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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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做姬娜,全名是姬娜‧喬治‧凡內斯,在這裡,即使我曾經為一些無名的報章雜誌寫過無數的批判、諷刺、揶揄的文章(或許偶爾會知名的雜誌找上門),我出版過討論兩性接觸的精神論、兩性心理學等等,還是請原諒我不為這名女子做多餘的誇飾;我當然可以將她描述成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肌膚有如白瓷般的美麗,配合身體曲線微微隆起的胸部是多麼誘人,修長的四肢與頑皮地翹起的臀部是如此可愛,但是事實總是被人們污穢、不潔的雙唇放大,終至扭曲。有鑒於此,我誠心地請各位輕輕閉上你們的雙眼,不要有以上的妄想,只需要靜靜感受姬娜‧喬治‧凡內斯這個名字的沐浴,以及我與姬娜的奇妙故事。

  其實我並不希望她被冠上家族之名,那個骯髒、可憐、不值一提的家庭背景,總是對我們的接觸糾纏不清。然而如果只在家中大喊著她的名,隔壁剛滿十歲的小女孩可是會活潑地闖進大門,並開心地探出頭來問道:「誰在叫姬娜!」

  凡內斯家族並不興盛,雖然擁有數百年的歷史,事實上他們已經在十九世紀初因為一些內部事情而崩離解析。還記得當時男主人與數名女傭通姦的消息曝光之後,各家報社是如何的歡喜,甚或街頭小報上也赤裸裸地刊登這則消息,原本握有伐木及部分鋼鐵工業等資產的大家族,在一瞬間被狠狠打入黑暗深淵之中。而我也從姬娜的口中得知,她體內所流的血不單單只有令人可憎的俄羅斯血統,可能參雜了讓許多人感冒的萊茵河畔的優雅,充滿悠久氣息的愛丁堡之感嘆,或是在過分美麗的天國之門下飄逸的花香……等等諸如此類繁瑣的血脈。在這裡我們可以想見,也許造就如此完美的人兒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凡內斯家的女傭。總而言之,凡內斯家族已經大不如往,只剩下支離破碎的許多後代仍在苟延殘喘著,不復存在的榮耀,在我這個記錄者看來,都投影在令我又愛又恨的姬娜身上。姬娜‧喬治‧凡內斯。

  有時候我也會談起關於我的家世,但是──那真的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價值,只需知道我的父親是名失意的小提琴家,我的母親正在教導唱詩班,而我,則是自十二歲起便不再碰小提琴、詩歌的為愛癡迷的作家。那是一種在莫斯科街頭很常見的職業,我們不需要讀很多書,抑或是參考許多文獻資料,只要憑著比別人多一些的思考,就可以在打字機上敲下罪惡的按鈕,換取輕薄的酬勞。

  那一天,凡內斯家的千金來到了我的工作場所,呃──她必須經過那些骯髒、下流、污穢的小巷子,在花枝招展的妓女們面前經過,並且忍受那些違背主的下流話語,最後終於到達埋沒於情色場所中的這間小報社。首先,我必須鄭重地聲明:我只負責想些批評政府的文句。至於那些經而出沒在報社裡的放蕩女子,則是報社老闆莫瑞克‧瑞納斯基的休閒活動。噢!那個該死的胖子!他是我此生最為厭惡的男人!他竟敢讓姬娜看到那樣令人鄙夷的畫面,如果他在撫摸那名妓女的大腿的同時,能夠在心裡虔誠地向主認罪,也許他還不至於淪落到為妓女們擦拭她們寶貝的靴子,或是清洗那些還殘留著其他男人體味的內衣!事情發生在姬娜到來之後的隔年,那時候我已經被瑞納斯基狠狠地踢出門外,原因是我踹了一腳正吻著我的妓女,納塔莉,而我也是事後才經由其他作家得知,那名穿著妖豔而失去所有女性魅力的女人,其實是瑞納斯基的女友。這樣就可以將瑞納斯基那番無謂的斥喝及暴燥做一個合理的解釋了。不管怎樣,好在我因為那一腳被轟出報社,所以當時無情的火災並沒有影響到我的生活,報社沒了、作家散了,身無分寸可以享受淫穢遊戲的瑞納斯基,也因為納塔莉的離去,落得幹些卑微的工作,可憐地活下去。雖然在那之後幾年有聽見他們倆復合的消息,但是這一切都是由金錢所帶動的卑劣關係,畸形的憂鬱重新喚回納塔莉的虛情假意,瑞納斯基倒是很樂在其中。

  說真的,我並不喜歡提及妓女的名字,你也知道,我這種人向來是尖酸刻薄的物種,尤其是針對政治人物、上司、妓女一類,更是連他們的姓也不願談起。然而,我相當感謝納塔莉過去不斷在報社裡放出那些猥褻的淫叫,因為她促使我將我自己踹向我生命之光的最頂端,也造就了此生最為輝煌的一段過程,姬娜。姬娜‧喬治‧凡內斯。



  



  經濟蕭條在世界各國是很常見的現象,沒有任何一國敢承認,同時沒有任何一國不願意承認,同樣的事情也理所當然地發生在我所工作的地方。那是一間隱藏在妓女巷裡的小報社,專門刊登一些激進的言論,來抨擊我們的政府。當然,我多少得對老闆獻些殷勤,否則那些失意的作家們很快就將取代我的位子。

