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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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史書上的武承嗣形象不佳,說他人品猥瑣,志大才疏,急功近利但又總是弄巧成拙。此外,對下驕橫跋扈,對上谄媚事人,似乎是諸武的共同特點。武周革命後武承嗣已經貴爲宰相,但對則天皇帝的男寵薛懷義仍然自甘下賤地執奴仆之禮,甘願爲對方牽馬執辔,全無絲毫士大夫的尊嚴與清貴。對照他們父輩的傲慢和賀蘭敏之的叛逆,這似乎已經不是某個人的基因變異,而是集體的性格扭曲。曾經如罪犯般披枷帶鎖地一再驅趕流放,在嶺南蠻荒中號呼哭泣的武家小輩,不能再擁有他們父輩的驕傲與堅持。回思過往,燕王忠太子位被廢後,時刻處於嚴密監視中,整個人神經衰弱到極點,經常穿女人衣服,不停地更換床鋪說是怕人刺殺,直到臨死才消停。在這之後,章懷太子李賢之子邠王守禮12-27歲一直被幽禁宮中,未能外出一步,每年遭受幾次鞭打,親眼目睹兩個兄弟被打死。李唐皇室複辟之後,守禮得以重見天日,然才識猥下,不修風教,只醉心享樂,一幅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和他同輩的睿宗李旦之子李隆基兄弟卻個個都是人尖子,這樣的差距並不能用基因變異來解釋。在傳奇小說中,男主角曆經坎坷最終都能成大器,那些苦難只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磨砺和調劑,然而人性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高貴堅韌,在櫃子中長大的小孩往往只會成爲性格陰郁的自閉症患者,而不是神奇小子哈裏波特。
  
  “太宗有悍馬名獅子骢,無人能制。朕言於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日後成爲大周女皇的武則天曾經這樣驕傲地說。她常用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馴馬方法來訓練人,一如馬戲團裏的馴獸師,鞭梢揮動便可以令那些天性怕火的小貓小狗去跳火圈。這樣完全把人當動物來修理的方法常常會引起後來讀史者的不安,從她對武李兩家子侄的調教方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人格健全的男子如何變成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奴隸。長年累月的處於監禁看管之中,只有監視沒有溫情,只有告密沒有關愛,只有絕望沒有出路。鞭笞、鐐铐,肉體上的折磨,精神上的重壓……不是每個人都經受得起這樣的洗禮。尊嚴被層層突破,自信在點滴陷落,整個人處在極端的無助和恐慌之中,你無權支配自己的生命、前程,乃至愛戀,能主宰一切控制一切的只有高高在上必須匍匐仰視的武後。沒有她開恩,生命將永遠是無休止的酷刑,如果她不叫停,你將永遠看不到一絲絲光明。她可以讓你上天堂也可以讓你下地獄,唯一的出路就是完全的順從乞求她的垂憐。在這樣周而複始的反複循環中,整個人都完全崩潰,被組合重塑,過濾了一切屬於人類的高貴、尊嚴、堅持和信仰,只剩下根深蒂固的奴性和對強權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受不了的可以自殺或被殺,能夠活下去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她。
  
  武承嗣以宰相之尊爲薛懷義牽馬執辔。
  武延秀爲討好安樂公主常於主第唱突厥歌,作胡旋舞,風姿柔媚如婦人。
  武三思,性傾巧便僻,善事人。
  武懿宗公然聲稱:“我不知道天下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只知道對我好的就是好人,對我壞的就是壞人。”
  
  這個名單日後還會拉得很長,死去的有弘和賢,活下來的有顯和旦,死去的有諸妃和永泰公主,活下來的有韋後和上官婉兒……英雄可以去世,匹夫可以去勢。用這樣淩厲而霸道的調教方式,武後擁有了第一批屬於她的寵物,或者奴隸。他們也許不愛她,但必定都怕她,他們也許在睡夢中都盼望可以推翻她報複她,卻在現實中絕對的服從和柔順。這就夠了,武後並不關心你的內心,她只關心你的行爲,重要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諸武的表現讓武後深感滿意,武承嗣襲爵周國公,拜爲三品宗正卿,武三思拜爲右衛將軍。宗正卿掌管皇族事務,包括後妃親屬,李唐皇族的動態被武後侄子掌握。這是個危險而不祥的預兆,若幹年後曆經浩劫尚能保存性命的李唐龍子鳳孫們會心驚膽戰地回憶起這一天,這是他們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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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上元二年四月,唐高祖之女常樂長公主不知何故得罪天後,夫婿被貶至偏遠的括州做刺史,勒令長公主隨行,不準入京面聖。據載“高宗於公主恩尤隆”,武後對她的厭惡或與其過分接近權力中心有關,此次遭貶不知是不是剛上任的宗正卿武承嗣的功勞。長公主的女兒便是武後第三子周王顯的嫡妃趙氏。這個輩分有點亂,因爲常樂長公主是皇帝的姑姑,那麽趙氏便應該是皇帝的表妹,嫁給了本來算作她侄兒的周王顯。不過李唐皇室向來不看重輩分問題,比如唐德宗喜歡他的孫子,也就是順宗的兒子謜,便收爲己子,謜死後還贈號文敬太子,硬生生把順宗父子變成了兄弟。趙氏和李顯雖然輩分不同,年紀倒很合襯,少年夫妻,感情和美,現在從母獲罪,趙氏被廢,幽禁入宮。武後把對母親的憎惡轉移到女兒身上,命令不準給她飯菜,每日只給她一些生菜生肉,讓她自己煮食。趙氏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哪裏知道怎麽生火做飯?衛士幾天看不到炊煙升起,砸開門一看,才發現她早已餓死多時。武後本來想發泄一番,沒想到鬧出人命,匆匆把趙氏的屍體秘密處理掉。後來群臣準備把趙氏和中宗合葬,遍尋不獲,只得用皇後的禮服招魂而葬。
  
  血腥尚未散盡,18天再度傳來震驚天下的噩耗,太子弘隨帝後遊幸洛陽時暴卒於合璧宮之绮雲殿,年僅24歲。
  
  弘的身體本來不好,《舊唐書*邢文偉傳》中曾有太子答複東宮署官邢文偉的書信,裏面自述:“顧以庸虛,早尚墳典,每欲研精政術,極意書林。但往在幼年,未閑將衛,竭誠耽誦,因即損心。” 稱他小時候學習刻苦,但不知道保護身體,結果用功過度,傷了身體。高宗對他冀望甚殷,小小年紀就讓他參決朝政,無形中加重了他的負累,又得了肺病。“自琰圭在手,沈瘵嬰身”[6],瘵是指肺結核,中古時期很難救治。鹹亨二年太子弘受命監國,但身體孱弱,多將政務委於兩位宰相,此事曾一度引起武後的不滿。鹹亨三年,弘的病情雖有所好轉,再次受命監國,但高宗怕他辛勞,特地下旨“不許重勞”。[7]上元二年帝後幸洛陽時弘也隨侍在側,當時似乎已經染病在身,因此有不少學者認爲弘是因病而亡,但也有不少人持相反意見,因爲弘去世的時機實在太巧了,正好是高宗當衆允諾太子一旦病愈就遜位於他之後。
  
  太子弘死後封贈等一係列官方诏令常被用來說明當時太子病重,死亡純屬自然過程,《賜谥皇太子宏孝敬皇帝制》雲:
  
  皇太子宏,生知誕質,惟幾毓性。直城趨駕,肅敬著於三朝;中寢問安,仁孝聞於四海。若使負荷宗廟,甯濟家邦,必能永保昌圖,克延景曆。豈謂遽嬰霧露,遂至彌留。顧惟輝掌之珍,特切锺心之念,庶其痊複,以禅鴻名,及腠理微和,將遜於位。而宏天資仁厚,孝心純確。既承朕命,掩欷不言,因茲感結,舊疾增甚。億兆攸係,方崇下武之基;五福無徵,俄速上賓之駕。
  
  “直城趨駕,肅敬著於三朝;中寢問安,仁孝聞於四海。”稱弘禮敬大臣,孝順父母,若能登基必定能夠成爲一代明君,可惜重病纏身,“豈謂遽嬰霧露,遂至彌留”。高宗於是向他親口許諾,準備他病情有所起色便傳位於他,“庶其痊複,以禅鴻名”,即是指內禅於皇太子,“及腠理微和,將遜於位”,膚色稍好一些,皇帝便正式遜位。接著說弘天性仁孝,聽到皇帝這一番說辭,感動淚下,反而加重了病情,立即去世。“五福無徵,俄速上賓之駕”。
  
  李弘去世後,高宗爲他親筆撰寫《孝敬皇帝睿德記》,盛贊弘有“至純”“至孝”“至仁”“至儉”“至正”等美德,接著記述道:
  
  朕(阙)山脫屦褰裳,願尋真於汾水,不飾情於外禅。無待咨嶽之(阙)逸已於中宸。自申知子之授,潛圖釋負,未述所懷。屬炎戒辰,涼宮避暑。(阙)因扈(阙)沈(阙)及其(阙)愈乃申(阙)性特隆,一聞斯言,因便感咽,伏枕流欷,哽絕移時。重致綿留,遂鹹沈痼。西山之藥,不救東岱之魂;吹湯之醫,莫返逝川之命。
  
  稱自己早有遜位之心,但一直沒有說出口,此次弘隨侍涼宮避暑,便向他透露了這個意思。因中間缺字太多,無從判斷是否當時病情已有起色,但弘聽了之後反而病情惡化,藥石無救而死亡大致不差。
  
  高宗自鹹亨四年患瘧疾一度病危,上元元年又有惡化,一度萌生服丹之念,雖經郝處俊勸阻,但因病痛難忍不久便開始廣招方士煉黃白之物。與此同時武後的權勢卻在迅速增長,先是廣封諸武,外戚登場,接著又來一個上書建言十二事,收買人心,高宗不可能沒有顧忌。在自己身體虛弱無能爲力的情況下,想到遜位太子,也屬正常。太子固然身體不好,不過像高宗病病歪歪這麽多年都還挺著,內禅的話一說出口太子便返魂無術,也不由得不讓人心生疑慮。素來爲尊者諱的唐實錄雖然不載,民間卻早有傳言,矛頭直指太子的生母——天後武氏。
  
