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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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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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中國的先哲們把這歸因於“天道”,冥冥中自有一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推動著曆史的車輪,見證著塵世間一切生死榮枯。“天命當興”、“氣數已盡”,這樣沈重宿命的話語,一直回蕩在華夏曆史數千年的時空之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便曾對著烏江的滔滔逝水,發出過“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慨歎。縱然英雄蓋世,無奈形勢比人強的蒼涼與悲壯,彌漫著一頁頁的青史黃卷。然而,在中國曆史上,也從來都不缺另一種聲音,那是王侯將相甯有種乎的激越呼聲,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放自信。於是,有人匍匐在天命的腳下,爲不可揣度的天意而惶懼顫栗;有人更改名字稱號以順應天命,期望能由此帶來非分的功名和富貴;但也有這麽一些人,他們自己創造預言,編織谶緯,一把扯過天命來爲自己服務。不同的性格,構築起不同的人生,也爲曆史的發展,平添了無數莫測的變化。是的,曆史人物都有他的局限性,都不能超越他所在的大環境,但的確有這麽一些人,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自己的命運,甚至他人的命運。他們不能戰勝“命”,但卻能把握“運”,他們不能超越時代,但他們成功地超越了自我。
  
  武則天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盡可以分析說是唐代社會對於婦女的寬容讓她有了出位的條件,或者說是高宗身體不好才給了她機會,或者幹脆說是長期受壓抑的庶族地主要奪取政權,所以把她推到了前台,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的成功至少有七成應歸結於她自己非凡的才能和手段。她的從政之路血腥殘忍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留下的評價也是毀譽不一,但不管你是崇拜她還是唾棄她,都無法不正視她的存在。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在她前面,有不少掌握實權的皇後太後,但都沒有這樣的膽量改換旗號正式稱帝,在她身後,也有無數效颦者躍躍欲試,但即使是在婦女地位較高的唐代,也再沒有人能問鼎成功。這段曆史一直讓我很感興趣,初中時曾經寫過一首關於唐朝的打油詩,其中有這麽幾句:“則天回首紫微暗,獨坐金殿稱風流。當世多少奇男子,對此莫敢不低頭。”有時候真的很好奇,想知道這個在千百年後依然讓很多人感覺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又是怎麽樣的。她的身邊,有祖父被她殺害卻終身爲她盡忠的上官婉兒,心向李唐但還是爲武周勞心竭力的狄仁傑,倍受疼愛、老公卻被她活活餓死的太平公主,這些人是怎樣看她,對她又懷有怎樣的情感呢?這真是很有趣的事。曆史的魅力,就在於它給了你一個簡單的框架,同時又留給你無限想象的空間吧!
  
  然而隔了一千多年的風煙在來檢視這個青史中的女子,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爲現實政治服務,向來是中國官方史學的基本特點,但對於武則天來說,事情甚至更爲複雜。首先在於太宗高宗時期的史官許敬宗,其修史一向讓人評價不高,比如太宗曾經賜《威鳳賦》給長孫無忌,他寫成給尉遲敬德,因爲敬德是他的兒女親家,長孫無忌卻是他的政敵。因此許敬宗剛一去世,便出現了要求刪改實錄中不實之處的呼聲,並且立即得到了唐高宗本人的贊同並付諸實行。(此次改史,也牽涉到高宗後期帝後權力之爭,容後再述。)因此,如今我們看到的太宗後期及高宗時代的政爭,面目已經十分模糊,對於武則天的崛起過程,也就充滿了各種猜測。
  
  其二、武則天以周代唐女主天下殊爲不易,與儒家倫理傳統道理相悖,爲宣揚自己的“君權神授”和“王者不死”進行了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留下了大量真真假假的傳說故事,無論是她的名字,還是出生甚至死後立碑,都流傳著各種說法,甚至可以說她的一生都籠罩在神話和傳說之中。
  
  其三、封建史家對於她的描述很可能是不公平的。比如《資治通鑒》裏面就充斥著一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流傳甚廣的武則天怕貓的故事,說她殘酷迫害王皇後和蕭淑妃,蕭淑妃臨死之前大聲詛咒來世必化爲貓,武則天爲鼠,生生扼其喉。據說武則天被這樣狠毒的詛咒嚇怕,自此宮中永不養貓。然而同樣是《通鑒》,又記載了長壽元年武則天如何調教貓和鹦鹉和平相處,並在大臣面前顯擺,結果貓當場把鹦鹉給吃了,讓她十分尴尬。(“太後習貓,使與鹦鹉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鹦鹉食之,太後甚慚。”)大量妖魔化的記載,形形色色的傳說,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其四、建國之後,對於武則天的評價仍然是變化無常的。五十年代,史學界對武則天是基本否定的,岑仲勉的《隋唐史》說武則天在位二十一年,“實無絲毫政績可記”。六十年代,情勢爲之一變,武則天成爲儒法鬥爭推動曆史發展中進步的法家的代表,其曆史地位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郭沫若連續發表文章,全面肯定武則天,斷言“武後統治時代是唐朝的極盛時代”,井引用武則天自诩“知愛百姓而不知愛身”的話來證明她的德政。郭沫若的有些說法讓我們覺得很有趣,比如他說武則天“是維護均田制的,……遺憾的是從史料中找不出武後保護均田制的明令,但也找不出相反的證據。我揣想是由於站在反對武則天立場的史官們把它湮沒了”。郭沫若還提出了無字碑是武則天自己所立的說法,據說是武則天的遺願,表明是非功過任由後人評述。可是從現存的記載來看,從未提到過武則天的遺願包括立無字碑這項。文革過去,隨著“紅都女皇”的倒台,關於武則天的口水戰又再度升溫。再加上當今女權運動的影響,她的身分除了女皇,僭主,法家代表之外,又多了一重婦女解放的色彩。
  
  曆史變成傳說,傳說變成神話。千余年來,武則天的形象便象這無字碑一般任由人們塗抹評說,似乎再沒有哪一個帝王惹了如此多的是非。隔著厚厚的油彩,要分辨她的本來面目,基本上已經是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仍想試一試,盡量從現存的各種真假難分的記載和傳說之中,追尋這個非凡的女子……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7 09:54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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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曆史是什麽?“曆史就是一面鏡子,可以鑒興亡。”大唐二任帝太宗皇帝如是說。這話當然很有道理,然而我們怎麽知道自己照的不是哈哈鏡?史家縱或力圖做到客觀公正,在史料鑒別和取舍之際,也難免因自身的立場而有所傾向,再加上執政者有意無意的影響,鏡中人縱然有著相似的眉眼,氣韻和神采也可能全然不同了。太宗皇帝可謂對自己這套鏡子哲學身體力行,不僅表現在他的確從曆代的興亡中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教訓,也表現在他把風月寶鑒背後的興亡——爭奪話語權的戰爭,毫無顧忌地搬上了前台。是有心?是無意?是不屑顧及還是無法顧及?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這麽發生了,而且沿著這樣的軌迹一路發展下去。時隔千年,唐代的實錄及國史,如今已經全部佚散,但我們仍然可以從現存史料的只言片語中,隱隱查知書寫青史背後的那只翻雲覆雨手。
  
  衆所周知,唐代《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是由房玄齡監修的,其間發生過著名的“領導親切關懷”一事,據傳著眼點主要在於玄武門事件的定性問題,原有記載在太宗禦覽之後按其要求重新修改。盡管中國史書一向有爲尊者諱的傳統,而有改史之嫌的帝王也非他一個,然而官方明文記載且詳述經過的他還是得算頭一個。連作弊也敢開天下先,難怪惹了那麽多的話題。而太宗朝後期的曆史《貞觀實錄》,則由長孫無忌監修,其後許敬宗有過篡改。此外,許敬宗也負責《高宗實錄》的撰寫,但在許敬宗死後,高宗突然表示事多失實,命宰臣改正。而結果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高宗的形象,極其心軟仁厚,完全是在許敬宗的挑撥甚至恐嚇之下,才含著淚貶殺了於他有大恩的舅父長孫無忌。果然,事隔不久朝廷便下诏爲長孫無忌平反昭雪,歸葬昭陵。以武則天對於長孫無忌的仇恨來看,很難說這次事件得到了她的衷心支持,別忘了她直到臨死之前才原諒了王皇後、蕭淑妃和褚遂良等反對她做皇後的人。由此,我們不能不懷疑武則天在高宗朝後期對於朝政的掌控程度,以及當初那個真正想除掉長孫無忌的人究竟是誰。
  
  然而,時間是站在武則天這邊的,她很有耐心地等到了高宗去世,自己完全而直接地支配朝政之後,親自監修欽定《高宗實錄》一百卷。和太宗高宗多少會有些避忌不同,她很直接地自己親自出馬操作,——《新唐書*藝文志》及《舊唐書*經籍志》均明文提到,《高宗實錄》爲“大聖天後”所親撰。這一番龍爭鳳鳴,不由得讓人想起奧維爾《一九八四》中的經典句子“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她關注的不僅是高宗朝的那段往事,也包括武周朝自我形象的塑造。在她當政期間,有宗秦客撰《聖母神皇實錄》,長安三年,在她生命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時候(當時已80歲),又下诏特進武三思等修唐史,只是書尚未成已然遭遇政變,被迫退位(見《唐會要*修國史》)。
  
  由此可見,武則天真是個很強勢的女子,幾乎做了男性帝王要做的一切事情,不僅占據了兩性間的支配地位,更力圖主宰那個男權社會中的話語權。可惜敵不過命運,李唐皇室複辟,一切的希望也如夢幻泡影般破滅。《則天實錄》和《唐國史》最後由開元史官吳兢等完成。而她的毀譽,也只能在司馬光郭沫若這些男性話語者的口舌間翻覆變化。
  
  重新檢閱這段曆史,有時不免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唐朝曆代帝王都在竭力仿效太宗,然而真正繼承了太宗皇帝衣缽的(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仿佛卻是這個和李氏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並州女子。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06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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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武則天,並州文水人。關於她的出生之地,有利州(今四川廣元)和長安兩種說法,大抵是根據武則天出生之時其父在何處任職推斷的,然而論她的籍貫,算來應是並州的。武則天本人便親口說過:“並州,朕之枌榆”(枌榆,即故鄉之意)。對於這片“龍興之地”,她顯然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多次親切接見當地父老鄉親,改並州爲北都,並仿效漢高祖劉邦惠及故鄉的先例,爲當地百姓世代免除賦稅等等,稱她爲並州女子,也許更爲合適吧!
  