  姬娜第一次來的目的是為了那些惡意中傷凡內斯家族名譽的政客們,因為一番調侃該家族歷史的對話,使得他們這些後代子孫感到非常地無法諒解,於是想藉由媒體的微薄力量在名譽的追逐賽中扳回一城。她的想法是如此天真而單純!也許是因為已經成熟的肉體及智慧,才更能夠襯托出那受到祝福的天真。不幸的是瑞納斯基無恥的行徑被這位可愛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做為名譽受損的代價,我被賦予免費幫姬娜打一份稿子的重責大任。請注意,免費的是我,而不是我的老闆。

  三天後的中午,姬娜前來檢視一番我所寫的稿子,她很激動地讚賞我是如何重重打擊該名政客,而且只看了一遍就表示相當滿意,瑞納斯基也挺著他的啤酒肚在一旁笑著拍打我的肩膀,表示今天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然而,在那張僵硬笑容的背後,我看得出他緊緊握拳的雙手在肥厚的臀部後不停地顫抖著。在那之後,由於到了午飯時間,姬娜也是個十分乖巧的好孩子,她便邀請我一同共享午餐。此時,我是真心讚美主所賜予的一切,因為它是如此的美好!

  我們步出報社之後,接著在低俗且令人厭惡的香水味中不發一語地漫步前進,有些妓女對我投以噓聲,而我很快就找到聳恿這個行為的妓女,納塔莉。那個時候的納塔莉也許已經與瑞納斯基在交往了,可能是多次引誘不到我,才會令她惱羞成怒吧。她對我做了個鬼臉,並且吐了口口水在地上,但是那些不可原諒的行徑終究還是被白雪給融合,踏入日常的循環之中。在離開了骯髒的地方之後,姬娜終於開了口。她說已經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訂了位,可是只有一席,又正值午飯時間,所以不曉得是否有多出來的位置。我爽快地向她表示這不成問題,事後卻十分懊惱這項決定。

  這家沒有一絲高貴氣息的店面實在是太不適合姬娜了!

  儘管座位恰巧還有剩,然而這卻是我這輩子最難以忍受的片刻──幸而我能夠替她分擔一些男人們的汗臭味,否則這恐怕會是一場空前的災難,並且惡狠狠地擊潰她那神聖的優雅!我對周遭的莽漢們投以神經質的視線,並且儘可能地減少說話機會,以便使進餐完畢的時刻提前到來,再藉由一些一點就破的謊言,邀請她前往其它較為舒適的場所。果不其然,索然無味的用餐時刻眨眼間就過去了,姬娜表情沉重地付了帳,這點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幸我只點了一杯拿鐵,而非享用簡餐,不然現在場面可是會相當尷尬。離開那股瀰漫著令人發暈的臭味,我的精神很快就來了,雖然我想向她提起一些諸如聖女公墓等地點,但是這種理論尚未成熟就給推翻掉,因為她並未停下腳步,對我說「我要回去了。」這句話。這也是相當使我吃驚的狀況,不過,在她狡猾地反將我一軍之後,我卻無從怨懟。

  我和姬娜兩人並肩走在大街上,不斷地走著。也許是因為得不到彼此無理的要求,才會這麼幼稚地僵持著。我深信這一切都是因為沒有共同話題的關係,同時也是因為每道話題都有著共同焦點的關係,總之,我們之間的情況就像是青少年純潔而端莊的初戀一般,充滿了合理的矛盾與無奈。

  「我讀過很多庫尼可夫先生的名著,」姬娜用著快被凍僵的聲音說道:「他的著作雖然得不到許多的掌聲,卻是相當赤裸、大膽而又十分正確的觀念,像是在兩性心理學之中,說明『成熟男女的幼稚行徑』的章節。不過,誰也沒想到這名作者其實根本沒有談過戀愛吧!」

  「是的。他只不過是將堆積如山的資料做有效的整理罷了,稱不上是位好作家,因為他所提出的理論及觀念,是他本身從未考證過的東西,知道這點的人,都明白他的著作實在沒什麼說服力。」我淡淡地回道。

  「你想知道為什麼我會發現這點嗎?」姬娜俏皮地說:「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呦。」

  「請說。可是有些話我必須說在前頭,因為我也讀過庫尼可夫先生的著作,所以不要跟我說大夥都知道的事實喔。就像那些評論家常拿來茶餘飯後的消息,我可是聽到不想再聽了,畢竟是在那種地方工作,接觸的機會相對提升許多。」

  「你一定沒聽過,庫尼可夫先生也一定沒聽過,也許從來就沒有人聽過。」

  姬娜稍稍加快了步伐,她就這麼端莊地走在我的左前方約五步的地方,能夠將雪景與她的背影融合在一塊兒觀賞,著實該感謝主!在姬娜陷入幾番彆扭的沉默時,我得以毫無想法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同時自私地想像她的身體曲線,而且時間並不短,或許有十分鐘了。與此同時,我希望過往人們的腐敗味道可以瞬間消散,他們所呼吸的空氣與她所呼吸的空氣不該是同樣的循環!在姬娜終於發現到那頂大紅而粗糙的毛線帽將要被吹飛時,總算伸手將它給重新套住腦袋瓜,不過這麼一來,也使我伸起一半的雙手無用武之地。隨後,她舉了一些荒謬、可笑卻又可愛的例子,來詮釋她所謂的「發現」,可惜我並沒有很專心地在聽,因而被她失望地數落了一番。噢,這一切都是因為妳的背影的關係呀!怎麼能夠怪我呢?當姬娜結束訓話(有點像是老師在教導學生的樣子)之後,我們才又重新建立起對話(因為在這之前,我只能夠幸福而安靜地聽她說話)。