  [6] 《舊唐書*孝敬皇帝傳》
  
  [7] 《舊唐書*邢文偉傳》:“比日以來,風虛更積,中奉恩旨,不許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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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如果太子確係患病而亡,實錄照理都會言明,卻特地用“暴卒”這樣的字眼,頗讓人玩味。“俄速上賓之駕”等語,顯示出李弘去世頗爲突然。《唐曆》一書的作者唐人柳芳即稱弘因“失愛於天後,不以壽終”。中唐宰相李泌和肅宗的談話說得更加明顯:“天後方圖臨朝,乃鸩殺孝敬,立雍王賢爲太子”。李泌生性謹慎,如非有一定可靠性這類皇家隱私絕不敢當衆對皇帝說出來,《新唐書》據此言弘爲天後鸩殺,不能爲無因。最近出土的太子家令閻莊墓志銘加深了了人們的疑惑。根據太子率更令李俨爲東宮同僚閻莊寫的墓志銘來看,閻莊爲故工部尚書閻立德之子,已故宰相閻立本之侄。閻莊侍衛東宮十余年,深受信任,遷拜太子家令,正值仕途亨通之際,於上元二年從幸東都,同年九月,也就是李弘下葬後一個月,“遇疾終於河南縣宣風裏地”。閻莊的死因寫得頗爲隱諱,“豈意彼蒼冥昧,福壽徒期!積痗俄侵,纏蟻床而遘禍;浮晖溘盡,隨鶴版而俱逝。”“痗”指憂思成疾,“俄侵”指突然爆發,指閻莊長期爲主人擔憂成病,現在突然爆發,隨主人而逝。“蟻床” 據《禮記•檀弓上》,實指靈柩。“鶴版”:後世稱太子駕爲“鶴駕”,稱東宮爲“鶴禁”;而據《荀子•禮論•集解》,“版”乃指代棺椁;故“鶴版”指太子之死無疑。前半句的意思是墓主因哀傷失度而罹禍。若太子屬正常病故,那“纏蟻床”的閻莊是不應當“遘禍”的。“隨鶴版而俱逝”之語,則有意將李弘之死與閻莊之死聯係起來,“隨”、“俱”二字,意味深長。該墓志銘的整理者臧振先生認爲李俨礙於形勢,只能用隱筆記述閻莊的死因。銘文結尾,李俨謂劍斧在墳中,將永埋地下,意指閻莊是爲“劍”、“斧”逼害致死;又言“沈魂”、“悶影”,可見李俨對閻莊之死是何其抑郁。
  
  和司馬光認爲的高宗晚年一直在太子和皇後之間首鼠兩端不同,高宗提議天後攝政實爲李弘去世之後,也就是說,在太子弘和皇後的爭鬥中,高宗的立場越到後來越明確,對於兒子的支持和倚重明顯在天後之上。鹹亨之後,太子弘頻頻受命監國,多位宰相兼職任東宮僚屬,太子的心腹多次受诏出征,可謂政權、軍權一把抓。高宗每年花大量時間外出遊幸修養,武後必定陪隨在側,決策大權順理成章地就落到了太子手裏,一來二去,太子的聲勢與日俱增,再加上高宗的有意支持,已對武後執政構成了極大障礙。說來武後雖然一直有意培養心腹,但尚未有實質性突破,武承嗣這個宗正卿也就管一管家事,宰相中樞始終水潑不入,武三思名爲右衛將軍,跟劉仁軌、裴行儉這些實權人物比起來簡直什麽都不是。而從乾封年間就開始培養起來的北門學士,雖然能幫她出謀劃策,但始終沒有名分,搬不上台面。高宗在這個時候突然宣布將內禅於李弘,對武後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雳,李弘一旦登基成了皇帝,號召力和掌控力絕非東宮太子能比,再加上政界軍界實權人物的支持,情勢頃刻就會易位。而她也將失去一切參政議政的理由,作爲皇後,她還可以說是爲體弱多病的夫君分憂解勞,一旦升位成了太後,她的主要任務就變成了照顧太上皇頤養天年,沒道理對已經大婚的成年皇帝指手畫腳。而弘顯然也對母親的牝雞司晨不以爲然,以往武後尚可以仗著母親的身份管教兒子,但皇帝若是不買太後的帳,一句“王者以天下爲公”就可以遮掩過去,就算把太後給幽禁起來那也可以算作大義滅親。實權不及,名份又不及,眼看著苦心經營的一切就要變成鏡花水月,武後怎麽能甘心放手!至親的突然死亡再次助她打通了障礙,她雖然沒能即刻大權獨攬,但她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上元二年六月,雍王賢被立爲太子,大赦天下。新太子容止端雅,才華絕倫,且文武雙全,身體健康,特別喜好打馬球,比弘更具年輕人的朝氣和吸引。然而弘的威望和人脈,是8歲起就開始奉诏監國積累起來的,遠非賢所能望其項背。李弘之死,是對李唐皇室最致命的打擊,長久以來勉強維持的平衡局面轟然倒塌,原本已經逐漸淡處政治舞台的高宗,無法再阻止野心勃勃的妻子,武後的勢力迅速發展至不受控制的程度。掌握政治中樞、扶植軍隊實權人物,她夢寐以求的一切,將在這一階段得以完成。賢的太子之路,注定將走得不會平穩。事實上新太子做了沒幾個月,高宗不知是出於對從未理政的兒子不放心,還是存心試探,蓦地放話說有心讓天後攝知國政,這就是素來爲人議論的高宗有心打破傳統遜位給武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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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舊唐書*郝處俊傳》記載,上元三年四月(即公元676年,十一月改元儀鳳),高宗因風疹複發,疼痛難忍,有意遜位天後,但爲宰相郝處俊谏阻,認爲天下爲高祖太宗所創,並非高宗私人所有,不能因爲偏愛皇後就這麽把大好江山送給外姓,另一名宰相李義琰附議,此事遂止:
  
  三年,高宗以風疹欲遜位,令天後攝知國事,與宰相議之。處俊對曰:「嘗聞禮經雲:'天子理陽道,後理陰德。'則帝之與後,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違反此道,臣恐上則谪見於天,下則取怪於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後尚不許皇後臨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傳位於天後?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二聖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族。伏乞特垂詳納。」中書侍郎李義琰進曰:「處俊所引經旨,足可依憑,惟聖慮無疑,則蒼生幸甚。」帝曰:「是。」遂止。
  
  此條常被用來說明高宗晚年仍然對皇後深具信任,情深意重,或武則天當時在朝廷上的至尊地位,不過從高宗日後的表現看來,仍是爲了李唐社稷殚精竭慮,說他是那種因爲器重皇後便可以將江山拱手讓人的情聖總讓人心存懷疑。這一條記載本是孤證,同書的高宗本紀和武後本紀皆未涉及此事。而唐人所作的《唐會要》只稱“上以風疹欲下诏令天後攝理國政”,郝處俊進谏“昔魏文帝著令,雖有少主,尚不許皇後臨朝。所以追鑒成敗,杜其萌也。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正合慎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冊府元龜》、《資治通鑒》的記錄與之類似,均不見“遜位”字樣。郝處俊所用的典故,是魏文帝曾下令,即使皇帝年幼,群臣也不可奏事太後,讓後族臨朝輔政。且遜位武後,意味著皇太子地位的改變,而郝處俊的谏言中完全未觸及這一點,不免讓人不解。賢自幼聰明俊雅,讀書過目不忘,深爲高宗所嗟賞,曾對司空李勳贊其“夙成聰敏,出自天性”,似乎未見此前對新太子有何不滿。故此高宗召集衆宰相討論的話題,當是天後是否正式攝政監國而非遜位。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高宗因爲病痛早已有心放下政事,讓兒子早日接班。沒料到李弘突然去世,打亂了高宗的所有計劃。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賢雖然聰明,但畢竟從未受過這方面的嚴格教育,決策參政難免經驗不足,讓高宗感覺不放心。另一方面,高宗晚年逐漸淡出政治舞台,生活圈子越來越小,身邊能接觸到的人也越來越少。小情人魏國夫人已經不在了,上金、素節、義陽、宣城等庶出子女常年在外地,就像常樂長公主這樣能和他談上幾句的親戚都被武後以各種理由禁止入京面聖,長年陪伴在他身邊的、他擡眼能見到的永遠只有武後。至親如夫妻,武後的權力欲他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以前他可以把國事完全交給太子弘來掌握,弘已多次監國,衆宰相又多是太子署官,君臣投契相知,互敬互重,高宗有足夠的理由放手。但弘現在不在了,原本“不親庶物”的高宗只能出山再來培養新太子,但群臣是否能像對弘那樣衷心地擁戴新太子,是否還能有效地遏制武後,他實在沒有把握。召集衆宰輔商議是否讓武後正式攝政,也有存心試探群臣動向的意思吧!
  
  需要注意的是,高宗是召集衆宰相議事,當時爲中書令的郝處俊表示反對,李義琰以中書侍郎、同三品的身份位列宰相而附議,其他宰相的發言雖未記載,並不見得就表示支持武後攝政,史書中只是記載出代表性的說辭,而他們的集體意見否決了高宗的提議。也就是說,武後在實際朝政中盡管影響不小,也得到了高宗的認可,但高層官員中對她不以爲然的仍不在少數,可能因爲婦人幹政爲古中國的政治傳統不容,且武後門第不高,背景複雜,也可能是因爲有人不喜歡她的處世方式。太子弘死後,東宮的署官宰相調整如下:
  原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劉仁軌升爲左仆射,兼太子賓客。
  原戶部尚書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戴至德升爲右仆射,兼太子賓客。
  原大理卿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張文瓘升爲侍中,兼太子賓客。
  原中書侍郎、同三品郝處俊升爲中書令,兼太子賓客。
  原吏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同三品李敬玄升爲吏部尚書兼左庶子,同中書門下三品如故。
  
  也就是說,故太子弘的署官宰相原班人馬全部轉爲太子賢的僚屬,無形中也讓天後與故太子弘東宮班底的緊張關係,繼續延伸至新太子身上。這些人中,左仆射劉仁軌爲李義府的政敵,一直反對武後臨朝。某次陪同高宗觀看新落成的鏡殿,驚趨下殿:“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剛才臣竟看見四壁有數位天子,這是不祥之兆呀!” 這樣明顯的借題發揮,便是針對武後攬權過甚而言,而高宗對此也是心領神會的。右仆射戴至德與侍中張文瓘長期爲太子僚屬,太子弘監國期間多耐這兩位宰相主政,深爲武後所忌。郝處俊明言反對武後攝政,算是鐵杆反武派,以至武後臨朝以後,仍遷怒於郝處俊之孫。衆宰相中唯有李敬玄,政見和立場與其他宰相有所不同。
  
