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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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究竟是多小我也記不太清楚的那時候,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扮家家酒,尤其是喜歡扮演媽媽。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吧,我的生命裡便不存在著父親這種角色,一出生,我就只有媽媽。曾經有人取笑我,說我媽媽是個被男人丟掉的玩具,而且說這句話的是我外公。從那時我便開始恨他,直至今日我依舊無法淡忘媽媽因為這句話而哭的模樣。那時小小的我揮著無力拳頭,用力地敲打那個男人,但那根本不痛不癢,他不花費任何力氣便將我抓起,往一旁扔棄。小小的我在那時顯得更加弱小,害怕令我湧上溼熱。當初是因為感到替媽媽生氣才打他的,結果到了最後反而是媽媽抹去了我的眼淚。不過,她還在哭,從不停過。
    之後的日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漸漸了解了很多事,也漸漸地討厭自己。
    其實媽媽一直不願意告訴我,我是私生子的事實,所以每當我問起關於父親的事情,媽媽總是會先沉下臉一會,然後笑著告訴我:
    「妳是只屬於媽媽一個人的寶貝啊!」
    這句話也就是說──我不需要父親。那時的我接受了這句話,到了現在也還是一樣──我只要有媽媽就很滿足了。但越是這樣想,這股對自己的厭惡就越強。
    我曾看到媽媽在深夜時回家,然後一個人處在陽台暗自哭泣。而這時窩在被子裡的我,除了哭我什麼也不會。我一直希望我能為媽媽做些什麼,但是到頭來卻都是媽媽為了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心中除了自責,我想還有在不知不覺中,隱約有種仰慕的錯覺……
    我只是包袱。
    每當看著媽媽的身影時我總會不自覺這樣想,但也正因為如此,我盡可能地以行動試圖否決掉這種想法。
    我想成為有資格立足在媽媽身邊的女人。


***********


  「……千葉……」
    那是在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無法動彈像是被某種東西束縛住,只能默默的聽著有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的名字,聲音……聽起來很悲傷。
  這是我第三次做著同樣的夢。

     
    清晨的霧氣瀰漫在電車窗外的景物之中,時間──早上六點左右,茫然的我坐在車上複習今早要考的英文。說是這麼說,但我一個字也讀不下去,腦中圍繞的盡是那莫名其妙的夢。
  ──是誰在哭呢?好熟悉的聲音……


    不太溫暖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教室的黑板上呈現出一個巨大銳角,而本來應該站在講台上的英文老師卻大剌剌地在教室的一角打盹。的確,近來的天氣很容易讓人有想睡覺的慾望,但那對我無效,因為我擔心萬一我再次入睡時,那種令人心情糾結在一起的哭聲會一遍又一遍的迴蕩。於是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看不懂的英文考卷上。
    接下來的第二堂、第三堂課平順地過去了。我並沒有被隔壁同學的酣甜睡樣所擊敗,不過也有許多次差點站不住腳被那讓人嚮往的甜美鼾聲吸引住。通常這種時候我都會想像台上老師手中的粉筆是一把銳利的尖刃,深深地劃進巨人黝黑的胸膛。再將粉筆接觸在黑板上的聲音轉換成巨人的哀嚎,如此一來我便收回了想睡的衝動,精神抖擻地看著無趣的課本。
    我必須先聲明,我並不是什麼心理變態,只不過我試圖想像小時候所讀的故事書上王子英勇擊退巨人的情節,將其具體地呈現。在我幼年時起所讀的全部故事書裡,這一段【王子不顧一切地舉劍揮向巨人】是最令我久久無法揮去的存在,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像下一秒巨人的死狀並且渾身發顫。
    所以我不是因為喜歡才想像,而是利用害怕來讓我清醒神智。
    我是不得已的。
   

    上午最後的一次鐘聲傳遍鴉雀無聲的校園,第四堂課結束,同時也代表著之前昏昏欲睡的感覺將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中最自由、最雀躍的午餐時間。一如往常地,我捧著包裹碎花絲巾的便當趨步走向真夏的座位,美緒也在那。

    「千葉坐這邊!」真夏讓出半個椅子並拉著我坐下。然後她們兩人將臉湊近,用細小到必須非常仔細地聽才能聽清楚的聲音說道:「妳準備得怎麼樣了?」
    「嗯?」
    「就是明天的禮物啊!」
    「……啊!!」我這才想起來,明天是情人節啊!我怎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唉……」真夏搖著頭。「真是的,我就知道會這樣。」
    「千葉妳最近到底怎麼了?常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美緒擔心地看著我說。
    「嗯……」我沉吟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最近一直都作同樣的夢。」
    「喔!」真夏對我投以好奇的眼神,興趣昂昂地說:「什麼夢?什麼夢?」

    於是我將我夢裡的情景一五一十地描述給他們聽。我說的都是真的,但她們卻用不可思議的表情回應我,老實說我心裡很不舒服,但我不能表露出來,所以選擇沉默,沉默地將午餐吃完。
   
    「我曾經聽說……」美緒像是想起什麼似地開口。「只要找出這些夢中的不同,就可以知道未來的事。」
    「亂講!是前世的事!」真夏提高聲調大力駁回,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火藥味漸漸地擴散,戰爭就在瞬間爆發。雙方交鋒數回,話題也從夢扯到了各自的私生活。不過我不打算勸合,一方面是她們等一會便會合好,一方面則是我比較在意剛才她們的對話。
   
    「未來、前世?」就像得到妄想已久的玩具的心情般,我在口中默唸這句話無數次,然後當下決定要著一本【夢日記】──專門紀錄每天所作的夢。
   

    電車逆著夕陽疾馳,窗外呈現和清晨迥異的一片橙紅。我反覆玩弄著剛在車站新買的筆記本,興奮地哼著歌。因為我不再對夢感到有所畏懼,反而覺得期待。此外,我也掛心著情人節的巧克力可不可以順利完成,最近實在是被弄得頭昏腦脹的,不過這還是足以不影響我現在的心情。
    一下車,我便趕忙的跑回家從冰箱裡拿出巧克力的原料和架子上的模具,急急忙忙地遵照食譜上的步驟逐一完成。約莫過了十分鐘,終於到了最後一步,只剩等它凝固。
   
    「就樣……應該就可以了吧……」我看著桌上的深褐色的半成品,不知為什麼,心裡怪怪的。照理說這種時候應該都會有某種的滿足感,但我……該怎麼說,胸口像是若有所失地有股鬱悶。這股鬱悶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我不禁整個人攤在榻榻米上試圖深入這股鬱悶的最裡層並找出來源,然後我發現了心中深處的矛盾。
   
    「雖然我的確是仰慕石田學長沒錯,但……我並不打算送他情人巧克力啊!為什麼我會覺得非送不可呢?根本不需要這麼做,我明明只要躲在一旁看著他就可以了啊!可是巧克力都做了……」

    就在我想到這時,太陽穴的位置突然隱隱作痛,是想告訴我別再繼續想下去嗎?我不要,我想知道我此刻的難過是什麼。於是我無視它的忠告逕自地將矛盾放大。
   
    「我喜歡的是默默躲在一角看著學長的那副勇敢,那副強悍,沒錯,為了能夠無所顧忌地看著他,我刻意抹去了我的存在。可是美緒卻要我表白……」頭痛的影響慢慢擴及耳部產生嗡嗡的幻聽。

    「為什麼……我始終沒辦法漠視別人的意見,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到底我……」劇烈的疼痛迫使思考中斷。我像球似的蜷起身體,某種溼熱自我臉頰滑落,大概是淚吧!結果到頭來我什麼也作不了,只能暗自哽咽,任憑內心的缺憾擴大。身體漸漸有種無力感,好重,眼皮不受控制的垂下,是想藉著睡眠忘記此刻的痛楚嗎?
   
    靜靜地,意識沉淪。


    刺鼻的藥味佈滿在狹小的空間裡,周遭人聲吵雜就像指甲刮磨黑板般地不堪入耳,金屬的撞擊聲令我反感,除此之外還有無機的電子音和類似洩氣的聲音默默呢喃,細碎的聲音伴著巨大的恐懼侵襲著腦際,一點一點地啃噬。
    我好害怕,就像害怕巨人的哀嚎般我下意識地抗拒著這些聲音,但我卻什麼也不能作。
   
    ──為什麼……為什麼!