  可能有很多人都已經知道,則天二字並非武則天的本名,而是來自於死後谥號“則天大聖皇後”,開元史官吳兢因做《則天實錄》,這是則天二字的最早出處。但這個稱呼並未流傳開來,在漫長的千余年中,人們一般都以“武後”來稱呼她。武則天這個名稱,是近代才開始流行的。我很懷疑她是否會喜歡這樣的稱呼,如果她只是滿足於當太後、皇後,她這一生將會安甯得多,在下诏去帝號稱皇後的時候,她的心裏,想必是充滿了郁悶和不甘的吧!在現代影視劇中,她的名字是“媚娘”,源於入宮之後太宗曾賜號爲“媚”。而“曌”這個字,則是她覺得這個字型很氣派自己拿來用的了,有人因此認爲她的本名必是“曌”的同音字,遺憾的是史籍中只記載了她喜歡“日月當空”這個字型,至今還未找到其他的旁證。那麽,她的本名是否就此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再難追尋了呢?仔細找找還是有線索的。在《新唐書*地理志》中,我們發現這樣一條記載:“華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諱曰太州,神龍元年複故名”。之後還有“華陰,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龍元年複曰華陰”。垂拱年間爲武則天準備登基的時間,神龍元年中宗複辟,因此武則天的名諱中有個“華”字,應該是可信的。看來民間傳說武則天的閨名爲“華姑”,並非空穴來風。只是“華姑”這個名字實在有點土,遠沒有日月當空的則天女皇武曌聽來那樣威風了。
  
  按照中國帝王的傳統,武則天的出生,自然也給籠上了一重神秘的色彩。傳說著名術士袁天罡曾經給襁褓中著男裝的武則天相過面,預言她若爲女子,必將爲天下主。武則天的父親因此牢記在心,鐵了心要把女兒送到宮裏去“爲天下主”。這個故事還有個更爲古老的版本,袁天罡是給武則天一家人相面,但武則天已經四歲,並非襁褓中的嬰兒。對於武則天的姐姐,後來的韓國夫人,袁的評語是“之後必當大貴,但夫婿沾不了光。”接著是武則天,袁天罡要求武則天在地上走幾步,然後大驚:“可惜是郎君,若是女,當爲天下主!”熟悉唐史的人會覺得這個故事很眼熟,若幹年前,也傳說有個神秘的白衣人爲李家相面,奉承李淵“公當大貴,且必有貴子。”然後評論四歲的李世民日後必將成就一番濟世安民的事業。如果把這位白衣人加上袁天罡這個名號,兩相對照,便會發現二者之間確有驚人的相似。何況,最早記述袁天罡事迹的《感命錄》裏面並沒有這件事,後人懷疑這段記載乃是僞造,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然,考據這類帝王出生靈異事件的真僞其實沒有多大必要。只要是真命天子,就算沒有高人相面,想必也會夢見下太陽月亮之類的,只是日人原百代的《武則天傳》將這一事件渲染得十分神奇,認爲是武則天日後遭遇困難仍能百折不撓過關斬將的精神支柱,個人覺得是不大可信了。女主天下的預言畢竟過於虛無缥缈,又能給一個深宮中的女子多少實質性的安慰和信心呢?武則天的野心,應該還是隨著身份地位的變遷而逐步升級的。所以,沒必要過分迷信命運的安排,只要走好了眼前這一步,也就爲將來下一步打好了基礎。而武則天的女皇之路,便是從她以當朝勳貴武士彟之女的身份,入選貞觀天子的後宮才人開始的。
  
  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說來也是一位傳奇人物。武家世代務農,到了武士彟這裏,不願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毅然走了棄農經商的道路。武士彟爲人精明,運氣也很好,經營木材生意正好遇到文帝晚年好大興土木,隋炀帝楊廣更是一位狂熱愛好基礎建設的君主。隨著大規模大手筆的土木工程接連不斷,武士彟的家財也就節節看漲。然而他的社會地位並未隨之而水漲船高,在中古時代,商人位居四民之末(士、農、工、商),地位尚在農民和工匠之下,某日在東都洛陽得罪權臣楊素,武士彟毫無辦法,只能連夜逃回老家並州。金錢在權勢面前,竟然敗陣得如此之慘,縱有黃金萬斛不及當權者的冷冷一笑。這一場羞辱,若幹年後由他的女兒報複回來,當時已是大周朝女皇的武曌特地下旨,楊素兄弟子孫世世代代不得爲京官,理由是他挑撥楊勇楊廣兄弟不和,對於隋帝國的覆滅負有完全責任。大周朝的女皇竟然爲隋朝的廢太子楊勇打起抱不平來了,這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不難想象女皇當時的心情,大權在握,快意恩仇,看著當年位高權重的仇家一個個匍匐在自己的腳下,那種快樂想必是世間的極致吧!權力帶來的誘惑不是不吸引的。
  
  不知道逃回並州的武士彟是否也有此感受,但從那以後他就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積極地往官場上鑽營。先是花錢買了個小官當當,而後著意接納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李淵。他是最早勸李淵太原起兵的人物之一,甚至還捐出了家産供李淵打拚,——考慮到他當時屬於炀帝派來監視李淵的王威手下,不能不佩服他眼光還是很毒的。這位木材商人的智慧絕不僅僅只是在商場上。亂世風雲變幻,舍棄人人看好的魏公李密而死心塌地地投效李淵,甚至不惜將身家性命和萬貫家財投入這樣一場豪賭,他的膽量可也相當驚人了。絕高的智慧,精準的目光,在必要時不惜
  舍棄一切放手一搏的勇氣和冒險精神,日後都被他女兒繼承,甚至走得更遠。然而,讓我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膽量,而是他的決心。辛辛苦苦積攢的萬貫家産可以舍棄,自家性命可以不要,甘冒毀家滅族的風險,也要強登上這個本不屬於他——一個商人能參與的政治舞台。這樣的頑強執著,這樣的不顧一切,其背後是急於擺脫自身寒微階層的焦灼和對世俗權力的渴望。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23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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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武士彟的投資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定鼎長安之後,他被列爲從龍功臣之一,算得上開國元勳了。他雖非馳騁沙場的將才,但長袖善舞精於經營之術,調度理財是把好手,加之於李淵關係不俗,因此一路官運亨通,武德三年即拜工部尚書,其間還一度兼統關中十二軍中的一支,累遷晉爵爲從一品的應國公,說是“既勳且貴”,那是一點也不過分的。(有指武士彟謙辭不就,然武氏被列爲從龍功臣並因此發迹成爲當朝新貴,應無疑問。)然而當時社會重門閥,世家大族就連李唐皇室也不放在眼中,在他們的眼裏,武士彟仍然屬於他們看不起的寒門小戶,最多再加三個字“暴發戶”。
  
  一些美麗而淒涼的傳說由此開始。有說武士彟爲了洗脫“暴發戶”的名聲而休了出身低微的原配相裏氏,另娶武則天的母親年輕漂亮的弘農楊氏爲妻,活脫脫的陳世美前身。因此相裏氏的兩個兒子心銜母親被休之辱,在武士彟去世後對武則天母女百般淩辱,由此養成了武則天倔強堅毅的性格雲雲,寫得倒是十分精彩,可惜全無依據。武士彟雖常被看他不順眼的史官諷刺爲好奉迎拍馬,但於公於私都十分盡職盡心,並沒有多少可以指責的地方,當然更沒有做過休妻再娶這種事了。相裏氏乃因病而亡,武士彟在任上無法探望,高祖李淵曾因此大爲稱贊他的忠義,更親自爲他做媒選中弘農楊氏楊達之女爲妻。[1]且楊氏以92歲高齡卒於鹹亨元年,由此推算她嫁給武士彟的時候至少已經42歲,又何來年輕漂亮之說呢?[2]小說家爲了故事曲折而編造一些情節是可以理解的,但要作爲曆史看還是應該尊重事實。
  
  弘農楊氏爲關隴貴姓,是著名的高門士族。武楊聯姻可謂舊日門閥與當朝新貴的結合,正和隋末唐初那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相應和。不過,近來也有學者黃正健先生對則天母族提出質疑,理由是新舊唐書在《外戚傳》和《後妃傳》中均未曾提到武則天之母爲隋宗室楊達之女,弘農楊氏的墓志銘也未提到爲則天母族。且反對立武則天爲皇後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她出生低微,如果其母真的是楊達之女,何不大力宣揚?並引用武則天立後之後曾作《外戚傳》,引起議論紛紛爲證。(“後乃制《外戚誡》獻諸朝,解釋譏噪”)黃先生認爲,楊達“有學行”,而武則天的母親楊氏心胸狹窄,缺乏大家閨秀的風度,而且七八十歲還和外孫賀蘭敏之私通,不像楊達的女兒,因此斷言她是個出身寒微的女子,比如與楊達家有某種關係的侍女、樂伎等。[3]
  
  個人以爲黃先生的這些說法是比較偏頗的,最後一點明顯證據不足且不說,按照當時的慣常做法,家世主要是考慮父係那一支,立後時未以母族的高貴爲己辯護是完全有可能的。此外,新舊唐書並不是完全沒有提到則天母族的事情,比如新唐書之《楊恭仁傳》。後來武後用楊恭仁從孫楊執柔爲相,就是因爲楊執柔是外家,所以引以執政。時人議論武後所制《外戚傳》,也不見得就說明身世完全編造,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呢?最重要的一點,武楊聯姻時楊氏已經40多歲,武士彟則已功成名就,如果不是貪圖楊氏家世顯赫,何必娶這麽一個半老徐娘?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之下,哪有高官娶一個侍女樂伎爲正妻的?何況武士彟並不是那種感情至上的人。在無確切證據之下,似不可以輕易否定正史。
  
  不過,有一點仍是值得注意的,就是楊氏出嫁的年齡太大了些,蕭淑妃的女兒拖延到二三十歲才出嫁已經被人說武則天搞政治迫害了。按武則天爲其母所立的望鳳台碑的說法,似乎是她孝順父親又信奉佛教所以耽誤了,這當然純屬扯淡,如果楊氏這麽清心寡欲,也不會頻頻與人私通了。所以我猜想她是不是曾經嫁過人,而時人的議論就是《外戚傳》中抹殺了這一點呢?是耶非耶,就留待今後看能不能發現更多的實證吧。
  