  史載李敬玄於總章二年(669年)入相,永隆元年(670年)罷相,不過最後三年都僅僅是挂中書令的頭銜在唐蕃前線作戰。而他與兩位著名反武人士劉仁軌、裴行儉的關係,以及武後心腹老臣許敬宗的關係,都頗可以一議。李敬玄曾與裴行儉共事多年,主持官吏的典選推薦,甚有能名,時人稱爲裴、李。然這兩人私下交情頗惡,據《舊唐書.杜易簡傳》記載:“鹹亨中,爲考功員外郎。時吏部侍郎裴行儉、李敬玄相與不葉,易簡與吏部員外郎賈言忠希行儉之旨,上封陳敬玄罪狀。高宗惡其朋黨,左轉易簡爲開州司馬,尋卒。”由此可見,裴李矛盾十分尖銳,以至結黨攻讦,但具體是什麽矛盾,今天已經無法詳細考究,僅能從一些蛛絲馬迹進行揣測。考李敬玄的發迹,正是高宗初年,且與許敬宗的延攬推薦密切相關。《新唐書.李敬玄傳》雲:“高宗在東宮,馬周薦其材,召入崇賢館侍讀,假中秘書讀之。爲人峻整,然造請不憚寒暑。許敬宗頗薦延之。曆西台舍人,弘文館學士。遷右肅機,檢校太子右中護。拜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兼檢校司列少常伯。” 當時以許敬宗爲首的擁立武後派,與反對立武氏爲後的長孫無忌集團正鬥得天翻地覆,朝政局勢相當敏感,許敬宗絕無可能援引異類。也就是說,李敬玄的升遷多得許敬宗之力,其政見必然與許敬宗大同而小異。而裴行儉早在永徽年間便因與長孫無忌討論武氏而被貶出京,裴李二人政見上的分歧,可能正是雙方矛盾的根源。而劉仁軌作爲李義府的對頭和武後的反對派,“每有奏請,多爲李敬玄所抑”,雙方嫌隙漸深也就不難理解。故此儀鳳三年劉仁軌故意奏請派李敬玄到邊疆去防禦吐蕃,正是有心將這位不同政見者排擠出政治中樞之意。李敬玄當然不想去,結果給高宗一句“劉仁軌就是要朕去守邊疆,朕也得去!”,只得乖乖上路,結果打了個大大大大大敗仗,回來丟官罷相不在話下。從高宗那句看來有些蠻橫的說話中,說李敬玄是被高宗君臣合力算計了也不爲過了。

     高宗背地裏小動作搞個不停,太子賢也非泛泛之輩,出手便已不凡。剛立爲太子,便在朝在野廣泛搜羅人才,計有太子左庶子張大安、洗馬劉讷言、學士許叔牙等,齊聚東宮,爲範晔《後漢書》做注。古有“立功、立德、立言”之說,賢深知自己剛被立爲太子,聲望和人脈均不足與乃兄相比,借注書來展現自己的才華,求得公衆的認同,無疑是一個快速有效的法子。另外,也不乏仿效武後招北門學士的故智,借編注之名廣聚賢才爲自己培養私人班底了,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武後,這也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位子還沒暖熱就開始張牙舞爪,全不將母親的權威放在眼裏,武後對新太子不滿也是意料中事了。李賢雖然存有私心,但《後漢書》注的整體質量還是很高的,比故太子弘所著的《瑤山玉彩》更見功力。雖然這類著述大多屬於“集思廣益” ,不過仔細挑挑裏面“臣賢按”的考據注疏,雜七雜八的也有四五十條,應爲賢親筆所注。清代著名學者王先謙在其〈後漢書集解述略〉中,對太子賢所注範晔《後漢書》給予相當好評,說:“章懷之注範,不減於顔監之注班。”金毓黻認爲王先謙此評“誠爲過譽,然後來者亦莫之能先也。”也有不以爲然的,如胡戟先生在《武則天本傳》中便不屑地說:“多是以他書校雠,說明異同,間有訓诂音義和名物制度的注釋,沒有什麽發明。”考慮到賢當時只得23歲,這樣的批評也未免過於苛刻。細讀太子賢的四十二條親筆評注,看出他除了以古本及當時流俗諸本之範晔《後漢書》互相參校外,還以經部之《詩》、《禮記》,郭璞注《爾雅音義》、揚雄《別國方言》、許慎《說文解字》、張揖《古文字诂》、《字書》,史部之《史記》、《漢書》、應劭《漢書集解音義》、劉珍《東觀漢記》、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蕭該《後漢書音》、皇甫谧《帝王代紀》、趙岐《三輔決錄》、崔豹《古今注》、《孔融家傳》,子部之《莊子》、《韓子》、《淮南子》,集部之《馮衍集》、《張衡集》、《王僧孺集》等書,參證、訓诂、比較、說明。其紮實的學問根底,令人敬佩,我們現在讀到的《後漢書》版本,就是章懷太子賢所注。儀鳳元年十二月,賢將此書上表獻於高宗,新太子的才華也隨著此書的頒行天下而得到了人們的廣泛認可,樹立起了良好的個人形象。賢再接再厲,受诏監國,處決明審,甚爲時人稱道。高宗高興之余手敕褒獎:“皇太子賢,自頃監國,留心政要。……加以聽覽余暇,專精墳典。……家國之寄,深副所懷。可賜物五百段。”慶幸國家得人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賢風華正茂,精力旺盛,既喜歡經史書法,又喜歡蒼鷹駿馬,性格堅強自負如他過世的兄長,活波好動精力過人又似足他的母親。高宗諸子之中,以他的容顔最爲俊秀,舉止端莊而又灑脫風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許是最像他母親的孩子,同樣的才華絕世,同樣的叛逆性格,同樣的驕傲,也是同樣的魅惑。賢的愛好極爲廣泛,他可以陪號稱“飛白第一”的曹王明縱論書法,可以和蔣王炜笑談風月,可以和弟弟顯等年輕人在馬球場上縱橫馳騁,也可以一個人獨坐在靜室裏譜曲弄琴。正是因爲他交遊太廣,日後被廢時連累了一大票人。對於控制欲極強的母親,賢一直心存反感,並且不在意讓這種情緒當衆流露。監國處政,務必表現得和母後不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面對這一波波攻勢,武後氣定神閑,見招拆招,半步不退。對於高宗,她繼續采取孤立政策,不容任何危險人物接近高宗施加影響。上元二年七月,也就是新太子立後的頭一個月,即將皇三子杞王上金解往澧州安置。降至儀鳳元年,蕭淑妃之子素節因爲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作《忠孝論》讓倉曹參軍張柬之偷偷送入宮希望呈獻給高宗,不料被武後見到,嫌惡更甚,誣他收受賄賂,降封翻陽王,安置於袁州。第二年又進一步將這位高危人物禁锢終身,改於嶽州安置。順便提一下,這是張柬之第一次在曆史舞台上登台亮相,給武後的印象很不好,他這一輩子都在做讓武後不滿意的事情,到最後終於將武後趕下了寶座。武後對於二位庶子的處理,當與太子賢新立而境界有關,也可視爲她希望能確立母後權威的處置措施。不過對於高宗,武後仍然表現得十分賢惠體貼,只是她把溫柔織成一張密密的網,力圖將高宗與外界隔離起來。

     對於賢,武後的辦法就多了,怎麽說也是母子君臣,大條道理好講。先是讓北門學士送了兩本《少陽正範》和《孝子傳》,教導他該怎麽做個聽話的乖兒子,接著又親自寫了若幹封信,指責賢的不孝。可是賢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會寫書,他也會寫書,《少陽正範》和《孝子傳》接過來就順手扔一邊去,借著注《後漢書》的機會指桑罵槐,曆數後漢太後臨朝、外戚專權如何導致國勢傾頹,暗諷武後輔政及重用諸武。一門心思想教育兒子的武後,一不留神被兒子給教育了,這口氣怎麽咽得下!當下指使東宮官員告發太子失德,醉心聲色犬馬,唐代享樂主義盛行,要在這方面找岔子,一抓一個準。太子賢精力旺盛外加胃口奇佳,男女通吃百無禁忌,雖然已是三子之父,仍然頗好風月,寵愛一個叫做趙道生的卑賤戶奴,與之同寢同處,親密如情侶。(這位趙道生大約就是電視劇《大明宮詞》合歡的原型,不過編劇順手給栽到了太子弘的頭上>_<)古代達官貴人多好男風,西漢就有一窩兔子皇帝,但在李唐皇室似乎還算醜聞來的,比如太宗皇帝就殺了兒子承乾的心肝寶貝同性戀人稱心,據說承乾謀反也有這個原因。可是高宗這方面卻比他老爸開明得多,在他看來既然賢已經盡了傳宗接代的責任,s e x partner是男是女大可以不管的。賢當然明白這是母親在搞小動作,反過來也借著東宮署官宰相之口,曆陳中宮權勢過甚,威脅皇權,與國不利。雙方各施手段,各逞心機,母子矛盾很快從幕後轉到台前,針尖對麥芒地鬥了個天翻地覆。
  
  平心而論,賢的積累和人氣均不如故太子弘,或者是自感底氣不足,才會表現得越發叛逆和激進。武後的所有警告和指責都被置之腦後,他一如既往地走馬飛鷹調笑吟唱,也照舊地寵溺著他的同性戀人,監國掌政依然我行我素直接裁決,甚至不像哥哥遇大事還要請示二聖。他渴望盡快建立起自身的形象,擺脫母後的陰影,因此不斷地挑戰著母親的權威。武後的肝火漸漸升起,越發加緊了對兒子的調教,有關太子失德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宮裏遞,然而壓力越強,賢的反抗力度也就越大,皇後和太子之間的冷淡和緊張,已經成爲長安城街頭巷尾的八卦話題。各式各樣的傳言悄然出籠,說賢其實並非武後的親生兒子,而是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所出,韓國夫人和她子女的神秘死亡,也正和武後有密切關係。所以賢其實並不是皇帝的嫡子,反而是天後情敵的孽種而已。沒有人能查出謠言從何處而來,但也沒有人能否定謠言的殺傷力,它使本來就已脆弱不堪的母子關係雪上加霜。賢倔強地以沈默來對抗傳言,只是他看人的眼光變得更爲淩厲和不信任,他相信身邊一定有母後安插的間諜。意志的對抗,智慧的交鋒,陰謀,謠言……彙聚在權力撕扯的大明宮裏,重重帷幕低垂,陰森而詭秘,如同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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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此時大唐的國際國內形勢並不太平,東、西突厥皆在密謀複國,多次叛亂,安西四鎮幾經易手,幸得裴行儉等人治軍有方,尚能維持局面。最難纏的還是吐蕃,劉仁軌有心排擠李敬玄推薦他去抵禦吐蕃,李敬玄本是文官,懦弱無能,青海一戰大敗於吐蕃戰神論欽陵,幸好手下黑齒常之率敢死隊深夜偷襲吐蕃軍營,迫使對方慌亂退去,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鑒於吐蕃的猖狂,高宗下令在全國範圍內舉薦軍事人才,征召不拘一格,百姓官吏均可應征,並親自召見諸州舉人問策,首開大唐武舉制度的先河。原本是文官的婁師德即應舉猛士诏而從軍,他當年已經49歲,“以紅抹額”而應诏,就是係了塊紅布在額頭上,揭下榜文去從軍,這形象估計比較刺激,影響很大,以至於n年後的杜牧還引以爲文人從軍的榜樣。李敬玄青海之敗,婁師德當即收集殘兵再戰吐蕃,軍威複振,吐蕃隱遁,數年不敢犯邊。婁師德和黑齒常之遂成爲抵禦吐蕃的著名將領。鑒於吐蕃已成爲大唐的頭號大敵,太學生魏元忠上《平戎三策》,認爲朝廷要抓的一是用人,二是必須賞罰分明,三是請開民間養馬。 高宗深以爲然,親自召見魏元忠,並讓他在中書省效力、列席朝會。而日後的武周名相狄仁傑也因谏阻高宗欲重罪誤伐昭陵柏樹的兩位將軍而受到高宗的賞識,被提拔爲侍禦史。婁師德、魏元忠、狄仁傑這三人後來都入閣拜相,名動一時,至此,武周朝的幾位重量級人物已悉數登場。
  
