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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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默啜還謙卑地表示想爲他的女兒求一門親事,希望朝廷歸還河西的降戶,他願意爲國討伐契丹。正被契丹人搞得焦頭爛額的武皇不禁大喜過望,立刻封默啜爲遷善可汗,表彰他的棄暗投明很有眼色。形勢開始出現重大逆轉,孫萬榮進攻檀州失利,敗退入山,李盡忠憂心如焚,病死軍中,聲勢浩大的營州之亂似乎平定就在眼前。然而孫萬榮不愧爲一個出色的領導者,遭此打擊並沒有意志消沈,就此認命,他收召契丹散兵,重振軍心,一面遣使聯合突厥、奚族,一面引軍南下,攻陷冀州,進逼瀛州,河北震動。武皇吸取上一次的教訓,沒有再鬧“二十八星宿下凡”的笑話,而是啓用收複安西四鎮的名將王孝傑,領兵十七萬討伐契丹;同時讓建安王武攸宜領兵進駐漁陽,作爲側應。這個安排也體現出武皇對武家子弟的優待,讓他不必與契丹正面交鋒,卻可以分享勝利果實。其時突厥內附,孫萬榮孤軍作戰,而武周領兵的是名將王孝傑,統率的軍隊又是如此龐大,這樣的安排照說已經十拿九穩,露布大捷仿佛已是指日可待。史載武攸宜出征之前,武皇親餞於白馬寺,足見對此戰的必勝信心以及對武攸宜的厚望。[4]
  
  王孝傑當時正因與吐蕃交戰失利而免職賦閑在家,此番白衣起任清邊道總管,急於立功贖罪報效國家。兵行至平州,有只白鼠白晝入營,據說“身如白雪,目似黃金”[5],王孝傑頓時起意,心想皇帝一向好祥瑞,獻給她玩必定歡喜得緊,於是停下來全軍上下捉老鼠@_@ 話說捉老鼠是貓的任務,一個大將軍不去討賊偏跟只耗子過不去,不是多管閑事是什麽?不過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他急於討好皇帝的心情了。正是貪功心切,王孝傑率精銳一路先行,與契丹戰於東硖石谷,後軍總管蘇宏晖見勢不妙,當場開溜。武周頓時軍心大亂,王孝傑墜谷而死,將士死亡殆盡。作爲側應的武攸宜聽到王孝傑敗亡的消息,軍中震恐,竟然不敢前進,致使孫萬榮乘勝殺入河北重鎮幽州城,縱兵大掠,局面迅速惡化。武攸宜派人去討伐,又打了個敗仗,灰頭土臉地領軍回來,仍被拜爲左羽林大將軍,武皇對自家人的維護由此可見一斑。
  
  契丹連戰皆捷,士氣高昂,但孫萬榮派去聯絡突厥的使者卻出了問題,一個不慎暴露出契丹全軍南下後方空虛的內情。默啜可汗大喜,乘勢襲擊契丹松漠故地,擄掠大批人口,其中甚至包括李盡忠和孫萬榮的家屬。突厥實力陡增,自此兵衆漸盛,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只是不管默啜打的是什麽小算盤,總算幫了武周一個大忙,武皇很是感激地拜他爲颉跌利施大單於、立功報國可汗(要說武皇封的這些可汗名號也夠俗的,竭忠事主可汗、立功報國可汗,跟現在的愛民村、致富路似的,倒是通俗易懂得緊)。連吃了兩次大虧,武皇不能不小心謹慎,於是先跟突厥約定好攻打契丹,然後又湊了二十萬大軍前去征伐。這次她選中的武家子弟是河內王武懿宗,出任神兵道行軍大總管;以婁師德爲清邊道副大總管,右武威衛將軍沙吒忠義爲前軍總管,浩浩蕩蕩地出發了。第一次討伐契丹,梁王武三思爲安撫大使;第二次建安王武攸宜爲側應;而這一次河內王武懿宗則是統領全軍獨當一面,職務越來越高,責任越來越重,有道是事不過三,武懿宗是否能不負武皇的期望,好好地給武家爭光露臉呢?
  
  答案是No。河內王武懿宗身材矮小,相貌猥瑣,更糟糕的是他的膽量見識也同樣不敢恭維。大軍剛至趙州,武懿宗聽說有幾千契丹騎兵將至,竟然嚇得掉頭就跑,扔下一地軍資器仗。契丹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接管了趙州城,以往視爲高不可攀的天朝上國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真是讓她們信心爆棚,孫萬榮調兵遣將,欲與武周再度爭鋒。雙方對峙之際,突然傳來默啜可汗偷襲契丹後方的消息,頓時軍心大亂。而作爲友軍的奚族軍隊,早已臣服突厥,此刻陣前反水,臨時倒戈,與武周軍隊前後夾擊。意外一樁接著一樁,契丹軍全線崩潰,兵敗如山倒。孫萬榮頓感無措,帶領殘兵敗將逃走,先是受到了奚族軍隊的四面圍攻,又遭到武周方面的三次伏擊,契丹軍星流雲散,孫萬榮在逃走途中爲家奴所殺。至此,爲時一年(公元696-697年)的營州之亂終告平定。爲了慶祝這傷亡慘重來之不易的勝利,武皇宣布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而武懿宗這次的表現,簡直比前面兩次武家子弟還要丟臉。武皇也覺得很沒面子,爲了給他立功的機會,就讓他與婁師德以及魏州刺史狄仁傑分道安撫河北。沒想到武懿宗打仗不怎麽樣,殘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脅從現在重回故園的,全部被他安上謀反的罪名殘殺取膽,說是要以此警示天下。他覺得還不過瘾,又上表要求把河北脅從百姓全部族誅。武皇看著這位擁兵數十萬卻望風而逃的大將軍,給他機會收買人心都要弄到天怒人怨的蠢漢,只有歎氣的份兒。什麽叫作“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這就是最佳範例。
  
  營州之亂,是武皇執政以來諸多弊端的集中體現,邊將凶暴,靖邊乏策;兵源枯竭,將帥不和;以及作爲最高統治者的武皇任人唯親、喜好祥瑞、軍事外行等等,來了一次總爆發。有些弊政是她可以改善的,有些則是她力不能及的,但對她打擊最大的,還是武家子弟在此役中的惡劣表現。武懿宗愚蠢殘忍,武攸宜怯懦無能,就連她最看好的武三思也庸碌無爲,遍數武氏宗親,竟然找不出一個可堪重任的的人。皇帝春秋已高,百年之後,社稷托付何人?武周這塊招牌還能傳得下去麽?看在天下人眼裏,自然有一番計較。
  
  武皇心中又何嘗不是五味俱全?孫萬榮“何不歸還我廬陵王”的檄文傳遍天下,對她不可能沒有觸動。難道命運之神在青睐了她這麽多年之後,終於決定收回對她所有的恩賜?難道說她嘔心瀝血創建的武周帝國真的只能一代而亡?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可是眼前的這些武家子弟,又有哪一個能成氣候呢?在國與家之間,在公義與私情的天平上,她猶豫不決,搖擺不定。平定契丹後她將武承嗣和武三思同日拜相,但僅僅九天之後便雙雙罷免,創下了宰相任職時間最短的紀錄,應該就是她矛盾心情的流露。
  
  皇帝究竟會怎樣下這盤棋呢?天下人都在靜靜等待,這使得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注定成爲武周曆史上極不平凡的一年。
    
  注:
  [4]《新唐書*外戚傳》
  [5] 陳子昂:《奏白鼠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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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皇帝究竟會怎樣下這盤棋呢?天下人都在靜靜等待,這使得神功元年(公元697年),注定成爲武周曆史上極不平凡的一年。這年六月,武皇經過反複考慮之後決定誅殺來俊臣,徹底結束酷吏政治,讓人精神爲之一振。是日,大雨傾盆,電閃雷鳴,仿佛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一係列具有重大意義的人事調整隨即而發生。性格寬厚功勳卓著的名將婁師德出任門下省最高長官納言(即侍中);營州之亂後安撫百姓有功的狄仁傑出任鸾台侍郎(相當於中書侍郎);治號威明權貴憚服卻多次被酷吏陷害入獄的魏元忠,出任考察百官的肅政中丞;繼征召徐有功回朝之後,另一名用法寬平與徐有功並稱“徐、杜”的杜景儉也受到重用,拜爲宰相;而在平定契丹及來俊臣一案中有出色表現的姚元崇(即日後的開元名相姚崇),也受到了武皇的重視和嘉獎,超擢爲夏官侍郎,開始在政壇上嶄露頭角。
  
  經曆過“營州之亂”的危局,目睹了自己信任寵愛的來俊臣被憤怒的群衆碎屍,一向驕傲自負的武皇仿佛變了一個人。這些慘痛的教訓,如同一根尖銳的刺,促使她猛醒,開始全面檢討自己執政以來的成敗得失。平定契丹後不久,她便特開制舉親發策問,向天下士子征求守土安邊之策。《全唐文》裏保存了這道策問:
  
  問:東胡逆命,北海爲墟,朝廷循修複之功,邊境乏折沖之寄。遼水東西,城池不複;丸山左右,職貢猶迷。其使三聖遺黎,九州故地,飄然零落,可不痛哉!今欲示以威惠,申誘約束,選衆之舉,未睹於今;出群之略,何必是古?指明其要,無大簡焉。
  
  這裏的“三聖”指李唐三帝,唐人習慣稱皇帝爲“聖人”。“九州故地,飄然零落,可不痛哉”之語,正反映出武皇因丟失故土而內疚自責的心情。痛定思痛之後的武皇廣納衆議,采取了不少措施力圖解決邊患,重振武功,大略如下:
  
  其一、針對府兵枯竭“乏折沖之寄”的情況,創置團練。團練與府兵不同,不離鄉土,也無須自備裝備衣糧,而是由官府發放,帶有民兵和職業雇傭軍的性質。萬歲通天元年爲征討契丹武皇在山東開始創置團結兵,選拔當地身強力壯精於騎射的男子充任,用以彌補正規府兵的不足,效果不錯。於是推而廣之,在河南河北等地也設置團練以備突厥。這是一次重要的兵制改革,李唐三帝時代在軍事戰爭中扮演絕對重要角色的府兵,開始逐步退出曆史舞台。武皇在位時,正規府兵在戰役中所占比例驟降爲五成五,其它中央軍爲三成,團練等地方軍爲一成五。及至玄宗天寶時期,風光一時的府兵已經銷聲匿迹,由其它中央軍、地方軍成爲戰役主角了。[6]
  
