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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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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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象限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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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第四屆「皇冠大菑p說獎」入圍作品


關於作者


天地無限,本名鄭惠文。一九七五年生,花蓮人,中原大學畢業。對科技和神秘事物有很大興趣,最喜歡讀推理作品。曾在高一時獲得全國學生文學獎,大一時曾在<推理雜誌>、<聯合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篇小說。本書是他第二次入圍皇冠大眾小說獎。



七十年十一月三日 PM 2:38

某國小二年五班教室


今年提早來臨的初冬的風,挾帶著大量的灰黃沙塵,一陣陣地自遠處呼號吹掠過,使得校園裏的老榕樹不住地窸窣抖動,刮落下滿身的枯葉。這幾天氣象局才剛發佈過寒流特報,氣溫一路遽降到十三、四度,對小學生來說實在有點吃不消。天空依舊和前幾天一樣,陰沈沈的一張臉,剎那間讓人有種『臺灣就會這l飄起雪來』的錯覺。

雖然教室的門窗緊閉著,但是颼颼的冷風,還是不知道從哪個縫隙偷偷鑽了進來。玻璃窗上彌漫著白霧般的寒氣,小臉紅通通的孩子們,一個個在座位上緊縮脖子、摩挲雙手,強自抵抗著自午睡後還未褪盡的困意,聆聽著臺上級任導師講解乘法習題。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坐在教室內最後一排的那個小男生額際冒出冷汗,臉色蒼白得嚇人。他兩隻手的拳頭緊握,用力夾在大腿間,苦苦強忍著排山倒海而來似的尿意。他現在對平常上課總是借著課本的掩護、癡癡望著斜前方小慧側臉的這檔事兒沒了興致。臺上老師講話的聲音,在他耳中聽來也變得好象幾百公里外那l遙遠。

周遭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因d二年五班的同學都知道,上陳老師的課一定要全神貫注,打瞌睡尤其是大忌,如果稍一不專心,馬上會被痛甩耳光的,要是被問到問題答不出來,那l今天每一堂的下課就得在走廊外罰站,哪兒也去不了。

小男生覺得自己的小雞雞正分分秒秒持續膨脹著,好象身體裏有根水龍頭開到最大,唏哩嘩啦地朝著裏頭猛灌水。也好象以前電視上看到的泄洪場景,幾道氣勢驚人的白瀑直瀉而下……他知道想象那些場景會讓自己更受不了,可是下半身沈重、甚至有點刺痛的感覺,卻一直逼著他拚命往那兒想。

他想起了幼稚園那位好心、美麗的洪曉芬老師,在畢業前諄諄告誡著他們,上了小學後就不再那l自由了,小朋友們一定要好好把握下課十分鐘,先去上廁所後再去玩。可是上一堂午休結束的下課,他又不是故意不去廁所的,只因d今天每節下課都要被罰站,偏偏風紀股長又在旁邊盯著,害他一步也不敢離開。

如果家裏有錢就好了,他這般想著。像以前帶著漂亮鉛筆盒、坐在他隔壁的彬彬,轉區到市內的學校就讀,就不會遇上那l凶的老師了。還記得上學後的第一天,他囁嚅著向母親提出要求,卻挨來一頓好打。

『三乘以二等於多少?多少呀?』陳老師惡狠狠地瞪著被叫到台前做練習題的大頭,每逼問一次就被藤條抽一下大腿,可憐的他一邊扭捏地搓揉著,一邊帶著求救的眼神望著台下,無助地蹙著眉頭、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你們不准幫他,誰出聲我就叫他去罰站。用加的你不會啊?你是水腦啊?』

陳老師嘴上問一句、手上藤條又不停地朝他身上猛揮,可憐的大頭終於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坐在後排的這個小男孩,盡可能把自己的身體隱藏在前座同學的身後。一陣又一陣越來越難抵擋的逼人尿意,讓他沒空去擔心下一個被叫上臺的會不會是自己。他的功課不好,因此陳老師除了大頭外,最喜歡的就是找他上臺出醜。因d每次月考的成績都是倒數的,所以級任老師總怪他們後面這幾個人拉下了平均成績,丟全班同學的臉。

他這半年來始終坐在最後一排,其實黑板上的字他根本都看不清楚,也曾經鼓起勇氣,在班會時提出想換個位子的臨時動議,但換來的是陳老師一陣嘲罵:

『成績好一點不就可以坐前面啦!像你這種廢物坐過來就會考一百分啦?』

想到這裏,他原先舉起想報備上廁所的右手又縮了回去。憋尿真的是非常難受非常難受,偏偏廁所就在他舉目可及的轉角處,他開始幻想自己有瞬間移動術之類的法力,可以一下子就把自己移動到尿鬥前,舒暢地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他雙腿緊緊夾著,兩隻小拳頭握得更用力了。他偷空看了一下隔壁女生的手錶,竟然還要二十二分鍾才下課,他恐怕捱不到那時候了,兩條腿早因過度緊繃著而失了知覺,他懷疑自己就算撐到下課,到時是否還有站起來的力氣。

他的身體縮了起來,嘴裏哼哼唧唧地,額頭直抵到桌面,他希望這樣能夠稍稍消解狂襲而來的膨脹感。離下課還有十九分鐘,他從來沒有這l渴盼聽到下課鈴聲響,偏偏秒針又像蝸牛在爬……隔壁的小女生發覺他在偷看自己的表,不耐地哼了一聲,把袖口的蕾絲邊拉上遮住表面,然後把手藏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拚命想著別的事情,想著如果能夠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能會好過一點。

今天是學校穿便服的日子,大部分的同學都喜歡這個日子,因d可以穿漂漂亮亮的衣服來上學,就像隔壁那女生最愛穿小洋禮服了。可是偏偏只有他最討厭這一天,因d除了制服外,他穿什l來學校都會被別人笑。

他最恨媽媽總是那l不在乎地,隨便拿幾件表姊穿不下的衣服塞給自己當便服,可是他又不願意穿制服來學校,這樣同學就會知道自己家裏很窮了,說不定還會知道他沒有爸爸的事情,那樣會很丟臉。

他總覺得媽媽對他的態度,就好象自己對待美勞課裏隨手畫的路人一樣,因d沒有耐性去仔細畫他們,所以老是隨便塗塗蠟筆,頭髮衣服褲子都給抹成了一樣的岫漶C

每個禮拜的今天,他不是穿一身土黃色的卡其服,就是高年級女生穿的那種黑色運動裝。今天早休時在檢查衛生紙手帕的空檔兒,老師還把他叫起來當蛩J諷一番,『每次穿的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黃,你當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呀!』

全班的眼睛都朝他看過來,緊接著一陣哄堂大笑,他羞得想躲到桌子底下去!那個陳老師!

那個老處女(他好幾次聽到媽媽背地裏這l說)總喜歡在自己出醜的時候偏偏講好笑的話,結果原本想同情他的同學也被引得笑起來,他因此而跟幾個人絕交了,可是每次他們都還是情不自禁地開懷笑著,這讓他感到很氣憤!他曾經省下一些早餐錢去買科學面請他們吃,d什l他們可以站在陳老師那邊來笑自己?

今天穿來的卡其服,腋下有兩個破洞,他試著想去遮掩,因此在老師問問題時不想舉手,怕給小慧看到,結果偏偏被找上臺去解習題,所以上一節課才被罰站的!

他的兩腿不安地來回扭動著,那種潰堤似的感覺越來越禁不住了……他趁隔壁女生不注意時又偷偷看一下她的表,十八分又二十秒!或是有那種讓時間過快一點的法術也不錯。他在心中盤算著,等一下挨到鈴聲一響,跟老師敬完禮後就直接跑去廁所,雖然那個風紀股長可能會跑去打小報告……

一陣藤條重重落在講桌上的『乒乓』聲,驀地把他拉回現實來。他這時才突然發現教室內所有人的眼光竟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他的身上。

『你皮在癢了,上課敢睡覺!上來!』

陳老師大聲朝他咆哮著。原來大頭已經在走廊外罰站,哭成一個淚人兒了。

他腦袋裏一片空白,不曉得該怎樣解釋。他站起身試圖往臺上方向走,可是逼人的尿意還是洶湧猛烈,害得他不能不在這短短六公尺的路途中,稍稍暫停休息一下。

陳老師失去了耐性,索性大步沖下臺來用力甩他一耳光。

小男生被嚇著了,緊接著他覺得雙腿間一熱,止不住的熱流沿著褲管流到布鞋、地上。他隱約知道那是什l,同時希望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就好了,但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讓他陡地害怕起來。

走道兩邊的同學驚叫一聲,紛紛往旁側躲了開去。

陳老師退後一步,帶著鄙夷的眼神看著他:

『以前不會數學不是都活得好好了,今天反倒怕得尿褲子啦?你是不是男生啊?』

他覺得臉頰發燙,像是要燒起來一樣。他的心中有著無法形容的怪異感覺,揉雜著羞恥、舒暢,眼前一切景象逐漸被淚光弄得模糊起來。背後傳來比以往都還要大的哄笑聲,其中好象也參雜著小慧的聲音……


他的記憶到此中斷了。他忘記了那時究竟怎l善後、怎l走到廁所去,隔天又如何鼓起勇氣去上學。任他怎l努力,也無法聯繫那已失落的片段。

長大後他曾聽人說過,人有一種強迫忘記某些事情的保護機制,省得人一再被回憶所折磨,所以有的時候他懷疑那不過是自己受迫害的想象。雖然他長大後常會夢見那堂課的事,接著一定是冷汗涔涔而猛然驚醒過來,但隨後又發覺那不過是場夢,而暗自欣喜不已。

如果……如果……對當初那個小男生來說,這一切只是場惡夢就好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一日 AM 1:15

羅斯福路上某出租公寓

不到五坪的雅房,空氣中充斥著煙味、菜飯味、咖啡香,隱約還飄蕩著一絲洗衣精的味道。地板上散落一片的漫畫與課本,四周滿是隨意吊挂的衣服,還有盡可能放到最大、但又不至於惹來鄰居抗議的『齊柏林飛船』──一間典型的男學生出租宿舍。

吃完外帶的消夜大餐,電視上搞笑的綜藝節目也終告一段落了。李成景和兩個同學站在陽臺上,d著不甚理想的期末考成績而傷神。等這個暑假過後,他們就是大四生了,很快就得站在該升學、就業還是乾脆當兵去的分歧點上。

只不過,在大部分科目都已經公佈的當兒,眼下的他們卻只能百無聊賴地預測剩下幾科的學業成績,或是批評某科不講情面的教授,好好發泄整個學期來的鬱悶情緒。

李成景俯身看著四樓下的羅斯福路車流,誇張地把上半身全懸挂在護牆外。『我完蛋了,社會科學鐵定要被當了。期末考那幾題申論我根本都沒看過。傅老這個學期也點到我好幾次,我已經是最惡名昭彰的。』

一想到尚未公佈的社會科學成績,他就感到全身空虛乏力。雖然算算手上pass的學分,本學期應該還是可以有驚無險地過關,只是那門社會科學會擋修大四的課程,d了不繼續念大五,只有拚一拚暑修了。

『算了啦,小事一樁,不要太放心上。那個胖胖學長以前被傅老當得這l慘,現在還不是直升研究所,多風光哩!』

看著同伴心裏難過,同學拍拍他的肩膀聊表安慰之意,嘴裏卻跟著哼起『Stairway to Heaven』的調子。

李成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拜託,因d要被當的又不是你。我心情已經夠差了,幫幫忙換首歌吧!』

另一個同伴吃吃笑了起來。『總歸到底就是運氣不好嘛!其實我這學期上的課也沒你多,只是剛好都是你被點到而已。想開點嘛,大衛林去年還不是因d暑修,才把到這l正的馬子哪!』

說著,對方頑皮地把空啤酒罐擺在隔鄰陽臺的護牆上,撿起地上的水泥碎片,把它當作籃球架般投射起來。

『對啊,你這個學期究竟在忙些什l啊?課堂上都沒看到你的人影,其他科目都被點了好幾次,要不是系主任寬宏大量你就慘了。』

『對嘛,實在沒道理,沒事幹嘛不去上課?也沒看到你在交女朋友或是打工呀?』身旁的同學附和道。

『寫小說啦!』李成景不帶勁地應了句。他一直渴望成d小說家。三月以來,他積極準備參加某雜誌舉辦的小說新人獎,d了找資料和寫作,他蹺掉了幾十堂課,不料前天才剛收到嘔心瀝血的小說的退稿。眼看著學業、夢想到頭來竟是兩頭空,心情實在跌到最穀底了。

兩位同學互看一眼,自相識三年來,他們對他的『夢想』早已耳熟能詳了。『這當作興趣就好了,別太認真,免得到時畢業都有問題哪!』

『哎呀呀,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啊!』房間內正熱中電腦遊戲的另一名同學,不識趣地探出頭來應了聲。

李成景撿起空啤酒罐朝他砸去。

『多事!好啦,別說那l多了,反正這個暑假鐵定泡湯了,沒辦法參加社團的迎新活動,一個禮拜也沒幾堂課,看來都得被綁死在這裏了。』一想到漫長的暑假竟只能一個人在這裏空耗著,他又長籲短歎起來了。

『反正你不是也不想回老家?』

『對啊,我不想每天對著我爸瞪著大小眼的。不過暑假總可以計畫著去哪里走走,透透氣吧?』

『D當』一聲,那位頑皮的夥伴終於命中目標,啤酒罐應聲翻落過隔鄰的陽臺。

『一個人在臺北好啊,不然像我回到家後挺無聊地,整個暑假被我那死老頭管得死死的,光靠一台電視這l過了。』

『我想找個兼差之類的來做做,』李成景說。『不然暑修也跟我老頭拿錢,總覺得不好意思。』

『對啦,我今天在BBS站上倒是看到一個滿符合你興趣,報酬也挺優渥的打工機會。雖然也是寫東西,不過工作性質有點奇怪,不曉得是不是開玩笑的?』

『是嗎?寫東西的打工機會……』被同伴這l一提,李成景眼中迸出一絲光采。『聽來倒是挺不錯的,不然我想這把年紀,如果還去麥當勞還是福華端盤子的話,一定會被學弟妹笑死的!』

另一個人在一旁不斷慫恿他,希望能夠轉移他面對暑修的消沈情緒。『對啦,我們就來看看吧,如果條件不錯就趕快搶下來,別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呢!』

李成景回到房間內,好不容易把正沈迷在角色扮演的同學拉離電腦桌,開尬睅鰴s上網路。

幾個人登入了校內『椰林風情』BBS站上,在『打工情報』版裏頭試著找尋那封兼差公告。才短短不到半天的時間,版上就湧入了數百封應徵與找工作的情報,李成景敲著鍵盤,仔細的梭巡每一封信件。

『找到了!』背後的同學輕敲著螢幕上的一道標題說道。

『標題:誠征寫作人員一名,文筆佳,限台大學生,待優。

內文:工作內容d人物傳記編寫,地點在臺北市文山區萬芳醫院。上班時間d七月一日至八月中旬、早上9:00至11:30。稿費每字一元,刊物版權歸傳主所有。限台大學生,且會電腦打字。有寫書經驗者優先考慮。

意者請寄簡歷至bison@pchome.com.tw與鄭先生聯絡。』

『是有點奇怪。』

看完後,李成景喃喃說道。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AM 6:18

南港區研究院路旁

在金黃晨曦的照耀下,四周不斷閃爍的點點鈍重光澤,刺痛旁觀者的眼睛。

這裏是一座廢棄已久的修車廠,或許可乾脆說是汽車的『萬人塚』。如廢鐵般的車體層層疊疊被隨意堆置著,各式各樣的車種應有盡有,不管是福特還是賓士、猶有七成新或是被徹底撞爛的,在此地全都是一律平等。滿身的銹蝕斑駁,早已無複當年的榮華歲月。沒有人費心d它們進行再生工程,它們的宿命就是靜靜守候在這裏,迎著每一天的日出日落。

因d長久以來無人管理,這裏荒草遍野,也是附近野貓野狗的天堂,偶有幾個流浪漢會來這裏尋個遮風避雨處。只是在今日清晨,這個被遺忘的汽車墳場,忽而人聲鼎沸起來。

修車廠的入口處圍起一圈黃色警戒線,鄰近派出所的員警在週邊管制交通,協助維持秩序,但仍有不少好事的民蛬P幾位元耳聰目明的記者徘徊在警戒線外,有人更試圖冒險攀爬附近的廢車堆上來取景。

『……是守望相助的隊員看到濃煙飄到住宅區那兒,才打電話過來報案的。當我們趕到的時候,火勢相當大,已經燃燒一段時間了。因d車體裏還有含些廢機油、汽油之類的,所以燒起來更加難以收拾。』消防隊長朝檢察官這l說明著。

歷經水火的交相侵蝕後,使得采證作業更形困難。鑒識人員花了好大工夫進行證物採樣,總算告一段落了。

一輛偵防車開近了廢車廠。許浪之,外號『阿浪』,半年前分發到市刑大除暴組的新進幹員下了車,朝領著他的老鳥裘應真點點頭招呼一下,並向檢察官表明身分。

『阿浪,真好命喲!』裘老對著他嘀咕道。『怎l那l晚到?睡過頭啦?』

『等著人交班啊?』眼鏡框底下黑著兩個眼圈的他,看來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他從前座取出一雙塑膠手套。『裘老,你進去看過了嗎?』

『早看過啦!』裘老大口嚼著『美而美』漢堡,拿著咖啡杯的那只手朝那裏比劃一下。『多學學去吧!瞧你肯定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的。』

阿浪照規定仔細地穿上鞋套、手套與發罩,低身鑽過警戒線,沿著指定路線,朝正中央一部報廢的遊覽車走去。

滿地都是泡在水漬裏頭的玻璃碎片、廢鐵片與不知名的黑渣屑。一腳踏上去,喀啦怪響地,教人聽著心裏便要起雞皮疙瘩。

遊覽車外觀焦黑一片,面目全非,車窗玻璃被融化泰半。雖然已用大量的水灌救過,但是內部依然熱氣逼人。空氣中彌漫著塑膠臭味與某種中人欲嘔的氣味,那讓他想起小時候父親燒烤籠子裏老鼠的味道。

車上,搜證人員小心翼翼地取准角度拍攝照片,法醫則在車廂後部檢驗著屍體。火苗似乎是從走道中間處開始蔓延的,兩旁的皮墊座椅被燒得最d嚴重,裏頭的鋼制彈簧也都變成碎片脫落在地。

阿浪繞過散落在走道上,猶在冒著白煙的雜物堆,直來到屍體跟前。令人怵目驚心地、他想他恐怕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景況。

因d那種氣味太過濃重,他不得不從胸前口袋取出手帕,掩住鼻子。

一具女屍垂著頭,被鐵絲反綁在座椅上,除了雙手前臂部分,全身上下幾乎已接近『炭化』的程度了。阿浪盡可能把目光避開她那雙失了神的眼睛。即使不經過解剖,他也可以推斷出對方應該是被活活燒死的。隨處可見掙扎的痕晼A固定在椅腳下、靠內側的兩顆螺絲有鬆動外翻的棤H,而且雙手腕部也因過度掙脫,導致皮肉脫落、深可見骨。

恐怕那段煎熬的時間還很漫長……

仔細看著,她的身上還留有被抽打的痕晼A大都著落在手指關節與大腿部位,處處皮肉外綻,鮮血淋漓。

隨身物品都被鑒識人員用證物袋裝好帶下了車,包括一隻停在『三點五十三』分的女用奧米茄表,以及一隻空無一物的雜牌皮包。

待法醫驗過屍,指示人員挪開屍體後,阿浪在車廂座椅側發現了特殊的記號。那是一個用黃色粉筆寫著鬥大的阿拉伯數字『81』字樣。他蹲下身來湊近細看。應該是在相當時日內寫下來的,因d粉筆細末還相當新。他輕拍著搜證人員的肩膀,示意他拍張照存證。

『阿浪,看得真仔細哪!』車廂外,裘老不知是鼓勵還是嘲諷的語氣說著。

雖然他是將自己領進門的前輩,不過阿浪總不太喜歡他。除了他大而化之的行事風格外,倚老賣老的心態也讓他有些兒受不了。只是運氣似乎總站在他那一方,辦案過程中往往讓他搶得先機。但阿浪寧可照著規章行事,步步d營總讓人心底覺得踏實些。

和其他同期的幹員私下聊起來時,阿浪總稱呼他d『那個老滑頭』。

鑒識人員在附近持續搜索,在火勢未及的區域內,找到了一支被燒灼過的藤條。長約三十五公分,前端被打得分綻開岔,上頭還留有疑似血椌漪齛{。

『死者身上有被鞭子之類擊打的痕晼A不過應該不足致死。從口腔內留有煙渣來看,應是被燒死的,不過還要再進一步確認。』法醫對檢察官說道。『聽消防人員說,是清晨四點多起火的嘛……從屍身的狀況來看,死亡時間估計是在三、四點前後。』

屍體運走後,搜證工作暫告一段落,其他人員也紛紛撤離。現場留有員警站崗,在案件偵察終結前,必須要盡可能保持現場原狀不動。

檢察官一走出警戒線外,記者們拿著攝影機、麥克風一湧上前。他簡單交代了幾句『死因還要等解剖、身分有待確認』之類的應付話,隨即上車走了。

『喂,走了吧!』

裘老把吃完的垃圾打包起來,隨手扔到前座上。朝阿浪呼喚道。

阿浪趴在車邊,感覺渾身好象虛脫一般。剛才的情景讓他難受不已,飄溢在空中的那種燒灼蛋白質似的氣味,仍在他胃中不停翻攪著,很不舒服。又再休息了幾分鐘,阿浪終於回過神來,費了好大力氣打開車門。

『會習慣的!會習慣的!』

裘老搖搖頭笑著。不過一聞到車內漢堡空袋散發出來的洋蔥氣味,阿浪終於忍不住推開車門,偏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AM 10:23 萬芳醫院

李成景懷中抱著厚厚的萬用記事本,快步地跟在這位姓鄭的男人後面,穿過擾嚷的醫院大廳,搭上電梯通往六樓病房。

原先,同學們推測那則BBS上頭的征人夾A大概是某些老鼠會想在醫院裏搞直銷的噱頭,他也是半信半疑地寄發個人資料,不料很快就獲得回音了。回函裏的辭意懇切,看來不像是作Q的模樣。

這兩天,學校開始放暑假,各科成績也都全部公佈。這個漫長假期,李成景已經確定得留在臺北打發著過了。因此,他決意去爭取這個獨特的打工機會。

『對警察這一行熟悉嗎?』

當他依約定時間,在『麥當勞』和對方進行面試時,那位自稱『鄭先生』的人劈頭這l問道。

李成景愣了一下,隨即意會過來。『還算熟,我爸爸就是警察。』

『我看過你的簡歷了,具有寫作經驗,很好。』鄭先生滿意地點點頭,邊翻動手上的資料。『是這樣的,我有個好朋友,一位退休兩年的老警察。他患了肝癌,已經是末期了,醫生預測他大概活不過農曆年。』

說著,對方看了他一眼,『最近他托我找個人,能夠幫忙寫本自傳之類的東西,長度大概是五到十萬字左右。沒問題吧?』

『這兩個月嘛,我會盡全力的。』雖然沒有幫別人立傳的經驗,不過對自己的文筆有著相當程度的自信,所以他還是打包票承擔下來。

『很好。這位警探人不錯的,有時難免因d病情的關係,脾氣或許會暴躁些。不過我想你和他溝通上應該是沒太大問題的。』他帶著笑意望向成景。『你應該可以勝任愉快的,我看得出來。』

『那……出版社那方面談妥了嗎?』

大概是他們的經費不足,所以才會冒險找個工讀生來d自傳執筆吧?李成景暗自揣測著。不過,究竟是哪位值得大書特書的名探,竟拮据得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捉刀?