  邊境上狼煙四起,國內也是災害不斷,年年水旱,民生困苦,以至於高宗懷疑是否年號不祥。皇後和太子的矛盾,也越演越烈,照此態勢發展下去,兩人遲早會火拼一場。太子賢畢竟執政時間尚短,威望和實力均不足以故太子弘媲美,兒臣的身份更是一重天然的限制,急需得到高宗的支持。然而高宗卻常年纏綿病榻,居於深宮之中,無法給賢提供及時有力的援助,只能任由兒子一個人去面對如山的風浪。與母後已經勢同水火的太子賢,等閑不願意踏入被母後嚴密把持的禁宮大內,也就無法見到父親幾面,如果以奏章的形式上呈,更是無法穿越母後及其情報網的嚴格過濾,只會落到素節上《忠孝論》那樣引火燒身的下場。在高宗本人不出面的情況下,武後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天後之名爲病弱的丈夫處理國政,代行君權,無論是太子賢還是忠於李唐的大臣都只能在君臣大義下俯首聽令,此消彼長,權力的天平逐漸向武後傾斜。在武後大棒加胡蘿蔔政策一輪又打又拉之後,一些識時務的大臣已經轉而投效武後,高宗所代表的最高權力如不幹預,太子賢和忠於李唐的群臣恪於名分只能坐視,再也無法阻止武後的崛起。賢得不到高宗的臂助,武後卻可以恣意利用高宗的名義來樹立自己的權威,諸多內憂外患之中,高宗病弱的身體,才是大唐帝國最大的隱憂。
  
  高宗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迫切地希望能恢複健康,發揮一點余熱,然而這不是人力所能解決的,只能期望於丹藥和神力。李治原本不信神仙之說,顯慶二年他曾以輕蔑的語氣提到:“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漢武帝求之,疲弊生民,卒無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有。”然而自從他得風疾之後態度就發生了轉變,也開始征方士合藥了。估計唐人對丹藥的看法就像我們看待氣功,雖然不斷有人說練氣功不得法會走火入魔搞得神經兮兮,不過沒錢治病的、身患絕症的、有志突破人體極限的,還是照樣勇於嘗試。李唐皇室的家族遺傳病發作起來痛苦難當,既然名醫束手,那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地到處找偏方。唐代的煉丹家因此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把真龍天子的腸胃當鼎爐來做化學試驗,在他們锲而不舍的鑽研下,終於研制出了中古人類社會最偉大的發明——火藥,砰砰砰內部引爆,搞“崩”了好幾位皇帝。李治不是不知道有風險,然而人到絕望之時,總是希望有奇迹出現。總章元年王玄策給他引薦了一位印度僧人,沒錯啦,就是那位向吐蕃、尼泊爾借兵滅了中天竺的傳奇使節^_^ 不幸的是王玄策不僅帶回了俘虜中天竺國王,還帶回了一位好吹牛的洋和尚,合出的長生不老藥送大行皇帝駕鶴西返,王玄策的五品官職就再沒升上去過。王玄策後來又幾次出使天竺,很不甘心地又帶了個洋和尚回來推薦給高宗,拍胸脯打包票地說這回這個一定是真的大師,結果挨了郝處俊老大一個白眼。高宗其實很有點動心,藥都煉成了,想想還是沒敢吃,讪讪然地附合了郝處俊幾句“是啊是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面還是封洋和尚爲將軍,安置在長安住下,就有些留待後用的意思。上元二年後高宗病情越發惡化,也顧不得許多了,公開下诏廣征方士合練黃白,先先後後找了將近百人之衆。[8]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術士明崇俨以其遠近聞名的醫術和神通被招入長安宮廷,成爲高宗的私人醫師。
  
  傳說這位明崇俨神通廣大,有役使鬼神之能,精善岐黃,奇迹般地治好了某刺史千金的絕症,因此受到高宗的青睐。不過明大師對時政的興趣遠遠大過診治病情,“翩翩一只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家”,說的就是他這種人。明崇俨多與京師的達官貴人交往,又常借症病的機會向高宗進言,假借鬼神之名臧否人物,評論政事。
  
  “昨日臣與安期生下棋,談到天下大勢都不約而同地歎氣,以爲太子庸劣,難成大器,蒼生從此多難了。”明大師悲天憫人地說,“倒是英王哲(即唐中宗,他的名字和封號幾經改變)的容貌頗似已故的太宗皇帝,有人君之相。”
  
  “其實說到相貌,諸皇子之中還是最年幼的相王(即睿宗李旦)最爲尊貴,”過了兩天,明大師又有高論,“至於太子,唉,不說也罷,實在不堪繼承大統。”
  
  這樣肆無忌憚攻擊當朝太子的話語,竟然出自一個江湖術士之口,不由得不讓人懷疑明崇俨的政治背景——他是否武後特意安排到高宗身邊的?以武後對高宗的嚴密監管,不可能容忍一個異端分子接近影響高宗,而明崇俨與武後來往密切,也衆所周知,——他經常爲武後施法驅鬼。何況如果沒有人背後撐腰,一個江湖術士又怎麽大膽到批評當今太子?賢常年見不到父皇一面,父皇身邊卻包圍著這樣一群整日對自己說三道四的小人,太子心中的郁悶和不甘可想而知。大唐太子一向命苦,太子建成喋血禁宮,太子承乾幽死黔州,廢太子忠以謀反罪被賜自盡,故太子弘死得不明不白,但象賢這樣仍居太子之位,就被一個江湖術士如此羞辱欺淩的還是頭一個。儀鳳三年,太子的兩位得力臂助宰相戴至德、張文瓘先後辭世,高宗苦心經營的以反武人士組成的宰相班子已現出缺口。照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除非出現奇迹,太子賢的命運已注定淒豔悲情如西天落霞。
  
  賢不是理想主義的弘,從來不曾低估政治鬥爭的殘酷性,賢也不是自欺欺人的高宗,從來不曾奢望會有奇迹發生,惟其清醒,所以痛苦。面對著母後的步步緊逼,父皇的愛莫能助,找不到自救的方法,羅網在越收越緊,而他卻已無路可逃。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死之將至卻無能爲力,心事重重的賢將內心的不安與掙紮譜寫成寶成之曲,一個個帶血的音符從斷裂的蜀絲梧桐間緩緩逸出,那悲恸莫名的曲調震撼著每個知音者的心靈。妙解音律的始平縣令李嗣真偶然聽到,不禁失聲道:“此曲何哀思不和之甚也?”一問才知道是太子新譜的琴曲寶成樂。李嗣真歎息良久,方道:“此樂宮商不和,是君臣相阻之征。角征失位,是父子不協之兆。殺聲既多,哀調又苦,若國家無事,恐怕太子會有難吧。”
  
  一曲既畢,太子賢蒼白而英俊的臉上,現出了決然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痛苦和疑慮,已經自琴聲中釋放。事情既已無可避免,唯有挺身去承擔。他已不堪承受無休止的謠言、毀謗、苛責、監視,驕傲的天性不容他退縮和示弱,即使是自不量力,他也願意拼盡全力放手一搏。調露元年,術士明崇俨遇刺身亡。
  
  武後震怒了。她敏感地察覺到是誰在搞鬼,是誰膽敢公然在京師殺害皇後的寵臣。明崇俨被追贈爲侍中,就連他的兒子也受惠被封爲秘書郎。同時偵騎遍出,京師震動,當作頭號要案來抓。在武後一疊聲地催促之下,大批人被逮捕入獄,日夜嚴刑拷打,常常有人被屈打成招,直到抓到新的“凶手”才放掉,然後又是一輪周而複始,但凶手卻始終沒有抓到。
  
  躲在深宮裏的李治也被驚動了。他當然知道武後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是針對誰,立即下诏太子監國。可惜已經太遲了,長久以來自私地躲在宮裏喝藥服丹,逃避外界,放任妻子掌權執政,任由兒子在風濤中掙紮,現在再給太子一個監國的名義,又有什麽用呢?眼看著如此優秀的兒子即將遭受滅頂之災,高宗再也坐不住了,他想起了漢初商山四皓的故事。當年劉邦寵愛戚夫人及趙王如意,漢太子劉盈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張良設計請出了德高望重的隱士商山四皓爲太子保駕,讓劉邦打消了原意。於是,大唐皇帝李治終於離開了他那個烏龜殼,親自到嵩山拜訪當時著名的隱士田遊岩,希望他能像漢初的商山四皓那樣,保住太子賢的位子。田遊岩倒是很爽快地答應出山做太子賓客,然而對武後這樣不懼人言的人來說,一個久居林泉不問世事的隱士豈能擋得住她的腳步?調露二年(即永隆元年)四月,因爲幾位老宰相去世,朝廷又新近任命了四位宰相,其中有黃門侍郎裴炎,當時的官職僅爲四品。低品級官員的拜相,正是武後的創造發明,免得那些資深老臣不聽使喚。裴炎的拜相,使武後終於在宰相中找到了一個同盟軍,標志著武後向政治中樞滲透的努力得以成功。有些學者常以裴炎反對武後稱帝爲由說明裴炎並非武後心腹,殊不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劉祎之最後也死於武後之手,但並不代表他做北門學士時有少幫武後出謀劃策。從事態的發展來看,如果沒有裴炎、劉祎之等人的大力配合,單憑武後一個人是無法連敗二子獨攬朝綱的。
  
  朝中有人好辦事。裴炎拜相之後,武後信心大增,公然拘捕太子賢的同性情人戶奴趙道生,向賢直接下手了!在電視劇《大明宮詞》裏面,娈童合歡雖然身份卑微,但對太子忠貞不渝,情甘赴死,讓無數同人女爲之感動得眼淚直淌。而現實中的趙道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表現遠遠沒有那麽戲劇化,一頓大刑伺候,便招認自己確有受太子委托刺殺明崇俨。當然,考慮到人都是血肉之軀,實在沒必要要求過甚,但還是忍不住有點小失望。既然有了人證,武後立即派人全面搜查太子府,結果從東宮馬坊裏搜出了數百具甲胄。武後震驚,她這才清楚地意識到太子對她的不滿和憎惡已經到了什麽樣的程度!也就是說,太子賢在必要的時候,是不惜動用暴力手段與她一戰的!從什麽時候起,母子之間竟然走到了這個地步?
  