    我放聲嘶吼著我的不安,心裡發狂似地渴求有人能將我解放,不過卻也在同時,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裡是我所熟悉的黑暗,孤獨的黑暗,但實際上卻又有一點不太一樣,彷彿把正在發光的燈泡關掉,失去其存在的最重要目的。
   
    ──到底是什麼?我……
   
   「千葉!」
   
    像是被給了一巴掌,雙眼猛然回神。我脫離了熟悉的黑暗回到現實。但那真的是現實嗎?我感到懷疑也錯愕著我的懷疑。
    潔白的日光燈在我眼前暈起了墨綠色的直線,我伸手至領口然後用力地掐住脖子直到感覺呼吸困難才鬆手。這時,我笑了,笑著回答剛才的怪問題。「這裡當然是現實。」
    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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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跟貓咪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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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先進的跳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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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日,星期五。時間:上午五點四十分
   

    「呼……」淺淺的喘息聲在牆壁之間反覆來回,我緊緊抱住自己,兩頰微微發燙,並不是因為棉被蓋太久,而是我做了令我感到羞恥的事。
    昨天在那之後我吃著已吃習慣的自製晚餐。接著在洗完澡、處理好明天的作業後,我一動不動地窩在棉被裡,可能是因為天氣寒冷,所以一下子便入睡了。
    不過以上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接下來我所作的夢──也就是令我感到羞恥的原因。


    我坐在樓頂的圍牆上,面對著車水馬龍的大街。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吸有如搖滾樂般急促,渾身顫抖著。那不是害怕,而是像d即將到來的新年而倒數般地欣喜若狂,說得簡單點,那是興奮。
    晚風自我耳際呼嘯而過,那是六十層樓才有的氣流,我暗自慶幸著能一睹它神秘面紗後的姣好容貌。
    用盡世界所有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的它優雅地展開臂膀等待我的入懷,「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我好不容易挺直發抖、發軟的雙腳站在寬度不到十公分的水泥圍牆上,縱身一躍。我與它合而為一。
    在無限綺麗的夜空下,刺耳的警笛和此起彼落的尖叫聲反倒成為了給我們的最佳祝賀。在那漫長的數秒內,我飽嚐它的溫柔以及它迷人的丰姿。我閉上雙眼興奮地期待它指間的柔軟。它一手輕輕地撫慰著我的胸部,另一手淘氣地裝作不經意撩過我的大腿。慢慢地,我們化作夜空裡的璀璨霓虹,在耳鬢廝磨間,我成為了它的俘虜並且按奈不住地大聲宣示我的身心皆屬於它。
    就這樣,我達到了高潮,安祥地沉醉在鮮紅的寧靜裡。


    醒來之後,我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宛如伸手可及地那般真實。深怕會遺忘似地,我反覆回想夢裡的一切,企圖將此刻的幸福完完全全地烙在腦海。
    但……這樣不夠,即使將這種感覺記下也滿足不了我的貪心。我渴望能再次體驗夢裡的那般真實的觸覺。
   
   「……啊啊……想要……」

    在天色未亮的早晨裡,我窩在黑暗中摩擦、愛撫著自己的身體。仔細的回想那時的快樂,就像第一次吃糖般地期待著溶化之後的甜味。
    緩緩的,一股洶湧的海潮將我浸在自然的擁抱裡,世界最原始的幸福在我體內擴散,自在而祥和。不過這種感覺並非長久,漸漸地我從安逸中回神,但那時卻早已來不及了……
   

    水龍頭的聲音嘩啦嘩啦地像是久未停過一般,沁人心骨的寒意從頭部貫徹全身,我看著鏡中發白的臉孔,油然地自心底討厭這張臉,接著我又重複地用冷水洗淨我對自己的厭惡。一遍一遍……
    但即使如此,發白的臉依舊是發白的臉,就算再怎麼厭惡,那還是自己的臉。我討厭那樣的自己,卻又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喜歡那時的快樂。鏡中的我,看起來好難過……


    今天的天氣依舊延續著昨天的睡意,所以耳邊傳來陣陣的鼾聲一點也不奇怪。我將不具焦點的眼神落在課本上那些看不懂卻又必須懂的文字,時間宛如靜止。我已經不願再多想些什麼,如果就能這樣睡的話……
    多好。

    薔薇色的天空籠罩在熙來人往的操場上,學生的影子如被風吹一般地搖曳,各社團的活動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中。但那和我沒有關係,因為我沒有參加任何社團。雖然真夏和美緒曾經問我要不要加入她們所屬的【靈推社〈靈異事件推理偵探社〉】,不過那時我推辭了,平常她們對我已經很照顧了,我不能再給她們添麻煩,而且……我什麼也不會,是人家口中的書呆子,加入只是當拖油瓶。
    有時候我也想過是否應該多學一些東西、多參與一些團體活動,但再深入一點去思考,還是算了。家裡比較重要,我不能夠讓媽媽擔心。


    下課後,我就被一路推到這裡。本來是想請真夏或是美緒直接替我轉送給學長的,可是卻她們說這種事一定要自己來行……
    「到底要不要送呢?」我看著紙袋裡不知為什麼而做的巧克力。


    嗶!!
    響亮的哨音撕裂了比賽中的緊張氣氛,一場平常的賽事順利地落幕了。周圍不絕於耳地傳來陣陣尖叫聲,真夏和美緒也是,唯獨我想要和大家一樣沉迷其中卻不得其門而入地呆然站著。瘋狂的她們和呆立的我劃清了藩籬……
    「千葉!走了啦!」真夏用力地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人群所聚集的地方,石田學長就在人群的中心。我看著真夏的背影是那樣的令人無法抗拒;她的氣勢宛如從容赴難的王子,而我只是她手中的劍,不具有任何力量地聽任於她,即使想要逃走也不行。
   
    其實我不想送學長禮物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是學校裡許多的女生所愛慕的對象,而那些女生之間也常因為學長的事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人會用可怕的方式來傷害別人,例如在大家面前將其羞辱,或者更激烈的直接打人。我們班上有幾個人就是曾經被如此傷害過,她們哭得好慘,甚至有人請了很長的一段假不來上學或乾脆轉走。每當我聽到有人在廁所裡啜泣的時候,我不禁問自己:「難道我所仰慕的是這種會讓人互相傷害的東西嗎?我為什麼會期望能從這種令人哭泣的光彩裡得到什麼?」
    「為什麼心裡……感覺酸酸的?」
   
    所以為了不想和她們一樣接近這種危險的光彩而過著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活,我只求能遠遠地看著這股強悍、勇敢並享受它帶來的表面上的雀躍就夠了。我害怕其中的真實。

    穿過擁擠的人群,人影一個個自我眼前包圍形成令人窒息的網子,各種悉悉疏疏的私語在網內交互傳遞。我正疑惑著為什麼時,學長悄然的佇立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看著我。一時之間,我慌了。太過接近一直以來所不願接觸的真實,危險的氣味如藤蔓生長般盤據蔓延在我腦中,心臟劇烈地碰撞就像被逼上絕路的貓般地完全抓狂,周圍的眼光使我怯懦,此時的我如同被拖到岸上的魚一樣呼吸困難。
   
    「千葉!快點啊?」

    我動也不能動的僵立。

    「……千葉?」

    眼前一片昏暗。

    「千葉!!」

    有如被人丟棄,獨自地縮在恐懼裡發抖,我對身處的一切感到陌生及害怕。失去了冷靜的勇氣,絕望一點一點的吞噬著我,聲音也卡在喉嚨使我不能呼救。淚水溢滿在眼前,景象被扭曲,我……
   
    僅剩的最後一點理智……消失了。

    「啊!!!」我發瘋似地哭號,試圖逃離這令人崩潰的牢籠,這時的我急切渴望著那個人的身影。

    ──如果妳被欺負的話,媽媽一定會保護妳的!
   
    但就在剛衝出人群自以為得救時,我的手被猛力地拉住,下意識地我回頭轉向那絆住我的石頭,這一瞬間,臉頰上浮現被火燒傷般的痛楚。

    「想跑嗎?」巨大的影子聳立著並露出懾人的面孔。「妳竟敢這麼靠近我的石田!」
    「我……我沒有……」好弱小,跌坐在地上的我就像剛出生的雛雞──絕對的渺小。
    「千葉!」我被美緒像攙扶布偶般架起,而真夏似乎正在和打我的那個人吵架。

    頓時有一個好深好大的洞在我心裡無法被填滿,空空的、涼涼的,我已經沒辦法了。心跳有一下沒一下的,淚水模糊了眼界。自始自終,我從未離開過深遂的黑暗,我曾自以為這裡是現實,誰知道這只不過是黑暗的假象。我真的已經沒辦法了……
    媽媽……

    緩緩地,我將美緒推開。「千葉!?」
    在體認到我是絕不可能離開黑暗的事實後,我的心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恢復了平靜──不想做任何掙扎的絕望。我拖著一身的疲態,隱沒在不具顏色的黃昏。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過,就像那時鏡中的自己。


