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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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之所以把薛懷義放到此時才介紹,一則是爲了行文方便,二來也是不希望人們把眼光過多得放到武後的私生活上,畢竟這不該是評價一個帝王的主要著眼點。不過,要說這些男寵們在武周政治舞台上完全無所作爲,也並非事實,就算飛鳥掠過天空,也會有瞬間投影於波心。薛懷義登場亮相應是在光宅至垂拱元年期間,那時他叫馮小寶,是個走街串巷賣藥爲生的江湖混混,從他高超的床上技巧來看,估計順便還兼做一點皮肉生意。傳說他總是喜歡精赤著上身表演拳腳,炫耀性地讓一身強健的肌肉展露人前,狀態威猛一如武打明星李小龍,他的桃花運就這樣給招來了。
  
  唐代民風原本開放,美男子走在大街上也會遭遇飛來豔福,唐傳奇中便常有某位窮書生突然被後土夫人之類的女神看中,一夜之間名利雙收,羨煞世人。和《聊齋志異》裏那些多情的女鬼狐仙總是辛勤紡紗織布供書生科考不同,後土夫人們的氣派大得多,手一揮就可以命令手下神靈爲男主人公安排好錦繡前程,然後又自稱緣盡毫不戀棧地抽身離去,留下吃軟飯上瘾的男主角思念不已。怪不得有人說文學作品是現實生活的反映,的確蠻有時代特點的^_^ 馮小寶的起點比這低,看上他的是千金公主的侍女,偷偷地把他弄進府裏幽會,一不小心給公主發現了,沒收了自己用。大約他的確有兩把刷子,千金公主品嘗之後不禁有“如此良材豈能淪落民間”之歎,轉手推薦給了太後,於是這位洛陽城裏的小混混,便跌跌撞撞地給送到了皇太後的寢宮。
  
  武後當時剛平息了徐敬業之亂,正身心俱疲,急需休息,便欣然接受了這份特殊的禮物。武後的母親楊氏以風流出名,以遺傳基因推測武後這方面的需求也應該比較旺盛,可惜李治晚年病病歪歪,難以盡情品嘗歡愛的滋味。馮小寶的到來彌補了這一遺憾,於是,在經過了六十年小心翼翼步步爲營的經營之後,她終於擁有了夢想中的一切:睥睨天下的權勢,至高無上的尊位,普天下人的畢恭畢敬,以及美妙的性 愛。醉臥美男膝,醒握天下權,生命真美好。
  
  在權力與美色的雙重滋潤下,遲暮的太後再度煥發出青春的光彩,她真的有點不舍得離開馮小寶這個新鮮的玩具了。礙於高宗去世不久,武後對朝政的掌控還不是很穩固,不好太過張揚,便令馮小寶出家爲僧,賜名懷義,方便出入宮禁。又以其出身低微,將他改姓爲薛,對外就說是太平公主夫婿薛紹的族叔,借此提高身價。剛開始的時候,武後常讓薛懷義和高僧法明等十多人一起入宮作法,留下法明等在外誦佛念經,薛懷義則直入寢宮,漸漸的也就不太顧忌了。恩遇越來越厚,人人都知道薛懷義是太後眼前的紅人,尊稱他爲薛師而不名。
  
  昔日洛陽城裏賣野藥的江湖漢,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人人趨奉的座上客,洛陽名刹白馬寺的主持。際遇之離奇,堪稱麻雀變鳳凰之唐朝版,不過脫胎換骨的是小野鴨,點石成金的卻是皇太後。有她做老板,勝過給全世界的男人+女人打工。他只需要侍候她一個看她一人的臉色就夠了,卻有余下99.99%的人點頭哈腰忙不叠地侍候他,就連炙手可熱的武承嗣、武三思兄弟,也甘心在他面前執僮仆禮,對於一個小混混來說,當然賺到。只是這樣的發家史到底不甚光彩,女人以色事人往往能得到人們的包容甚至同情,搞不好還可以驕傲地宣稱:我是絕世美女,大唐天子的寵妃!男人卻很少能腰板筆直地吆喝:我是絕世美男,大唐太後的男寵!不是不讓人郁悶的。雖然閉上眼睛也可以自我安慰,能征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但光禿禿涼飕飕的腦門總在無情地提醒他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太後的手段一向很絕,喜歡給每一個寵物都打上印記,表明這是她的東西,禿頭和戒疤便是她給他留下的記號,就像給心愛的馬印下烙痕。我常常懷疑武後是否因爲年輕時在感業寺呆過而産生了強烈的報複心態,否則大可以讓馮小寶束發做道士的,也同樣可以出入後宮。
  
  可以肯定薛懷義對此事很不滿,但是武後高興,他只能乖乖地照辦,誰叫他寄在對方的帳上刷卡^_^ 滿腔的怒火,便朝著他可以欺負的對象發泄。於是洛陽城裏便常可以看到鮮衣怒馬的薛大和尚帶領一群惡僧橫沖直撞招搖過市,踩死個把人尋常事,看別人不順眼(特別是道士)就抓過來剃光頭發強迫人家做和尚,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可憐的男人,就用這樣扭曲的方式來彌補自己受傷的尊嚴。只是他的尊嚴要緊,別人的尊嚴就不要緊了麽?狐狸精一旦傍上母老虎,逞不完的威風煞氣。本來還有一點點同情他紅顔薄命,見狀也只能罵一句小人得志。
  
  薛懷義帶著這幅欠扁樣終有一日撞上了宰相蘇良嗣,兩隊人馬在皇宮門口碰上互不相讓,驕橫已慣的薛懷義連武承嗣都可以頤指氣使,自然沒把蘇良嗣放在眼裏。然而唐代宰相的威儀絕非他官可比,號稱“禮絕百僚”,隨便舉個例子,冬至立杖衆人舉火列燭,一旦宰相將至,百官都要撲滅火燭以避之,可見其排場。武周時代就算宰相最掉價的時候了,也不是薛懷義這樣的弄臣可以輕辱的。蘇良嗣見薛懷義竟敢對他吆五喝六不禁大怒,當即叫左右把薛懷義拖過來正正反反抽了他幾十記耳光,攆出宮去。薛懷義悲憤地捂著通紅的臉頰向太後哭訴,那委屈的神情不禁讓武後又憐又愛:“可憐的懷義,以後記得從北門出入好了,南門是宰相出入的地方,去惹他們做什麽呢?”
  
  薛大和尚頓時傻了眼,不過這樣的經曆對他有好處,至少能認清自己的身份——僅僅是太後的玩物而已。知恥近乎勇的薛懷義決心努力奮鬥,做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讓別人瞧瞧他不是只在床上了得。這種心態其實頗可理解,也值得敬重,每一個人都有他自我奮鬥的權力。畢竟歡愛正濃,武後也不忍心打擊他,就像精明的董事長不會讓小蜜插手公司管理,卻也樂意開張支票供其炒股玩,不過武後出手比尋常男子大氣多了,薛懷義得到的禮物足可讓他名垂青史:奉旨督作明堂的修建。
  
  讓一個卑賤的男寵去主持修建儒家聖物明堂,武後離經叛道的做法再一次顯示出她骨子裏對於儒家傳統的輕蔑,也難怪後世儒生看她不順眼了。薛懷義還是蠻聰明的,至少辦這件事沒給武後丟臉,垂拱四年十二月,一座標新立異而又富麗堂皇的明堂終於建成了,號爲“萬象神宮”。背後還建成了一座更加高大氣派的天堂放置佛像(搞不好還是出於薛懷義的建議),薛懷義因功拜爲左威衛大將軍、梁國公。這時整肅李唐皇族的第一波已經結束,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武後自上尊號“聖母神皇”,親臨拜受洛水神石,大享萬象神宮,皇帝的寶座已經近在咫尺了。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已經自稱聖母神皇的武後,親臨洛水,拜祭寶圖,揭開了武周革命神道立國的第一幕。所謂“寶圖” ,即前文提到的武承嗣等人僞造的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白石,自稱獲之於洛水,武後命名爲寶圖,後又更名爲“天授聖圖”,洛水更名爲“永昌洛水”,禁止在這裏垂釣,並下诏要李唐宗室齊集洛陽,參與拜洛大典,引發了越王父子的叛亂以及武後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然而太後拜洛的決心,不因李唐諸王的反對而終止,大獄過後,正該粉飾太平。河出圖,洛出書,本就是儒家理想治世才能出現的最大祥瑞,而這次拜洛大典文物儀仗之盛,也被史家稱之爲“唐興以來未之有也”。影子皇帝睿宗,皇太子成器,內外文武百官,以及八荒六合的蠻夷君長,均有肅然出席,構成聲勢浩蕩的活動背景,作爲陪襯,烘托出太後武氏這位非凡的女人。
  
  洛水,發源於華山南麓,左攜澗水,右帶伊河,東出平原,北入黃河。傳說在混沌未開的上古時期,以伏羲帝德合天下,天應之鳥獸文章,遣神龜自洛水浮現。龜背上的神秘花紋如同文字,伏羲因之創先天八卦,推演出天地之數,這就是華夏文明的起源。這條神奇的河流,孕育出了博大精深的河洛文化,迎來了中華文明的第一個高峰。
  
  滔滔洛水,奔騰不息,穿越數千年的時光,曆經多少血與火的交鋒,見證過多少枭雄的興亡,中華帝國已然發展成當時世界上最繁榮富庶的國度,璀璨輝煌的唐文化,正如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一般含苞待放。而這個龐大帝國的主人便是武後,這位現年65歲的婦人。三十多年前,她曾在西都長安接過皇後的玺印,成爲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曾經爲此激動不已,以爲這是一個女人夢想中人生的極致。現在想起來,只能付諸於輕輕一笑而已。
  聖母臨人,永昌帝業。
  夢想無極限。
  
  數日之後的垂拱五年元旦,聖母神皇大飨萬象神宮。這一次,武後第一次穿上了全套天子專用的衮冕服飾,執鎮圭行初獻之禮,皇帝爲亞獻,太子爲終獻。先祭祀昊天上帝,然後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聖,接著,他們來到神皇父親魏國先王武士彟的靈前祭拜,最後才輪到五方帝座。禮畢,聖母神皇登則天門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三日之後,她再度穿上衮冕禮服,駕臨萬象神宮,接受群臣朝賀,並於次日布政於明堂,頒九條政令訓誡百官。五日,太後再禦明堂,大飨群臣,結束了明堂落成後的首次布陣大典。整個儀式完全依據周禮擬定——這自然是太後爲了紀念本家周朝遠祖的又一努力,與衆不同的是主持祭獻的是身穿天子禮服的太後,而祭祀的祖先中赫然竟有太後的父親!
  
  “天子坐明堂”的古老禮儀終於重現於世,然而群臣叩拜的卻是一個婦人,這多少有點讓人不是滋味,嗅覺敏銳的人們已經感覺出明堂布政大典俨然如同太後的登基預演,奈何太後手段太過淩厲,剛剛結束的那場大獄人頭滾滾血雨腥風的慘狀猶在眼前,豈敢多言。紛紛上表慶賀,以示忠誠。曾經上書谏阻太後重用酷吏的陳子昂此時也專程奉上賀表,歌頌神皇 “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愛寶,洛出瑞圖;……陛下恭承天命,因順子來,建立明堂,式尊顯號,成之匪日,功若有神,萬國鹹歡,百靈同慶。”[14]這是明白地承認太後代子臨朝得以承受天命的合法性了。
  
  到底成王敗寇。
  
  近四十年鐵血執政的生涯,太後已然將官僚集團的弱點看破,翌月又下令尊父親爲周忠孝太皇,母親楊氏爲忠孝太後,墳墓均按帝王的規格改稱爲陵,由武士彟起上溯四代均封爲王,並特置官吏執掌武氏陵廟的祭祀,規格已與帝王無異。爲了讓人們逐步接受女性帝王,武後進一步提高母親的地位,十月又下令重大祭祀活動除了高祖太宗配祭昊天,還需要祭拜窦皇後和長孫皇後配祭皇地,當然,就像忠孝太皇配祭李唐三聖,太後的母親忠孝太後也同樣配祭李唐諸後。由這裏可以看出,武後此時已經擬定了新王朝的國號——大周,周唐一體的混合體制已經初步形成。“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她相信“大周”這個名號很快就會深入人心。
  
  [14]陳子昂:《爲程處弼應拜洛表》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31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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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按照古中國的政治傳統,新王朝的誕生需要一定的理論依據及一係列的儀式。君權的合法性概括而言由天意和民心兩大支撐點構成,谶緯預言天降祥瑞是前者,萬民擁戴上表勸進是後者。王者承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代上天來治理萬民,必須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以示革命更化。通俗一點說,就是表明他是老板,現在輪到他來制定規則。然而天意渺茫,人心幽微,如何把無形無質的天意人心化爲可見可感的社會潮流,則純屬技術活兒,所以這個看起來冠冕堂皇的表白又有另一個更爲實際的說法:國家機器說穿了也就是暴力機構,天意可憑謊言編織,民心依靠武力鉗口,所謂的天意民心不過是既成事實之下的宣傳工作罷了。對於武後而言,她的行爲原不爲儒家正統所容,唯有別辟蹊徑從制度外做文章,正因爲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特別在意細節上的完美,每一個環節都務求功夫到家。審視她稱帝及退位的全過程會感覺特別有趣,幾乎可以作爲探究僭主政權成敗因由的典型範例。
  