  「以結論來說,庫尼可夫先生是以令人讚嘆的分析引導、欺瞞社會的觀念,並且嚴重地違反了他個人的行為主張。」姬娜沒好氣地說道。

  「沒錯,那個傢伙的確是在欺騙社會的觀念,就我讀先生作品多年經驗來看,他的著作實在很惹人厭,卻同時很惹人喜愛。妳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吧?『成熟男女的幼稚行徑』第八小節裡有提到類似的實例……」我頓了一會兒,用溫柔的視線讚美姬娜神聖的背影,而她也沒有打斷我的意願,於是我接著說:「旁敲側擊是一門學問,既然是學問,必定有它值得探討的地方。能夠活用這項學問的人,在社會上是相當可貴、尊貴的存在,他們比起那些在報社下惡烈批論的失意作家,更是吸引人。凡內斯小姐,妳真的是相當地用心在談話上,這點很令我佩服。」

  「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不把話直接說出來呢?看來你也是個怪人,就像庫尼可夫先生一樣。」

  「妳敬仰庫尼可夫那個怪胎嗎?」

  「當然。」

  「那妳也真是個怪胎。還是說因為妳接觸到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才會令妳產生這種幼稚的衝動呢?不不,妳先別急著回答,只管繼續走。在某些方面,如政治評論等等,我願意相信他那異常的才華,以及極度辛辣的文句是多麼地吸引人,但是當他在面對現實的人際關係時,卻只能夠用陳腐的敘述來敷衍了事,光是就這點來看,我不太相信庫尼可夫其實就是庫尼可夫,也許他應該姓瑞納斯基──那個肥胖的報社老闆也不一定,因為他們同樣地令人不快。所以對於這樣一個只懂得理論卻外強中乾的理想主義者而言,不應該受到別人的敬仰才對。這是我的想法。」

  姬娜看著路旁的商家,皺起煙黑色的眉頭在思索著些什麼。幸而她並沒有將食指立於雙唇之下,因為她的年齡已經不允許這樣稚氣的行為了,她的眼神時而注意前方道路,時而飄向一旁林林總總的商店,可是她並沒有在仔細地觀看,甚至連瀏覽都稱不上。而我,自然是在觀賞著優美的曲線擺動的樣子,也壓抑了好幾次想將她的毛線帽給重新戴好的衝動,只是安靜、欣喜地等待她的回答,且希望沉默的時間能夠繼續下去。不幸的是,就在我於心中正要向主禱告的同時,姬娜轉過身子停下腳步,咧嘴而笑地說道:「也許是吧!事實上,我想不到該如何反駁你的話,或者該說我不想去反駁你,顛倒黑白的律師那種人的領域,我的能力還辦不到。可是,在我的領域之中,你是絕對沒有獲勝的機率呦,就連千萬分之一都沒有。」

  姬娜有如小惡魔般微笑著,我則是嘆了口氣,換我皺起眉頭來看著她。我得承認,此刻的我仍舊沉醉在她的背影之中,並且持續壓抑著對她頭頂上的大紅毛線帽伸出雙手的衝動,所以我並沒有做多餘的回應。在那之後的數分鐘內,我大概被她拍了幾次美妙的臉頰,抑或輕輕地罵了幾句高貴的話語,但是在主賜予我們的時間之中,我已經深深將她的一切給烙印在腦海裡。

  「我深深地為庫尼可夫先生的著作所吸引,不論是他的文筆、分析、論述,還是孤獨、無助感,這些都是吸引我的要素。如果有人堅持要問,我會說我愛上了這位素未蒙面的人物,」姬娜明朗地說道:「我叫姬娜……抱歉,你知道的。姬娜‧喬治‧凡內斯,三年前好不容易從聖彼得堡大學碩士班混到畢業,現在是個愛上庫尼可夫先生的心理輔導師。」

  我的人生,自那一刻起終於開始轉動。



  



  自從相識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在摸索彼此的一切中渡過這難熬的,充滿缺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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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如此類等等。至於談到我們的性生活,則是相當墮落地與這個社會風氣融在一塊兒,我會在床頭說些淫穢不堪的話語,同時愛撫這位惹人喜愛的小淘氣(那只是在我們交往前期的下流稱呼,因為那實在是太不適合她了!);姬娜也毫不保留地釋出她的愉悅感,就在一間破爛的旅館(可愛的姬娜深信她的第一次應該在這兒解放)內,我們學習這個世界的墮落,卻又神經質地在事後請求主的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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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猜猜,妳今年應該很接近三十歲,單身,迫切地希望能以各種方式擄到另一半,其中最為……」

  「『最為有效的辦法,是利用救贖者與被救贖者的心理作用,也就是所謂的吊橋理論,它的另類運用方式。』」姬娜故作正經地說道。我用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呆望著她急遽變化的臉蛋,在心中暗暗祈禱她多少能夠忘掉一些我所寫的內容。姬娜接著笑笑地說:「『成熟男女的幼稚行徑』第九小節,關於這系列的討論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你是沒有勝算的呦,理想主義者。啊、還有,我下個月才要過三十歲的生日,雖然不可饒恕,但是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

  「真是的,所以我才討厭跟那些會讀書的傢伙往來,因為讀者往往比作者要來得高竿、詭詐又陰險,就像國際間的軍事競爭一樣,逼得作者必須不斷提高戰鬥力。凡內斯小姐,妳真的是十分可怕的讀者。」