  風吹在眉間心上,多少有些冷冷的寒,事已至此,這個兒子是不能留了。武後果斷地決定,把這樁普通的謀殺案,轉而定性爲謀反案,就勢把李賢拉下馬。於是,在武後的精心挑選之下,由三位宰相組成的重案組宣告成立,三司會審大唐太子是否犯有叛國罪。

     [8] 《舊唐書*葉法善傳》:“時高宗令廣征諸方道術之士,合煉黃白。法善上言:「金丹難就,徒費財物,有虧政理,請核其真僞。」帝然其言,因令法善試之,由是乃出九十余人,因一切罷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50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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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按照唐制,爲了防止京師發生叛亂,像皂甲這一類屬軍隊正式裝備的兵器運入京師時,要由衛尉寺長官衛尉卿先“籍其名數”,再交由下轄之武庫署保管;遇“大祭祀、大朝會、大駕巡幸”時,再由武器署依所需數量向武庫署領用,事畢須送還武庫署保管。制度雖是如此,執行並不十分嚴格,“諸衛將軍事畢後,多有汙損,逾限不納”,所以玄宗開元二十七年,爲杜絕奸源,敕準衛府[尉]卿李升之奏請:“自今以後,每事了,限五日內送納武庫。”且太子東宮本有十率府等軍事機構和武裝護衛,存有一定數量的甲冑器仗並不奇怪。在東宮馬坊搜得的這數百領皂甲,其實並不是太拿得出手的證據。若能以“逾期繳納”爲由,在尚未嚴格執行繳納期限的高宗朝,及高宗本人“素愛太子”的基本心態支持下,由心向李唐皇室的主審官審判,不是不能藉辭開脫的。武後要把這樣一起證據明顯不足的案子定成鐵案,主審宰相的人選至關重要。案發前的宰相團實際有八人:
  
  左仆射兼太子賓客、同三品劉仁軌;
  侍中兼太子賓客郝處俊;
  中書侍郎、同三品兼太子右庶子李義琰;
  中書侍郎檢校左庶子、同三品薛元超;
  黃門侍郎、同三品裴炎;
  黃門侍郎、同三品崔知溫;
  中書侍郎、同三品王德真;
  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張大安。
  
  其中劉仁軌、郝處俊、李義琰都是著名的反武人士,太子左庶子張大安更是賢的心腹,和賢一起注《後漢書》諷刺過武後,崔知溫資深望重,不可能聽武後擺布。王德真章懷太子案後便被罷相,大概也不是武後親信。最後挑選了薛元超和裴炎這兩位新近提拔上來的宰相,會同剛由宰相降爲禦史大夫高智周來主審。
  
  高智周是由薛元超引薦入仕的,本身官小位卑,無能左右局勢。據《新唐書*高智周傳》記載,他 “與薛元超、裴炎同治章懷太子獄,無所同異,固表去位。高宗美其概,授右散騎常侍。請致仕,聽之。”就是說他在審案之中不表示意見,只是一個勁兒地請求辭職,受到高宗的贊揚,遷爲右散騎常侍。但高智周不願意再做官了,請求告老還鄉,最後高宗同意了。這段描寫從側面讓我們了解到當日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態勢,高智周不願參與定罪太子,唯有辭職以表清白。他的人格受到高宗的贊美,也反映出高宗偏愛太子的態度,然而高宗的立場如此明顯還是不能保護太子,顯示出大權旁落的疲態。
  
  薛元超是初唐著名才子,當時的文壇領袖,引薦推重過初唐四傑和陳子昂,所以在唐代文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高宗武周時代唐王朝文藝初成,他也應記一功。然而此人在政壇上的表現遠遠遜色於文壇,之前兩次貶官都是因爲拍權貴的馬屁,一次是李義府,一次是上官儀。這兩人政見完全不同,他還真是牆頭草隨風倒。薛元超本是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薛收的兒子,薛收早亡,當時薛元超只得兩歲。太宗痛惜故人早逝,愛屋及烏,對元超倍加呵護。九歲時太宗親自召見他.送入弘文館讀書,十九歲時,太宗又做媒把和靜縣主嫁給他。和靜縣主就是齊王元吉和楊氏的女兒,玄武門之變太宗殺了兄弟全家,女兒倒是都留下了。時過境遷,難免心存歉疚,給元吉女兒挑的女婿倒比給自己女兒挑的好。楊氏算來還是武後的遠方表姐,可是她身份尴尬,沒有絲毫政治影響力,不僅武後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位表姐半句,就是薛元超也沒把自己太太和丈母娘放在眼裏。後來官至中書令的薛元超公然放話說,他這一生雖然富貴已極,但仍有三件憾事,“一恨不是進士出身,二恨不得娶五姓女,三恨不得修國史”。在他看來,太太無權無勢門第不高,不能爲自己增光添彩,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了。這多少可以讓我們了解到這位才子的另外一面,說他具有攀附權威的人格,並非妄斷。章懷太子被廢後,高宗慰勉原東宮官員,李義琰引咎涕泣,薛元超卻舞蹈謝罪,兩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李義琰後來被迫辭職,薛元超卻升爲中書令,不同的際遇,再一次透露出薛元超在章懷太子案中扮演了一個並不光彩的角色。
  
  至於裴炎,更是武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他的飛黃騰達正與武後的崛起密切相關,三年後又助武後導演了一場廢帝的好戲。而主審章懷太子一案,正是裴炎撈取政治資本的關鍵一著。於是,在裴炎堅持、薛元超附議、高智周棄權的情況下,太子賢的謀逆罪名被判成立,皇後太子之爭,就此分出勝負。
  
  高宗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太子怎麽會謀反?天下早晚都是他的。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但武後發話了:“爲人子者謀逆,天地所不容,大義滅親,何可赦也!”面對著武後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大義凜然的台詞,高宗招架不住,無詞以對。最後兩相折衷的結果,免去賢一死,被廢爲庶人,幽禁於宮中。從東宮搜出來的數百甲胄被運往天津橋當衆焚毀,讓普天下都看清楚和天後作對會有什麽樣的下場。武後借機發動清洗,所有曾和她不合的宰相無不波及,太子心腹張大安首先被流放,第二年反對過她攝政的郝處俊罷相,李義琰也在不久後托病退休。而裴炎和薛元超則分別升爲兩省長官侍中和中書令。
  
  太子賢交遊廣闊,王公大臣好友衆多,這些人也都逃不過武後的報複。曹王明、蔣王炜、東陽公主,乃至一衆開國功臣如張公謹、唐臨等的後人都被牽連進來,全部流放出京。其中曹王明因與賢過於親密,被擔心留有後患的武後逼死。說來曹王明還是武後表姐巢剌王妃楊氏唯一的兒子,武後此舉,也算是將大義滅親做到了極致。最絕的還是武後對付太子賢好友高岐的手段。高岐的祖父即是長孫無忌的舅父高士廉,長孫無忌一案中高家已經受了一次打擊,但世家大族畢竟根深葉茂,後來高宗也有意和解,所以還是有不少人擔任高官。武後也不多說,把高政交給其父處理,叫他們自己瞧著辦。早被皇後鐵血手段嚇怕的高家已經是驚弓之鳥,爲了保全自己,保全高家,每個人都在懲治倒黴親戚方面表現出人類最殘忍的一面。爲了表現自己的“忠誠”,他們用最血腥的方式來表示和至親劃清界限,高岐剛一進門,父親就用佩刀刺向他的咽喉,伯父接著一刀砍入他的小腹,堂兄揮刀砍下他的頭顱,然後把這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扔到了大街上,表示他們一家對高岐這樣大逆不道的行爲真是非常非常非非常的痛恨。一向溫和的高宗被這樣冷血而無恥的舉動激怒,下令將高岐的父親和伯父統統貶出京。武後一定肚子都快笑痛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高家自相殘殺,聲名掃地,最後還被貶出京,煊赫一時的高家就這麽破敗下去,不僅從實力上,而且從精神上都被她完全擊倒,而她根本還沒有出手,這樣的心機和手段,普天下何人能及!武後自己大概也得意非凡,若幹年後又依樣畫葫蘆地重來一次,讓錯以爲已經收得雲開見月明的中宗韋後夫婦處置心愛的子女,韋後唯一的兒子就這麽死在自己手裏,後來那麽變態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吧。
  
  這一場血腥的清洗,牽連死亡之衆不亞於長孫集團覆滅的那一次。經此一劫,太子賢的勢力基本被肅清幹淨,武後的權威和鐵腕,也牢不可破地樹立了起來。廢李賢的第二天,英王哲被立爲皇太子,改調露二年爲永隆元年,顯示出天後的空前自信,同時宣布大赦天下。
  
  第二年,幽禁已久的廢太子賢被遷往巴州,子女仍被幽禁宮中,不能隨行。他的同性情人早已背叛了他,好友死的死,散的散,惟有良娣張氏仍然在身邊,陪隨他度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賢在母親準備稱帝前夕被殺,張良娣卻熬了過來,淡淡地看著權傾天下的婆婆如何起高樓,如何樓塌了,她一直沒有再嫁,以章懷太子良娣張氏的身份終老一生。因爲長久的囚禁,賢衣衫破碎,身形單薄,新太子哲和這位哥哥的感情一直很好,不顧威權貴盛的母後堅持爲哥哥送行,事後又不知死活地上表要求爲哥哥改善待遇:
  
  庶人不道,徙竄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辄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有至於是,雖自取之,在於臣心,能無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蒼生,特乞流此聖恩,霈然垂許:其庶人男女下從等,每年所司,春冬兩季,聽給時服。
  
  有妻如此,有弟如斯,賢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算枉費此生了吧。他的早死或者是件幸事,他將以永恒的傲世少年的形象留在人們的心裏,由始至終的驕傲與堅持,不曾爲風刀霜劍磨滅棱角。他和張良娣的感情也可以善始善終,始終清晰明淨如山頭的滿月,不曾爲外界扭曲玷汙。不像他的弟弟——哲。
  
  
  [9] 《冊府元龜*暴虐》:“岐入門,而真行以佩刀刺其喉,真行兄戶部侍郎審行又刺其腹,真行兄子琁斷其首而棄之街中。帝知,不悅,貶真行爲睦州刺史,審行爲渝州刺史。”
  
  [10] 《全唐文*代皇太子請給庶人衣服表》:
   
  
    臣某言:臣聞心有所至,諒在於聞天;事或可矜,必先於叫帝。庶人不道,徙竄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辄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有至於是,雖自取之,在於臣心,能無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蒼生,特乞流此聖恩,霈然垂許:其庶人男女下從等,每年所司,春冬兩季,聽給時服。則浸潤之澤,曲於蝼蟻;生長之仁,不遺於蕭艾。無任私懇之至,謹遣某官奉表陳請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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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新冊立的太子爲武後第三子哲,這年25歲,他原名顯,名字和封號經常被改來改去,以後還會恢複本名顯,變化不定的稱呼,似乎正是他坎坷一生的寫照。武後生這個孩子的時候難産,很吃了些苦頭,憂心如焚的高宗爲此懇求高僧玄奘:“中宮在難,情願皈依三寶,願佛祖庇佑!” 玄奘微笑:“聖體必安和無苦,然所懷者是男,平安之後,願聽出家。”武後果然平安産下一子,嬰兒滿月後被玄奘大師收爲弟子,列入僧籍,故此在佛教史上,李哲有佛光王之號。爲酬謝神恩,武後也親披法服,虔誠禮佛。之後又在龍門石窟爲李哲開窟造像,祈福驅邪。可見武後尚未選擇在權力之路上孤獨跋涉之前,愛子之心也並不亞於天下所有的母親。
  