  每一朝天子上台都會改年號,易官制,但像武後更改得那樣頻繁的卻實在不多。人們常歸之於這是女人的心血來潮和反複無常,客氣了說也只能感歎皇太後的精力過剩,爲什麽不呢?生命那麽長,總要找點事來做^_^ 然而武後的做法可能另有深意,她對於改易制度尊號的特殊迷戀,或者正源於她在制度名分上的先天缺陷。武後是男尊女卑封建禮教的挑戰者麽?的確是。但不可忽略的是她自己也是在這樣的傳統下長大的,不可能不受影響沒有自省。挑戰與妥協,鬥爭與放棄,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和面對正統觀念倫理準則的力不從心,同樣存在於她的身上。片面地強調一點而忽視另一點都讓我們難以理解這個神秘的女人。所以,她一面表現爲對官僚群體的整體輕蔑,骨子裏卻又對狄仁傑、徐有功等正人君子十分敬重。她叫面首去主持修建明堂,後面還不倫不類建一座更堂皇的佛堂,簡直是對儒學的存心羞辱,但從來不在公開場合非湯武而薄周孔,遇到大臣有關這方面的進谏,必定是以安撫爲主。她一面大殺李唐宗室,甚至取消李氏作爲皇族的資格,卻在她改唐爲周坐穩天下之後,仍然宣稱自己的政權來自於唐高祖和唐太宗。這種矛盾性貫穿了她的一生,使武周政權較易爲人們所接受,因爲武後並沒有割斷和舊政權的聯係,卻也埋下了爭鬥的種子,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越發尖銳,終於在無法調和的時候坍塌崩潰。
  
  站在曆史的高度看待武後,無論怎樣輝煌的成功也免不了有一絲悲涼的色彩,看著她以一己之力挑戰人們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倫理準則,如此信心十足全力以赴地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對抗著那個看不見的敵人,如同在追逐著永不停歇的風。我們知道這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紫宸殿上的叱咤風雲終會化爲上陽宮裏形影相吊的刻骨淒涼,然而走過的足迹不會消逝,曆史終將銘刻她的名字,沒有誰能夠抹去。
  
  武後現在一心想讓“大周”成爲新的圖騰,想讓人人都牢牢記住這個稱號,作爲大唐帝國的實際主宰,她自然有無數的辦法可以做到這一點,而她選擇的是最徹底的一種,讓帝國每一個階層的人都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周”的存在。永昌元年十一月,聖母神皇再享明堂,大赦天下,宣布廢除實行千百年的夏曆,改行周曆,以十一月爲歲首正月,所有月份都往前推二個月。於是,永昌元年的十一月一日,便成了載初元年的正月元旦,所有的歲時節令都得統統換過。這次改正朔改得也真夠徹底了,就連普通人的生活,也跟著重新洗牌。
  
  天下大亂發神經。通行千百年的曆法,如今全被換過,引起的混亂可想而知,但因爲是诏令,不能不服從。再沒有道理的事情,也能通過政令強制實行,一旦服從成爲習慣,一切就好辦了。就算龍椅上突然換成一位女皇帝,也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吧,反正比這更荒謬的事情都發生過。或者這正是太後的目的,她滿意地驗證著自己的權威,在一片混亂中頒布《改元載初赦文》,曆述神堯高祖、太宗、高宗的聖德,並稱自己是大唐帝國的合法繼承人:“天平地成,淳風享千年之運;樂和禮備,寶柞隆三聖之基。”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道赦文,也沒有人注意到作爲中介的傀儡皇帝睿宗已經被悄悄移走了。當然更不會有人去仔細推敲赦文的合理性,比如高宗遺诏傳位的中宗到哪裏去了,睿宗又算什麽,太後代子臨朝什麽時候變成了直接承繼三聖,因爲太後的第二道沖擊波又來了:改字。

  改字的诏令發布於半月後,要求取代舊字天下實行,據說由侄兒宗秦客起草,太後審定。頭一批改了12字,之後又陸陸續續地更改了一些,凡17字,稱爲“武周十七文”,也有21字之說。字數雖然不多,但都是 “天”“地”“人”“日”“月”“星”等常用字,突然要改起來還是蠻麻煩的。武後改字純屬政治需要,檢驗臣民的忠誠度,探究這些古古怪怪的武周文字背後武後的心態和政治目的,一向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養活了無數專家學者^_^ 比如合“天下大吉”四字成爲“君”字,要求臣民一心一意,於是用“一”+“忠”合爲“臣”字,欲享萬世帝業合“千千萬萬”爲“年”字,自認正統集“長、正、主”爲“聖”字。
  
  民間故事中的武後則顯得更爲人性化,對於字型圖像般魔力的迷戀多過字義上的排列組合。有人說改字反映出武後的女權主義傾向,她不喜歡“天”字的字型看起來像一橫下面有個四仰八叉的男人,仿佛只有男人才能稱之爲天,於是選用的新字型更像個穿裙子的女人頂天而立;有人嘲笑說改字反映出武後迷信到不可救藥,想要稱霸天下便硬生生地把“國”字裏面的“或”改成“武”,又改成“八方”,以爲這樣就可以八方六合永世太平,沒想到一字成谶,最後給人囚禁於上陽宮裏正好面對著四堵牆壁……這就是武後,她的一舉一動總會招來無數話題,引發正反兩種極端的評價,乃至人亡字廢後千百年,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著她的傳說。
  
  按照武後的要求,全國上下書寫行文都需要正確無誤地使用新字,這當然會給人們的生活造成極大的不便,不過現在倒成了判斷文物年代的一個重要依據。如現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韓國發現的《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韓國人據此聲稱印刷術是他們的創造發明,然而經文中卻以武周新字書寫,中外學者由這一線索考證出這是武周後期洛陽或長安的印刷品,流入新羅,從而了結了這樁國際公案,也算是意外收獲吧^_^
  
  對於武後獨創文字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民國女權主義運動家張默君曾有詩稱贊:“天馬行空天運開,天教淵度倚驚才。大周文字分明在,獨創千秋史乘來。”評價甚高。然而必須承認的是,武周改字畢竟有違語言文字發展的客觀規律,文字的使用和流行,是社會整體約定俗成的契約行爲,並不以統治者的意志爲轉移。強硬的行政命令雖可制約一時,卻無法主宰社會潮流的前進方向。武周十七文在武後去世後即逐漸廢棄,到了宋代人們已經難以了解實際情況而出現諸多揣測了。唯一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個字,這個字我們今天還在使用,看樣子還會一直使用下去,因爲書寫中國曆史便無法避開這個字,這個人:——曌。
  
  日月淩空謂之“曌”,武後把新造的第一個字作爲自己的名字,這個字也成爲太後的專用字,禁止天下人使用。
  古往今來,的確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過這個字;它的出現和流傳只因爲這個人的存在才具有意義。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神皇武曌。
  
  宣布改名爲武曌的同時,太後也下令將诏書的诏改爲制,因爲诏曌同音,需要避諱。“制”其實也和高宗李治的治同音,但太後此時已準備代唐立周,故此並不顧忌。次日,太後接受了酷吏周興的奏請,宣布取消李唐宗親作爲皇族的特殊戶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現在只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讓女子登基爲帝的理論依據。儒家教義嚴厲譴責女人執政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道家被李唐皇族尊爲祖先,可利用程度有限,剩下的只有佛家了。這也並不容易,要知道那是初唐,就連觀音菩薩也是男性造像(要說唐朝女子也真夠NB的,在她們的不懈努力下居然活脫脫地把千手千眼的觀世音也改造成了女像),不過爲了爭取女主的支持奪得三教之首的尊號,全天下的佛教徒都在拼命翻書^_^ 搜索枯腸的尋章摘句終有所獲,在武後愛郎薛懷義及法明等人的辛苦鑽研下,將民間彌勒崇拜與佛教經文共冶一爐的《大雲經疏》橫空出世,從而解決了武後稱帝的最後一道難題。

  《大雲經》的可貴,在於裏面明文宣稱有一位代表正義和善良的天女“淨光”,將根據佛陀的預言化身爲女王,統治萬民:“佛告淨光天女言,天女將化爲菩薩,即以女身當王國土。”據說這位天女前生是國王的夫人,後又成爲天女,再後當女王,最後成佛,爲武後女主正位提供了最直接的理論依據。按照兩唐書和通鑒的說法,《大雲經》不過是走江湖賣假藥出身的薛懷義,本著“有根據要上,沒有根據制造根據也要上”的精神,夥同法明等炮制出來的,至少也有重新翻譯,上下其手,大肆刪改。其實《大雲經》十六國時後秦後涼都有譯文,近代敦煌石室出土的武周《大雲經疏》的殘卷,所引經文和後涼的譯文並無二致,舊史說法偏頗,幾可定論。陳寅恪先生所著《金明館叢稿二編》中的《武曌與佛教》一文中論述甚詳,究其原因大約是此事與薛懷義有關,而面首一向不受史家待見吧。
  
  因此薛懷義的神來之筆,不在於憑空炮制出《大雲經》,而在於把民間流行的彌勒崇拜和佛教經文結合到了一起。自從漢明帝時白馬東來,佛教在中國生根發芽,至南北朝風靡一時,信者甚衆,然而佛教義理幽微,能理解的主要還是高層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的信仰崇拜並不完全一致。譬如現在人人都知道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逢年過節廟裏香火鼎盛,向觀音祈求心想事成的數不勝數,但這些人並不見得都是佛教徒,知道佛教經文的就更少。這就是民間觀音崇拜和佛教信仰的區別。而在初唐,流行的不是觀音,而是彌勒,李世民小時候生病,李淵就有爲他镌刻彌勒造像祈福。按照佛教經典,“彌勒”梵文義爲“慈悲”, 將下生人世(“閻浮提“),徹底普救衆生,是在將來繼承釋迦牟尼佛位的“未來佛”,和淨光天女並沒有什麽關係。在正統的佛教理論中,彌勒直到現在也沒有降生,但由於彌勒在民間受到廣泛崇拜,所以也被借用,和淨光天女的故事揉雜在一起,稱太後即彌勒下生,當代唐爲閻浮提主(即塵世之主),感覺這並非一個信仰虔誠的佛教徒想得出來的,很可能確是出身草根的薛懷義的靈感,經法明等修飾潤色隆重出台。如果說《大雲經》是武後稱帝面向官僚士大夫的說明書,彌勒降生的神話就是向大衆推廣的普及版,雙管齊下,很快把女主正位的輿論吵得沸沸揚揚,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至此發展到了最高潮。
  
  爲了增強聖母受命的說服力,武後要求法明等對《大雲經》進行詳細注解,把晦澀的佛經結合當今時政一一講解清楚,讓普通大衆也能理解。這裏援引一段敦煌出土的《大雲經疏》的殘卷:
  
   經曰:即以女身,當王國土。…
   疏日:今神皇王南閻浮提(人世)天下也。
   經曰: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違拒者。
   疏曰:此明當今大臣及百姓等,盡忠赤者,即得子孫昌熾,… 皆悉安樂。……如有背叛作逆者,縱使國家不誅,上天降罰並自滅。
  
  由上可以看出,《大雲經疏》遠遠超出了佛經注解的範圍,完全是赤裸裸的政治說教,宣稱女皇受命的合理性,如果膽敢作亂必會招致上蒼的懲罰。佛意如此,萬不能違,佛法無邊,違必喪滅。有學者感歎道:“利用宗教來爲現實政治服務,在曆史上不乏其人,但像武則天這樣明目張膽地借佛教宣揚自己掌權的合理性,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畢竟她所面臨的阻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從她爲自己造的名字,到制選樣瑞、利用佛教,我們有理山相倍,武則天非凡的政治想像力,是其登上皇位一個重要條件。”
  
  《大雲經疏》由薛懷義監督完成,估計那意思是讓薛懷義這種文化水平也能看懂爲原則^_^ 也算他的大功一件,武後看了十分滿意,下令立即頒行天下,要求各州都要建一座大雲寺,寺內各藏一本《大雲經》,由高僧開壇講解。一時間,東起渤海,西止蔥嶺,南抵交趾,北至大漠,處處梵音高唱,《大雲經疏》如同雪片一樣傳遍全國各地。至今吉爾吉斯坦即唐安西四鎮中的碎葉城,仍然可以看到大雲寺的遺址,可見武後當時對全國的掌控力確實非同凡響,無孔不入的宣傳力度簡直可與如今的暴力營銷媲美^_^
  
  洛出書,表明她是儒家認可的聖天子;《大雲經》尊奉她爲佛祖首肯的未來佛;最後就連道教徒馬元貞也有率弟子上書擁戴,武後的皇帝資格認證書拿了一個又一個,載初元年的那個夏天就在熱火朝天的造假文憑中度過。她現在已經是三教共尊的不世出的聖君,上天的垂意明白得快要溢出來了,現在就差民意了。可恨一班大臣,泥雕木塑似的裝聾作啞,就沒一個動彈的。好在草莽間自有識時務的豪傑,不必定要依賴這批高層官僚。九品芝麻官傅遊藝率關中父老數百人伏阙上表,稱“天無二日,土無二主”,請武後代唐自立,降睿宗爲皇嗣。武後正中下懷,但人數太少,沒有答應,卻破例提拔傅遊藝爲正五品門下省給事中,僅僅三個月便直接超擢爲宰相,官運之亨通,簡直讓人瞠目結舌。短短一年間,傅遊藝的青衫變紅袍,紅袍換紫袍,人號「四時仕宦」。這是個在明顯不過的信號:富貴在此,願者上鈎!
  