    座位的椅子隨著我的呼吸微微起伏,窗外這時已是夜幕低垂,螢火般細小的燈光像是在對話似地一閃一閃,車廂裡卻是瀰漫著沉沉的死寂。
    我拿出買來至今未在上面寫過半字的筆記本,有氣無力地提筆紀錄著昨天作的夢。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種時候作這種事,我只覺得這時我應該要哭、應該要讓眼淚像雨一般地落下才對啊!可是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默默寫著。我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就像那時的夢──
    我無法動彈像是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回到家,任憑時間無聲無息地逝去,而我什麼都不能作〈包括思考〉地軟攤在床上等待夢的來臨。
    只希望至少這次能夠作一回的好夢……我誠心地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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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星期六,時間:上午九點二十一分


    狹小的房間裡,我被黑色的影子所擁抱著,一種極為細緻的觸感使我感覺不到一絲重量,有如身在雲端。
    我無法忤逆它身體的溫暖,更宛如被其麻醉一般地失去所有意識。我屈服了。放棄最後的抵抗,我溶化在它的懷抱裡。
    輕輕的,它不g分毫的力氣緊貼著我的臉,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氣味自它身上散發並且洋溢在我每一次的呼吸。頓時我上癮了,彷彿一失去,那怕只是一瞬間,我也無法想像那將會多麼的使我不安,沒錯,我要佔有它。
    雙手不自覺的勒緊它的腰,妄想獨霸它絨毛般柔軟的胸膛。
    它緩緩地下移,接著用力地侵犯我的口。從舌頭裡我可以感覺到一種十分特別的味道,我迷上了這股滋味的美妙,漸漸地,我垂下眼瞼細嚐著。此時的我,臉頰上一定被抹上了夕陽般的紅潮,有如醉漢般一臉酩酊的樣子。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將刻意壓抑的慾望釋放,任意地放縱著我的舌頭滑過它身上的每一吋角落,將那種類似孩提時可以完全擁有母親般的快樂一點一滴的滲進全身。
    就像深受毒害的上癮者一樣,我無法漠視我對這美妙的著迷,瘋狂地吸吮它的溫暖、它的細緻、它的血肉……
    最後,它消失了,一點也不剩地被我吞噬進去。我淺淺地舔著手指上殘留的餘味,享受征服的快感。
    四周的牆上還可以隱隱約約地聽聞到它生前的最後淚嚎。嘴裡甜甜的。


    我的筆到這裡停了,接著視線上飄,作了一個懶腰並發出長長的呵欠。「今天的天氣真好!」我望著窗簾垂掛的玻璃外的藍天,那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好久了……真的是有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了,外面的天空已經很久沒有今天的這種不被拘束的遼闊感,我想只要是看到這種天氣的人應該都會有如同我現在一般地心曠神怡。而我此時的心情也和窗外的廣大藍色一樣,有種久別重逢的愉快。
    「對了!打個電話給媽吧!」於是我起身走向客廳的電話。在還沒握起話筒之前,我反覆思量著等一會該說些什麼,但真正要按下話鈕時,剛才的空想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空想,「還是……算了。」我放棄了。
    「她或許正在忙也說不定,還是別讓媽分心好了。」放下話筒,原本在耳邊的嘟嘟聲成為了飄往天空的氣球,漸去漸遠。我的手和它的天空……好遙遠。

    沉靜的空氣在窗外的寬廣流瀉著她意義不明的笑容,高高的雲似乎遮不住黯淡的陽光任它恣意的在陽台的盆栽上刷著微弱的熱,仔細的聆聽還可以發現遠處電車的低沉嗓音。這一切是那樣的平常而自然,卻也突顯了我的不知所措。
    在放棄和媽媽通話後,我躺在泛黃的榻榻米上,漫無目的地空轉著。「接下來要做什麼?」這時我所唯一想到的是──早餐。
    今天起床後我就一直在寫夢日記而無暇想起早餐的事。說起來也奇怪,為什麼我會對這件事如此熱衷呢?如果只是因為未來、前世的話應該不至於成為驅使我的力量。「究竟是什麼呢?」我凝視著矮桌上和天空一樣湛藍的筆記本。


    「謝謝光臨!」爽朗的招呼隨著自動門的開啟從便利商店內傳到外頭來,我提著剛買的早餐和報紙走向附近的公園。早上的天氣並沒有想像中的寒冷,所以身上的圍巾也就顯得似乎有點多餘了。坐在年代老舊的鞦韆上輕輕地晃動,生鏽的金屬產生理所當然的刺耳摩擦聲,但卻也沒有比這更適合此時的寂寥。我卸下附在麵包上的塑膠套,邊吃著邊把焦點散在初春的美麗天空,甚至幻想著能夠成為天上的鳥類,自在地翱翔其中。在麵包吃完後,我從袋子裡拿出熱呼呼的牛奶和報紙,把報紙攤在腿上有意無意地瀏覽著。或許這種動作在別人眼裡會覺得我很悠哉,但其實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已經可以算是我的習慣了。
   
    家裡的經濟狀況並非很好,能夠維持住基本的開銷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所以從小到大我也沒在家看過電視、聽過音樂,通常只有再學校或別人家才有實現的資格。但我並不會覺得有任何的羨慕或者是忌妒,我對於目前的生活感到十分滿足。縱使日子再如何難過,只要和媽媽在一起就夠了。我已經很幸福了。
    所以,對於家裡沒有電視或廣播的我而言,報紙是最方便也是最適合的工具。

    最後我的視線集中在一則關於夢的報導文章,上頭有著這麼一段敘述:
    『夢裡的景象其實是作夢者本身的潛意識表現,也就是作夢者發自連自我意識都察覺不到的內心所真正的渴求及慾望。換而言之,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可以從其所作的夢而知悉一二……』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閱讀著,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類似的理論,「在哪呢……」
    眼界又回到了天空。


    「呼……好了!」我看著一件件的衣物在微風中搖擺,臉上大概露出了和媽媽曬完衣服後一樣得意的表情,至少我希望成為這樣。

     在離開公園之後,我才稍微想起關於潛意識的相關理論,也就是課堂上教的佛洛伊德:
    「原我與無意識相一致,包括性欲和攻擊本能,也包括無價值判斷,追求即時滿足和緩解緊張,它服從快樂原則。 自我與理智相一致,介於原我和外部世界之間,使原我尋求享樂的要求置於它的控制之下,它服從現實原則。 超我與良心道德相一致,朝著完全壓抑原我的方向發展,使自我實現達到完美的狀態。」
    此外還有關於「生之本能」和「死之本能」的論說。

   「究竟……我想要什麼?」一排晾著的衣物中,有兩件白色襯衫在風中搖曳的姿態格外特別,就像一對翅膀……


    無限延伸的紅橙悄悄地爬進屋內,電話也悄悄響起,我緩慢地接起電話眺望著取代藍色的無奈黃昏。
   
    「千葉嗎?」美緒的聲音。
    「嗯。」
    「昨天的事……還好吧。」
    「……已經沒事了。」這是假的。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為我煩心。
    「那妳現在有空嗎?」
    「嗯,有啊。」
    「到火車站來找我。要來喔!」對話結束。

    到了火車站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燈火通明的車站外有人向我招手,那人是真夏而不是預料中的美緒。雖然心中有所疑惑但我還是靠了過去。「美緒呢?」我問。
    「不知道,她叫我來這裡等妳而已。」
    「她有說她要做什麼嗎?」
    「沒有耶,所以我也不知道。」說著,她露出和我一樣困惑的表情。「不過我們還是先走吧!」她用力拉著我的手大步向前,總覺得好像常被這樣。

    寂寥的路燈無趣地在地上畫著圓圈,時間已經是我這種年紀的女生不該到處遊蕩的晚上。真夏走在我前面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相較於她的沉穩,我的心裡顯得擔心多了;一方面是疑惑為什麼美緒要選這種時候出來碰面,另一方面是害怕此時的氣氛──害怕黑暗當中的不安,害怕自己的軟弱……
    但是相對地,越是害怕就越是不能讓真夏和美緒知道。她們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如果讓她們知道我退縮的話那麼她們的好意、還有我們的關係不就……
    不要!如果要犧牲掉這些的話,我寧願讓自己痛苦一點也絕不要失去!因為這對我而言、對我而言是……
    很重要的東西!