  楊氏既爲高門貴女,頗具北朝女子精明強幹、大膽潑辣之風,不好針線女紅,輕視紡紗織布,喜詩書,善屬文。這樣的性格,也被武則天繼承,她對於文學的愛好和才華無疑便是來自母親的遺傳。除此之外,楊氏賦予她的還有長壽的基因,楊氏享年92歲,武則天82歲,在中古時代這是異乎尋常的高壽了。健康的身體無論何時都是成功的必要因素,在某些時候,甚至比才智更重要^_^ 相裏氏爲武士彟生了四個兒子,其中二子早亡,還剩下元慶、元爽二子。楊氏則生了三個女兒,長女即是日後的韓國夫人,次女爲武則天,下面還有個妹妹,約比武則天小一歲,史書上記載不多。仕途得意,兒女滿堂,武士彟的生命也算是很完滿了。就在這個時候,大唐高層政局變動,秦王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事變奪位成功,時爲武德九年 六 月 四 日。
  
  在武德一朝官運亨通的武士彟,除了在事變後短暫地回京述職之外,終貞觀一朝,便一直都在外地任職,再也不曾做過京官了。個人覺得這和武士彟與高祖關係密切有關。武士彟作爲太原最早的從龍功臣,一直深得李淵賞譽,這可以從他順暢的仕途反映出來。李世民武力奪嫡之後,致力於各派係的政治和解,並沒有給他小鞋穿,但要再擠進政府中樞,那就大大不易了。這,或者可以解釋武士彟在武德貞觀兩朝地位變遷的原因吧!貞觀九年,李淵去世,武士彟聞之吐血而亡,當時武則天已經12歲,隨母親和兩個異母兄弟扶棺回到老家並州葬父。她的生命,也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26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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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關於武則天的童年生活,正史上記載不多,可以確知的是武士彟無論到哪裏上任,都把她帶在身邊,跑遍了小半個中國。在她足迹踏過的每一處地方,都留下了無數脍炙人口的傳說,至今利州荊州等地仍有武則天廟。甚至,在靠近太平洋北部的欽州,都有祭祀她的廟宇,其名人效應可見一斑。據宋人筆記《嶺外代答》記載:“廣右人言武後母本欽州人,今皆祀武後也。冠巍然,衆人環坐,所在神祠,無不以武爲尊。巫者招神,和曰武太後娘娘,俗曰武婆婆也。”在這些傳說中,武則天通常都以一個擁有超自然力量的聰慧少女形象出現,整天在山林和綠野間到處亂跑,金口玉牙地施以各種神迹。這些故事當然不能成爲信史,但也從側面反映出武則天童年備受父母寵愛,快樂無憂的生活。她似乎並不像同時代的官家小姐一樣,養在深閨之中,學做針線女紅,而有更多接觸外界的機會,受母親的影響,善屬文工書,醉心於詩賦文學,審美觀上喜歡宏大壯美的事物。舊史記載她後來因爲“美容止”被召入宮,指她容貌與舉止俱佳;另有“素多智計,兼涉文史”,“有才貌,招入宮”等記載,都反映出她不僅貌美,且有才學,因此被皇帝看中征召入宮。這是史書對少女武則天的正面敘述。
  
  武士彟去世之後,楊氏因爲沒有生育兒子的緣故,在家族紛爭中屢屢處於下風,史書上因而說武氏兄弟對她不加禮遇。不過,她畢竟是正室夫人,是嫡母,身份地位決定了武氏兄弟最多只是不尊重不買賬,而不可能像對待庶出妾室那樣肆無忌憚地欺淩迫害。要知道,楊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弱女子,那個時代,也不流行對牢白海棠吟詩不時吐口血荏弱美女。那是平陽公主助父起兵馳騁沙場的時代,是尉遲恭秦叔寶單騎闖陣單挑的時代。那個時代的女子,就如我們現今從唐代壁畫和陶俑中看到的,豐潤而鮮活,有著開闊疏朗的眉宇和雍容自信的笑容,嘴角眉梢都盈滿了生命的元氣和充沛的活力,那是唐。
  
  然而家人的不和不可能對武則天沒有影響,從12歲喪父到14歲入宮,這兩年間對於武則天一定是很不愉快的記憶。很多人因此認爲,童年的陰影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安全感,是武則天日後行事何以如此狠辣的原因。這當然很有道理,不過實事求是的說,也不是所有童年不幸的孩子都會養成如此淩厲的個性和強烈的報複心態。武則天是特殊的,非常特殊。
  
  縱然如此,我仍然不願意將她想象成爲單純由戾氣和野心凝結而成的怪胎。貞觀十一年,天子以其才慧征召武則天入宮,她對母親說了那句很著名的話“見天子庸知非福”,我怎麽都不能贊同這是她覺得自己野心就要實現於是興高采烈的表現。我並不相信高人相面女主天下的預言,也不認爲武則天就會因爲這個預言而自信爆棚,摩拳擦掌地準備去迷惑兩代帝王登上女皇寶座了。在我看來,這話很可能就是一局普通的臨別贈言,安慰她的母親“我會過得很好,請不要爲我擔心。”不管她日後手段多麽令人顫栗膽寒,但在當時,她畢竟只是一個14歲的少女而已。
  
  當然,你可以反駁我,如果我的想法能跟武則天一樣,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碼字了。這倒也是,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武則天,也可以按照自己的臆測給這句話配上不同的潛台詞了。我只是固執地相信,在她成爲冷血無情的政治動物之前,也一樣有過如花少女兒女情長的一面,直到日後對於權力的追逐一點一點地碾碎所有的柔軟與天真。日後她縱然君臨天下,事業上達到輝煌的頂峰,然而兄弟姐妹勾心鬥角,子孫媳婦視若寇仇,就是和李治夫妻之間也多了功利和爭鬥,也就是和楊氏的母女關係還算比較單純吧。她不能算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我仍然相信,或者說希望,曾經一度,她是個好女兒。
  
  宮門一入深似海,貞觀十一年,14歲的少女武則天辭別母親來到大唐的中心長安,成爲太宗皇帝後宮花花草草中的一枝。這裏,有因罪沒入宮中的犯官女眷,有隨例采選的普通宮女,武則天相比之下還算幸運的,一開始就有才人的封號,賜號武媚。因爲母親出生弘農楊氏的關係,她甚至可以在這裏找到親戚。其中之一就是昔爲太宗皇帝弟婦,今爲天子新寵的巢剌王妃楊氏——在一些傳奇小說中,她常被指爲武則天入宮的引薦人。
  
  巢剌王妃楊氏,即是以前齊王元吉的正妃,玄武門事變後沒入宮中,成爲太宗晚年的愛寵之一,生有一子曹王明。她是楊達堂兄楊師道的從侄女,因此是武則天轉折的表親(這個關係遠了一點>_<)《武則天傳》的作者雷家骥先生認爲她是太宗晚年最愛的女人,不僅因爲曹王明是長孫皇後死後太宗唯一增添的子女,也在於通鑒曾記載太宗曾有意立她爲後(不是傳說中的李恪之母大楊妃啦)幸爲魏征谏止。然而個人認爲這記載不大可靠,因爲魏征在世之日曹王明尚未出世,楊氏既無兒子又無任何封號,太宗又是那樣一門心思作名君的人,不太可能如此行事。曹王明給過繼給元吉爲嗣,長大後成爲太子李賢的好友,李賢出事之後受牽連被貶而死,和母親一樣成爲宮廷鬥爭的犧牲品。不知道是否楊氏身份特殊,還是和武則天的關係遠了些,從現有的材料看,沒有任何彼此交往的事例。真正對武則天生活有影響的,是她的另一位表姐,十三歲即進入秦王後庭累升至德妃的燕氏。
  
  燕氏的母親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堂姐妹,因此她們的關係要親密得多。武則天在宮中可能得她幫助不少,對她極爲尊敬。高宗泰山封禅,當時已是越國太妃的燕氏在武後的安排下,與她共同主持終獻,參與了國家最高級別的祭祀大典,可謂榮寵已極。去世之後,武則天極爲哀痛,令寺觀爲她度二十七良人,更爲她造佛陀繡像二尊,親筆制銘繡於座下,給予這位表姐極高的禮遇和敬意。傳說這位燕妃自小就是一位過目不忘的神童,因才慧而招入宮中,十三歲即開始的宮廷生涯練就的城府、智慧和隱忍,對於武則天有不小的影響吧,我一直疑心她才是武則天入宮的引薦人和人生經驗上的領路人,畢竟,武則天之前的經曆並不十分複雜,她的手段和心計更多的還是在宮廷鬥爭中培養出來的。[4]
  
  太宗皇帝晚年多內寵,他似乎偏好才貌雙全那類,有時候才學甚至比容貌更爲重要,比如燕妃和後來的徐惠都是以才女之名入宮。且不忌諱和後妃談論政事,前有問政於長孫皇後,後又對徐惠上書勸谏征高麗大加褒獎,可見李唐家風原不嚴禁後妃幹政。無怪乎唐朝皇帝在感覺外人不可信任的時候常常會倚重太座,一不小心造成大權旁落的遠不止李治一個,不過他最爲出名而已。
  
  以武則天的聰明和美色照說也是太宗喜歡的類型,從一開始就封爲才人賜號武媚來看,也曾識得君王之面。爲了討好太宗,她還努力地學習王羲之的書法,真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只是後宮習練王書者雖衆,練到她那個地步還真是卻不多。武則天開始只是爲了邀寵,後來竟得以大成,成爲她終生癡迷的愛好,跟太宗一樣到處征集王羲之的作品,愛之如狂,以至於現在人們還在爲《蘭亭序》究竟是被太宗帶入昭陵還是被武則天帶入乾陵而爭論不休。她的書法造詣極高,在書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太宗首創以行書入碑,她則是第一次用今草入碑。 太宗有《溫泉銘》和《晉祠銘》傳世,她的《升仙太子碑》也堪稱精品。只是人們提到武則天的愛好多半會很暧昧地想起控鶴府和一幹男寵,這不能不說是件憾事了。她在書法和文學上的才華是她日後贏得文學青年李治青睐的重要原因之一,可是在當時,她的種種努力並沒有引起太宗的興趣。在漫長的10多年中,她五品才人的地位一直都不曾得以升遷。從14歲到26歲,貞觀時期占據了武則天最美的青春年華,卻也是她生命中最黯淡的日子。