  
  第二次大規模的上書請願很快出現,這次的主要人物仍然是洛陽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約有一萬多人,請求武後登基爲帝,武後謙然未許。官僚們再木頭也知道識做了,第二天,大批文武百官加入了這次推戴勸進的隊伍,發展壯大到了五萬多人,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並且“守阙固請”,聚在宮外不肯走地高聲情願,表現出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這時社會空氣已經完全被炒熱,耳邊是大雲寺的聲聲梵鍾,看到的是新推出的武周文字,接二連三的祥瑞讓人應接不暇,高僧名道不斷地現場說法,在九月豔陽的高照下,這一切彙成一股強大得不可抗拒的潮流,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回蕩:
  天命所歸,武周當興。
  女主正位,無人能違。
  
  人們的情緒已經燃燒至沸點,任何一點動靜,都會讓他們失態地大叫:“啊,看,有只鳳凰朝太後宮裏飛去了!”
  “啊,朱雀!又飛過來幾百只朱雀,象紅雲一樣!我看到了,你看到了嗎?”
  “快看天上!五色祥雲!若非至德天子,我輩怎能看到這樣的奇景?”
  
  …………………………
  
  在洛陽宮幽深的殿宇中,太後靜靜地看著這些已經接近癫狂的人們,任由此起彼落的呼喊聲如潮水般退去。
  她在等一個人。
  那個修長的身影終於出現,加入到勸進的人群中,略顯拘謹,有些不安。
  睿宗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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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動靜鬧得這麽大,李旦就算是想不出面也不行了。
  
  很多史籍都說,諸子之中以旦最得武後歡心,雖長成亦不令出閣,一直呆在父母身邊:“我兒阿輪最小,特所留愛”。[15] 個人頗爲懷疑這個說法,不能忘記武後和高宗第一次出巡洛陽,因爲惦記長子李弘,走到半路特別派人接了來一家人共聚天倫;不能忘記李顯難産出世,武後特地爲其在龍門石窟造像祈福,並親披缁衣,爲他念佛誦經……他們幼年依偎在母親懷裏的時候,感受到的溫暖和關愛,想必也是同樣的真摯。只是名利場上無親情,就算是最偉大神聖的母愛也只能讓位。短短數年間,四個兒子只剩下兩個,一個長禁房州,一個幽囚宮內。旦在武後諸子中境遇最好,恐怕與他本性柔順聽話不無關係吧!
  
  六年高級囚徒的生涯,旦一直溫順地履行著傀儡皇帝的職責,充當著母親的布景板和活道具,只在每次重大禮儀活動中出現,臉上永遠挂著職業性的謙和微笑。他唯一一次試圖幹預朝政,是爲老師劉祎之請命,導致劉祎之立即被武後處死。從這一刻起,旦清晰徹底地認識到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地位。在這陰森冷酷權力撕扯的宮廷裏,愛如紅爐上一點雪,轉瞬便會消融。
  
  失去人身自由而又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旦只能沈默,以更加謙卑恭順的態度侍奉偉大的母後,忠實地執行他的每一項要求。在茫茫深宮裏,他沒有別的消遣,守著自己的妻妾和孩子,沈溺在尋章摘句的訓诂書中,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書法,直到夕陽帶著憂郁的橘紅沈沈墜入地平線下。然而試圖忘卻不等於可以擺脫,這樣看似平靜略嫌單調的生活,也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冰罷了,不知什麽時候便會碎裂,跌落入下面淒寒徹骨急流湧動的萬丈深淵。那華麗而森嚴的殿宇裏,月光下氤氲浮動的並非霧霭,而是淡淡的血腥氣。午夜夢回,具有文人氣質又曾經享受過父母親情的旦,想必會無數次地回憶起童年時代,隔著時光的河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那時,她是那樣的溫柔甜美,那衣襟的香氣,那柔軟的發絲……
  
  或許他要怨恨的只是自己不該長大,歲月的河靜靜地流淌,那些溫情脈脈的鏡頭搖晃起來,美好的景象給收入到一個小小的水晶缸中,再也感觸不到母親的似水柔情,即使伸出來手來拼命挽留,也只能觸摸到冰冷的外殼而已。往昔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卻已不複生命力,如同水中的珊瑚,靜默而美麗。
  
  並非夢幻,然而只留回憶。
  
  ……………………
  
  九月的天空,高亢而明亮。烈陽映照下的洛陽宮粲然生光,灼熱的碧空盡頭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人頭攢動,空氣似乎都已被煮沸。聚集前來請願的人越來越多,人人臉上都帶有酒醉般迷亂而遲鈍的喜悅,目光茫然而徒然地追尋著天際鳳鳥或朱雀飛過的痕迹。瘋狂在蔓延。
  旦靜靜地穿越人群,走向他偉大的母親,頭頂是豔陽高照,心中卻是凝定淒冷,安靜得如同飓風的風眼,火中的白蓮。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也許絕世的功業,只能通過絕世的隱忍來換,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亘古未有的女皇帝。浮塵陽焰,似乎都是犧牲者的血在飛濺。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會是什麽?旦不知道。這六年,他活過來了,那是因爲母親還需要一個傀儡皇帝做擺設。一旦她不再需要這個包裝,他還能活下去麽?
  
  光影在流動,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化作一朵血紅的曼珠莎華,燃燒如涅磐之火,鋪滿了前面的路。在佛教傳說中,這是黃泉路上能看到的唯一的風景,將引領亡靈走向天界,花香的味道,可以喚起死者生前的回憶。
  他擁有的,也只有回憶。
  身如芭蕉複如夢,在這個變幻無定的塵世裏,就算他貴爲皇子,甚至皇帝,也同樣不能把握自己的生命。那鎮定自若的操盤手,只有武後。無論是惶惑,是恐懼,還是無奈,他都必須走下去,在路的盡頭,和自己的命運,正面相對。
  
  史載:載初元年九月四日,皇帝睿宗加入到了請願勸進的隊伍,自請降爲皇嗣,改姓爲武,恭請太後登基爲帝,太後不許。如是者三,禅讓的儀式終告完成,太後矍然而起:“愈哉!此亦天授也!”
  
  紫宸殿上低垂了六年的紫帳徐徐拉開,這一次,她和世界之間再也沒有絲毫障礙。
  ——她終於完全而直接地掌握了整個帝國。
  
  [15]見《唐會要*諸王》及《舊唐書*高宗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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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選在九月九日重陽佳節,改元天授,這是繼永昌、載初之後的第三個年號了。國號定爲周,上尊號聖神皇帝,降睿宗爲皇嗣,賜姓爲武,更名爲輪,變成了皇嗣武輪。李旦這個名字,連同凋落的李家王朝,一起消失得連渣也不剩。武後,不,現在應該稱爲武皇,挑選這個日子來舉辦她的登基大典,自有其深意。無論宣稱她是彌勒降生還是淨光天女下凡的菩薩皇帝,都有意無意地強調了一個細節:即菩薩本身是超越性別,無所謂男女的,只是爲了普度衆生而化身爲女。因此武皇的女性形象實際上只是皮相幻化,佛法的博大精深絕非凡夫所能探知,《大雲經》裏稱淨光天女“舍卻天形,化爲女身”,即是指此。在純陽至剛的重陽節登基稱帝,正是對她女性角色的有意淡化,她會在稱帝伊始就前無古人地自上尊號聖神皇帝,也正是希望藉造神運動而減少人們對女主執政的抵觸情緒。從這裏我們可以約略體會出一代女皇對男權社會既叛逆又妥協的幽微心事。
  天授元年九月九日,神州大地上出現了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位女皇帝。
  
  身著天子衮冕服飾的武照親禦則天門,看江山如畫,萬民如蟻,在她的腳下匍匐跪拜。一切盡在掌握中。
  
  這一年,她六十七歲。然而時光似乎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迹,盛裝華服下的女皇臨風而立,看來宛如少女。或者是她一向保養有術,化妝得當,或者自信本來就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現在的武照信心堅強,意志如鐵,美夢成真的喜悅加上江山在手的從容,意氣風發得如同明堂之巅驕傲的金鳳。
  
  睥睨天下,主宰蒼生的感覺是怎麽樣的?
  
  十四歲初入宮的惶恐不安,感業寺的淒涼無助,做皇後侍女時的小心翼翼,殺女奪嫡視的辣手無情……數十年的戰戰兢兢,步步爲營,一次又一次斬情絕愛,嘗盡孤獨,終於換來這一刻,整個世界都爲她屈膝。
  
  無數的光影在她面前碎裂,這一刻曆史由她書寫名字。
  
  新興的周王朝以洛陽爲國都。爲了與西都長安抗衡,女皇下令從附近州縣搬遷了大量人口入洛陽,使洛陽成爲繼長安之後又一個人口過百萬的國際性大都會,她強烈的好勝心於此可見一斑。西都長安的李唐太廟自然是不能要了,改名爲享德廟,仍然供奉高祖、太宗、高宗,因爲女皇宣稱她的皇位正是繼承李唐三聖的。所以看到武周朝臣上言“天下者,神堯(高祖)、文武(太宗)之天下”時不必驚訝,不是他們有多不畏權勢,而是當時的官方說法。但太祖李虎等李唐先祖就不能再享受冷豬肉了,女皇要祭祀自己的祖先。
  
  九月十三日,武皇下令按天子之禮在神都洛陽立武氏七廟,以父親武士彟爲太祖孝明高皇帝,由上數五代武氏祖先爲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爲始祖文皇帝,以武氏族譜上的始祖、周平王幼子姬武爲容祖康皇帝,大封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爲王,姑姐皆爲長公主,組成新的皇族宗室。翌月,又下制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氏的賦役。
  
  一些文章常用譏諷的口氣提到武照尊周文王、周武王爲祖先何等荒謬,西周皇室姓姬,而武只是谥號。這是把周平王幼子姬武當成了建立西周的周武王,姬武是東周的開創者周平王之子,因其手掌上有一"武"字形狀紋路,被賜爲武氏,後來他的子孫都以武爲氏,一般認爲這就是武姓的起源。武周以洛陽爲都,再建大周,正有複興武氏之一,因周平王建立的東周便是以洛邑爲都城。女皇尊周朝帝王爲祖先自然是存心攀附,但也沒有弱智到這個程度。
  
  此外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留意,女皇給父親的廟號是高皇帝,也就是周高祖。可見她並沒有視自己爲開國皇帝,所以沒有把高皇帝的廟號留給自己。在爲亡父而建的昊陵《攀龍台碑》中,力言武士彟已有帝王之象,只是時運未到,故先助唐起事。因此在武周所建的太廟中,李唐三聖也有同樣享受供奉,不過從主祭變成了配祭。這樣她一方面宣稱武周政權本是繼承高祖、太宗而來,一方面又以父親爲武周開國皇帝,顯然自相矛盾。實際上這套禮制本來就是爲男性皇統服務的,武照雖爲一代天驕,但只是個政治家,不是個理論家,她可以在大框架下修修補補,發揮附會,力圖自圓其說,卻無法把千百年來的倫理體係完全顛覆重建。因此武周政權從誕生伊始就面臨義理上的天然缺陷,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日益突出,帶來了一係列無法解決的倫理和統係問題,最終成爲武周政權的致命傷。
  