    最後我們來到了一處幽暗隱密的公路橋下。和橋上不同,橋下的一切都顯得黯淡無光,只有一盞閃閃滅滅的路燈和老舊的路邊攤販。
    「美緒!」真夏對著攤販的方向呼喚。就在我還搞不清楚她究竟在哪時,美緒撩開掛在攤販車旁的帷幕從裡面探出頭來露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你們可終於來啦!我還以為妳會放我鴿子呢。」
    「對不起啦!」真夏舉手作了個手刀的姿勢,拉著我走向前去。
   
    「歡迎光臨!」才揭開帷幕,一陣甘甜的香氣便迎面散開,裡面正啵啵啵地滾煮著各式各樣的黑輪,我選擇坐在美緒和真夏之間。溼熱的水蒸氣驅除了夜晚的寒冷使我溫暖不少,頓時有種不知名的安心在心田發芽彷彿剛才的害怕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好香喔!」真夏邊說邊看著我,「你應該也還沒吃晚餐吧?」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頭〈真是太容易被看穿了〉。不過現在想想,好像自從早上吃了麵包後我就再也沒吃過東西了。
    說著說著這時突然傳來了一種很特別的聲音,有點類似打呼可是又不太一樣。而原本看著我的真夏,不知在何時她的視線悄悄地轉向美緒,兩隻眼睛微微向上瞇,接著噗吱一聲。

    「哈哈哈!!」
    「妳幹麼要笑得這麼誇張!」美緒面紅耳赤地向真夏抗議。
    「美緒妳也還沒吃東西嗎?」我問。
    「我是想說等妳們來我們再一起吃的。」
    「騙──人──!」真夏依舊還是笑得很誇張。
    「真的啦!!」美緒的臉更紅了,「算了!早知道就不等妳們了。老闆!我要魚板和花枝丸一份!」
    「啊!妳竟然先偷跑。老闆!我要這個、這個和這個。」
    「我的和她一樣。」

    「哈哈!是、是!」老闆元氣十足回答,「難得會有可愛的小姑娘來捧場,老闆我很高興,所以今天算我請客!不要客氣,盡量點,沒關係!」
    「謝謝老闆!!」三人異口同聲。

    白白的輕煙縹緲在盛有黑輪的碗裡,甘甜的湯從味蕾擴散到空氣中洋溢著舒泰的感覺,「老闆的黑輪真好吃呢!」
    「就是啊!」美緒應和道。
    「老闆的廚藝真好,這湯頭一定是用了什麼秘訣吧!」說著,真夏用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眼前的老人。
    「小姐妳吃得出來啊!」老闆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在下一秒他的臉卻沉了下來,說道:「其實呢……」
    「……」我們屏息以待著接下來的答案。
    「其實呢……」
    「……」
    「……這只是普通的湯。」
    「呃……」我們對這出人意料的回答有些錯愕。
    「哈哈哈!!!」但同時我們又對老闆煞有其事的樣子感到好笑,「老闆你真愛騙人,我還真的以為有什麼特別的秘訣呢!」真夏表情誇張地說。   
    「真的有啊!」
    「老闆你又在騙人了!」真夏擺出一臉不信任地看著老人。
    「是真的。」態度很認真地重新聲明。
    「真的嗎!」剛才的不信任在瞬間被瓦解。我觀看這有如相聲般的對話,心想真夏和老闆的一搭一唱真可謂絕配,不知道為什麼……
     有點羨慕這種氣氛。

    「爸!!」突然有人從後方出聲。因為很黑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臉,只可以確定是男生的聲音。
    「山介你來啦!」老闆轉過頭去回應。頓時我的心震了一下。
    「你還真慢啊!石田。」美緒對著黑暗中的人影嘲諷似地說道。我心中很清楚那並不是在說我,但是就是會有種她就是在針對我的感覺,很不舒服。

    男人一點一點地在燈光下浮現出輪廓〈真的是他〉,一臉疑惑地問道:「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當然是來當客人的啊!」
    「說得也是。」他邊說著邊將視線游移至我身上,「她們是妳的朋友嗎?」

    為什麼石田學長會在這?為什麼他和美緒間的感覺好像彼此認識?美緒要我來的原因是因為石田學長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剛才的輕鬆隨著我的疑問如泉湧般出現而破滅,一切都像撕了層皮似地與我形同陌路。好孤獨……有如一個人迷失在陰森的迷宮般,著急、恐懼、不知所措從詭異的空氣裡用力地拉扯著我的身體。一時之間,昨天的痛苦再次敲門造訪。我按著驚慌的心口,呼吸急促。

    「妳還好吧?千葉,」真夏的眉毛顰成八字形,一臉擔心地看著我。
    「……還……還好。」說謊,而且是最爛的那種。
    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告訴她,妳想立刻回家呢?會什麼妳不說出來妳心裡的感受?妳到底在顧忌些什麼?明明妳自己也知道,在這樣下去的話……
    「妳昨天也是這個樣子,身體還在不舒服嗎?」
    「真的沒事啦!真夏。真的……」再次撒了最差勁的謊。
    ──妳……真的還記得獨自趴在客廳裡的身影嗎?……妳忘了媽媽的眼淚了嗎?
    ──妳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咦!?」石田突然瞪大了眼看著我,驚訝的說:「妳不是昨天的那個女生嗎!」
    「你認出來啦!」美緒說。「其實呢,今天來找你就是因為她。」
    「嗯?」
    「你還不懂嗎?真是個笨蛋。」說著,美緒起身走到了我的背後,然後兩手交錯繞過我的頸子就像圍巾那樣。只是多餘……
    「當然是要說完昨天沒說清楚的事啊!」


    ──妳說妳永遠都不會背棄媽媽的啊!!

    緩緩地,我推開美緒的手,站起身來,離開。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腦袋不具有任何的色彩,連空白都稱不上。這時的我只有感覺,沒有意識──我無法動彈像是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千葉!!」真夏從後方突然伸手將我拉住。王子拉住了劍。

    劍的銀光從刀身默默流下。看著王子,劍哭了。「對不起……」劍離開了王子。

    悽涼晚風吹寒了我的思緒,街道迴盪著沉重的足音。一個人的夜,好安靜,也好冷清。
    下雨了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我拭不去眼角的水?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的我胸口會有如感冒般難受?究竟……
    「我想要什麼?」


    回到家後,我不加思索地鑽進棉被裡,渴望著躺在這件被子下的另一個人的身影。我知道我還在哭,而且哭得更加用力、更加痛苦。但我就是想哭,就像母親懷裡的嬰兒般我無從宣洩我的欲求,只能哭,聲嘶力竭。
    窗戶的縫隙透進了月淺淺的淚痕一片均勻地鋪成了我的床,我裹著棉被入睡,妄想著這是媽媽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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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吾氏吾子

二月十六日,星期日,時間:不明


    我一個踉蹌地跌倒在地上氣喘吁吁,心臟彷彿會隨時衝破胸口似地跳動,血液如燒開的水竄遍全身,冷汗浸濕了衣服,意識朦朧。
    蒼藍的月光穿過石隙在我臉上投照著它嘲笑的嘴臉,而轟隆隆的風聲便是它令人不悅的諷刺。黑夜籠罩著遍地傾頹,巨大的禍根以力扯喉嚨的咆哮撕裂瀰漫長空的焦煙。一片狼藉,石牆上留有斑斑的血。死的惡臭重重地壓在鼻腔,哀嚎、哭聲成了天地間的唯一歌唱。我力圖振作,但地面卻早已全是我可憐的紅色。「會死……」我哭了。
    撼天動地的巨大一步步進逼連同駭人的恐懼緩緩地將我淹沒,頓時我聞到了海的味道──遼闊、深不可測、完全的孤獨、至高的無助。
    穩重的足踏停止,我被從水裡撈起、凌空、再用力地握緊。就像在廟會攤位裡的金魚被小孩子玩弄般,它對我的痛苦絲毫不感興趣,反而是我越掙扎它越興奮接著就越是殘忍。
    淚水填滿了我所有的知覺,身體的疼痛和心裡複雜的悲傷巧妙地契合,一切的一切都不帶有任何情感地化作黑洞,漸漸沒落。
    我會死吧?會死嗎?我就要死了是不是?為什麼會這樣……
    「我還不想死啊!!」
    歌曲的最後一個音悄悄地被畫上,悲劇旋律的尾聲。
    似乎是感覺到我已經不會再作任何的反應了吧!失去樂趣的它正高舉著我,然後往天空丟棄。
    上升。悽楚的風在我耳邊啜泣,落下的晶瑩溜過月亮的眼前而更顯得悽美。我一語不發,只是暗自地在黑暗裡消失。
    下降。我合上眼,身心俱疲地倒數生命的終點。突然,我被某種液體在空中撞擊並且包圍住。雙眼好不容易回神,但四周除了玫瑰般鮮豔的紅之外我什麼都看不到。此時的下一瞬間,強烈的嘶吼貫穿了月夜,巨大的玫瑰在黑暗中凋零,我也隨之飄落在風中。
    但是我還是在下降,還是必須面臨生命的倒數,還是會死……
    「已經沒事了。」這時有人拉住我的手,「我會保護妳的。」並且緊緊地抱住。
    我哭了,克制不了的讓眼淚瞨漱漱地流著,臉頰上有著重新燃起的溫度……
    「我還活著……還活著。」