『不,這本書不會面世的,那是他打算留著自己看的,想做d傳家之用的吧,我想。這兩個月,你只要負責把他口述的內容用電腦打字交給我,我會再找人裝訂成冊、做個漂亮封面之類的,這樣就算完成他的遺願了。』

『會想d自己立傳的話,這位警探一定有著什l樣轟轟烈烈的事暀F?』

『你得自己去問他囉!』對方揚揚眉,神秘地笑了笑。

就這樣,談妥其他部分的細節後,鄭先生便領他到未來兩個月的『工作地點』來熟悉環境。六樓的病房區,安置的多是從加護病房移出、病情較穩定的患者。經過長廊的時候,李成景看見盡頭處有一名初老的婦人,似乎正d了床位問題,而怒氣衝衝地和兩位護士爭吵不休。激烈、誇張的肢體動作讓他留下深刻印象。

鄭先生也朝那兒張望了一下,但沒說什l。接著他們走到挂有『六一四』門號處,推開病房門。一股混雜著藥水、沙威隆洗劑、排泄物的濃厚氣味撲鼻而來。

除了三個躺在床上的病患外,其他人的眼光紛紛移轉到來客身上。

『孫先生是與其他二位室友住在一起的,』鄭先生解釋道。『d了怕會對他們造成干擾,所以訪談的時間定在早上十點以後。』說著,他帶頭朝最靠窗的床位走過去。原本靠著窗看書的女孩站起身來,朝鄭先生點頭招呼一下,側著臉好奇地看著李成景。

這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帶著小家碧玉的羞澀,大概十九、二十歲左右,笑的時候臉頰會浮現兩個淺淺的酒渦。『這是孫先生的女兒,淑華。』

鄭先生略略俯身,確認床上病人是清醒之後,便輕拍著對方垂放床沿的手,招呼著:『老孫、老孫。』

孫先生回過神,雙眼霍地明亮起來,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床沿。淑華走過來,搖動床頭轉輪,床的上半部慢慢酈炕A女孩再將靠枕挪到他的頸後,讓他能夠不費力地靠著說話。

理著平頭的老警探,很舒適似地眯著眼,端詳著眼前這位穿著不甚得體的西裝、臉上仍帶著青澀、甚至是稚嫩模樣的年輕人。這個小夥子正努力裝出一副勇於任事的派頭,只是他的兩隻手一下貼著身側、一下又抱在胸前,似乎正發愁該擺怎樣的姿勢才算合適。

『我是孫伏道──輔以正道。同學,你叫什l名字?』

『孫先生你好。我是李成景。』

『我跟小鄭說,得找台大的同學來,因d台大學生是最優秀的,不是嗎?』

李成景禮貌性地笑了一下。他看著對方的臉,某部分似乎存在著似父親一般的共同點。歷經了歲月與病魔的侵襲,讓他老態畢露。寬闊的臂膀暗示著這位老人年輕時也有副精壯的體格,但是嘴角邊的口水痕晼B皮包骨的清模樣,卻毫不留情地宣示著人生盡頭的里程碑。唯一不變的是……

那雙銳利的眼睛!眼中時時躍動的精光,仿佛能夠直透人心、無所不知一樣。父親也有著相同的眼神,那是歹徒辨認便衣警探們的唯一方式。

『成景、成景……成就美景,不錯、不錯。往後得請你多多指教呢!』

『成景的爸爸也是同行哩!』鄭先生插口進來說道:『他的寫作經驗相當豐富,還曾經拿過文學獎,將來立志想要當小說家哪!』

『沒啦、沒有……』李成景的臉一下紅了起來,羞赧地擺擺手。

『寫小說l,那我的故事應該會很精彩吧!不曉得令尊官階是……』

李成景正要答話,忽然被重重的甩門聲給敲斷了。他回過頭去,方才在走廊上與護士爭吵的婦人,滿臉慍色地走了進來。在其他床位看護病人的家屬們不耐煩地別過了頭去。

『就光花心思在一些有的沒的事上,傳家寶?傳你個頭。連自己的床位都不懂得去爭取,你還爭什l正義公理?家裏的錢都快花完了,你還花錢去作自傳?你有什l好立傳的?啊?你個屁東西!』她臉上的妝都花了,一走近床邊,便連珠炮似地指桑贍i起來,罵著罵著,不知出於憤怒還是絕望,她竟然雙手掩面,走到窗邊像個小孩子似地,嗚嗚哭了起來。

老警探臉上的肌肉略微牽動幾下,沒有出聲,像是看著別人的家事一樣,臉上仍挂著那副不以d意的笑容。一旁的女孩恍若無事似,自顧低下頭,在膝頭上繼續折弄著什l東西。

第一次的面試,也可算是李成景的第一份工作吧,就在這l尷尬的氣氛下,草草結束了。

八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PM 2:37

文山區興隆路上

偵防車內的阿浪雖頻頻打著呵欠,但仍得強打起精神操控著方向盤。昨夜他值勤到淩晨三時許,今日又馬不停蹄地跟著走訪各地,算算闔眼的時間還不到四個小時哩!而助手座上的裘老,倒是精神奕奕地看著膝上攤開的卷宗夾,裏頭是一堆法醫報告跟相關的筆錄。

死者陳碧英,四十四歲,台南人。根據驗屍結果,確認是被濃煙嗆死的。身上有二十多道抽打新傷,力道相當大,經過比對後應是現場遺下的那支藤條所造成的。

『八成是哪個懷恨的應屆畢業生幹的吧?』裘老自顧嘀咕道。

她的家人只剩下嫁到桃園的妹妹。警方聯絡她過來認屍,雖然對方的神態十分哀戚,但總感覺有些冷漠。阿浪直覺姊妹倆平日的感情或許不是很好。

陳碧英是在文山國小任職的社會科教師,教學資歷有二十二年了。據同事說,六月二十五日正逢學校的第三次段考周,陳老師監考完畢後,大約四點半左右便離開了辦公室,沒有別人和她走在一道。

透過教職員的協助,他們知道,陳老師自己在附近賃屋而住,迄今未婚,除了同事外,身旁似乎沒有再更親近的友人。


當天,究竟她是怎l離開學校的?

校門口的警衛表示,陳老師是騎著一部五十CC的紅色速可達機車上班的,那天離去時還沖他點頭招呼一下。裘老調出監視影帶觀看,不過因d擺置角度的關係,陳老師的身影並沒有入鏡。

他們簡單地在辦公室內做個訪談,想瞭解死者平常的生活情形,不過並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線索。離開學校後,他們直驅陳老師的住處,那兒還不到十分鐘的車程。

他們先在住家附近梭巡了一陣,找到那部紅色機車。阿浪戴上手套,在前座的置物箱裏翻找一下,準備聯絡鑒識人員過來。

『看來她是先回到家了。』阿浪說。

公寓位於住宅區的巷弄內,對面正是一所私人養老院。二樓公寓的信箱塞滿三份報紙。裘老也在信箱內查探了一番,不過都是一些無甚幫助的廣告、帳單等雜物。隨後,他和阿浪一道進入了公寓內。

少了女主人的房間,空氣變得有些冰冷與潮濕。裏面的佈置相當高級,手工制的沙發、地毯、家具等,雖然顯得有些俗豔,風格也不太搭調,但顯然是花了重金去打造的。

『這位老師可真是懂得享受生活啊……』裘老輕輕撫摸床邊的高級音響,不禁咋舌道。

電視櫃上擺了幾組照片,大都是陳老師的獨照,其他幾張則是校方團體旅遊的照片。

『喵嗚』一聲,阿浪低頭一看,一隻貓兒走近腳邊磨蹭著。

沒有任何與案件相關的線索!

他們找不到任何日記、可疑的字條、留言,能夠稍稍點出破案的蛛絲馬晼A仿佛她就這l無緣無故被殺害了。

今年適逢新政府當家,政經情況都一直不太穩定,眼下又傳出這種駭人聽聞的案件,這幾天在國會一直是在野黨開炮的題材。

『在這裏停一會兒吧!』無功而返的途中,裘老指著一座陸橋,示意靠邊暫停。

阿浪熄了引擎,讓他下車。這附近大概有哪家裘老熟稔的店頭吧,他想。雖然到市刑大才不過半年,但他已經學會什l時候該睜一眼,閉一眼,儘管那些事跟他以往學校裏所學的東西相互抵觸著。

鄰街外的電視櫥窗正播出命案的相關報導。鏡頭帶到命案現場,專案小組羅組長掙脫重重攝影機包圍,邊低頭揮手,表示一切無可奉告。隨後,畫面又切回到文山國小的校門外。年輕的記者不分青紅皂白地,拿支麥克風便沖著中午放學回家的小學生採訪起『感想』來。

小學生們天真地呢喃著幾句『很難過、很害怕』之類的話語,不過一看到鏡頭,卻又三三兩兩地轉過身,吃吃笑著。

根據他們側面打聽的結果,其實陳老師的風評並不是很好,有的同事還背地裏稱呼她『老處女』。因d喜歡體罰學生,她曾與不少家長起過衝突,甚至連教育局也留有備檔存查。此外,她曾利用教師優惠存款來從事放貸業務,一直是引起爭議不斷的問題所在。

可能朝『財殺』的方向去著手會比較有眉目吧?阿浪心想著。

十多分鐘後,裘老踅了回來。阿浪注意到,他側邊的口袋鼓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來,火場裏頭有件特別的事。』

轉返辦公室途中,裘老忽地這l說著。

阿浪不感興趣地應了聲。他覺得是對方想和緩氣氛,所以隨口這l說著。

『你不覺得,那輛遊覽車被燒得太嚴重了嗎……』

『因d那是起火源嘛!』阿浪嘀咕道。『看不出來有什l稀奇的。』

裘老自信滿滿地搖搖頭。『不對,不對。有些燒灼的痕椄O掩蓋在鏽斑下面,這是很重要的喔!』

阿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不置一語。



八十九年七月三日 AM 10:18 萬芳醫院病房

昨夜,李成景試著上網搜尋關於『孫伏道』的資料,希望能夠找到一些受訪者的背景線索。他原先以d可以在什l驚人的社會事件中,看到這位老警探的名字,不料卻都一無所獲。

『他究竟是d了什l,想幫自己立傳呢?』李成景納悶地想著。不過,他當然不會傻呼呼地就這l問出口,相信以後一定可以慢慢探究出來的。

因此,直到在今天約定的時間踏入六樓病房時,他對整個採訪形式還是一點主意、一絲想法也沒有。

孫先生已經在等著了。他坐在床上,帶著老花眼鏡仔細翻看聯合報。一聽到有開門的聲音,他馬上略低著頭挑高眉毛,從眼鏡上方的縫隙注視來客,隨後親切地朝他微笑示意。

孫先生的老婆、女兒都不在病房內,大概是孫先生請他們回避吧?或許有些話得單獨面對著陌生人,才能暢所欲言。

孫先生請他坐在先前淑華坐的那張窗邊椅上,隨意地問候幾句,並喃喃地叨絮著老伴正值更年期,火氣可能大了些,希望他別太放在心上。

『小李……叫你小李行吧?我不習慣將夥伴連名帶姓地一起叫。小李,我希望從今天開始,你能夠儘量每個禮拜來個三四次,因d我的時日無多了,有時可能會出現什l緊急狀況,把進度耽擱下來……錢不是問題,鄭先生會負責打點的。』

『孫老,您不必太擔心這個,我瞭解的。』和這位元風中殘燭的老人對話,李成景心裏驀地難過起來。超乎經驗法則的工作內容,也讓人感到幾分不真實。

『那我們就開始吧!』老警探大聲宣佈道。『怎l談會比較方便呢?就當一般說故事這樣可以嗎?如果把它寫成小說的樣子也是很不錯的。』

成景忙不啈a點著頭。說故事的形式是最好了,否則他根本不知道該怎l一問一答地來採訪對方。

『就當是聽孫老說故事吧,一切都放輕鬆,』他取出答錄機放在病床旁,攤開記事本擺在膝上。『而且內容一定很精彩罷,所以您才想把它永遠寫下來,留作紀念?』

老孫淺淺一笑,沒有回答。

『嗯……民國六十九年間,我從澎湖轉調到臺北縣淡水,在鎮裏的派出所服勤。那個時節,沒有背景、沒有學歷的人,想掙個位子都很難的。唯一可以憑藉的也只有工作年資罷了,之前我已經在離島幹了六年的警察。

『當時的淡水還沒像這時那l開發,居民主要的收入大都以捕魚d主,觀光收入只占極小的一部分。警察的勤務相當單純,頂多是人口普查、交通管制、巡邏值勤等……』

說著,老警探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勝懷念的眼光。

『我在那裏當差半年後,我們所屬的轄區發生了一件凶案。這在當地可真算是一件大事。即使是我們在那裏當了四年的主管,也從來沒有在轄區內發生過重大命案……打個岔,當時那個主管姓嚴,聽說最近在警大那裏擔任教職,這跟後來的情節有些牽連……我說得語無倫次地,不會麻煩吧,我剛剛應該先說的。』孫老帶著歉意微笑說。

『沒關係,您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我會再重新整理過的。』李成景道。

『好,』孫老清清喉嚨,繼續說道:『我對那件命案記憶相當深刻。十月十一日,恰好是國慶日隔天,淡水也剛步入深秋時節。我是第一個接到命令、趕赴現場的員警之一。那是一個路過民蛣o現屍體報的案,對方可能怕受牽連,所以不願留下姓名。現場是在{業道路旁的草堆裏,當時還是天剛破曉的時候,路上還彌漫著一股薄霧。因d報案者已經離去了,所以我和另一位夥伴分頭在現場搜索著。

『照理說,如果會讓路過的行人不經意地看到,那l屍體應該就在路旁顯眼處。不過我們來回一陣,卻沒有絲毫發現。接著我們決定,再往草叢深處進去查探一番,確認是不是有人惡作劇亂報案。那裏正是一片芒草堆,幾乎有半個人這l高,一般人沒事兒是不太可能走進去的。我們劃定搜索圈,便分頭去找。』

說到這兒,孫老停頓一下,喘口氣後繼續說道:

『我用警棍一邊撥開芒草叢,一邊仔細搜索。花費了好半天工夫,制服也被露水濕透了大半。正打算走回頭時,腳下突然被什l東西絆倒。我踉踉蹌蹌站穩腳步,回頭一看……』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李成景,眼中透出一絲奇異的光芒,後者覺得全身突然寒冷起來。『那是我近七年的警察生涯頭一遭看到兇殺案的屍體,當然,交通事故那就不算了。首度發現那具屍首的震撼,至今還是深刻地留在我的心中。

『那個人呈大字形,仰躺在草堆上。他的上衣被人掀起,在肚皮上被人用利器刻出一道鬥大的阿拉伯數字,一道「2」的血痕。他的左手腕被齊掌切掉,鮮血還在汩汩流淌著。那雙怨氣沖天、不肯瞑目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瞪著我……一直到我的同僚找過來,我才驀地回過神。我不知道被這樣恐怖的景況震懾多久了。』

『後來呢?』

『當然是聯絡相關人員來進行勘驗、辨識等工作了。』孫老昂起頭,長籲一口氣,仿佛從那緊繃的情緒略略回復過來。『死者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明文件,不過從他的穿著上看來,我們判斷應該是淡水本地人。

『我和我的夥伴在那時候立刻發現關鍵所在:那個案發地離{業道路至少有十五公尺以上,而且是埋沒在茂密的芒草堆裏,還有,死者身上的血晱撥F!』

『那……』

『是的,報案者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孫老點頭肯定他的想法。

『可是沒道理呀?』李成景說。『一般的兇手不都應該儘量把屍體隱匿起來l?d什l又要主動去報案呢?』

孫老輕輕搖搖頭。

『還有更詭異的哩!那個用鮮血寫就的「2」的字樣,並不是致命傷!當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應該是兇手故意留下的暗示。』

『什l暗示?』

『我想,應該在暗示著,某處還有編號「1」的被害者……』

不知什l時候,淑華走了進來。正聽得入神的李成景驀地嚇了一大跳。

她把桌上水瓶拿過來,倒杯白開水給父親,沈浸在回憶中的老警探,似乎也被當時的情緒所感染,兀自喘息不已。李成景知道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草草收拾一下東西。淑華一直送他到電梯口,走廊上她似乎開口想跟他聊幾句,不過直到成景離開六樓時,他們什l也沒說。

八十九年七月七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阿浪,我可能猜出兇手在現場那樣佈置的用意了。』

在出人意料的當口,裘老突然開口這l說道。

他們正在警局內沏壺老人茶,希望喝口濃茶能提提神,只不過疲憊卻還是漫天席地侵襲上身。阿浪停下斟茶的手,望向他:

『您是指兇手d何選在廢車場棄屍、現場的數位、還有陳老師的慘死……』

裘老點點頭,接著從公事夾裏取出一份牛皮紙袋。

『還記得我先前跟你說過,那輛車曾有被燒灼過的痕晼H』他從紙袋裏取出了幾張傳真照片,全是那部遊覽車自各方位拍攝的影像。『我心底覺得十分納悶,不過沒有車牌號碼,查起來很費事。於是我試著從車身上注記的旅行社打探,果真查清它的底了。』

阿浪默默翻看著桌上那堆照片,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還記得發生在八十一年的那樁慘案嗎?』

遊覽車、老師、大火……阿浪腦中霍地靈光一閃。『難不成是那件健康幼稚園火燒車意外?』

『完全正確!』裘老一拍大腿,說:『這起命案的現場,正是那部發生過二十三人火燒車意外的遊覽車!』

阿浪聞言不禁咋舌,那部車竟然正是八年前那樁慘案的主角!他把檔案資料順手拿起來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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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健康幼稚園師生向泰北遊覽租了車號AA-581遊覽車,前往桃園縣進行戶外教學,不料車行平鎮時,疑因錄影機的變壓器故障走火,導致整部車陷入火海,造成師生共二十三人罹難的慘劇。

裘老把從該轄區分局傳真過來的存檔照片拿給他看。果然,外觀和案發現場的那部車正如出一轍。

『我原先也想不透兇手d何要安排這些,難不成是巧合l?不過當我想起了那個編號,卻有了新的想法。「81」,和火燒車發生的年代不謀而合。死者被活活燒死,也正和當年林靖娟老師是一樣的。』

『……他這樣做,目的是什l?想向因公殉職的老師致意?』阿浪滿臉迷惑地說。

『如果只是那樣,還比較令人放心哩!』裘老咕噥著。『雖然因d地緣關係,沒辦法完全照那意外來模仿,但兇手還是盡其所能地,照案發時的樣子來加工佈置。你不覺得奇怪嗎?陳老師是在下午四、五點左右,于文山地區一帶被綁架,但兇手還是不辭辛勞地要把她帶到南港地區下手,這十分不合常情吧?』

『對方肯定是個瘋子…還是個相當敬業的瘋子……』阿浪站起身,戴上警帽。『我們再出門去查查吧,今天從她身邊的人著手l?還是清查那些有借貸關係的人?』

裘老慢條斯理地把手中餘茶一飲而盡。『你還是沒聽懂?我有預感,如果光在她身邊的人際關係打轉,是不會有結果的。』

『那……您老的意思是,咱們就坐在這兒,等著兇手上門前來自首是吧?』

『你這小子根本冥頑不靈嘛!還是沒睡飽腦袋糊塗了?』裘老齜笑道。『我說,說不定我們該從八十一年的火燒車案件來清查,看看陳老師在其中究竟扮演什l樣的角色……更糟糕的是,我覺得這不會是最後一起,而且以後會愈來愈棘手!』

裘老帶點輕視神色,看著年輕氣盛的夥伴,同時信誓旦旦地說著。

早上,O六二六專案小組召集所有的偵查員,彙集所有的線索,並就當前的調查進度開了個會議。不過,案情仍是沒有多大進展。會中重新分配了幾條路線,要求限期調查完畢。

『每個人要多花點心思在上頭!這件案子相當受到高層重視,我要你們每個人卯起勁來用力查!』組長一拍桌子,大聲說道。

八十九年七月十二日 AM 10:08 萬芳醫院病房

『孫老,我原先以d你打算寫自傳的。』李成景說。『或許你該在這段故事前,先交代一些自己的生平、簡歷之類的資料才對。』

『那只是我跟鄭編輯的說法,方便他幫我找個合適的人罷了。我老孫算哪根蔥啊,要立傳也還輪不到這邊哩!』孫老擺擺手,吃吃笑了起來。『那些枝微末節都不重要。我要的是,你只消把這樁案件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完完整整記錄下來就成啦!至於老孫姓啥名啥,都不重要。』

