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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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武皇真的老了。像沒了利爪的豹子,逐漸失去了威懾的力量。她對時局人心的把握仍然清醒,但對具體事物的反應已開始變得遲鈍,昔日的智慧、活力、以及驕人的自制力都在一點一滴地離她而去,而她無能爲力。即使最強悍最驕傲的君王也抵不過時光的侵蝕,她非常清楚還政李唐是她目下最理智的選擇,但行動總是滯後於思想。史書上說她“老且病”[5],可這個病骨伶仃的老婦人還是固執地把握住權柄不忍心放手,或許長期以來權力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要她放權真是比用刀子割她身上的肉還疼。一個強有力的獨裁君主漸漸老去後遺留的權力真空該由誰來填補?在武家仍然大肆封王的情況下,人人都心懷忐忑,渴望早點建立李氏正統,順利實現權力交接。武皇不是不知道,但她就是舍不得,明知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權杖在手裏摸來摸去就是不願意交出去。自己精力不濟無法勤政,甯願暫時擱置一邊,朝廷的氛圍一日比一日懶散。群臣雖然焦躁,可也知道女皇的脾氣,沒幾個敢公開上書要她還政太子,免得犯她忌諱,如此延至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八月,終於有一個平民蘇安恒打破了僵局。
  
  武周執政之初,曾設立銅匦鼓勵天下人直接上書皇帝,當時主要用來告密,卻也給了平民百姓下情上達的機會,蘇安恒投匦上書,劈頭便以堯舜禅讓周公輔朕爲例要求武皇禅位太子:“族親何如子之愛,叔父何如母之恩?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壯,若使統臨宸極,何異陛下之身!陛下年德既尊,寶位將倦,機務繁重,浩蕩心神,何不禅位東宮,自怡聖體!”接下來又以“二姓不可同掌天下”爲理由,要求武皇貶黜諸武,廣封李唐皇孫,以安太子位,定天下心。言辭激烈,觀點明確,真可謂言人所不敢言。武皇的反應頗爲暧昧,她專門召見蘇安恒並賜食,好好勉勵了一番,然後把他送回家去,就算把這件事情了結了。
  
  說這番話的是個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平民,這讓蘇安恒的發言帶了幾分民意的色彩,可能正是因此他沒有遭遇殺身之禍。其實在李顯被複立爲太子後,要求在武皇生前即實現李唐複辟的呼聲已越來越高,從大臣的態度到民心的趨附都清晰顯示出局勢的無可逆轉,武皇對此心知肚明,在力不能及的時候順水推舟不失爲理智的解決之道,但強烈的情緒已經壓倒了理性,她做不到放手。可她又不願意讓人們對她還政李唐的承諾失去信心,以至另辟蹊徑搞出別的事端,所以才會采取這樣既不接受也不打壓的方式來低調處理吧!如果她覺得蘇安恒說得有理,她就該壓抑住感情平靜地接納,如果她不想別人挑戰她的權威,便該懲治以警示天下,這樣的暧昧難明,完全不象武皇的行事風格,倒像高宗李治的一貫做法。難道身體狀況真的能改變一個人的脾氣?昔日鐵石般的意志終會被歲月消磨得軟弱如櫻瓣。
  
  老去的武皇,生活圈子日益變得狹窄,情感上越來越依附於二張。這大概是老年人的通病,養老院住得三年,有時護士都會親過子女,何況耳鬓厮磨的情人。她正在死去,身體官能逐漸遲鈍僵化,精力也在逐日衰退中,但仍然希望自己能直接而有效地掌控這個世界。於是常侍身邊的二張成了她監控外界的耳目,二張能得到她的信任,一方面出於情感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二張的前程性命也全部依附於她,只因他們雖有擁立太子之功,但並未真正融入李唐陣營,男寵的身份使他們難以得到擁護李唐的大臣們的真心尊重,惟有在武皇的翼蔽之下,他們才可能保住既得權益。他們的無依無靠無立場正是讓武皇放心的主要原因。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體弱多病的高宗對妻子的依賴和信重,也是覺得大臣沒有妻子貼心而可靠吧!唯一的不同是當年武後確有政治家的手腕和眼光,而現在的二張卻是兩個完全沒有政治頭腦的毛頭小夥子,爲人處事概括起來就是誰對人好我就對他好,誰看不起我就對付他,任由情緒支配,毫無半點理智可言。偏偏看不起他們的都是有本事有地位的人物,拍他們馬屁的卻是些想借他們升官發財的谄媚小人,於是很快就把所有不能惹的人都得罪了個遍,自己還在馬屁聲中快樂逍遙,渾然不覺身邊那些不友善的眼光。於是在武李兩家原本貌合神離暗潮洶湧的微妙情形下,橫地裏殺出這麽一路不通人情世故偏又深得武皇信任的主兒,局面頓時變得說不出的詭異和凶險。武皇費盡心機平衡各方勢力,有時甚至不惜壓抑自己剛烈跋扈的個性以求時局的平穩(比如處理蘇安恒事件),沒想到二張這個她用來控制朝政的工具,卻頻生事端成爲她無法掌控的一著變數,最終毀掉了她精心設計的棋局。
  
  也許不能怪二張,長成那個模樣已經很難得了,不能要求每個人都美貌與智慧並重。他們本無心闖入政壇,是武皇一手把他們拉進了這個本不該屬於他們的空間,根本沒有他們選擇的余地。也不能怪大臣們的抱怨和敵視,他們有權不滿十年寒窗學富五車竟然還比不上一張姣好的面孔。但對於現今的武皇來說,青春和健康的的確確比學識更有吸引力,她常常失神地盯著於張氏兄弟那美得驚心動魄毫無瑕疵的臉,他們是如此年輕如此美好,讓她想起自己一去不複返的青春。如果有可能,她真希望自己能有傳說中的素女術,把對方的精氣血吸個一幹二淨,成就自己的不老金身。武皇對小情人的過度迷戀已經成了街頭巷尾竊竊私語的話題,就連她的名字“曌”也變成了一個黃色笑話,人人紛紛議論今夜是誰去填補女皇下身的“空”門。其時特務統治雖已結束,但這類風言風語多少也會傳到武皇耳中,無奈這類民間流言管束不易,也只能隨它去。武李兩家的族長一輩都是被她整怕了的,當然不敢多說,可小兒女們卻正年少氣盛,談及二張的專恣跋扈話到興頭上免不了議論祖母的床第之私。武皇拿百姓沒辦法,一口氣全出在了自己子孫身上,於是有幸中標的三個孫子孫女全被逼殺身亡,都是還未滿二十歲的少男少女,更不巧的是,他們正好是武李兩家的嫡係長孫。