注:[1]李淵贊揚武士彟見《冊府元龜*忠義》,爲他做媒見《全唐文*攀龍台碑》
  
  [2]武則天母親楊氏的年齡見《全唐文*望鳳台碑》:“鹹亨元年(670年)八月二日,崩於九成宮之山第,春秋九十有二。”
  
  [3]見黃正健《關於武則天身世的一點猜測》
  
  [4]燕妃生平,見《大唐越國故太妃燕氏墓志銘》,其母是隋太尉、觀王楊雄的第三女(即武則天母親的堂姐),所以燕氏是武後的表姐。
  
  另:太宗宮中有三位楊氏,大小楊妃和巢剌王妃楊氏。大楊妃爲李恪之母,隋炀帝之女,現在炒得比較熱的那位,因爲李恪冤死的緣故,大楊妃也失去了陪葬昭陵的資格,昭陵那位楊妃的墓是小楊妃的墓。小楊妃身世不明,生子趙王福,後來過繼給建成爲嗣,死後追封爲貴妃。巢剌王妃文中已經介紹過了。鑒於有人總是把這三個人弄混,這裏說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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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唐的後宮制度,有貴、淑、德、賢四妃爲正一品,昭儀爲首的昭容、充容等九嫔爲正二品,名額均有限定,一旦滿員再受寵也只能排隊等待升遷。武媚受封爲才人正五品,位在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之下,屬中等偏下。跟一般人想象中帝王的嫔妾就是每天扮靓等待皇帝臨幸不同,這些嫔妾都是有一定職務在身的,在制度上稱爲“內官”。才人的職責爲“掌敘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主要就是負責安排帝王宴飲、音樂和休息,以及宮中女子蠶絲紡織等,因此常有機會得見天顔。且唐代承北朝雄健之風,君王外出遊玩,往往有才人騎射隨行伴駕。杜甫在《哀江頭》中描寫昔日玄宗遊玩曲江時便道:“辇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充分展現出宮內才人伴駕騎射的高超箭術和勃勃英姿。詩人盧綸也有“台殿雲涼風日微,君王初賜六宮衣。樓船罷泛歸猶早,行道才人鬥射飛。”之句,可見才人不僅需要有音樂細胞和組織能力,也需具備一定的騎射功夫呢。——題外話一句,女子尚且如此,也難怪文武兼修出將入相在唐代蔚爲風氣了。總括而言,武媚在貞觀宮廷大約就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混個臉熟沒問題,但要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中脫穎而出引起皇帝的注意並不容易,武媚在太宗生前一直不得志,但也有不少伴駕露面的機會,否則也不能結識太子李治,但也因此普天下皆知新皇後曾侍奉過先帝,搞到高宗立後诏書不得不大費周章,乃至公開撒謊,那是後話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角色。作爲才人,要有文才,懂音樂,會騎馬射箭,伴君王笙歌宴樂,她還有天賦的驚人的美貌,必然也就有同等程度的野心和渴望。既然要負責帝王安寢,難以想象她從來沒有得到過臨幸,或者這就是賜號“武媚”的由來,但對於太宗來說,大約也就是隨手掐下一朵花又隨手扔掉,不曾有絲毫的憐惜和留戀,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結果可言。唐代原本是個個性張揚的年代,一介布衣可以大大咧咧地直接上書皇帝要官做,自稱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君王如若錯過他日必定後悔吐血。長期在等待壓抑狀態下的武媚想做點什麽事來吸引太宗皇帝注意,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著名的獅子骢事件。
  
  這個故事是由年老的女皇自己講出來的。當時已是大周朝久視元年(公元700年),宰相吉顼與河內王武懿宗在女皇面前爭執,聲色俱厲。武懿宗,就是那個率數十萬大軍卻在契丹人面前望風而逃,反而殘殺河北老百姓冒功領賞,甚至奏請武皇將河北百姓從賊者盡數族滅的家夥。吉顼對武懿宗十分不客氣,讓女皇大爲不悅,覺得自己在場諸武尚且被大臣如此輕辱,分明是不尊重自己的權威,某日借吉顼奏事發怒:“太宗有馬名獅子骢,無人能制。朕言於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朕之志。今日卿豈足汙朕匕首邪!” 吉顼惶懼流汗,拜伏求生,最後被貶外放。
  
  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個故事,明代李贽便認爲這是女皇的權謀,“恐借此嚇人爾!”李大才子的結論也未免過於武斷,一點技術含量的分析都米有>_< 武則天當時已經是天下至尊,要威脅人也用不著編故事,更犯不著把她曾侍奉先帝的尴尬經曆拉出來,且這番說辭和她一向的對人處事也是一致的。前番也曾提及唐代才人本有伴駕騎射的機會,如果以宋明時代女子的孱弱無依來想象大唐,便免不了有錯判了。
  
  對於這件事的解讀,人們的看法也並不統一。台灣學者雷家骥先生認爲,這表示在貞觀朝,武曌在人格上已經顯現出這樣一些特點:在性情上,有暴烈、攻擊及敵視不順從她的人與物的傾向;在能力上,對自己處理問題的態度和方式,有極大的自信和果斷;在動機上,喜歡表現自我,有很強的自尊心;在價值觀上,不重視事物是否珍貴,以能滿足自我爲最大的價值所在(參見雷家骥先生所著《武則天的精神與心理分析》一書)。其強勢性格必然和“性本剛烈”的太宗發生抵觸,性格不合是導致武則天在貞觀朝不得寵的原因。這是現在比較普遍的觀點了。但也有人認爲,“太宗壯朕之志”表明太宗對馴獅子骢事件是持欣賞態度的,唐代對於女子的審美和價值取向都跟現在不太一樣,寫《谏太宗息兵罷役疏》的徐惠也不見得溫柔可人到哪裏去。武則天之所以不得寵,不是因爲性格因素,而是當時太嫩了,“臉蛋100分,腦袋59分。和腦袋100分,臉蛋90分的徐惠比自然落了下風。此後十幾年曆練才成就了她的‘素多智計,兼涉文史’”。
  
  至於我麽,我一向是騎牆派,呵呵,這次也不例外。 雷家骥先生的書也曾看過,主要論點是武則天童年和少女時期常遭人忽視虐待,由此滋養了暴力傾向和攻擊性人格,有很強的支配欲和控制欲,要求別人的完全屈從和臣服。雷先生並以此論及武後日後的殺子殺媳,認爲這是家庭暴力的表現,要求兒子的絕對順從,因而反抗欲較強的弘和賢被殺,反抗欲較弱的顯和旦能夠保留性命。這說法蠻有趣的。
  
  我並不反對用精神分析法解析曆史人物,比如說李治有戀母情結就很讓我信服,具體到武則天的個案,我認同雷先生所說的武則天有很強的支配欲和控制欲,對待事物以滿足自我爲最大價值所在,要不怎麽做了女皇仍然事無巨細連太學生請假都要管。我一向認爲不甘居人下的性格正是她越走越遠的原因,才會不僅僅滿足於做一個實權在手的皇太後,而一定要登基爲帝的完全掌控,而擋我者死則是實現其目標的具體手段。但我並不認爲她的童年或者少女時代有多悲慘,楊氏並不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人,何況又是嫡母身份。如果說短短兩年間武氏兄弟對她們母女的不尊重就可以導致武則天的暴力攻擊性人格,衛青豈不是早就成了殺人狂魔了?此外,對她這番話的解讀也不能不考慮到本有故作驚人之語以賺取眼球的意圖,如同現在BBS上的文章要增加點擊率總得取個聳動的標題一樣。如果一定要用外因來解釋,我倒認爲她從一個讓人伺候的官宦小姐變成伺候別人的嫔妾,落差太大,可能會讓她心理不平衡吧。
  
  “太宗壯朕之志”,這番說話果然引起了太宗的注意,然而以鐵血手段登位的太宗,一直試圖以逆取順守來消弭內心的隱痛,而貞觀後期的諸子之爭,無疑使過去那段噩夢般的經曆再度重現,在這一心態的驅使下,就連李治的軟弱都成了優點,“晉王仁厚,必能保全兄弟”,從而立他爲太子,又會怎樣看待武則天這樣莽撞而大膽的宣言呢?不錯,徐惠的《谏太宗息兵罷役疏》用詞也很犀利,然而背後仍然是仁君愛民這樣的儒家傳統道德,和武則天“得不到的便毀掉,一切事物只有爲我所用才有價值”的實用主義觀念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太宗真心地欣賞前者,而對於後者,他只是驚訝地贊歎了她的勇氣和膽量,便沒了下文。畢竟,對於一個曾經親身上過戰場、從屍山血海中一路走過來的帝王來說,勇氣和膽量並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
  
  這件事也讓我們看到當時武媚身上仍有很不成熟的一面,至少,她應該想到愛馬成癡的太宗不會受落如此強橫的馴馬方法^_^ 這個輕率而莽撞的形象,和《新唐書》中描寫的“後城宇深,痛柔屈不恥,以就大事”仍有很大差距。多年以後,她才明白:男人無論是出色還是平庸,都不會喜歡太過強勢的女子。你可以意志堅定,卻不能太過咄咄逼人。可以出建議獻計謀,卻永遠要讓他覺得做最終決定的是他。你可以展現你的才華和頭腦,讓他感到和你談話很有趣,卻永遠不要忘記在適當的時候裝裝傻,表示自己的角色一直都是解語花和賢內助。她忍受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所帶來的羞辱和痛楚,一遍又一遍地檢討得失磨砺著自己,在這段痛苦和難捱的日子中,她的智慧和經驗也在相應增長。仁慈的上蒼再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再次見到了作爲新皇帝的李治,她容貌已過盛年,而智慧卻正值巅峰。那時,她已無敵於天下。
  