  承認繼承的是李家的家業,但自認是武家的女兒,且不願以開創者自居,女皇的做法使武李之間的矛盾一開始就現出端倪。李家現在已經不是皇族,武家才是皇族,女皇將李旦(還是用這個稱呼吧)及其子女都賜姓爲武,旦降爲皇嗣,12歲的原皇太子成器降爲皇孫,原本也是打算跟武家人同樣看待,旦之諸子同日出閣,開府置官署。未來的唐明皇李隆基當時受封爲楚王,史書上稱他“儀範偉麗,有非常之表”,年僅七歲,看來是個小帥哥,威風凜凜地帶了車騎隨從到朝堂見祖母。正好撞上武家新封的河內郡王武懿宗。武懿宗作爲當朝新貴,看見李家的一個小孩子居然車駕整齊似模似樣的,忍不住就想折辱挑釁。古人好像經常就爭道的問題發生爭執,薛大和尚是一個,武懿宗又是一個,下場自然也是討不了好去。說來這位武懿宗也夠廢材的,身材矮小,形容猥瑣,人品低劣而且毫無才能,跟人辯論笨嘴拙舌面紅耳赤地半天說不清,打契丹時畏敵不前卻大殺老百姓邀功請賞,留下“唯此二河,殺人最多”的歌謠,在素來看重門第、相貌、品德、口才的唐人眼中,簡直就是個人渣。他這裏吆五喝六,李隆基聽到立刻越衆而出,厲聲斥責:“這是我家朝堂,幹你何事?竟敢欺負我的隨從!” 武懿宗好歹也是個大人了,被這個小孩子一罵,居然還真給嚇住了,不敢再惹事,想來明皇當時也是很英氣逼人的吧^_^
  
  據說女皇聽說此事之後從此對李隆基另眼相看,很是寵愛,她當時的心情大概也和天底下任何一個老祖母一樣,看見出類拔萃的後輩而倍感欣慰吧,但由於害怕大權旁落,她不能不對自己的子孫心存防範。李旦的正式稱號是皇嗣,移居東宮,待遇一如皇太子,但並非皇太子。皇嗣是個暧昧不清的稱呼,表示是皇帝的子嗣卻非正式的國之儲君,加上女皇明顯地擡高娘家人的地位打壓李氏,給了武家人以不少希望,其中奪嗣心情最強的就是女皇的侄子武承嗣了。然而接受一個女皇已經是大臣們能承受的底線,決不會接受繼承人竟然變成武姓。於是,爲了奪取大周朝的太子之位,武承嗣聯絡諸多酷吏興起了一場又一場大獄,而李旦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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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李唐宗室的剪除早在女皇登基前夕就已完成,然而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帝王統治尚算開明,民心未散,知識分子深受正統觀念影響,支持李唐勢力的朝臣就更多,對於新生的武周政權極爲不利。女皇對此心知肚明,對文武百官頗存戒心,甯錯殺無放過,永昌元年對徐敬真事件的處理便可見一斑。
  
  徐敬真是徐敬業的弟弟,揚州叛亂後坐罪流放,永昌元年潛逃回京,投靠好友洛陽令張嗣明。張嗣明基於朋友道義,甘冒殺身滅族之險助他北逃突厥,在那個告密成風、酷吏橫行的年代,得友如此,足慰平生。但徐敬真還是沒能順利達到突厥,中途被人認了出來,他和張嗣明都被判處死。案情應該說並不複雜,最後卻釀成一件罕見的大獄,朝野之士被牽連致死的不計其數。其中有徐敬真張嗣明存心報仇故意誣告的,比如平定揚州之亂的監軍魏元忠,平越王之亂大殺無辜的宰相張光輔,也有酷吏爭權奪利公報私仇下的犧牲品,比如做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興羅織陷害上司秋官尚書張楚金。太後一概處以死刑,就算是才華出衆又明知無辜的魏元忠也同樣拉到刑場上去,直到最後一刻才派專使特赦。宰相魏玄同,名將黑齒常之,也都是在這段時間被周興誣告致死。不過,武後當時的精力主要放在剪除李唐宗室和準備登基上面,對於朝臣的大規模殺戮是在她稱帝之後,尤以天授二年達到高潮。
  
  武照常被後人斥爲“淫刑之主”,刀鋒所指一類是她的親屬子女及李唐宗室,一類則是怨望不服的李唐舊臣。前者是她稱帝路上的必然障礙,也是她處心積慮主動誘殲的對象,酷吏不過是揣摩她的心意形式罷了。後者卻要複雜得多,她需要文武百官來幫她治理國家,其終極目的是建立一支忠於自己而又能幹高效的官僚隊伍,故此她對李唐皇室處理起來毫不手軟,對官僚集團則是又打又拉,以收買人心爲主,殺一儆百爲輔,殺戮本身已不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了。文盲酷吏侯思止用完就殺,魏元忠狄仁傑屢次下獄卻總能死裏逃生,並非偶然。而殺戮的對象也局限在中上層官吏中,下層官吏及百姓生活基本上不受影響,甚至還有所發展。社會基層不亂,高層動蕩洗牌但始終有一批優秀官吏主政,這正是武周政權能維持多年的原因。
  
  人們常常驚歎女皇對於親情的冷漠,如果說殺子殺女是她爲了爭奪皇位所付出的沈重代價,那她稱帝以後仍然毫不留情地處死議論她私事的三個孫子孫女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另一方面,她又對狄仁傑等大臣十分尊重,對民間百姓的辱罵譏諷更是表現了讓男人也愧煞的寬容大度。這看似極端矛盾的兩面,如果用利益來分析,來可以解釋得透了。作爲大家庭的族長,她可以全權處置不聽話的小輩,而作爲帝國的CEO,她需要善待自己的員工,特別是那些能幹的員工。如果說剪除李唐宗室是女皇主動出擊,酷吏希旨行事,那麽對於大臣的殺戮則並非女皇刻意爲之,更多是武氏宗親圖謀奪嫡和酷吏爲邀功請賞大肆羅織的結果,這兩方面的代表人物便是武承嗣和來俊臣。

  武承嗣是武後同父異母的兄弟武元爽之子。因楊氏與武氏宗親素來不睦,一開始武後對這些親戚是采取疏遠冷落、甚至打擊報複的態度。先是以退讓外戚爲借口,將兩個異母兄弟貶谪外放,之後泰山封禅毒殺魏國夫人,嫁禍武氏宗親惟良、懷運二人,毀家滅族,改其姓爲蝮氏,就連沒入宮中的女眷也逃不過楊氏母女狠辣的報複,比如懷運的嫂子善氏便被盛怒下的楊氏鞭笞到肉盡見骨而死。流放外地的武元爽也遭到株連,武承嗣等一幹武家小輩全部流配嶺南,落魄異鄉,由昔日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一下子淪落爲披枷帶鎖的罪犯家屬,說武後是讓他們家破人亡的殺父仇人,並不爲過。武後對諸武子弟的深惡痛絕還表現在她沒有讓武氏子弟中的任何一位來繼承亡父武士的宗嗣與爵位,而是選擇了一位外姓子弟外甥賀蘭敏之來襲爵周國公,令他改姓武氏,直到她對賀蘭敏之徹底失望。
  
  在親手處置了賀蘭敏之後,武後開始重新思考亡父的繼承人問題。中古時代宗族祭祀觀念濃厚,武後絕不會讓其父斷絕脈息,無血食之享。與太子弘爭奪最高權力的戰爭正值白熱化狀態,武後也急需找到忠於自己的幫手。血,畢竟濃於水。在母親去世、丈夫一心搞平衡,手中沒有軍權,宰相清一色支持太子的情況下,諸武子弟成了她沒有選擇之下的選擇。就這樣,武氏子弟在流放嶺南七年之後,命運再度出現轉機。小輩中最年長的武承嗣首先得到武後青睐,由嶺南召回,襲爵周國公。大概他的表現頗令武後滿意,不久,武氏宗屬也悉被召回。
  
  奧維爾在《一九八四》中傳神地描繪了溫斯頓如何在重重折磨下崩潰放棄自我的過程,常常令人看得毛骨悚然,其實對大多數人而言洗腦遠沒有那麽困難,生活中的一點點挫折就足以成爲人墮落的理由,自甘放棄做人的原則和高貴的堅持,變得卑賤而下作。他們並不認爲自己在沈淪,相反,他們認爲自己在吸取教訓,經曆成長,在生活的曆練下變得更聰明世故。“識時務者爲俊傑”這句話就是這麽來的吧。在天堂和地獄間幾經掙紮的武家小輩,已經完全沒有和姑母作對的勇氣,甘心做SM女皇腳下的卑順奴隸,並對她所擁有的神一般的力量,産生出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斯德哥爾摩症?笑。但由於太多的仇怨與不合,武後開始對他們並不信任,高宗去世之前武家子弟沒有一個做到宰相的。
  
  高宗去世後,武後正值奪權路上的重要關口,面對裴炎的不合作和徐敬業的叛亂,急需培養自己的親信。她曾經有意提拔楊執柔爲宰相,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要“宗及外家,常一人爲宰相。”在這種情況下,諸武開始陸續得到重用,武承嗣當然是最早受惠的一個。於是光宅元年,他屹禮部尚書的身份,冊封嗣皇帝睿宗李旦,算是大大風光了一回,不久又被提拔爲宰相,正式進入權力中心。
  
  只是猜忌心極強的武後,並沒有因此而放松對武承嗣的防範,光宅元年武承嗣才做了兩個月宰相便罷相,過了半年再度拜相,這回才做了一個月就又踢開。武承嗣不敢有半句怨言,以加倍的恭謙和柔順,來服侍自己非凡的姑母,“迎諧主意,鈎探隱微”,就連對她的男寵薛懷義也極盡谄媚,終於得到了武後的信任。垂拱以後,武後除了提拔武承嗣爲相之外,武三思等人也陸續升任相職,諸武紛紛用事,成爲朝廷內外一股不可忽視的外戚勢力,也是武後發動武周革命的重要支持力量。武後以周代唐革唐之命,諸武自然是歡欣鼓舞,自謂“武氏當有天下”。從力勸武後誅殺李唐宗室,建武氏七廟,到垂拱四年假造洛水寶圖,都可以看到武承嗣勤勞而笨拙的身影,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_^
  
  武周革命,女皇登基,自然少不了論功行賞。原本就是武氏嫡係襲爵人的武承嗣,進封魏王,並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權傾一時。宰相韋方質負責編修《垂拱格》,也算是老資曆了,就因爲接待他的時候不太禮貌,便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周興構陷,抄家流放,客死異鄉。由是人人震懼,宰相雖衆,多阿附武承嗣。躊躇滿志的武承嗣野心爆棚,他深知女皇對兒子並不信任,自以爲居功至偉又是武家的嫡係襲爵人,正該名正言順地成爲大周朝的太子,幽居東宮的皇嗣李旦便成了他的眼中釘,驚心動魄的奪嫡大戰隨即上演。

  武承嗣的野心雖大,卻並未表現出與之相符的智力和能力,一切跟著他偉大的姑母亦步亦趨,也找了一群人來上表勸進,找來鳳閣舍人張嘉福爲自己張羅。張嘉福爲朝廷命官,也不便出面,便仿效當年傅遊藝的例子,找來洛陽人王慶之聯絡數百人上書請立武承嗣爲皇太子,立即獲得以親民著稱的女皇接見。
  
  一個小老百姓如何會關心立儲問題並非女皇關心的重點,直接進入正題:“皇嗣爲我親生之子,爲何廢棄?”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王慶之文绉绉地引用了一句《左傳》裏的話,神靈不會喜歡異族的供奉,民間也不會祭祀異姓的祖先。“當今天下是誰的天下?是武家的天下,可皇嗣卻是李家的人,這非常不合道理。”
  “一旦陛下駕鶴西去,江山豈非又歸李家所有?”
  女皇沈默,這句話如同箭一般的刺入她的心裏。
  她可以讓李旦及其子嗣都改姓爲武,然而這只是出於自己的鐵腕而非旦的意願。一旦自己去世,壓力消失,太子旦登上皇位,複興李唐幾乎是必然的事。她畢生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苦心孤詣建立的大周朝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現。不管現在如何風光,她死後都難逃篡唐的汙名,而武周曆代祖先的牌位,也必定會被丟棄於道旁的塵埃之中。
  一生斬情絕愛,忍人所不能忍,難道就是爲了最後面對如此殘酷的結局?就算是王慶之不說出來,在女皇的心裏,也必定無數次地考慮過這個問題。
  只是茲事體大,女皇溫言送走王慶之,並賜以印紙許他可隨時求見女皇,找了兩位宰相岑長倩和格輔元來議事。
  
  岑長倩是初唐名相岑文本的侄子,也是當初武後趕在高宗死前急赴洛陽提拔起來的親信之一。當時任命的四位宰相因爲資曆太淺,特設同平章事之名,他們是郭待舉、岑長倩、郭正一和魏玄同。郭正一爲相不足數月即罷相,郭待舉坐裴炎罪被貶,魏玄同爲酷吏周興陷害致死,只剩下岑長倩一人。岑長倩在武周革命的活動中表現頗爲積極,上表請求改皇嗣爲武姓,作爲大周朝的儲君,請願勸進女皇登基,因此受到女皇的青睐,升位文昌右相,地位僅次於武承嗣,獲賜姓爲武氏,即武長倩。
  