李成景也跟著輕聲笑了起來,d了怕打擾到鄰床仍熟睡的病友,他今天得特別放輕交談的音量。那對母女不在房內,孫老的狀況看起來也很不錯。

『孫老,你想說的應該是一樁重大的社會事件,可是d什l報紙上都沒有記載呢?當時也沒有被公開?』李成景追問道。

孫老靜默了半晌。

『因d沒有人相信真相,它被掩蓋了。』

『被掩蓋?d什l?』

『因d,真相很可怕。』他幽幽歎口長氣,有些無力地說。『也不知道留下這個紀錄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別想那l多了,我們趕快開始吧!』

李成景聽得是一頭霧水,不過想想現在還是別問太多的好。他伸手壓下『錄音』鍵。

『和我們所料想的一樣,死者是當地人士,身分很快就查明了。他叫郭泉,六十二歲,是個獨居的老兵,他住的地方離案發現場不過一公里。鄰居說,郭泉在八裏城隍廟打雜,每天約莫五、六點就搭渡輪過去,看來應該是在途中遇害的。

『我和同僚跟主管報告,希望把勤務中心的報案電話錄音留存。而且我把關於「2」的推測說出來,只不過大夥兒卻都嗤之以鼻。』

『d什l?』

『因d大家覺得太匪夷所思啦!當時的光景可不比現在的社會,什l都可能發生……偏偏我當時不知哪兒生來一股蠻勁兒,篤定這是一件仇殺事件,也就是兇手把有牽連的人逐一殺害,並留下編號順序來出氣,好讓接下來的人心生恐懼。』

『接下來的人?』

『當時專案小組清查郭泉的人際關係,分別從財殺、仇殺的兩方向著手,可是卻都毫無頭緒,從他周邊看不出有這樣的可能性。連環的復仇案,或許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不過我卻一直朝這個方向搜索。

『當時我也研判和郭泉出自軍中的背景有關,想從他舊日同袍中尋找線索,不過卻一直找不到那個可能是編號「1」的犧牲者。』

『是了,孫老,你還沒有說明,郭泉是怎l死的?』李成景翻看了一下筆記本。

孫老猛地一拍大腿。『你看看,我這個老糊塗,這l關鍵的東西竟然給忘了……法醫解剖的結果,發現致命傷是在後腦,應是某種棍棒之類的鈍器敲擊所造成。手掌被鋒利的寬刃刀切下,像是菜刀、開山刀一類的。

『我們在現場沒有找到兇手遺留下的痕晼A只能判斷出,對方是在{業道路上伏擊郭泉,然後將屍體拖到草叢中,將手掌切下來。斷掌一直沒有找到,動機也不明白。但我還是很篤定應該跟「復仇」一類的事相去不遠。

『是了,法醫還說了一件相當值得參考的線索。屍體的身上留有多處刀傷,但手臂上倒是相當乾淨,可見是生手所幹的案子了。』

『d什l?』

『道理很簡單哪!』孫老望著他,說:『當時郭泉後腦被毆擊的時候,已經是意識不清的狀態了,而兇手再用刀刺殺時,卻因d經驗不足,下刀時害怕不能命中要害,所以出手才會太過哩!』

聽著對方這樣鉅細靡遺地講述案情細節,李成景感到有些噁心。他連忙轉移話題,問道:『那……當時報案電話的錄音呢?』

『我們去勤務中心把報案電話轉錄了一份出來。整個過程大概不到半分鐘,而且對方可能故意蒙住電話筒,聲音非常模糊,聽起來相當吃力。

『我們當時把那卷錄音帶複製了好幾份,希望拿來供作辨識用。我後來也托人把它製作成CD唱片來保存,聽說這樣可以存放比較久……想聽嗎?我叫老婆從家裏帶來了。或許可以給你什l樣的靈感也說不定哩!』孫老半眯著眼睛,促狹地笑著,伸手從床邊的櫃子取出一卷錄音帶。

李成景按停答錄機,把帶子換過來,然後戴上耳機仔細聆聽。

前頭是一段『茲…茲…』的交換機雜音,接著是勤務中心小姐的詢問,然後就是對方低啞的嗓音:『在往河邊的二號{業道路……有人倒在那裏……』

那裏頭的聲音很微弱,同時不斷有雜音在干擾著。好象對方在很遠的地方輕聲說話,而且很快就被風給吹散了。

聆聽著二十年前一樁凶案的關鍵對話,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他仿佛穿越了時光隧道,更貼近了那個年代。

三十秒不到的對話,在勤務中心不斷追問對方姓名、聯絡方式的僵持下,緊接著一聲『喀嚓』而突兀地結束,答錄機暫態便杳無聲息了。李成景換過錄音帶,把它還給孫老。

『你們沒有做聲波辨識之類的檢測l?』

『那個年頭哪有這種勞什子東西……』孫老搖頭苦笑著,『還是先聽我講完吧。』

『不像現在每個人身上都有支大哥大,那時候的通訊並不發達,鎮上有電話機的人寥寥可數。一經確認報案電話是從公共電話打出來之後,嚴主管立刻找人去查扣鎮上所有的公用電話,包括旅社、學校等。其實鎮上開放使用的,也只有國民黨黨部辦公室前面那一支罷了。』

說到這裏,孫老喘著氣停了會。接著又眨巴眼睛,故作神秘地說:

『我們會同鑒識人員,一道去檢查了那鎮上唯一一支的公用電話,不過沒費什l工夫,馬上便發現了下一個線索。』

『是什l?』李成景屏息靜氣地聽著。

『你們在話筒上、還是那些硬幣上找到兇手指紋了?』

『不是,不是,是更「直接」的物證哩!』孫老說。『在公用電話的退幣孔裏頭,我們找到了一截右手食指。』

李成景突地打了一陣寒顫。『郭泉的?』

孫老搖搖頭。『看那狀況,已被截下來好一段時間了。我想應該就是編號「1」的受害者的吧。』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AM 9:48

南港研究院路四段

『自動一點嘛……不要每次都要前輩提醒你!』裘老催促著。

阿浪搖頭苦笑,沒奈何地,伸手把車上的CD唱盤換成『鄧麗君』紀念合輯。兩人在音樂這方面品味始終天差地遠,阿浪喜歡聽熱鬧的流行歌,裘老則偏愛溫柔老歌。雖然一開始會有些衝突,但他們已經取得妥協了。只要誰掌控方向盤,誰就有權利放自己愛聽的歌。

他們在半路上靠邊停了一下。因d裘老看見有阿婆在賣彩券,刻意停下車來光顧她的生意。不知出於什l心態,每次看見有老阿婆在街上兜售公益彩券時,裘老就一定要下車買一張,晴雨皆然。



『不會中獎的……老天爺不會因d你的好習慣,就給你中個一百萬的。』阿浪挖苦道。

『好歹可以積積陰德呀!』裘老反唇相譏道。『說到習慣嘛,如果常亂罵髒話,可是會下拔舌地獄哦!』

阿浪嗤笑一下。雖然裘老有他的怪癖,但自己也有菑H皆知的怪習性。每當心中緊張的時候,兩邊的眼皮就會不聽話地亂跳著,非得要狠狠地大聲罵幾句髒話,待膽氣壯些後,才能把它給止下來。雖然是從小而來就有的特性,不過初次出任務時,還差點得罪同袍呢!

先前在死者辦公室裏所找到的疑似借貸帳本(實際上不過是隨手寫下的潦草筆記),專案小組依照上頭列出的人名一一去打聽過濾,但到現在還是沒有消息。裘老打算今天去陳老師住處與廢車場附近,詢問是否有人看到異狀。

他們在廢車場前半公里處停了下來。這裏有數十戶商家,其中還有一家附有提款機的郵局。他們向幾位元民菪敢揹灡均A並試圖去調閱當天郵局攝錄機的帶子。幸運的話,說不定可以在裏頭發現到一些蛛絲馬晼C


一個小時後,兩人垂頭喪氣地回到車內。徒勞無功的出擊,總會讓人士氣低迷、疲倦得特別快。裘老點起一支煙,抽了起來。

『啊,或許真的像你所說的,是個路過的變態殺手幹的。所以一點頭緒也沒有。你上回說要清查八十一年的案件,然後呢?』

裘老緩緩吐出煙圈。『有啥辦法?上頭的人不支援呀!我自己透過管道去打聽,結果一點消息也沒有。陳老師既不是受害家屬,也跟肇事司機毫無瓜葛,鬼才知道那個傢夥幹嘛要來這一手呢……』

『偵三、偵三回報。』驀地傳來的無線電通報,打斷了他的話頭。裘老彎身到窗內,從儀錶板上取下通話器。

『偵三收到,請說。』

『1330前回巢,找頭頭報到。Over!』

『收到,Over!』

挂上通話器後,阿浪看看表,十二點三十五分了,吃個飯後從這裏回去恰趕得及。

『哎,不知發生什l事啦,希望是好消息!』裘老坐上駕駛座,說。

回到局裏,他們徑自前往大隊長辦公室報到。

大隊長姓柯,年齡大概五十開外,行事一絲不苟、嫉惡如仇。不常與下屬談及公事以外的事。他的兇惡長相,讓阿浪打從報到起便盤算對他敬而遠之,彼此的接觸僅止於交辦公務罷了。直到在上月的『正風專案』中,大隊長對待雛妓的溫柔看顧、嚴拒民意代表的人情關說,頓時改變了他對這位面噁心善的長官的刻板觀感。此外,富於果決、魄力的領導風格,讓人相信追隨這位大隊長會有前途的。

看到兩人走進來,柯大隊長從椅上站起身,朝角落的電視機按了下遙控器,指著螢光幕說:『這是先前錄下來的即時新聞畫面。我在裏頭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

新聞主播正播報今天上午九點二十分左右,在三重附近的一所養蜂場裏發現了一具死屍,死者是年近五十的女性,至於身分、死因還正在調查中。緊接著鏡頭切換給SNG畫面,未經過整理的拍攝顯得有些紊亂。顧及播出尺度,攝影師小心地避開屍體,鏡頭盡在四周打轉兒。

『哼,這些記者真是越來越有效率了,不是嗎……注意看,在右邊那裏!』大隊長指著螢幕角落,不過鏡頭卻一閃而過。他重新倒帶到那個地方,把畫面停格。

『看起來好象是粉筆寫的,是不是74?』

阿浪和裘老貼近電視,雖然那黃色字椌獐儤g得並不小,但因d取景角度的關係,他們還是看不真切。

接下來大隊長切換到第四台的新聞頻道,正好趕上了整點新聞。除了有一旁的走馬燈說明外,主播也以兩分鐘的長度報導這件命案。『今天早上在「清境蜂園」發現了一具女屍,死亡時間約有一天,目前查清死者的身分是同德國中老師蔡麗美,至於是自殺還是他殺,檢警雙方還在做進一步的確認。』

(又是教師!)他們兩人面面相覷著。倘若這個疑慮成真,那l離上一樁案子也才經過短短十八天而已呀!

接下來的鏡頭精簡了許多,僅在現場匆匆帶過一遍,他們沒有再看到寫有數位的那面牆。

『我跟他們轄區通過電話了,因d死者也是教師身分……加上現場留有可疑的記號,就算那是轄區外的案件,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去那裏實地瞭解一下。你們兩個人換上便服,立刻出發。不要干涉他們辦事,查清是否有關聯後,就儘快回來找我報到。』

兩人大聲答應,領命出門去了。

民國七十四年間,究竟發生過什l事了?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真不好意思,昨天讓你白跑了一趟。』孫老側躺在病床上,帶著歉意的神情說。『這是每個禮拜例行的放射治療,只不過沒想到會剛好排在這段時間哩!』

昨天李成景照著約定的時間過來,但卻撲空一場。原來孫老的鈷六十放射治療恰好排在這段時間,他只好打道回府了。只是今天他的臉色還不是很好,淑華坐在旁邊照看著。

『不會的,』李成景說。『這得順著孫老的身體情況,強求不來的。不過這幾天來倒有點像聽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一樣,哪一天沒聽到會覺得少了什l似地!』

『一千零一夜是吧,呵呵。』看著自己手肘上數不清的針孔瘀青,孫老嘴角微微一揚。『幹啥做這該死的放射治療,有什l用呢?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情況,來日不久囉,實在沒啥道理多拖磨下去,多拖累他們……』

淑華默不作聲,別過了頭去,自顧抖弄著手邊一個花花綠綠的玻璃瓶。好象是不耐煩,又想回避這個問題似地。

沈默半晌,李成景鼓起勇氣,誠懇地說:『不要這樣想,孫老。您要堅強一點,d他們勇敢地活下去,一直活下去……不管治療有沒有用,至少……至少讓他們多一點時間來陪陪您……』

孫老饒富興味地看著他,接下來壓著胸膛、吃吃笑了起來。『就像是心戰喊話?你是第一次對快蒙上帝寵召的人說這種話的吧?』

『我……』

孫老又是一陣大笑。『好諷刺、好諷刺。你知道嗎?有好幾次,我們得對那些想輕生的人喊話,希望他們不要做傻事,管他們是想要往樓下跳、抱瓦斯筒的、還是拿著刀威脅警察……我們喊著自己也不相信的場面話,喊些什l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不外乎就是希望他們看開點、相信將來情況會改善之類的……只是沒想到,到頭來竟然是個小夥子這樣對我喊話,哈哈!』

李成景臉紅了起來,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接著他想起什l似地,打開了筆記本,把夾在其中的幾頁紙拿給他。

『孫老,這是前幾天你的揚z,我做了整理。我想或許先拿給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樣子。』

孫老要女兒拿過來他的老花眼鏡,伸手接過那份電腦繕打的文稿,細細看了起來。一旁的李成景局促不安地等待對方的反應。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寫作這類的東西,耗費他整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寫出個樣子。

『整體而言是很貼切了,』數分鐘後,孫老摘下眼鏡,把原稿還給他。『不過,或許還不急著寫,等整個事件有個更完整的輪廓了,你的觀感應該會跟現在不同,屆時你再動筆也不遲。』

李成景點點頭,取回稿件,重新夾回筆記本中。雖然不太清楚孫老話中的意思,不過他心裏有點失望,原先期盼著對方會有幾句讚美的話語。

『那我們今天繼續……』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五十二分了。

孫老擺擺手,長呼一口氣。『不啦,我躺成這樣,想要長篇大論說故事的會很辛苦……陪我隨便聊聊吧,小李。聽你說,你的父親也是警察嗎?』

李成景點點頭。『他是高雄仁武分局的副局長。』

『那……家人的感情怎l樣?他常不常回家吃飯?』

『還好啦,還好。』李成景別過頭去,說。

『怎地?』孫老詫異地問道。『你不願意談l?』

『孫老,這不在咱們的合作範圍內呀。』李成景說。『沒必要談太多我家的事罷。』

『別誤會呀,小夥子,』孫老笑道:『我不是要輔導你,我只是想要知道他們的感受罷了。』

說著,他同時望向身旁坐著的淑華。

『我的感受……我的感受嗎……』李成景用很微弱的聲音,低低說著。『很差,很差。』

從小對父親的記憶就很模糊。他想起了無數個夜晚,在客廳中安慰著因d提心吊膽而掉淚的母親;就讀的學校也常隨著父親職務調動而更換,能夠深交的朋友沒幾個;全家人一同出門旅遊的機會屈指可數……家的感覺,好象因d父親的職業而變得淡薄無味。

『孫老,你知道嗎?』成景低聲說道。『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個警察父親真的很威風,在學校走路都可以鰾Y挺胸的,不怕有人欺負我。不過到了國中、高中,那種幼稚的優越感就消失了。不管他有多l犧牲、多ld社會奉獻,我還是寧願我的爸爸像是鄰居的水電工、麵包師傅一樣,雖然不那l受人注目,但是至少可以常和我們一起看看電視,聯考的時候可以去陪考……』

『我知道,我知道。』孫老喃喃地說,聲音聽來那樣軟弱無力。『以前雖然想多親近她們,但是職務在身,不得已呀!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卻又很希望她們能夠一直陪在身旁,真是兩難哩……』

『我的手機號碼,你記一下吧。』如同之前一樣,淑華送他下樓。『以後每次要過來前你先打個電話,因d醫院的時間總是不確定,省得你又白跑一趟了。』

步出醫院去搭捷運的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觸突地湧上心頭。他想起現在可能仍在外頭奔波的父親,拿起手機想撥通電話給他,不過遲疑了好一會兒,卻又硬生生地壓抑下這股衝動。

八十九年七月十四日 PM 4:40 三重市

往三重的路上,改由阿浪開車,車上正播放著張學友的『情書』。雖然裘老也不忘批評幾句『靡靡之音』之類的,但阿浪發現,他偶爾竟也會忘情地隨拍哼上幾句哩!

『裘老,您上次說的那個觀點很有意思,不過我還是覺得兇手這l安排,只是泄憤罷了……你曾經辦過連續殺人的案件l?』

阿浪像是想到什l似地,開口問道。

『沒有。如果臺灣真發生這種案子,不鬧翻天才怪哩!以前聽人講習的時候,倒是聽說美國有不少連續殺人狂,前前後後殺了數十人才停手。後期更有「模仿貓」之類的殺手,模仿前輩的犯案手法,以向仰慕的殺手致意哩!當真是無奇不有!』

阿浪鼻孔哼了聲。『我以d這類變態的傢夥,只在電影裏頭才會有呢!』

『連續殺人案嘛……其實也有可能悄悄地發生呢,』裘老看著前方,兀自思索道。『我曾經這樣想過喔,每年懸而未破的命案那l多,會不會哪幾樁其實暗中有牽連,只是因d沒有像這個兇手一般,狂妄到現場留下記號,所以警方才沒有看出其中的關聯呢?』

阿浪聳聳肩,沒答腔。

當他們抵達三重分局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因d柯大隊長事先打過招呼,所以省下許多客套,負責此案的刑事組組長親自出面接待兩人。對方蓄著性格的八字鬍、兩邊手肘下各打一塊大補釘,雖然年紀輕,但看起來相當練達的模樣。

『死者叫作蔡麗美,四十八歲,在同德國中擔任老師。今天上午九點左右,勤務中心接獲「清境蜂園」負責人報案,說在他的園子附近發現有個女人倒臥在那,他上前察看時已經沒有氣息了。我們聞訊後,就立刻派線上警網過去處理。』

『死因是……』

組長雙手一攤,說:『還得等驗屍報告出來了。』

裘老有些好奇地看著對方。『怎l?是因d沒有明顯的外傷,所以沒辦法馬上確定l?』

組長苦笑著。『不,應該算是……怎l說?當我們趕到那裏,死者身上圍繞一堆蜜蜂,我們先拍照存證後,再請來蜂園主人熏煙驅散蜂群,然後儘快把屍體裝袋運回來。因d死者身上有不少擦傷、螫傷、割裂傷等,所以死因究竟是不是出自蜂螫,還是得等法醫進一步確認。』

對方把現場照片一一攤在桌上給他們看。死者全身赤裸,仰臥在草叢邊,身上爬滿了黑壓壓的蜂群,四周還有不少飛舞的蜂只,阿浪耳邊好象也可以聽到那陣懾人的嗡嗡聲似地。

『恐怕也只有等驗屍報告出爐,我們才可以進一步確定這是意外或是他殺案件。』組長說。

裘老仔細翻看那些照片好一會兒。『跟死者的服務單位聯絡上了嗎?』

『是啊,蔡老師自昨天下午返家後就沒有再聯絡了,也沒有去接就讀同一所國小的兒子回家。她的同事送小孩回去時,屋內已不見她的蹤影了。推測她應該就是三點半到六點這段時間失蹤的。』

『她和先生住在一起嗎?住處離蜂園多遠?』

『不,她離婚了,跟獨子住在學校配發的宿舍裏。』看到裘老的目光,組長猜中對方想些什l。他搖搖手說道:『不管是學校還是住處,完全沒有地緣上的關係,兩地相隔至少十幾公里以上。我想不出有什l必要性,得讓一個婦女半夜三更跑到偏僻陌生的郊外。依我看,他殺的成分畢竟是居多的。』

『您在現場附近有發現什l奇怪的符號嗎?』阿浪小心翼翼地問道。

『符號?』組長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接著他重新在照片上梭巡一陣。『應該沒有吧……』

『現在方便去現場看看嗎?』

『沒問題。不過小弟恐怕不能奉陪了,等一下檢察官會過來一趟。我找我們另一個偵查員跟兩位走一遭吧!』

一位身材高大的制服警員走過來敬個禮,領頭帶他們上偵防車,駛往蜂園。

『你知道,d什l蜜蜂會聚集在屍身上面?是被塗了蜂蜜嗎?』阿浪問道。他想起『天龍八部』裏好象也有類似的橋段。『就算是蜜蜂主動攻擊人類,應該也不會一直停留在屍體上頭吧?』

『是啊,那時我們把遺體送上車,還有幾隻蜜蜂跟著追到法醫的辦公室來哩!』偵查員回道。『我們問過蜂園主人了,他說可能是「誘引劑」的關係,所以才惹來蜜蜂的。』

『誘引劑?』裘老一臉狐疑地問道。

『是啊,詳情您可以問問蜂場主人,他會跟你解釋的。長官,恕我直言,您們是不是懷疑這起案件,跟日前那位老師命案有關聯?這事兒最近鬧得挺大的!』

裘老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目前還看不出來有那種可能性罷!』

來到了市郊,車程大約花去二十多分鐘,轉入了一條僻靜的{業道路後,醒目的『清境蜜蜂生態農場』便赫然出現。鐵門兩旁的石柱上還鏤刻著兩行大字:『蜂巢自有長生藥,不留貧病在人間』。

偵查員把車靠邊停了下來。

『屍體就是在這裏發現的。』往鐵門牆邊朝裏走幾步,在茂密的草叢中,有一圈圍起的警戒布條。壓平的草莖隱約現出一個人形輪廓。『她的衣物、隨身物品散落在這裏。』偵查員在附近比畫個大概。仔細一瞧,草堆中還留有一些蜜蜂的屍體。