  其二、改革馬政。初唐時掃平天下威服四夷靠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唐軍鐵騎,李靖以三千騎兵雪夜奔襲大破突厥更是佳話一段,這正是太宗皇帝重視馬政所致。貞觀初年官馬僅有三千匹,但政府重視,選官得當,發展到麟德年間天下已有官馬76萬匹。但高宗晚年頻頻與外敵交戰,馬場被奪,調露元年至永隆二年(公元679-681年)累積損失馬匹竟有18萬匹。及至武皇執政,重內而輕外,並未意識到戰馬對於國防軍事的重要性,不思恢複,放任馬官亂職,牧場丟失,導致戰事發生時才發現嚴重缺乏戰馬對軍隊戰鬥力的影響。張說在議及此事稱“垂拱之後二十余年,潛耗大半,所存蓋寡”[7],可見當時馬匹損失情況之嚴重。營州之亂禍起非常,武皇遣武懿宗出征時憂慮戰馬短缺,便特地下令京官出馬一匹供軍即可提升爲五品官。此役過後,一向不把養馬當回事的武皇開始發奮圖強,聖曆元年(公元698年)在關中置團練時便規定,每一百五十戶百姓需要出兵十五人,馬一匹,以強制的手段鼓勵民間養馬。
  
  其三、開武舉以示文武並重,培養軍事人才。此舉創設於長安二年,次年又令天下諸州宜教人武藝,擴大武舉基礎,培養百姓尚武之風。
  
  其四、留心選拔高水平的軍事人才。熟悉西域局勢的唐休璟,使“塞外胡塵絕”的張仁願,治邊有方的郭元振,都在武周晚年得以重用,或入閣拜相,或出任封疆大吏。唐休璟守河隴防線防備吐蕃,長安三年更官拜夏官尚書(即兵部尚書)兼同三品;張仁願負責幽燕一帶,防備突厥;郭元振常駐涼州,從吐蕃突厥手中拓邊1500余裏。這些名將的起用,使得一度告急的邊塞慢慢穩定下來,更爲中宗玄宗時代的全面反擊做好了準備。
  
  其五、一改過去重內輕外的弊端,重視起邊政來。繼派出三萬人常駐四鎮穩定天山南麓之後,武皇於長安二年(公元703年)設立北庭都護府,統領天山北麓。至此,唐代安西、安北、安東、安南、單於、北庭六大都護府全部設立。北庭與安西分治天山南北,如左右雙臂,捍衛著西域的安甯。
  
  這些政策,無一不是對症下藥之舉。可見武皇雖然年過七旬,頭腦仍然清醒,如果不是心存私念將精力過多地用在內耗上,她的成就應當不止於此。然而有些措施並非一蹴而就,比如馬政,直到玄宗天寶末年得官馬60余萬馬,仍未恢複到高宗絲帶的全盛狀態。而兵制及武舉的改革,更非短時間能見成效,因此終武周之世仍未恢複到李唐舊有的疆域,但她畢竟還是守住了西域,平定了契丹,給後人留下了一批文武雙全的名將和一個相對完善的體制,該如何來評價武皇對李唐王朝的影響呢?一言難盡武則天……
    
  注:
  [6] 毛漢光:《隋唐軍府演變之比較與研究》
  [7] 張說:《隴右群牧使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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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她開始慢慢變得平易近人,不再像以往那樣頤指氣使我行我素。或者是營州之亂的挫敗讓她意識到個人的智慧終究有限,確有必要聽取臣下的建議,或者是執政以來長期一帆風順讓她漸漸放松了警惕,開始卸下盔甲,希望能重建君臣之間的信任和溫情,畢竟她已經是個老人,據說老人總是更加害怕孤獨一些。這是一種由心靈深處開始的蒼老,不僅僅與年齡有關。明堂的大火、營州的叛亂、武家人的不爭氣、對江山後繼乏人的恐慌,如白蟻般一點一點地啃噬著原本堅強的自信,那麽轉而向外界尋求安慰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長期生活在謀劃和算計之中也很令人疲憊吧,這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在70多歲生命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時候,想必也不止一次地湧現過想向人一吐心事的念頭。
  
  然而她畢竟自我封閉了那麽久,要穿透她銅牆鐵壁般壘築起來的防禦外殼直擊心靈,非大智慧者不能辦到。是幸運也是不幸,她身邊正好有這樣的人——狄仁傑,她的知己,她的敵人。
  
  狄仁傑,這個名字在傳奇小說的不斷渲染下已經迹近神化,他是明睿多謀的神探,他是愛民如子的青天。抛開這些耀眼的光環,尋找史實上的他,你會驚奇的發現這個人甚至比小說中描寫得甚至更加完美而迷人。他可以算作是神探,“儀鳳中爲大理丞,周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何以不可謂之神?他當然是愛民如子的青天,在武皇欲盡誅李唐諸王激起越王叛亂,他明明知道武皇有心殺人立威,卻甘冒性命之險上表據理力爭,從而救回了幾千名越州百姓的性命,自己落得被貶官外放的下場。他曾經落到來俊臣的手裏,自承罪狀免於酷刑迫害,也換得對方放松警惕,從而接送衣物與家人取得聯係,將實情上告武皇,從而逃出生天,可見他的智慧。而在獄中面對要他牽連指控別人的威逼利誘,他甯願以頭觸柱,流血被面,也決不屈從,可見他的肝膽。他是總括萬機文能安邦的宰相,武皇倚爲朝廷棟梁,也是上馬治軍武可定國的元帥,突厥入塞武周的諸路大軍中唯有他敢於追擊。甚至他的個人品德也無懈可擊,在私,他是當世有名“孝友絕人”的孝子;在公,他是號稱“狄公桃李滿天下”薦賢舉能不遺余力的君子。他寬宏豁達,從不計較別人對他的誹謗讒言;他正氣凜然心境光明,爲正風俗遍毀一地淫祠邪廟。他每到一地出任地方長官,都贏盡當地百姓的愛戴;他出任宰相,也深得同僚們的尊重,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很難從他身上找到一點點缺陷。既能堅持原則,又能通達權變, “箴規切谏有古人之風,剪伐淫祠有烈士之操”[8],剛經曆了神功元年那個多事的秋天,安撫河北百姓滿載盛譽歸來的狄仁傑被任命爲鸾台侍郎,並於次年拜相。這不是這個傳奇人物的第一次拜相(天授二年他就曾一度入閣拜相,隨即被來俊臣陷害入獄),但這一次歸來他不會再輕易離開——他將真正走進武皇的生活,走進她年邁孤獨的心靈深處。
    
  注:
  [8]《朝野佥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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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狄仁傑是並州太原人,算武皇的半個同鄉,比她小六歲,神功元年備位宰相的時候,他67歲。經過幾十年的宦海浮沈大起大落,在死亡的邊緣行走過多次,他行事益發從容沈穩,智慧也漸達圓融貫通之境,對人性的認知更是入木三分,在當時便被視爲城府凝深老成謀國之人[9]。而與他機警持重的性格相得益彰的,則是他超強的表達能力。據說狄公天賦雄辯,聲音洪亮,說起話來長髯飄飄,激情四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配以他生動的表情和揮舞的手勢,極富感染力和說服力。對這個人的贊譽一千多年來從未停止過,即使用現代人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也難對他有所微詞,他既符合左派忠貞報國鞠躬盡瘁的標準,又能滿足右派珍愛生命人文關懷的期許。而他侍奉的那個君王,則是曠古絕今的女皇帝,一生跟老公鬥,跟兒子鬥,跟群臣鬥,跟看不見的世俗規律鬥,對她的爭議從古到今從未平息過。當狄公遇上武皇,當傳奇遭遇神話,這樣的君臣遇和又會激蕩起什麽樣的風雲變幻呢?
  
  不能不說,她與他之間的君臣相知也許並不是傾蓋如故的浪漫故事,而更多的是狄仁傑刻意接近的結果。翻遍史籍,我們很少看到狄公對於武皇諱莫如深的私事加以勸谏,比如男寵,比如諸武。像張氏兄弟這對油頭粉面的“解語花”,一些正直的大臣都不同程度上表示過輕蔑和敵意。宋璟就很喜歡跟武皇這兩個沒頭腦的小情人過不去,沒事就想把他們弄到監獄裏去SM一頓^_^ 王及善(就是勸武皇殺掉來俊臣的那個宰相啦)、朱敬則等人也都有規勸武皇收斂情事,恐傷聖德,至少也要教會二張嚴格禮教不可張狂,但卻很少有狄仁傑關於這方面的谏言記載。或者確如一些人猜測的那樣,狄公是覺得此二人不足爲患,甚至還可利用吧,但我個人倒是認爲,狄公此舉是出於對武皇隱私的尊重,看穿了這個寂寞婦人心底那些說不出口的幽微心事吧。可能在他看來,武皇養兩個男寵,就像老太太養幾只貓貓狗狗解悶一樣,有時抱在膝頭撫摸下皮毛,也沒什麽不可以的,用不著扯到君臣失序那樣嚴重。
  
  這種態度還可以從他對待諸武的方式上反映出來。狄仁傑和武承嗣是有過節的,當初狄仁傑被來俊臣陷害入獄,背後就有武承嗣的影子,只因狄仁傑代越州百姓出頭求恕一事大大得罪了要求嚴辦越王一案的武承嗣。及至狄公憑聰明才智逃得性命,武承嗣幹脆直接跳出來奏請誅殺狄仁傑,奏章一次次地遞上去一次次地被駁回,還是不死心,又指使了一個小官叫霍獻可的,頭觸玉階尋死覓活地請殺狄仁傑。可武皇的脾氣一向古怪,越是著急地要求她做一件事情,她越是不理,說不定一來二去地還把這個人給留心上了^_^ 不過狄仁傑複位之後卻並沒有向諸武報複,就連象李昭德那樣背後挑撥離間的記載都沒有。民間傳說中曾有武三思設宴款待狄仁傑,傳召美婢素娥侍酒,結果素娥悄然遁去,自言身爲花月之妖,不敢接近狄公這樣的正人君子。這個故事從側面反映出狄公似乎在表面上還能與諸武保持融洽,沒有大的沖突。他曾和武懿宗等人一起撫慰河北,照理說是很了解武家人在河北的胡作非爲了,但看著武懿宗被朝廷百官又是彈劾又是百般取笑,也很厚道地沒有落井下石。反正武懿宗的醜態大家都有看到,也就不必再去刺激武皇那脆弱的自尊心了。他不說什麽,武皇反而自己忍不住抱怨:“承嗣、三思是何疥癬”這句話,據說就是武皇在狄仁傑面前提起的^_^
  