  能夠在相位上熬到現在並且獲得賜姓的殊榮,岑長倩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做官本事毋庸置疑,然而即使是明哲保身缺乏原則如岑長倩,也無法接受女皇死後仍由武家人來接掌河山。
  “皇嗣現在東宮,爲陛下親身愛子,一向謙恭孝謹,並無過錯。” 岑長倩毫不猶豫地道,“何況立儲爲國之根本,豈臣民所能妄議!動辄結黨請願,非國之福。請徹查此事,切責上書者,以儆效尤!”
  格輔元隨即附和,力請徹查幕後主使,解散請願團,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兩名宰相都堅決反對,事情是進行不下去了,何況剛剛改天換地,也無謂多生是非,女皇就此把立儲之事壓下。武承嗣第一次沖擊儲君之位的努力宣告失敗,意興怏怏地把張嘉福推出來頂缸,斥責了幾句,但也並沒有當真加罪,對於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擋道宰相的怒火卻已經燃燒到極點。
  
  武承嗣看得很清楚,個性溫和又一直處於囚禁狀態的李旦根本無力反抗來自外界的攻擊,女皇爲了大周朝能傳諸後世也同樣希望由武姓人繼位,現在的問題其實是武家人與忠於李唐的朝臣之爭。要除去這些礙事的朝臣,最好的幫手就是酷吏。女皇登基後爲了收買人心已經處死了周興等一批酷吏,但新一代的酷吏卻更狠,更毒,做事更不擇手段,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來俊臣。
  
  岑長倩是爲數不多的幾位賜姓寵臣之一,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武承嗣和來俊臣當下一合計,以吐蕃犯邊爲名,推薦岑長倩出征吐蕃,將他暫時調離朝廷。岑長倩率軍剛一離京,來俊臣立即下手,逮捕了岑長倩的長子。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養尊處優的宰相公子一旦如虎似狼的酷吏手裏,便如同送進廚房的鹿,一點掙紮的余地都沒有。在來俊臣的酷刑逼迫下,不僅供出了岑長倩和格輔元,更招認有包括著名書法家歐陽詢之子歐陽通在內的數十位朝臣,都反對立武承嗣爲皇太子。來俊臣立時上奏,岑長倩等人相互串聯反對立武承嗣爲皇儲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爲了確保李旦的皇嗣地位,以備日後複辟李唐。
  
  來俊臣不愧是精通心理學的大行家,這句話正好刺入女皇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那是對生老病死無法逃脫的恐慌和擔憂,百年之後幼子即位江山易主的不安與不甘。岑長倩曾是她的寵臣,然而歸根到底除了自己她不曾真正地信任過別人,對於人性的惡她了解太透,從來不抱任何幻想。裴炎、劉祎之……太多的前車之鑒,曾經的盟友在最後一道底線前決裂,任何一點點憐憫和溫情都可能讓自己萬劫不複。可以錯殺,不可放過!禦座上的女皇再一次抽出血刃,多年以來,她就是這樣成功的。
  
  岑長倩率領征討吐蕃的大軍一路西行,卻在中途接到朝廷的命令回師返京,征衣汗迹未幹,風塵仆仆,神都洛陽如一片巨大的陰影出現在疲憊的歸人眼中。迎接他的是來俊臣派來的捕吏,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代寵臣岑長倩就此锒铛入獄。當朝宰相、手握重兵的武威道大總管,賜姓武氏……這一項項榮譽和權位,都救不了他。謀反的帽子一旦壓下來,這個人就死定了。
  
  不是沒有試過抗爭。面對酷刑,岑長倩表現出了比兒子更爲堅強的意志,不管如何拷打,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有謀反的意圖:“陛下已有皇嗣,魏王奪嫡於國不利,臣等據實上奏絕無謀逆之心。”審訊進行了數月,一直沒有進展,來俊臣終於失去了耐心,將岑長倩、格輔元、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全部處死,僞造了口供和簽名,上呈女皇。
  
  消息傳開,舉世皆驚。就因爲反對立魏王爲嗣,兩位宰相和數十位朝臣的性命,便如同草上之露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武承嗣借案立威,人人震懼,風頭一時無兩,他的米飯班主聖神皇帝武照卻陷入了沈默。以她的性格,岑長倩一旦下獄也很難逃得性命,可是事情很明顯是武承嗣利用她的權力欲來鏟除異己。一向都只有她利用別人的,現在卻被別人利用了,女皇的心裏,也不禁有些異樣的感覺。
  
  然而武承嗣得意非凡,初試鋒芒便大獲全勝很讓他有點飄飄然,女皇更特許王慶之可憑印紙隨時求見,還不趁熱打鐵更待何時?王慶之得令,於是屢屢求見,力呈立武承嗣爲皇太子的重要性與必要性,說到激動處大哭、撞柱、尋死,不一而足,終於把女皇給惹翻了。武承嗣犯了一個大錯誤,把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的愚民政策用到了上司頭上^_^
  
  小民沒有拒絕的權力,這就決定了他們無法作出絕對客觀的判斷,即使是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他們也無法逃過媒體的轟炸。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北京新興醫院的不孕不育廣告是我看到的最沒技術含量最無美感的廣告,我發自內心地痛恨它,甚至因此恨上了做廣告的唐國強,但一遍又一遍的強力轟炸竟然也會記得它的名字,這是多麽無奈的事!
  
  但對於當權者而言,情況就不一樣了:真理重複一千遍都會覺得煩,何況是謊言,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是玩弄這一套的行家。對於剛剛登上皇位正意氣風發大展宏圖的女皇來說,整天提醒她準備死後由誰繼位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就像大亨剛娶了嬌妻立刻被人關懷如何確定遺囑一樣,理智上可以接受,卻受不了再三追問,而且是這種尋死覓活的追問。女皇叫來了鳳閣侍郎李昭德,杖責王慶之一頓,給他個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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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指打板子,責指喝斥,按女皇的本心,是嫌王慶之太不知進退,略施薄懲,不過她找來的是鳳閣侍郎李昭德。李昭德正值盛年,素以精明強幹、不畏權貴著稱,對武承嗣及一衆跟屁蟲們深惡痛絕,得此命令不禁喜心翻倒,叫左右把王慶之架出宮門外示衆。糾集起來擁立武承嗣的請願團見狀頓時呆了,怎麽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李昭德冷笑,朗聲宣布:“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今奉皇帝制予以懲戒!”左右高聲應和,亂棒齊下,王慶之的口鼻漸漸沁出血絲,開始還有些掙紮,終於寂然不動,一探鼻息,竟然一經死了。這樣的描述絕對沒有誇張,通鑒的原話是“命撲之,耳目皆血出,然後杖殺之,其黨乃散。”王慶之只是當時投機獻媚以求富貴的衆多小人物中的一個。他們之中,眼光準運氣佳如傅遊藝,也不過享受了半年的富貴,如王慶之這般“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占了大多數吧!除了視力不好跟錯武承嗣這樣的豬頭老大之外,女主的喜怒無常天威難測恐怕才是根本原因。只是由來富貴險中求,王慶之既然有一步登天的雄心,就該做好將身家性命都置於賭桌上一把輸光的準備,落到這個下場也算是爲理想而獻身了。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被當場打死,這樣的視覺沖擊力無疑極具震撼,人人心膽俱裂,苦心組織起來的百人請願團就此一哄而散。武承嗣靠連殺兩位宰相建立起來的威勢,給李昭德一頓棍棒打得煙消雲散,此後他雖然多番沖擊儲君之位,卻再也沒有聯絡遊民請願,應該是吸取了這次的教訓吧^_^ 止不住得意的李昭德意氣風發地回報武皇:“陛下放心,王慶之再也不會來打擾陛下了!”
  武皇心思一轉,已知究竟,一震道:“你殺了他?”
  李昭德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輕松與佻達:“下人下手不知輕重,也沒想到這人這麽不經打。”
  武皇霍然長身而起,淩厲的目光直直地逼向李昭德。
  李昭德含笑以對,甚至不屑於掩飾心中的快樂。
  四目相對,彼此都把對方看得通明透亮。
  
  畢竟令由己出,武皇心念數轉間話終是難以出口,只能化作一聲長歎:“昭德也不贊成立魏王爲太子麽?”
  “那當然。”李昭德坦率地說,“臣不明白陛下是怎麽想的。天皇爲陛下之夫,皇嗣爲陛下之子,要是兒子都靠不住,那侄兒就更靠不住。”
  李昭德的話簡潔明快,卻直刺人心。對於報複心強疑心病重的武皇來說,世上原不存在信任和溫情,她不相信這些東西。李昭德直指武承嗣之不可信任,遠比誇獎一百句李旦天性純孝更有效。不能忘記武承嗣的父親是死在她手中的,令武承嗣一夜之間由官宦公子淪爲罪囚嘗盡白眼也是拜她所賜,不錯武承嗣現在是對她畢恭畢敬,但無非懾於威勢,惑於富貴,一旦失去這些外在的倚仗,他會真心地敬愛她麽?
  已經被人刺中軟肋,嘴上仍然不肯認輸:“但王慶之說得也不無道理,江山不能給異姓人繼承。”
  “皇嗣不是已經改姓爲武了麽?”李昭德永遠是那麽能言善辯,“陛下如果是爲身後事打算,就更不能立魏王爲太子了。兒子立廟祭祀父母天經地義,從來沒聽說過侄兒會立廟祭祀姑母的。”
  武皇語塞,她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李昭德,反而在被李昭德慢慢說服,他說的每一句話,聽來都是那麽在理,確確實實地在爲她著想。
  李昭德察言觀色,知武皇已經意動,就差最後一根稻草了。“陛下身有天下,爲天皇臨終顧托,陛下若將天下傳給武承嗣,他是否會立廟祭祀姑母不說,至少天皇是絕對得不到血食的。”
  
  提到已故的高宗,挑動起了武皇心底的最後一絲柔情。往昔的一切如流水般在眼前掠過,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他是她再出生天的恩人,是她邁向皇位的障礙,權力撕扯,心事浮沈,不管是愛還是恨,那都是一種深入骨髓、永難磨滅的感情。
  “你說得對,這些不能不考慮。”武皇以一聲長歎結束了這次談話,也終結了武承嗣第一次奪嫡的美夢。李昭德從此成爲武皇眼中的紅人,不久便超擢爲宰相,自然,這更讓武承嗣恨得牙癢癢的^_^

  可是武承嗣還沒來得及下手,李昭德已經搶先一步,密奏武皇:“魏王威權過重,不可不防,請陛下三思!”
  武皇一怔,有些不以爲然。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向是她的忠實信條,但武承嗣有多少斤兩她一清二楚,身後之事固然說不好,只要她活著一天,諒死了武承嗣沒這個賊膽。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承嗣是我的侄兒,所以才會委之以腹心。”
  然而這點信心敵不過李昭德那堪比蘇秦張儀的舌頭。“姑侄之情怎比得上父子之親。”李昭德不以爲然的撇撇嘴,“爲了皇位,以子弑父尚且屢見不鮮,何況侄兒?魏王奪嫡失敗,難免不懷恨在心,以親王之貴複兼首席宰相之尊,陛下萬事托之以腹心,一旦有變,只怕悔之莫及!”
  李昭德可謂洞悉人主心事。這話要是換了上官儀對高宗說出來,便是疏不間親,寵臣怎比得上老婆重要?但武皇原本就是從親人手裏奪得帝位,這方面的防範之心自不可與他人相比,勸她放權或會置之不理,勸她抓權大多從谏如流^_^ 李昭德這一席話直聽得武皇如醍醐灌頂,句句入心,矍然道:“有道理!若非愛卿提醒,朕幾乎鑄下大錯!”
  
  於是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長壽元年,公元六九二年),武氏親王武承嗣並武攸甯雙雙罷相。但同時又啓用母親楊氏一族的楊執柔爲相,可見武皇依靠外家執政的心思並未改變,只是更加注意勢力制衡,不再單純地依仗武家人。雖貴爲帝王,富有天下,卻找不到一個足堪信任的人;縱有文武百官無數,所能相信依靠的也不過就是自己一人而已,不是不令人悲哀的。
  
  此番武承嗣奪嫡不成,反而連首席宰相之位也丟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謂完敗。一打聽居然又是李昭德幹的好事,這個仇可就結大了。氣急敗壞的武承嗣趕緊跑到武皇面前去說李昭德的壞話(豬頭就是豬頭),可李昭德早已打過了預防針,武皇怎麽還會聽得進去?反而把武承嗣教訓了一通:“自從我開始重用李昭德,晚上才能睡得著覺,不用那麽煩心。昭德是爲我分憂解勞,可比你強多了!”
  