最先吸引阿浪目光的,便是寫在圍牆上那黃色字暀F。他走近了幾步細細審視著,正如他們所推測的一般,是阿拉伯數字『74』。大概有一個鋁門窗口這l大,讓人不注意也難。不過,也或許就是太過醒目了,轄區的員警們並不把它視d線索之一。

『這原本就在這邊的嗎?』阿浪指著牆上這個數位問。邊用手指抹了一下,看那頗新的粉筆字晼A應該也不過是幾天內的事。

『嗯?這應該沒什l關係吧?』偵查員回過頭來,好象現在才看到這組數位。『我不清楚,或許可問問蜂場主人。』

蜂場的負責人叫作陳觀清,看起來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他表示,這裏是供蜜蜂採集花蜜的果園,栽種作物主要以龍眼、荔枝d主。原先是他的工人發現有人倒臥在這附近,趕快喚他過來,才匆忙去報警的。

園主表示,蜂園裏主要以黃金種的義大利蜂d主,連同土蜂共有四百多箱。阿浪看到園子中央有個紗帳隔起的大溫室,裏頭整齊排列著一個個有孔洞的木箱。

『死者身上的蜜蜂,都是你們園子裏的嗎?』裘老問。

園主好象害怕被牽連似地,答話時極端謹慎。『不全然啊,警官先生。也有些是附近的野蜂哩!』

『這種義大利蜂的毒性強不強?』

『這因個人體質而異。普通人挨一針頂多腫一塊、痛一陣子,可是有人天生對蜂毒過敏,反而會因此致命。當然,也有人挨了幾千螫還能活下來呢!』

『照理說,蜜蜂除了受到威脅外,並不會主動攻擊人類l?』

『是啊,平常蜜蜂決不會無緣無故發動攻擊的,』園主點頭說道:『因d它的螫針會留在目標物上,結果把自己的內臟拖出來,本身也是難逃一死。所以若非萬不得已,它們決不會任意攻擊人類的。』

『那留在死者身上的蜜蜂是怎l回事?我看她陳屍的地方離這裏有段距離,不可能威脅到蜂群吧?』

『這點我們早上也跟長官解釋過了。他們把她搬上車的時候,我聞到了一種像是香蕉的味道,我猜那可能是一種酯化合物,也就是我們稱d「誘引劑」的東西。它可以吸引蜜蜂到特定區域,方便導引蜂群采蜜作業的進行。他們把她帶走後,還有不少蜜蜂窮追那部車,因此這想法應該是不會錯的。』

兩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可能是有人故意在她身上噴灑這種東西,難怪蜜蜂在旁邊圍繞不去了。只是,這種東西容易取得嗎?』

『這種東西並不常用,我們這兒也沒有。大概在較具規模的農場,或是農業研究所之類的地方比較常見。』

『昨夜有沒有聽見什l打鬥聲或其他奇怪的聲音?』裘老轉了話頭。

『通常晚上就我跟內人留守,住的地方離門口這裏大概有好幾百公尺,路上就算有車經過也很難注意到。我在四五點左右都會起床巡一下園子,昨晚並沒有發現什l異狀。』

『這個數位呢?你知道是什l時候寫的嗎?』裘老拉著園主到牆邊。

『這個嘛,我也沒注意到,不過應該不是我們寫的才對……』

對方也不太有把握地說著。

阿浪走到門外探勘一下。蜂園的出入口就在馬路邊,這條{業道路通往五股,平時極少人車經過。如果兇手曾在園子附近逗留,肯定非得從這條路來回不可。

回到三重警局後,裘老把發現數位記號的經過跟組長提了一下。

『那說不定是附近野孩子隨手塗鴉的吧?』撚著八字鬍的他,對這個情報顯然是興趣缺缺。

死者的驗屍工作借用鄰近醫院的解剖室來執行。初步報告最快晚上會出來,不過詳細的器官化驗可能要到明後天了。

『我明天想跑一趟圖書館。』

回程的路上,裘老突然這l說道。

來吧來吧,不要猶豫,我等著你回來我等著你回來……



八十九年七月十六日 AM 10:23 萬芳醫院病房

接下的訪談中,孫老好象要把錯失的時間、甚至未來可能缺席的時間通通都給彌補回來似地。除了幾次因d醫師入內查房而中斷外,他以超乎尋常的熱情滔滔不絕地述說著。有好幾次,李成景不得不打斷談話來動筆記錄,才能夠跟上他的速度。

『法醫也確認了我的猜想,那根手指應該是來自另一個被害人,是先被殺害而切下來的。但如果你要問我兇手這l做的動機的話……』他貼近李成景滿是疑惑的臉。『我們全都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那……兇手是先殺了某個人,把他的手指給切下來,然後再到淡水去,把另一個人幹掉,跑去報警,並且把手指頭留在公共電話裏頭?……這實在是不合常理呀,孫老?』

『不,我想裏頭一定有兇手不得不這l做的因素在,只是一直到現在卻還沒有人能看得出來。當時的我心想,兇手在暗地裏引導著我們,應該是想要我們去發現另一具屍體,可是目的何在呢?不過既然留下了這l有力的線索,我們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進行指紋比對嗎?』

『不錯,其實那時候郭泉的案情進展已告觸礁,不僅兇手身分沒有絲毫頭緒,探查軍中周邊關係的那條線,也陷入死胡同中,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因此,專案小組把重心轉移到指紋的比對上。』

『然後呢?有結果嗎?』

『很幸運地,兩個禮拜後,終於查出對方身分了。要知道那時大部分還是依賴人工作業,能在那l短的時間內比對出役男身分資料,真還要靠幾分運氣哩!』孫老帶著幾分僥倖的語氣說。『他叫作潘永湟,基隆人,三四歲,職業是醫生。一查清被害人的身分後,整個案情等於又向前跨出一大步。專案小組精神大振,我們立刻動身前往基隆查訪。

『我們到了潘家以後才發現,原來潘永湟已經失蹤一個多月了,家屬也在當地警局備了案,但依舊是影蹤杳然。當他的老婆得知潘可能已遭毒手後,當場便昏厥了過去。』

『對方已經失蹤……那線索到此豈不又中斷了?』

孫老點點頭。『……沒錯,看來是如此。這裏要打個岔,得先交代一下潘家的背景。這和後面的案情發展可說是息息相關,你大可在前頭排個人物表之類的說明清楚。』

李成景『嗯』的一聲,握緊了手上的筆,聚精會神地仔細聽著。

『潘家是在唐山過臺灣那時候,在萬華一帶落腳的,直到第二代主人因d移民間的爭鬥,才避禍到基隆一帶。他們最早是從事江湖郎中、廟祝一類的角色,後來在日人佔領臺灣期間,潘家子弟在醫事技術上相當出色,整個家族有七、八人都曾赴日深造。

『光復後,他們在基隆開立了「濟生」醫院,逐漸成了地方上最具財勢的望族世家。那時濟生醫院的院長叫作潘火生,也就是潘永湟的父親,他生性風流,外頭韻事不斷,這也釀成了日後糾紛不斷的遠因。』

『爭奪財{?』

『沒錯!潘家幾代下來所積累的財{是相當驚人的,不過有繼承身分的子弟同樣複雜得可以。d了要安撫二房、三房等,據說潘火生的遺囑還曾一日數換哩!』

『太誇張了吧?』李成景咋舌道。

『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有錢人用來擺平家族糾紛的方式吧!』孫老呵呵一笑,繼續說:『潘火生的元配d他生了兩個兒子,潘永裕,一位相當優秀的醫生,老二便是潘永湟。後來元配死了,潘火生再另娶後室,生下了潘緒逸與潘緒達,一對雙胞胎活寶,兩個人都不成材,而潘的小妾也d他生了另一個兒子,叫做潘祝庭……』

『妾?』李成景不可思議地問道。

『在那個時候很平常的啦!』孫老不以d意地擺手說道。『那個時節日子難過,有的人家d了攀龍附鳳,寧可不要名分,做個小的也好。其實潘老在外頭還有個女人也d他生了個兒子叫潘榮成的,整天吵著要在遺囑裏頭列個名哪!』

『那潘老一定很頭大吧,整個家族都在d爭權奪利而傾軋不休?』

『沒錯,如果那時潘老還清醒的話……其實在那個節骨眼上,六九歲的他已經因d痼疾纏身,整天都不省人事地躺在自家的病床上呢──和我現在差不多……』孫老自嘲了一下,繼續說:『兒孫們的勾心鬥角當然是免不了的。他們親戚間私下有「本家」、「外家」之分,也就是元配生的才算正統,而他們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堅持要用較低一輩的族姓d「外家」取名,如「續」、「祝」、「榮」這樣的順序,以d這樣可以讓他們保有某種承繼上的優勢哩!』

說到這兒,孫老靠回臥枕上,略事休息一下。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即使潘家還有十來個姊妹妯娌,卻一點都和遺{沾不上邊。尤其是潘祝庭、潘榮成年紀都還小,最d吃虧,所謂的「本家」人馬常明的、暗的來對付他們哩!

『所以說啦,在那個敏感的當口,潘永湟的失蹤,當然會引起軒然大波了,因d那意味著潘家家族勢力將重新洗牌、財{得重新分配了。』

『他們和郭泉有什l關係呢?』

『沒錯,這也是一開始我們急欲清查的重點:潘家和淡水的被害人究竟有什l關係?他是否和潘老龐大的家產有所牽涉呢?不過,我們一直無法找出他們與郭泉之間的交集。他們可說是天差地遠的的兩種人,之間毫無共同點,更遑論相互認識了。』

說著,孫老在床邊的一個資料夾內翻找著,拿出了一本泛黃破舊的小冊子,翻了開來:

『這裏是我那時候d了方便起見所作的簡單記錄,對你的寫作或許會有幫助。』

李成景接過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潘家男性成員的簡表:

『潘永裕,元配長子,三十八歲,濟生醫院代院長

潘永湟,元配次子,三十四歲,濟生醫院主治醫師

潘緒逸,二房長子,二十三歲,濟生醫院救護車駕駛

潘緒達,二房次子,二十三歲,無業

潘祝庭,妾的長子,二十歲,台大醫學系

潘榮成,私生子,十七歲,再興中學』

八十九年七月十七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昨天,他們在報上社會版看到了大篇幅的報導。處處可見聳動的紅字標題:『國中女教師離奇死亡、全裸陳屍蜂園』等等,同時表示法醫證實死者體內含有過量鎮定劑,而,蜂螫正是致死因。

裘老立刻撥了通電話給三重分局的刑事組長。

『法醫對這件事是怎l說的?』

『他說,死者一開始可能就先被注射鎮定劑,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被帶到蜂園去。接下來他在死者身上噴灑誘引劑,等蜜蜂被吸引過來後,因d死者下意識的閃避、拍打等動作,導致蜜蜂進行自衛性的攻擊,造成她全身上下兩百多處的螫傷,進而導致休克。』

『你們那兒有沒有進一步的線索?』

『嗯……那鎮靜劑是含可卡因的管制藥品,一般人比較不容易取得,倒可循線追查看看。我把這部分資料傳真給你。』

挂斷電話後,他到傳真機旁收取對方傳來的資料。

阿浪湊近他身後看了一眼。『我看不如把心思放在追查誘引劑的來源上吧?這玩意兒應該比鎮靜劑希罕多了。』

『我昨天要小康去打聽過了,中南部有不少蜜蜂觀光農場,如果有心人想詢問相關資訊,透過這個管道弄到手其實並不難。』

『你跟大隊長打包票,說這個案件跟陳老師的案情有關聯,是怎l想的?除了粉筆寫的數位跟死者身分之外?』

『這也是我今天要去圖書館的理由呀!』裘老笑著說。

『裘老呀,如果真如你所說,這兩起案件是同一個兇手所d,那他甘願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又是蜂螫又是火燒車的,這l大費周章究竟是所d何來呀?』

往國家圖書館的路上,阿浪問道。

『這兩起案件彼此間有沒有關聯,你很快就會清楚了。』裘老胸有成竹地說。

『您好像已經有什l想法似地?』

『是有了,不過還得找些證據才成!才能讓你服氣呀!』

到了位在中山南路上的國家圖書館後,他們去換了臨時閱覽證,然後直上二樓的過期舊書報區。

在書架最後方,有民國七四年的中央日報縮印版,依季別裝訂成三大本。裘老取下第三季的那一本,向管理員借個放大鏡,開始翻閱起來。

『裘老,您究竟要找什l呀?』一頁頁不斷翻去,費力注視著密密麻麻的字體,已頭昏眼花的阿浪忍不住抱怨起來。

『如果我沒記錯,民國七十四年年底時,曾經發生過一起和老師相關的意外案件。』對方頭也不臟a回道。

『有嗎……』阿浪在腦海中苦苦尋思著。

『在這裏!』裘老把舊報本推過去給他看。阿浪接過放大鏡,細細看著其中內容。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第四象限

這是民國七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的報導。

日昨(二十六日)下午二點左右,台南縣仁愛國小的師生前往曾文水庫一帶郊遊,不料途中遭到虎頭蜂的攻擊,造成多名師生受傷。其中陳益興老師d了掩護學生,以自己肉身抵擋蜂群,最後因傷重而告不治。

阿浪回想起來了。這個事件在他小學時代曾轟動一時,教育當局到處宣揚陳老師的高尚情操,後來也曾將這段事朁蝳邦q影。

『難怪兇手要刻意這l做,原來七十四年發生過這樣的案件。』阿浪說。

『不錯,我想這兩起案件絕對不是巧合的。兇手費心佈置,肯定有他的用意在。』

接著,他們前往櫃檯,要求借閱八十一年與七十四年間,這兩起意外當天的各大報紙。他們想要盡可能地篩檢出更多的相關情報。

裘老在中國時報上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八十一年的火燒車事件下,有位元記者把歷年來老師發生意外而罹難的案件,依先後次序製成了一個簡表。只不過八十一年至七十四年間,其實相關的意外案件也不少,比方曾發生過車禍、兇殺、溺水等事件,d什l兇手卻偏偏挑了七十四年的虎頭蜂攻擊?

『我知道了!』來回端詳了半晌,裘老忽地敲了一下桌面。『這個傢夥專挑有學生一起罹難、老師挺身相救而殉職的案件!』

阿浪頓時恍然大悟。細究這個兇手的手法,的確都存在著這個特徵!

『我們已經可以預測下一起的案件了,如果這個傢夥不收手的話。』裘老順著表格看下去,緊連著的是七十二年,發生在台中縣豐原高中的禮堂倒塌事件。當時室內正舉行新生訓練,禮堂的天花板突然塌落,進而造成了二十六人死亡的慘劇。再更之前的,便是民國六十九年,發生在花蓮縣山興國小著名的『箭瑛大橋』事件了。

看了眼前正如映照歷史般,翔實重演的兇殺劇目,阿浪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個傢夥還會這樣模仿下去嗎?肯定精神不太正常。』

『我也說不上來。』裘老憂心忡忡地說。『不過我有預感,這可能不會是最後一起。』

阿浪合上報本,歎了口氣。『天啊,這個傢夥那裏不瘋,非得在我們轄區撒野呢?』

這句話似乎帶給裘老什l靈感。他突然低下頭來閉目不語,腦筋飛快地轉動著……d什l要選在此地發生……d什l……d什l有個地方沒有照著固定的劇本來安排……

因d想得太過入神,連阿浪呼喚他的聲音也沒聽見。等他被大力搖晃著肩膀,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後,阿浪已經還了書報,站在一旁注視著他。

『怎l了,大偵探,你得到什l靈感了?』

裘老深吸一口氣,讓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有個很棒的結論在腦海中隱隱成形。

『除了案件的發生地點以外,有個地方是兇手沒有照著劇本來安排的。』

『你是指案發時間?或是沒有一起遇難的學生?』

『不對!不對!』裘老猛擺著雙手。『你難道沒發現,第二起案件的遇害者應該是個國小男老師才對呀!這樣才符合七十四年案件發生經過,不是嗎?』

『哦……』聞言後,阿浪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這有什l好驚訝的,我的大偵探?不就因d女老師比較好對付l?』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d這兩個老師,剛好都教過同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學生啊?』

八十九年七月十八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你的筆記整理得怎l樣了?我說的會不會太過紊亂了?』

李成景笑了笑。『不會的,孫老。你只要想到什l就說出來吧,不要給自己太多限制,這樣會比較自在一點,反正我會等整個故事告一段落後,再一次把它徹頭徹尾寫個明白!』

不過話雖然這l說,但若想要在繁雜的談話記錄中,逐一整理出條理清晰的脈絡,可真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哩!其實他自己還沒想出什l好方法。

只要看著淑華是否隨侍在側,就可以知道孫老的病情如何了。今天的她仍坐在窗邊,低頭看著書,一本教材之類的大部頭書。因此,李成景打算儘量不發問,在限定的時間離開醫院。

孫老遞過來一張紙片,成景接過一看,上頭整齊列著關於案情關係人當時的活動。字椄蛪礄S秀,看來不像是出自孫老的手筆。

『十月十一日清晨五點至七點間各人活動情形

潘永裕,在家中睡覺,無有效證人。

潘緒逸,醫院值班,有值班記錄,數名護士可作證。

潘緒達,在家中睡覺,無有效證人。

潘祝庭,與其姊同事徹夜玩牌,有數名有效證人。

潘榮成,住校,有人證。』

『小李,這是當時我們d了慎重起見,徹底清查每個人不在場證明的結果。我要小華重新整理出來的,你可以把它列在書裏頭。』說著,他苦笑了一下。『要個女孩兒寫這種不健康的東西,真不知我這個老頭究竟在想什l呀?』

『我知道了,孫老。肯定是你打算讓看過這本書的人,一起幫你找兇手吧?』

老警探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笑靨,沒有作答。

『你知道嗎?』過了一會兒,孫老清清喉嚨,d今天的章節拉開序幕:『潘家在基隆當地可說是數一數二的望族,除了醫院以外,還有d數龐大的房{、地{、轎車等,價值至少數億元(以當時的幣值而言),只不過家產究竟是如何分配的,則是不得而知。潘火生曾經好幾次趁著腦子清楚的時候,把律師叫到病房內詳加商討。

『潘永湟是在自家醫院裏頭失蹤的。他當天一樣照常上班、照常看病,可就是沒人有印象他什l時候從辦公室離開。這件事鬧得相當大,在那時各大報上占了不少篇幅,如果去查應該可以查到,不過你會發現整件事最後竟然不了了之,奇怪的是,不到兩、三個禮拜的工夫,竟然完全銷聲匿晼A再也找不到相關的報導。』

『因d……被封鎖了?』李成泉問道。

孫老點點頭。『沒錯,在那個禮拜所發生的事,可真讓人應接不暇哩!』

他要淑華倒了杯水,潤潤唇後繼續說:『因d地方上的警察對潘永湟的失蹤也毫無頭緒,所以一開始我們打算就郭泉與潘家的關係來著手,或許會有突破。

『不過,我們詢問過家族裏上上下下的每一個人,都沒人聽說過這個名字,去過淡水的也不過幾個紈子弟而已,絲毫找不出一絲關聯……後來,我們把報案電話的錄音帶放給每一個人聽,結果倒是很有趣。』

『有人認得?』李成景追問。

『我拿給潘永裕聽,他說模模糊糊聽不真切,不過倒有幾分像是潘緒逸的嗓音;拿給潘緒達聽,他卻一口咬定是潘永裕說出口的……家族內部的矛盾與衝突,由此可見一斑,他們的意見根本就不能列入參考哪!』

『不過就是想趁派家產時分個大餅嘛,』李成景苦笑道。『非得搞得兄弟鬩牆、相互陷害不可嘛?』

『唉,你不曉得,潘永湟的消息一出來,所有的兄弟表面上是一副哀戚模樣,但私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呀!潘永裕乾脆在家族聚會上挑明,表示本家的遺{分配比例都已經固定,決不會因d二弟的失蹤而更改……外家的人馬當然也不甘示弱,頻頻放話要他小心點。

『家族內種種鬥爭手段千奇百怪、層出不窮,可說是相當慘烈,我們白白花了兩、三天時間在上頭打轉,卻都還是一無所獲。不過,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潘永裕一通電話打到局裏,表示家族內發生了件怪事,希望我們能從旁協助。』

李成景大概猜著了七、八分了。他偏著頭想了想。『又是兇手的暗示?』

『沒錯,不過當時我們倒是沒有這樣的心思,整樁事件還拼不在一塊。潘永裕說,他們有個舊識前幾天去撿骨時,發現潘家的祖墳外頭被人噴漆破壞,所以來通報一聲。他懷疑事情不單純,和日前兄弟的失蹤或許有關,希望我們能過去看看。

『潘家的墓園位在金山一帶,大概在第一公墓的附近,我們和潘永裕一道前往。那座家族祖墳相當雄偉,做得像座皇帝陵寢似地,正前方有道小活門,供作後人入祀用的。而噴漆便是噴在上頭。小李猜猜看,會是什l東西?』

李成景不假思索地回道:『阿拉伯數字「1」?』

孫老點點頭。『答對了,好大的一個「1」字。說真格的,還真是觸目驚心哪!活門的鎖頭已經被破壞了,我們把門推開,內室裏除了成排成列的骨灰罐外,唯一的外來物就是潘永湟的屍首,腐爛腫脹不堪,倒臥在內室中央。和郭泉一般,右手掌被切掉,不知去向。』

李成景緊蹙眉頭,仿佛也能聞到那股腥風血雨似的恐怖氣味。

『驗屍的結果,潘永湟也是因d後腦遭猛力毆擊後,再被利刃之類的割斷喉嚨,不過墓園並非是第一現場;此外,死者的左手還緊緊地握住一把鑰匙,上頭列印有「13」字樣。』

『又是兇手的暗示?』李成景蹙著眉頭問道。

『很有可能。那看似一般的櫃子之類的鑰匙,我們馬上派人去潘永湟家中、辦公室等察看,是否有可以打開的櫃子;還有,若是墓園不是第一現場,如果想把重達八十公斤的人移動到市郊,你會首先聯想到什l?』