  但若據此以爲狄仁傑是個明哲保身唯唯諾諾的老好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曆史上的狄仁傑出了名的風骨峥嵘,史載他“好面引廷爭,太後每屈意從之”,就是說他很喜歡當庭跟人吵架擡杠,而且獨持己見決不讓步,每次搞到皇帝都只好改變心意乖乖聽他的。他的才華和名氣早已得到公認,自己也決心不負此生,一心想做宰相,結果開始提拔上去的左右相卻是王及善和豆盧欽望。狄仁傑大失所望,調戲起這兩個頂頭上司倒是一點也不客氣。比如新官上任照例要說兩句:“我等身無長行,濫竽充數罷了。”狄仁傑立刻道:“我看你們玩長行(一種唐代賭博遊戲)很在行嘛,怎麽能說身無長行呢?”想想還不解氣,又說:“其實不該稱爲右相,應該稱爲有相才對。”王及善是個老實人,呆呆地問:“爲什麽呀?”狄仁傑促狹地一笑,道:“你沒聽說過麽?聰明的不如命好的,你們兩人都說得上好面相好福分呢!”滿場大笑,王及善和豆盧欽望大爲尴尬,也只得勉強跟著笑了笑,實在不是滋味。[10]狄仁傑個性之強悍,由此可見一斑,跟大衆心目中那個溫柔敦厚笑起來一臉高深莫測的狄公,還是頗有點距離。
  
  倜傥不羁和老成持重這兩種乍一看仿佛冰與火般完全相反的特質,卻完美地體現在同一個人身上,使他充滿了一種奇特的魅力,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很難不被他吸引。可憐的王及善就是一例,一面經常被狄仁傑調侃捉弄,一面心甘情願地爲他敲鑼幫腔,只因狄仁傑總是能夠一針見血地說出他結結巴巴半天也組織不起來的心裏話。直率而富有幽默感,卻永遠拿捏得當不會過火;雄辯滔滔的背後是冷靜的思索和理性務實的行事,這樣的臣子恐怕也沒有哪個君王會不喜歡,不管是男皇帝還是女皇帝^_^ 事實上在狄仁傑拜相的前夕,武皇就曾欽賜他一襲紫袍,上有十二個金字“敷政術,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稱贊他清廉而勤政,當榮升相位,特地賜袍表達對他的激勵和期許。這十二個字據說是武皇親自繡的喔,想象一下70多歲的老太太一針一線爲狄公繡紫袍的樣子^_^ 這首《制袍字賜狄仁傑》有收錄入《全唐詩》中,見證著一代名相曾經的風華。
    
  注:
  [9] 《全唐文*授狄仁傑內史制》
  [10] 《太平廣記*禦史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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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既是同鄉,又是高宗時代的老臣,狄仁傑和武皇一同經曆過那些滄桑的歲月,對她的了解自非他人可比。再度拜相之後,機警沈穩的狄公逐漸贏得了武皇的信任,常被尊稱爲“國老”而不名,眷禮卓異,無以倫比。因武皇春秋已高,朝廷上下對諸武的反感也日益明顯,武承嗣不能不急,求取皇儲之位的心情越發迫切,屢屢遣人遊說武皇,稱“自古天子未有以異姓爲嗣者,大周的江山不能一代而亡”雲雲。武皇心中矛盾,多次問計於宰相,不過就算她本來無心征詢他們的意見,狄公也總有本事把一切話題往這兒引^_^ 他可以不計較武皇養多少男寵,不奚落武家人的蠢笨無能,可是立儲這等事關國之根本的大事,他一定嚴防死守,不給諸武一絲一毫的機會。
  
  “朕昨夜幾次夢見跟人玩雙陸(一種賭博遊戲)都不能取勝,這是怎麽回事呢?”一次閑聊的時候武皇不經意地提起。
  “雙陸不勝,必定是宮中無子。”狄仁傑一語雙關地答道,“這是上天垂意,暗示陛下,久虛儲位必定生變啊。”
  一語起興,狄公的長篇大論隨之而來:“太宗文皇帝栉風沐雨,親冒鋒镝,以定天下,傳之子孫。高宗皇帝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現在卻想把江山社稷傳給其他家族,屢次夢到自己輸棋,豈非天意示警,告誡陛下不可妄爲?”
  “何況姑侄和母子比較起來誰親?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承繼無窮;立侄……”狄仁傑遺憾地搖搖頭:“臣真是沒聽說過侄兒做天子在太廟裏祭祀姑姑的。”
  這話正好說中武皇的心事,本能地就想逃避,立刻變臉:“這是朕的家事,不需要你多管。”
  但這怎麽能消退狄公的熱情呢?“王者以四海爲家,四海之內,什麽事情不是陛下的家事呢!陛下不是教導我們君爲元首,臣爲股肱,君臣義同一體麽?何況臣備位宰相,豈能不過問!”
  武皇不禁語塞。她雖然廣涉文史,又豈是辯論專家狄公的對手?就算還想辯駁幾句,也立刻被口水多過茶的狄公用大條道理蓋住。
  
  雖然氣悶,但遇到蹊跷之事武皇還是忍不住會和狄公談起:“昨天我夢到一只羽毛豐麗但兩翅俱折的鹦鹉,這又說明什麽啊?”
  “武是陛下的姓,這只鹦鹉就是陛下啊。摧折的兩翼就是陛下的兩位愛子。如果陛下起用兩位皇子,那就會雙翼複振了。”
  天地間的所有事物,大概都可以被狄公拐彎抹角地引申到上天垂意保全李氏的中心議題上去。這倒也並非難事,想當年李淵夢到自己渾身是蛆地摔倒在床下,這麽惡心的夢也可以被善解人意的相士翻譯成大吉大利預示李淵當升位天子,學富五車的狄公要信口胡謅幾句,那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
  旁邊的老宰相王及善一聽正中心懷,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對呀對呀,一定是這個意思,天意啊天意!”
  武皇眨巴眨巴眼睛,實在不服氣,可又找不到什麽話來反駁。對於經曆了明堂大火有點心虛有點迷信的老太太來說,這類周公解夢的把戲還是有些效用的^_^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夢真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她的憂思吧。一個苦澀的現實就是如果立兒子,大周朝必然一代而亡,社稷依然屬於李姓,但她可以得到祭祀配食太廟;如果立侄兒,大概可以維持武這個國號,但她就不要指望死後還能立身太廟,而她的父親母親武士彟楊氏等直係祖先也不要想再得到供奉。名與實之間,家與國之間,她該作何選擇?
  
  她和諸武之間,有太多的恩怨情仇。她怎知眼前恭順得像貓一樣的侄兒,一旦得勢又會怎樣看待她呢?一再被逐最後在惶恐憂懼中死去的武氏兄弟,沒入宮中爲奴爲婢的女眷(甚至還有人被楊老太太活活鞭笞到肉盡見骨而死),披枷帶鎖流放嶺南的囚徒生涯……那些黑暗的、血腥的、悲慘的記憶,真的是她給侄兒一頂皇冠就能完全消弭?人總是輕易忘記別人的恩情,卻對仇恨刻骨銘心。他日武承嗣若真的能坐上大周皇帝的寶座,只怕他會認爲這是他多年以來忍辱負重腆顔事仇終於有了效果,而不會因武皇的善行而心生感激,不讓她立身太廟只怕還是輕的,賀蘭敏之就是最好的例子。多年以來,她早已對人性的醜惡洞悉透徹。武皇苦笑:武承嗣若能單純地只視她爲姑姑,事情恐怕還會簡單一點。
  
  還不僅如此。如果立侄兒爲儲君,那就標志著諸武全面壓倒李姓,爲了掌握政權,他們必然大肆屠殺李唐宗室,包括她自己的兩個兒子。她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親,將會點滴無存。就算爲了大周她願意做出這最後的犧牲,斷絕子嗣,不要祭祀,做個無人理睬的孤魂野鬼,大周朝就真的可以維持下去麽?沒有強有力的軍方支持,沒有德高望重的重臣輔佐,諸武之中,誰能控制住局面?
  沒有人。
  諸武之中,沒有一個可堪重任。
  下場是可以預想得到的。繼李唐宗室被屠殺之後,又將出現一次針對諸武的席卷朝野的血腥殺戮,葬送掉她最後的驕傲——大周。不管最後的勝利者是誰,終不會是她的子嗣,批判起她來不會有半點顧忌,她將被視爲一個卑鄙的篡位者受盡罵名,得不到絲毫寬恕的機會。
  
  一股冷森森的寒意從心底裏升起,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強行逆天的結果必然是毀滅一切的悲慘結局,任性的火會焚燒掉一切,李唐、武周、她的親家和娘家、她的親人和仇人……
  難道這就是她追求的結果?一生苦苦爭鬥,斬情滅性,犧牲掉親情與愛情,就是爲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面對著這樣尴尬的棋局,告訴自己這所有的努力原來都是笑話一場?
  亢龍有悔,盈不可久。
  在君臨天下十幾年之後,在消滅了所有的反對勢力自認已江山穩固之後,再把這一切雙手奉獻給兒子,對於心高氣傲的武皇來說,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就算理性告訴她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情感上仍然極度難以接受,放不下的權杖,停不了的驕傲。無可奈何的武皇雖已基本放棄立諸武爲儲君的心思,但依然不想去正面解決這一問題,而是本能的選擇了逃避。她開始厭居深宮,流連於山川錦繡與張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借以忘卻心中的煩憂。

  就算理性告訴她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情感上仍然極度難以接受,放不下的權杖,停不了的驕傲。無可奈何的武皇雖已基本放棄立諸武爲儲君的心思,但依然不想去正面解決這一問題,而是本能的選擇了逃避。她開始厭居深宮,流連於山川錦繡與張氏兄弟的美色之中,借以忘卻心中的煩憂。這使得二張這兩個原本安分守己專心侍奉皇帝的少年男妾,也被卷入波詭雲谲的奪嫡之戰中,並成爲各方勢力爭奪的中心。
  
  吸取了薛懷義用事最後驕橫難治的教訓,武皇一直沒讓這兩個小情人參與朝政,而是擔任一些清貴散官,後又特置控鶴府,以張易之爲控鶴府監,張昌宗、吉顼、李迥秀等人,大部分都是嬖寵之人,也有一些文學之士摻雜其中。凡內殿曲宴,武皇必攜二張、諸武並一幹捧場清客,調笑嬉鬧,互相作詩嘲弄,氣氛融洽,宛如百姓家宴。諸武必定清楚二張在武皇心中的分量,故此執禮甚恭,巴結討好,爭相爲其牽馬執鞭,無非也就希望二張能在關鍵時刻爲他們美言幾句。但有薛懷義前車之鑒,二張初承恩寵,尚懷幾分戒心,不敢輕率過問朝政。這種情況被一個在座的有心人看在眼裏,此人便是吉顼。不錯,就是那個在關鍵時刻向武皇進言終於讓武皇下定決心誅殺來俊臣的吉顼^_^
  