    從深遂黑暗中兩眼如花的綻放般緩緩睜開,花的蜜液也隨之宣洩滴落在被子上留下斑斑淚痕。早晨的曦日悄悄伸出微暖的手輕按在我額頭,彷彿會對我說:「有沒有那裡不舒服的啊?」的樣子。但願真有人會如此對我這麼說。
    在夢裡,那種被緊抱住的溫柔依然纏繞在我身上並沒有因為夢醒而退去,反而更顯強烈。我似乎可以感覺到那股心裡的悸動正在體內燃燒,溫暖了初醒夢覺的寒冷,而每一次的呼吸都微微散發著莫名的安心,臉頰上殘有他的鼻息。這種全身皆被幸福所包圍的快樂,一點一滴地往心裡深處扎根、穩固,頓時我有種媽媽就在身旁的感覺。但這種不知名的幸福對我而言,是很殘酷的。畢竟我的眼前什麼都沒有。
    不過殘酷歸殘酷,現實的一切就歸視覺的虛假。只要我閉上眼,浸淫感受在夢裡所帶來的真實。那些東西不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我能夠確定一件事──我樂於沉溺在此時的錯覺,並且感到滿足。


    淡淡的油煙在廚房狹小的空間裡繚繞,爐火上正洋溢著單純的菜香。我仔細地斟酌鹽和味素的比例,在湯杓上淺淺的試嚐,而這時另一口爐上的魚應該差不多煎好了。
    起床之後,突然有種想要做菜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就是想。反正今天外面剛好也下著雨。趁著這個機會可以一口氣把冰箱裡的材料清光。只是……

    「好像不小心煮得太多了……」

    就在我傷腦筋的時候,門鈴響了。劃開空氣中縹緲的菜香,映上眼簾前來的是兩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的人──真夏和美緒。

    「早安。」真夏開頭。
    「……」我一語不發,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尤其是看到真夏親切的微笑。
    「千葉。」美緒輕喚了我一聲。「我們是不是打擾到妳吃飯了?」說著,他指向我身後。
    「……?」我緩緩回頭看著美緒所指的方向──小小的桌子擺滿了令我傷腦筋的菜。啊!對了!
    「妳們吃過早餐了嗎?」

    「早餐?」真夏和美緒用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眉毛漸漸展開他輕柔的羽翼,嘴角向上呈現打破僵局的快樂,然後猛傳來了一陣好笑。我怎麼了嗎?
    這時真夏一手搭著我的肩膀,搖搖頭說道:「看來妳的時鐘還沒調好,現在都已經過中午了啦!」這是她拿手的吐嘈。
    「真的嗎!」
    「不過妳也應該還沒吃中餐吧!真夏。」
    「那一起吃吧!我正在煩惱不小心煮得太多了呢。」說完,我提手作了歡迎的動作。「請進。」
    「打擾了!」真夏和美緒脫下鞋子走進屋內。看著她們的身影,氣氛已經沒有那麼尷尬,看來剛才的不知所措似乎是我有點太過在意了。


    冬陽懶懶地從窗外滲透進他的呵欠,悠閒的熱茶畫出一段美麗的線條注滿茶杯,「請用。」
    白色的輕煙裊裊,洋溢著只屬於日本的味道。取代原本擺滿桌上的各種家常菜式,三盞深綠色的茶杯就像幾個年事已高的老人正愉悅地暢談過去一樣,一派和諧、自然。
    美緒首先拿起杯子啜飲了幾口,然後輕輕地放下,臉上浮現安祥的神色。「真好喝。」
    「謝謝。」
    「我是知道妳很會做菜,沒想到妳連茶都泡得這麼好。」真夏一本正經地看著我說。「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把妳嫁出去了。」
    「討厭啦!真夏。說什麼嫁不嫁的……」聽到這句話,我一時慌了手腳,就像被別人拆穿了謊言一樣。真夏怎麼說這種令人不好意思的話嘛!
    「再說,我要嫁給誰啊?」
    「至少不會是石田。」美緒面無表情地說。
    「咦?」彷彿玻璃被打破似地,頓時我愣了一下。空氣當中流動著懾人的靜默,這使我不禁懷疑時間時間是為連續的事實。
    「算了……」真夏嘆了口氣,「妳就說實話吧,千葉。不用顧忌我們,畢竟我們是朋友啊。」又是那種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麼親切面容。

    從小學認識真夏起,我就一直覺得她有種很神奇的魔力,至少對我而言,我在她面前我根本就沒辦法說謊。這回也不例外,我又被王子拉著走。「……昨天真的很對不起。」
    「妳昨天和前天到底怎麼了?是有什麼原因嗎?」
    「嗯……」我沉下臉。
    「那就告訴我們吧!雖然可能不能幫上些什麼忙,但總比妳一個人悶在心裡好。」美緒退去了剛才沒有表情的表情,這一刻的她令人感到相當體貼,而這也是美緒最大的優點。
    「朋友的功用不就是這樣嗎。」

    連日來的不安、難過、恐懼築起了一座漆黑的牢籠,在不具光線的世界裡,兩行光點消逝在無涯的長空。我緩緩地抬頭看著真夏和美緒,久違的黎明暈白了視野同時也驅走了夜晚的傷。
    我知道我在哭,哭得比任何一次還大聲,但我也很清楚眼淚裡並沒有帶著一絲悲哀,純粹只是接近瘋狂的高興。
    等到我再次回神時,夕陽的黃橙已染遍了老舊的榻榻米,領口濕得一蹋糊塗。

    「啊!對不起……」我趕忙擦乾眼角的淚水,「我失態了。」
    「不會。」真夏連忙搖手,說道:「其實……」
    「我們才是真的該說對不起的人!」美緒深深地低下頭。「抱歉一直沒考慮到妳的感覺,純粹只是自顧自地任性。真的很對不起!」聽得出來她也哭了,這使我有點嚇到。
    「不過……」真夏走近並輕輕的抱住我和美緒〈以前似乎也曾被她這麼抱過〉,「妳應該覺得舒服多了吧!」
    「嗯……」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滑落。「謝謝……」


    平底鍋上滋滋地煎著蛋,旁邊的爐火上正滾著香濃的燉肉。三個人在狹小的廚房裡果然有點擁擠,但是也顯得難得的熱鬧。

    在那之後,真夏和美緒臨時打算今晚在我家過夜,所以我們一同到了附近的超級市場買了一些菜用來作為晚餐的材料。而此時三個人正手忙腳亂的張羅著晚餐。

    「千葉,妳家的醬油放哪?」
    「我拿給妳。」
    「啊!!蛋焦了!!」
    「那怎麼辦?」
    「忍耐吃下吧。」
    「不會吧!!」
    「要自行負責戰敗責任。」
    「沒關係啦,妳就饒了她吧!」
    「饒了我吧!美緒大人。」
    「看在千葉的份上,本大人這次就放妳一馬。」
    「謝謝大人不殺之恩。」
    「哈哈哈哈!!妳們真是的。」

    經過一番喧鬧,一碟碟菜餚總算如期的端上桌,熱騰騰的香氣冉冉上升並緩緩地擴散開來,這使狹小的客廳頓時充滿了難得的溫馨。

  「真夏,妳要負責把焦掉的蛋全部吃完。」
  「大人饒命啊!千葉拜託妳幫我勸勸美緒啦!」
  「可是……這已經是第五次了。連續五顆蛋實在有點……」
  「怎麼連千葉都這麼說!」
  「嘿嘿……妳認命吧,真夏!乖乖吃下去!」
  「啊!怎麼這樣,救命啊!噁……」

  美緒強押著真夏硬生生地將那一個應該是蛋卻近似黑炭的東西給吞了下去。看著真夏臉上那發青的表情,自己也開始想像那種苦澀乾燥的觸感滑過喉嚨的感覺。我不禁頭皮發麻,也替真夏淒厲的叫聲感到可憐。
    話雖如此,其實我就是喜歡看著她們吵吵鬧鬧的樣子。真希望我們的友誼能夠永遠像現在這般和樂。

  晚餐就在這種的氣氛下結束了,三個人七手八腳地收拾起狼籍的桌面並開始清洗餐具。雖然不見得會有想像中的迅速,不過也有別有一番樂趣就是了。
  看一看時鐘,差不多是八點。我提議著是否要一道去附近的澡堂洗澡,可是真夏和美緒似乎面有難色。
    「好是好,可是我們沒有帶盥洗的用具。好可惜……」美緒說。
    「如果現在回家拿應該可以吧!」真夏看著時鐘說了一些讓人不知道該認為那是笑話還是周密思考的結論。
    「不用啦!」我笑著說。「家裡暫時有多的可以借妳們。」
    我起身走向浴室拿出了三條素色毛巾和大件的浴巾。

    「對了!」真夏像想起什麼似地開口。「千葉妳的衣服應該有比較大件的吧!可以也順便借我嗎?」
    「嗯……我是沒有。不過我想媽媽的衣服應該合妳的身材吧!」這時我不自覺的想像真夏穿著媽媽的衣服所表現出來的感覺,竟意外的和媽媽類似。
     接著我對美緒又說:「如果是美緒的話應該可以穿得下我的衣服。」
    「嗯,謝謝。」

    準備妥當之後,我們前往位於附近的澡堂。
  那間澡堂離家裡並不會很遠,只隔著一條街而已。我和媽媽是那裡的常客,每次我們來這裡洗澡的時候媽媽總是和這裡的櫃檯小姐打開話匣子不停地聊。大概是因為兩人的個性相投,所以比較合得來吧!