  此事的詳細經過各史籍記載不一,整理綜合起來大致是這麽回事:太子顯的愛女永泰郡主由武皇卓著嫁給魏王武承嗣的長子武延基,懷孕已將臨盆。她的兄長也就是太子顯的嫡長子重潤,前來探望他們夫妻二人,議及二張得勢不免憤慨,言語中亦牽涉武皇。事後衆人發生口角,爭執中說漏了嘴,私下密語遂傳了出去,張易之聞聽訴於武皇,這幾個年輕人因此遭遇滅頂之災。趙文潤、王雙懷先生在他們的《武則天評傳》中略去前段不論,也不采用通鑒、《舊唐書*則天本紀》《舊唐書*張行成傳》等諸多有關“張易之構陷”的記載,只著眼於雙方爭執及姓氏,將事情诠釋成武李糾紛,稱武皇斷然處置爲警示天下穩定大局的高瞻遠矚之舉,實非持平之論。武皇並非沒有任性而爲的時候,而今人到老年情緒益發不受控制,本已不忿流言蜚語傳遍大街小巷而她竟無能爲力,更加不滿他人輕視自己的權威,讓她痛感對帝國控制力的衰微,於是這幾個小兒女便成了她的泄憤對象和重塑威權的工具。然而李重潤和武延基分別爲李武兩家的嫡長子,尤其重潤在高宗時代一度被封爲皇太孫,僅因出言不慎而被武皇公開直接下令杖殺或逼令自盡的可能性不大(她殺睿宗劉窦二妃亦爲秘密處決),因此《舊唐書*張行成傳》所載武皇要求太子顯處置的說法最爲合理。
  
  對太子顯來說,這真是晴天霹雳!重潤是他的嫡長子,年僅十九,尚未娶妻生子,永泰郡主年僅十七,身懷六甲已將臨盆,叫他如何下得了手?然而母親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長禁房州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那些朝不保夕淒惶絕望的日日夜夜,至今還讓他無數次流著冷汗從噩夢中驚醒,好容易就要熬出了頭,他怎麽敢有半點行差踏錯觸怒母親?沒奈何還是狠下心腸,下令賜重潤自盡。武延基雖爲武氏族人,但父親武承嗣已經過世,很可能也是由嶽父太子顯賜死。本已接近産期的永泰郡主突聞兄長和丈夫的死訊,受驚早産,沒有一個人敢向這個可憐的女子伸出援助之手,包括她的親生父親,任由她婉轉哀號地痛苦死去,孩子也沒能活下來,一屍二命,堪稱人間慘劇。在建國後出土的個人墓志銘裏,用“珠胎毀月” “瓊萼凋春”來形容她的早逝,蚌內之珠未及月圓而先毀,如花的生命尚未盛放便已萎謝。[6]不知道李顯聽到奏報時心裏是何滋味,是他親手下令把自己的子女和未出世的外孫推進了鬼門關。內疚而傷心的父親,只能在自己登基後用厚葬來稍減心中的痛楚,追封重潤爲“懿德太子”,永泰郡主爲“永泰公主”,並空前絕後地特許他們的墳墓尊稱爲“陵”,規格與帝王等同。然而又有何用處?年輕的生命已不可能重生。不過最傷心的應該是韋妃,太子顯諸子之中,唯有重潤才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死,令韋氏後半生母憑子貴的指望完全落空。心已經在滴血,還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強自掩飾,只爲逃避武皇鷹隼般嚴厲的目光。在這冷肅森嚴的宮廷中,不會戴面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收拾起黯淡的心情,苦笑著想:事情也不算太糟糕,起碼顯的太子位還是保住了,武皇沒有繼續追究下去。如果這是一次針對他們忠誠度的過關測驗,那他們交出的答卷應該能讓母親滿意。沒過多久,果然下來了一道敕令:——命相王李旦知左右羽林軍事。
  
  這不能算把禁軍指揮權交給了相王,只表示他有權過問禁軍的動向,但仍是一項重要的任命,其象征意義甚至更令人鼓舞。在暌別寶座十幾年後,李氏子孫終於重新和實權沾上了邊,而不再只是一個個畫餅充饑的虛銜甚至陷阱。旦也曾在母親手下久經考驗,突然掉下來的餡餅沒有把他的頭砸暈,照樣低眉順眼地夾著尾巴做人。這一次又算順利過關。做武皇的兒子也真叫不容易,十幾年下來修心養性的功夫直追聖賢,真個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兩位皇子的表現都無可挑剔,武皇頗爲滿意。一切似乎正按她既定的步伐在前行,她仍然是昔日那位威風八面說一不二的天下至尊。於是這年冬天十月,她宣布改元長安,下令太子、相王、諸武、連同文武百官整套政府班子,隨她西行長安。
    
  注:
  [6] 《大唐故永泰公主志銘》:“珠胎毀月,怨十裏之無香,瓊萼凋春,忿雙童之秘藥。”雙童本指二豎及病魔,但這裏隱喻張易之兄弟,“秘藥”隱喻張氏兄弟向武則天的密告。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54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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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長安?長安。
  西京長安,大唐命脈;東都洛陽,互爲犄角。人們常用這兩句話來描述長安與洛陽對唐帝國的重要性。
  李唐自龍興以來便雄踞關中,以長安爲中心席卷天下,一統九州。數十年的經營蔚然可觀,唐帝國成爲當時亞洲乃至世界上的頭號強國。在李唐三帝統治期間,長安是當之無愧的全國政治文化中心,繁華的象征,欲望的焦點。陳寅恪先生的關中本位論細節上雖然頻受質疑,但長安爲李唐統治中心這一點仍爲學界所公認。
  然而隨著環境的變遷和人口的增長,關中的物産已漸漸不能滿足長安的需求,南物北調時占盡水陸交通便利的洛陽便彰顯出優勢。因此高宗時代天子便頻頻東巡就食,及至武皇掌政,更是銳意經營以洛陽爲中心的關東地區,力求於長安之外另立門戶,擺脫支持李唐的關隴貴族勢力的制肘。所以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高宗病重垂危之際,武皇不顧軍方反應冷淡也要挾持天子急赴洛陽,魏元忠情急之下只得找來盜賊護駕。武周開國後以洛陽爲神都,朝廷宗廟齊集於斯,並下令遷徙數十萬居民入洛陽,使之人口突破百萬之衆比肩長安,她強烈的好勝心於此可見一斑。
  武周時代的洛陽風光一時,長安幾降至陪都地位。事實上自永淳元年移駕洛陽後,她已經有二十年絕足長安,就連高宗的葬禮都是讓小兒子代辦。
  長安,就是李唐的象征。這一觀念已經深入人心,難怪武皇會刻意冷落長安了。
  幾度東風吹世換。永淳元年宸駕東行的時候,正是芳草萋萋的四月,她躊躇滿志,一心營建新朝。而今她已垂垂老矣,此時選擇西返長安,向李唐回歸的意味至爲明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歸,雨雪霏霏。
  時正值十月,以唐代較當代更爲溫暖的氣候,這個季節本不應下雪,卻罕見地刮起了漫天風雪。太子顯很識做地主動爲母親暖腳,真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幾十天前那場觸目驚心的慘劇仿佛已經被所有人遺忘。
  本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武皇能走到今天,身後早已是屍山血海,也不多這一星半點。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漫天飛舞的雪花會遮掩住一切痕迹,只留下一地無邪的白。
  雪舞。紛紛揚揚的雪,如玉蝶般飛舞,阻隔了視線,遮蔽了前程,讓她看不清來時的路。那座記憶中的城池,如今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長安……
  那是她的出生之地[7],父爲當朝勳貴,母爲高門望族,出生在京畿繁華之地的豪門千金,她是這個時代的寵兒。
  那是她的避風港灣,當楊氏母女不見容於武家兄弟,心高氣傲的楊氏一怒之下離開並州,帶女兒重返長安。
  那裏記錄下了她最黯淡的青澀年華,十四歲進入太宗後宮,绮年玉貌,多才多藝,卻一直被天子忽視。
  那裏銘刻下了她最幽怨的青春歲月,感業寺那無數個忐忑不安的日日夜夜,是她一生中最爲情顛倒、患得患失的日子。
  然後……就是無休止的血腥和爭鬥了吧。她的女兒,她的兒子,她的姐姐,她的外甥,她的情敵,她的政敵……一個一個無聲無息地消失,只留下她,和她纏綿病榻的丈夫。
  李治。那和她愛恨糾結一生一世難舍難分的人。
  