  世上如果還有比被對手擊敗更讓人吐血的事,就是事後米飯班主還數落你不如你的對手^_^ 悻悻然地退出來,看著紫袍玉帶赫然已是三品宰相的李昭德,眉梢眼角都是放肆的譏诮和嘲弄,心裏的郁悶就更別提了。
  
  事實上長壽元年前後正是李昭德寵遇最甚的時候,時人有雲:“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張,不可勝數。”[2] 雖爲政敵攻讦,不免有所誇張,但武皇確實對這位寵臣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文盲酷吏侯思止要娶妻,武皇命政事堂議之,李昭德仰天一笑:“是大辱國,是大可笑!”酷吏的狠毒,無人不懼,何況議婚是出自武皇之令,然而李昭德看不順眼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言笑晏晏,百無禁忌。
  
  武皇好祥瑞,天下皆知,不斷的有人敬獻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求取封賞,李昭德偏偏對此不以爲然,而且不止於腹誹,很討人厭地喜歡當衆揭露。有人從洛水裏面撈了一塊有紅點的白石,忙不叠地跑來獻寶:“雖是頑石,卻有赤心。”
  李昭德冷笑,也不管是不是在禦前,當著皇帝及一衆朝臣喝斥道:“胡說!這塊石頭有赤心,那其它石頭都像謀反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開懷大笑,就連皇帝都給逗笑了。然而只要想一想在一個翻臉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面前,指出所謂天意祥瑞不過是一場可笑的騙局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就不能不佩服李昭德的膽量和機智。
  
  要知道,那是酷吏當道、告密成風的時期,武皇稱帝的頭幾年正值酷吏政治血腥的巅峰。朝臣們每天上朝與妻兒的道別都可能是一次訣別,以至於在宮門守衛引導官吏入見皇帝的宮婢嘲諷地將他們稱之爲“鬼樸”,意思是“又有送死的來了”。神都洛陽的制獄衙門麗景門,也被稱爲“例竟門”,入此門內,再無生天。
  騎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亂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因拒絕來俊臣的索賄,被逼自殺身亡。
  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參與廢中宗密謀因而賜姓爲武的玉钤衛大將軍張虔勖,被來俊臣不問一款,以亂刀斫殺,枭首於市,事後僞造罪名上奏,無人敢言。
  生性謹慎、上朝時每次站立的地方都毫無偏差的名臣魏元忠,每隔三、四年就會被酷吏構陷,罪當棄市,又每次到刑場上被皇帝特赦……
  
  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得很長,而宰相身爲百官之首,位高權重,尤爲武皇所忌。用一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從武皇臨朝稱制開始算起,一共用過七十五個宰相,每人平均任期三個半月,其中百分之六十被貶殺,她自己親手選拔的宰相被流被殺的也有二十四人,熬到她下台還有平安保住性命的宰相僅有四位。
  
  武周朝任相時間最長並且善始善終沒經曆什麽波折的宰相有3位,頭一位是以谄媚出名的“兩腳狐”楊再思,知政十余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蓮花似六郎(武皇男寵張昌宗),非六郎似蓮花”。
  第二位是爲相六年余的蘇味道,此公爲文章四友之一,文采頗爲不俗,可惜做官講話就像和尚打機鋒,要他拿主意滿口的外交辭令,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無可無不可,留下個成語叫做“模棱兩可”。
  第三位便是爲相五年的婁師德,信奉的哲學是“如果別人吐你一臉唾沫,不要生氣,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幹,這樣別人才能出氣,你才能不得罪他。”後世衍生的成語便是“唾面自幹”。
  李昭德很榮幸的和後面兩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兩可,一位唾面自幹,他就是想不拿主意也不行了,何況他還是那樣飛揚跋扈的德性^_^
  
  不必因此而鄙薄蘇味道和婁師德的失語,對前文還有印象的朋友,應該記得高宗時期面對吐蕃的節節進逼,四十九歲還跛了一條腿的婁師德,毅然棄文從武,頭紮一條紅布帶,應征猛士,八戰八捷,保住大唐西陲的安甯。只是在戰場上英勇無畏一往無前的將軍,卻也害怕酷吏的構陷,君王的猜忌。突厥克星程務挺的下場,名將殺手黑齒常之的隕落,……太多的前車之鑒,足以讓婁師德心生警惕。在那個誣告成風人獸莫辨的年代,自始至終不曾通過陷害他人來求取富貴,只是一味的委屈自己,也實在沒什麽好苛責的,何況他還舉薦了一代名相狄仁傑呢!
  
  然而仍然是難過的。當雄鷹小心地收斂起羽翼,唯恐被籬笆上的荊棘所刺傷;駿馬被套上鞍辔,不安地局促於槽廄,金戈鐵馬壯懷激烈的武士,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匍匐在萬乘之尊的腳下。這其實並不是婁師德一人的悲劇了。從自媚於上的衛青,恂恂然似不能言的李靖,再到後世郁郁而亡的狄青,屈死風波亭的嶽飛……要明哲保身全始全終,便只能放棄自己的驕傲和個性。“淒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從晚清詩人蔣智由的這句詩裏,我們可以聽到一個民族從曆史深處傳來的那一聲歎息。
  
  只是在這樣萬衆鉗口令人窒息的政壇空間裏,李昭德的倔強和放肆就顯得更加可貴。不可一世的聖神皇帝照樣惹,聞風喪膽的瘟神來俊臣照樣罵,杖殺王慶之,黜退武承嗣,後來還收拾了侯思止,這類事中的任何一件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但他毫不在乎地做了,事後還快樂地扮一個鬼臉,仿佛對他來說,人生的樂趣,就是跟死亡賽跑。一直不太理解武皇爲何會如此偏愛李昭德,即使只是短短的幾年。武皇的寵臣大多是謹慎內斂的,如以前的劉祎之,如後來的狄仁傑,李昭德卻是個大大咧咧、惹是生非的主兒。或者是看多了太多的唯唯諾諾,李昭德那有點尖銳的直率反而讓武皇感覺新鮮吧。在陰沈靜默的武周朝堂上,他那明快爽利的笑,如同一道劃破天際的虹。
  
  只是李昭德雖然能夠挫敗武承嗣的奪嫡之謀,卻無法消弭武皇對兒子根深蒂固的懷疑和猜忌。外賊易去,心魔難除,作爲天然的皇位競爭者,李旦即使再逆來順受,也不能讓武皇徹底放心。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讓他最痛徹心肺的打擊,不是來自於武承嗣這樣的政敵,而是源於一次莫名其妙的飛來豔福——武皇身邊的一個侍女看上了他,僅僅是個侍女而已。
  
  注:
  [1]《舊唐書*李昭德傳》:“自我任昭德,每獲高臥,此人是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
  [2] 見前魯王府功曹參軍丘愔彈劾李昭德的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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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皇族的遺傳基因大概不錯,俊男美女的比例極高。一向吝惜筆墨的史官也往往會蕩開一筆,稱贊他們的風雅和俊美。史稱章懷太子賢“容止端雅”,懿德太子重潤“風神俊朗”,形容安樂公主李裹兒的竟然是“姝秀辯敏”“光豔動天下”,印象之中《後漢書》裏面談到盛裝華服的昭君也不過是“光明漢宮,竦動左右”而已。看來安樂公主雖然蛇蠍心腸得讓人怕怕,但也同樣是位豔光四射的絕色美人,否則中宗也不會這麽寵愛她了。
  
  史書上沒有具體記載李旦的容貌,只稱他謙恭好學,雅淡溫和,不過生子如李隆基“儀範偉麗,有非常之表”,想必也不會醜到哪裏去。落難皇子,沈靜內斂,彬彬有禮,自有一種奇特的吸引。李旦對他偉大的母親極爲恭順,請安問好不敢稍有差池,一來二去,竟惹動武皇身邊的戶婢團兒春心萌動。所謂戶婢,就是掌管宮中門戶負責引導人觐見皇帝的宮女,團兒心思靈巧,能說會道,頗得武皇看重,一向自視甚高,希望能攀上高枝,脫離宮婢的身份,而她看上的這位貴人,不巧正是皇嗣李旦。可憐的李旦早已被母親炮制成驚弓之鳥,哪敢再去招惹這些女王蜂?任憑團兒百般勾引,只詐做不知,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之入定。女色狼泡帥哥半天沒能得手,不禁大爲不滿。不滿這個詞還太輕了,事實上,團兒怒了。
  
  於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一幕發生了。從來只有少爺調戲婢女不成惱羞成怒百般刁難,到了武周治下居然變成婢女騷擾少爺不成設計陷害(嗯嗯,還是皇子)。不過團兒還是舍不得傷害心上情郎的,一口怨氣全噴到了李旦身邊的女人身上,好比現在被老公抛棄的怨婦,大多是怪狐狸精不好。按照團兒的想法,自己這麽才貌雙全容華絕代(人太自戀了沒辦法-_-|||),皇嗣怎麽會不喜歡,一定是他身邊的醋壇子作怪。李旦的正妃爲劉氏,原本應該是皇後的,現在跟隨老公降爲皇嗣正妃,生長子成器及壽昌公主和代國公主。另有德妃窦氏最爲得寵,生有唐明皇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公主。兩人都是出身名門的淑女,守著老公孩子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怎知竟然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一個宮婢。團兒給她們炮制的罪名也夠厲害的——施蠱詛咒女皇,罪當滅族!武皇身邊一個侍女都這麽強,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她們對陛下早已懷恨在心,夜夜都施法詛咒陛下早死。”明知道這話一出口就是若幹人頭落地,竟爲了莫須有的事情陷害無辜,真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怎麽會這樣狠毒,只能說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吧。
  武皇聽了之後,面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甚至連追查的意思也沒有,就把事情壓下了。團兒的心裏不禁有些忐忑:難道說武皇並不相信自己?還是她並沒有把這當作回事?
  武皇的確沒有把這當作回事,確切地說,她沒有把兩個媳婦的生死當作回事。用得著查麽?殺了算了。
  
  正月初一,武皇親臨萬象神宮,破例啓用魏王武承嗣爲亞獻,梁王武三思爲終獻。兩邊高奏起聖神皇帝禦制的神宮樂,九百名舞姬隨樂起舞,不時伏地擺出各種字形來。這是武皇自制的新鮮玩藝兒,有點像現在的大型團體操,隨著音樂變換隊形,一會兒都舉起黃牌組成標語“申奧成功”,一會兒把黃牌反過來變成綠牌,字樣也變爲“相約二零零八”。武周時代當然不流行這種標語,無非是排成“福”、“壽”、“武周江山萬萬年”之類。時代過去一千年,人類的想象力還是那麽貧乏-_-|||
  
  熱鬧的場面只能更凸顯出皇嗣李旦的尴尬,這樣大型的慶典,武皇竟然選用兩位武家人爲亞獻和終獻,絲毫沒有他的份兒。這無疑是個清晰的信號,藉著初冬冷冷的空氣傳達給了衆位朝臣:——皇嗣在皇帝的心裏,原來不過如此。玉堂金馬、花團錦簇中照見李旦那有些寂寞但仍然謙恭的微笑,他早已習慣母親加諸在他身上的種種羞辱,只是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正悄悄地向他襲來。
  
  次日清晨,他的妻妾劉氏和窦氏照例去嘉豫殿向皇帝也就是她們的婆婆拜年問安,然後……
  沒有然後。
  ——她們再也沒有走出那華麗而陰森的宮門。
  
     據說,她們有順利地觐見皇帝,但之後便無人見過她們的影蹤,也無人知道她們的下落。兩個金枝玉葉的貴婦人,就這樣離奇地人間蒸發了。
  
  換句話說,二妃是在向皇帝賀年請安完畢退出時遇害的,但她們的屍體是如何處理的,卻一直是未解之謎。若幹年後,已登基爲帝的睿宗嚴查細究,把嘉豫殿的每一塊地皮甚至屋頂都翻了過來,也沒能找到她們的屍骨,只得用她們常穿的衣物在洛陽城南招魂禮葬。
  
  劉妃爲刑部尚書劉德威的孫女,以溫柔孝順著稱,高宗李治親自揀選爲愛子嫡妃,並大宴賓客,欣慰地道:“我兒阿輪最小,特所留愛,比來與選新婦,多不稱情;近納劉延景女,觀其極有孝行,複是私衷一喜。思與叔等同爲此歡,各宜盡醉!”[3]可見對這個兒媳頗爲滿意。
  
  窦妃的出身更爲高貴,是著名的虜姓高門扶風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後窦氏的家族,族人將相輩出,聯姻帝室,唐以來最爲貴盛。史稱窦氏“姿容婉順,動循禮則”,應是位風姿柔媚,婉約娴靜的麗人,卻莫名其妙地遭此橫禍,成爲繼周王顯嫡妃趙氏之後又一位慘死在武皇手裏的兒媳,連屍骨也沒有留下。
  