  寬敞的空間,明亮的採光配置,一切的條件都優於一般家庭的浴室,這也是在現代社會仍還有許多人到澡堂洗澡的原因。在這裡洗澡真的會有種身心完全放鬆的效果。

  我們換下衣服踏上略顯濕滑的地板,選了個靠近浴缸的位置,我拿出毛巾並慢慢地打上肥皂,讓輕柔的泡沫撫慰著身上的每一吋肌膚,同時也遮住自己那實在不是怎麼好的身材。相較之下,真夏的身體曲線相當突出,這點再加上她的活潑爽朗個性引得不少男生追求;而美緒的身型則相當修長,配上一頭及腰的黑色長髮顯得更加有女性所渴望的成熟魅力。

  三個人圍成一個半圓形開始漫無邊際地聊著。聊天的內容大致上都是有關《靈推社》的事,像是在山本女士家裡出現到處走來走去的美麗女性魂魄;或是七瀨小姐家裡有類似天使的形體出沒……等等怪誕的傳聞。老實說我最害怕這些東西了,這也是我當初選擇不加入的一個小小原因之一。
  接下去,真夏說到了關於自殺者的亡靈的故事。我不太敢再繼續聽下去,起身離開這個半圓形緩緩走往大浴池。還是泡在熱水裡好好放鬆一下吧!正當我這麼打算時,腳板此時出其不意地往前滑,我失去了重心像個正被砍斷枝幹的樹木一般快速地往後仆倒,心臟頓時吊掛在空中。我感覺到下一秒我的後腦勺將會撞擊到地面而流下疼痛的淚水。
  然而在千鈞一髮之際,某種溫柔的觸感即時接住了我讓我免於這次的危機。我好不容易平撫急促的呼吸與嚇著的心跳,這才緩緩地睜開雙眼。接著我順著那種觸感的方向看過去,我訝異著。
  真夏半跪在地上,雙手用力按著她的小腿側腹前,臉上寫滿了痛楚。劍傷了王子。
    「真夏!妳還好吧!」我慌張地尖叫著。
    「有沒有人幫忙叫救護車!」美緒伸手攙扶住真夏走向換衣間。

    都是我!都是我!真夏一定是為了要扶我才受傷的。為什麼我老是給別人添麻煩?為什麼我總是……

    「千葉!」美緒從前方叫喚,我恍然回過神來。「妳來幫我!快點!」
    「好!」我趕緊跟上前去。沒錯,現在並不是自責的時候,得快點送真夏去醫院才行。


  在做了一些緊急處理後,我們急急忙忙地把真夏送往醫院。看著真夏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隱隱抽痛。照理來說現在躺在擔架上的人應該要是我而不是真夏,倘若她那時沒有出手幫我,她就不用挨這種苦了……
  根據醫師的診斷,真夏必須打上石膏住院一陣子。愧疚像是水中的墨滴一般漸漸擴散覆蓋了整面心中的空間。

  「妳還好嗎?」美緒擔心地問道。
  「沒問題啦!剛剛醫師幫我做了一些處理後舒服多了。」真夏用她一貫的爽朗語氣回答。她的笑容反而讓我不知道該看哪裡。
  「對不起,真夏……都是我……」我低下頭,任憑眼淚溢滿、傾洩。「要是我能小心點就好了,都是我害的……」
  「好了啦千葉,不要哭嘛!這又不是妳的錯,是我自己不小心……」
  「對啊!千葉。這只是意外而已,妳就不要過太自責了嘛!」
  「對啦,意外意外。反正到最後大家都沒事就好了啦!」
  「妳喔!自己也要小心點啦!真是的,救人救到自己還會跌倒,妳的神經真的很大條耶!」
  「是是,美緒大人教訓的是……」

  儘管兩人拚命地安慰我,我還是無法抹去心中的那份內疚。不只這一次而已,每當我站在他們身邊時,就覺得自己相當地弱小,甚至微不足道。自己總是必須依附著別人才能活下去,媽媽、真夏或是美緒,我只不過是替他們添麻煩的包袱而已。尤其當他們因為我的因素而受到傷害時,我更加地過意不去。有時我甚至想著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他們也許會活得快樂一些……


    夜深人靜,彷彿世界都刻意迴避我似地不發一語。我和美緒默默地走在幽暗的巷子裡已好一會兒。
    自離開醫院後我們就沒說過話了,或許我們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好任憑時間悄悄地流過。

    「那個……」這時美緒打開空氣間的沉默。「其實妳真的不用想得太多,到底妳又不是故意要讓意外發生的。」
    「可是……」
    「千葉,我大概知道你現在心裡的感覺。我也是一樣的啊……」美緒的漸漸腳步停了下來,「比起真夏,我的位置是更適合也更安全的能夠輕易的扶住妳,可是我沒有……
    所以我和妳是一樣的,千葉!」
    「不是……這和美緒妳一點關係也沒有。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傻瓜。」她雙手搭住我的肩膀,神情有如母親般溫柔地看著我,「當然有關係,因為我們三個人是朋友啊!」
    「朋友……」我含糊不清地呢喃著。
    「嗯。正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希望妳不要想得太多。」突然,她把我拉近,雙臂緊緊地環繞。「我真的不希望妳將妳自己束縛在我們身上。再怎麼樣,千葉永遠是千葉,決不會是我或真夏的一部分。」
    「我很想和妳還有真夏作一輩子的朋友,而不是主僕……」說著,她放開我跑開,然後在前方的岔路轉身高舉著手,「謝謝妳借我的衣服!這件衣服很好看,穿在妳身上一定會很可愛!」接著她消失在夜色當中,留下美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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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七日,星期一,時間:上午五點整


    鮮豔的紅色絲帶自我手腕拉出了長長的刺痛,細密又緊實地纏繞全身一圈又一圈直至將我完全吞沒。身上的絲質綢緞緩緩地鋪展、交織、無限延伸成了遍地的櫻花花瓣,除了這之外,隱約可見一些散佈在紅色間隙的水晶碎片宛如夏夜銀河般的璀璨。點點的流星橫亙劃破身體的各大動脈,一條一條自天上殞落在我慘白的皮膚留下耀眼的殘光,接著深植地面攤了一地的淚。淚中倒映著我憔悴的臉。
    為什麼我還活著?
    我仍不放棄,再度地對月的皎白獻上一抹水晶的斑斕和一曲無上讚頌。紅色的薄紗緩緩揭開,歌聲激昂地響轍天際。
    在廣大的落花之中,我,緋色的舞娘翩然起身,婆娑搖曳著和服上的春日櫻花。期望著曲終人散時能夠為大地滋養,再次開花。
    一首一首的曲目,一遍又一遍的演出,就算聲音嘶啞、四肢無力我也從不埋怨也從不願停歇。我是那樣地努力卻始終得不到我所渴望的代價。誰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還活著……
    不論我撒落了多少緋櫻,在風的吹拂下都將一一化作漫天的白雪並溫柔地將我覆蓋,霎時身上的振袖和服被換成了輕薄的新娘白紗,但是在我手中的絕不是華麗的新娘捧花而是毫無止境的失望。
    第一遍如此,第無數遍之後也還是如此。我由始至終不能如我所願地重生,到頭來除了痛苦地活在這將我放逐的世界外我沒有其他路可走。
    突然,心一狠,聲聲撕裂,在我眼前飄揚的是雪白的碎布和無數絢爛的櫻花。慢慢地,我的視線裡佈滿了難得的景象,雪與櫻的風華築成了一座精緻的雕樑畫棟。看著這幕光影,我略帶哭腔地笑著,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觸,但就在這時,密麻的排列瞬間化散如瀑布般的傾洩一地。
    我猛然跪下,羨慕且忌妒著她們為何能夠如此輕易地羽化成一縷芳魂。此時有人悄悄地向我走近,然後緊擁我入懷。不知為什麼,一陣喜悅湧上我的喉嚨並且溢出片片的緋紅,我的渴望實現了!
    焦點漸漸上移集中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身體也漸漸地與她同化。雖然我的視線模糊、意識不清,但不知為何,在我眼前那張面帶善意的容貌卻異常清晰。看著我,她笑了,我的心臟也同時停了。
    ──那竟是我的臉。