  “天地神祗如有靈,願能延我一個月的壽命,讓我能生還長安,死亦無恨!”這是他最後的願望。遠眺著故鄉,他虔誠地向上天祈求。
  然而並未如願。他憔悴支離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持這樣的遠行,至死也沒能回到長安。
  他回不去了。
  
  但她卻是能回去的。
  經曆過,奮鬥過,得到過,也失去過。曾在長夜痛哭過人生,而今登臨絕頂睥睨天下,她贏了,也輸了。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在山重水複跌跌撞撞兜兜轉轉幾十年後,她終於回到了生命的起點,這曲折漫長的女皇之路初始的地方。
  
  長安。
  這個年號破天荒地用了一年,兩年,三年……看樣子還會一直用下去。疲倦的武皇已經無心再換。
  到達長安伊始,便下令將先爲蓬萊宮、後又改爲含元宮的東內恢複初建時大明宮的舊名,這本是李唐施政之所,而今悄然抹去了她留下的痕迹。
  開武舉,置北庭都護府,宴請吐蕃、日本使者,長安再次掌控天下的政治中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武皇在此期間將原本佛教寺院收容救濟窮人的悲田養病坊納入官方範疇,由官府出面設立病坊作爲專門收容貧苦殘疾乞丐無告者的慈善機構,並派專使管理。這是中國慈善事業史上的一大創舉,不僅有唐一代繼承沿用,亦對宋代的福利政策影響深遠。[8] 年老的武皇似乎已經放棄了對佛教的利用心態,開始尊重其真正的宗教精神。她對於制度、對於世俗、對於宗教的叛逆和挑戰,已經結束。
  繼知左右羽林軍事後,旦的實權進一步擴大,先被任命爲並州牧,這是李唐龍興之地的軍政長官,後又出任雍州牧,護衛京畿之地。擁護李唐的朝臣應當滿意,老婦人終於玩厭了她可怕的遊戲。
  長安二年八月,武皇下旨“自今有告言揚州及豫、博馀黨,一無所問,內外官司無得爲理。”表明不再追究參與楊州徐敬業叛亂和李唐諸王起兵的罪過。又陸續派人平反來俊臣等酷吏造就的冤獄。
  她曾經費盡心力推行的政策,如今都一一改變過來,把她昔日打翻在地的瓶瓶罐罐一一扶正。就這樣了吧,讓生者平安喜樂不再被告密者糾纏,爲逝者平反昭雪讓憤怒的冤魂得以安息,垂暮之年的武皇,現在求得只是一個和解,一份安甯,她的靈魂已經倦於漂泊。
  她本可以如願,如果不是那兩個小情人給她添亂。

  平心而論,武皇並沒有老糊塗,她只是權欲太重而又精力不濟無法勤政而已。沒有任何政治背景與既定立場的張氏兄弟便近水樓台先得月地成爲她的代言人,權勢急速膨脹,俨然構成武李兩家之外的第三方勢力。事實上二張對武周國策的影響早已體現在立嗣之時,狄仁傑等朝臣只能對武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真正讓武皇下定決心召李顯回京的還是二張的臨門一腳。睿宗朝在表彰吉顼的擁立之功時已經間接肯定了二張的作用,玄宗朝更是爲二張平反昭雪,“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於房陵之功,複其官爵,仍賜一子官。”[9]陳寅恪先生據此稱“中宗之複辟實由張易之之力”[10],誠非虛言。彼時二張尚存戒懼之心,有心爲將來謀條出路,但隨著恩寵日深,漸漸忘乎所以,豪奢驕縱之態較薛懷義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二張真有政治頭腦,倒可以利用武皇的信任擅權專政,可惜他們畢竟只是嬖幸而非權奸,只知道小打小鬧賣官鬻爵,只要給他們捧上一堆黃白之物就很開心了,白白浪費資源。史載當時二張貴盛,勢傾朝野,朝臣中攀附二張者立登宰輔,一幹親戚也跟著狐假虎威。據說其弟張昌儀曾收受一位薛姓人的賄賂,事後卻忘了那人的名字,於是令人將铨選名單上同期所有姓薛的人全都留注爲官,一下子就封了六十多個官位出去。親戚尚敢如此胡作非爲,二張承恩之深、氣焰之盛,也就不難想象了。武皇一生之中從未賦予他人這麽大的權力而缺乏監督,這自然是她完全視張氏兄弟爲自己耳目,以之監視和鉗制各方勢力的緣故。
  
  不同於出身微賤的薛懷義,二張本事故宰相張行成的族孫,在上流社會有一定的人際關係網。加之他們曾奉旨編纂《三教珠英》,結識了一幹文人墨客如宋之問、沈佺期、閻朝隱(寫《貓兒鹦鹉賦)的那位)、杜審言(杜甫的爺爺啦)等,其中亦不乏李峤、李迥秀等權要人士,這些人大多依附於二張。最值得一提的是李峤,此人在武周後期頗受重用,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宰相之一,當時正以副留守的身份留守洛陽,成爲二張集團的骨幹人物。張氏兄弟及如此勢盛,諸宰相中的趨炎附勢之輩自不免搖尾獻媚,甘受驅遣,忙不叠地跟他們結爲姻親的韋嗣立[11],誇贊六郎美勝蓮花的兩腳狐楊再思,遇事含糊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算來宰相集團裏起碼已有四五位是二張門下走狗,堪稱炙手可熱勢絕倫,二張因此成爲武李雙方都深爲忌憚而又不得不拉攏的危險人物。二張一撒嬌,武李兩家的嫡係傳人都即刻死於非命,足證二張在武皇心中的地位,就連引薦他們的太平公主都有些怕了。
  
  皇帝到底打的什麽主意?爲什麽在決定傳位李氏之後,又把兩個男寵推上前台?二張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武皇的旨意?作爲立嗣之爭中既得利益者的李唐皇族深感不安。於是長安二年(公元702年)八月,李氏三兄妹太子顯、相王旦、與太平公主聯合上表,請封武皇最寵愛的張昌宗爲王。太平公主的態度尤其值得關注,她雖曆來被目爲武李之間的左右逢源者,但檢閱史料,她似乎更樂意做李家的女兒,而不是武家的媳婦,就連選老公都刻意挑個遠離政治的邊緣人士。每次出事,她都毫不含糊地站在李家一邊,後來睿宗對她極爲信重,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是一次試探意味很強的上表,目的在於看看武皇到底寵愛二張到什麽程度,只因以張昌宗的資曆和功績絕無可能受封異姓王。表章呈上去,果然不許。李家兄妹再次上表,武皇遂加封張昌宗爲鄴國公,張易之爲恆國公,各實封三百戶。雖然沒有受封爲王,但把兩個年紀輕輕的男寵封爲國公,享受食邑三百戶這樣公主級別的待遇,也足以讓人瞠目結舌。武皇真是被這兩個妖精迷暈頭了,所有的人都這麽想。可惜這就是鐵一般的事實,他們必須盡快接受盡快適應,否則只有趁早買好棺材等死的份兒,李重潤等三人就是榜樣。那麽面對二張擅權得到武皇鼎力支持的既成事實,武李雙方究竟如何應對?史學界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注:
  [9] 《資治通鑒》天寶九年事,《新唐書*張行成傳》稱此事爲張昌期之女上表鳴冤,楊國忠助之。楊國忠是張易之的外甥。
  [10] 陳寅恪:《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
  [11] 郭元振:《劾趙彥昭韋嗣立韋安石奏》:又張易之兄弟勢傾朝野,嗣立此際結爲甥舅,神龍之初,已合誅死,天綱疏漏,腰領誤全。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57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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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陳寅恪先生在《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中認爲,武皇已通過婚姻關係成功地將武李兩家融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新的團體,故此政治勢力能夠經久不衰,中宗發動的神龍宮變因此不能徹底,也不必徹底,“蓋混合李武兩家爲一體,已令忠於李者亦甚難不忠武矣。又選拔人才……爲之效力……而武氏之政治勢力亦因得延長也。”陳先生更認爲玄宗朝的政局亦爲武皇遺留勢力所左右,至玄宗末年才告完結,因創開元盛世的名相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人“皆爲武曌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黨”;宦官高力士“實爲武氏政治勢力之維持者”;後期天寶時代的權相李林甫、楊國忠“二人之任用實與力士有直接或間接之關係,故亦不可謂不與武氏有關係也”。陳先生僅以這些人曾受武皇提拔及與二張諸武集團有姻親關係就得出如此結論,似嫌草率。對此,黃永年先生曾撰專文《開元天寶時所謂武氏政治勢力的剖析》一一辯駁,認爲玄宗朝的這些重要政治人物皆非武氏之黨。
  