  不過,關於武媚的失寵還有另外一個說法,就是“唐三代後,女主武王當有天下”的傳說。嚴格說來,應該是三個傳說才對。頭一個是李淳風星谏,太宗因此疏遠武媚,疑殺李君羨,第二個是民間流行武媚娘曲,第三個則是推背圖的來曆了。這三個故事發生時間本不相同,後世卻都攪合在一起,再與武則天是否曾被打入冷宮降爲侍女,以及她出家的原因聯係起來,也就越發的撲朔迷離了。
  
  一條一條地梳理,關於武則天出家的原因,史籍明載爲“循例出家”,並非武則天擔心太宗猜忌自請出家。根據大唐制度,先朝嫔妾不得久留於嗣皇帝宮中,高祖李淵死後無子嫔妃便是照此辦理,現今出土的文物碑記等也證實了這一點,應無疑問。
  
  而武則天是否曾由宮妃降爲侍女呢?就我看到的現存的各種史料,無論正史,還是唐代筆記、乃至唐傳奇等野史,都從未提及此事。駱賓王那篇著名的《討武曌檄》,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但也沒有提到這個他可以大做文章的事件。那麽武則天“以先帝才人而歸高宗”是如何變成“以先帝宮人而歸高宗”的呢?答案就出在高宗李治的立後诏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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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所周知,李治與武則天的結合爲子納父妾,與禮不合,雖然唐宮這類事情很多,但要公開立後如何昭告天下還是頗費思量。當時的李治,無論是聲望還是權威都比不上後來納兒媳時的李隆基,膽子也要小得多,總覺得好像應該圓圓場怎麽解釋一下^_^最後的诏書是這樣的:
  
  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闱,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宮壺之內,恒自饬躬;嫔嫱之間,未嘗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歎,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爲皇後。——《全唐文*立武昭儀爲皇後诏》
  
  诏書先表明他們是在太宗生前即已兩情相悅,接著說明太宗是知情的,並且表示了理解和祝福,當時就把武則天賜給他了。自然,沒有做父親的把嫔妾送給兒子的道理,但又不便否認武則天常侍左右的事實,於是將武則天的身份由宮妃換爲宮女,比附爲當年漢宣帝爲太子選宮人王政君侍寢一事。诏書寫得十分直接,但又有點多此一舉,特別是最後那句“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很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還不如根本不提爲好。而同期的廢後诏書“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鸩毒,廢爲庶人”也屬指鹿爲馬,毫無根據(男人一旦變心來真可怕),當時便惹了無數議論,只是皇帝決心已下,說歸你說,做歸我做,來個充耳不聞罷了。武則天從侍女到女皇的傳奇,實際上是指她二次入宮後由王皇後的侍女開始做起的曆程。而後世把這些都作爲“女主武王”傳說的一部分,不斷地加工完善,也就越變越離奇了。
  
  至於推背圖,倒真是由這個傳說演化而來的,可稱之爲改良衍生版。在這個故事中,沒有李淳風夜觀星象/發現秘記的細節,而是由李淳風獨立推算出來女主代唐的劫難,且由此預見到此後世界曆史的發展態勢,他推算地忘了情,一直推演下去,直到袁天罡擔心他泄露天機太多而遭天譴,推了他一下後背,才猛然醒覺,但這時他已經推到千年之後了。當下二人將此推衍成果寫成科研報告上呈給唐皇,太宗不解,問詢,淳風答對,於是唐李問對之玄幻版熱辣出爐。這份報告和答對,便是流傳至今號稱中國版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的推背圖了。
  
  唐代嚴禁圖谶之說及相關書籍,推背圖最早出現於唐末五代亂世之際。《唐書*藝文志》中載有李淳風多部作品,但並無推背圖,反而《宋書*藝文志》中有首見推背圖,然作者佚名。值得注意的是宋書同篇文裏同樣列有李淳風的各類著述,獨缺推背圖。可見所謂李淳風所著,無非後人僞作托名而已。加之曆代不斷有人民群衆加工再創作,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總結。時隔千年,當初宋人看到的宋之後卦象“無一應驗”的推背圖原始版本早已湮滅無痕,如今我們看到的是連清人的黃袍馬褂都畫得分毫不差的乾隆版,作爲一個文化現象,推背圖是頗值得研究的話題,但已與曆史無關了。
  
  順便八一下,大約也就從這個故事開始,袁天罡和李淳風成了同事,後來更演變成好友甚至師兄弟,然而曆史上的袁天罡只是一位民間術士,從未任過官職,唐人對他的傳說也集中在相面上。而李淳風卻高居太史令,爲主曆法類官職的頂點,曾奉旨編寫過《晉書》,主持撰寫《麟德曆》,時稱精密,一直使用到開元時僧一行撰《大衍曆》,和袁天罡相比,地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李淳風著述頗豐,尤精於天文和數學,在他的主持下對中國古代算術著作進行了統一的批注和整理,如《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海島算經》《孫子算經》等,從此之後算術成爲官學,而李淳風整理的這些數學著作,也就成爲科舉考試中明算科的考試指定書籍,是爲十部算經了。
  
  而民間流行武媚娘歌的說法,則首見於唐人筆記《朝野佥載》中:“永徽後,天下唱《武媚娘歌》,後立武氏爲皇後。大帝崩,則天臨朝,改號大周。”這裏有一點需要注意,《武媚娘歌》的流行是在永徽後,也就是說即使此事屬實,也是在高宗當政之後的事,而非貞觀之時。[1]《新唐書*後妃傳》中有如下記載,
  
  太史迦葉志忠表上《桑條歌》十二篇,言後當受命,曰:“昔高祖時,天下歌《桃李》;太宗時,歌《秦王破陣》;高宗歌《堂堂》;天後世,歌《武媚娘》;皇帝受命,歌《英王石州》;後今受命,歌《桑條韋》,蓋後妃之德專蠶桑,共宗廟事也。”乃賜志忠第一區,彩七百段。太常少卿鄭愔因之被樂府。楚客又諷補阙趙延禧離釋《桑條》爲九十八代,帝大喜,擢延禧谏議大夫。
  
  這裏描述中宗當政時韋後專權,有臣下希旨上表拍馬屁,將民間采桑的民歌《桑條歌》十二篇重新譜詞進獻,並頒行天下。其中也提到《武媚娘歌》的流行是在天後時。如同我們知道的,《秦王破陣樂》並不是“太白現秦分,秦王當有天下”,《武媚娘歌》也並非“女主武王”的秘記,而是一首隋代即有的情歌小曲,至於是真的流行過還是後人附會,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顯然這和疑殺五娘是兩個完全獨立的故事。
  
  至於李君羨之死倒是有載入唐書的,以舊唐書爲例,就有兩處提到。一處是《李淳風傳》:
  
  初,太宗之世有《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嘗密召淳風以訪其事,淳風曰:"臣據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宮內,從今不逾三十年,當有天下,誅殺唐氏子孫殲盡。"帝曰:"疑似者盡殺之,如何?"淳風曰:"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複在宮內,已是陛下眷屬。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太宗善其言而止。
  
  一處是《李君羨傳》:
  
  貞觀初,太白頻晝見,太史占曰:"女主昌。"又有謠言:"當有女主王者。"太宗惡之。時君羨爲左武衛將軍,在玄武門。太宗因武官內宴,作酒令,各言小名。君羨自稱小名"五娘子",太宗愕然,因大笑曰:"何物女子,如此勇猛!"又以君羨封邑(封爲武連郡公)及屬縣皆有"武"字,深惡之。會禦史奏君羨與妖人員道信潛相勾結,將爲不軌,遂下诏誅之。
  
  其他的版本裏還有太宗將武姓宮人集中起來,命淳風指認的情節,但即使僅就舊唐書中的這兩例,也頗有抵觸之處。前者謠言是來自內府秘記,後者則爲李淳風占星所得。在前一個故事中,太宗只聽了李淳風一套"天命難違"的話,就再也不追究了。於是我們便從這故事中看到了李淳風術數的高明和李世民的知天命而行仁政。但若果真如此,李君羨又怎會被殺?難道那時太宗就不怕違背天意了嗎?而以太宗的審慎,如果真的想消滅潛在的威脅,又怎會只除掉一個李君羨就能放心?回想在玄武門事變中,他可是連建成元吉的孩子都一並除去了的。對此,清代的學者趙翼一針見血地說:“唐太宗何果於除宮外之功臣,而昧於除宮內之侍妾也?此不過作傳者欲神其術而附會之!”更有人如此诘難:如是真有此事,長孫無忌在反對立武則天爲後的時候,爲什麽不把這個預言提出來作爲阻止策立武氏的最有力的論證呢?同理,如果這個謠言真的給武則天帶來那麽多麻煩的話,她再次入宮之後就應該想法子堵住李淳風的嘴,免得他再說些什麽於己不利的預言,但李淳風在高宗朝卻是官運亨通,主持頒行《麟德曆》就是在這個時候,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根本不存在這個預言。
  
  再:唐書中李君羨傳是和劉蘭、張亮等合爲一卷,都是屬於私通狂人信妖言意圖謀反而誅,可見當時對此管束甚嚴,並非孤例。而“天授中,家屬詣阙訴冤,武後亦欲自詫,诏複其官爵,以禮改葬。”這句話,尤其可圈可點,真是遺憾劉蘭的家屬沒有想到這樣美妙的故事,既可以幫助死者恢複名譽,又可以側面宣揚武則天的君權神授、王者不死了。按《舊唐書》所記載的李淳風故事,本事見於《感定錄》,今存《太平廣記》卷二一五,《舊唐書》原封不動地把小說家言搬進《李淳風傳》,如同把民間傳說中武則天怕貓的故事采集入史,未免失之於濫。封建史家難以接受武則天的稱帝和嗜殺,只能無可奈何地將其歸於“天命”了,而人們願意相信這些故事,大約也是出於傳統的“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的心態吧!
  