    身體下意識地產生痙攣自床上整個人猛一彈起,「呼、呼……咳!」我做了惡夢。
    遼闊的天空沉甸甸地壓著一大片烏雲,沒有應有的旭日,取而代之的綿密雨絲成為放眼所見的唯一景色。雨水似乎也滲進了屋內吧!難怪皺痕橫生的床單和我的睡衣滿是濕淋淋的冷汗。
    「好痛……」我用力按著額頭,然後習慣性地用拇指和無名指輕輕搓揉太陽穴的位置。看了看鬧鐘的時間──凌晨五點整,心中充滿了被惡夢驚起的不悅感和極度的煩躁,這種感覺就像是正在看著小說中最精采的部分但卻因為某種不可抗拒的原因而必須暫時放下書本離開,頓時心中萬分焦急著想知道接下去的情節發展。
    拖著沉重的眼皮,我有一步沒一步地走向廁所。鏡子上映著的是我一對佈滿血絲的雙眼,我緩緩地將下方的水龍頭扭開,寒意無言地默默流出填滿成了一座小溏。輕輕地,我撫摸著水面上洶湧的波濤,試圖平息海神的憤怒,但祂卻毫不領情且回身蚻了一手掌的凍,瞬間退縮,我遲疑了一下。「算了……」我栓緊龍頭,放掉水離開。
    在知覺恍惚中,我回到了寢室。一個呵欠,身體軟倒在睡意留連的被窩。
   

    黑暗中,我被某種溫柔輕搖,定耳一聽,彷彿可以聽到有人刻意用細小的聲音低喊:「該起床了。」
    好像有種似曾相識感覺……在哪聽過嗎?

    「該起床了!」

    刺眼的光線形同一把銳利的尖刃,深深鑲進黝黑的皮膚並且畫出一條狹長的傷口。漸漸地,傷口被扒開,灼熱的刺痛頓使我瞎白了視線。手翳著惺忪的睡眼,我發出長長的呻吟。
    泛白的景象隱約可以望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臉,此時我宛如停擺的機器,一動也不動。
    「妳怎麼了嗎?不會是發燒了吧!」她伸手輕覆我的額頭,「沒有啊?」
    說著,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猶如日蝕般緩緩將日光燈的明亮遮蔽、吞噬,黑暗降臨,劇烈的心跳是大地唯一的聲音。肌膚接觸,四目相交,「嗯……」她令人窒息的鼻息阻塞住我的呼吸,胸口悶痛難過,我不行了……
    使盡所有的力氣用力推開她,像是擔心會呼吸不到氧氣似地大口喘息,瞬間,冷汗再次爬滿了我的臉。
    「……」她落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我,嚇著的眼神彷彿可憐的小狗般讓人不忍。頓時我對她感到同情,甚至想要用力地守護住這種弱小。不過就在我這樣想時,身上有種母親般柔軟貼伏,反而是我被抱住了。身體不似剛才那樣的反感,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我在和我一樣的體溫裡找尋著片段的依靠……

    漸漸地,意識沉淪。


    空氣是寂靜的,週遭白色的遼闊也同是寂靜的。我的身邊坐著一個人,但看不清楚那是誰,她被一層黑色薄紗籠罩著。像是有話對我似的,她的口一張一閉。我不懂唇語,而且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不直接說出來,他似乎也沒做任何的手語動作,應該說她就只是靜靜坐在那。當我正想告訴她我的想法時,眼淚滑落。為什麼?
    她緩緩地伸出手抱緊我,臉頰貼著臉頰。但即使如此,我依舊還是看不清那張朦朧的面容。我的耳邊溫溫的,聽不到聲音。
    在鴉雀無聲的空氣裡,我唯一的感覺,只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哀傷……
    深深地,心被開了洞。


    綿密如絲織的雨依舊從黑色的天際飄搖而下。我收起傘,醫院的自動門像是等候已久般為我敞開出一條潔白的道路,迴盪著我單調的步履。
    今天我向學校請了假,為的就是來探病,畢竟真夏的傷也有我該負的責任。
    進入電梯,按下真夏所在位置的樓層,門扉關掩。
    再次醒來後,我沒看見那個長得和我一樣的人。算了,大概是這幾天真的太過勞神才會出現這種幻覺,不可能會有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媽媽只有我一個女兒,沒有別人。


    叮!
    緊掩的門扉輕開,空無一人的穿廊上正亮著幾個日光燈。淡淡的藥味瀰漫在我的四周,心中有種懷念的感覺。為什麼會?
    這條穿廊走到底之後向右轉,左手邊的第三個間房便是真夏的病房。一進去,還真有點不太習慣,裡面是全暗的。沒有開燈,連窗簾都被拉上,呈現和門外迥異的景象。「……真夏。」我因為有點擔心,所以先輕喚著裡面的真夏。希望她聽得到。

    「……是千葉嗎?」裡面傳來細小的聲音,是真夏。「妳先進來。」
    進去之後,真夏亮了一盞檯燈,指示我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為什麼不開燈?」
    「隔壁的病人不喜歡太亮的地方,所以……」
    「原來如此。」
    「……」真夏望著我一會兒,「妳今天請了假啊。」
    「嗯……」我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那個……」
    「嗯?」
    「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妳。雖然妳和美緒要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是我……」
    突然,她拍著我的肩膀,「千葉。」神色正經地看著我說:「可以了。」
    「……」我不發一語只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們是朋友,是對等的不是嗎?」她別開我的臉,視線移向天花板。「以前是朋友,到了現在也不會變。就因為我認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希望妳也能站在朋友的立場對待我。」說著她緩緩地在我面前伸出她的手,「手給我。」

    我無法抗拒她的要求,手輕輕地附著,十指交扣。

    「我們永遠是朋友,直到我們雙方都握不住彼此的手為止。在這之前,我不希望妳先放開。」看著我,真夏親切的笑容在我眼前發光。「好嗎?」
    王子和身上的劍頓時化作風塵,在無垠無涯的大地裡播種,共同萌生出新的未來。我點了點頭,「……好!」


    雨停了。醫院前庭的花園閃耀著放晴的喜悅,煞為動人。心裡像是下了一擔子的重量,斂起的翅膀再度展翼,就連空氣也都變得芬芳許多。其實對我而言,不單單只有戶外的雨停了,我內心的烏雲似乎也隨之消散。湛藍的天空看起來近在咫尺。

    「千葉。」

    我回頭一望,長長的走廊沒有半個人走動。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剛才彷彿有人從後面喊著我的名字。自動門關閉,偌大的兩片玻璃巧妙相連,霎時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將遼闊的視野映得一覽無遺,我有幸能成為它眼中的主角。這時,色彩艷麗的畫布上的我如水波般晃動,接著越來越劇烈。我頓時嚇得倒退發抖,看著玻璃上倒映著我的背影。
    等等!剛才的現象是怎麼了?為什麼是背影?我明明是正面對著的啊!該不會是……
    猛一回頭,發現有一道與媽媽神似的影子消失在人群的洪流當中。
    媽媽……?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著方才的現象以及那個背影到底是不是媽媽。今天是星期一,是媽媽出差回來的日子。對了!如果剛才的真的是媽媽的話,我得早點回去替她準備才行。
   
    時間總在我不知覺的時候悄悄逝去,我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已是中午。我的手放在門把上,心情忐忑──門沒有鎖。
    我出門的時候應該有將門鎖上,應該不太可能忘了。難不成!
    小偷!
    這個字眼突然從腦海中閃過。頓時我的心臟涼了一截,無力地跳著。不過,如果真是遭小偷的話、如果媽媽的積蓄被偷的話,我該怎麼迎接從外地回來的媽媽,我還有什麼勇氣來面對今後的日子。不行!這樣不行!我絕對不能讓他拿走,那些可都是媽媽畢生的心力啊!

    門緩緩地推開,我盡量小心不出任何聲音以免驚動到小偷。門半開著,我仔細的觀察家裡有無異樣。這時有點悶熱的空氣迎面輕撫還有一股……菜香?