  作爲嫡三子,哲不必承受兩位哥哥那麽大的壓力,性格之活波任性,較賢更甚,老臣張柬之稱其“素稱勇烈”。以武後的高壓與威嚴,哲仍敢公然前去爲窮途末路的庶人賢送行,並請求爲哥哥改善待遇,便可見一斑。只是他雖然桀骜不馴,才具卻很平庸,可以說有勇無謀。除了智力上的因素,大概也和他從小未受過嚴格的教育,父母對他期望不大有關。小皇子整天鬥雞遊獵,幾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承擔治國大任?事已至此,說不得只有趕鴨子上架。新太子監國期間特選資深望重的老臣劉仁軌,中書令薛元超和侍中裴炎輔佐。劉仁軌年邁體弱,本人已受到裴炎等新貴的排擠,起不了多大作用。薛元超倒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然而新太子的表現,卻讓人深深失望,仍然像以前做小皇子時那麽貪玩。薛元超不得不苦口婆心地不要涉險遊獵,有時間多看書,“聽政余閑,留情墳典”,每天給他布置的作業,請務必完成,“所讀班史,請畢殘功”。[11] 跟幾歲就通讀《尚書》《論語》,23歲可以爲《後漢書》作注的章懷太子賢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史書上沒有記載哲做太子期間和裴炎相處的情況,不過從哲登基後處處不給裴炎留面子看來,兩人相處得並不好。英明的領袖可以讓人心悅誠服地追隨,沒有才華但脾氣柔順聽話的,也願意給他建議或者幹脆把他當傀儡。但像哲這樣本人沒本事脾氣又臭的,也難怪裴炎這些人另有打算了。諸子之中,弘禮敬大臣惠及黎民,最受人愛戴,足可和武後分廷抗衡;賢才華絕世,文武雙全,無奈形勢比人強;而哲無論才華還是背景都不足以服人了,換太子如換走馬燈,每更換一次太子,就是大批東宮官員的貶黜,誰還敢跟太子太過接近,把身家性命吊在一顆不牢靠的樹上?
  
  經過無數曲折,武後現在總算選定了一個不讓她那麽頭疼的太子,自然心情舒暢。爲了表示自己也不是什麽凶神惡煞,武後大度地上表情求皇帝寬恕兩位庶子上金和素節的罪(他們之前都以收受賄賂罪而遭貶),然後一個安置到沔州,一個安置到嶽州,仍然不準他們進京面聖。有鑒於此前皇室血腥氣太重,武後特地安排了兩場婚事增添一點喜慶色彩。皇太子哲本有嫡妃趙氏,因得罪武後囚禁宮中,一不留神給餓死了。開耀元年,也就是哲冊立爲太子的第二年,武後爲他再娶韋家新婦,就是日後著名的韋皇後。韋氏出身名門望族,京兆大姓,有道是“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但屬於老牌貴族,政治上已無影響力,祖父、父親都不過是典軍、參軍之類的小官,這樣的背景最是符合武後的心意。新太子納妃的同時,也正逢太平公主出閣下嫁薛紹,薛紹的母親是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後的女兒城陽公主,兩家是親上加親了。天後本來嫌薛紹的嫂子蕭氏出身不是貴族,想逼薛紹的哥哥休妻,經人解釋蕭氏原來出生蘭陵蕭氏才算罷休。太子納妃,公主出降,是李唐皇室近年少有的喜慶事,兩場婚禮都辦得十分鋪張,火燭映天,香花鋪地,極盡奢華之能事。然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鋪陳,難以掩飾李唐皇族人丁凋零、江河日下的事實。病弱的皇帝,庸碌的太子,雄心勃勃的皇後,無所適從的群臣,放在吐蕃崛起、突厥複國的大背景下,足以讓任何有識之士憂心忡忡。始平縣令李嗣真的看法可以說是當時較有代表性的:“皇帝病日侵,事皆決中宮,持權與人,收之不易。宗室雖衆,居中制外,勢且不敵。諸王殆爲後所蹂踐,吾見難作不久矣。”皇帝病情日益惡化,天下政事皆取決於中宮,持權與人,收之不易。李唐皇室雖人數衆多,但都在外地。天下府兵,齊集關中,居中制外,勢難匹敵。只怕諸王都難逃皇後的毒手吧,大難將至了。
  
  一個小小的始平縣令都可以看得這樣透徹,身爲大唐天子的李治又怎麽可能沒有絲毫察覺?他現在是真的有點著慌了,這才開始記起了自己的責任。賢做太子的時候,除了剛開始有讓賢短期監國測試能力讓他放了心,他便心安理得地自顧自養病去。整整五年時間,他沒有給過賢多少監國掌政的機會。每年他都有離開長安或東都,外出數月方回,卻從未讓賢留守監國。或者這跟他那段時間健康狀況較好有關,但卻完全剝奪了賢應有的裁決國事和樹立威望的機會。直到賢出事之後才又匆匆忙忙地任命太子監國,那又有什麽用,天後羽翼已成,僅憑馬坊裏搜出的數百甲胄便結束了大唐太子的政治生命。對於哲他不願重蹈覆轍,開耀元年即首度命太子監國,第二年他幸東都,便一直命哲留守京師處理朝政,長達一年多時間,直到大臣反映哲太不像話才把哲招赴東都。可是,哲又是一個糊不上牆的太子,大唐帝國後繼無人,李治的焦急和擔憂可想而知。
  
  開耀二年正月,皇太子哲爲高宗生下一個皇孫,高宗大喜過望,親自爲這個嬰兒命名爲重照,並在滿月的那天,改元永淳,大赦天下。從嬰兒的名字和年號來看,高宗是太渴望這個嬰兒能夠繼承大業,維護李唐皇室的長治久安了。高宗這個時候又很敢想敢幹了,不久就下令把皇孫重照立爲皇太孫,而且想爲這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開府置官署。這是一個極不正常的舉動,曆史上從來沒有皇太子健在就立皇太孫的先例,何況還只是剛滿月的嬰兒。臣下提醒他,高宗很不耐煩地說:“沒有先例,就從我開始吧!”他是真的很希望自己死後,皇位可以平平安安地由哲傳到皇太孫重照這裏吧。可是高宗在世時都保不住太子的地位,又怎麽可能指望自己死後,僅靠一個皇太孫的頭銜就能阻止武後奪權呢?立皇太孫,不過只是由於子孫凋零而起的精神寄托和心理平衡罷了。
  
  武後微笑,她不反對高宗去尋找一些微小的精神安慰,這個男人幾乎給了她世間所有的一切,而她至少可以回報他一個禮物——希望,哪怕只是虛假的希望。
  
  落寞的高宗重回朝堂,吩咐樂師奏響了他三十年不曾聽過的《秦王破陣樂》。這首樂曲描寫太宗百戰而取天下的武功,在唐代向有國歌的地位,每逢國之重典例必演奏,然而高宗登基後卻下令罷演,理由是樂曲中有描寫征戰和殺伐,音樂又太過高亢激越,高宗仁慈的心性和柔弱的身體都受不了。此刻重病垂危,病骨支離,卻重新奏響了這首金戈鐵馬,有動山河之威的武曲。王業艱難,祖宗盛烈,自激越的樂曲中噴薄而出,與目下的慘淡境地構成了鮮明對比。
  
  三十年的時光如流水般逝去,伴隨著《秦王破陣樂》的樂聲,他是否會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少年時的叛逆,初遇時的心跳,鏟除長孫時的躊躇滿志,泰山封禅時的志滿意得,征突厥,滅高麗,戰吐蕃,弘的去世,賢的被廢,曾經擁有最遼闊的版圖,到現在的子孫凋零,後繼無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是否還會爲她的一颦一笑夢萦魂牽?他是否還會不顧一切地爲她爭取皇後之位?他以爲她是只金絲雀,沒料到卻是一只海東青。他教會了她飛翔,卻已經無法再掌控她的方向。
  
  人生若只如初見……
  
  《秦王破陣樂》縱然慷慨激昂,卻終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無論李治是心甘情願還是追悔莫及,往昔的一切已無能改變。李唐皇族的榮光和權威,已經如滔滔逝水東流而去,沒有誰能阻止,沒有誰能挽回。
  
  [11]薛元超:谏皇太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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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兩個兒子接連出事,給高宗的打擊很大,哲的不成器,讓他又氣又急。傷心、難過、擔憂、焦急,身體更是江河日下。開耀元年,高宗終於開始服丹。說來高宗對丹藥的態度很有趣,一面口口聲聲“生死有命,人力難及”,一面不斷地廣征方士。丹藥煉好之後,又遲遲疑疑,今天看看,明天摸摸,就是不敢吞下去。此番能下定決心,想來也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然而奇迹並沒有出現,如果說丹藥造成了什麽效果,那就是讓他病情惡化的程度呈加速度發展。
  
  與此同時,突厥的複國運動也進入了高潮階段。由於領導者均爲原東、西突厥帝國的貴族甚或皇族,頗具號召力,他們不斷地組織叛亂,想盡各種辦法破壞唐帝國的馬場,連年騷擾令得帝國北方馬場累計損失馬匹達18萬之多。高宗時期仍然承接著太宗時代的軍事制度,絕少在外長期駐軍,往往平叛大軍一走,對方又卷土重來。塞外鏖戰方急,成就了一代名將裴行儉的聲名,他曾三次出征突厥,均全勝而回,聲望與日俱增。調露元年,裴行儉因計敗十姓突厥和吐蕃聯軍收複安西四鎮,被高宗特授以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當時的左衛大將軍由哲挂名,所以裴行儉實際成爲總管京師宿位部隊和出征野戰部隊的軍方最高領導人。次年他又受命任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合兵30余萬,大敗突厥主力,擒其酋長,殺其可汗,令高宗大爲歎服。開耀元年,裴行儉三征突厥,智勇兼備降伏突厥僞可汗阿史那伏念,完全平定了突厥余部,累計功勞和聲望眼看就有入相的可能。
  