  「哈哈哈,誰叫你隨便開口就問女士芳齡呢。」

  我與姬娜之間的高牆逐漸被拆除,我們還是持續踏著零碎的白雪,在大街上胡亂進行著沒意義的旅程,只不過我們不再像從報社出來時積極尋找話題(事後我發現,其實她剛開始很害羞),因為那樣的東西隨手可得,並不需要刻意花時間去找尋或進行陳腐的思考。我們的話題很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許剛剛才在談論瑞納斯基是否患了淋病,下一刻便情緒激昂地罵起政府;時而她會引述庫尼可夫先生的著作《兩性心理學》內的某些斷句來消遣我,時而笑笑地拍打我的肩膀,說道:「開玩笑的!」(我當然也會報以相同的笑容),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不斷受到壓抑的衝動之下,我會盡可能地控制住想好好替妳整理毛線帽的慾望,以避免可能是最壞的結局──即被惹人喜愛的妳給徹底拒絕。如同我在書中所提出的理論:二十四歲以後的單身男女無時無刻都處於焦慮狀態,因為他們深怕魅力會逐漸被淡忘,成為只懂得愛而遺忘性的美好;所以他們會試著藉由其它方式來彌補這項缺憾,並從中取得快感。我會以最大的努力來克制住心中狂嗥的野獸,但是這樣的行為並不能稱上是藝術,因為感情是被自己給扭曲,那只能算是一種醜惡並且發出惡臭的破壞性。

  姬娜活潑地主導整場對話,我則是一一予以消極的回應,即使明白私底下懊惱是很不智的行為,實際上我卻不得不這麼做,因為姬娜那雙受主祝福的唇是如此美妙而不間斷地伸展著。大概是因為走累了(其實一共只有兩個小時又多一點點,我是在最後一次克制衝動的時候看了一眼手錶),我們隨意挑了附近某家廉價旅館,暫且停止對彼此的疲勞轟炸(你可以明白,受到轟炸的只有我,可愛的姬娜是講累了)。一進到房間內,她旋即鬆了口氣地頹然癱軟在床鋪上,咕噥些毫無意義的發音,我則是坐在離床鋪有一小段距離的牛皮大椅上,從三樓的高處俯瞰我們剛剛的路線。當然,事實上我還是在詛咒這段天殺的距離,如果旅館老闆明白座椅與床鋪的關係,那麼他將賺進更多骯髒的錢!

  這是一家規模不大的旅館,只有顧用兩名服務生,通常負責收錢的仍是旅館老闆。一把老舊的大椅,一張散發出淡淡霉味的雙人床,一面鏡子,熱水壺,沒有門的衣櫥,以及一間狹窄且未附浴缸的浴室──是的,連地毯、小櫃子、臺燈與桌子都沒有的可憐空間,唯一令我滿意的,是正在驅趕霉味及寧靜的姬娜,與不帶窗簾的落地窗。

  「年輕男女共處一室──呃,這個──是不是該用某些極為不正當的,下流的字眼來敘述呢?呵呵呵。」

  「哪裡年輕呢?凡內斯小姐。」

  「叫我姬娜,你這個比我小六歲的理想主義者。」

  「我不喜歡被稱做理想主義者,凡內斯……姬娜。」

  姬娜淘氣地傻笑了一番,就像是在一個能夠令她安心的空間中舒服地放任懶散一般。她接著活用那些令人忌憚的妓女們的輕浮,懶洋洋地說:「那麼,問題一──呃,根據你的理想主義,比你更加成熟的心理輔導師已經出現了,你要怎麼辦呢?哦,她還對你有相當的興趣呦,哈哈──」我的老天!假使我無法正確解開問題一,是否表示我的自制力已經完全被腐蝕了呢?我把目光稍稍離開姬娜一會兒,做些無意義的思考,再次對上她的視線時,已經看不見方才做作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對心靈貧弱的孩子的愛憐。「你說呀。」她溫柔地催促著。

  「嗯,我不久前跟妳提到過,就是,呃,妳知道的,庫尼可夫先生是個怪胎。」

  「對,他是個大怪胎,所以喜歡他的人也會是個怪胎,這麼一來負負也能得正。」

  「好吧,那我就直接給妳答案:我們可以拐彎抹角地進行許多沒有效率的約會,一同去名勝或是遊樂場所消耗可笑的時間,或許偶爾親密地聊聊電話,可是這些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麻煩了;如同打字機所講求的快速,相信妳也上過學校的數理課,我們可以選擇花費數個月以至數年來折磨彼此的歲月,也可以貫連起點與終點,走最快的道路。當然,我相信妳在聽到這種下流而骯髒的話語時,一定會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所以我不會生妳的氣,因為這是必然。好了,等妳的火稍稍消退之後,要用怎樣高貴的髒字來罵我,或是拿東西丟我也都無所謂。」

  她沉默了幾秒鐘後,放聲大笑。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一定看過《A Beautiful Mind》這部電影吧,或是改編劇本,因為你與戲中男主角的個性實在太像了!但是,光靠這種程度可是打發不掉我的呦。況且,那又如何?我們的時間確實經不起太多的考驗,因為我們已經浪費掉了太多,尤其是已經脫離的受祝福的青少年時期,所以我們當然可以選擇對彼此最有利的道路。親愛的,就讓我們把進入這家廉價旅館之前的時間給無限放大吧,現在只管享受抵達終點的獎勵。」姬娜正自顧地寬衣說著:「恭喜你,庫尼可夫先生,你正確地解開了問題一。」她如吟詩般接著說:「不過下一次別再動我的毛線帽歪腦筋了,我剛剛也明白地跟你說出我的想法。總而言之,問題二──」

  「還有問題二?」

  「那當然,不然我就不會在問題之後附上數字了。」姬娜笑吟吟地說道。她已經脫去上衣,只剩下包裹住乳房的胸罩仍固執地挺立著,至於其下的曲線是多麼誘人、多麼完美等等畸形的形容,恕我無法交待(請閉上你的雙眼,去想像這樣無法以文字敘述的美!)。這家廉價旅館內也沒有暖氣,只要脫掉大衣,就會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姬娜就這麼忍耐著冷冽的侵襲,顫抖著對我說:「問題二──幾個小時過後,庫尼可夫先生是否仍會愛著凡內斯小姐呢?」