  劉窦二妃其後都被追谥爲皇後,但對這兩位薄命女子而言,生前富貴固然零落如草上之露,死後的尊榮也寂寞如陌上之花。她們的淒慘遭遇,因爲涉及皇家一段難以啓齒的往事而被刻意回避,遺落在風沙和塵埃之中。那靈動的眉目,那溫柔的笑語,大概只能在她們的孩子心中,還能留存一抹淡淡的悲哀的舊影吧。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遠避政事只求在溫柔鄉中忘懷一切的李旦,一夜之間妻妾雙亡,世事之離奇與荒謬,如上演鬼片:淒迷的晨霧中,飄來一盞幽冷如鬼火般的宮燈,便永遠帶走了他心愛的女子。
  賺人眼淚的鬼片不會這樣結束。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甯采臣,也可以在大俠燕赤霞的幫助下,鼓足勇氣努闖鬼蜮,大戰黑風老妖,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李旦不能,不敢。因爲他要面對的是他的君王,他的母親。
  論公,她是一國之君;論私,她是李家的族長。論能力,她殺死他容易得如同殺死一只螞蟻;論義理,兒子不能爲媳婦違逆母親。
  被譽爲最偉大最無私的母愛,一旦沾染上權力的毒液,竟然會扭曲到這個地步,真實的曆史,遠比影視劇更殘酷。
  
  旦只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無可忍也要忍!
  李旦嚴令東宮諸人不得談論劉窦二妃之事,也沒有舉行任何超度儀式或紀念,每天舉止如常,神色仍然平靜,仿佛這兩個活色生香的女子從來就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每日的生活如上演活劇,要怎樣的毅力才能壓制住心底的哀傷,要怎樣的努力才能控制住雙手不再顫抖?
  面對著母親淩厲得似要看透人心的目光,旦垂眉斂目,馴服如故。不管武皇是否真的相信旦遭此大變竟會沒有一絲怨言,起碼她沒有找到動手的理由。
  
  然而窦妃的母親龐氏卻沒能沈得住氣。這位驚慌的婦人擔心禍延家族,於夜裏焚香祈禱全家平安,被惡奴告發,說她在爲女兒詛咒皇帝,罪當處斬。
  考慮到窦氏家族與李唐皇族世代聯姻,貴盛無比,有理由相信這樣嚴厲的判決是武皇有意爲之,本來就想找機會鏟除這個重點防範對象,有司不過希旨而爲。事實上主審此案的監察禦史薛季昶便立刻被武皇提升爲門下省給事中。
  聖意已經如此明顯,眼看窦家立刻面臨家破人亡的大難,窦家人拼死一搏,求見侍禦史徐有功訟冤。在那酷吏橫行的年代,他是唯一一個敢冒險和酷吏鬥爭,甚至當廷直谏駁回武皇聖旨的廉吏。
  
  徐有功,外號“徐無杖”,因他在州縣做了三年的法官審案竟然沒有一次動用刑罰。他不僅是唐代最著名的法官,也是整個中國法制史上罕見的屢屢駁回皇帝诏旨、敢以生命去捍衛正義的清官。在審理越王謀反一案,有人替李沖收私債又通書信,徐有功認爲他並非魁首,而是支黨,因此不應處死,惹得一心想殺人立威的武皇怒氣沖沖。這個大膽的家夥,竟然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給武皇上了一堂法制課,援引各條條款款說明什麽是魁首,什麽是支黨,兩人在朝堂上唇槍舌戰,激烈交鋒,嚇得一衆文武臉色發青。最後的結果是武皇收回成命,該人得以免死,徐有功的大名也不胫而走。
  
  在明確了解到皇帝的心意之後,徐有功已經是窦家人最後的希望。然而判決書已經下達,龐氏也被押赴刑場,千鈞一發之際,徐有功快馬傳牒有司暫緩行刑,他出手了。
  ——爲了維護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無辜人士,這位從六品下的芝麻官侍禦史,再一次大無畏地挑戰皇權。
  
  注:
  [3]《舊唐書*高宗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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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龐氏鳴冤的奏章很快送呈武皇禦前。徐有功,她記得這個名字。事實上,她根本沒可能忘記:裴炎之後,他是唯一一個敢在朝堂上和她硬碰硬爭到底最後迫她收回成命的人,然而裴炎是首席宰相、顧命老臣,而徐有功只是一個從六品下的侍禦史而已。那是個淡定如鶴的男子,眉宇間卻自有一種志不可奪的堅毅神采,任何場合都不見他失禮,但任何壓力都不能讓他低頭,即使面對萬乘之尊的雷霆之怒,也仍然神色不變侃侃而談,言辭謙恭卻字字入心,既讓她敬佩,卻又感覺憤怒,一種可以征服天下卻無法征服眼前這個人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面對徐有功的屢屢違旨,武皇有些不耐煩了,一而再,再而三,當皇帝的權威是紙糊的麽?大筆一揮,以徐有功與龐氏同黨通謀,判處絞刑。她要徐有功爲他的膽大妄爲和多管閑事付出代價,她要看著這樣一個倔強傲岸的男子怎樣在死亡的重壓下露出醜陋的本相,那鋼鐵般的外殼怎樣被撕碎扭曲,所有的驕傲和堅持象陽光下的薄冰一樣迅速融化。多年以來,她早已看慣這樣的演出。
  
  然而徐有功做出的是第三種反應。聽到這個消息,他既不曾痛哭流涕後悔莫及,更不曾恐懼不安搖尾乞憐,靜靜地站立當地,唇邊居然又慢慢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原來如此。死就死吧,世上豈有永遠不死之人?”他灑然微笑,如釋去身心重負,照舊回家吃飯、睡覺,就連離去的步伐,亦是同樣的輕松自如。
  
  無法想象那一抹微笑給武皇帶來的震撼,不過史書上的一些記載讓人頗覺有趣,稱有人認爲徐有功的鎮定自持只是公開場合勉強裝出來的,回到家裏一定會露出本相,於是跑到他家裏偷 窺,發現他已經沈沈入睡。嚴重懷疑這個心理陰暗的人就是武皇,派人監視大臣的舉動密切注意事態發展這種事,聖神皇帝既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後一次^_^
  
  並不相信儒家人性本善那一套,但見過太多黑暗面的武皇,面對徐有功這樣的耿介之士,應該也是感慨叢生的吧。少女時代就進入九重深宮,靠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一路厮殺過來,早已經變得心如鐵石,但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正義倫理總會潛移默化地給人以影響,事事從利益出發,並不妨礙她對正邪是非的判定。甚至也有這種可能,見慣了太多口是心非之徒,武皇反而會對真正的君子越發敬重吧,如同已經習慣在冰天雪地裏跋涉的旅人,內心深處仍然貪戀著爐火的溫暖。總之,武皇再次召見了徐有功,態度仍然淩厲,劈頭就問:“卿近來審理案件,爲什麽錯放了那麽多人!”
  
  徐有功再拜,恭敬地答道:“臣下失察放錯了人,是人臣的小過錯。然而對生命的憐惜和慈悲,卻是王者的大德,請陛下三思。”
  
  武皇沈默,久久未發一語。
  
  不久案情重新裁定,龐氏得以免死,與三子同流嶺南。這件事還有一個背景,團兒的奸謀被人告發,盛怒的武皇杖殺團兒,但徐有功仍然被免職爲民,——驕傲的皇帝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過失。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那麽也不過就是戲台上屢見不鮮的故事之一,直言敢谏的忠臣如何憑借自己的正直折服了驕橫跋扈的皇帝,自己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後,終於救出了無辜人士,奸人也得以授首。我們除了贊歎大臣的浩然正氣之外,學到的也就是專制統治如何黑暗之類的類型化說法。這麽貼標簽當然也不能算錯,但以此來概括武皇和徐有功之間的關係卻有簡單化之嫌,兩年之後,武皇再度啓用徐有功,武皇任命的意圖以及徐有功當時的反應,都頗值得一述。

  那時已是萬歲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武皇發六道使大殺嶺南流人,自感危險人物已經給消滅得差不多了,政局趨於穩定,於是先後貶黜來俊臣,誅殺侯思止、萬國俊等酷吏,重新任命徐有功爲侍禦史。次年,來俊臣也被誅殺,至此酷吏政治基本結束。從索元禮、周興起一幹迎奉聖意求取富貴的酷吏全部遭到了生死族滅的下場,而徐有功卻聲譽日隆,步步高升,官至司仆少卿榮顯善終,年六十八歲,武皇特贈司刑卿,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院長了。李唐複辟之後,龐氏之子爲報母恩甘願以自己的官職贈與徐有功的後人,其五世子孫徐商,官至太子太保,商子徐彥位登宰相,封齊國公,世代榮顯,可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了。
  
  對比酷吏和徐有功的不同結局,我們很難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來解釋武皇的馭下之術。對於一幹希旨獻媚的酷吏她表現得異常冷酷決絕,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對於徐有功卻是敬之重之,以至於有些畏之的。在社會穩定的時候,她明知道徐有功奉公執法必定會常常拂逆自己的心意也堅持啓用;而在需要打倒政敵的時候,就算擺明了徐有功是無辜的也依然削職爲民。在殺人刀和活人劍之間,她只是根據時勢來做出她認爲合適的選擇。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徐有功也只是武皇用來平衡酷吏政治、維護法制不致崩潰的棋子罷了。這情景頗類似唐太宗把魏征樹立成谏臣的標兵,其實太宗在日常行政工作中更多地是聽取房玄齡等人的意見,但他需要魏征的耿介之言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而大唐的建立也有太宗一份功勞,先天的優勢決定了他在曲己納谏方面可以做得更漂亮,他對魏征越禮重越容忍只能越增加他的威望。而大周朝的先天不足決定了徐有功無法得到如魏征般的禮遇,因爲武皇必須強化別人對她權威的承認和服從,如果人人都像徐有功那般認死理地一再駁回她的旨意,她這個皇帝還怎麽當得下去!就算是心裏再敬重,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也只能犧牲一下徐有功了。就是這一點政權合法性的問題,決定了武皇和徐有功這對君臣不能如太宗和魏征般的相互成全,而君臣遇合的佳話,也只有到了武皇年高對於世事不再執著之後才能實現了。
  
  然而徐有功的反應卻令人詫異。這個可以含笑面對死亡的硬漢,卻在接到任命書時忍不住流淚,堅決不肯上任。他歎息著道:“麋鹿在山野間自在遨遊,生命卻係於庖廚之手,時勢如此,無法可施。陛下如今任命臣爲侍禦史,臣必定要守正執法,總有一天會觸怒陛下,坐罪枉死,請陛下收回成命!”由這段話可以看出,徐有功已經看透當時的官場險惡以及武皇給自己派定的角色,也清楚地預見到了自己公正執法的必然下場,縱然堅毅如他,也忍不住悲傷淚落。這也許有損他的硬漢形象,卻讓人看到了一個更爲真實的徐有功。原來他並不是神經大條到不知死亡爲何物,他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甯願躲入山林中做一個安安分分的小民,避開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可是這個人的責任感實在太要命,只要他坐在法官那個位置上,就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手中出現冤案,不能坐視無辜人士被殺,爲此,他不惜自己慨然赴死。
  
  生命是可貴的,屬於人類只有一次。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如同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不管經曆多少辛酸和屈辱,還能看見太陽再升上來就是好的。也有不少我拿青春賭明天的冒險家們,爲了富貴和榮譽,甘冒奇險拿命去換,以無價的生命去追逐那些過眼雲煙似的身外之物。當然,世上也有至情至性的人兒,甘願爲挽救親人或者愛人的性命而舍身,可是象徐有功這樣爲了挽救素不相識的人而一再自蹈險境的人,實在不多。雖然他絲毫不會武功,也足可被稱爲俠之大者了^_^
  
  徐有功一生,處理案件六七百起,受他深恩得以活命的人足有上萬之衆,爲此他成爲酷吏的眼中釘,幾度身陷牢獄,兩次削職爲民,三次被判死罪,然而松柏志向,冰雪節操,始終不移,仁心俠骨,世所同傾,在當時便被譽爲“四海之內,絕無僅有”的奇男子,認爲古之賢者如西漢張釋之比起他來也大大不及,當人主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千載之下,一人而已”。
  
  僅抄錄一段當代人對他的評語吧:
  ——“有功耿直之士也,明而有膽,剛而能斷。處陵夷之運,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蕩之朝,不遜辭以苟免。來俊臣羅織者,有功出之;袁智弘鍛煉者,有功寬之。蹑虎尾而不驚,觸龍鱗而不懼。鳳寺鸱枭之內,直以全身;豹變豺狼之間,忠以遠害。若值清平之代,則張釋之、於定國豈同年而語哉!”走筆至此,且爲徐公一拜,向這位大智大勇堅毅沈靜的奇男子,致以千年之後的敬意。

  在徐有功不計生死的犯顔直谏下,龐氏得以免死流放,團兒的奸謀也被人揭破,事情至此總算真相大白,劉窦二妃原來確是無辜慘死。武皇見了兒子李旦不免有些尴尬,但帝王的思維畢竟與常人不同。平民百姓要是知道虧待了兒子,必定萬分歉疚,加倍疼愛以彌補兒子所受的委屈。皇帝想的卻是我無緣無故地殺了他兩個妻妾,這小子焉有不懷恨在心之理?嗯,一定要加倍防範才行@_@ 這種做法從人情上來說絕對冷酷,從現實的角度上來看卻絕對理智,做皇帝真是一項違反人性的職業吧。
  