  當時諸武雖貴,但能力不濟已爲人所共識,何況他們提出的“自古天子不得以外姓爲嗣”的說法本來不太具有約束力,因爲現在的大周皇帝武照,正是宣稱自己是李唐政權的合法繼承者。這裏涉及到一個問題,即爲何人們一般不把武周十五年視爲唐祚中斷,分爲東唐和西唐,而是把周唐視爲一體,甚至稱武則天爲唐朝女皇,即使武周已經改換了國號和首都?這是因爲武皇自己和文武百官都認同武周是承唐而建的,她的皇位是繼承李唐三聖而來,以聖母身份代子臨朝。“天下者,神堯、文武之天下也。”這是大臣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敢跟她嚷的。李唐三帝的地位和功績在武周並沒有被否定,在長安的太廟也依然保存,只是改名爲享德廟。甚至在洛陽新建的祭祀武氏祖先的太廟裏,他們仍有一席之地,但由主祭變成配享。也就是說,武皇自己就是以外姓而繼承李唐江山的,她不可能說自己是僞政權,那麽“天子不以外姓爲嗣”這個諸武的主要理論依據也就變得沒什麽說服力了。
  
  這也是武周政權能爭取一些大臣支持的原因。他們願意爲武皇服務,是因爲在他們眼裏,武皇是李家的女主人,而不是因爲她是武家的女兒。他們既忠於唐室又忠於武皇,這種雙重態度之所以並不矛盾,就在於他們既承認武周代唐的合法性,又堅持武周必須複唐的原則性前提。
  
  更何況諸武的確是糊不上牆的爛泥。神功元年吉顼曾和武懿宗一同審理過劉思禮一案,對於武懿宗的愚蠢和殘忍應當有所認識。其後的營州之亂更將諸武的無能暴露於人前,武皇每次派遣一名武家子弟上陣,希望能挽回前任的糟糕影響,卻只換回更大的難堪。在重視軍功的唐人眼中,簡直就已經定性爲廢物了。武懿宗率軍回京後,武皇設宴款待,郎中張元一便在席間當著武皇的面作詩嘲弄:“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騙,去賊七百裏,隈牆獨自戰。甲杖忽抛卻,騎豬正南掾。” 因武懿宗又矮又醜,詩中抓住這一點極盡嘲諷之能事,說他“握的是長弓,射出的是近箭,本來是匹很小蜀馬,也要找個台階才能騎上去。敵人遠隔七百裏之遙,卻繞著城牆自己跟自己作戰,把兵器全都抛掉,騎著豬急急忙忙南逃。”武皇也不知道是真沒聽懂還是怎麽回事,問道:"懿宗有馬,爲何要騎豬而逃?" 張元一答:“豕(即豬的意思)屎同音,武大將軍一聽說敵軍來了,嚇得屎尿齊出,豈非騎豬而逃?”[11] 可見時人對諸武的鄙視。
  
  吉顼不是個君子,在劉思禮一案中的表現可稱爲酷吏,但他是個聰明人,神功元年才獲起用,短短一年間已經成爲武皇心腹和二張的好友,足見他鑽營有道。局勢的微妙他已盡收眼底,武皇棄子立侄的機會不大,李唐複辟已是人心所向,但狄仁傑等大臣的勸導還不足以讓武皇下定決心,仍然差關鍵性的一味藥。吉顼目光閃動,凝注著席間醉顔酡紅美如蓮花的二張。金樽玉液,管弦聲急,不勝酒力頹然醉倒的張氏兄弟,看來更有種脆弱無依的美,宛如即將乘風歸去的仙童。
  
  “彩雲易散琉璃碎,好夢由來最易醒。”夕陽下落得如此之快,竟比朝爲紅顔暮爲白骨的人生更爲短促。二張倉皇地張開眼,仍留存著殘醉的頭疼,才發現早已曲終人散,映入眼簾的是好友吉顼關切思慮的面容。
  “你們兄弟二人貴寵如此,天下側目切齒之人太多太多。聖上春秋已高,一旦歸去,你們將何以自全?”
  二張畢竟是宰相族孫,對宮廷爭鬥的殘酷略有所聞,也不是沒有感覺過旁人異樣的眼光,此時被人說中心事,不禁大爲惶恐,涕泣問計。
  “現在人心思唐,然廬陵王在房州,皇嗣又在幽閉,社稷須有付托。我看武氏諸王並非聖上屬意,二位何不勸主上立廬陵王以係蒼生之望!如此,豈徒免禍,也可以長保富貴。”
  二張深以爲然,遂承間向武皇提出召回廬陵王的請求。
  
  第一次從張氏兄弟口中聽到這樣的請求,武皇真是吃驚不小,就好像手裏一直把玩的木偶,突然間會說話了。她立刻知道背後有人指使,一問又是吉顼!
  於是召吉顼問話,他倒是自認不諱,從容不迫地向武皇陳述利害。他說的這些,其實早已在武皇心中翻來覆去地思慮過不知道多少次,此刻聽到由外人的口中一條一條地說出去,反而感覺內心平靜,仿佛經過風暴摧折後的海灘,現在潮水已經退去,只留下一片清冷與荒涼。
  是時候面對現實了吧。
  婦人蒼老的面孔上,慢慢泛起一絲疲憊的微笑。
  
  聖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的一個黃昏,狄仁傑奉旨進宮的時候,他並沒有預料到他會看見什麽。皇上對他一如既往地關心,閑聊間不知不覺又提到了廬陵王。狄仁傑再度不克自制,慷慨陳詞,以致於泣下。武皇也不禁感動唏噓。
  “也許你說得對。”她輕輕歎了口氣,“也許現在是召回廬陵王擇定皇嗣的時候了。”
  這話的聲音不高,聽到狄仁傑耳中卻如晴天霹雳,他震驚地擡起頭,突然止不住心頭的熱火。他看見了皇帝面上的微笑,那微笑意味著她在皇嗣問題上終於做出了衆望所歸的抉擇。長久懸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狄仁傑不禁與她相視而笑。這一瞬間,他們似乎超越了君臣的距離,也抛棄了所有的隔閡,拈花一笑,如明月松間,清泉石上,天地一片澄澈透明。
  然而接下來的一句話更讓他完全呆住:“既然你那麽思念廬陵王,那我把它還給你。”
  身後的帷帳徐徐拉開,現出一個四十來歲神情呆滯的中年男子。這不是他記憶中的人,卻有張似曾相識的臉,那眉眼,那輪廓……
  這一瞬間狄仁傑再也忍不住淚流,跪倒在玉階之上。是的,這就是他朝思暮想幾十年的廬陵王,大唐昙花一現的中宗皇帝。
    
  注:
  [11] 《朝野佥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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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長久的期冀突然乍現於眼前,卻只並非夢幻。狄仁傑淚流滿面,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向李哲深深頓首下拜。
  武皇喟然長歎,命哲拜謝國老,當李哲惶然擡頭的那一刻,她看見了他花白的頭發和已經不再年輕的面容,以前眼裏還留存的少年人的傲氣,也已全然變成了畏縮。這是她的第三個兒子,如今連他都這麽老了。
  女皇的面容上現出了恍惚的神情,二十年的血雨腥風在她眼前一掠而過。是何等須臾之間的事啊,嗣聖宮變她把哲從皇位上趕下去的那一幕猶在眼前,往昔與今日,短暫得就象頑皮的孩子跳過了一道小小的水坑。
  
  哲是秘密回京的。武皇托言他身體有病,派人將他一家接回神都,沿途秘密封鎖消息,甚至哲本人都不知道此行是福是禍。據說他一度嚇得想要自殺,幸有妻子韋妃給他打氣。
  狄仁傑聽罷前因後果,頓覺不妥:“故君還都卻無人知曉,只怕外界不知真假引發議論。”
  武皇疲倦地微笑,既已召回廬陵王,不妨把人情做到底。命廬陵王出居龍門,百官列隊往迎,隆重地昭告天下,一時人情大悅。
  但卻沒了下文。
  武皇沒有任何後續動作表明她有意立廬陵王爲太子。個人認爲她當時應該還沒有下定決心,召廬陵王只爲了試探各方面的反映再作定奪。
  雖然如此,召回廬陵王已經是個很大的勝利,表明局勢在向有利於李唐的方向發展。狄仁傑等大臣也不敢催她,怕欲速則不達,引發武皇的反感反而把事情搞砸。
  意外的推動力來自於北方,因營州之亂降服契丹、奚族一躍成爲草原霸主的默啜可汗。
  
  當初爲吞並契丹部落、鞏固突厥在北荒的霸權,默啜可汗主動要求與武周結盟,上表請求做武皇的兒子,又爲女兒求婚。武皇召廬陵王回京之後,即著手準備與突厥的聯姻事宜,最終選中武承嗣的兒子淮陽王武延秀。史載武延秀能歌善舞,姿態柔媚,很會討女人歡心;武皇大概認爲武家子弟在營州之亂中表現不佳,如能順利和親突厥消弭戰事也算有功於國吧。
  武延秀一行人於六月來到突厥王庭,怎知默啜突然翻臉:“我爲女兒求婚,要她嫁的是天子之子,你們送來一個武家的人做什麽?這是天子的兒子麽?我突厥世受李唐恩惠,聽說李氏盡滅,只留下兩位皇子,當派兵輔佐二位皇子登基。”當即扣押武延秀,並於八月發兵入寇河北,連陷城池,殺戮慘重,同時移書責備朝廷,其中一條赫然竟是“可汗之女當嫁天子之子,武氏小姓,門不當戶不對,罔冒爲婚,純屬欺詐!”
  檄文傳到武周,武承嗣原本心懸愛子安危,又遭此侮辱,眼見得太子之位離自己越來越遠,積郁成疾,竟怏怏而死。
  事情頓時急轉直下,幽居深宮的皇嗣李旦把握住機會,再三上書懇請遜位於廬陵王。武皇權衡利弊,終於松口,複立廬陵王爲太子,並恢複了他出生時的名字——顯。
  時爲聖曆元年九月,距離李顯回京已有半年之久。
  事情至此總算塵埃落定,但武三思隨即拜相,成爲今後武李之爭的主角。
  
  顯既已被立爲太子,這默啜棄周複唐的口號不攻自破。鑒於府兵敗壞已不堪戰,武皇命太子爲河北道元帥,以他的名義招募軍士征伐突厥。消息傳開,人心振奮,原本一個多月還不滿千人,現在應募者雲集,沒過幾天就招募到五萬多人。
  這個時候,李顯的才能已經不重要,他的存在就是一面旗幟,鞏固他地位的每一個舉動都被視爲李唐複國鋪路。擔任河北道行軍副元帥的是狄仁傑,實掌元帥之職,讓監軍使吉顼把這一情況告訴武皇。於是聲音宏亮的吉顼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大大吹噓了一番顯的號召力,聽在武皇耳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這十幾年來她廣施官爵,減免賦役,神道立國,薄待儒術,爲收買人心做出了諸多努力,到頭來還是敵不過“李唐皇族”這四個字!原來這滿眼繁華,漪欤盛哉,都不過是沙築的城堡,轉眼便會被無情的海浪卷走。
  但募兵進行得如此順利,也算件好事吧。武皇面上的微笑,辛酸而又欣慰。一旁的諸武聽著可實在不爽到家,覺得吉顼這小子太不地道。他們雖不知道吉顼就是那個鼓動二張召回廬陵王的主謀(此事進行得極爲隱秘,睿宗登基後有人剖白才得知吉顼爲李唐複國所起的作用),也不禁深恨吉顼此刻的搖唇鼓舌。
  