  「『成熟男女的幼稚行徑』,第一小節。」




  6



  誠如我在前面所說的,對於這樣一股衝動的、無節制的罪惡感,我衷心希望自己能夠被赦免。姬娜也向我坦白說這與她最初的想法有極大的出入,並將一切過錯追究至我那番具有某種挑逗性的話語,之所以造成現在的結果,該負責的人往往都是男人。我會在她鬧小脾氣時親親她的額頭,或鼻尖,或嘴唇,但是絕不能到頸子以下的地方,這樣姬娜會沒好氣地推開我的身子。我們重覆這樣荒誕而毫無效率可言的行為直到天色昏暗為止。

  姬娜的母親在行動電話的另一頭死命地責備她並未返家參予打掃活動,恐怕她連自己究竟唸了多久也不曉得,與此同時,我與姬娜正在這頭掠奪彼此乾涸的唇舌。──姬娜?姬娜!妳到底有沒有好好在聽?──可憐的凡內斯太太!做為妳那無禮吵鬧的回報,可愛的姬娜的答覆是充滿安心與舒適的嬌喘(必須知道有時男人是很卑劣的一種生物,他們與女人一樣喜愛充滿危險的刺激)。我猜凡內斯太太並沒有聽清楚,因為她罵了句下賤的髒字以後,又再持續發表她的長篇大論,姬娜按住電話並咯咯笑著,我們繼續在黑漆漆的被窩裡愛撫彼此火熱的身體。我們選擇忘記時間及外在的紛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秘密時空中,反轉童話故事裡的蜜蜂與花兒,如果主允許我使用低俗點的比喻,那麼姬娜會是一株全無危險的豬籠草。

  等到我們倆終於累得再也沒法子戲弄對方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姬娜的行動電話共顯示八通未接來電,並且收到一封上面寫著:「妳今晚別想回家!」的簡訊,寄件人是凡內斯太太,那個可惡的礙事者。姬娜在回過簡訊(我不太記得她打了些什麼,似乎是在嘔氣)之後,要求我起身坐在床邊,然後她整個人有氣無力地撲倒在我的背上,說道:「我要尿尿……」噢!天哪,此刻的姬娜就像是十來歲的小女孩一般,懵懵懂懂而又稚氣地拍打催促著。突然間,姬娜鬆開了手往後仰倒,她的身體噗咚一聲癱在床鋪上,她用大叫阻止了正要轉頭的我。

  「混蛋!不準看!」

  接著我的臀部被突如其來的洪水給沾濕透了,姬娜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向我求救:「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啦!」




  7



  隔天,旅館老闆搬出他那套陰險的投宿規定,狠狠削了我們三百盧布的罰款(想當然是我支付,姬娜在一旁很委屈地拉著我的手),並要求我們提前離開旅館。我因為工作需求,得趕在一個半小時內到達那間彷彿是蛇窟一般的報社;姬娜沒有在工作,也就很理所當然地跟著我一起走。於是,我們倆便在旅館老闆的異樣眼光目送之下離開了充滿霉味的旅社。我們稍稍在外享用過簡便的早點,才正式起程前往報社。我一路上問過她好幾次:「是不是該回家換件衣服?」姬娜總是說她會與凡內斯太太當街吵起架來,我很難在腦海中想像與他人爭執的姬娜,也不希望她在任何地方吃了虧。在穿過許多各式各樣的商家時,姬娜不曾認真地看過它們一眼,反倒是那些舉止放蕩的妓女們吸引到她,讓我深切地感到不安。真是天殺的!也許終有一天我會無法忍受她們就這樣展現醜惡的肉體給姬娜看見,且一把火燒了這條街。穿越過令人反感的地方之後,我們總算到達了目的地,時間還相當充足,瑞納斯基也是一臉癡呆地在親吻著妓女納塔莉。

  「哦,這不是凡內斯小姐嗎?請問──是不是還有哪些敝社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呢?」瑞納斯基推開納塔莉的身子,起身一邊整理陳舊的西裝,一邊輕快地問候,他似乎認為對這樣惹人憐愛的天使做出此等下流的行為是受到許可。該死!該死的畜牲,也許你可以稱呼姬娜為「凡內斯小姐」,但是你絕對不能夠直呼她的名。我向全能的主發誓,要是有誰膽敢玷污姬娜的一切,我是絕對不會饒恕他的!

  「你好,叫我姬娜就可以了。」姬娜很有精神地說道。我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像是癌症末期的病患般可憐地望著姬娜。

  「哦,姬……」

  「瑞納斯基先生由於凡內斯小姐在現場您是不是該請與本報社不相干的人士暫且離開一會兒呢!」我高聲打斷這個該死的胖子說到一半的話,怒視在他身後補妝的納塔莉。瑞納斯基先是瞪了我一眼,便轉過頭去尷尬地拜託不肯離開的納塔莉,最後他實在沒法子,只好搔著那顆肥腦袋向姬娜點頭以示歉意。