    小偷是不可能開爐的,霎時我鬆了口大大的氣。不過究竟是誰在作菜呢……?該不會是媽媽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開心地說。
    「妳回來啦!」裡邊傳來她的回應和作菜時的吵雜聲。
    步入屋內,我本想直接走進廚房幫媽媽的忙,不過此時我的視線卻緊緊的黏在客廳的圓桌。我的筆記本有被人攤開翻過的跡象。我趕忙上前檢查,不斷暗地裡教訓自己,為什麼會忘了收起來呢?那種東西怎麼好意思嘛!
    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似乎都沒有怎麼樣,不過等到翻開第四頁時,我的心震了一下。上面竟然寫著我昨天的夢。

    「你應該餓了吧!」
    「嗯?」我直覺地抬起頭。這會我真的完全愣住了,那人根本不是我料想的媽媽,而是那位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她穿著圍裙,盤起及肩的黑髮露出白皙的頸子,儀態端莊宛如安於家庭的人婦。明明臉長得是分毫不差,此時的我為什麼覺得自己和她是完全不相像的兩個個體,天差地遠。
    漸漸地,我被她迷人的韻味吸引。就像聽到心底最深層的渴望般,我想與她同化……


    在遼闊無際的大海,某種近乎黑色的藍默默含光彷彿水底的月亮。幽暗的光芒閃動她特有的嬌媚,明滅,使人有如被催眠般難以抗拒的想與她近挨、相擁並且甘願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看著她,笑容裡繺裗苤K…

    輕輕的,意識遊蕩,舊時的風景。


    「千葉啊!」媽媽打開冰箱像是發著呆般的動也不動。「我們去買菜好不好?」
    「咦?今天不吃便當嗎?」
    「我已經吃膩了。」她關起冰箱,拉著我小小的手。「走吧!」

    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中,橙紅的路上刻著我和媽媽的影子。我拎著菜籃牽著媽媽的手,搖啊搖的猶如被風撫弄的小花而媽媽就是清爽的微風。
    ──小花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夠和風一樣自由自在地四處飛揚。
    「咦!?」太陽西漸,月亮害羞似的在東邊露出半邊臉。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哪裡,我迷路了,身邊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頓時我成了新生的小狗,什麼都看不見,只能一邊啜泣一邊找尋狗媽媽的奶水。可是小狗根本就看不到,所以一定會害怕。
    ──這時候小狗最需要的反而不是奶水,而是狗媽媽的保護。
    「千葉!原來妳在這。」媽媽找到我之後再次拉住我的手,只是這次好像比較用力。「我們回家吧!」
    「嗯。」

    鏘!鏘!
    媽媽拿出新買的小圍裙在鏡子前替我換上。鏡子倒映出的我和旁邊的媽媽有一點點相像,我開心地展露笑顏。之後,媽媽也同我穿上了圍裙並且盤起她長長的頭髮,這樣子打扮的媽媽真的很漂亮──希望我長大後也要像媽媽這麼漂亮。
    接著我們走進廚房。媽媽動作俐落地料理剛買來的各種食材,我心想以後也要很會作菜才行。
    期待著一段時間後,今天的晚餐緩緩地端上桌。「我開動了!」媽媽和我齊聲。
    我夾了一口菜放入口中,和我預期的味道有點不太像。我面有難色地看著媽媽,媽媽也擺出也同樣的表情,我們尷尬的相視而笑。
    ──以後我一定要很會作菜,不然沒有人照顧媽媽的胃。

    夜夢低迴,媽媽和我共同窩在一張厚厚的棉被。媽媽的睡臉看起來很安祥就像嬰兒一樣,我緩緩的貼近媽媽的額頭,淺淺地吻了一口,然後羞答答地看著我的她。「晚安,媽媽……」


    千葉,妳知道嗎?千葉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媽媽喔!妳問我為什麼?這個……我也不清楚,但我就是喜歡。喜歡媽媽牽著我時的背影,喜歡媽媽專注在工作時的神情,喜歡媽媽面對困難時的勇敢和強悍,喜歡被媽媽緊緊抱住時的溫柔觸感,還有,我也喜歡……媽媽甜甜的吻。
    你認為這樣不好嗎?為什麼?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難道我不能愛她、和她廝守一輩子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如果就只是因為我們是母女而使得我不能對媽媽抱有這種感情的話,那麼,我寧願我不是媽媽所生的孩子,我千葉的父母就是我自己。或許這個樣子,我就不會在成為別人的包袱了吧。
    其實妳也想依偎在媽媽的身邊,守護著她吧!至少,我希望如果媽媽遇到了傷心難過的事,我能夠像媽媽抱住我般的溫柔將媽媽擁入懷中,並且逝去她眼角的哀憐。
    我想要成為和媽媽一樣美好的女人,永遠的作一個只屬於媽媽一個人的可愛妻子。我不介意別人將會怎麼看我,我只是坦承地面對自己的心中最單純的想法。而我,也就是真正的妳,千葉!
    妳看到了嗎?妳應該看到了吧!我和媽媽的之間唯一的距離只有短短的一條斑馬線長。跑吧!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吧!發自內心裡最深層的渴望正呼喚著媽媽的名字、期待著將和媽媽共同擁有的幸福。只要再一步的話……
    「千葉……」
    怎麼回事?我、我不能動了。就像在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無法動彈像是被某種東西束縛住,只能默默聽著有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的名字。
    聲音……是誰呢?

    「千葉!!」
    媽媽!剛才的聲音是媽媽!
    黑暗裡掠出一道身影,她以手掩住口鼻露出扭曲的表情。媽媽在哭,悲傷的哽咽像是從未停過。我不能繼續再讓媽媽這樣傷心,我得掙開束縛,擦拭去媽媽臉上的痛苦。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老是拖累別人、老是替別人添麻煩的千葉!現在的我是、我是……
    最深愛著媽媽的人啊!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潔白。方才的景象隨著夢退消散,只留下淺淺的淚痕。我醒了,對於身體的知覺有種好久不見的陌生且熟悉,感覺上,我似乎作了一場很長的夢。不過,在夢裡的記憶卻都遠比任何真實還要真的深深刻畫在腦海……
    安祥的靜謐流動在簡單的房間裡,「妳醒過來啦。」從房間的門口緩緩的走進一個人。從他的穿著打扮上看來,他應該是一位醫生,而我躺著的地方也就是病床。這裡是醫院,怪不得一直有種淡淡的藥味。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是生了什麼病嗎?」我疑惑的看著外貌有點蒼老的醫生。他先是笑了笑,接著告訴我在三天前,我因為發生車禍而被送來醫院。至剛才為止,我一直呈現昏迷的狀態,甚至曾一度判定我將成為植物人,如今我能甦醒其實可算是奇蹟了。
    之後他為了確定我的意識狀況,他對我做了一些測驗。

    「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千葉。」
    「姓氏呢?」
    「姓氏……是什麼意思?」
    「嗯……」他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接著說:「姓氏就是分別家族的符號,換句話說就是妳的父母流傳下來的名字。」
    「我的父母所流傳下來的名字……」
    「如果妳覺得記不清楚的話,也沒關係。接下來是……」
   
    「等等!」我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的全名就是……
    千葉千葉。姓千葉名千葉。」我得意地看著醫生,但他卻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為什麼呢?
    不只是對醫生,我也是。為什麼我會這麼回答呢?但,疑惑的同時,我卻沒有說錯話時的羞赧……

    「千葉!!」這時,從門口閃出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人影。她著急的將我抱住,放聲大哭。
    「媽……」我一邊輕撫著媽媽長長的黑髮,一邊用手拭乾她臉上潮濕。看著她,我微笑著說:「歡迎回來,媽媽。」然後緩緩地擁抱。


***********


        後記


    我從容地脫掉身上的圍裙,從廚房走到寢室,對著隆起的棉被輕搖。「起床了,媽!」
    「……」她打算賴床。
    「再不起床妳今天又會遲到了啦!」
    「……」態度依舊堅決。
    「……如果再不起床的話,我就把妳的早餐收掉,不給妳吃。」
    「好嘛……」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去廁所盥洗。

    我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皎潔的雲宛如從新振展的羽翼。又是一天的開始。

    「怎麼樣?」我好奇地想知道答案。
    「嗯……」媽媽仔細地一口一口品嘗著。「好吃!」
    「真的嗎!太好了!」
    「好是好。」說著,她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不過妳再不快點的話,會趕不上電車的。」
    「啊!糟糕!」我慌忙地提起書包,衝出家門。「對了!」但是才剛出去,我卻又折了回來走近媽媽。「我忘記了……」說著,我在媽媽的臉頰上留下我的吻。
    「嗯?」
    看著媽媽,我笑了笑。「我去上學囉!」


    出院後,我將我所有在夢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當然也包括我對媽媽的感情。我不求媽媽是否願意接受我這種想法,我只知道,我愛她。所以對我而言,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說出來了。
    我不再是只能束縛於黑暗的角落裡,暗自哭泣有如籠中的雛鳥。現在,青空上有著我影子,自天而降的是我輕柔的羽,緩緩的將媽媽包圍,滿滿是我的真心。

    她聽了之後先是愣住,接著緩緩的抱緊我。這時媽媽雖然是流著眼淚,但我感覺不到有任何一絲傷心。
    後來,她定定的看著我,對我微微一笑,迷人的面容直令我心跳不已,所以我可以更加的確定我是這麼樣的愛她,即便她只當我是女兒般看待。
    先是吸一口氣,她說:「我明白了,千葉。那麼就多多指教囉!我可愛的妻子!」
    「嗯!」我笑了如花朵綻放。




以上。
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歸類,懇請各位大大多多給個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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