  然而黃永年否定了陳寅恪提出的時間界定之後,又繼承了陳寅恪的“李武婚姻集團”說,名之曰“李武政權”。此說稱武皇掌權後期,有意建立一個以李氏爲虛名、武氏掌實權的“李武政權”。所以最終傳皇位於太子李顯,同時又讓武氏家族掌握了朝中大權,而兩家通過政治婚姻聯結成一個緊密的整體。二張因觸犯了這個集團的利益,令兩家嫡係傳人身亡而爲李武政權所不容,因此兩家聯手發動神龍宮變剪除二張,太平公主即是李武政權的代表人物。李武政權的真正瓦解,是在李隆基把代表武家勢力的太平公主鏟除以後。
  
  李武政權說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武皇的確是希望通過聯姻方式將武李兩家融爲一體,但前有吉顼“佛祖天尊豈得無爭”的告誡,後又蘇安恒要求罷黜諸武安天下心的谏言,效果顯然沒有達到武皇的預期。就連武皇自己也無奈地表示事已至此,只能聽之任之,足見武李雙方對立暗戰的事態並未化解,哪裏就結成了一個親密無縫的整體呢?史載張柬之等人屢次要求鏟除諸武,武三思等人也“以則天爲彥範等所廢,常深憤怨,又慮彥範等漸除武氏,乃先事圖之”[12],不知“已令忠於李者亦甚難不忠武矣”的結論從何而來?李武政權說最有力的證據是中宗複位後答敬晖等人請削諸武王爵诏中有“攸暨、三思,皆悉預告凶豎,雖不親冒白刃,而亦早獻丹誠,今若卻除舊封,便慮有功難勸”[13]之語。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宗在下此诏時已決定拉攏諸武勢力來打擊政變功臣,诏文明顯具有袒護諸武的傾向,因而不足爲憑。況且,此诏也承認諸武“不親冒白刃”,亦即他們並沒有直接參與政變的實際行動。[14] 而太平公主的政治傾向如前所述,把她劃爲武家勢力的代表有失偏頗。凡此種種,很難得出神龍宮變是李武兩家聯手發動的結論,事實上面對二張擅權,武李雙方的應對方式顯然大異其趣。
  
  諸武跟二張是有矛盾的,二張在關鍵時刻助李顯立嗣成功,又逼死了武延基,諸武不可能對他們沒意見。但作爲立嗣之戰中的失敗者,諸武正到處尋找機會翻盤,二張就是他們最有可能得到的助力。以二張對武皇的影響力,諸武谄媚還來不及,哪兒敢跟他們作對?說來諸武在二張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二張初承恩寵之際,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便奔走門下,爭著爲他們牽馬執辔。從控鶴監到奉宸府,武皇每有遊幸諸武必隨侍在側,少不了向二張逢迎獻媚,張昌宗爲王子喬化身這個說法最早就是由武三思提出來的。最重要的是二張和諸武都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的富貴全都依賴武皇得來。二張對李氏雖有擁立之功,但他們並不能真正融入李氏集團,大權在握之後更是不必也不屑於加入落魄太子的陣營。而諸武更是希望借助二張的力量打擊李氏,阻止武皇傳位李唐就成了他們的共同目標。因此諸武與二張合作多於對立,武三思遂被二張引爲同黨。二張曾經附庸風雅地仿造秦王時代的李世民作《十八學士圖》,也請了畫師爲他們府中上賓作《十八高士圖》(不知道太宗皇帝泉下得知自己是這兩個男寵的模仿對象有何感想-_-|||),梁王武三思赫然居於榜首,依次是納言李峤、鳳閣侍郎蘇味道、夏官侍郎李迥秀等十八人。[15]
  
  二張與武三思的結合,令這一集團更具政治影響力,李唐皇族頓覺勢單力孤,也讓擁護李氏的一幹朝臣深感不安,紛紛將矛頭指向二張,力圖遏制二張勢力的惡性膨脹。而李家三兄妹中,太子顯和相王旦都是武皇重點監控的對象,向來不敢輕逾雷池一步,擁有一定政治勢力的太平公主便首當其沖,成爲二張首先針對的目標。長安三年(公元703年)九月,張昌宗狀告一直跟他們過不去的宰相魏元忠和太平公主的情夫司禮丞高戬,誣指他們私議“皇帝年老,不如侍奉太子長久”,武皇大怒,將二人下獄,由此引發了衆多朝臣的廷辯和爭議,以及隨之而來的連場冤獄。堅冰一破,風雲再變,朝臣與二張之間的矛盾至此完全暴露出來,武皇苦心維持的脆弱平衡終告破滅。
  
  注:
  [12] )《舊唐書*桓彥範傳》
  [13] 《舊唐書*外戚傳》
  [14] 唐華全:試論唐中宗時期的諸武勢力
  [15]《舊唐書*硃敬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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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魏元忠結怨於張氏兄弟,始自他杖殺張易之手下一名暴亂都市的惡奴。其後張易之想幫弟弟張昌期謀個雍州長史的官職,諸宰相均不敢得罪二張紛紛附議,又是魏元忠直言反對,稱張昌期少不更事治理無方,出任岐州刺史時戶口大批逃亡,而雍州是長安所在的府州,也就是京畿重地,張昌期實不堪此任。此事於是泡了湯。這已經足以讓二張憤怒,何況魏元忠還常常一口一個小人地針對他們。二張常侍武皇身旁,知她眼下最恨的就是寵臣棄她而去轉事太子,這一刀可謂正中要害,但魏元忠根本沒說過這話,哪裏肯認?兩邊爭執不下,武皇遂命雙方對質於朝堂,太子、相王也奉命列席旁聽。事因魏元忠除宰相之外,亦兼職出任檢校太子左庶子,也就是東宮屬臣。這使此案變得更加敏感,隱隱然有從“魏元忠事主不忠”向“太子教唆人對抗皇帝”轉變的趨向。因此可以想象兩位皇子的惶恐與尴尬,眼看著雙方你來我往唇槍舌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在他們偉大而凶悍的母親面前,可憐得就象兩只貓爪子裏的老鼠。
  
  魏元忠當時已經六十多歲了,在酷吏橫行的年代,他屢遭陷害,幾曆生死,多次人已經被帶到刑場上又臨時釋放,什麽事情沒經曆過?會怕這兩個毛頭小子?爭執一直沒有結果,張昌宗終於亮出王牌:“魏元忠確曾說過此言,鳳閣舍人張說親耳聽聞,可以爲證!”
  