  「呃,那麼,」瑞納斯基將視線轉移到我身上,嚴肅地說道:「今天的部分都在你的位子上,快去幹活吧。」

  我對他點點頭,便帶姬娜到我那狹隘的工作位置,我只要盡量將座椅往桌子裡挪移,姬娜還是有地方可以坐的(瑞納斯基為了表示歉意,特地替她倒了水與準備椅子,姬娜則是以四天前她所委託的稿子後續為由,留在我的工作位置上。至於那杯水,是在姬娜的苦笑之下全數溜進我的喉嚨)。之後的幾十分鐘內,姬娜幾乎是滿懷好奇地在看瑞納斯基被納塔莉責備的狼狽模樣,我有點心不自焉地敲著打字機。今天的工作量也不多,比起往常是真的少了許多,但這並不代表政府愈做愈好,而是我們已經將它批評得體無完膚,即使持續鞭打同樣的傷口,也很難再引發人們的共鳴。我可以聽見瑞納斯基顧不得面子地對納塔莉嘶吼,妓女的香水味則不斷鞭笞我的腦袋,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只擔心這場醜陋的戲碼會帶給姬娜一絲不愉快。姬娜敏銳地抱住我的手肘,輕聲細語地說:「我沒事,親愛的。」她淘氣地對我做了個鬼臉(真是可愛!)。比起甩門離去的妓女與肥胖的老闆,我深信姬娜是與他們絕對不同層次的存在,高貴而神聖的一種理想。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一整個上午,我今日的工作也完全結束了。雖然瑞納斯基仍舊在懊惱他心愛的納塔莉是否還在生他的氣,我相信他是聽見了我要早退的報告,反正不管有沒有報告,我的工作都已經做完了,再待在這兒只不過是自討苦吃。我將稿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便牽著姬娜那雙溫暖的手離去。發臭的樓梯著實配不上我身後的女子,我詛咒那位不肯清潔工作環境的老闆,他勢必將永遠活在這種可悲、骯髒的生活之中!

  「工作辛苦囉,」姬娜壓低她的聲音,像是怕被別人發覺似地(事實上我們前後並沒有其它人)說道:「我在想,早上的時候,是不是有人在吃醋呢?」她笑嘻嘻地摸著我的頭說:「真是可愛呀。」(親愛的,是的,真是可愛!)

  「……妳果然也是個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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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時候也會呆坐在窗邊,那位於家父一手打造的自宅的二樓,進行某些低廉的思考。例如我該拿什麼樣的歷史資料或數值化的政策來抨擊普丁政府,臉皮厚一點的,可能還得牽扯到共產主義且將它們並列在一塊兒,像具博物館裡的木乃伊,可憐地供走馬看花的參觀者們觀賞。我的雙親則是對他們的孩子不予置評,在他們看來是醜惡、無前途可言的職業裡,我所從事的卑鄙行徑至少還用得到些小智慧,這對我來說也許是件不算壞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得私底下將希望託付給就讀莫斯科大學的女兒,我猜想那位聰敏卻不討喜的女孩兒是因為優秀的小提琴技術,以及非凡的詩文造詣而能獲得如此表面之下的掌聲,在她看來是相當虛偽的,但是她同時也十分厭惡我這種人。簡單的說,她是個很可能會永久處於叛逆期的優秀女孩。「他媽的狗屁!別讓那種無恥的流浪漢出現在家裡好嗎。」這是她最常在家裡大聲嚷嚷的一句話,與此同時,我正埋首鑽研各種能夠在小報上刊登出來的重大評論,對於她所熱愛的普丁政權。假若終有一天我會給那些激進的青年份子所殺害,第一位下手的女性十之八九會是我那惹人厭的妹妹。

  好的,是,謝謝您──在我想像著我將被自己的妹妹給狠狠敲打後腦勺時,政府高官們可能暗地裡來訪兩三次,並重金要求我不再抓他們的小辯子,以求排除大部分的政治局勢的不安定因素。最初我會擺出高姿態來面對此事,終於直到他們肯喊到一個價碼,也許三千萬盧布,或是五千萬盧布,我就會向他們可恥的請求點頭,並且在可能得到更多利潤的情況下,轉而成為政府的平面媒體走狗。這種事情在幹我們這行的相當常見,尤其是對於那些失意的作家們而言更是如此,他們在失去所追求的事物的動力之後,便將多餘的憤怒投注在金錢之上,利用更多的金錢來滿足早已腐朽的人生,確切的說法是盡可能地打造最完美、最高貴耀眼的黃金棺木;所以,今天只要一百萬盧布就可能成為敵人的他們,明天可能因為兩百萬盧布再次與你並肩作戰,在第三個太陽升起時,你得小心提坊著他手中的機關槍,很可能當你發現妓女巷被燒掉的同時,他正是武裝警察的嚮導。

  當我決定可能收下幾千萬盧布,向政府低頭時,往往已經完成了無以數計的批判稿子,並且悠閒地喝著親手泡製的難喝咖啡,等待晚餐與睡眠。當然,這是只有在週末才有的奢侈,而比這更難得的地方是我的妹妹她今天不打算回家。理由是她為了應付大考,必須在同學家裡住上一個週末以求漂亮的成績,然事實上她究竟是不是想改行當妓女呢?這恐怕是我的雙親們所料想不到的事情吧(我敢保證她是住在女同學家,湊巧的地方是她所愛慕的女同學正好為我的地下讀者)。既然知道女兒不會回家吃飯,家裡的菜餚自然較平常還要節省許多,原因是要省錢,這種時候我會希望那不長進的妹妹能夠突然帶著她可愛的女朋友出現,如此一來這個週末也就不用吃薄煎餅配甜菜湯,以及少得可憐的黃瓜沙拉。用餐時間過得相當地快,我只聽見父親打電話請女兒回家吃飯的哀求聲,除此之外的二十分鐘內,我們一家人在極為安靜的老舊吊燈下共享晚餐。晚餐之後的時間通常沒有什麼限制,父親會拉著他的小提琴,偶爾母親也會配合旋律哼唱幾句,但是在音樂結束以後,兩人的交集開始急遽下滑。「那又有什麼用!」電視機前的兩人偶爾抱怨著,在新聞播報的時段。