  當下召集到45萬大軍,太子挂虛職留京,命仁傑知元帥事,武皇親自送行。然默啜已經回師漠北,擄掠諸州男女萬余人,所過之處殺掠不可勝計。先行出師的沙吒忠義等人只敢引兵遠遠綴著,不敢逼近。狄仁傑帶了十萬兵馬一陣狂追,已經追不上了。默啜可汗獨霸北荒,擁兵四十萬,據地萬裏,甚有輕中國之心。
  武皇狂怒之下改默啜之名爲斬啜,把親附他的一幹叛臣處以極刑,但也無可奈何。武延秀仍然被扣留在突厥,直到中宗複位後默啜請和才被放回,後成爲安樂公主的男寵之一,正牌驸馬死後升級扶正,最後夫妻雙雙死在李隆基討韋後之役中。
  
  對突厥的征伐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武皇心裏郁悶之極,身體的衰老與國事的煩憂糾結在一起,讓她不堪面對卻又不能不面對。
  即已確定了李唐複國,她就要盡量調和武李之間的矛盾,確保武姓在李唐政權下也能享有如今的地位和權利。
  於是在李顯太子身分確立之後,武家子弟毫無顧忌地得被委以重任。聖曆元年(公元698年)八月,武承嗣去世的第三天,武三思即出任檢校內史,掌首相之職。同月,武士逸之孫重規任天兵中道大總管,掌並州(今太原市)城中的天兵軍。九月,武攸甯入閣宰相。十月,下令在神都洛陽城外屯兵駐防,命河內王武懿宗、九江王武攸歸統領。聖曆二年(公元699年)七月,命建安王武攸宜留守西京長安,接替會稽王武攸望。
  通過這一係列安排,武家子弟分別被授予軍政要職,並控制著洛陽、長安、太原三大政治中心。武皇仍不放心,又於聖曆二年臘月,賜太子姓武;同年六月,召集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甯等共爲誓文,立誓和睦相處,在明堂昭告天地,銘之鐵券,藏於史館。
  棄周興唐的原則至此成爲定局,武李盟誓的這一刻,也就向天下宣告了一個事實:
  ——武周王朝注定一代而亡。
  
  這個冰冷的事實,如同枯葉老枝,悄然自女皇的心間劃過。因爲早有準備,所以並不痛苦,卻有一種深深的怅然,深深深深地沈沒到了往事的海裏。

  如是又過了四個月,這年冬天十月,在宮中幽禁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及其諸子終於重獲自由。李旦的長子成器21歲,已經成年;三子李隆基15歲,他們的青春期就在六年漫長的囚徒生涯裏度過,連到院子裏逛逛都不被準許。在狹小的空間裏提心吊膽的活下去,像小動物一樣互相安慰取暖,意外的不幸反而加強了兄弟之間的凝聚力,現在出閣武皇也沒有把他們分開,賜宅洛陽積善坊,分成五院,各自生活,但還是住在一起,時稱“五王坊”,所以玄宗兄弟之間的感情是很讓人羨慕的,其後成器主動讓太子位給李隆基,也應該有這一重因素吧!
  
  同時出閣的還有故太子賢的遺孤守禮,他的幽禁時間更久,約有十幾年了吧,現在28歲了。相王諸子還有親情可以慰籍,守禮的命運更爲悲慘,每年都有幾次被帶到院子裏受宦官杖打,他的哥哥和弟弟就是死於這種殘酷的毒打之下。賢的三子之中,只有守禮活了下來,可見他生命力的強韌,但無情的杖責仍給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痊愈的傷痕,一遇天氣變化便會隱隱作痛。出閣後的守禮縱情聲色,好酒貪財,名聲很不怎麽樣,但想到他少年時不幸的遭遇,誰又能忍心指責他呢?
  
  能活下來,畢竟是好事。象守禮的兩位兄弟,李旦的二妃劉氏窦氏,他們的魂魄就永遠留在這幽冷的深宮裏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當這些尊貴的囚徒們終於活著走到陽光下,回首往事,想必都會生出翻雲覆雨世路艱難的感慨吧。
  
  武皇仍在不停的忙碌,她總有那麽多忙不完的事情。從前她處心積慮地從李家搶過江山,現在她要處心積慮地把江山還回去。一紙誓言無法消弭武李之間的積怨,這一點她也不是不清楚,所以她要一重更牢固的關係,就是聯姻。太子顯有八個女兒,在武皇的安排下,新都郡主嫁武延晖,永泰郡主嫁武承嗣之嫡子嗣魏王的武延基。顯最寶貝的女兒安樂郡主則嫁給了武三思之子武崇訓。據說此女極其美麗,《新唐書*公主傳》中說她“姝秀辯敏”,“光豔動天下”,很少看到一本正經的史書用這類詞語形容一位公主,《後漢書》談到王昭君之美,也不過就是“光明漢室”“竦動左右”而已。可見安樂公主的美麗,必是人間罕見。這一係列聯姻也透露出武皇內心的隱秘,她雖然已將太子顯和相王旦賜姓爲“武”,但心中仍然視他們爲李家之子,故此武李聯姻,鞏固武家的外戚地位。她自己尚且如此,也就難怪外人將太子與相王視爲李家天子了。
  
  此時武皇已是77歲的高齡,但對權勢仍然著緊。王及善、婁師德兩位重臣相繼去世,她提拔謹慎清廉的陸元方做宰相。某日問詢外事,陸元方大概怕她年高勞累,答道:“臣備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奏;瑣瑣碎碎的人間細事,就不足勞煩聖聽了。”武皇頓時大怒,將陸元方罷相。她確有感到力不從心,硬擡上去的武家子弟又沒幾個能幫上忙的,聖曆三年(公元700年)正月,剛被拜爲首相的武三思再度罷相,看來此人除了谄媚功夫之外實在沒什麽政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讓武皇失望。心比天高,無奈身體不爭氣,身邊人也不爭氣,武皇內心的郁悶可以而至。而在李唐複國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世人對武家人的輕視也越來越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此消彼長的態勢往往會給武皇以強烈的刺激,時不時地發作一次,每次都有倒黴蛋作祭品。這次是吉顼。
  
  吉顼原本被武皇視爲心腹,備爲宰相,頗受看重。某次與河內王武懿宗爭功於殿前,吉顼身材高大、口齒伶俐,對付短小伛偻笨嘴拙舌的武懿宗各方面都有壓倒性優勢,說到得意處不免聲色俱厲,越戰越勇。老實說武懿宗被人欺負這絕不是最慘的一次(可參見陸元一的諷喻詩),可這次一下子觸痛了武皇的敏感神經,當即呵斥:“吉顼當著朕的面尚且敢小視我武氏諸人,他日豈可指望你!” 於是幾日後當吉顼奏事又援古引今地長篇大論時,武皇震怒警告:“你說的這一套我聽多了,不用廢話!告訴你,昔日太宗有馬名師子骢,狂烈無人能制。朕作爲宮女侍側,當即表示,只要給我鐵鞭、鐵撾、匕首三件東西,就能制服。鐵鞭擊之不服,就用鐵撾打,還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連太宗聽了都壯朕之志。難道你今日想用鮮血來弄髒朕的匕首麽!” 吉顼惶懼流汗,拜伏求生,被貶爲縣尉。
  
  臨行陛辭,吉顼含淚進言:“臣今遠離阙庭,永無再見之期,願陳一言以進!”
  武皇賜坐問詢,吉顼道:“合水土爲泥,會引發爭執麽?”
  武皇答:“沒有。”
  吉顼道:“如果分一半塑爲佛祖,另一半塑爲道家的天尊呢?”
  武皇答道:“那就有麻煩了。”
  “臣也以爲有。”吉顼再拜,“宗室、外戚若能各守本分,則天下安。現在太子己立而外戚仍居王位,陛下若不處置而任其發展,他日必有禍亂,臣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話一出口,吉顼已忍不住流下淚來。不管這個人有多麽滑頭,他這一番話的確是發自肺腑。
  女皇沈默,茫然地望著檐前的雨滴。歲月秋風,心事蒼涼。良久,她怅然一歎:“朕也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吉顼一震,他從未想到過一向鬥志旺盛的武皇竟然會說出這樣消極的話!還未接口,武皇已疲倦地揮揮手,起身離去,白發伶仃,似已不勝蕭瑟。他目送著她的背影,看她慢慢地走入陰影中,終於消失在幽暗的回廊間。
  這果然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武皇。貶谪後不久的吉顼,即在失意中客死異鄉。他所預料的一切,都在逐一的發生……
  
  武皇還是改不了一貫的強悍性子,心態上早已認輸,情感上仍然不甘。她也承認武三思不是做宰相的料子,現在換上狄仁傑做內史(即中書令),作爲首席宰相掌管一切朝政。同月她給太子顯的諸子封王。顯的長子重照已經18歲,避諱改爲重潤,當年高宗爲保證政權順利交接,在立顯爲太子的同時也立幾個月大的重潤爲皇太孫,此後他的身份隨父親一路浮沈,現在被封爲邵王。次子重福爲平恩郡王,三子重俊爲義興郡王,四子重茂當時只有三歲,也被封爲北海郡王。諸子之中以長子重潤最爲出色,史載他“風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看來是位孝順友悌的俊美少年,中宗自己不怎麽樣,倒生下了重潤和安樂公主這樣一對漂亮兒女。
  
  武皇這樣安排,自然是爲了加強太子顯的地位了。她這麽不停地在武李之間左右搖擺搞平衡,估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天下是姓武還是姓李?她應該扶持李家還是武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兩邊擡高的結果必然是雙方火拼兩敗俱傷,其下場她是知道的,吉顼也指出來過,可是她停不了手。陷入理智與情感爭鬥中的武皇不堪重負,畢竟已經是77歲的老太太,她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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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書上第一次記載武皇生病是在聖曆二年(公元699年),這當然不說明她以前沒生過病,但應該不是很嚴重。比起她的同時代人,她的身體已經好得有點過分,至少足以讓她老公心生羨慕。但她倒底是人不是神,只要是血肉之軀,便總有衰亡的一天。看歲月的痕迹一點點地爬滿皮膚,感受到疲倦由內及外毒素般地蔓延開來,曾經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依然神采奕奕目不交睫,現在就算睡眠充足頭腦也整天暈暈沈沈,精力、智慧、記憶力、判斷力、反應力都在逐日衰退,力不從心的感覺越來越強。衰老的軀體,猶如被白蟻蛀空的老樹,經不起風雨的消磨。雖然頂著金輪聖王彌勒化身的名頭,聖曆二年正月原來稀疏的眉毛又重新長出了幾根,爲此百官相賀很是熱鬧了一番,但再精致的謊言也掩飾不住事實,正月才慶祝過身體康健如西王母般的青春不老,二月就大病一場,好像上天在有意捉弄她似的,先給她一點驚喜,當她按照一貫作風去渲染宣傳的時候,便反過來無情地嘲弄她。縱橫一世玩弄天下人於股掌中的武皇,最終也逃不過冥冥中的那只翻雲覆雨手。
  