  張說!在場擁護李唐的大臣心下都是一驚。張說是武皇臨朝稱制以來開制舉錄取的第一位狀元郎,以他對策天下無雙而給予極高的禮遇,一向被視爲武皇嫡係人馬。他亦是《三教珠英》編輯部中的一員,跟二張多有應酬唱和,爲人機巧詭變,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正人君子。現在張昌宗把他推出來,難道他已經被二張買通甘做僞證?
  
  並非杞人憂天,在二張誘之以高官、迫之以權勢的雙重攻勢下,張說確已答應指證魏元忠。此刻承旨將入,卻被一大堆擁護李唐的朝臣堵在半路。同爲鳳閣舍人的宋璟深知其爲人,十二萬個不放心,遠遠一見他就迎上來道:“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以黨附奸邪以求苟免。即使獲罪流放,聲名亦將流傳天下,豈非勝過一時的蠅頭小利?”有唐一代,儒學並未確立起至尊地位,尤其是在武周時代。像張說這樣的人,很難說對儒家的立身處世哲學懷有多麽強烈的熱情。然而人生在世,要盡意盡情,不負此生,卻是唐人的共同信念,宋璟此言正是要張說珍惜羽毛,流芳百世,這無疑比空談大道理更具說服力。
  爲了打消他的顧慮,宋璟又補上一句:“萬一事有不測,我也會叩閣力爭,與子同死。努力爲之,萬代瞻仰,在此一舉!”
  這時殿中侍禦史張廷珪、左史劉知幾也紛紛圍上來,鼓勵張說:
  “朝聞道,夕死可矣!”
  “事關大節,不可玷汙青史,累及子孫!”
  史官劉知幾的話已經帶了幾分威脅,頗有點“你要不厚道別怪我亂寫”之意,大家都著急了吧。
  
  張說不能不爲其所動。他和二張雖有交往,但並非李峤、閻朝隱那等鐵杆黨羽,更多的是畏於二張權勢而已。這是二張專程找他做僞證的理由,他的供詞更易取信於人,但二張這回失算了,張說的性格遠遠比他們想的複雜得多。他不是正人君子,可也不是奸邪小人;他不想得罪二張,可也不想同流合汙;他期盼美好前程,但更要考慮長遠未來。張氏兄弟雖然權傾朝野,但他們的富貴全部依附於武皇,一旦武皇西去,他們的下場可想而知。眼下答應他們作僞證陷害魏元忠,自然會被視爲二張一黨,受盡天下人唾罵,聲名盡毀,日後的前程也會隨著二張的倒台而黯淡了光影。難道當真就這樣賤賣自己,曾經在洛城殿數萬考生之中英姿勃發奪得殿試頭名的張說,讓天下人豔羨讓外邦使者也舉杯慶賀“大國得人”的張說,竟如此輕易把命運和兩個面首捆綁在一起?
  
  名義至重,鬼神難欺。
  無汙青史,爲子孫累!
  電光火石之際,張說終於看清了眼前的路。有生第一次,他對自己是誰、想要什麽、該怎樣去做,如此了然於心。深深地吸一口氣,他邁步走進了殿堂,內心安甯鎮定,如風雨洗禮後的大地。
  
  耳畔響起武皇的聲音:“張說,據說魏元忠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時候,你也在場?”
  張說緩緩擡頭,正迎上武皇那雙略帶疲憊卻依然精明的眸子。十五年前,年方弱冠的張說參加洛城殿制舉考試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位出名鐵石心腸的君王,那時對方犀利的眼神曾讓他心生寒意。現在她已經老了,精心的化妝也掩飾不住的內心蒼老,只有那雙冷凝的眼眸,依然能讓他感受到當初的寒意,清晰地告訴他:歲月流逝,但她的冷酷和狠辣並不曾稍減。
  張說沈吟著,還沒有回答,魏元忠已忍不住叫了起來:“張說,你難道要和張昌宗一起陷害我麽?”聲音帶有一絲顫抖,生死關頭,這個鐵打的漢子也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

  “魏元忠身爲宰相,怎麽也象街頭巷尾的小人一樣聽風就是雨?”張說皺眉輕斥。
  只這一刻,張昌宗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你倒是快點。”他忍不住催促。
  “放心,我自然會說的。”張說微笑,凜然無懼地直視著武皇那雙淩厲的眼眸,緩緩道:“陛下請看,在陛下面前,張昌宗尚且如此催逼臣,他背後會有多囂張,也就可想而知。”
  “然而今日臣面對朝廷百官,不能不據實而言:臣實不聞魏元忠曾有此言,完全是張昌宗威逼臣做僞證!”
  
  驟出意外,偌大一個朝堂上頓時靜得落針可聞。半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齊聲大叫道:“他胡說!張說和魏元忠同謀,都是反賊!”
  武皇一怔,霍地坐直了身子,沈聲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二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激動,又是憤怒,讷讷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張易之出面回答:“臣曾親耳聽到張說把魏元忠比作伊尹、周公,伊尹放太甲,周公攝王位,這不是想造反是什麽?”
  二張倒也聰明,知道應該出言挑起武皇對權力敏感的神經。可惜他們實在讀書不多,舉例不當,此言一出,場中已經有人忍不住偷笑。
  張說沒有笑,繃著臉一本正經地回答:“易之兄弟不過小人之輩,徒聞伊、周之語,安知伊、周之道!”
  他毫不客氣地把二張斥爲小人,接著道:“當日魏元忠初登相位,臣前往道賀,確曾勉勵他以伊尹、周公爲己任,只因伊尹輔商湯,周公輔成王,皆事君至忠,古今敬仰。陛下用宰相,不學伊、周,又該學誰呢?”
  朝臣們掩口而笑,二張的俊臉燒得通紅,史載二張作應制詩多以宋之問等人代筆,曾有朋友認爲二張畢竟是公卿子弟,斷不致於如此沒用,恐怕是史官刻薄,但從此例來看,二張肚裏的墨水著實不多。
  看到張氏兄弟受窘,一向護短的武皇心裏也很不舒服,張說的語氣卻越發慷慨激昂,深施一禮道:“臣豈不知今日附張昌宗立可拜相,附魏元忠立致族滅!但上有青天,臣畏懼元忠冤魂不滅,不敢妄奏誣告。”
  精明的武皇豈會猜不出前因後果?分明就是張說這小子不地道,拿張氏兄弟耍著玩嘛!自己視若珍寶的小情人竟被人如此欺辱嘲弄,武皇不由得心頭火起,大怒道:“張說,你這個反複小人!出爾反爾,也該一起治罪!”
  