  我吃完飯後便直接回到二樓的房間,無力地倒在床鋪上,雖然說現在是週末,事實上卻比平常工作要來得累上許多。不單單只是工作方面的事情,在這樣的家庭裡多少也會有些不愉快,但是以上兩者的比例在這週來說算是十分渺小的一個比率;真正令我感到絕望的還是姬娜。我沒有使用行動電話的習慣,也沒向她索取聯絡方式,在週二午間我們離開了報社之後,她說必須回家一趟,並承諾會再來報社找我,我們就在以納坦莉為首的妓女們的噓聲下分離(儘管我堅持要送她,還是被徹底拒絕了)。即使當時的離別對於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來說沒什麼影響,但是在之後的五天內,她讓我焦急得歇斯底里了一陣子(詳細時間是在本週五,我等到報社關門的時候)。人對於自己的無理取鬧通常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恢復過來,為了明天還得持續下去的工作,即使是如病毒般難纏的負面情緒,也會在身體極不情願的狀態下產生抗體,強迫修正放縱的心態,我自然也不例外。

  噢,我的姬娜!我甚至會在想這一切究竟是不是場夢呢?姬娜突然地出現,又這麼突然地離去,這幾天的音訊全無使我感到一陣夢幻般的錯覺,彷彿我正做著一場遙不可及的美夢似的。我躺在硬梆梆的床鋪上,小心翼翼地聞著這間寢室裡的味道。

  很可惜的,我聞不到一絲霉味。

  我不曉得是否有做任何關於姬娜的夢,不過在我睜開雙眼迎接惱人的晨曦時,並未感到任何的滿足。起床之後,我再也不會去尋找那股熟悉的味道,這並不能算是已經從某種難以言喻的狀態中恢復過來,而是我有著比這還重要的事情得去辦(在此請不要拿姬娜來與我所謂重要的事情來相比,因為她是絕對的理想。我指的狀態是因為姬娜而產生的歇斯底里)。今天是與羅維斯杜夫醫師約談的日子──他是我的心理醫師,很普通的一位醫師;依照如往常的約談時間來看(其實並不需要特別去注意,那根本就是例行公事了),我必須趕在十點鐘以前搭車前往位於聖彼得堡的醫院。據說是間設備完善的醫院,可惜的是我沒有什麼機會去使用,只能利用在醫院大廳等待踱步的閒暇,看看那些因為交通事故,或遭刺殺,或遭槍擊的人們驚慌失措地被送往急診室,在沒有鎮定劑的情況下大呼小叫似乎是這兒的不成文規定,大家都是十分守法的好公民。雖然四年來羅維斯杜夫總是會讓我等上數十分鐘,但是今天似乎有些晚,也許是被什麼事給擔擱了也不一定,不過我不討厭這樣,如此我便可以延後工作的時間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您沒猜錯,為了那份刻薄的薪水而必須在妓女出沒的地方工作,是相當令人不愉快的一件事)。大約過了一個多鐘頭以後,羅維斯杜夫總算是出現在醫院大廳,他正極力遮掩住狼狽的表情,故作開朗地向我打招呼。

  「哦,讓你久等了真是抱歉,方才在與內人的治療起了點爭執,不得不先將她的事情給解決……你知道的,每週一早上我總是在替兩位做治療,偏偏內人最近情緒相當不穩定。」(嘖,這正巧與你狼狽的神情呈正比在成長啊!)

  我微笑著點點頭,隨後起身跟著醫師進到診療室。這位醫師給我的感覺並不怎麼有趣,印象中是在我開始接受治療後不久便結婚,雖然沒有孩子,卻有個時常發生爭執的家庭(醫師也會稍微提到自身環境,且真實性往往很難造假);他的妻子也在日後加入治療行列,據說是因為工作與家庭壓力太大而導致數次崩潰,他才主動提出進行心理輔導一事。我從未看過他的妻子,也對他個人隱私沒有興趣,所以我總是在每個月的第一、三個禮拜一早上賴點床,或閒逛了一早上才趕到醫院裡;話雖如此,我也並非完全沒有在足以發誓的巧合下窺知他的問題,也因為如此,我才能夠確定他所謂的爭執是確切的一個存在。那是一道女人的尖叫聲──在我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首次治療中,一位迷糊的新進護士誤以為該直接帶我前往診療室,我們在剛抵達門外時突然聽見微弱而尖銳的叫聲(看來隔音做得實在不是很好),尾隨其後的是被扭曲的,破碎的抽泣聲,那道聲音不論自始至終都被徹底的彎曲,完全無法想像那會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隔了好一段時間以後,我在那位新進護士的二次指示下前往診療室,這次她十分肯定。我想,也許醫生的妻子有與我擦肩而過也不一定──那個可憐的崩潰女子,她究竟是負著什麼樣的罪惡呢。「很抱歉,稍微擔誤了一些時間……是與內人的治療期間出了些問題,所以佔用了較多的時間。」羅德斯杜夫急欲遮掩的狼狽反倒完全蓋住了被扭曲的笑容,剛才肯定出了什麼令他難以忍受的事情吧。不過那些對我而言只不過是距離以外的事物,一種概念等級的記憶罷了。