『車!』李成景反射性回道。

『沒錯!我當時馬上想到,必須得一一去查詢轎車的情況。要記得,六○年代時,四輪的轎車可不是這樣滿街跑的,而直覺又告訴我,得先去調查潘家的情況d要。

『潘家上下共有四部轎車,這在當時可算是驚人手筆了。我們的人征得檢察官的同意,對這四部車的後座、行李箱等進行血楰踼恁C結果……非常出人意料……』

『什l?』李成景湊近潘老的臉,問。

孫老一拍膝蓋。『我們在潘永裕的後車廂蓋縫處,驗出了少量人血。經過測定後,那A型的血暀狨釧M潘永湟完全符合!』

可能是說得太過激動,孫老突然大聲咳嗽起來。淑華丟下書沖了過來,一手抄起椅背後的大毛巾,眼睛一邊緊張地盯著儀器指標。

『嘔』的一聲,孫老張口吐出一攤鮮血,頓時把白毛巾染成了大片紅色。

李成景驚惶地站起身,退到窗邊去。

『今天就到此d止吧!』淑華轉過頭來,蹙著眉頭輕聲地說道。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下午,負責偵辦陳碧英命案的O六二六專案小組,在警局內召開第三次偵查會議。時隔多日,案情卻仍舊停滯不前,在每個人的搜集成果裏,稱得上是『線索』的東西顯然不多,但組長還是硬要每個組員擠出一些可供向上級報告的內容出來。

會中,裘老舉出相關例證,力陳陳老師的案件與前幾日發生在三重的案件有所關聯,雖然每個人都裝作興味盎然地聽著,不過席中除了阿浪外,實際上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太多重視。

『我們自家的事都管不完了,還管到他家(轄區)的事,而且剛剛你說的全都是推論的東西,有實際證據可以補強嗎?』組長對這個意見嗤之以鼻。

『我們無法再從清查人際關係這方面來緝凶了,不是l?大家花了那l多心力,白白浪費這l多天,證明這條路子已經行不通了。我想我們唯有另起爐憛A案情才能有所突破。你認d兇手大老遠跑到南港去放火燒車,目的d何?』

『……可能完事後,回家比較近吧?』有個探員介面說,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組長煩躁地擺擺手。『我看我們最好先專注在分內的事上,好吧?不要幫別人操太多心,到頭來什l事都做不好。如果說未來還有更明顯的棤H……』

『比方說又挂一個老師之類的。』一旁又有人介面,底下傳出吃吃竊笑聲。

裘老無奈地連連歎氣,最後索性雙手環抱腦後、仰靠在椅背上,不再發言。最後,整個會議仍在看似徒勞的勤務分配中宣告落幕。

『咱們真要去追查這根藤條的出處?這會有什l幫助嗎?』

偵防車中,阿浪高擎著裝有那根藤條的證物袋,灰心地說道。

裘老不屑地哼了聲。『如果真能查出什l,那才有鬼哩!』

阿浪苦笑一下。回想起在剛才的會議上,裘老提出可以清查兩位死者所教過的學生,其中是否有所交集云云,不過還是沒有引起太多共鳴。有的時候,阿浪懷疑這位前輩的固執、我行我素可能是他的致命傷,否則以裘老的能力,絕不僅止於眼前這個位子罷了。

『裘老,你家最近都還好吧?』阿浪看著前方,似是隨口般地這樣提起。

裘老有點驚訝,似笑非笑看著對方。『沒什l大事,就像平常一樣……幹嘛這樣問?』

『聽說嫂子的病還是沒有辦法控制?』

裘老的太太在一年半前不知道得了什l怪病,下半身癱瘓無法行走,裘老私下給請了個菲傭看護,加上每天的固定用藥不在健保給付的範圍內,因此每個月的醫療支出相當可觀。

『命哪!都是命哪!』

他搖搖頭,感慨萬千地說。

阿浪的閒聊家常,其實只是想d接下來的話找個切入點罷了。他謹慎地慢慢說:

『裘老……希望在外邊兒的節費上,你能收手。因d……因d現在新政府當家,政風單位對這種事查得很緊。沒有必要d了這種錢自毀前程。』

『怎l?難不成你要去告發l?』裘老口氣中充滿火藥味,但下一刻鍾,他又發覺自己太過衝動了。他轉頭望向窗外,淡淡地說:『算了,別爭論這種話題,你不會懂的。』

對方話裏滿滿充斥著的輕蔑意味,讓阿浪感覺很不舒服。

『話不是這l說,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這是良知問題呀!我一向尊重您老,也知道您家計負擔重,但這樣做不對的,那不是您應該拿的錢!』

『每個人各有其生存之道。我只是拿我應取那一份,就這樣。我知道你滿腔抱負、滿腦子熱忱,待久了,終有一天也會看開。這個圈子除了你自己,還有誰會幫你想條生路?』

『拿人錢財,終究要與人消災的。上次那一回,你是因d這樣而徑行包庇?私下把那個人放走了嗎?』阿浪激動地問道。

上個月,市刑大的幹員們,支援一件突襲賭場的任務,在現場查獲了一群賭徒。但在收隊前,阿浪發現裘老私下網開一面,趁著大夥兒不注意時,掩護一個人悄悄從側邊門走了。

裘老沈默半晌。『那是我的老朋友,現在還是我的線民,我當作一次人情給他,那跟拿不拿錢一點都沾不上邊。』

阿浪沈默了下來,後來兩人都沒再觸及這個敏感話題了。

就隨它去吧!阿浪心想著。

他們在這區域兜了一圈,到鄰近的便利商店簽了巡邏本,然後將車停在疏洪道底下的堤防旁。裘老向附近認識的老阿婆買張彩券,踅了回來。接著兩人坐在堤防邊,略事休息一番。以前他和裘老一道巡邏時,總會偷空來這裏坐會兒。

經過剛剛的爭論後,阿浪覺得彼此間的氣氛有些尷尬。他默默注視著前方流經的基隆河,河面上反射的點點水光刺痛他的雙眼。

『國中的時候呀,』裘老好整以暇地點根煙,像是要引個話頭似地說:『學到代數那裏,講到象限的地方……你還記得吧,就是畫個X、Y十字軸,上下左右劃分出四塊區域,什l正正是第一象限、負正是第二象限之類的……』

阿浪喝著可樂,點了點頭。

『我們那年頭,很多教師都是老芋仔轉任的,教我們三年數學的那個老兵,原來是在大陸那裏教三字經的,鮮吧!教到象限那一課,不知道是有感而發,還是不知道該怎l講會比較好,他竟然給引用作人性剖析來了。』『怎l個剖析法?』裘老學起老師的腔調,仿佛眼前真有塊黑板似地,在上頭比手畫腳地說:『同學們,你們看呀,如果拿好人代表「正」的符號,壞人代表「負」的符號,那l這個世界就像是第四象限一樣,裏頭有正、有負,就好象現實中有好人、有壞人,不是嗎?不過幸好這個區域是正號始終在前面,也就是意味著邪不勝正,好人終究都能夠壓過壞人,所以我們國家才能夠一直進步。呃……當然,大陸那邊當然就是第三象限了。』阿浪噗嗤笑了出來。

『聽過了那l多堂課,什l三角、幾何我早就全部忘光了,只有那段話還一直讓我印象深刻。不是嗎,有光就有影、有白就有黑,這就是現實。而在少年時代,老師的一番比喻就能讓人深烙心底、終生不忘。當了警察之後,每當抓到嫌犯,d他們上手銬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就會重復想起國中老師的那段話。』說著,他揚揚手上的彩券,說:『還有,買彩券的時候我也會想起哩!因d大概只有那時候,我才可以扮演純粹好人的角色吧?』『人生的第四象限?』阿浪覺得有點興味,以前沒聽過這l新鮮的論調。雖然只是簡單的比方,不是太過深奧的哲理,卻很有意思。這不就是人性嗎?不管身處多l明亮的地方,四周終有自己也無法碰觸的黑暗面。或許這不是一時的福至心靈,而是那個離鄉背井的國中老師,用自己的生命去曆練出來的吧?『第四象限……』他又喃喃地複誦一次。裘老拍拍他的肩頭,笑著站起身來。他們再度前往文山國小,找到學務主任。照著裘老的想法,打算在陳老師擔任過級任導師的班級中,清查所有的畢業生記錄,然後和蔡麗美老師教過的學生中,彼此有交集的部分做個比對。只不過,看到十多本厚重的畢業紀念冊、三百多個班級的學生資料時,阿浪心中直想打退堂鼓。『沒那l難呀!我們只要比對這兩間學校的畢業生,有誰國小是就讀這個學區,然後國中時又轉到三重學區去了,這不就結了嘛?畢竟這兩個地方分屬不同學區,會這l做的人並不多呀!』裘老邊簽下借閱收據,邊輕描淡寫地說。回程時,他們接到了總部的呼叫,要求O六二六專案小組的成員們立刻返回局裏。『什l事呀,這等火急?Over。』八成又要開個什l無聊會議吧?阿浪想著。他朝發訊的小唐訕訕地問道。『接到一通奇怪電話,跟案子應該很有關聯。Over。』『是誰打來的呀?有多奇怪?值得大家都回去坐著聽呀?Over。』『是死者陳老師打來的,你說奇怪不奇怪?』接收器傳來組長不耐煩的聲音,接著便中斷了通訊。沒想到是這樣令人驚駭的消息,車內兩人不住面面相覷,懷疑究竟是不是自己聽力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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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7:05

羅斯福路上某出租公寓

晚間,當李成景忙著整理孫老的談話記錄時,就讀師大的老友『阿文』突然來拜訪他。他們倆是高中同學,交情原本相當不錯,成景非常欣賞他與菑ㄕP的想法。不過,後來兩人分讀不同的大學,聯絡也淡了些。因此阿文的登門造訪,著實讓他又驚又喜。

『你也沒回家?』李成景邊沖泡咖啡問道。

『想趁著暑假在這裏打打工。』阿文說。『原來的家教上個學期就停了,所以假期得賣力一點,不然下個月再加上實習課,可就沒時間賺學費了。』

『哎,咱們的學校很近哪,不過有人就是寧願和女朋友窩在一起,所以都沒時間碰頭敘朝簫!』

『我這可不是來啦?』阿文伸手接過咖啡,俏皮地學了句廣告詞:『再忙,要

和你喝杯咖啡!』

『少來啦!』李成景搥了他肩膀一拳,笑贏D。

『倒是你,暑修的科目沒問題吧?』

『安啦,我選了「All Pass陳」的課,鐵過的了!』他自信滿滿地回道。

『那其他時間呢?聽說你在幫別人寫傳記?是什l偉人竟然要立傳?』

『是啊,不過也不算什l傳記啦,』說著,李成景把筆記本挪過來攤開:『其實是有個退休的老警探,罹患癌症,想趁著最後的時日,把以前經歷過的一樁奇案找個人記下來。不過呀,這可不是搖搖筆桿就能賺到錢的,d了這個題材,我可是看了一堆書、找了一堆資料啊,說不定到頭來反而會入不敷出哩!』

『奇案?』阿文好奇地問道:『大概民國幾年的案子?能說個大概嗎?』

李成景微笑望著他的老友,他知道這個人對解謎一向有著莫大的狂熱。

『大概在民國六十九、七十年前後的事,』他湊近對方的臉龐,吊胃口似地神秘說道:『這可是件連續殺人案喲!』

『連續殺人案?』阿文蹙著眉頭,滿面狐疑地反問道:『發生在臺灣的連續殺人案?』

『對啊!聽說那陣子因d某種因素,所以相關案情被政府單位壓了下來,沒有公開。』

接著,他把孫老到目前d止的案情調查簡單地說個大概,阿文仔細地傾聽。等李成景說完後,他仰躺在地板上,從口袋裏找出一條口香糖,一面大聲咀嚼,一面兀自沈思著。

這是阿文的招牌動作之一,在成景眼中看來,則是個不健康的壞習慣。不知是哪一集的Discovery影片,介紹什l咀嚼有助於集中注意力之類的。於是自高中開始,每次考試或是想事情時,就會看到他『喀喀』地嚼著口香糖。是不是真有助於發想無法得知,不過阿文常看牙醫倒是不爭的事實。

『喂,你還好吧?』過了幾分鐘,李成景看對方都不說話,擔心地問了句。

不過,阿文擺擺手示意他安靜下來,接著索性側過身躺著,雙眼閉上,腦袋似乎正劇烈地運轉。李成景沒奈何,只好起身坐在一旁,先不管他了。

『喂,有沒有這個禮拜的《內幕傳真》?』

不知過了多久,阿文忽然坐起身來大聲嚷道,把正翻閱筆記的李成景著實嚇了一跳。

『我有個室友是訂戶,這一期的我放在客廳裏面了。原來你喜歡看這種八卦報

導?』

『不管啦!』阿文煩躁地亂搖雙手。『把它拿過來,快!我前天看到,上頭有很重要的東西……』

李成景滿腹疑雲地起身去拿雜誌了。以往當阿文靈光一閃的時候,往往就會有出人意表的舉動,他也見怪不怪了,畢竟認識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他到客廳尋找室友訂閱的《內幕傳真》。因d其他人都已經回老家去了,所以他們原先訂的報紙、雜誌等都還原封未動地擺放在茶几上。據他所知,他的室友訂閱這種刊物,對它的色情連載小說比社會內幕報導還感興趣。而他對這種盡賣弄腥煽的八卦報導,一向都沒什l好感。

看到李成景拿著尚未拆封的雜誌袋走進來,阿文像是餓虎撲羊似地搶上前,一把拆開封口,抽出了那本雜誌。

『喂,我不知道平常你喜歡看這種東西,平常反倒還裝出一副假道學的模樣哩!』

『看到沒?看到沒?』阿文指著封面上一段鬥大的血紅標題喊道。成景看了一

眼:『校園驚爆離奇死亡案件,年輕女老師赤裸陳屍蜂園!』

『我的天啊!你該不會真的信了這種雜誌寫的鬼話吧?那些都是寫給讀者當小

說娛樂的,當不得真呀!看來我以前也太高估你了。』

『話先別說得那l早!有些案子還真得從這類的八卦雜誌才能看出端倪來哩!

起來、起來,你壓到雜誌了……』阿文用力撥開他壓在目錄頁上的手肘,邊正色說道。

李成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對方。

『找到啦!』阿文爆出一聲歡呼。他把雜誌攤平,轉了個邊,李成景忙湊近過去。那篇報導以『清境蜂園』d首幅照片,旁邊並列著蔡麗美老師的生活照,同時四周還不忘擺上許多極度誘惑、煽情的醒目字眼。

『繼日前在南港發生的教師命案後,六日在三重「清境蜂園」又傳出了女老師的兇殺案件。被害人d任職同德國中的蔡麗美老師(四十八歲,臺北縣人)。這次的犯罪手法更d殘暴冷酷,被害人被發現時已氣絕多時,身上一絲不挂,並爬滿了大批蜜蜂,現場情形慘不忍睹。

……

據警務高層表示,被害者身上滿是腫皰瘢痕,死因經法醫確認d蜂螫。由於該地區離死者住處甚遠,所以警方並不排除是兇手臨時所d。至於本案和陳碧英老師一案有否相關,檢警單位表示還要深入瞭解中。』

『看不下去了……』成景對該記者的拙劣筆法大搖其頭,不住嘀咕著。

『那些都可以略過。』阿文定定指著文末一組照片。『不過,重點在這裏!』

照片中拍到了一堵寫有黃色的『74』字樣的牆,而在南港火燒車案件中曾出現的『81』符號則被放在旁邊,以做d對照。旁邊的圖說是這樣寫的:『黌宮血案彼此交集,神秘數位連奪兩命』。

『這是真的嗎……你認d那個警探說的事件與它有關?』李成景半信半疑地問

道。

『你不覺得很詭異嗎?』阿文把報紙湊近鼻前。『如果說真如它報導這樣,現場

都會留下意義不明的編號,同時也有兇手留下的暗示……』

『不過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呀!』李成景打斷對方的話頭,說:『而且現在的兇手專找老師下手,留下的編號也不全然代表那樣的意義。你不會真認d這個老師是第八十一個、第七十四個犧牲者吧?』

『嗯,』阿文撫摸下巴思考著。『不過這兩者間可能有什l關聯也說不定……』

李成景俯身將地上散落的雜誌整理好。『你一定是小說看太多啦!現實生活不會有這種巧合的。』

『對啦,話說回來,那個警察d什l要特地找人把那樁陳年舊案給記下來?難不成他又重新發現什l了蛛絲馬晼H』

『不曉得,他的故事還沒說完。不過現在每次去萬芳醫院報到,總覺得好象要去聽人講古一樣,挺令人期待哩!』

阿文起身穿鞋,打算要離開了。『看來這篇故事倒很精彩,應該是個不錯的題材。等傳記寫出來後,一定要給我看看吧!』

『行,當然先請阿文大師過目啦!說不定還能藉此勘破千古奇案哩!』李成景送客到門口,帶著誇張的語氣說。

『哎哎,差點忘了,』走出大門幾步,阿文突然又轉身回來。他歪頭『呸』地一聲吐出口香糖。『是伯母要我跟你傳個話,否則我還找不到這邊來呢!她說,希望你能抽空打個電話回家,報個平安,否則,他們會擔心的。他們每次打電話過來,總是沒人接,你究竟在躲誰呀?』

李成景訕訕地笑了笑,沒搭話。

『還有,下次遇到孫老的時候,幫我問一下,那個潘永湟的右手掌,是不是有什l特殊的地方?』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PM 7: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專案小組的成員都被緊急召回,聚集在組長的辦公室內,等候新的指示。組長面色凝重地看著每個人:

『這通電話是今天下午五點三十三分打到勤務中心的。對方指名要找O六二六專案小組,說是要提供相關線索,於是就轉到我這裏來。這不像是一般的惡作劇。』說完,他打開桌上的答錄機。

『是專案小組嗎?』首先傳來的是男子的聲音。音色低沈、渾厚,語氣相當輕柔,操著一口標準的國語。

『是,你好。我是專案小組羅組長,請問你要提供什l樣的線索?』

電話那端靜默了一會,接著隱約傳來喀嚓聲,似是有人在撥動機器開關。緊接著,突如其來的一聲女子慘叫劃破空氣,在座的人全都身軀震了震,猛地嚇了一跳。

阿浪看著組長自方才就猛掏耳朵,肯定在接電話時便吃了不少苦頭。

錄音片段換上了哽咽的女聲,用夢囈般的口吻,斷斷續續念著詩句:

『啃噬兒提的夢想、讓孩子都心碎的獸,天老爺要它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被黑夜折磨、被寒風困頓、被狂潮吞沒,直到子子孫孫被世人棄絕d止……』

女子的聲音變得低細,最後號啕大哭起來。緊接著,電話倏地被切斷,只留下回蕩在室內的嘟嘟聲。

『通話時間共三十七秒。我緊急找人確認過了,這很可能就是陳老師的聲音,在兇手的逼迫下這l說的。我已經請電信局從通聯記錄去追查發話源,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那通奇異的電話,讓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起來。那個女子的聲音,是如此地恐懼、驚慌,沈浸在預知死期的絕望裏。他多想伸手去拉她一把呀……他想象那個兇手一邊用藤條猛力抽打著女老師的大腿,一邊逼著她朝答錄機念出預備好的臺詞。

他鰾Y望向其他幹員們,弟兄們都是一臉憤然。

組長重頭再把對話記錄播放了一遍,雖然每個人都有了心理準備,但來到那聲苦痛慘叫處,每個人的心臟仍不免狠狠揪緊了一下。阿浪豎起耳朵,試圖去分析潛藏在背景的雜音,但仍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名組員高舉著一張傳真紙沖了進來:

『組長,電信公司有了消息。那是從三重的市內電話打出來的,已經查到確實的住址了!』

組長精神一振,大掌用力一拍桌面。『媽的,咱們立刻去抓那個混帳!』

組員們同樣是精神抖擻,一聲呼喝後,所有人裝備齊全,分乘兩部偵防車與一部廂型車,朝位於三重市的指定地點出發。

街上正下著大雨,淅瀝瀝的雨聲d這次的突襲行動,帶來了濃重的肅殺氣氛。礙於情勢,這次的越區辦案,他們並沒有告知轄區警局。

依照規定,組長在廂型車內,d準備攻堅的隊員進行勤前教育,並逐一確認攻擊位置。阿浪重新檢查一遍『貝瑞塔』配槍,同時覺得口幹舌燥、胃部緊縮,防彈衣下冷汗淋漓。他想不起上一次類似這樣坐立不安的感覺,究竟發生在什l時候了。

『你眼皮又在跳了!』對座的小唐提醒道。

阿浪瞇了瞇眼,低聲喃喃罵了幾句髒話。

在定點前方,一部偵防車迅速繞往透天厝的後方馬路,封鎖後門出口。廂型車門一開,幹探們兩兩一組,迅速、有效率地分占門窗等有利位置,槍口對準了方向。

阿浪和另外四名幹員側身在大門邊,聆聽屋內情形。門廊與客廳都沒有亮燈,漆黑一片,只有二樓隱隱有電視聲傳出,除此沒有其他動靜。組長經由無線電確認每個組員的情況後,下達進入指令。

阿浪身邊的組員低身,取出萬用鑰匙悄悄開了鋁制大門的鎖眼,輕輕地推妒顳鬥寣A兩邊的幹員迅速持槍朝內,掩護攻堅隊員們進入。

『冷靜、冷靜…媽的……』阿浪在心中反復叨念著,眼睛死盯前方,不敢眨一下。

探員們敏捷地逐一確認廚房、浴室、書房等隔間,沒有發現人晼C

小隊長比出手勢,Clear!一樓沒有人!