  不過,貞觀時期武則天在宮中的經曆雖然沒有傳說中這麽曲折動人如八點檔連續劇,也絕對說不上美妙。從14歲到26歲,眼看著如花的青春就這麽慢慢逝去,那種絕望而黯淡的心情,實不足爲外人道。事實上,如果不是她幸運地遇見了一個人,她的一生,很可能如曆史上那些不曾留下名字的衆多後宮佳麗一樣,默默地終老於宮中或者尼寺。這個人就是新近被立爲太子的皇九子李治,和武媚生死榮枯緊密相連糾纏一生的人。
  注:[1] 《武媚娘歌》在隋代即有出現。《舊唐書李綱傳》:
  隋開皇末,皇太子勇嘗以歲首宴宮臣,左庶子唐令則自請奏琵琶,又歌武媚娘之曲。綱白勇曰:“令則身任宮卿,乃於宴座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臣請遽正其罪。”勇曰:“我欲爲樂耳,君勿多事。”綱趨而出。及勇廢黜,文帝召東宮官屬切讓之,無敢對者。綱對曰:“今日之事,乃陛下之過,非太子罪也。方今多士盈朝,當擇賢居任,奈何以弦歌鷹犬之才居其側,至今致此,乃陛下訓導不足,豈太子之罪耶!”辭氣凜然,左右皆爲之失色。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43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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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李治,是唐代一個頗爲神秘的帝王。千百年來,他的身影隱沒在他偉大的父親和偉大的妻子之間,面目已經變得甚爲模糊。
  
  唐高宗是個昏庸無能、優柔寡斷而又懼內的君王,他開始是長孫無忌的傀儡,後來是武則天的傀儡。——傳統史家如是說。
  
  唐高宗是個頗有作爲的君主,他在位期間,唐朝的疆域達到了最大,社會各方面都有長足的發展,尤其是醫藥法制方面成就斐然,出了世界上第一部官修藥典《唐本草》,而唐律至今仍是中華法係的最高代表。封建史家對他評價不佳,是因爲他信任妻子超過大臣,並且差點做出傳位給妻子這種驚世駭俗之舉。——新派曆史學家如是說。
  
  的確,細查史書便可以感知,直到永淳二年,武則天還一直只是一個能把握命運的人,而不是命運本身。掌握軍隊的各高級將領幾乎全是由高宗一手提拔起來忠於李唐的人:裴行儉、王方翼、劉仁軌……其中很多甚至是武則天的政敵,在此情況下很難說武則天能夠有效而全面地左右整個政局。然而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高宗擁有這樣的力量而竟然從不曾動用。也許,在他的眼中,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政敵,除此之外難以找到更合理的解釋。
  
  然而,即使是新派曆史學家也難以找到強有力的證據,證明高宗英武果斷而不懼內。 “仁弱”,這個性格軟弱的同義詞,是被各種身份各個階層的人用來形容李治的同一個詞。因爲他的仁弱,太宗爲此憂心忡忡。因爲他的仁弱,長孫無忌認爲易於控制而堅持立他爲太子。因爲他的仁弱,臣下爲大唐的江山會否易姓而擔憂不已。至於懼內,那更是一件非理性的事情。一個人完全可以既聰明能幹又懼內,二者之間並不矛盾。且隋唐上承北朝遺風,高官顯宦懼內之事代代不絕,如隋文帝楊堅那般陰狠刻薄、對大臣輕則杖打重則滅族的帝王,也對老婆大人獨孤皇後怕得厲害,搞了個“二聖”出來,李治懼內,那又有什麽奇怪!
  
  可是這仍然不足以說明李治的性格。
  
  李治的性格,極其矛盾難解。一方面,他爲人仁厚,向有長者之稱,在唐代帝王之中,他賞賜給臣下的東西是最多的。但另一方面,殺掉於自己有大恩的親舅舅,賜死毫無過錯的發妻,囚禁迫害親生子女,命令樣樣都是他親手簽署的,手段又是何等冷酷!在這一刻,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你面前流淚,表現出對你的深刻依戀和濃濃的戀舊之情,但下一刻就給你送來賜你自盡的诏書,這樣的“真情流露”,又是何等的廉價!治爲水旁,他的性格就像水,水無常形,猶疑不定,反複無常。如果他不是這樣的性格,我們今天看到的則天女皇,也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始至終手握著最高權力的他,就像一個掌控著核按鈕的幼兒,盡管他無心發動也一直表現柔順,卻也無法不讓人神經緊張。不錯,武媚對他有絕大的影響力和控制力,然而這種影響來自於情感或是慣性,而非來自於制度。這需要武媚有更超卓的智慧和手腕,但頭腦清醒如武媚,必會看到這種不穩定的控制所潛伏的危機。如果李治完全的蠢笨易糊弄比如中宗,那麽武媚也不必爲了斷絕一切可能性而采用極端手段了。韋後專權又殺了多少人?並不是因爲她比武媚更善良的緣故。可是如果他更英武果斷一點,武媚也就根本沒有登上政治舞台的機會。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武媚也可以說是他一手培養鍛煉出來的。李治,的確是武媚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李治初次在曆史舞台上亮相,是在長孫皇後的葬禮上。時年九歲的他哭得十分傷心,引起太宗的憐愛,從此對他分外關注。他稍稍長大,溫柔的晉陽公主總會拉著他的手一直送他出門。那時候的李治,感覺就像個溫柔多情的白雪少年,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姐妹。他身體一直很柔弱,人據說挺聰明,“幼而岐嶷端審,寬仁孝友”。所謂“岐嶷”,是指聰明到特異,從他的學習能力和領悟能力來看,大致可以相信他的聰明,至於有沒有到特異的程度就難說了。文章和書法都還不錯,不喜歡儒學(這點一直讓封建史家很不滿意),而喜歡柔媚而豔麗的詩文詞賦。李唐皇族頗有音樂天賦,李治也不例外,自己制作《上元舞》,新譜了多章《琴歌》《白雪》等,從各方面來看,他都是個標準的乖寶寶。然而,越是小白兔乖乖,內心深處往往越深埋著叛逆的種子,——他愛上了父親的女人。
  
  探究李治的心態,個人以爲頗有戀母情結之嫌,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戀母反父的俄狄浦斯情結。據說過早失去母愛而又對此有深刻印象的男孩,可能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位母親式的可以照顧他、安慰他的女子,即“戀母”。而所謂“反父”,當然不是如俄狄浦斯那樣極端到殺掉父親,而是一種複雜的對父親既尊崇又反叛的態度,長期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而渴望去超越和突破。這表現在李治對於“父親的女人”異乎尋常的興趣上。除了武媚,李治還有一位徐婕妤,是太宗賢妃徐惠的親妹妹,太宗去世後,徐惠哀慕成疾拒絕醫治,其妹入宮來照顧她,徐惠死後,其妹便成爲高宗的婕妤。據說,這位徐婕妤也是一位才女,人稱“女中班、馬”。我心裏陰暗地揣測這大概也是高宗某種隱秘情懷的流露,笑。其余如登基後罷演歌頌太宗功業的《秦王破陣樂》達數十年,以及對親征高麗的非理性熱情,似都與此不無關聯,頗讓人懷疑是否高宗力圖走出父親陰影的外在表現。[1]亂倫的刺激,禁忌的突破,對父權的挑戰,幾種奇異的感覺混雜在一起,自有一種邪魅的吸引,何況武媚本身也是位才貌雙全而善解人意的女子。
  
  如果沒有那張“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诏書,普天下沒有人知道,原來太子李治和才人武媚早在太宗皇帝身前就已經發生感情。“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嫔嫱之間,未嘗迕目。”常得在太宗身邊侍從應是確有其事,說妃嫔來往他連看也不看就可以當笑話聽了。不過從這些話推測,一般認爲貞觀二十年太宗病重,下诏軍國機務並委太子李治處理,此後太子隔日聽政,朝罷入侍藥膳,與武媚同在太宗身邊侍疾,兩人由此開始接觸的。那一年,李治19歲,武媚23歲。
  
  當時李治已有太子妃王氏,出身極爲顯赫,爲著名的五大姓中的太原王氏。王氏自己也是一位出名的美人,同安長公主以其美貌推薦給太宗,太宗對這個兒媳頗爲滿意,曾稱她和李治是一對“佳兒佳婦”。但王氏似乎並不得寵,一直未曾生育。(對於父親意志的潛意識背離,俄狄浦斯情結的又一體現?笑。)得寵的是另一位蕭良娣,即後來的蕭淑妃。蕭氏出身齊梁皇族後裔蘭陵蕭氏,也是士族高門。貞觀末年正是蕭良娣寵幸最盛之時,一子二女都在這一時期誕生。然而,這仍然不能代替李治和武媚偷情的刺激。在曾經精明一世而今卻孱弱無力的父皇身邊,與他的嫔妾玩這種危險的遊戲,自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吧。用“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有時偷得著有時偷不著”來形容李治的心態,是最恰當不過了。
  
  至於武媚,大多認爲她扮演的是誘惑者和投機者的角色,其中並無多少真情投入,只是因爲在老子那裏尋不到出路,才轉到到兒子身上尋找機會。考慮到武媚是相當理性的女子,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但個人以爲其中未必沒有感情的成分。對於一個自負才貌卻長期遭受冷落的宮妃而言,突然遭遇尊貴的皇太子的垂青,想必會大起知己之感的吧!何況從晉陽公主對李治的依戀來看,他應該不是個討女人厭的男人。“我愛你的人,也愛(更愛?)你的權。”這種情況也是很普遍的呢。愛情本來便不是一種很純粹的情感,和占有欲、性欲等密不可分,就算再加一點雜質,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這段叫人難以啓齒卻又心跳不已的戀情,就在華麗而森嚴的長安宮廷裏悄然生根、發芽。至於發展到什麽程度,那就見仁見智了。有人認爲他們還是處在“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因爲李治膽子很小;也有人認爲他們早已突破了那個尺度,因爲武媚膽子很大,笑。我個人是傾向於他們之間的確有點什麽的,抛開李治在其他方面的表現不談,他在這件事上膽子從來就沒小過。何況诏書上那句“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實在是很惹人遐思^_^ 這樣一直持續到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皇帝去世,武媚面臨著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轉折:依據大唐制度,她得被送出宮削發爲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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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舊史的說法,李治對情人沒有絲毫愛憐和實質性的幫助,任其像垃圾一樣被送到感業寺做比丘尼,直到後來太宗忌日行香,淚眼婆娑的武媚終於再次打動了他的心,於是重拾舊日歡好,但仍然無意帶她入宮。幸虧當時的王皇後嫉憤蕭淑妃有寵,聽到高宗和武氏在感業寺互泣之事後認爲有機可乘,暗中令武氏將頭發留起來,並勸高宗納武氏入後宮以奪蕭淑妃之寵,武氏這才再度入宮。可是遍查唐史,我們發覺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找不到感業寺的其他記載和具體位置,李唐皇室也似乎再沒有去那裏祭拜過先祖。如我們所知,李唐因尊老子爲先祖,高祖李淵一度接受傅弈的建議欲廢佛寺,後因玄武門事變而終止。李世民雖未如此極端,但也大力整肅佛門,淘汰僧尼,因此初唐的佛寺是有數的,而在當時京都長安,有案可查的尼寺也就27所而已。——但其中卻並無感業寺。按理說感業寺既然是盡度太宗嫔妃爲尼,規模必定不小,這麽神秘難尋著實有點奇怪,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後來改了名字。那麽爲何會改名?感業寺究竟在哪裏?武媚是否真的出過家?問號一個接著一個。
  