  我不由得將四年前與現在的情況聯想在一塊兒,然而概念始終只是概念,沒有值得我去插手的餘地。

  經過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諮詢過後,羅維斯杜夫醫師表示我的精神狀態有明顯的改善,除了極端的反社會想法以外,大抵我將成為一個在莫斯科街頭隨處可見的普通市民。他說從減少服用鎮定劑與安眠藥等藥物這點看來,我們之間的努力已經確定成功了,但是我從未瞧見任何有關我的病歷表過,這位可笑的醫師究竟是不是在陪我玩扮家家酒的遊戲,也許只有送我來診斷的父親知道;是的,我認為羅維斯杜夫可能在剛開始也只是在配合我的父親──在他終於忍受不了我為了出版一本書而鬧過幾次自殺的事情之後,我就被迫接受這位醫師的心理治療,但是父親卻不經意地讓我聽見了他的「條件」,在我十九歲那年的最後階段,他要求醫師儘可能地配合我的幼稚行徑。可是,羅維斯杜夫帶給我的感覺卻不僅止於此,他很認真地面對我的問題,就像面對其他病患一般;他很努力地傾聽我的煩惱與無理取鬧,並且給予我適當的建議,而我也儘可能地適時展現最佳反應,讓每一次的會談都順利結束,讓羅維斯杜夫醫師感到他真的幫助了人,讓庫尼可夫先生一再地嘲諷邪惡的事實。

  「對了,庫尼可夫先生,」羅維斯杜夫醫生送我到醫院大廳後,就要開始他那老套的祝福語了(有時候也會像現在一樣加上「對了」這般字眼,表示他有些話需要我再三地注意),他明朗地說道:「有機會的話我希望你能帶那位,嗯,那位值得你信賴,或是我們該說是安心的人物過來,相信這對於你的幫助會有很大的效果。那麼今天就到這裡結束了,願主的慈愛之光能使你永遠幸福。」

  「我會試試。再見。」我笑著向他道別,便趕緊轉身離開這家醫院。每個月兩次的治療就是這麼無趣地進行,接著無趣地結束,再等待兩個禮拜之後的會面,如此構成的循環體系正厚顏無恥地敲打著我的頭。也許那位三十五歲的年輕醫生說的沒錯,姬娜(我當然並未提起她,只有稍微敘述我單方面的問題)很有可能只是我的理想主義下的產物,這不是幻覺,也不是真實的存在,「委託者」這號人物是可以肯定的,這點有瑞納斯基可以給我作證,但是「委託者」是否就是「姬娜」……當然她的名字也許就叫做姬娜,但那跟我理想的姬娜是不同一個存在,換句話說是我投射過多的理想在這位較為接近我的理想主義的女人身上,並將她誤認成那位「姬娜」。

  我不敢將羅德斯杜夫的這番理論給全盤否定掉,他也說得相當保守:「這只是一個機率不高的假設。」因此,我或多或少也聽得進去這種說法。畢竟我已經連續好幾天都沒有再見到姬娜了,這真的深深打擊到我的心靈,那玷污了充滿罪惡感的理想主義的投影。是的,若硬要說我記憶中的姬娜,那兩天以來的回憶的話,當中所發生的事情實在順利得令人難以置信,不論是委託、午餐、散步、愛情還是共枕,一切發生得太快,卻又自然地迎合我所想要的結果,彷若是夢境一般──可是,如果那只是場夢的話,那麼我現在應該不會如此苦惱才對;夢境是會逐漸被淡忘的一種記憶,姑且不論淡忘的底限是否為零,它消失的速度是相當快的,夢所帶給人們的影響也會日漸消退,最終成為一個裝飾用的點,不再激起人類任何的反應。姬娜帶給我的影響並沒有隨著日子而減少,反倒是不斷向上攀升,很明顯的,我甚至可以向主發誓她的存在。

  總而言之,我不想再思索這類的話題,幽暗的天空如氣象學者預期地開始飄雪,這應該是從稍早前開始的,我打量著庭院小徑上尚嫌太薄的積雪猜想著。那種佈置老實講太過奢侈,要像這樣造出一座每天不超過五人逗留(這也是羅德斯杜夫醫生跟我說的)的小庭院,即使它不是那麼地精緻,至少得花上我工作多年的薪資才足以支付一部分的擺設,要是醫院方面能盡量朝實用方面走,或許這裡的設備能夠拉攏部分的重病患者也不一定;當然這家醫院聽說已經有相當的水準,可是比起莫斯科那兒,果然還是欠缺了些什麼重要的因素,例如首都的價值,或是預算的編列。像這樣藉由任一主題胡亂思考一番,要是有委託者請求發表關於「聖彼得堡的某家醫院」的醫療疏失等等的撰文,我認為光就庭院的實用度這點來論,就可以洋洋灑灑寫出幾千字來批評醫院管理的不是,如果一旁再附上與其他醫院的預算分配比較,也就能夠更加突顯院方的管理缺失了,畢竟這種地方還是該以實用性為最優先考量才對(事實上,各地小醫院的預算主要會用於醫療實用,萬一莫斯科地方的預算編列與這家醫院相差不遠的話,那麼我還是可以舉小醫院的例子來指責他們)。胖子瑞納斯基會邊聽我報告邊點頭,然後在我工作時繼續與他的妓女做苦悶的玩樂,而我則是在傍晚時分工作結束了以後,再次回到那間沒有任何情感的居所,等待明日的太楊。

  時間仍舊不停在前進,人也是,家庭也是,工作也是,唯一不曾改變的,是已經到了某種境界的理想主義,是已經到了某種理想的姬娜。

  就在我剛跨出醫院門口時,身後突然出現了兩隻手飛快地將我給攔住。

  「問題三──面對好久不見的凡內斯小姐,庫尼可夫先生會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呢?」

  那是一雙相當、相當溫暖的手,它正在我的頸上圍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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