  據說這次大病全靠給事中閻朝隱虔誠向嵩山之神祈禱甘願以命相換才得痊愈。但次年武皇又再度病倒,而且病情似乎更爲嚴重,幾乎到了不能視事的地步。首席宰相狄仁傑懇請武皇下令太子監國,但被拒絕。[13] 她仍然貪戀權力的魔杖,盡管她現在已經知道這並不能給她帶來健康和長壽。
  
  狄仁傑無可奈何,只得利用自己掌政的機會盡量提拔一些忠於李唐的才學之士上位,先先後後引薦了姚崇、桓彥範、敬晖等數十人,策劃神龍宮變逼武皇讓位的五位主謀倒有三位是狄公推薦的(張柬之、桓彥範、敬晖)。曾有人質疑狄公對李唐皇室的忠誠度,認爲他竭力推薦張柬之只是巧合,可太多的巧合只能指向一種必然。其實狄公從來不曾掩飾自己的政治傾向,那個時代的正統知識分子不忠實於李唐反而才是怪事。但深受武皇知遇之恩的狄公可能確實希望通過和平手段解決問題,只要女皇去世後政權能順利地傳交給李家人即可。可惜武皇雖已認識到了回歸李唐的必然性,行動上仍然遲疑,且常有扶植他人勢力打壓李唐之舉,致使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裏各方派係林立,李唐複國的前景仍不明朗。當時狄公也已經七十多歲,年邁體弱,自感去日無多,唯有在身前盡量鞏固太子地位,確保政權的順利交接。
  
  很難說他的心思完全沒有被女皇察覺。舉薦張柬之的時候,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武皇便表現猶疑。據說武皇曾要狄仁傑舉薦賢士欲用爲將相,狄公答道:“單論文辭缊藉,蘇味道、李峤已可入選。如果陛下要的是濟世安邦的奇才,臣推薦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有宰相之才。”武皇於是把張柬之提升爲洛州司馬。過了幾天,武皇又要狄仁傑薦賢,狄公答:“前些日子舉薦的張柬之,陛下並沒有用啊。”武皇道:“不是已經提升他爲洛州司馬了麽?”狄公道:“臣舉薦的是宰相人選,不是司馬。”
  盡管狄公的語氣已經帶有責備的意味,武皇仍只讓張柬之出任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或許是政治家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尚未完全衰退,或許是張柬之擁護正統的言行太過明顯讓武皇感覺不安,直到狄公去世張柬之也未入閣拜相。然而推薦張柬之的人實在太多(這是否表明他的政治傾向當時已是盡人皆知?),遲至長安四年(公元704年),張柬之還是通過姚崇的舉薦而拜相,那時他已經八十歲了。
  
  生活在世紀之交的武皇和她的名臣們,組成了唐朝曆史上罕見的高齡政府,由君到臣都在跟時間賽跑,跟衰老和疾病抗爭。自感無力的武皇開始乞靈於仙丹,就像那個時代的人們常做的那樣。不過她的運氣的確很好,曾經讓李唐幾代皇帝體質急劇下降甚至爲之喪命的丹藥,卻在她身上奇迹般地發生了效用。可能是她的體質實在怪異,也可能是她找的煉丹士確有兩把刷子,服了洪州道士胡超耗費三年時光給她煉制的長生藥後[14],武皇的疾病竟真的好多了。劫後余生的武皇欣喜地把年號改爲“久視”,這是一個具有濃郁道家色彩的詞語,語出《道德經》:“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表現出了武皇對長生的渴望和對道家的敬意。
  
  年輕時笃信人定勝天,編織谶緯,制造天命,年老時卻敬天畏神,虔誠禮佛,這種轉變究竟是進步還是退步?也許根本無所謂進步或退步,只是武皇實用精神的一貫體現,——出於對自己即將前去的未知世界的恐懼,有必要向那裏話事的神佛攀下交情以便繼續得到關照^_^ 佛家講涅磐,道家樂長生,來生的允諾顯然及不上現世的誘惑,加之向李唐回歸的方針已定,政治障礙業已排除,武皇以道家“久視”爲年號酬謝神恩,當存此意。
  
  垂暮的武皇對宗教漸生敬畏之心,不再一味視爲可利用的工具。改元“久視”的同時,她亦宣布去“天冊金輪大聖”之號,恢複到最簡單的皇帝稱呼,其後又廢除長達八年的禁屠令。她曾經煞費苦心炮制的一個個神話,現在由她自己來一一破碎,只因對延續生命的渴望已經壓過了往昔對榮耀的追求。與天爭高、與神佛比肩的豪情已經不再,她只是俗世的天子,這就是她的真實位置。“金輪聖王”“彌勒化身”的稱呼幫不了她,她不想再騙自己,也無心再騙天下人。
  
  久視元年七夕佳節她讓胡超替她到嵩山謝神,投簡於封禅台北,除罪金簡上镌刻的短短60多個銘文,正是她當時心情的寫真:“大周國主武照好樂真道長生神仙,謹詣中嶽嵩高山門,投金簡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照罪名。太歲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謹奏。”[15]
  既對眼前繁花簇錦的俗世生活戀戀不舍,又不得不對身後事做出安排打算,消弭孽債,化解冤家,以便想象中的幽冥生活不至於太過艱難。這裏我們看到的不再那位睥睨天下威風凜凜的君王,而只是一個畏懼報應誠惶誠恐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年頭,這個強橫了一世的女人,無論從實踐上還是心理上,都已向她曾經頑強挑戰過的世界,那森然可畏的秩序,那人間天上的準則,完全屈服。
  
  注:
  [13] 《舊唐書*魏元忠傳》
  [14] 關於胡超,通鑒說:“太後使洪州僧胡超合長生藥,三年而成,所費巨萬。太後服之,疾小瘳。” 很多人據此認爲他是個和尚,還是個胡僧,但結合唐人筆記,胡超是個隱居白鶴山的道士。
  [15] 該除罪金簡於1982年5月登封縣峻極峰北側發掘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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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接連兩場大病武皇仿佛變了個人,她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把政事委任給狄仁傑,一天的時間基本全消磨在二張身上和無休止的宴飲之中,似乎要抓緊時間縱情聲色以此來彌補年輕時的辛苦。她將控鶴監改名爲奉宸府,廣選美貌少年以充後宮,挑選標準極爲嚴格,務求才貌雙全決不馬虎,就算自己不用純屬擺設,也不能給人機會質疑武皇的品味^_^ 奉宸府還豢養了一幫清客,隨時隨地吟詩作賦給帝王佐興湊趣。有了他們,粗俗的男女調情便陡然上升了一個檔次,簡單的吃飯喝酒也平添了一份文化情趣。就算說來說去他們的全部工作就是拍馬屁,能拍得如此搖曳生姿妙不可言也絕對物超所值。一幹清客裏最爲出名的才子是宋之問,他的文采和人品一樣聲名遠揚,文名有多高,對他爲人的評價就有多低。據說他曾經報名競選武皇的男寵未果(武皇嫌他口臭),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做了二張的槍手,有需要寫詩應酬的時候替兩位花樣美男捉刀代筆。由主人變成捧場客,宋之問照舊敬業樂業,沒事做的時候還幫二張捧尿壺。
  
  拜嵩山,幸溫湯,修建三陽宮,沈醉奉宸府。武皇厭居深宮,頻頻出遊,徜徉於山水之間,沈溺於少年溫柔的笑容裏。有時也會舉辦一些作文競賽,由她寵愛的才女上官婉兒做主持兼評判,看誰寫得又快又好,給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佳話。傳說她曾遊龍門,登石樓,命衆官賦詩紀勝,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先成,獲贈錦袍,然而東方虬坐席未安,宋之問也已把詩寫好獻上,且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武皇於是親手從東方虬手中取回錦袍改賜宋之問,群臣一片沸騰,詩會達到高潮,這就是“龍門賦詩奪錦袍”的故事。落敗者東方虬當然會感覺尴尬,有人據此稱武皇未免太過小氣,不過這類場合圖的就一個熱鬧,彩頭的意義本就在於添加競爭和嬉鬧的氛圍,倒也不必認真。由此誕生出大量宮廷應制詩,這些詩大多格調不高,但聲律嚴格,對仗工整,對正在成型中的律詩發展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這裏有必要提一下古體詩和近體詩的區別,所謂古體和近體都是相對於唐代而言。古體詩又稱古詩或古風,專指唐代以前流行並在唐代繼續流行的一種詩體,沒有嚴格的字句、音韻和平仄對應等要求。近體詩則講求嚴格的格律,有四項基本要求:一是句數、字數有規定;二是按規定的韻部押韻;三是上句和下句各字之間要求平仄對立和相粘;四是規定某些句子之間用詞要對仗。近體詩又稱今體詩,分爲律詩和絕句,都在初唐得以齊備。而近體詩的定型正是得益於流氓才子宋之問與他的同道沈佺期。宋之問是正牌奉宸府供奉,沈佺期亦是府內清客之一,黨附二張,曾奉旨參修《三教珠英》。
  
  在南北朝時,以沈約爲代表的永明體詩,已開了詩歌聲律化的先河,但在“沈宋”之前,詩人們的作品多爲五律,還經常有前後失粘的情況。沈宋二人總結前代積累之經驗,由原來講究四聲到只辯平仄,由消極的聲律“八病”之說中探求出積極的平仄規律,又從原只講求一句一聯的音節協調將粘對規律貫徹到全篇,形成了在平仄上有嚴密規則可循的完整律詩。他們不僅使五律的體制定型,又使七律的體制開始完備,並且通過他們的創作實踐使這些規範逐漸爲一般詩人所接受,其功不可沒。李維《詩史》中有中肯的評價:“五言至沈、宋,始可稱律,多未成體,沈則間有佳者。所謂裁成六律,彰施五采,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沈、宋之功也。” 宋之問風格清麗,五言是其擅場,曾被明胡應麟譽爲初唐五律之冠。而沈佺期氣勢宏大,七言獨辟蹊徑,曾被胡應麟推爲初唐七律之冠。詩歌今古體之分,至此遂成定局。沈宋建之於格律,陳子昂變之以風骨,爲盛唐詩歌的黃金時代做足了準備。
  