  第二天再次廷辯,張說仍不改口。盛怒的武皇真把他當犯人收押起來,派了幾個宰相和親信武懿宗一道審理,張說橫下一條心死也不肯誣陷魏元忠,仍然口口聲聲說就是二張威逼陷害。武皇氣得不行,她現在倒也不真信魏元忠說過那話,就是咽不下那口氣,但還未采取行動,朝野已經有所反應。曾經勸谏武皇少納男寵收斂私生活的宰相硃敬則首先進言:“魏元忠素稱忠正,張說所坐無名,若無故治罪,恐失天下之望,請陛下三思!”
  曾要求武皇傳位太子的平民蘇安恒業再度上書,他本非朝官,說話更無顧忌,直指張氏兄弟無德無功卻蒙受深恩,不思報效,反而豺狼成性,陷害忠良,禍亂朝綱。自從魏元忠下獄,長安城內街談巷議,皆以陛下委任奸佞,斥逐賢良,群情洶洶。最後表示,若這次刑罰不當,“恐人心不安,別生它變”,外則四夷入侵,內著百姓舉結義兵以清君側,“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陛下將何以謝之,何以禦之?”就是說處理不當恐怕要亡國了,而他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平反魏元忠,至於二張麽,就算皇帝舍不得殺,那也應該奪其榮寵,剪其羽翼,不能再讓他們手握大權,驕橫妄爲。
  可以想象二張看到這份上書的反應,氣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要殺蘇安恒,幸有硃敬則等人救護,而他到底是平民,武皇也不想落人話柄,殺一個愛國心切勇敢進谏的平民,蘇安恒逃得一命,魏元忠被貶爲從九品下的高要校尉(今廣東高要縣),高戬和張說都流放嶺南。
  
  然而二張余怒未消,仍不肯罷手,借幾位東宮同僚爲魏元忠餞行一事再生事端,叫人化名“柴明”誣告這幾人與魏元忠在商量謀反。武皇讓監察禦史馬懷素負責審理,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讓小情人開心,還是感覺厭煩想早點了結此事,特地當面囑咐馬懷素:“此案鐵證如山,只要隨便問幾句話就可以奏報了。”只一刻工夫,已接連派了四次宦官來催促結案:“謀反情形明明一清二楚,爲何拖延那麽久!”
  馬懷素稱他還需要找到原告柴明和被告對質。武皇不耐煩地道:“我怎麽知道柴明在哪裏?你只需要根據案情判案就可以了,何必去找原告?”
  馬懷素老老實實地答,找不到原告他沒法子結案。接連碰壁的武皇不禁大怒:“你是不是想包庇叛逆?”
  馬懷素道:“臣不敢包庇叛逆。魏元忠以宰相之尊北邊外放,幾個朋友爲他餞行,若說這就是謀反,臣實在不敢這樣定案。陛下手握生殺大權,欲加之罪,聖衷獨斷即可,如果要臣來審理,臣不敢不說實話。”
  武皇的口氣越發淩厲:“這麽說來,你是要維護罪犯到底了!”
  馬懷素神態謙恭,卻是半步不退:“恕臣愚昧,實在看不出誰是罪犯。”
  武皇忽然泄氣,她何嘗不知道實情,只是一心維護二張而已。如今魏元忠、高戬和張說都已經被貶外放,而她明知他們是無辜的,也明知道朝野對此議論紛紛,還要鬧到什麽時候呢?她已經老了,就算是爲了二張,讓他們到處樹敵、成爲群臣的眼中釘,也不是什麽好事吧!無力地揮揮手,這件案子總算不了了之,二張搞出的這個爛攤子,卻是收不住了。
  
  魏元忠曆經坎坷忠直不屈,在朝野上下威望極高,如今無辜被貶,人們嗟歎惋惜之余不由得對二張更添憤恨。二張意圖牽連羅織爲他餞行的東宮官員一事亦讓人心存疑慮,懷疑二張是否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針對的其實是東宮太子李顯?二張有陷害李唐嫡孫重潤的前科,值此權力交接之際,一舉一動不能不挑動起人們的敏感神經。
  二張很快感受到了人們投來的不友善的目光,聽到了大街小巷的童謠:“張公吃酒李公醉”。他們並不明白這童謠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周圍的詭異氣氛總讓人感覺不安,千夫所指的滋味並不好受。蘇安恒稱魏元忠一案令市民議論紛紛群情洶湧,此言並非謬傳。長安,到底還是李唐的地盤啊。
  二張有些不知所措,想修補一下和大臣之間的惡劣關係,於是在一次朝貴畢集的宴會上罕見地主動討好宋璟:“明公是當今第一人,怎麽能坐在下位呢?”沒想到被宋璟非常不給面子的一口拒絕,雙方的對立已經公開化了。
  這樣上朝被一幹大臣冷嘲熱諷,下朝處處遭遇路上行人的敵視眼神,二張實在有些坐不住。長安真的不適合他們吧,這裏的樹,這裏的人,這裏的街道和宮阙,看來都是那麽陌生,遠遠比不上生活多年的洛陽,那裏才是他們真正的家。
  二張於是指使心腹李峤上表恭請武皇回洛陽。李峤不愧爲“文章四友”之一,一篇官樣文章寫得滴水不漏而又文采斐然,開篇以“戴天有分,徒嗟京兆之遙;捧日無階,竊恨長安之遠”等句,一方面抒發因武皇重新選擇了長安而抛棄了洛陽的怨怼之情,另一方面則是一種提醒和警示,勸谏武皇“京兆之遙”和“長安之遠”對她的統治和大權獨攬極爲不利,接著列舉洛陽的種種政治資本,指出唯有洛陽才是其“社稷”和“邦都”的根本,是她大業的基礎:“甯可久曠中壤,即安偏據?”[16]
  魏元忠一案擾攘多時,武皇原本在生病,經這麽一折騰自覺身心俱疲,長安這個地方,或許真的是和她風水不合吧!看著男寵和朝臣如此不合,西京街頭巷尾飛短流長,備覺厭惡,於是魏元忠案後一個月不到,武皇留下左武衛大將軍武攸宜充任西京留守,自己帶著文武百官回洛陽了!
  原本一直進展順利的權力交接計劃,至此出現了一個重大的轉折,起碼在擁護李唐的大臣們看來是這樣。而這一切的導火線,就是那兩個愚蠢的男寵。犧牲了無數人的性命,耗費了無數人的心機,才能換回武皇點頭首肯李唐後裔做接班人,結果就被這兩個人妖壞了事!憤怒的火焰,現在全都集中到了二張身上,但更讓人擔心的是,這兩個家夥接下來還會做出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太子顯究竟還能不能順利繼位?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03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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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長安三年(公元703年)十月,武皇一行回到了神都洛陽。如果此舉是爲了調和二張和朝臣之間的矛盾,那她顯然沒有達到目的。人們看張氏兄弟的眼光,已經從對以色事人者的輕蔑和厭惡,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憎恨。在擁李派的大臣們眼中,二張接二連三的挑釁行爲,已經證明了他們就是阻止武皇傳位太子的罪魁禍首,也是李唐複國道路上的最大絆腳石,二張在李顯立嗣一事上的功績已不再爲人感念。
  這種想法並沒有錯。占盡寵愛而又任性妄爲的二張,的確不希望武皇傳位太子,因爲他們的榮華富貴只能在武皇的翼蔽下延續。所以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跳到前台,極不聰明地把自己推到李唐皇族的對立面上,葬送了他們當初結下的善緣,也讓本來曙光在望的權力交接過程變得暧昧不明。不除二張,難複李唐社稷!不知不覺中,這已成爲擁護李唐的朝臣們心照不宣的共識,只爲礙於武皇對張氏兄弟的專寵,尚未有所動作罷了。
  二張沒有察覺到表面平靜下的暗流洶湧,又回到熟悉的洛陽讓他們興高采烈。披上羽衣,玉笛橫吹,張昌宗又是那個奉宸府中萬衆矚目風流倜傥的仙人王子喬,武三思、李峤、蘇味道、李迥秀等一大幫權要人物爭先恐後地捧場迎奉,空氣中飄散的是熟悉的味道。龍頭瀉酒客壽杯,主人淺笑紅玫瑰。觥籌交錯之中,長安往事的陰影偶爾也會像片羽毛似的掠過心頭,但又隨即被他們大笑著抛諸腦後。
  不僅二張春風得意,他們的親屬也跟著雞犬升天。張昌期提名雍州長史被魏元忠弄得泡了湯,現在出任汴州刺史;張昌儀從洛陽縣令提升爲司府少卿、尚方少監;張同休升至司禮少卿,都是三、四品的高官大員,真是一門貴盛,權傾朝野。這些人也跟二張一副德性,只顧追逐眼前利益,能撈多少是多少,仿佛知道屬於他們的美好時光已經不多,以殘余的光陰做無休止的揮霍,夕陽盡頭便是靜定如葬的漫漫長夜。
  人們對於這些纨绔子弟的忍耐力已漸漸趨於極限,洛陽人采取了一種比長安市民更爲激烈的方式來表達不滿。張昌儀一日醒來發現自家大門上赫然多了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
  “看你橫行到幾時?”
  張昌儀大怒,追查半天找不到人,只得把字迹擦去,叫家丁夜裏好好守衛。然而不管派了多少人手,守衛多麽嚴密,天一大亮,這行大字總會神奇地出現在他家大門上,冷冷地嘲笑著他:
  “看你橫行到幾時?”
  張昌宗不勝其擾,索性也提筆在後面續上一句:“盡歡一日心已足!”[17]
  仿佛得到了答案般,這行字終於不再出現了。大家都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著紅日西沈的那一刻。寒鴉數點,鼓噪著劃過天際,暮色下的洛陽宮已隱隱然散放出死亡的氣息。
  