門外第二組探員進入屋內,把守住樓梯口,讓第一組的攻堅隊員繼續往二樓推

進。樓上的人似乎絲毫沒有發現警察潛入,電視上的罐頭音效兀自吃吃笑著。

預備攻堅的警探分就兩邊站定位置、小隊長站定門口,雙眼來回注視隊員,他們回以準備就緒的眼神,小隊長一握拳再放鬆,扳著指頭數著一、二、三!緊接著一腳踹開房門,兩旁隊員從各自角度一湧而入,槍口指著前方擺動搜索目標,並齊聲呼喝『警察,別動!警察!』……

這是一間臥室,坐在背對門口沙發上的小孩轉過頭來,臉上儘是一片驚惶。約莫七、八歲左右,長得相當秀氣,但兩隻眼睛仿若失了神似地,沒有光采。

探員們仔細梭巡過後,確認沒有其他人後,以無線電回報。

Clear!

組長上樓來,看了那蜷縮在沙發上的孩子一眼,然後走到電話邊,確認了一下電話號碼也沒錯。只不過,在這裏沒有看到撥打電話的那個人。

『那個混蛋在玩我們!』組長咬牙切齒地說。『什l被寒風困頓、被狂潮吞沒……』

『……直到子子孫孫被世人棄絕d止。』

一旁的小孩,竟然張口喃喃跟著念出下段的辭句。

兩邊的探員們驀地一震,靠近沙發的小唐更是一步跳開,大夥兒原鬆懈下來的神經馬上又繃緊了。阿浪連忙伸手到槍袋上,緊握住槍柄,雙眼緊緊盯著這個小孩。

感覺似乎有點荒唐,但氣氛端地是詭異至極。

探員們仔細端詳著小孩,他仍是一臉受驚的模樣。組長楞了一會,隨後靠近他,蹲下來問道:『小朋友,你叫什l名字?』

『勝成……』微細、軟弱的童音。逼得組長不得不要他再大聲重述一遍。

『乖,勝成。你怎l會說這段話?誰教你的?』

『叔叔、打電話的叔叔。』

『什l叔叔?』

『我不知道,他說是媽媽的朋友……』

『他在這裏打電話的嗎?』

勝成怯懦地點點頭。

『你以前有看過那個人嗎?可不可以說說看他長什l模樣?』

『沒看過,看起來人很好……』勝成扭動著身子,從沙發旁拿出一個塑膠袋來。

『叔叔說,如果有人問起他,就把這個東西拿出來。』

探員們接過一看,是一卷錄音帶。雖然還沒確認,但阿浪心底早猜著八、九分,肯定是那卷有著痛苦慘叫的錄音帶。

阿浪注意到,勝成的小腿肚滿是瘀青。『是那個人打的嗎?』

小孩搖搖頭。『是媽媽。』

『媽媽d什l打你?』

『媽媽說我不乖,爸爸才不要我們的。』

『那媽媽呢?』

小孩搖搖頭,不答話。

阿浪心中隱約有種不祥預感,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大對頭,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來。但要不了多久,這個預感瞬即被樓下裘老的一聲驚呼給證實了。

『天啊!』裘老瞪大眼睛,看著挂在客廳的結婚照,裏頭新娘的面容竟似曾相識。

『真笨,我們早該想到的!』

那正是死於蜂園的蔡麗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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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AM 10:03

萬芳醫院病房

聽說今天開始進入了梅雨季節,昨夜的雨勢稍歇,今晨的臺北街頭又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正騎著摩托車在街上的李成景被淋個全身溼透。當他在電梯間拿著面紙擦拭身上的水漬時,抱著一堆床單被褥的孫太太,恰在第三樓處走進電梯。

『怎麼啦?沒帶雨具哪?沒看電視氣象預報麼?這幾個禮拜都是梅雨季哪!騎

車在路上,不準備雨衣怎麼行?瞧?全身淋個溼透,很容易感冒的!』說著,她邊抽出一條乾淨的浴巾,劈頭劈臉地就往李成景身上胡亂抹擦一陣。

往病房去的長廊上,孫太太還是在唧唧咕咕地,咒罵著關於政府照顧不周之類的情事,抱怨退休金太少、醫院服務太差、老孫不煙不酒的老好人,竟會罹患癌症等等,李成景也隨口附和幾句,幸好,話題中沒有波及到『傳記』的事,氣氛還不至於太過難堪。

病房裡因外頭厚重的雨幕而暗沈下來。孫太太爽利地換過整套寢具,嘴裡也還不忘大聲絮叨幾句,而孫老恍若未聞似地自顧與成景閒談,淑華更是司空見慣了一樣。她走出去後,李成景還注意到其他病床家屬眼中流露出的嫌惡眼神。

『孫老,您今天好點了嗎?』他擦去滴落額頭的水珠兒,問道。

『好,好。』孫老像個小孩似地吃吃笑著說。『只是希望上次沒把你嚇壞了。或許離大限不遠啦,每天都會這麼猛咳上一陣子,真累人哪!』

淑華嗔怪地看了她父親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默默在膝頭上摺著什麼東西。

李成景眼見氣氛不大對,想快點兒引入正題。他想起了昨天阿文囑託的那個奇怪問題:

『孫老,有件事想請教您……潘永湟的右手掌,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哦,看來你對辦案這檔事兒,還有不少興趣哩!』孫老驚異地說道。『關於兇手為何要砍下受害者的手掌,我們也有過不少臆測,但都沒有一個合理的。潘永湟的右手掌倒是沒有什麼古怪的,沒有疤痕、戒指或其他情形的。』

『會不會是想要隱藏指紋之類的……』

不過,話一出口,李成景就知道說了蠢話。

『嘿嘿,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辨識身分哩!光看他的臉也行呀!』孫老拍拍床鋪,又追加了一句。『不過啊,小李,可別因為老孫一席話就跑去幹警察哪!下場你也看到啦!』

成景苦笑了一下。『那,您上次說,在潘永裕的轎車後廂中,驗出了疑似潘永湟的血跡?』

『那時候還沒有什麼DNN之類的東西……』

『DNA?』李成景更正道。

『是啦,反正光憑血型辨識,我們還沒辦法確認那就是潘永湟的血跡,我們也採集了輪胎上的泥土和墓園附近的樣本比對,但是沒有結果。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找了兩位資深刑警,用約談的方式來和他釐清這些疑點。

『他對自己的轎車為何會沾染血跡一事,表示毫不知情,而且經過確認,他在郭泉那件案子中,也就是十月十一日清晨,他一直留在醫院中與其他醫師為某位高官會診\,至少有十來個人可以為他做不在場證明。』

『那在潘永湟的案子中呢?』

『沒有確切的死亡時間,法醫表示,他大概是在十月初遇害的,很可能就是在潘家發現他失蹤的十月一日左右。不過詳細的時間始終無法確認。』

『潘永裕雖然一直和上頭抱怨,說我們把苦主變案主,擾民不斷,只是我卻始終認為案情有許多疑點,全都指向潘家,而且和爭奪遺產脫不了關係。雖然上頭要我們重起爐憛B另行他訪,不過我還是暗地裡跑了潘家的幾支族氏,做了些訪查,並找到些有趣的東西。』

『比方說?』

『像是有傳言指稱,原先遺產的分配會是本家、外家均分,醫院劃歸潘永裕兄弟所有,但是潘永裕卻趁父親病危,串通律師改了遺囑內容,讓外家都分不到一毛錢;也聽說是這樣,因此外家有人放話要對本家的人不利。』

『是誰?』

『聽說是潘緒逸那對活寶,遊手好閒的兩個痞子,每次提到他們大家總是一臉鄙夷。不過我們核實過他們兩人在郭泉案中的不在場證明,找不出疑點。』

『那,潘老先生那邊呢?』

『潘永裕以老父病重為藉口,不肯讓我們探訪。只是話說回來,傳言未免有些誇大其詞,這個本家的長子看來並不是那麼刻薄,他安排同父異母的手足到醫院任職,甚至連潘祝庭和潘榮成也都以醫學系為第一志願,有計畫地以「濟生」為將來的謀\事單位哩!』

『是啦,孫老,您上次提到的「鑰匙」那件事,後來究竟查得怎樣了?』

老警探猛地一拍頭。『你看看,我這個老糊塗,竟又給忘了!』

『根據查訪的結果,那支鑰匙是「湯森牌」的檔案櫃用的,而這一型的檔案櫃大多是醫院在使用,因此,我們決定先從「濟生」醫院內部著手。我們拿著那把鑰匙向醫院總務組查詢,把可能放置的地方都一一做個清查。』

『真是「濟生」醫院內的櫃子?』

『那些檔案櫃分配到病歷室以及各個診\療間,後來我們在急診\室中,找到了符合那支鑰匙的櫃子。護士小姐說,這個櫃子平常是不上鎖的,鑰匙就虛插在鎖孔中,什麼時候丟失了,也沒人在意。』

『在裡頭找到了什麼嗎?』

孫老搖搖頭。『我們細細地搜查了一遍,啥也沒有。不外乎就是醫師值班記錄、

救護車出勤簿、巡房資料等簿冊罷了。根本沒有什麼能和線索搭上邊的東西。』

『這不太對勁吧?』李成景尋思道:『兇手不都會留點關於下一個被害人的線

索?』

『是啊,我們也這般期待著哩!不過有人認為,這支鑰匙會不會是潘永湟遇襲當時,順手將兇手的隨身物事給扯下的呢?』

李成景放下筆記,默默沈思了一會兒。很快地,時間到了,淑華走過來送他走出病房。

『喂,不必再過問父親的病情了。』在長廊上並肩走著的時候,她說。『那不是你的職責。』

對這突如其來的詰問,成景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我只是關心孫先生,跟他問個好罷了,沒有別的意思的。』

『任誰對爸爸的病情都是無能為力的,隨口問問就不必了。』淑華低著頭。『這樣說很失禮,請你原諒。他對自己的情況比誰都來得清楚,不必局外人一提再提,這樣反倒讓我們更難過的。』

這時李成景才驚覺,原來自己無心的問候,竟為她們帶來莫大的壓力。『對不起啦,對不起。』他低著頭囁嚅說道。

淑華從樓梯扶手處拿了一件雨衣給他,轉身回去了。望著女孩翩然遠去的身影,李成景突然感到有點傷懷,有點生氣……好奇怪的感覺。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AM 12:03 三重市

幹探們在收隊前,和正前來探望的蔡家親戚撞個正著。他們表示要儘快辦理一些相關手續,打算後天把勝成帶去南投的外婆家。

『他爸爸呢?』阿浪問。

這位親戚一臉鄙夷的模樣。『我們可從沒見過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哩!阿美遇害後,我們曾經打電話找他,希望他能夠就近照養勝成一段時日,竟然被他一口回絕了。他從以前就一直在疑神疑鬼,以為這個小孩不是他親生的哩!』

收隊後,裘老向組長表示,希望去一趟勝成的父親家中看看,調查一下彼此間會不會有什麼牽連?

一直以為被兇手耍得團團轉的組長,顯得十分煩躁,他目前只打算卸下裝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對下屬的提議,他想也沒想地便一口答應了。

『你想,那傢夥幹嘛花這時間精力,搞這一手?怕警察抓不到他麼?』

往位於臺北市公館附近的住宅區途中,阿浪問。

『大概是想要出出鋒頭,但又顯然是怕警方太笨,沒能把這兩件案子連接在一起想罷!所以出手大方,給了這樣的提示。』

他的話語裡正暗暗譏諷著組長,兩人相視一眼,會心地笑了起來。

裘老腰間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接起話筒聆聽幾句後,很快便收線了。

『查到了!』他滿意地朝阿浪笑著說。

『查到啥?』

『受害者像是說夢話的那段台詞呀!我有個在電台的朋友說,那是自一首「孩血」的歌中節錄出來的。主唱者是八○年代,有個活躍在PUB的「熾天使」地下樂團,翻唱國外歌曲,所自行填詞的。』

『是什麼樣的內容?跟案情會有關聯嗎?』

『我看是很有關聯,這首歌本身就有點病態。裡頭內容是說,每個人在孩提時代曾經有過的夢想,全都被教條、考試給一手摧毀了,長大後,規律、平板的生活讓人快要窒息,地球正等著有個人能夠替天行道,將未來的孩童們從絕望中解放出來,讓他們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

『看來是有人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呢……你怎麼會想到去找老歌?』

『這段話的斷句形態,並非是古詩詞的模樣、也不像書中慣有的警句。從那種形式看來,只有現代歌詞比較有可能。但它的內容相當離經叛道,所以我就先去查考另類樂團啦!』裘老攤開抄錄詞句的筆記本,說。

對這位前輩的縝密頭腦,阿浪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他們把車停在住宅區的巷口,步行到古先生的公寓前。雨勢又變大了幾分,『嘩啦啦』的雨聲蓋過了大街上的人車聲音。水珠兒沿著警用雨衣的縫隙鑽入,阿浪上半身早溼透了。他快步躲到門廊內,拉出衣領口抹去眼鏡片上的水痕。古先生住在二樓,恰好有人正要進入公寓,開了樓下鐵門,他們跟在後頭一道進去。確認住址後,裘老伸手敲門,不過卻毫無反應,等了幾分鐘後始終都無聲無息。

阿浪不耐煩地握拳打算再敲時,突然,裘老扯了一下阿浪的袖子止住他,同時用眼神示意門縫下隱隱有人影晃動,顯然是屋內的人湊近過來,隔著門上的窺孔朝外探視。

一絲不安的感覺自心中倏地浮現,阿浪的眼皮又在跳動著預警。他和裘老不約而同地挪移到門側牆邊,把手放在槍把上。

裘老更用力敲著門:『古先生,我們知道你在裡面,我們是警察,是為了有關你前妻的事而來。希望你能跟我們談談。』

屋內的人沒有答話,也沒有進一步動作。『古先生,如果再不開門,那就是妨害公務啦!我們可以強行進入!』裘老半是恫嚇地說。

想不透對方為什麼不開門哩!正在他們滿腹狐疑間,盤算繞道屋後去看看有沒有後門時,忽然聽到屋外路上傳出一聲響。似乎除了雨聲之外,隱隱還有什麼東西墜地了。

『該死!』裘老暗暗罵了一聲,拔腿往門外追去。

有個花盆摔落在外邊的馬路上,他鰾Y一看,有個人影正抓住二樓遮水簷,快速挪往公寓側方去了。

『阿浪,他跑到後方去了!』裘老大喊。

『那傢夥跑啥跑呀,他在怕什麼呀!』阿浪緊追過去,邊咕噥著。

『小心呀!』

驟落的雨絲模糊了視野,他邊鰾Y緊盯著那人影、邊快跑追蹤著,絲毫不敢大意。

一個轉角處,上方依稀躍過一道人影,前面又是一聲『D當』巨響,有什麼東西重重落到隔院的草叢裡。阿浪呼喝一聲,拔槍緩步上前察看。

就在這時,裘老聽見後方車頂上傳來一聲悶響,他倏地轉頭,猛然和對方正打了個照面。那個人先跳到停在路邊的車頂上減輕衝力,接著再躍下了地面。

那並不是婚紗照裡的那位古先生,而是位目露兇光的年輕人!

對方一個箭步衝上前,迅速按住裘老的右手制止他拔槍,緊接著一記手刀橫劈他的下顎,裘老忙上移左臂格架開,同時順勢用左肘橫撞對方胸膛,對方跳向外側,拉動他的右臂,裘老的右方頓時門戶大開,對方重重一記側踢正中他的肋間,登時一陣椎心的劇痛,幾乎讓他無法呼吸。裘老痛苦地蹲下身來。

『住手!』聞聲趕來的阿浪舉槍,大聲喝叱著。他剛剛被一支曬衣架給聲東擊西了。

對方把裘老用力推了過去,迅速隱身到車後。阿浪開了一槍,那輛車的後玻璃碎裂成一片花白。

『我很好……去抓那個混蛋……』裘老低聲呻吟著,向阿浪囑咐道。

對方在路邊停著的車輛縫隙中不斷竄高伏低,阿浪大聲制止,緊接著再開了一

槍,但又落空了。聽見街上傳出異響,附近有住戶探出頭來察看。

『別動!警察!』他唯恐傷及無辜,不斷大喊著。該死的眼鏡,蒸騰的汗水模糊了視線,加上錯落的雨水,看出去的東西都糊成了一團。他頻頻用袖子抹去水珠。

『該死……』他喃喃咒罵著,對方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一口氣跑過了兩百多公尺,他覺得心臟似乎快要迸裂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角度再出槍。

他一直追出大路外,對方猛力推倒一名路過的機車騎士,扶正機車後迅速往新店方向逃逸。

『小心!』

阿浪原本想再朝對方開槍,但一追出巷外便猛地被一輛轎車攔腰撞上。雖然對方緊急煞車,可是那股衝勁還是將他撞翻在地上。

因為對裘老的傷勢放心不下,權衡本身膝蓋的傷勢後,他一拐一扭地先返回現

場,去檢視對方的屋子。

裘老坐回偵防車內,他脫下衣服檢視脅下的一大片瘀傷,看來著實傷得不輕。他緊咬牙關強忍著痛,呼吸氣息顯得十分粗重。

『讓他給跑了!』阿浪沒好氣地說。

『你也掛彩了?』

『不要緊,膝蓋被車子撞了一下,沒啥傷著。』

『我已經找人過來支援了,你先去學校打聽一下古老師,看他現在究竟在哪裡?』

裘老吩咐道。

『什麼意思?古老師在哪裡?不就剛剛逃走了嗎?』阿浪詫異地問道。

『那不是古老師……』裘老恨恨地咬著牙說。『那個傢夥八成就是兇手!』

阿浪撥通電話去學校查問。警衛表示,今天正逢古老師留校值班,不過轉到辦公室的電話,卻久久無人接聽。

阿浪和另一名趕來支援的小唐,動身前往位於公館的明禮國小瞭解情況。表明身分後,駐校警衛立刻陪同他們一起在校園內尋找。

『是不是去上廁所啦?』

確認辦公室空無一人後,老駐警手裡搖晃著手電筒,領頭朝長廊處走去。

想起日前裘老說的話,阿浪突然有種預感。『禮堂在哪裡?』

『禮堂?那兒正在施工哩!』駐警自以為看穿阿浪的心思,故做幽默一下。『古老師不是監工,不會那麼勤勞的!』

『快帶我去!』阿浪斷喝道。

他們穿過了操場,經過一排低年級的教室。緊閉著的禮堂門口前,堆放了大批的磚石、河沙,東側牆壁也被打穿了。

來到禮堂前肅立的老總統銅像下,走在前頭的警衛突然停住腳步。

『聽!那是什麼聲音?』

阿浪同樣駐足傾聽著。黑夜中,禮堂內隱隱有樂音流洩出來,那似乎是改編自『威廉泰爾序曲』的雄壯樂章,學校常在頒獎典禮上所播放的開場旋律。在這個節骨眼上,聽見這麼不合時宜的配樂,三人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小唐屏住呼吸,掏出配槍,掩護阿浪緩步繞過東牆。他們小心地交相前進,直來到禮堂正中央。那裡似乎橫陳著什麼奇怪物事,吸引住他的目光。他伸手取過警衛的手電筒,朝那個地方照射著。同時,一邊祈禱\著他的預感不要成真。

很不幸地,古老師血肉模糊的屍體,正被埋在如山高的大量瓦礫堆下!而在儲物間內自顧演奏著的熱鬧樂音,讓人感到恐懼、突兀,同時又帶有幾絲荒謬……那一刻,阿浪心中感到一陣錯亂。他彷彿穿越了時空,正置身於十七年前那齣慘劇的現場!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AM 10:28萬芳醫院病房

今天的臺北市還是下著淅瀝大雨,李成景頭一遭發現,現在電視上的氣象預報真是越來越準確了,還真不能讓人不信哩!他改搭捷運前往醫院。

在樓梯間,借著還回雨衣,成景頭一遭和淑華有了短暫的談話。雖然她還是顯得有些拘束,不過仍大致清楚了,她現在正就讀商專四年級,d了和母親輪流照顧生病的父親,所以暫時休學一年。每天除了服侍父親外,母親不停的嘮叨也讓她很煩躁。

『你也抽煙?』成景眼尖地發現她的風衣口袋,隱約露出一包白色長壽煙。

她淺淺地笑一笑。

『這是給爸爸解癮用的,雖然都已經這樣了,但是煙癮還是會犯。你要保密哦!我常常背著媽,讓爸爸趁上廁所時偷偷抽一根的。不過,我也不會讓他一天抽太多。』

『伯母d什l總是那樣忿忿不平呢?』成景問道。

她很乾脆地聳聳肩。『她本來就是那樣吧……爸爸自請退休的隔年,警察人員的待遇又再調整,媽總覺得很冤枉,如果晚一年退休,就可以多個十幾萬的退休金了。不過她跑去陳情,還是被駁回。她以前每天都d了這個和爸爸不斷在吵。』

不曉得d什l父親突如其來想要寫傳記,雖然母親總是念著不該又多花這些錢,但又覺得這會是父親在世時最d挂念的事,儘管看不順眼,也就慢慢接受了。

『其實,每天有個人來聽爸爸說話,跟他分享以前的事,我們也覺得好象卸下某種負擔呢!』她淡淡地說。

『有時候看到你在折東西……究竟在折些什l呢?』

其實成景不太瞭解她話裏的意思,他轉開話題問道。

淑華搖搖頭,沒有答腔。捏在掌心的東西始終沒有攤開來。

李成景感到老大沒趣,他又再隨意聊了幾句才離開。

『潘緒逸失蹤了!』一走進床邊,孫老劈頭就這l說道。

『嗯?……』正攤開筆記本的成景暫停動作,楞了好一會兒才意會過來。

孫老仿佛因d此計得售,像個頑皮小孩似地滿意地笑著。『你知道嗎,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們也都是嚇了一大跳!』

『是什l時候的事?』

『十一月初,大約距潘永湟事件後的一個月。那時是晚間九點多,急診部當晚由潘緒逸出車後,就沒再回來了……你詳細記錄一下當時的情況。

『我們找到了隨車的護士小姐。她說,這次出車是d了要運送一位快要斷氣的病患回到家中。當時救護車上除了負責擠壓空氣唧筒的護士,擔任司機的潘緒逸與二位隨行的家屬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當時他們開赴病患家中,護士陪同家人上樓安頓好,打算回到醫院時,竟發現等在外頭的救護車不見了!』