  當時劉仁軌年邁,郝處俊罷相,裴行儉手握軍權兼門生衆多,已然成爲武後的頭號政敵,他如拜相將對武後奪權構成嚴重障礙。這個時候,裴炎出馬,上表高宗,曆陳此次大捷並非裴行儉的功勞:“阿史那伏念投降實際是由於裴行儉的部將程務挺、張虔勖率兵逼逐,加上漠北的回纥諸部配合南進,他是走投無路才投降的,並非裴行儉真的有那麽大本事。”高宗因此取消了爲裴行儉記大功的念頭,且當初阿史那伏念投降的時候裴行儉曾許其不死,現在裴炎這麽搖唇鼓舌地力稱這些突厥首領根本不是真心歸降,武後一旁添油加醋,高宗便把這54名投降的突厥貴族全部斬首,開了唐廷不殺降將的先例。阿史那伏念爲原東 突厥帝國王室後裔,太宗所擒的颉利可汗之侄。唐廷的言而無信使突厥人大爲不滿,埋下了之後突厥貴族反唐的禍根。伏念敗亡後余部在阿史那骨咄祿統帥下,征鐵勒,犯唐境,聲勢逐漸壯大,於是設牙帳自立爲可汗,重建突厥帝國,史稱後突厥汗國,成爲唐帝國的頭號勁敵,這是後話了。世事如此,裴行儉心灰意冷,歎息道:“與部將爭功,古今所恥。現在既然歸功於自己的部下,我也不便多說什麽,只是背信棄義地殺戮降將,以後恐怕不會有人投降朝廷了。”於是托病不出,這正中武後下懷,當然不會去勸他出山啦。裴行儉要一直執掌軍權那簡直不是一般的麻煩。後來突厥再度叛亂,高宗有意再啓用裴行儉,但軍隊尚未調集完畢他便已去世了,享年64歲。而這次事件中作爲既得利益者的兩位部將程務挺和張虔勖,也因此投靠了裴炎,後分別執掌左右羽林軍,爲武後發動宮廷政變廢中宗立下了汗馬功勞。就這樣,在裴炎的幫助下,武後順利地度過了這次危機,順便拔除了裴行儉這個難纏的“釘子戶”,可謂意外之喜,一切正按她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時來天地皆同力,第二年關中大旱,糧食匮乏,鬥米漲到300文錢,但對武後來說卻是個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她正想找個理由去洛陽。高宗的身體越來越差,看樣子隨時都會一病不起,曾經經曆過太宗去世後政局變幻之苦的武後深知這時候必須好好經營,一個疏忽便會導致滿盤皆輸,她現在雖然順風順水,但還不能完全控制宰相集團,劉仁軌以其功勞和資曆仍有一定影響力,她正渴望擺脫長安城舊勢力的掣肘,到洛陽去大幹一番。天從人願,關中饑馑,她現在有大把理由勸李治東巡洛陽了。因洛陽的漕運之便,庫存了大批從江淮運來的糧食,可以解決政府官員的吃飯問題,從隋代開始便有關中災荒赴洛陽就食的傳統。高宗雖已病入膏肓,但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但問題又來了:因爲裴行儉事件,朝廷跟軍方關係微妙,武後也不願讓不爲己用的軍隊過多前往洛陽,那麽沿途找誰來保駕?
  
  這麽好的機會決不能錯過,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武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找來了新提拔上來的監察禦史魏元忠,要他負責沿途的保安工作。
  
  可憐的魏元忠真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主子也太難伺候了吧!巧婦尚且難爲無米之炊,他一介寒儒,手下半個蝦兵蟹將都沒有,竟然叫他負責天子東巡,叫他怎麽承擔得起。然而朝廷诏命無可推拒,魏元忠冥思苦想半天,沒奈何只好臨時打開長安、萬年兩縣的監獄,東瞅瞅西瞧瞧,看到裏面有個說話作派似乎都很NB的大哥模樣的家夥,細細打聽清楚,給這位囚犯打開枷鎖,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道出來意:希望他能配合一下,幫忙管束沿途盜賊不要做亂。這位頭目想著自己能爲皇上護駕也是很光榮的事情,一不留神做盜賊做到這麽有前途,就笑著答應了。魏元忠於是發給他官服袍帶,讓他騎馬跟隨聖駕赴洛陽。這一手還真有效,沿途盜賊看見保駕護送的竟然是自己頭目,不敢前來騷擾,一萬多人馬平安到達東都,就連私人財物都一文不少。天子出巡盜賊護駕,真是千古奇聞,但這有什麽關係呢?管他用什麽方法,有效就好,這就是典型的武氏風格。雖然由於這次東巡決定十分倉促,一路糧草準備不足,竟出現了扈從士兵餓斃路上的事情,但總算是平安到了洛陽,武後的目的達到了,她再一次創造了奇迹。
  
  現在主要的宰相和軍隊都留在長安,武後正可以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地改組政府,速度要快、快、快!因爲她病弱的丈夫,已經撐不了幾天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58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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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武後的效率是毋庸置疑的神速。4月20日剛到洛陽,24日就采取了一項重大行動,一口氣任命了4位宰相:黃門侍郎郭待舉、兵部侍郎岑長倩、檢校中書侍郎郭正一、及吏部侍郎魏玄同。因爲這幾人資曆實在太淺,既要他們與聞政事,又不好授予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名號,於是想出個新名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高宗原本病重垂危,一路長途跋涉鞍馬勞頓,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只好由得妻子去折騰。主要宰相都在長安,自然沒人反對,诏書暢通無阻地頒布天下,四位年輕資淺的四品官員頓時平步青雲,就此跻身宰輔行列。
  
  這是唐代宰相制度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按照大唐制度,原本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拜相,武後率先打破這一限制,提拔爲相的裴炎、薛元超都只有四品官職,但也只局限於中書、門下兩省,且要具備一定資曆。中書侍郎薛元超爲名臣之後,黃門侍郎(即門下省侍郎)裴炎出生河東裴氏,都是自幼入弘文館的名門子弟,在仕途上跋涉已久,薄具聲名。而此番拜相的岑長倩和魏玄同並非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另外兩位郭正一的中書侍郎僅爲檢校(即代理),郭待舉的黃門侍郎也任命不久,資曆都很淺。這就打破了原來任相資格的限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從此成爲非中書門下二省四品以下的低品級官員拜相的常用頭銜,到後來甚至成爲唐代宰相的唯一頭銜。
  
  從此以後,大批科舉出身的年輕官員,也可以被迅速提拔爲宰相,掌握政治中樞,與之相對應的則是資深高門貴族官吏的潛沈,如果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名號,即使位望最高的左右仆射也被排擠出宰相隊伍。這雖是唐代士庶合流在政治制度上的必然體現,但也是武後直接掌控朝政的關鍵性一步,說武後促成了這一曆史潮流的加速度發展並不爲過。從此,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提拔聽話的年輕官吏爲宰相,而不必再看那些資深老臣的臉色。趁高宗還健在的時候,武後借高宗的名義實現了這一重大轉變,應該說是很有政治眼光的。
  
  此時幾位老臣相繼去世,如鐵杆反武派郝處俊,資深望重的中書令崔知溫等。曾谏阻武後攝政的宰相李義琰因改葬父母有越禮行爲而受到指責,自己估計不容於新政府,主動請求退休。至此,武後的反對派已經凋零得七七八八。這段時間哲一直留守長安監國,劉仁軌、裴炎、薛元超輔政,當是高宗有意培養他熟悉政事的運作,劉仁軌年邁體衰,裴炎和薛元超分掌中書門下二省,都傾向於支持武後,自然可以放心。哲還是老樣子,薛元超教得吐血,忍不住抱怨,皇太子一概置之不理,薛元超索性自行禀告東都。說來薛元超此番輔政也很盡心了,這個人本質不壞,只是趨炎附勢人之天性,一封《谏皇太子書》口口聲聲都是要太子不要辜負天後的期望,倒沒天皇什麽事,可見在群臣心目中裁決國事的主要已是天後了。於是次年夏天,也就是弘道元年,飛诏皇太子急赴東都,一方面便於管教,一方面高宗當時已經病危,也有交待後事的意味。薛元超在長安病得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給哲氣的^_^),上表請求退休,這年冬天便去世了。如果放在許敬宗退休的時機,薛才子的去世一定讓武後感覺痛失英才,可惜時過境遷,眼下武後的觀音兵足有一個加強連,薛才子是死是活倒也無關緊要了。薛元超這輩子活得也很辛苦了,先是拍李義府的馬屁,一不留神給拍到馬腿上,落得被貶外放。接著抱上官儀的粗腿,結果上官儀掉腦袋他也跟著倒黴。曆經修煉總算煉好眼神,靠到天後這棵大樹上好好地涼快涼快,一肚子的錦繡才華也就辦成了扳倒章懷太子這一件大事,也算不虛此生。用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久經考驗的地主階級文學家、天後黨高級政工幹部薛元超同志,圓滿完成了天後交給他的曆史任務,死得其所,死得其時,盡請安息。”
  
  隨皇太子赴東都的還有宰相裴炎,現在衆宰相中唯一對武後不以爲然而武後還不能不有所顧忌的只剩下老臣劉仁軌,雖然他已經80多歲,活不了多久了,可是看著還是覺得礙眼,幹脆留他一個人在長安,輔佐皇太孫留守京師。高宗不是想立皇太孫確保李家天下嗎?那就讓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臣去輔佐那個年僅2歲的嬰兒吧,能翻得起什麽風浪?現在皇帝、皇太子和除劉仁軌之外的所有宰相,都已集中到了洛陽,武後組建新政府的計劃宣告完成。
  
  裴炎到達東都,在他的穿針引線下,程務挺和張虔勖投靠了武後,分別出任左右羽林軍首領,武後渴望掌控政權和軍權的夢想,終於得以全部實現。有生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強大。廣袤的天地從東都洛陽的丹墀翠辇延伸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那些曾經嘲笑過她一女侍二夫的名儒,那些輕賤過她不過是暴發戶之女的清貴,現在都臣服在她的腳下,臉上寫滿敬畏和惶恐。武後冷峻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面孔,她很清楚這裏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仍然穿著表示簡樸的七破間裙,——在小事上她很樂意讓丈夫開心一下,並不華貴的裙裾默然拖曳過冰冷的長階,現在距離權力的巅峰,只差一步。
  
  那裏躺著她長期纏綿病榻的丈夫,現在他已經快要死了。是他陪伴她度過三十年驚濤駭浪般的歲月,是他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人非草木,又怎會沒有一點感情?只是他不會知道,即使再生這天與地,她也無能再尋回原來的自己。縱然是三十年相濡以沫共過患難的夫妻,他也並不清楚妻子此刻的雄心壯志,如同漁夫和金魚故事中的那個可憐的漁夫,永遠也不會明白爲何妻子總是不願安定下來,總是在追逐更高更遠的目標?
  
  其實漁夫妻子反映出來的才是真實的人性,金魚不過是物化的道德倫理,森然地提醒人們萬事萬物自有規矩,不可貪圖非分的富貴,否則必遭天譴。然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的皇宮住,誰還甘心守著那條小木船?有的绫羅綢緞穿,誰還願意繼續披著兩片無花果樹葉?
  