  多事的長安三年終於過去。新年伊始,梁王武三思便提議在萬安山頭建造興泰宮,取萬安興泰的好彩頭。這可是貪官汙吏上下其手貪贓漁利的好機會,由黨附二張的宰相李迥秀主持其事。此君樂得就像掉進米缸裏的老鼠,肆無忌憚地索受賄賂,大撈特撈,被監察禦史馬懷素(上文提到的不肯判處東宮屬官謀反的那位)捉住把柄,彈劾他貪贓受賄。事實俱在,李迥秀不認不行,當即罷相,灰溜溜地外放到廬州做刺史。
  李迥秀落馬並沒有引起二張警覺,他們還在積極尋找新的生財之道,又與僧人萬壽商議合謀,請求武皇向天下僧尼收稅,用來修建一尊巨型佛像。這項工程浩大,貪贓機會多多自不必說,還可倒賣木材大撈一筆。當年的明堂大火也燒毀了天堂內的巨佛,武皇曾經動念重修,但被狄仁傑勸阻,眼下舊事重提,當即準奏。長安四年(公元704年)四月,向僧尼征稅得十七萬余貫,正準備投入修建,監察禦史張廷珪上書進谏,稱眼下府庫空虛,民生困蔽,實在不宜大興土木。何況佛家滅諸相,崇無爲,一旦興建大佛,必定填土伐木,蝼蟻啊田鼠啊死一大票,豈非有違佛理?武皇深覺有理,爲之罷役,但張氏兄弟已經從中收取了不少好處了。
  可是二張萬萬沒有想到,擁護李唐的朝臣已經盯住他們很久了,經過幾個月不動聲色地收集好證據,於這年七月十二日突然出手,狀告司禮少卿張同休、汴州刺史張昌期、尚方少監張昌儀貪贓受賄,三人一齊下獄。次日張氏兄弟也被立案審查,事關重大,吾皇命左右台一同審訊。數天之後,司刑正(有點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賈敬言上奏,判張昌宗強買人田,按律可以罰銅二十斤抵罪。這是武皇可以接受的結果,很爽快地批了一個“可”。不料四天之後禦史大夫(相當於總檢察長)李承嘉、禦史中丞桓彥範卻給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決:“張同休兄弟贓款合計四千馀缗,張昌宗依法應當免官。”一向驕狂跋扈的張氏兄弟,終於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

  張昌宗的反應很直接,畢竟是二十來歲少不更事的少年,跳起來就嚷:“臣有大功於國,不至於免官吧?”
  一衆宰相面面相觑,一個以色事人的男寵,居然好意思說出有功於國的話來,也太無恥了點吧?
  武皇也有些尴尬,輕咳一聲,道:“張昌宗可有功於國?”
  宰相之中以兩腳狐楊再思最會谄媚,眼見武皇有心爲情人開脫,立刻道:“張昌宗爲陛下合藥,聖躬服之有驗,此莫大之功。”
  武皇很是高興,不待其他宰相發話,立刻傳旨赦免張昌宗。他的兩個親戚沒那麽好運氣,張同休貶爲岐山縣丞(今陝西省岐山縣),張昌儀貶爲博望縣丞(今河南省方城縣西南)。
  
  然而擁護李唐的大臣已視二張爲眼中釘,豈會這麽容易就罷手?張昌宗貪贓案尚未結案之際,宰相韋安石便上表彈劾張易之等的罪狀,敕付韋安石及另一宰相唐休璟一同審訊。這兩人都兼任東宮屬官,韋安石爲太子左庶子,唐休璟爲太子右庶子。史書上沒有明載張易之所犯何事,但案情性質似乎十分嚴重,以致武皇不得不再次出面幹涉。她不願與兩位宰相直接沖突,又找不到理由爲張易之開脫,只好把韋安石外派到揚州去做長史,八月七日又以契丹入寇爲由,任命唐休璟爲幽營都督、安東都護,把他支到東北去。唐休璟臨行前,特向太子辭行,提醒他:“二張恃寵生驕,屢失爲臣之禮,必將生亂。殿下宜留心防備。”中宗複辟後,稱此言對他影響極深,一直深藏心中牢記不忘,神龍宮變前一度想召唐休璟問計。[18]至此,我們終於看到了此案背後李唐皇族淡淡的影子,盡管只是通過間接的反映。
  
  擁李派大臣準備了數月之久,張昌宗貪贓案與張易之罪案幾乎同時發動,顯見圖謀乃大。然而如此聲勢浩大的舉動,僅僅半個多月就有了結果,張氏兄弟仍然逍遙法外,僅僅兩個親戚被貶外放而已,而擁李派卻損失了兩名宰相,可謂得不償失。不僅如此,這年九月,宰相兼相王府長史姚崇也被武皇以突厥叛亂爲理由外派爲靈武道行軍大總管,雖然默啜可汗隨即求和並送回扣押多時的武延秀以示誠意,姚崇仍需以靈武道安撫大使的身份出使西北邊陲,其真實原因仍然是他得罪了二張。
  