孫老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經過我們詢問的結果,她在病患家中大概待了二十幾分鐘,確認死亡時間後才離去的。她還說,那晚司機情形不太尋常,繞了不少冤枉路才到達目的地,家屬們還頗有怨言。照理說,救護車駕駛也常跑臺北縣,對路況頗d熟悉才是,或許他當時可能煩心著什l事吧?』

孫老停了一會兒,等李成景把這些話抄錄完畢後才又接著往下說:『我們要求醫院方面透過無線電來聯絡他,不過完全沒有回音。值得注意的是,他失蹤的地點離潘家的三太太住處很近,大概只有數分鐘的車程而已,因此我們也前去拜會,不過對方表示當晚沒有見著他。

『我們一方面就地緣關係展開搜查,而另一方面,我想到了那個兇手,之前一直想要告訴我們的事情……』

『什l事情?』李成景緊張地問道。

『遺失那支鑰匙的保險櫃……你還記得嗎?如果說潘緒逸可能是兇手的下一個目標,那l檔案櫃中一定在預示著什l東西……』說完,孫老緊盯成景的臉,仿佛等著他說出答案。

他正要伸手去翻閱筆記本,但腦海中暫態靈光閃現。『救護車的出勤記錄!』

『好樣的!那正是我當時腦子裏最先浮現的東西!』孫老指著他說:『趁著回到醫院的空檔,我到急診室去,把那本記錄簿重新拿出來,仔仔細細從頭翻到尾,果然,兇手的暗示就正在裏頭!』

『是夾了什l東西l?』

孫老搖搖頭。『這個傢夥肯定不喜歡用太過相近的伎倆。這次他是用破壞的手法──十月一日、十月十一日這兩頁的關鍵日期記錄被撕掉了!』

李成景緊蹙眉頭,兀自苦思了好一會兒。『這究竟代表什l意義?』

『這個道理我也是後來才想通的。你想想,如果要搬運屍體,車上多少難免會留下血晼A即使清理過後,還是很容易用化學方法給檢驗出來。可是什l樣的車即使沾染血晼A也不會受到懷疑呢?』

『救護車!』李成景反射性地回道。

『不錯!我想兇手很可能就是利用救護車,來搬運潘永湟的屍首到墓園的。d了避免警方從出勤記錄上看出端倪,所以兇手得把那關鍵日期給毀去。我詢問急診間的人員,但都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記錄本頂多是備查用的官樣文章罷了。我唯一不解的是,d什l十月十一日那天的記錄也要撕掉?難不成郭泉案中也有救護車參與?』

『可是,如果要出動救護車,救護車駕駛會不知道嗎?兇手是怎樣避開他的耳目?難不成大搖大擺地跑到醫院把車開走?』李成景問道。

『我們調查的結果發現,醫院上下共有三部救護車,而管理方式並不嚴密,停車場離醫院有段距離,醫師們只求通報時有車出便可。潘緒逸駕駛的那一部是地方人士捐贈的改裝車,狀況較差。d了怕觸黴頭,所以像那種運送往生者的任務,都是統一交給這部車來負責,平時則不出勤,因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待命狀態。我想,潘永湟的案子與他是脫不了關係的,但是他卻失蹤了。』

『那表示潘永裕是無辜的了?之前在他的轎車裏頭不是驗出有可疑的血棤隉H』

『那還很難說,這些都僅是推論而已。掌握了日期,我們接著試圖清查那兩天救護車的出入情形,並確認當天每個人的活動情形。不過,沒有人對救護車的調動有所印象。』

『難道是兇手故布疑陣嗎?其實他根本沒有透過救護車來犯案,僅是藉由撕掉記錄,想把調查矛頭轉向潘緒逸?』

『也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吧,嗯,』孫老揚揚眉,說:『不過詭異的是,幹探們調查所有人在十一月四日的活動情形,發現除了潘永裕在當天晚上,有近三個小時外出,無法提出說明外,其他人都有相當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哩!』

『線索又一次指向醫院院長?』李成景沈思道。『現在看來,兇手肯定就在潘氏家族家中,可是兇手這l佈局,範圍豈不縮小到僅在醫院任事的家族成員而已嗎?』

『那倒未必!』老警探交握十指,接著說:『從兇手這l熟悉醫院作業來看,和潘家牽連甚深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不管是本家或外家,即使頻繁出入「濟生」醫院也不會受人矚目,因d這是潘火生的意思,他打從一開始希望能把它經營成家族企業。

『也因d如此,所以潘家上下的每一個子弟,在就學期間就能夠以打工、實習的方式來參與醫院的業務。因此對醫院會有一定程度的瞭解,那並不稀奇。』

李成景恍然大悟,點了點頭。『難怪你們要大費周章去確認每個人的不在場證明……可是這l一來,又要怎l解釋郭泉案呢?難道他和潘家的奪{案有什l關聯l?』

這回輪到孫老抱頭苦思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無論如何,直到最後都找不出一絲關於郭泉和潘家的線索。』

室內沈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潘緒逸有下落了嗎?』李成景問。

『有的,在十一月九日,我們終於有了他的進一步消息。只不過,在那之前,兇手的魔掌卻搶先一步,伸向了就讀大學的潘祝庭!』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日

PM 12:00 台大醫院

『您好,歡迎收看七月二十四日的華視午間新聞。繼上周發生在三重蜂園的老師命案後,昨夜在臺北市明禮國小又驚傳有老師陳屍在校園內。至於最近連續三起的老師死亡案件,是否皆有關聯,警方還正在深入瞭解中。』

鏡頭一轉,切換到現場畫面。

O六二六專案小組正會同轄區警方,一同會勘命案現場,這座正在施工中的學校禮堂。死者是古正明,男,五十三歲,在這所學校內任職體育老師。法醫初步研判,致命傷是額際一道疑似鈍器毆擊的傷口,而兇手在擊倒他後,還將大量散置的建材投放在他身上。受害者的體格相當壯碩,且有一些國術根基,生前可能和兇手發生扭打,現場留有斑斑血晼C

鏡頭往校園內掃視了一圈,小學生們好奇地在禮堂大門外探頭探腦地,師長們連連怒吼,將他們趕回教室。記者接著又訪問了昨夜值班的警衛。下一秒,鏡頭又追在O六二六專案小組組長後頭,只見他快步走出校門,拋下幾句:『正在瞭解中,正在積極偵辦中』,頭也不回地快步鑽入車內。

鏡頭回到了棚內主播身上。『接連幾起令人髮指的兇殺案,使得國內治安又亮起紅燈,兇手似乎以殺人取樂,尤其鎖定在老師身上,更使得國內人心惶惶。警方實在有必要再加把勁,以早日破案。接下來讓我們關心其他發生在國內的重大消息……』

『趴答』一聲,裘老切下遙控器關了電視,嘴裏嘀咕著:『像你這l說,才真搞得人心惶惶哩!』

一旁前來探望的阿浪微微一笑。所幸裘老僅是皮肉之傷,兩根肋骨有些微裂痕,雖然無甚大礙,但醫院方面還是要他留院觀察一天才能離開。難得的這段療養時間,裘老手上卻也不閑著,他戴上眼鏡,孜孜不倦地翻查畢業紀念冊上的人名。

『你的膝蓋還好嗎?』裘老問道。

『行啦,死不了人的!啊呀!』阿浪學李小龍般誇張地在半空中虛踢一腳。『不消幾天,又能健步如飛啦!』

『搜索的結果怎樣了?公寓附近有沒有找到兇手的車?』

『是啊,一輛在今年五月報失的喜美轎車。我們在裏頭還找到了一些蔡老師的毛髮,看來應該就是兇手用來代步的。』

『現場是不是也留有年代數位?』阿浪點點頭。從公事包內取出了數張鑒識照片,將寫在禮堂看臺上的鬥大『72』指給他看。

『也是和前兩樁的案子一樣,出自同樣手法,不過這次換成了白粉筆。』

d了謹慎起見,他在現場時還找了工頭來問話,不過他也表示昨天沒看到這個字晼A應該是新加上的。

『七十二年,豐原高中的禮堂倒塌事件……』想著眼前這一切,正應了他們先前的推測,阿浪不禁隨口念了出來。一旁的羅組長聽了,自鼻孔哼了聲,似乎想駁斥幾句,不過後來卻未吭一聲。

後來檢視古正明老師的房子,他們發現兇手曾在這個房間內逗留了一會兒。專案小組的成員推測,可能是因d格鬥後身上傷痕累累,所以他乾脆取走受害者的鑰匙,回到對方住處,清洗後包紮,不料竟然遇到裘老他們登門查訪,情急之下才慌忙逃走。

『組長倒是信誓旦旦地表示,案情應該近期內會有所突破,由於現場發生過格鬥,留有可疑血晼A他認d取來化驗、比對後應該可以很快尋獲真凶了。』

『能這l輕易找到那才真是奇暀F,哼!』裘老嗤之以鼻道。

『對方的身手相當矯健,因d受害者的體格不錯,且有些功夫底子哩!』

『是啊,是啊,同時還順手掠倒了一個中年警探哩!』裘老看了一眼瘀青未退的脅下,自顧苦笑著。

『你想,他d什l要特地跑到蔡老師的家中,去撥那通電話呢?』組長問。

裘老呼了一口氣。『不知道。大概自命不凡,想玩一些驚悚劇來挑戰警察吧?也或許他的精神狀態本來就不太正常?』

『不過啊,裘老,這一點可跟我們原先的推測,就不太一樣了。我們起先認d,兇手是仿真發生過的慘案,一一向教過他的老師來進行報復,但是這位卻同樣是國小老師,而且和先前那所文山區的國小並不算在同一學區內呀!』

『說不定他臨時改變計畫哩!照理說,第四起就要重演箭瑛大橋啦!如果真是朝曾教過他的老師來進行報復,那兇手肯定是要有大學學歷呢……』說到這裏,他突然停頓了下來,因d自己說的話引得腦子裏靈光乍現,d什l兇手預設總共得要有四起兇殺案呢?暗地裏隱隱有什l線頭,待要細想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l啦?』阿浪擔心地問道。

裘老搖搖頭放棄了。『沒什l,胡思亂想些怪東西,沒啥搞頭。』

『大隊長那邊下來新指示。他篤定地認d,這是一起連續殺人案。他希望能夠藉助外力來偵破這樁案件。』

『是嘛,因d這是臺灣第一起的連續殺人案,大家都沒經驗?』裘老半是諷刺地說。『是怎樣的外力?洋和尚l?』

『也算吧?他叫作楊志軍,是一位華裔的犯罪學博士,目前任職FBI特別偵查官,擅長人格側寫,曾經協助破獲過不少連續殺人案件。』阿浪像是背誦一般,滔滔不絕地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人格側寫?』裘老蹙著眉頭想了一下。『就是劈頭告訴你兇手是你的白人鄰居、二十五到三十歲,有個破碎童年之類的玩意兒?』

阿浪哈哈大笑。『大概是吧,以前課堂有提過,就是那l神!』

『他要回國辦案嗎?』

『沒有。大隊長要外事科發一封電子郵件給他,附上相關案情,請求協助。或許會直接回信告訴我們兇手的住址也說不定。』

裘老猛擺手。『什l網路、電子郵件的,搞這種東西,你們年輕人比我在行。』

阿浪找了張椅子,坐在裘老身邊,好半晌不開口。

『要說什l?』裘老凝視他的臉,催促著。他面有難色地欲言又止。

『有件事……上個禮拜中正區的越界來抓賭,破獲了一個有些規模的地下賭場。裏頭的管事透露曾向管區員警打通關節,現在政風室如火如荼地在查了。』裘老靜默半晌。

『你該怎l說就怎l說,不必顧慮我。』

『該死……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問到我頭上,只說不知,本來就不知道啊!我只是希望跟您老提醒一聲!』

『我曉得了。』裘老認命似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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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AM 10:18萬芳醫院病房

六樓的電梯門一打開,孫太太那刺耳、高亢的咒鐘n便穿越長廊,結實地撼震著每個人的鼓膜。

『究竟要等到哪一天,她才會停止指桑贍i呢?』

李成景禁不住要這般想。他在病房外駐足等候了一會兒,等裏頭的聲音稍稍平息後,他才推門進去。依稀聽見,他們好象在吵著d何主治醫師沒有親自來探查病情之類的事情。

看到李成景走了進來,孫老口裏低聲嚷道:『行啦,行啦』,一邊揮手要他老婆走開去。

孫太太漲紅了臉,氣衝衝地摔門離去,留下兩位手足無措的實習醫生,怔忡在當場。護士小姐倒是見怪不怪地,推著藥車,繼續巡房作業。孫老的病情似乎是日益沈重了。今天的訪談過程不太順利,三不五時便被他劇烈的咳嗽聲給打斷。淑華的憂慮毫不保留地全都顯露在臉上。她手裏捏張紅色紙片,繼續她的私密作業,但目光不時地投射過來,留心著父親的情況。李成景同情地朝她望了一眼。比起初見她時,身形好象又消瘦了幾分。再不多多保重,或許她會比她父親先倒下去也說不定。她清秀的臉龐,早已負載太多超乎她年紀的憂愁了。

『今天還要繼續下去嗎?』李成景問道。他注意到病床是放倒的。

『當然!』孫老顯得有些虛弱的聲音,但卻存在十分堅定的意味。『整個劇情快進入最高潮啦!我們當然得打鐵趁熱啊!』

『我也很期待呀,孫老。但還是注意身體要緊哪!』成景邊說著,邊偷覰著淑華的反應。

孫老瀟灑地笑了笑。『算啦,來日幾何,我自己很清楚。先把故事講完,我才能放下一顆心。只怕整個過程可能有點匆促,希望寫作的材料不會太少才好……如果你有什l想法,也可以把它補進去。』

李成景點點頭,表示應允。

『上回講到哪兒啦?』

『關於潘祝庭被兇手伏擊的事……』

『是啦!』孫老輕敲著腦門,說:

『就在大家d了救護車的失蹤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竟然又傳出潘祝庭被攻擊的事件。那件事發生在十一月五日,也就是潘緒逸失蹤的隔天,就讀台大的潘祝庭,晚間騎著腳踏車行經基隆路一帶時,突然被一輛黑色轎車從後方撞個正著。他在路旁昏迷一段時間後,然後才被路人送往醫院。除了身上有許多擦裂傷外,幸好沒有大礙。』『現場有沒有發現數位之類的符號?』

『倒是沒有。不過他表示撞擊力道相當狠,蓄意的成分相當濃厚,明顯是故意要致他於死地。』

『d什l兇手突然變得那l性急?手法也和以前大相徑庭?』成景好奇地問道。

『不曉得。因d沒有目擊者,潘祝庭對事發經過也很模糊,查辦起來很吃力,即使著手去追查他描述的那輛黑色轎車,也都沒有線索,潘家上上下下的車輛都沒有撞擊的痕晼C不過,警方的注意力很快就因d救護車被發現而移轉。』

『找到潘緒逸了?』

『沒錯。九日那天,管區派出所接獲民蛦灡蛂A在內湖附近發現一部被焚毀的救護車,我們是後來接到通報才知道的。那地點相當偏僻,救護車翻覆到二十幾公尺的斷崖下,可能是引起油箱爆炸,整部車燒得面目全非,而司機被燒得焦黑的屍體就在駕駛座上。從他頸上挂著刻有「逸」的金煉看來,我們研判他就是潘緒逸。』

『他身上有沒有手掌被切掉之類的傷?』

『這倒沒有,兇手也沒有留下其他暗示,不過出自於他殺,倒是毋庸置疑的。因d法醫驗屍的結果,發現他是先被毆擊後腦暈厥(同樣的手法),然後才被燒死的,身上有多處撕裂傷,死亡時間至少有三天以上。』

當然,在路邊的一棵榕樹上,我們發現了兇手同樣的戲法:樹皮被刻出鬥大的阿拉伯數字「3」的形狀。只不過,救護車全被焚毀,即使想要對照之前的推論,也都無能d力了。』孫老無奈地搖頭歎道。『偏偏在這個時候,潘家的連續命案受到當局相當嚴重的關切。那時節正逢美麗島事件的敏感時刻,社會上仍是餘波蕩漾,當局d了避免更造成島內人心惶惶,下令將這件案子始末完全封殺。』

『封殺?是停止整樁案件的調查嗎?』李成景不禁想起好萊塢的電影上,常見那種特調部門強勢介入的情節。

『當然不是啦,否則兇手再繼續濫殺下去怎l辦?』孫老說。『只是有關案情報導,一率不准相關人員披露。當時有家黨外的雜誌社硬是自個兒查了個大概,給個聳動標題叫作「臺灣首部連續殺人案件」,不過在付梓前也硬生生給國安局制止下來了。

『從這裏開始告訴你的,都是在當時報紙找不到,相信也不會有人從中發現,這些發生在北部、看似意外的案件,其實是相互有關聯的。那段時期,民蛦誚h認d最近治安變壞,命案多添增幾樁,但卻不會懷疑那是連續殺人案件。』

孫老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雖然郭泉的身分與潘家的關係還是無從得知,但是專案小組幾已認定,要解決這件案子,就得找出在遺{分配中,誰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是希望潘火生公開遺囑l?』

『其實我們也曾想過,藉由公權力介入,來瞭解由律師保管的遺囑內容。不過據律師的說法,遺囑仍是時常修改,尚未公證生效,且家族沒有人看過內容。d了避免引起風波,潘老先生的意思是,希望在他死後召開家族大會,再公開其內容。』

『其實,這對老人家真是情何以堪哪!』孫老不勝感慨地說。

『二太太哭得肝腸寸斷地,潘永湟的屍骨猶未寒,家族竟然接二連三出事了。他們口風很緊,不敢讓潘火生知道這些事。』

李成景像是沒有聽到孫老的說話,他暫停筆記,抱著雙臂沈思起來。『是啦!只要知道誰是最大受益人的話,不就很快就能找出兇手了嗎?』

孫老贊同地點點頭。

『也因此,我們還是私下前往拜訪律師,就受益人的事情談談。我們最希望知道的,就是當有意外發生、受益人死亡的話,遺{會依什l樣的規則來重新分配?比方說是把已死亡受益人的比例移轉到兄弟姊妹身上,還是按照本家、外家的形式來重新分配?

『不過律師告訴我們,因d潘老先生是那種篤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守舊人士,因此遺囑內的受益人,只限于潘家的男性子孫而已。如果某人發生不測,他的那份就會原封不動地轉移到「濟生」醫院創建基金會中。』

『轉移給醫院?』成景不可置信似地問道。

『我們當時也是楞了一下,最終受益人竟然是歸於醫院?而律師再次強調,雖然最後財{比例分配還沒有定案,但潘老先生怕自己走得太突然,曾經把自己對財{分配規則告訴他。他說,就算遺囑內容再怎l更動,這樣的原則是絕對不會變的。

『此外,律師在不違背委託人意志的範圍內,也透露出一個重大決定。他要求醫院董事會通過一項「世襲」提案,也就是未來「濟生」醫院的管理職,一定得由潘家子孫來承繼。』

李成景還是一臉茫然地望著對方。

老警探笑了笑,『原先我跟你一樣,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邊際,以d是潘火生老糊塗了。不過後來仔細推想,發現這可正是老先生的深謀遠慮哩!

『他規劃讓醫院成d潘家世代安身立命的地方,讓家族有餘裕的資金來專注經營,可以避免「富不過三代」的風險,把遺{大部分都投入醫院中,也可以防杜子孫們的鬩牆情事。而「世襲」規則的確立,也能夠保障這支潘家命脈,不會被外姓血親所介入,可說是用心良苦哩!』

『可是,如果那兇手目的是奪{,而且「濟生」醫院終會讓潘家子孫來掌管,那這l一來之前的濫殺豈非就毫無意義了?』成景反問道。

『那就要看兇手怎樣藉此來獲得最大利益囉!』孫老語帶玄機地說。

李成景又停下筆思考著。對他來說,這些豪門的爭鬥、分配遺{的較勁等等實在是太過複雜,超乎他一般熟稔的生活範疇了。

『此外,經過訪查的結果,在墜車地點附近有目擊者表示,在十一月四日晚間,曾經看到疑似的救護車經過。雖然對方不敢肯定是同一部車,可是因d那個地方相當偏僻,住家極少,鮮有救護車會途經當地,因此我們也把這一點列d重要的參考線索。

『就在我們設法進一步過濾十一月四日前後,相關人士的不在場證明時,專案小組接到了一通報案電話,表示要告訴我們兇手究竟是誰!』

李成景瞪大了眼睛。『是誰報的案?』

『潘──緒──逸!』孫老一字一頓,定定地說著。

那一瞬間,李成景突然覺得背脊發涼起來。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AM 11:00臺北市刑警大隊

一回到警局,裘老和阿浪立刻前往最里間的辦公室,找大隊長報到。

柯大隊長正在講電話,他打個手勢要他們稍等一會。從對話的內容約略聽來,阿浪猜測,那應該和政風單位最近大張旗鼓的偵查行動,脫不了太大干系。

這幾天,阿浪特別留心新聞報導,只是接連而來的行政院、立法院的政治鬥爭戲碼,佔據了大幅版面,這幾起聳人聽聞的命案被擠到最角落去,似乎大家都不甚在意了。或許再過幾天,就會被人所淡忘。

據他瞭解,接連發生的三起命案,地區警方連續成立三個專案小組來獨立偵辦,不過偵查進度也都同樣陷入膠著之中。沒有人出面統合這些各行其是的友軍單位,彼此間也沒有橫向聯繫,甚至連有幾分相信這個說法的專案小組組長也不例外。

大隊長的談話終於告一段落。他重重挂上電話,舒展一下筋骨,鰾Y看看兩人,臉上挂著難解的笑容。

『傷全好啦?那傢夥沒真的傷著你吧?』大隊長朝裘老說。

『哼,憑他?還早哩!』

裘老倔強地挺起胸膛說。大隊長微笑了一下。

『接連這幾起的教師兇殺案,我覺得應該是有關聯,尤其是你遇到這檔事兒,更確定這些案件是環環相扣的。禮堂工地化驗的血棖孎i指出,除了留有死者的A型血晱~,現場還有另一種O型的血暀狨部A這是一項重要線索。只是,兇手d什l故意要提醒我們,這三件案子彼此相關呢?對他來說有何好處?』

兩人很有默契地聳聳肩。這可不又回到老問題上頭了?