  伊甸園中的人類始祖有著最本真的原生態的快樂,但爲了擁有夢想中神一般的智慧和能力,他們依然甘冒天譴吞食禁果,爲此不惜付出死亡的代價。直到多年以後塵埃滿面兩鬓如霜,才會追憶起他們放棄的樂園。
  
  這正是人類永恒的悲哀,古今中外,概莫例外。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沒有紛爭沒有戰亂,黃發垂髫並怡然而樂,然而武陵漁人依然會離開,依然會回到外面那個戰火紛飛的世界。跌跌撞撞兜兜轉轉,才會想到重歸桃園的靜谧與安甯。然已不複得路。
  
  他回不去了。
  
  她也回不去了。
  
  [12] 《新唐書*懿德太子傳》:將封嵩山,召太子赴東都,以太孫留守京師。
  通鑒作以皇太子第二子重福留守京師,今從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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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隨著高宗病情日益惡化,武後行事越發謹慎小心,現在連宰相也不能輕易見到皇帝一面了。高宗身體狀況的每一次細微變化,武後都希望能在第一時間掌握,每一次診病必然親臨現場,關鍵時刻她不想出任何的疏忽和纰漏。
  
  這時高宗的風疾已經相當嚴重,發展到頭疼難忍,目不能視,估計是腦血管堵塞壓迫到視神經造成的,急召禦醫秦鳴鶴診治。這位禦醫似乎並非中土人士,據一些學者考證是來自大秦的景教徒,即拜占庭帝國的基督教聶斯托裏派信徒,秦姓來自於大秦國名,“鳴鶴”則是Markus(聖經使徒名)的敘利亞語讀法。聶斯托裏派在拜占庭被教會裁決爲異端,教徒遭受迫害,向東逃亡,開始了東傳的過程。貞觀九年,唐太宗接見景教教徒,允許他們在長安建寺傳教,這是基督教來華的最早文字記載。隨著大批景教教徒來華,希臘羅馬世界的醫術也在中國廣泛流傳開來。由於初唐對宗教的包容性極強,天竺佛教、波斯祆教、摩尼教等等都在積極爭奪信徒,景教初傳內地,面對這樣的激烈競爭不能不竭盡全力,以醫助教就成了他們揚其所長爭奪生存空間的一大法寶。唐人對景教教義未必很感興趣,對他們的醫術倒是推崇備至,唐人最津津樂道的便是大秦神醫的穿顱治盲術。他們常常會很誇張地描寫大秦神醫如何劈開病人的頭顱,把裏面的小蟲捉出來,病人便奇迹般的恢複了視力,“開腦取蟲,以愈目眚”。其實這不過是來自於古希臘醫神希波格拉底流傳下來的治療眼睛失明的方法:“當眼睛毫無顯著病症便失明時,應切開顱骨,將腦軟組織分開,穿過顱骨使産生的液體全部流出。以這種方法治療,病人便可治愈。” (希波格拉底:《論視覺》)這種失明可能是由於一個膿包或良性腫瘤壓在腦部所造成,所謂的‘蟲’是出乎想象而加上去的字眼。
  
  秦鳴鶴診治之後稱:“皇上的失明是由於風熱之毒上侵頭部造成的,若用針刺頭部出血即能痊愈。”坐在珠簾後面的武後聽了大驚失色,當時景教初傳,唐人對這種醫術所知不多,要深宮中的武後明白希波格拉底的偉大顯然是困難了一點點,當下厲聲道:“此人當斬!天子頭上豈可針刺出血?”秦鳴鶴嚇了一跳,還好高宗發話了,大概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權且死馬當做活馬醫:“醫人議病,理不加罪。頭疼得實在受不了,出血未必不佳。我意已決,先生盡管放膽一試。”秦鳴鶴戰戰兢兢地針刺“百會”和“腦戶”二穴出血,高宗眨巴眨巴眼睛:“啊,好象能看見東西了。”話還沒說完,武後很誇張地以手加額作如釋重負狀:“太好了,這真是老天保佑!”爲了表示對大秦神醫的感謝,天後親自嘿咻嘿咻地背了一百匹絲帛賞賜給秦鳴鶴。
  
  司馬光記述到這裏時很是諷刺,他認爲武後阻止秦鳴鶴給高宗紮針是盼望皇帝早點死,“不欲上疾愈”,這也未免有點誅心之論。以高宗當時的身體健康狀況根本無能阻止武後掌控政權,相反她還能打著高宗的旗號發布各種政令,減少反對力度,何必急在一時?說武後見識不夠或有之,說她有意謀殺親夫就有些過分了。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中最早記載此事,但也是放在“谀佞”篇,意思是“看看,天後多會拍皇帝馬屁!”並不認爲這代表武後一心盼皇帝早死。劉肅對武後印象奇差,人彘事件便最早出自他的筆下,他對於秦鳴鶴事件的解讀可以代表唐人對此事的普遍看法吧。
  
  高宗給秦鳴鶴這麽一治,自感精神爽利多了,伸伸胳膊彎彎腰,活動活動筋骨,覺得還有些力氣。於是興沖沖地召百官觐見,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他本來還想登上則天門城樓親自宣布大赦令的,但稍一動彈,氣血上沖,怎麽都上不了馬背。人們立刻關切地圍過來,那張讓他心折千次又心死千次的熟悉面孔,再度映入他的眼簾。
  
  仍然是她,他的妻子,大唐的皇後。
  
  當然是她。除了她之外,他還能奢望看見什麽人呢?李治苦笑。
  
  皇帝無法宣赦,只好召百姓入殿,由侍臣代爲宣讀。李治失落地又回到了病榻上,外面人群的歡呼聲如海浪般將他淹沒。
  
  百姓還高興吧?”他輕聲地問著侍臣。
  
  侍臣恭敬地答道:“百姓蒙赦,無不感悅!”
  
  蒼生雖喜,我命危笃。”李治深深地歎息,“天地神祗如有靈,願能延我一個月的壽命,讓我能生還長安,死亦無恨!”
  
  這是史書上所記載的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夜,高宗李治病逝於洛陽貞觀殿,遺命裴炎輔政,皇太子哲即皇帝位,時爲弘道元年12月4日。高宗56歲,武後60歲。

  按照唐制,28歲的皇太子哲即位於樞前,正式受冊嗣位則於7日之後,是爲中宗,尊天後武氏爲皇太後。
  
  終高宗的一生,他都竭力想走出別人的陰影,用盡了種種辦法試圖證明自己,然而從曆史評價上來,他並未成功。在高宗時期頒布的唐律達到了中華法係的巅峰,但這一成果理所當然地被記入長孫無忌名下。打擊士族高門,促進科舉制的發展,開殿試和武舉之濫觞,千百年來都認爲是受他妻子的影響。大唐版圖在高宗手裏達到了最大,人們則歸功於是他父親留下的鐵騎雄師和天才將領,卻忘了隋炀帝從父親楊堅手裏繼承的帝國更加繁榮富庶,卻不到20年就玩完了。並不是要否認高宗朝的輝煌有這樣那樣的外部因素,但高宗本人決策國事、破格用人的作用被完全忽視,顯然有失公允。如果他身後沒有武周革命,也許世人對他的評價會高得多吧!
  
  不過高宗在曆史上的名聲雖然不好,名號還是蠻威風的,既是“天皇”又是“大帝”,非常國際化。(印象之中,除了他似乎只有東吳的孫權才被稱爲吳大帝。)高宗留下的《大帝遺诏》是這麽說的[1]:
  
  天下至大,宗社至重,執契承祧,不可暫曠。皇太子可於樞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制。以日易月,於事爲宜。園陵制度,務從節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除了一些例行說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一句。這樣的做法極爲罕見,對比高祖和太宗遺诏就能發現其中的奧妙:
  
  軍機急速,小殓既竟,嗣子宜於別所視事,軍國大事,不得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其服輕重,悉從漢制。以日易月,於事爲宜。其園陵制度,務從儉約。——高祖遺诏
  
  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太宗遺诏
  
  無論是高祖還是太宗遺诏,都有這麽一句“軍國大事,不得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表示大喪期間平常事務可由百官自行處理,然而軍國大事的處分事關君權,不可輕易委人,仍由已成年的嗣皇帝親自處理。在高宗遺诏中出現這句極不尋常的“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當是皇太子監國期間表現不佳,高宗擔心他當此內憂外患控制不住局面,所以刻意如此安排,但也表現出高宗對武後掌國執政能力的欣賞和認可。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對她的信任仍然沒有完全消失,不管是作爲妻子,還是作爲政治夥伴。
  
  然而單憑這句話仍然不能讓武後正式全面的掌政,從字面意思來看,這裏仍有兩重限制:其一是指軍國大事;其二須是在嗣皇帝不能決斷的時候,才有必要聽取太後的意見。不過這限制被全朝唯一的顧命大臣裴炎打破了。在12月7日高宗死後第3天,裴炎上奏,以嗣皇帝尚未正式受冊爲帝,也未聽政,故請求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宰相議政向天後奏議,由天後宣令於門下省施行:
  
  十二月丁巳,高宗崩,太子即位。未聽政,宰臣奏議,天後降令於門下施行。——《舊唐書*裴炎傳》
  
  裴炎這一奏議完全沒有先例可循。太宗皇帝兵變即位固不用說,太宗病逝於貞觀23年5月26日,皇太子李治直到6月1日才正式受冊,從來沒聽說這期間就不能發布政令的。裴炎以此爲由,上奏凡是宰相奏議都報知太後決斷,完全繞過了嗣皇帝,也突破了遺诏中“軍國大事有不決者”的限制。裴炎經章懷太子案後受到武後賞識,迅速提拔爲門下省長官侍中,雙方一直關係不俗。而哲太子監國期間的失望表現大臣們都看在眼裏,裴炎輔政大概和哲相處得也不好,對於裴炎來說恐怕更願意在一直和他合作愉快的武後手下做事,而不願意侍候脾氣又臭又硬又沒本事的李哲了。從日後事態的發展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裴炎的這次奏議正是武後和他政治交易的一部分。裴炎是高宗指定的唯一顧命大臣,衆宰相老的已經死得七七八八,新提上來的資曆淺官位低,裴炎說話隱然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哲當然不樂意,但他還沒有正式即位,大臣們都不買他的帳,只能任人擺布,但對裴炎的憎恨自是又深了一層。
  
  武後現在終於得到了正式的單獨處分政務權,幾日後中宗正式受冊爲帝,但武後仍以皇帝尚未守喪期滿爲由繼續把持國政。然而嗣皇帝並非幼兒,先皇遺诏中也並未委托太後臨朝稱制,所以武後並沒有取得曆朝太後代幼年皇帝臨朝稱制的合法權力,而只能依靠顧命大臣裴炎的配合走一步算一步。按古中國的政治傳統,太後稱制是指皇太後受先帝委托,代年幼的皇帝履行君權,太後臨朝聽政,自稱“朕”,且以皇帝“制诏”的名義發號施令。武後這兩個條件都不具備,名不正言不順,只能與宰臣溝通別出蹊徑,中宗未正式受冊前4天宣“天後令”,受冊後而守喪期未滿則假“太後令”,但也只能拖延一時。皇帝守喪爲“以日代月”,最遲新年一到嗣皇帝喪服一滿,她就必須歸政皇帝。也就是說,在12月30日之前她必須做好所有準備,讓中宗完全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高宗現在已經死了,潛沈的反對力量可能都會浮出台面,她必須獨立面對一切,再沒有任何遮攔。在這短短的10幾天裏,她需要穩住中間派,鉗制反對派,拉攏觀望者,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保證沒有任何弱點和空檔可供李哲利用。留給她的時間真是太少、太少了。
  
  [1] 高祖、太宗及高宗遺诏見《唐大诏令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05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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