  太子東宮和相王府的人接連被調離外地,且都是名臣良將,當然會惹得天下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對二張的不滿越來越強烈,怒火甚至延及到了武皇身上。人們不明白她爲何爲了包庇兩個無德無功的男寵,把那麽多才華出衆的朝臣逐出神都,這不是“親小人,遠賢臣”是什麽?或者,她只是想打擊李唐兩位皇子的勢力,她對兒子的調教還沒有結束?大概不希望人們對她回歸李唐的政策産生誤解,武皇有意利用這次突厥請和的機會重返長安,在西京接待突厥使者,然而尚未成行她便已病倒。此次病魔來勢洶洶,似乎比過往幾次大病更加厲害,桑榆暮年,抵抗力越來越衰弱,整個身體仿佛已只剩下一具風幹的軀殼,四周完全安靜下來的時候,甚至可以聽到白蟻啃噬骨骼的細碎聲響。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流逝,而她無能爲力,即使拼命伸出手想挽留,也只能捕捉到那缥缈無定的風。曾經如此眷戀過的權杖,曾經孜孜以求的帝國,現在都已變得不是那麽重要,她只想盡情享受剩下不多的時光,而代表著青春與夢幻的二張,是她生命裏最後一筆色彩。武皇也不明白,她只剩下這麽一點點快樂了,那些臣子怎麽忍心剝奪?她已經無心再去改變什麽,只希望能安靜愉快地度過余生。
  
  然而上天仿佛有意與她作對,幾乎在她病倒的同時,洛陽城遭遇到百年罕見的雪災。接連一百多天裏,蒼穹晦暗,無月無星,沒有車馬,沒有行人,昔日輝煌燦爛的錦繡神都幾乎變成一座死城。廣袤的天地間只有肆虐的風雪,呼嘯著穿越空蕩蕩的天街禦道,震撼著枯樹空枝。洛陽城裏每天都有餓死凍死的人,即使官府開倉赈災也無濟於事,屍體倒在路邊,即刻被風雪所吞噬,與蒼茫的天地合同爲一體。那樣觸目驚心的寂滅,仿佛劫數將至、天地全滅,人人心中都不期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這日光消逝、萬物凝滯的時候,八十歲的張柬之終於入閣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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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張柬之可謂大器晚成的典型。他出生於唐高祖武德年間,少從太學,進士及第,但一直郁郁不得志,熬了大半輩子仍是個小小的青城縣丞。這可能與他曾輔佐蕭淑妃之子郇王素節的經曆有關。遲至永昌元年(690年),武皇爲建立大周開制舉廣納人才,張柬之當時已經六十多歲了,毅然再次進入考場與千余名年輕後輩一起競爭,終於以賢良科第一的成績擢拜監察禦史,他的仕途,至此才算見到了第一線曙光。因此,可以說張柬之一生的功名事業都在武周時期取得的。
  
  然而張柬之對他爲之效力的武周政權並無多少認同感。他雖未直接受惠於李唐三帝,但作爲一個親身經曆過那個時代的正統儒家知識分子,仍對李唐皇室懷有深厚的感情。張柬之精通儒家義理,尤好三禮,極爲看重上下尊卑君臣人倫秩序,對武皇妻奪夫權母奪子位等做法腹誹甚多,重複李唐社稷成爲他畢生的夢想。張柬之剛毅執著,甯折不彎,有著荊楚人的強悍個性,與當時官場風氣格格不入,而他對儒家倫理的強烈維護也不討武皇歡心。聖曆年間突厥默啜可汗有女請求和親,武皇命淮陽郡王武延秀娶之,張柬之上表反對,認爲中國親王求娶夷狄之女有辱國體,由此忤旨,被貶外放爲合州刺史。此後輾轉蜀州、荊州等地爲官,一直都在地方打轉,年紀越來越來大,離自己的夢想竟似越來越遠。山河溫柔,歲月無情,彈指間張柬之已是年逾七十的白發老人。常人這個年紀只怕早已心灰意冷,“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了”,張柬之卻並未意志消沈,前途雖然渺茫,心中的火焰卻從未熄滅,只是收斂了少年時的鋒芒,化爲更加深沈持久的力量,如同入口辛辣的燒刀子,經歲月沈澱爲醇厚的酒。他仍然常常上書谏言評議朝政,然均未蒙采納——武皇似乎並不喜歡這個過於倔強的臣子,但卻引起了另一位有心人的注意。久視元年(公元700年),狄仁傑以“多謀善斷,有宰相器宇”爲由,舉薦76歲的荊州長史張柬之出任宰相。
  
  對張柬之仍存戒心的武皇一開始並不想重用他,只改任爲洛州司馬,在狄公的再三催促下才升爲秋官侍郎(即刑部侍郎)。雖未入閣拜相,但終能重返京華,且得到“桃李滿天下”的狄公器重,張柬之自然倍受鼓舞。離開荊州的前夜,他和好友楊元琰一同泛舟江上,月白風清,澄江如練,二人並肩立於船頭,看兩岸青山,夜色中濃濃淡淡,如一幅絕佳的山水長卷在他們面前徐徐展開。船至中流,天地空曠,萬籁俱靜,浩蕩的江面上只有這一葉孤舟、舟上志同道合的二人,以及胸中奔湧的一腔男兒熱血。
  
  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如此江山,如此良夜,知己當前,美酒助興,怎不叫人意興遄飛?那一夜,他們談了很多,平生際遇、世事滄桑……數十年的壯志雄心在這個冷冷的夜晚盡情傾吐,講到動情處二人不覺慨然淚下,相約盟誓,此生定要竭盡全力推翻武周政權,匡複李唐天下。酒盡,燈殘。張柬之辭別摯友,再度回到紙醉金迷的洛陽城,然而那一夜的豪情與江上盟誓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念念心心,無時或忘。
  
  一別經年,張柬之的官職仍在原地踏步。如果不是任性的二張一口氣趕走魏元忠、韋安石、唐休璟、姚崇等多位能臣良相,致使朝堂空虛的話,張柬之很可能還是沒機會入閣拜相。然而,如果只是如果。不管武皇政治嗅覺有多高,對張柬之有多麽不放心,她畢竟還是讓他進入了權力中心。張柬之站穩腳跟後,立即提拔楊元琰爲右羽林將軍,掌握部分禁軍。好友相見,沒有風花雪月,沒有暢述舊情,有的只是彼此莫逆於心的知己情懷。
  “元琰可還記得昔日江上之言?”張柬之深深地凝視著楊元琰,沈聲道:“今日我授予你這個職務,並非沒有理由的。”
  楊元琰微笑:“明公放心,元琰沒有一天忘記過。”
  四目相對,眼裏都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情,那是天下風雲盡在我輩指掌間的萬丈豪情。
  此時張柬之已經八十歲了,然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展望前景,他躊躇滿志,信心堅強,只要夢想的種子不曾死去,人生的任何階段都可以作爲征程的起點。這就是“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唐人精神。當今二三十歲就開始爲退休生涯計劃攢錢的現代人應當感覺慚愧,健康狀況改善,物質生活豐富,卻已漸漸淡忘理想爲何物。從張柬之的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正處於上升時期的中華帝國積極進取、蓬勃向上的昂揚意態。
  
  武周晚年局勢已趨緩和,但李唐複辟仍然困難重重。武皇余威猶在,二張勢力擴張極快,跟張柬之幾乎同時提拔起來的宰相韋承慶、房融等都倒向二張。張柬之沈著以對,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物,挑動起人們心底的波瀾,有不滿武周政權的,有雖然安於現狀但更懷念李唐的,有對武李無所偏好但憎恨二張的……在張柬之的組織安排下,宰相崔玄暐、禦史中丞宋璟、司刑少卿桓彥範、禦史中丞袁恕已等,逐漸成爲倒張的核心人物,先以二張爲靶子展開攻擊,並將事態逐步升級,最終演變成針對武皇本人的逼宮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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