  好做翻案文章的台灣學者李樹桐先生即認爲,武氏必不曾入寺削發爲尼,而是移居宮外別納,被高宗金屋藏嬌,蓄發如舊,等到貞觀二十三年八月,將太宗葬於昭淩,喪事告一段落以後,高宗和武氏認爲外人的耳目已可避過,最晚在這年的年底,高宗便令武氏重入後宮,立爲昭儀。武氏入寺削發爲尼的故事,不過是許敬宗爲討好高宗和武後而編造出來的謊言而已。他提出了幾點理由,一是感業寺地址不明,武則天登基時未見感業寺尼衆支持造勢,也從未有過對寺內僧尼恩怨賞罰的記載,可見武則天事實上與感業寺無關。二是太宗時宮中流行高髻,由削發長到梳高髻需要一兩年時間,“陰令長發”實難置信。三是據載高宗時放出宮人均爲年老色衰者,武則天當時只有26歲,當不在放出之列,且高宗爲太子時既已“見而悅之”,自不舍得讓她削發爲尼了。
  
  李樹桐向來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一觀點也流傳甚廣,劍橋隋唐史都記了一筆,但他顯然把高宗放宮人和出先帝嫔妃給弄混了,很多人因此和他有過商榷,但他提出的感業寺和蓄發問題仍是引起了人們的思索。除了對感業寺位置衆說紛纭之外,對於武氏出宮的說法也有兩種,一種持傳統觀點認爲她確曾出家削發,一種則認爲她只是入寺暫住,受李治關照而未削發,過著托名出家實際卻是天子外室的生活。
  
  感業寺的具體位置,唐代史料和筆記中均難尋蹤影,宋代已無定論。較早的北宋宋敏求在《長安志》中有提到,指太宗去世後將崇德坊二寺道德尼寺和濟度尼寺遷址,而將道德尼寺原址改爲崇聖宮,作爲太宗別廟。濟度尼寺原址改爲靈寶寺,“盡度太宗嫔禦爲尼以處之”,因此感業寺便爲崇德坊靈寶寺,即未搬遷前的濟度尼寺,與太宗別廟相鄰,在長安城朱雀街西崇德坊西南一隅(見附圖)。而南宋程大昌則以爲武氏出家的尼寺當是搬遷到安業坊後改名爲靈寶寺的濟度尼寺,而非崇德坊原址,因寺在安業坊,故又稱安業寺。程大昌的說法爲清人徐松著《唐兩京城坊考》沿用,胡三省也以此爲通鑒做注。然考其緣由實爲程大昌誤解了宋敏求的那句“以其所爲靈寶寺”所致。[2] 然而宋敏求之說亦未見所本,因此仍有學者提出質疑,又有德業寺說,和今感業寺小學之說。德業寺爲皇家內道場,內有尼衆數百人,爲其後武昭儀埋葬其暴卒長女安定公主的尼寺。而感業寺小學舊址一說,則認爲當在唐宮禁苑之內,據大明宮約有十公裏左右,比傳統的安業寺說法,都要近得多了。
  
  個人認爲近來的一些說法雖有一定道理,但大多以推斷爲主,缺乏文獻實證。如武氏真有隨太宗嫔妃出家,當在崇德坊靈寶寺,與太宗別廟崇聖宮相互呼應,於情於理都比較可信,而安業寺說指特意搬遷遠離太宗別廟,似乎於理不合。武氏再度入宮之後,十分忌諱曾爲太宗嫔禦之事,立後诏書裏也自稱先帝宮人,絲毫不提曾經入寺爲尼,因此不願再與感業寺有任何聯係,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麽武氏出家是否有受到李治的特別關照呢?我們首先看看帝王能否幹涉出先帝嫔妃一事,答案是肯定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便載有一例:高祖李淵去世後,他的嫔妃薛婕妤爲著名才子薛道衡之女,家學淵源才學出衆,太宗皇帝便將她留在宮中教導年幼的皇子,李治曾從其學。然而李治留下武氏的原因沒有那麽冠冕堂皇,如要避人耳目的話,皇宮內院反而不如宮外合適。畢竟,他以仁孝出名,剛登位便收容父妾難免遭人物議,送出宮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李治爲人不能算膽小,但他性格中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以他的性格要能幹脆利落地和武氏一刀兩斷倒是奇怪了。且從地圖上來看,崇德坊和皇宮相距甚遠,要連過宮城、皇城,因此二人見面並不方便,也只能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如太宗忌日吧(這倒是和舊史所載相符合)。如果說不多的幾次見面已經能讓李治情難自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她入宮,那麽當時正在熱戀中的李治反能做到絕情斷義,對情人的遭遇不理不睬就難以講通了。一面讓武氏隨例入寺以全己令譽,一面暗中關照蓄發如舊,等風頭過去再召入宮,這樣不清不楚首鼠兩端的折衷做法,倒是最符合李治的一向作風。不是沒有真情,但也不乏自私的盤算和顧慮,這便是我理解的李武之情了。若幹年後,他的孫子李隆基跟兒媳楊玉環遭遇激情,也采用了這個辦法,讓楊氏出家爲道士再曲線入宮,也是有樣學樣,不讓爺爺專美於前了^_^
  
  武媚雖不甘心,但當時的她也只能任人擺布,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在感業寺住下,名爲帶發修行,實爲大唐天子之別宅婦,身分既屬尴尬,前途也暧昧不清,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一個男子脆弱易斷的愛情了。然而新君嗣位,要處理要學習的事情太多太多,李治自己也表現得頗爲熱心,太宗晚年三日一視朝,李治卻是日日上朝,稱“朕幼登大位,日夕孜孜,猶恐擁滯衆務”,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內,“問百姓疾苦,及其政治”,可以想見新君初即位躊躇滿志的意態,做事也算有板有眼,並非如舊史所言那般無能,對政事毫無興趣,一心只想塞給別人處理。對於新角色的新鮮感和責任感,沖淡了與情人分離的相思,複召武氏入宮之事一拖再拖,反正他是皇帝,身邊從來不會缺女人,這段時間裏又納了徐婕妤等美人,閑時到感業寺感受一下別樣風情,日子過得倒是滋潤得很。
  
  但對於武媚來說,情況就不是那麽回事了。紅顔易老春易逝,她已經二十七、八歲了,按照古人的看法,已經算是大齡了。沒有任何名分,沒有任何保障,不尴不尬不僧不俗地住在尼寺裏,而對方是擁有三千後宮佳麗的皇帝,傳入她耳中的是他昨日納了誰,今日又納了誰的消息,都是比她更年輕也許更美貌的女子。而她不能過問,更不敢有任何抱怨,如果他不來了怎麽辦?她將何以自處,別人又會怎樣看她?那悠長而寂寞的下半生,她將怎樣度過?“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此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這首哀婉纏綿的《如意娘》,多少可以反映她當時的心境。年華已經老去,前途仍不明朗,那渺茫無期的承諾什麽時候能夠到來?在李治未去感業寺的日子裏,那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倚門而望的缁衣女子,一定有無數次,爲這樣莫測的未來而顫栗。
  
  探究武媚當時的心情,說她不著急是絕不可能,然而患得患失之下畢竟不敢催逼太緊,怕引起對方反感,得不償失,因此只能采取這樣委婉曲折的方式反映自己的心事。《如意娘》是相思也是情挑,詩中那個爲情愛顛倒迷失的女子形象(我想你想到患色盲,把紅燈都看成綠燈^_^),是那麽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可見當時出現在李治面前的武媚,並不是強悍剛烈的強勢女子,展現出的更多的是“腕伸郎膝前,何處不可憐”的溫柔意態。對於這樣一個才華出衆、深情柔婉,而又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壓力的女子,李治無疑是非常滿意的,比之少女的青春和美色另具一種吸引。當時太宗去世已經很久,李治也完全適應了自己的新角色,按估計輿論應該反映不會太大,他開始認真考慮把她引入宮中的事情了。第一步,當然要征得皇後的同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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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是如何再次入宮的,舊史上已有不同說法。有指王皇後陰令武則天長發徑直引入宮中的(《唐會要》),有指王皇後建議高宗召入(《資治通鑒》),而兩唐書的《武後本紀》則直指是高宗自行召入(“大帝於寺見之,複召入宮”)。根據大唐制度,皇後雖是六宮之主,大事仍需皇帝親自下诏,後來武則天雖貴爲皇後,處死已貶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仍需向李治促旨便是明證。劉曉慶版電視劇說王皇後向武則天尋釁,誣陷她偷東西欲杖斃皇帝寵妃,那純屬絕不可能的藝術虛構了。武則天身份特殊,王皇後絕不敢不奏明皇帝就徑直引入宮中有虧皇帝聖德,第一種可能性應該不大。而皇後爲皇帝選妃之事,倒是早已有之,長孫皇後就做過,然而彼時長孫後位穩固,此舉不過爲了顯示自己的大度和賢德,和王皇後的情況仍然有所不同。對付了蕭淑妃,來了武昭儀,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如是爲了薦美邀寵,那麽推薦的也只會是自己的侍女或是親身姐妹這樣知根知底的人物,哪有滿世界亂找槍手的?就算王皇後年輕識淺,她身邊的智囊團也不會這麽由著她胡來的。檢驗李治的後宮狀況,蕭淑妃以貞觀末年最爲得寵,永徽初年李治已是廣泛撒網,蕭淑妃對皇後的威脅,並不比先前更爲嚴重。而以皇後的強硬背景,以及嫡妻無罪不可輕黜的法律保障,王皇後又何必突然在這個時候急著對付蕭淑妃呢?史載,王皇後“性簡重,不曲事上下”,就是她生性莊重,不善於討好上面(指皇帝李治)和籠絡下面(應指一衆宮女宦官了),這樣的性格,與其說她會把武則天藏起來陰令長發包裝好了,然後硬塞給李治作birthday cake,給丈夫一個surprise討取歡心,還不如說李治突然把住在尼寺的女朋友帶到她面前,讓她大大的surprise來得可信。
  