  不過詩歌畢竟是點綴升平無心插柳的附屬品。奉宸府在當時的名聲並不好。皇帝毫不掩飾地大選美男如金絲雀般的豢養調教,無疑已刺痛了很多男人的自尊心。更由於奉宸府待遇優厚工作清閑,竟真的吸引了一些貴族少年,好好的世襲官職不做,爭著到奉宸府去侍奉武皇。清秀少年整天敷粉著錦扮袅娜隨風的海棠花,粗豪健壯的逢人便誇自己的ooxx能力超群,自我舉薦起來一點也不謙虛。初唐雖然風氣開放,還是讓有些思想正統的大臣看不下去,上書要求武皇注意影響。武皇厚賞進谏者,但照舊我行我素酷到底,只是叫了些文學之士和二張一起編著《三教珠英》以掩人耳目,寫東西自然是筆杆子們的事,二張還是負責陪她尋歡作樂,看夕陽一寸一寸地消逝在天邊。人生苦短,去日無多。憐我世人,歡娛幾何?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建立起來的奉宸府,充滿了一種世紀末的頹廢氣息。修建一如既往的匠心獨運,清雅華貴中帶有自然的野趣,宛如道家修真的洞府。芳草芷蘭,郁郁青青,亭台樓閣,點綴其間,時可見一群聲名赫赫風流倜傥的文章巨子,衣袂飄飄,載酒而行;輕裘緩帶粉面桃腮的俊俏少年,月下吹笙,臨風弄笛。誤入其間的色女必回眼界大開,嗟歎不已:真乃人間仙境,竟無語凝噎。
  
  花中國色香中王自然是蓮花六郎張昌宗,他的美貌現在已被渲染得迹近神話。人們紛紛傳說他是仙人王子喬(又稱王子晉)的化身,十七歲騎鶴飛升的周靈王太子。這麽說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事實。武皇命人打造一只木鶴,張昌宗身披羽衣,乘坐其上,悠然吹笙。開動機關,木鶴滿場遊走,可不正是王子喬臨凡?木鶴機關再精巧,想必也比不上現在的小汽車,難免一顛一跛,震得張昌宗羽衣飄飄,越發像個神仙,時不時掉下一根半根羽毛,牽惹出無數相思情債(具體可參照電影《無極》傾城掉毛迷惑昆侖狀)。自是人人贊歎,起碼武皇覺得美得不得了,她一句話就頂一萬句。《和梁王衆傳張光祿是王子晉後身》等應制詩一首一首地做,武皇遊嵩山時還特地往谒升仙太子廟,親自作文刻碑,文中誇耀大周的強盛,表述了她對神仙世界的向往,當然也少不了對主人公升仙太子王子喬的贊美,然而字字愛意卻是針對身邊侍立的玉人六郎。武皇對情人一向大手筆,她要情人的美貌和這碑文一起並世不朽。升仙太子碑至今仍保留在河南偃師缑山,碑陽有草書三十三行,正是武皇禦筆親撰,筆力流轉,意態縱橫,幾十年書法功力於茲盡現,《宣和畫譜》贊曰:“凜凜英斷,脫去鉛華脂粉氣味。”因這是曆史上首次以今草入碑,講述書法流變的時候大多都會提及。少女時代的武皇曾苦練書法冀望以此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想不到此時派上了用場。時光之輪悄然轉過一個甲子,現在的她可以對自己微笑,所有爲取悅他人而學習的技能,最終都有用來取悅自己。
  
  大周朝的國政仍在有條不紊地運轉中,對狄仁傑的人品和才能武皇一向深信不疑,他必定可以保障政權順利交接,不會忘恩負義地趕恩主下台。武皇對狄公的敬重已經到了人臣莫及的程度,狄公觐見每每免其跪拜,稱見到狄公下拜她也會感覺疼痛(“每見公拜,朕亦身痛”)。啊啊啊啊啊啊啊,不過八卦愛好者們大可不必過於激動,唐朝皇帝說起這類話來一向不嫌肉麻。太宗皇帝就曾說過魏征是他的鏡子,李績是他的長城;李靖好比他的兄長,無忌好比他的兒子;一日不見馬周,就會想你想到夢裏頭……甜言蜜語一籮筐,總要哄得人高高興興地替他賣命爲止。武皇素來強橫,這方面多有欠缺,如今年事已高,也想爲後世留下一段君臣遇合的佳話,何況狄仁傑確有籠絡的必要。又下令百官奏事非軍國大事不得煩擾狄公,可謂百般禮遇,體貼入微。然而年邁多病的狄公仍然不勝負荷,久視元年九月,一代名相狄仁傑溘然長逝,終年七十一歲。
  
  狄仁傑兩度拜相,加起來不過三年多時間,名氣卻超過武周朝任何一位宰相,身前身後都廣受贊譽,進封梁國公,圖形淩煙閣,追贈司空,配享太廟,可謂人臣之極。或許唯一的遺憾就是不曾親眼看見李唐複國成功吧!但作爲武皇的頭號寵臣,也許他也同樣不忍目睹武周的終結。早逝(其實也不算早逝)讓他避過了這尴尬的一幕,他沒有辜負武皇,因爲他只是因勢利導地幫助她選擇了一條最明智的道路;他也沒有辜負李家,爲他們他做到了一個臣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既未負情,也未負義,俯仰無愧,善始善終,堪爲人臣楷模。武皇原本冀望狄仁傑打理朝政,自己優哉遊哉度過余生,豈料斯人先行一步,徒喚奈何。她對狄公的了解與信任是長期以來建立的,一時之間卻找哪一個可以替代?不由得長歎:“天何奪我國老如此之速!”
  
  狄仁傑的提前去世,讓武皇的退休計劃泡了湯。雖然身體已經江河日下,還是不得不勉力勤政。只是每當遇到遲疑難決的時候,滿朝文武竟似乎再也找不出一個像狄公那樣睿智幹練而又了解她心思的人替她分憂解難。她仍是天下至尊的君王,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只要她一揮手,就能讓萬千人頭落地,可是再大的權力也只能把活人變成屍體,沒法讓逝者起死回生。那些她愛過的人,她恨過的人,都已經長眠地底,就算她發一千道一萬道敕令,也無法將他們喚醒。
  
  “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白發蒼蒼的武皇在幽冷的洛陽宮中發出這句感歎,只覺意興蕭索,天地皆秋。
  天上地下,她竟孤獨得如此徹底。沒有親人,沒有對手,沒有敵人,沒有朋友。是的,她還有子女,他們敬她畏她,卻不愛她;她還有她傾盡一生心力建立起來的武周帝國,然而它存在的時間不會比她的壽命更長久。緣起緣滅,織夢碎夢,這就是人生麽?
  她一路跋涉,不肯停留,神阻殺神,佛阻殺佛,就是爲了走到道路的盡頭,獨自一人面對這雪野似的淒冷和荒涼?
  攀登到最高峰頂的人,會笑這塵世間的一切,都是如幻似真的悲劇。
  一絲自嘲的微笑掠過武皇蒼老的面容,如果一切注定是夢幻泡影,那就讓她自己來親手結束。
  
  久視元年十月,即狄仁傑去世後一個月,武皇宣布以正月爲十一月,一月爲正月,大赦天下。自永昌元年(公元689年)開始、使用了十一年的周曆終被廢除,恢複李唐王朝使用的夏曆。
  曆法,在古中國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唐代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向李唐表示臣服的一大標志便是改用唐朝的曆法,稱之爲“改正朔”。武皇在登基之前宣布改用周曆,是她即將發動武周革命的預演,而現在棄周曆複唐曆,則宣告著她對李唐王朝的回歸。
  
  然而武皇仍然不願幹脆利落地把政權即刻交還給兒子,掌權既久自有戀棧之心,但年邁體衰確實力不從心,兩個與她關係密切深被信任的女子遂得以參與朝政,走上前台,一個是愛女太平公主,一個是女官上官婉兒。但更多的還是委政於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張氏兄弟,以貼身男寵爲自己的耳目和代言人,繼續掌控朝政;而政治生命完全係於武皇一身又缺乏頭腦的二張,又成爲阻止她棄周複唐計劃的主要力量。以前武皇威權獨任、酷吏峻法之下,誰也不敢亂結朋黨;而今她既老且病,常常臥病不起,對政局的掌控能力逐漸衰退,致使各方勢力蠢蠢欲動。謹小慎微的李唐皇族,熱切盼望李唐複國的文武大臣,不甘失勢意圖俟機而動的武氏族人,以及陡然權傾朝野驕狂跋扈的張氏兄弟,各方派係林立,情況日益複雜,使得本應順利過渡的權力交接,在關鍵時刻布滿殺機,最終演變成一場她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悲劇性政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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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武皇是唐代後妃幹政的成功範例,那麽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便可視爲公主和女官參政的代表。尤其是太平公主,自武周王朝末期開始參知政事,勢力影響橫跨中宗、睿宗、玄宗三朝,極盛時期七位宰相五位出其門下,自古以來公主權勢熏天者無過於此。然而由於資料的缺乏,這位中國第一公主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已無法詳考,只能結合武皇子女的排序和太平結婚生子的年月來推斷,她最有可能出生於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是武皇最小也是最受寵愛的孩子。這可能與武皇早夭的長女安定公主有關,作爲唯一的女兒,她得到了母親雙倍的疼愛。高宗朝後期,權力之爭日益尖銳,太子如同走馬燈似的更換,武皇刀鋒所指,當者非死即傷。太平公主卻由於性別原因多過了母親嚴厲的眼睛,未受曆次易儲事件影響,仍舊備受父母珍愛。開耀元年(681年),17歲的太平公主下嫁表哥薛紹,婚禮之盛創下大唐開國以來的紀錄,據說迎親的火燭把路邊的行道樹都烤死了不少。薛紹出生河東望族,是昔年秦府十八學士薛收的族人,母親城陽公主爲太宗皇帝與長孫皇後的愛女,其人溫文爾雅,蘊藉風流,與太平的婚後生活堪稱美滿,生下二子二女,也未聽說太平此間有任何外遇。因此高宗時代的太平公主生活應該是相當惬意的,無風無浪,溫柔甜蜜,和她不幸的嫡親哥哥以及更爲不幸的庶出哥哥姐姐們相比,她是真真正正占盡萬千寵愛的大唐公主。
  
  悲劇發生在高宗去世母親臨朝稱制時期,李唐諸王反叛事涉薛紹的兄長,疑心重重的武皇於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老老實實做驸馬的薛紹也一並下獄,杖責一百,活活餓死獄中,據說這還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面子上才讓他保留了全屍。年僅二十出頭的太平公主就這樣成了寡婦,出於對母親的畏懼,她甚至不敢公開哭泣。貴爲帝國唯一的公主,卻連自己的夫君都無法保全,被譽爲世間最偉大的母愛此刻顯得如此淡薄。
  