  可憐的李旦,交出皇位後的短暫安甯日子就此結束,重又回到被嚴密監視的囚徒狀態。兩個月後,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範雲仙未經武皇允許私下探望李旦,引起武皇疑忌,破例動用法外之刑,以私谒皇嗣罪腰斬於市。腰斬是一種將人犯從腰部斬爲兩斷的酷刑,刑具的模樣可參看《包公案》裏的龍虎狗三式鍘刀,比起唐代法定死刑斬首和絞刑來說,人犯所受痛苦更甚,一般多用於罪大惡極之徒。武皇此舉,明白地顯示出殺一儆百的決心和強悍作風,百官震懾,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去探望皇嗣,李旦接觸文武將相的途徑被完全斬斷。睿宗五子原本和武氏族人一視同仁地封王開府,現在也全部降爲郡王,女兒一律降封爲縣主,隨父幽禁於深宮之中。武皇對他們的看管頗爲嚴厲,到庭院裏去散步也是不允許的。對比她對諸武的縱容維護,可見武皇的心思已經由維護武李平衡,轉向了完全偏袒武氏一族。
  
  唐明皇李隆基時年九歲,號爲臨淄王,母親窦德妃被殺後由豆盧貴妃撫養長大。上有武皇疑忌,下有諸武陷害,處境十分險惡,“母後虐國,諸呂擅衡。嗷嗷讒口,膚谮日熾。”[4] 但睿宗真是個很好的父親吧,豆盧貴妃也夠賢良淑德,把外間的風風雨雨全都擋了下來,盡量不讓孩子們受到影響,以至於日後明皇回憶起童年,竟然只記得兄弟間的孝悌和父母的慈愛(明皇視豆盧貴妃爲養母),全然沒有李賢之子玢王守禮那樣不堪回首的淒酸。或者唯有遠離醜惡的政壇,才能學會珍惜親情吧,李旦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子女的教育上,調教出一個個色藝雙全的兒子^@^甯王憲的玉笛,明皇隆基的羯鼓,岐王範的書畫音律,日後都化爲點綴盛唐壯歌的絕美音符,而五王之間的友愛孝悌,也成爲帝王之家一段罕見的佳話。想想當日李旦夫婦委曲求全上下打點,苦心維係一個母慈子孝的假象,只爲了讓孩子能在一個相對甯靜平和的環境下繼續嬉戲學習,父母一片愛子之心,不是不讓人感動的。武皇禦明堂開家宴,一衆小皇子小公主天真爛漫地獻歌舞爲武皇賀歲,祝願“神皇萬歲,子孫成行!”不知武皇聽到孫子孫女以稚嫩的嗓音說出這句賀詞時,內心深處是否也有所觸動呢?
  
  然而她已不能回頭。立足在天與地之間,立足在古往今來所有女子從未達到過甚至從未夢想過的巅峰,她躊躇滿志地醉心於自己心目中的宏偉藍圖,將一切塵世的情感都視爲牽絆斬斷滅絕。
  魏王武承嗣不失時機地率領五千人上表請加尊號“金輪聖神皇帝”,按照佛家的觀點,菩薩成爲轉輪聖王後乘坐的車子有金銀銅鐵四種質地,分別稱爲金輪聖王和銀、銅、鐵輪聖王。金輪聖王統治四天下,其余聖王依次遞減爲三、二、一天下。這是將武皇視爲菩薩皇帝,威統大地之轉輪聖王了。
  武皇欣然接受了這一尊號,身著天子冠冕,親禦明堂,淩虛禦風,尊貴如神。這一年,她已經七十歲了,然而雄心(或是野心)不因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她相信她有能力將一切夢想都變爲現實,只要她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大周朝必會萬世流傳,她從來沒有失敗過,這一次也不會。
  於是,在幽禁了李旦父子之後,武皇下令廢除各州舉子學習《老子》的法令,要求改學武皇禦撰的《臣軌》,進一步從民間清除李唐皇族的影響力。
  
  李旦顫栗地望著他非凡的母親,他每一天都以爲自己已經到了地獄的最深處,醒來後才發現還有更糟糕的在等著他。他不知道在母親的計劃中是否也包括把他一並清除,只感到母親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淩厲,眸子裏的溫情越來越少,猜忌和疑慮越來越濃。或者,在母親的眼裏,看到的已經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血,而只是一個隨時會威脅她皇位的政敵罷了。
  神皇母子間的微妙變化被有心人悉數看在眼中,一紙狀告皇嗣謀反的表章立刻呈到了武皇禦前。而武皇選定主審此案的官員足以讓李昭德等所有忠於李唐的朝臣心驚肉跳,那是武周朝整整一代人的噩夢——天使般面孔,魔鬼般狠毒的酷吏之王來俊臣。
  
  注:
  [4] 《睿宗豆盧貴妃墓志銘》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02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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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來俊臣長相陰柔俊美,舉止斯文有禮,且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常常能一眼看出他人心靈深處的欲望和弱點。他的言辭亦具有同樣刺透人心的魔力,跟其他粗魯不文的酷吏不同,來俊臣話語不多卻簡潔有力,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不時可以見到智慧的閃光,宛如沈思的哲人,配以他謙虛誠懇的態度,不知底細的人只怕會立刻引他爲知己。聰明、冷靜、忠誠、俊雅,這便是時人對來俊臣的第一印象。據記載,來俊臣雍容美貌,巧辨似智,巧谀似忠,俨然忠赤之士,有誰會想到這個優雅秀美的男子,竟是個極端殘忍嗜血的惡魔呢?[5]
  
  有人曾經這樣評價來俊臣:曆史上的任何一個壞人,或小說裏的惡棍,只要跟來俊臣一比,都會黯然失色,只因任何惡霸如果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多少都能發現人性的流露,只有來俊臣,要說他連一絲人性的痕迹都找不到,也絕不過言。這個人似乎對生命本身就有種極端的仇恨,他人的痛苦只能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惡事做盡卻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內疚感。常常疑心這種人大概是天生血液中就含有某種暴力因子,後天的經曆不能給他絲毫溫暖,又正逢武周時期的絕佳舞台,外因與內因相互作用,共同打造出這名有如羅刹化身的天下第一酷吏。來俊臣出身卑微,是個父親都搞不清楚是誰的私生子,在一個賭徒的家庭裏長大,小時候小偷小摸,大了便攔路搶劫,順理成章地锒铛入獄,成了一名死刑犯。
  
  賭徒性格在這一刻起了作用,不甘在獄中等死的來俊臣要求上書告密,刺史正是李唐皇族東平王李續,對這個妄言告密以求脫罪的小人做法頗爲反感,杖責一百依舊遣送回牢。風水輪流轉,轉眼到了天授年間,武皇稱帝大殺李唐宗室,東平王李續也成了倒下亡魂,來俊臣認爲機會又來了,再次上書告變。此時已經不是大規模鼓勵告密的時候,但或許是他的身份太過特別,來俊臣仍然受到了武皇的破例接見。一個卑微低賤的死刑犯頭一次得見天顔,卻表現得十分得體,伶牙俐齒地把他被捕說成是東平王李續刻意打壓誣陷,幸好李續被武皇鏟除,如他這樣含冤入獄的升鬥小民才有機會逃出升天。他說得言之鑿鑿卻並非全無漏洞,問題在於武皇對真相並不感興趣,她只對這個人機敏的應答能力和非凡的政治嗅覺感興趣。他會是人才,而且還是個死囚。如果能夠把一個人從死亡中解救回來並授以官位加以提拔,他必然會感激涕零永遠地效忠於她。聖神皇帝大筆一揮,死刑犯頓時絕處逢生還坐上了八品官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可惜這春天只是針對來俊臣個人而言,在今後近十年裏,這個笑容溫和舉止文雅的年輕人,將讓整個帝國的人爲之顫栗。
  
  注:
  [5] 《朝野佥載》:“又問:‘洛陽令來俊臣雍容美貌,忠赤之士乎’答曰:‘俊臣面柔心狠,行險德薄,巧辨似智,巧谀似忠,傾覆邦家,誣陷良善,其江充之徒欤!蜂虿害人,終爲人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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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重用酷吏早在垂拱初年,而來俊臣至天授元年方獲提拔,只能說是後起之秀,但他很快就展露出在刑訊方面的驚人天賦,交到他手裏的案子沒有辦不下來的。也許是他做慣了犯人的關係,來俊臣對犯人生理和心理的承受極限了如指掌,並且不辭勞苦地針對每個犯人的特殊情況量身定做,對症下藥,務必做到必有一款適合你。他會給你鼻子灌醋,耳朵塞泥或者幹脆熏聾,然後把你扔進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地牢裏,讓你處於絕對無助的被遺棄狀態裏,剝奪你的視覺、聽覺、嗅覺,讓無邊的孤寂和黑暗折磨得你發狂。如果你是生性高傲而有潔癖的讀書人,他會刻意把你的牢房就寢處鋪滿屎尿穢物,不給你吃的喝的,餓得人撕破衣服掏裏面的棉絮吃。對於來俊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非常溫柔的刑罰了,他的名言是:“人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忍受痛苦,所以有必要選取他們不能忍受的刑罰。”(死之能受,痛之難忍,刑人取其不堪。)他想出來的刑罰,絕對匪夷所思,創意無限。比如說他看到家仆殺雞,頓時構想出把犯人手足緊縛懸吊於梁上,刑卒在下面便可以把犯人轉成一只瘋狂的陀螺。爲了紀念殺雞給他帶來的靈感,他把這種新刑罰命名爲“鳳凰展翅”。不能不說作爲酷吏的來俊臣極具想象力和探索精神,就像被蘋果砸著頭的人多了,卻只有牛頓能想出萬有引力,看人殺雞的也多了,有幾人能想出“鳳凰展翅”?顯然來俊臣是把酷刑當一門藝術在看,他孜孜不倦地投入到這一神聖的事業中去,不斷地鑽研出各種新的刑罰,並配以優雅如詩的名字。讓犯人高舉重物跪在碎磚瓦上,沈重的壓力會讓碎片刺入骨肉,這叫“仙人獻果”;讓人立於高處,然後把他往下拉,這叫“玉女登梯”……來俊臣陶醉於自己的奇思妙想中,犯人痛苦的哀號更讓他興奮得發狂,他常常徘徊在刑房裏面,享受著這對他來說如同天籁般的淒厲號叫,愉快地看著這些受盡折磨的可憐蟲乖乖招供畫押。雖然資曆尚淺,但來俊臣辦案的效率之高足以讓他的老前輩們爲之汗顔,他的聲名已經傳遍天下。
  
  來俊臣是虐待狂麽?這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但來俊臣並不願意把自己當一門只懂得拷問的刑卒看待,從他的大作《羅織經》來看,自視極高的他視自己爲心理學大師來著^_^ 他如此高屋建瓴地總結自己的理論:刑訊是講究方法的,刑罰需要因人而異,貴在變化,不必動刑而用言語就可以殺人,才是真正用刑的極致。[6] 來俊臣沒過多久就達到了自我追求的宗師地位,他根本無需出手,只要把各種刑具往犯人面前一擺,對方便立即魂飛魄散馬上招供。可是這種馴服有時候仍然不能讓來俊臣滿意,因爲他要的不只是你死,而是要你牽連誣告咬出更多的人來,往往就是你的至親和朋友,那些你願意付出生命去保護的人。所以,酷刑終究還是有無能爲力的時候,來俊臣坦率地承認這一點,但並不爲此犯愁,他的辦法多的是,比如誣告。
  
  怎麽做僞證,怎麽收買證人,來俊臣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用他的話說,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需要擔心的只是君主有沒有猜疑之心。只要他察覺出武皇對誰起了疑心,或者他自己看誰不順眼,這個人便上了他的黑名單了。他夥同了幾個酷吏同事,在全國各地收買了幾百個無賴,一旦想誣陷誰,便指使這些無賴去告發,然後各地響應,互相作證,背景不同,身份不同,但口供都一模一樣,足以定罪了。彼時相互交流不便,且人心到底純善,史家寫到這裏已經震撼於來俊臣的狠毒與狡詐,現代社會要誣陷一個人哪兒有那麽麻煩,只需要雇幾個人甚至一個人在bbs上批發馬甲就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了^_^ 高超的辦事效率,非凡的羅織手段,配以他溫文俊雅的外形和謙遜有禮的態度,來俊臣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得到了聖神皇帝的青睐,也得到了前輩們的一致好評,其中甚至包括一向眼高於頂的周興。

     注:
     [6]《羅織經》:“刑有術,罰尚變,無所不施,人皆授首矣。智者畏禍,愚者懼刑;言以誅人,刑之極也。明者識時,頑者辯理;勢以待人,罰之肇也。”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22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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