  由上所述,個人覺得兩唐書武後本紀的說法當更接近真實,武氏實爲高宗自己召入,搞那麽多花巧,無非爲了掩飾李治自己積極主動子納父妾的事實罷了。畢竟,《高宗實錄》是李治親自審定,武則天再度修改,李唐後人最終定稿的。對於李唐皇族來說,李治才是他們的父親,武氏才是他們的母親,又有誰會在意那個和李家沒有絲毫關係的王庶人的毀譽呢?這就是弱者的悲哀,只有任人塗抹的份兒,沒有絲毫辯白的機會。而當時面對著丈夫和丈夫的新歡(舊愛?)的王皇後,其實也是沒有什麽選擇余地的。她是皇後,因此必須大度。既然已經無子,那麽就不能再嫉妒。收留下這個新侍女的滋味,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恐怕未必是幸災樂禍地就等著看蕭淑妃的笑話吧!然而就算心有戒備,她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恭謙有禮的侍女,日後將會改變她的整個人生。
  
  而這對於武媚而言,同樣是人生的一大轉折。她終於結束了地下夫人的身份,正式成爲李治後宮中的一員。再一次踏入長安宮廷的武媚,心裏想必是百感交集的吧。十四年,整整十四年!走過千裏萬裏,她終於又回到這裏。十四年前,她還只有十四歲,還擁有大把的青春和少女的憧憬,“見天子庸知非福?”的話語言猶在耳,只是現在聽起來更像是諷刺而已。而今華年已逝,起點甚至更低,只是一個卑微的侍女。但這已是她花費了無數的辛苦,無數的心機,才能換來的呀!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曾讓任何機會從她指尖溜走,因爲,她已經輸不起。
  
  “初,武後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痛柔屈不恥以就大事,帝謂能奉己”,“始,下辭降體事後,後喜,數譽於帝”,“昭儀伺後所薄,必款結之,得賜予,盡以分遺。”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想見武媚初入宮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她那低眉順眼甘心服小的姿態,就連王皇後也深爲滿意,忍不住爲她說好話,一衆宮女和宦官自然更是衆口一詞地贊譽有加。這種姿態是否爲了成就日後廢後的大事,個人以爲是不能一概而論的,至少在她初入宮時,這是爲了能在宮中立住腳的必要舉措。皇後畢竟是六宮之主,得罪了她有什麽好處?而廣結善緣,處處多栽花少栽刺,正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淒惶,作爲一個曾侍奉過先帝身份尴尬的普通侍女,她可不願意再被人像垃圾一樣踢到哪個寺廟哪個角落裏去,這種“懂事”和“本分”下面的淒涼和無助,又豈是別人想象得到呢!不過,對於下人的籠絡也爲她打下了良好的人緣基礎,日後組建後宮情報網時事半功倍,不僅在爭寵上,在和丈夫兒子爭權上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是後話了。
  
  說到這裏,我們不能不提及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了。在隋末唐初的那段風雲歲月,武士彟便是依靠善觀時通變迎奉攀附的長才而發迹的,他對李淵刻意巴結所營建起來的良好私人關係,是他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的原因之一,有時候就連李淵都忍不住說他谄媚太過了。可是就算最拙劣的奉承話也比最高明的批評聽著順耳舒心,何況是曆經滄桑練達世故又有相當文學才華的武媚。這方面,她無疑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但更巧妙更具有女性的細心和慰貼。和她相比,皇後不過是個不愔世事的貴族小姐罷了,很快就給武媚的幾句好話擺布得服服帖帖,“後喜,數譽於帝”,這樣被人賣了還要幫忙數錢的單純和無權計,卻占據著至高無上的後位,看在武媚眼中,自是有一番想法的。
  
  那段時光,大概也是李治最幸福的時候。武媚對於王皇後尚且“下辭降體”,對於這個掌握著她命運的大唐天子更是加倍的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地迎合奉順了。那時的武媚,沒有了太宗在世時的顧忌和避嫌,不象在感業寺時的咫尺天涯,而是全身心都屬於他,釋放出所有的溫柔和體貼。“屈身忍辱,奉順上意”,“帝謂能奉己”,如果說貞觀時期的偷情還帶著青春期少男對於成熟女性的朦胧的好奇,感業寺的相會還帶著挑戰禁忌的渎神的刺激,那麽這個時候的李治,則是整個人都被她打動和征服,她那以人生經驗爲底蘊的懂分寸知進退的世故和智慧,顯然是王皇後蕭淑妃這樣一帆風順的嬌嬌女所不具備的,更讓敏感而依賴性強的李治找到了久違的溫柔和依靠。而她在文學、音樂和書法等各方面所表現出的才華,也讓李治爲之傾倒,詩詞唱和琴瑟和鳴成爲他們愉快的閨中遊戲。這樣身兼成熟女性的妩媚和慈母般溫存的女子,正是李治夢想中的極品。熱戀變成迷戀,從貞觀二十年到永徽三年,長達六年相思累計起來的情感,讓皇帝對舊情人的眷愛很快到了非卿不歡的程度。如同柏楊先生所說:“一個沒有人生經驗的年輕男子,一旦落到一個經過長夜痛哭、企圖心強烈、年齡又已成熟的美女之手,就像一只蒼蠅落到蜘蛛網上,除了粉身碎骨外,很難逃生。”她的溫柔很快將他淹至沒頂,她那似乎能洞悉他心思的微笑,是他一生的劫。
  
  幸運之神終於開始向她微笑,武媚迅速自衆多佳麗中脫穎而出,占盡皇帝的寵愛,她懷孕了。大喜過望的李治自然不肯讓她再委委屈屈地做侍女,立即將她提升爲昭儀,貴爲九嫔之首。這樣的升遷速度,已經不能用坐直升飛機來形容,簡直是坐火箭了。已然失寵的蕭淑妃固然是嫉妒得眼睛發綠,就連一向將她視爲自己人的王皇後也不由得心驚。只是懷孕已經這個樣子,要生下的是男孩那還了得?無子始終是皇後的致命傷,於是聽從舅舅中書令柳奭之言,收養後宮宮人劉氏之子陳王忠,外朝聯絡長孫無忌請立忠爲皇太子。這年李治不過25歲,照說沒必要這麽早立太子,可是爲了給長孫無忌面子,更是爲了報答皇後收留武媚的緣故,皇帝仍然照準了,並以德高望重的老臣於志甯爲太子少師。事實上陳王忠於永徽三年七月被立爲皇太子,當年年底武昭儀便誕下一子,起名爲弘,證明皇後的擔心絕非無因。
  
  從南北朝起,激烈的社會動蕩讓世人有種浮生如夢的感覺,一直流傳著類似末世論的“終世之說”,余風流於初唐。民間因有佛教的彌勒崇拜,傳說未來佛彌勒將會化身爲人普度衆生。後來武則天稱帝就利用了這一傳說,自稱是彌勒化身金輪普照,自己上尊號大周金輪聖神皇帝。而道教則有“老君當治”“李弘當出”的谶語,指太上老君將轉世爲人主化名李弘,假李弘之名起事造反的也曾發生過多起。因此不少學者相信,李治和武則天的長子取名爲李弘自有深意,暗含著對這個孩子的無限期望。[4]然而,王皇後已經先下手爲強地立了忠爲皇太子,再多的期望也只能蘊藏在心間,打好基礎再說。事實上初入宮整整三年,武昭儀幾乎什麽事也沒有做,只是忙著討好丈夫,爲他不停的生兒育女而已。繼李弘之後,武昭儀又接連生下長女安定公主和次子賢。
  
  龍蛇之蟄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經過三年時間的經營,此時的武媚,已經不再是那個擔心隨時會被人踢出局的小侍女了。她不僅成功地立住了腳跟,且成爲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天子寵妃,所獲得的寵愛和信任,後宮之中已再無有一人可以與她比肩。身份的不同必然帶來心境的轉變,明慧如她,野心如她,又豈甘心終老於妾室之位?在武昭儀平靜而溫柔的微笑裏,一場即將震動整個後宮乃至朝廷的風暴,正在不動聲色地醞釀中……
  
  
注:[1] 高宗罷《破陣樂》事見《新唐書*禮樂》:
  
  初,朝會常奏《破陣舞》,高宗即位,不忍觀之,乃不設。後幸九成宮,置酒,韋萬石曰:“《破陣樂》舞,所以宣揚祖宗盛烈,以示後世,自陛下即位,寢而不作者久矣。禮,天子親總幹戚,以舞先祖之樂。今《破陣樂》久廢,群下無所稱述,非所以發孝思也。”帝複令奏之,舞畢,歎曰:“不見此樂垂三十年,追思王業勤勞若此,朕安可忘武功邪!”群臣皆稱萬歲。
  
  [2] 宋敏求《長安志》 :“(崇聖寺)有東西二門。西門,本濟度尼寺,隋秦孝王俊舍宅所立。東門本道德尼寺,隋時立,至貞觀二十三年徙濟度寺於安業坊之修善寺,以其所爲靈寶寺。盡度太宗嫔禦爲尼以處之。徙道德寺額於嘉祥坊之太原寺,以其所爲崇聖宮,以爲太宗別廟,儀鳳二年並爲崇聖僧寺。”
  
  [3] 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武則天何時入宮,有說李治服孝期滿(27個月)接她入宮,也有懷孕入宮說,及李弘誕於感業寺之說。個人認爲第三種絕不可能,因感業寺離皇宮太遠,不便照應。第二種倒是有可能,但還是偏向第一種。但這些說法都屬推測,沒有文獻引證,還是模糊處理吧。
  
  [4] 見唐長孺《史籍與道經中所見的李弘》及王永平《論武周朝政治與道教的繼續發展》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41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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