  事後武皇大概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打破公主封邑不得過三百的限制,將太平公主的食邑增至一千二百戶,又積極地爲她張羅婚事。她選中的乘龍快婿是魏王武承嗣,她要她最寵愛的女兒和她最信任的侄兒結爲連理,成爲大周朝一股不可忽視的政壇勢力。薛紹被殺後太平公主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地位,母親的一生是一台精彩的獨角戲,不會因爲任何人而改變劇情,即使唯一的女兒也只能作爲點綴的道具。然而太平公主仍然不願成爲一樁政治婚姻的籌碼,他拒絕按照母親的安排嫁給武承嗣,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直接的一次與母親對抗,並難得獲取了對方讓步,條件是她必須和另外一名“政治可靠”的武家子弟結婚,太平選中了武攸暨。
  
  武攸暨是位出名的美男子,更難得的是個性恬淡,爲人謹慎,一向遠離權力爭鬥。中宗登基後拜他爲司徒加邑千戶,他堅決不受,淡出政壇,安於做個散官。即使在中宗駕崩,武家幾乎傾巢而出配合韋後準備奪權之際,武位暨亦未介入,是此事之後僅存的少數幾個武家成員之一。《新唐書*外戚傳》稱他“沈謹和厚,於時無忤,專自奉養而已”,在張牙舞爪驕橫跋扈的諸武之中顯得頗爲另類。此外,他還是個有婦之夫。很難判斷太平公主是真的傾慕他,還是只想隨便挑個人選讓武皇死心,但這哪裏難得住他偉大的母親?伸出根小指頭,武攸暨的夫人便即刻消失,太平又做了新娘。只是以結發妻子死亡而換來的婚姻,丈夫對她有多少情愛可想而知,他們的婚姻不能說不和諧,畢竟武攸暨萬萬不敢得罪她,但太平也開始有樣學樣地養起男寵來,放肆地談笑男人的身材和相貌,而不是他們的心。她的人生已經被強橫霸道的母親弄得支離破碎。
  
  往昔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吧!既然再真摯的感情都經不起權勢的摧折,再來談論男人的真心未免矯情而愚蠢。當時情真,只因天真。找不到情愛可以寄托的婦人,只有用欲望來填滿空虛。對於母親的強權暴力,她始而憎恨,繼而羨慕,終而成爲她後半生孜孜以求的目標,因爲她的切身經曆告訴她,愛情脆弱,親情虛妄,惟有權力才能真正帶給她安全和力量。然而在視權力如禁脔的武皇面前,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斂起鋒芒,不敢流露出任何非分之想。她的柔順和乖巧深得武皇嘉許,漸漸地也願意和她分享一些心事,有了預謀議事的機會,但太平仍然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史載她在武皇專權期間“畏懼自檢,但崇飾邸第”[1],“內與謀,外檢畏,終後世無它訾。”[2]
  
  聖曆以後,太平公主大概因舉薦二張有功,加之武皇體衰多病,太平參與政事的程度加深,食邑更增至三千戶,但她在政壇所起的作用仍然很模糊。終武周一朝,她直接參與的事件如誅懷義、薦二張,都與個人隱私有關,卻與時政無關。而唯一一件直接出面彈劾來俊臣案,也是群策群力,最後由王及善、吉顼出面勸說成功,很難說太平公主在此案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常有人疑惑爲何不選擇太平公主作爲儲君,一個溫情的說法是武皇自感這條路太過艱險,不願女兒重蹈覆轍,但武皇看來似乎從未有過立女兒爲儲君的考慮。她並不是個女權主義者,延長爲母親守喪時間等措施,更多地是從鞏固自己地位出發,而不是爲天下婦女謀福利。她對太平的寵愛,恐怕也是潛意識中從未視女兒爲權力分享者和競爭者的心態使然吧!
  
  “二十余年,天下獨有太平一公主,父爲帝,母爲後,夫爲親王,子爲郡王,貴盛無比。”[3] 風光背後的太平公主,是在母親光環下小心度日明哲保身的女人。像武皇那樣的傳奇人物,只適合遠距離的審美而不是近距離的相處,如果有得選擇,恐怕沒有人願意做她的子女,即使她能給予你世間至尊的榮譽。垂拱年間,太平保不住自己的夫君薛紹;武周執政,酷吏來俊臣亦可同樣威脅太平的安全;即使在武皇生命中的最後幾個年頭,女兒在她面前說話的分量,還比不上她身邊的兩位男寵張氏兄弟,雖則他們還是由太平引薦。沒錯太平是她最愛的女兒,但她的愛也不過如此。因此在感受到二張威脅的時候,太平公主配合朝臣們發動了神龍宮變,誅二張並逼迫武皇退位,“鎮國太平公主”這個威風八面的稱號,就是用來獎勵她預誅二張之功的。這個以後還會詳細講述。
    
  注:
  [1][3]《舊唐書*外戚傳》
  [2]《新唐書*公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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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太平公主可謂唐代公主弄權的代表人物,依靠高貴的身份在政壇翻雲覆雨,相形之下,上官婉兒的經曆似乎更富傳奇色彩。婉兒的祖父上官儀曾是高宗朝的風雲人物,麟德時因承旨起草廢後诏書而得罪武後,被羅織入子虛烏有的廢太子忠謀反案中,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上官婉兒當時還是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隨母親鄭氏沒入宮中淪爲女奴。上官儀一代文宗,尤擅五言詩,獨創的“上官體”風靡一時,鄭氏出身名門荥陽鄭氏,詩禮傳家。上官婉兒繼承了祖父的文學天賦,在母親的悉心教導下,很小就能寫出不錯的詩文。張說在他爲上官婉兒文集所作的序中,稱她剛出生就會說話,“敏識聰聽”,“才華絕代”[4],卑微的掖庭遮掩不住她的光彩,婉兒的文名不胫而走,武後聞訊招她作詩,婉兒文不加點,一揮而就,而才思鮮豔,筆氣疏爽,完全沒有應試之作的倉促和生澀,武後大爲欣賞,當即將她升爲女官。那一年,婉兒14歲。
  
  一夕之間,上官婉兒由金尊玉貴的相府千金淪爲宮婢,又因武後的一句話而由女奴擢爲女官,生殺賞罰都決於武後一人之手,不能不讓她對這位手握大權的貴婦深懷戒懼。以武後的精明和狠辣果決,上官婉兒不要說爲祖父報仇了,就算流露出一絲半點的不平,恐怕武後也難以容她活下去。畢竟武後愛才如馴馬,只有爲她所用的才愛,否則便是鐵鞭匕首的幹活,因此上官婉兒在武後面前一定是低眉順眼小心翼翼的,她天生聰慧,博涉文史,明習吏事,又善於察言觀色,迎奉應合,因此逐漸得到武皇的信任,自萬歲通天(公元696年)以後以她執掌诏命,成爲武皇的私人秘書。當時她已33歲了,獨居宮中,孑然一身。她一度忤旨當誅,終因武皇愛才而未殺,但黥其面而已,民間傳說便是因爲她春心萌動,忍不住勾引武皇禁脔張昌宗的緣故。是否如此,已不可考,總之上官婉兒最終還是得到了武皇的諒解,聖曆以後,百官奏事,多令參決。《景龍文館記》中對其參政評價頗高:“自通天後,至景龍前,恒掌宸翰。其軍國謀猷,殺生大柄,多其決。至若幽求英隽,郁興詞藻,國有好文之士,朝希不學之臣,二十年間,野無遺逸,此其力也。而晚年頗外通朋黨,輕弄權勢,朝廷畏之矣。”俨然已是女中宰相。
  
  這段話通常被用來證明婉兒獨秉國政的地位,但需要注意的是,這是把武周和中宗朝二者合爲一體來論述的,婉兒在武周時代是否就有那麽大的權柄大可另議。曆數武周朝的各類重大事件,幾乎都看不到上官婉兒的身影,《唐會要》裏提到學士內朝的說法時,記述如下:“(翰林院)開元初置。已前掌內文書,武德已後,有溫大雅、魏徵、李百藥。⋯ ⋯乾封以後始號北門學士,劉懿之祎之兄弟、周思茂、元萬頃、範履冰爲之。則天朝,以蘇味道、韋承慶等爲之,後上官昭容在中宗朝,獨任其事。”可見婉兒之弄權是在中宗朝,在武皇面前她扮演的角色還是聽話的女秘書與文學詩會的女主持了,而她的最大政績也是在文學方面,如收集圖書,修葺文館等等。至於她的政治見解、理想抱負等等,基本爲零。
  
  這樣說也許太過刻薄,但綜觀婉兒的一生,確實有點像牆頭草,總是不停地向強者輸送忠誠,看不到一點掙紮反抗的迹象,就算真的形勢迫人,她轉變的速度也未免太快。八面玲珑長袖善舞或許是宮廷中的女人必須學會的本領,但迎奉他人成爲生命的全部,卻不免讓人感覺遺憾。上官婉兒的人生哲學看來就是“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再好一點”,這真是件很讓人悲哀的事情。在她的一生中,沒有看到有什麽東西是她願意放棄一切去捍衛的,也沒有什麽目標是她去努力爭取的,這讓她的經曆盡管傳奇,卻缺乏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她找情人的眼光也奇差無比,先是武三思,後是崔湜,而且總是被情人利用,傻乎乎地跟著武三思擡高武家打壓李唐皇室,又不停地幫崔湜收拾爛攤子,貴爲女中宰相,卻不知如何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象只被蛛網纏住的大蝴蝶,一任自己在激情中淪陷。或許真是秘書做久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主,或許她天生就是個小女人,柔弱的枝條只能攀附岩石才能生存,上官婉兒的最好出路就是做個相府千金才女名媛。可惜,她沒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她身不由己地卷入權力爭鬥中,逐漸地被吸引,心甘情願地淪陷下去,最終被萬丈風濤所淹沒,即使無原則的屈服和無底線的讓步也不能保證安全啊。
  
  武皇一手把這些女子推向政壇,以自身實踐有意無意地挑動起她們的欲望,重塑著她們的生命,造就了一個又一個不成功的模仿者,有她的韌勁沒有她的狠勁,有她的權勢沒有她的頭腦,以至於她去世之後的政壇仍然熱鬧無比,N個女人一台戲地上映一場盛大而拙劣的模仿秀。而演出之始,就是從獨霸舞台幾十年的天皇巨星大周國主精力衰退不能視事的那一刻開始。
    
  注:
  [1][3]《舊唐書*外戚傳》
  [2]《新唐書*公主傳》
  [4] 張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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