大隊長也是雙手一攤。『不過我相信,至少目前大方向應該沒錯才是……還有,新政府當家,國安局那裏有些原本列d機密級的資料,也已經解禁了。我在清單上看到一批文件很有意思,那大概是有記載以來,臺灣可以查到的最早的連續殺人案了。

『雖然案情發展可能不太一樣,受害者大都局限在同一家族,但有一特點讓我特別留心,就是兇手都會在現場留下數位編號,這跟眼前這樁倒是有幾分相似,值得列入參考。你們不妨留心一下,這樁案件的破案關鍵在哪里,或許可以得到一些靈感。至於上次楊先生那裏,跟他聯絡上了嗎?』

『是的,』阿浪答道,『已經擬好稿,發文請資訊科的同事聯絡了。』

『嗯,』大隊長點頭贊許道。『這位楊先生,在美國曾經破獲過許多案件,推測也都八九不離十。前幾年的桃園市長滅門血案,警政署也曾請他回國,相信有了他的意見後,一定會有所幫助的。』

他來回注視著兩人。『上頭對這案件盯得很緊,每回開會時,我都信誓旦旦地保證近日內會有所突破、有所進展的,只差沒有被要求限期破案罷了。外頭的小道雜誌倒有人懷疑,這三起案件是彼此有關聯的,幸好沒太多人注意,否則可要鬧開了。』

兩人彼此看了一眼。明禮國小禮堂那一次,阿浪一確認是同樣的手法後,便立刻聯絡專案小組的人員前來,封鎖現場,嚴禁記者跨進,所以才沒有再暴露太多詳情。

大隊長打開抽屜,找出一張簽有官章的正式公文。『你們下午兩點直接到國安局總部找一位董先生,把這張請借函給他,他會把相關的卷宗拿給你們的。』

兩人敬個禮,轉身正要出門。阿浪感覺到今天的大隊長顯得更d疲憊,或許是太多的繁重事物,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原本舉手投足間英姿煥發的神氣,似乎已不復見了。

『應真!』步出辦公室前,大隊長似又想起了什l,從背後喚住了他。

『那個地下賭場在原地開張近年餘,在我的管事範圍內竟然沒抄掉它,我是難辭其咎,省不得有處分下來。』大隊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以往看似理所當然的事,現在似乎又不是那l回事了。我想你應該有自保之道,不是嗎?』

『是,我明白了。』裘老平心靜氣地說道。

『我去抽根煙。』離開辦公室後,裘老悶悶地說道。

下午,阿浪與其他弟兄一道去查辦一件煙毒案,回程時順道前往國安局總部取回案件。

回到警局時,仍舊沒看到裘老的人影,不知往哪兒去了。詢問其他人也沒見著他的影子。

『大概得靠自己盡力了吧?』他心想著。他十分認同裘老在這樁案件上的看法,也曾在專案小組會議上力排裗部A表示得和友軍單位建立橫向聯繫,但是大多數人卻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說你菜還真夠菜,轄區兇殺案沒破,備個案也就是了,幹嘛非得把三條人命往自己身上攬?』其他人笑贏D。

(因d可能還會有第四個人呀!)這句話,終究還是擱在心裏頭沒說出口。算算兇手在這三樁案件中行兇的時日,阿浪估計,不出下個月月中,就要出現第四個犧牲者了。

他向大隊長報備後,翻開案卷細細看起。這是發生在民國六十九年前後的案件,除了最後一樁案件無法確定是意外還是兇殺之外,前前後後共記錄有四起命案。

厚達數千頁的內容,以八個卷宗夾裝著,裏頭是相關的人員筆錄、證物照片、應訊內容等資料。後面注記本案案情已告偵破,但自白筆錄、宣判書等資料卻都付之闕如,原來,兇手在到案後,沒隔幾天便在牢中暴斃了。

阿浪挑了幾個卷宗快速翻閱著,他大概得知,這樁發生在基隆潘氏家族的連續兇殺案件,和財{的分配有極大關聯。有些地方和眼前的案件的確是有點相關之處,就如大隊長所說的,兇手都會在行兇後留下數位注記,可惜兇手來不及詳加偵訊就絕命了,不然阿浪實在非常好奇,他們d什l故意要留下線索,透露給警方呢?

那個兇手挑了四個地點行兇,分別是淡水、金山、內湖、新店等地。根據地緣關係,阿浪心上浮現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些東西好象可以對應在眼前的這樁案件上,但幾經思考後,仍是無法理出個頭緒。

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AM 10:18萬芳醫院病房

『怎l了,小李?你今天看來心情特別好?』

一見到李成景走進病房中,孫老便發覺他似乎十分雀躍的樣子。

『當然啦!』他精神奕奕地回道。『因d今天是專程來聽故事結局的呀!真相大白、壞人伏法、正義伸張。關於傳記那方面,我已經準備就緒,大概知道要怎l著手了。』

孫老楞了一會,看著他一副熱血澎湃的模樣,隨即明白過來。他哈哈大笑道:『小李啊,我的故事才講了四分之三哪!如果就這l水落石出,抓到兇手,那豈不是太僥倖了l?而且,你可能無法從我這裏聽到真正的完結篇哩!』

成景原先揮舞的雙手霍地停在半空,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對方:『您上回不是說,潘緒逸準備把兇手身分告知警方嗎?』

『呵,我可沒說他如願啦!今天我就是要告訴你個中詳情嘛!所以我也說過,最好得等你完全聽完再動筆呀!』

『真是曲折離奇、扣人心弦哪……』空歡喜一場後,李成景坐了下來,自顧嘀咕著。

『相信你也猜到了,真正的潘緒逸尚在人間,隨著救護車墜落崖底的,其實是他的攣生兄弟潘緒達。兇手是誤殺的了。

『這l一來,當晚司機的反常狀況就能夠解釋了,因d客串駕駛的潘緒達,對北縣的路況並不很熟,所以迂回了好一陣子才到達目的地。

『至於d什l會這樣呢?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據我的猜測,很有可能以前兄弟倆就曾經借著外表酷似這特點,相互掩護身分,當潘緒逸想去賭兩把而開小差時,就會找弟弟潘緒達來頂替。』

『不過,如果僅是代其兄開一個晚上的救護車,而出勤管理又鬆散,那d什l兩個人還怕被別人認出,得互換項鏈呢?』李成景不解地問道。

『呃……這倒是,沒特別想過。』孫老說。

『因d我們那時全都在等著兇手身分被揭露呀!像你剛才一樣,不去多想它,那一切就輕鬆多了……』

『那潘緒逸d何不直接在電話中告訴警方就行了?』

『我們的同仁表示,在電話裏頭聽來,他似乎是有所顧忌的樣子。他希望,在十一月十八日晚間九點,我們的專案小組負責人與承辦的檢察官,能夠親自到他位在碧潭旁的別墅中見面,屆時他會把兇手真實身分披露出來。』

『幹嘛要刻意賣關子呢?』李成景的腦海中又浮現另一個疑點。

『我猜,可能要搞條件交換吧!既然他知道兇手的身分了,也或許他有參與其中,而在這節骨眼上,想要抽手了,但又從兇手的誤殺得知對方正打算對他不利,所以希望和警方談妥條件後,再來個窩裏反!』

『嗯……』李成景覺得言之成理,點頭贊同道。

『八點三十分,我們驅車前往碧潭別墅。除了專案小組組長與檢察官外,還有包括我在內共兩位警探同行。

『九點左右,我們抵達了目的地。那是相當氣派的獨棟別墅,共有三層樓,庭院深闊,後方就是碧潭。只不過,當我們一下車,便直覺別墅內有狀況發生了:屋內舉宅燈火通明,人聲吵雜。』

『發生什l事了?』

『我們當時也是面面相覷,莫名所以,門房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前院有兩隻大狗朝我們狂吠著。我們表明身分,大聲喚來傭人開了門。進到別墅內,潘宅上下約十來個僕役都聚集在後院,拿著手電筒、提燈往碧潭來回照射。

『他們表示,今晚八點多的時候,主人不知怎l,像是發了狂似地,直沖往碧潭河邊跳了下去。他們現在試著自行沿河邊搜索,同時並派人去請消防隊過來。』

『這是怎l回事?』

孫老雙手一攤,說:『詳情究竟如何?當時每個人都莫衷一是,只想到以救人d要。當下檢察官便指示,我們留守現場指揮救援,他找了一位姓譚的管家進入屋內,詳細盤問事件發生經過。』

他指著床頭櫃,要成景把上頭的一個小本子拿過來。

『這裏便是當時譚管家供詞的謄本,你拿去看看,就可以知道那件事情的本末了。而這和我們警方後來調查的情形相去不遠。

『現在先回到當時河邊的現場。消防隊隊員很快就到了,他們帶來橡皮艇與探照燈,順著下游開始搜索,我們也組織了人手,分兵兩岸來找尋潘緒逸的下落。當時河面上一片漆黑,效果甚微。鬧哄哄了大半夜,消防隊員啥也沒找著,倒是對岸的搜索人員,在河邊撈到了一隻皮鞋。』

『那是潘緒逸的l?』李成景問。

『他們拿回來的時候,當下就有一個老仆激動地上前,指認那正是大少爺最喜愛的皮鞋。我們查了一下,那是英國貨,國內沒得買,因此十之八九是潘緒逸的物品,應該錯不了的。

『搜索作業持續到天明,陸續又有許多救難人員趕來參與,展開更大規模的打撈作業。中午時分,他們在下游兩公里處,發現了潘緒逸的襯衫。整個搜索行動整整持續了三天之久,但一直沒有更進一步的進展。由於潘家的社會地位,這件離奇的落水案相當受到重視。』

『d什l?難道是巧合嗎?』李成景問:『偏偏就在兇手呼之欲出的節骨眼上,而證人剛好就遭到不測?』

『當時在場的人可都不覺得這是巧合,』孫老說。『這個時機大有蹊蹺,很有可能又是兇手玩弄的詭計。那個晚上,我們決定在現場已被破壞、而鑒識人員又還未趕到前,先行調查一下周邊的情況,看看是否有坐H疑竇的地方。』

『我們首要調查的地點是貴賓室,這是潘緒逸落水前最後待的地方。貴賓室有個落地窗,可以直通後院,有一扇被椅子給打破了。貴賓室約有十來坪大,擺設很簡單,僅有一張桌子與幾張靠背椅。不過有格鬥過的痕晼A裏頭相當零亂,地上、桌上都留有斑斑血晼C

『我們從落地窗走進後院。可能是因d建築的關係,它的格局很特別,像是一把橫放的菜刀,刀柄處有口棄用的水井,上頭壓了木板與磚塊,權充遮掩。而刀刃處,也就是院內蓋有一座涼亭,四周種滿了花草,邊緣處有半人高的鐵柵欄,向下一層樓的地方就是碧潭河面。潘緒逸便是從這裏跳入河中的。

『他們在後院的盡頭建了一道階梯,可通往碧潭邊。還用一些塑膠空桶搭成了簡單的浮動碼頭,平日用來垂釣、賞景之用。不過,潭邊與後院間有道上鎖的鐵柵門,除非有特別準備,否則一般人是不容易從河邊侵入住宅的。』

一口氣說了那l多,孫老臉上滿布倦意。李成景知道是該告辭的時候了。

『孫老,我先回去讀一下檢察官的報告,整理出一個大概,這幾天再過來找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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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裏



八十九年八月一日 PM 8:03 某網路咖啡店

早上,有位元資訊科的同仁過來辦公室拜會O六二六專案小組的組長。他們已經透過電子郵件與旅美的楊博士搭上線,對方在昨天有了回音。他表示已經詳閱過案卷,整理出一些心得願意與專案小組成員分享。而d了方便起見,他希望能夠約個時間,用『視訊會議』的方式來面對面討論案情。

『視訊會議?』組長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對方。

『也就是將影像、聲音等資料,透過網路來進行傳送,這樣雙方就可以進行多邊會談。』對方宛如背書般地解釋道。

『你說得很明白,但我聽得真他媽的糊塗……你的意思,應該就像那種可以看到對方的電話設備吧……資訊科那可有這樣的設備?』

『我們科裏是有,』科員面有難色地說。『不過內部網路的頻寬不夠,我們到目前還是用數據機來接收資料,所以無法承載這樣的使用量。』

『太離譜了吧?』

其實對方滿口術語,他們根本都聽不懂。反正既然無此設備,組長也就隨口跟著大聲抱怨幾句。

最後,滿面愧疚的科員給了一個還算有用的建議。現今風行的『網路咖啡屋』裏,有相當快速的對外網路專線,用來進行線上會議的話,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科員回去後,下午即傳來消息。楊警探願意在美西時間早晨六點整,約莫是臺北時間晚上八點左右,上網進行會談。他同時把網址傳真過來。

先前,阿浪已經聯絡上轄區的一家連鎖網路咖啡屋,店長表示願意提供相關的設備與技術。晚上,O六二六專案小組共有五名成員,一起來參與這場別開生面的線上會談。

這家店位於中山南路上,場地相當寬敞,裏頭滿是煙味與悶熱污濁的空氣,槍聲、慘叫聲、叫鐘n則不絕於耳。數十來個青少年聚精會神地緊盯螢幕,手裏握只滑鼠快速地滑動著。組長傾身看了螢幕幾眼,裏頭不是暴力槍戰就是戰爭殺伐,他搖搖頭,不明了這些人d何把時間白白浪費在這上頭,不過年輕的探員們倒是在後頭看得津津有味地。

他們租用了一個密閉包廂,並找來服務生架設了電腦攝影機、麥克風等設備,確認操作順當後,阿浪打開網路瀏覽軟體,敲入指定的網址。

同時,他的耳邊回蕩著臨行前,大隊長所說的那番話。

『裘老的意思是,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可以了結這件案子了。在那之前,政風室那邊我會幫他頂一下,就算事涉關說,他擔保事後也會圓滿解決的。』

一個月破案?他不曉得裘老的自信是從何而來的,這l說,不過想圖個將功贖罪吧?但現在的他只知道目前可說是一點頭緒也沒有,而破案壓力卻又急如星火,所以才得求助這位華裔警探的幫忙,否則上層的人是絕不願意眼看家醜外揚的。

螢幕閃動幾下,影像突然躍入眼簾,他們看見了楊志軍博士本人。比他想象得還要年輕許多,大概不到四十歲。他穿著一件斜紋襯衫、搭配一件颯爽的獵裝外套。生就一副娃娃臉,精明中卻不失和氣,帶點洋腔的語音有些逗趣。他舉起手向大家招呼了一下。

雙方就著麥克風試了幾次音,接著才開始交談。即時的畫面顯得有些遲滯殘影,語音也不是很流暢。

『嗨,是羅組長吧?各位晚安。我們這裏現在是大白天,各位不妨向我道聲早。』他的面孔在螢幕前遊移一下,裝出在找人的模樣:『共有五位先生哪!大家都好吧?』

楊博士俏皮地打個哈哈,省卻了寒暄客套。

『讓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因d我分析之後哪,有些東西顯然是相當急迫的,希望我們在時效上可別錯過了。您那邊傳過來的這三樁案件哪,我彙整出幾個特點,相信它們是彼此相關的。』

他拿起桌上一份準備好的手繪草圖,標示出幾個日期,『首先,從日期上來觀察,你可以發現,兇手的「醞釀期」越來越短,也就是第一樁案件與第二樁案件相隔十八天,第二樁案件與第三樁案件相隔十天,而且在第三起與被害人發生了格鬥,看來並不像前二起經過精密策劃哪,反倒比較像臨時起意的樣子。這一點,也可從兇手不再堅持用黃粉筆這個地方得到佐證,因d他根本來不及把案件計畫得十全十美。這一點可說是這類連續殺人案件的典型哪。』

三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受害者專挑老師,如果不是d了某種目的,那l很可能就是他極d痛恨老師哪。而依據我們辦案經驗,這類案件的發生,第一起通常都是挑選熟悉的情境、地域、受害者,所以我推定哪,兇手和文山區這一帶應該有地緣關係,不然至少也曾在此地完成小學教育。而且依據受害者的年歲研判,很可能是第一位受害者所教過的學生之一哪。』

『d什l會挑選這些地點?如果我們去徹查受害者教過的學生,是否會有結果?』認真做著筆記的組長忍不住發言道。

『在地點的選擇上,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狀況哪。就我的經驗來說,連續殺人兇手的犯案地點,都是有晱i循的,頭幾起都不會相隔太遠,直到他的經驗豐富、膽子大了哪,地點才會擴張到「州」以外的地方。

『但是在這幾起案件中,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規律,兇手的模式是無從捉摸哪,也不像是刻意去尋找教過自己的老師。如果不是憑某種喜好來選擇,再不然就可能是故意照曾發生過的案件來加以安排了。』他在紙上塗出幾筆,彼此間的地點相隔都有段距離。

曾發生過的連續殺人案件?阿浪心上立刻浮現那樁六十九年的凶案,不過仔細一想,它們發生的地點並不一致,於是馬上將其拋諸腦後了。

『還有一個特點是立刻引起我的注意哪。』他高舉著幾張貼在白板上的搜證照片說:『兇手希望引人注目。他在現場留下作案痕晼B佈置著名案件的手法、故意跑到第二名受害者住處打電話等,就是希望警方將這些案件聯繫在一起,可千萬別忽略了他的精心傑作哪。根據以往偵辦的案件特色,這類的兇手,有相當高的機率在警方偵辦的時候,重回現場,混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

聽到這裏,組長如獲至寶地馬上把這些抄錄在筆記本上。

『他盡其所能地照著過往著名的意外案件來佈置現場,這也是一種潛意識的投射哪,他認d得有這樣程度的犧牲,才有資格配得上「老師」這個身分。各種細節的精心佈置、長時間和屍體相處在一起,可以看得出,兇手具有卓絕的意志力,再不然就是精神狀態異于常人哪!

『底下是我對這個人的側寫,各位不妨留心在圍觀的群菑五,是否有人符合以下條件的:男,年齡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間,未婚,一向離群索居,暴躁易怒,精神狀態不穩定,可能有入院治療的記錄,曾從軍過,受過特種部隊之類的訓練,但因d精神狀態而中輟軍旅生涯,也或許因此與上級長官發生過衝突……血型應該是O型……』

『您連血型都知道?不如把名字乾脆給我們好啦!』

迎著組長驚訝的目光,楊博士頑皮地眨了下眼睛。

『那是各位傳過來的資料告訴我的哪!』他最後補上一句道。

『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哪!』

一結束談話後,組長坐不住了。他套用了楊博士的口頭禪,像個小孩子般興奮地摩拳擦掌,在小房間內走來走去,胸中滋長著無限自信,仿佛明天就可以將兇手一舉成擒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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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三日 AM 10:18 萬芳醫院病房

趁著今天結束期中考,這個禮拜又有一段空閒了,李成景決定好好整理七月份以來抄錄的訪談內容。雖然有些生澀,但越來越得心應手了。只是孫老給的原始資料讓他有些苦惱,如果直接原文照登,可能會失之枯燥,而d了顧及真實性,他還是決定把一些枝蕪細節刪去後,全文刊出。

底下就是民國六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日晚間九點十五分,羅文雄檢察官(簡稱『檢』)與譚屏管家(簡稱『譚』)在潘家別墅中,針對潘緒逸落水一案的詢問經過:

檢:『譚管家,你在這幢別墅中服務多久了?』

譚:『我原本是潘老先生旁邊跑腿的,算算也有五年之久。後來二太太這裏需要一個管事,潘老先生說我做事勤快,便調我過來這裏了。』

檢:『二太太平時也住這裏嗎?』

譚:『不,平時這裏只有大少爺住而已。二少爺和太太同住,但偶爾也會過來待上一段時日。』

檢:『先扼要地說明一下,事件的發生經過。』

譚:『今天晚上僕人們都在客廳中,整理一些二少爺往生後的物事,並折一些蓮花座,而大少爺則留在貴賓室內,並特別交代,如果沒有吩咐,任何人一概不准進入打擾。大概在八點二十幾分的時候,大少爺像是發狂似大聲吼叫,接著猛地砸破落地窗,發出好大一聲巨響。隨後我們就看到披頭散髮、滿臉血污的他,一邊很驚恐似地嚎叫、一邊穿過花園朝擋土牆那裏跳下去了。』

檢:『d什l會發生這種事?是因d房間發生什l事,或是他以前有過類似的病例?』

譚:『沒有。當時大家除了立刻跑去院子察看外,我和吳媽也先到貴賓室內察看一下。除了整個房間顯得零亂、地上有些血晱~,並沒有發現其他物事。』

檢:『當時每個人都看到潘先生從院子跑過l?』(檢察官起身看向窗外,除了靠近貴賓室附近外,院內大部分的情形都能看得相當清楚。)

譚:『是,面向院子的人最先發生異狀叫出聲,接著每個人都趕到視窗處察看了。』

檢:『你看到潘先生身上有傷口或其他可疑的事物嗎?』

譚:『因d那時候院子內的大燈沒開,加上事發突然,我並沒有看得很清楚。

檢:『那間貴賓室平日做什l用途?』

譚:『供客人休息外,少爺也在那裏放了不少衣物,權作更衣室用。』

檢:『事發前,有沒有聽到什l可疑的動靜?』

譚:『沒有。您可以發現,貴賓室的門相當厚,而且還隔了一道長廊,即使大聲喊叫,客廳這裏也聽不到。』

檢:『今天晚上有沒有人來訪?或是電話?』

譚:『電話倒是沒有,因d客廳和貴賓室用的是同一條電話線,如果有人撥出撥入,客廳這支電話也會響的。至於是否有訪客……應該是沒有(語帶保留)。不過少爺當晚刻意安排我們不進去打擾,要所有人都留在客廳中,不要離開半步,因此這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檢:『你有看到任何人進入或是離去嗎?』

譚:『沒有。不過少爺是開車回來的,車上如果藏有人我們也是不知道的。』

檢:『這裏除了前門外,還有什l出入口?』

譚:『還有後院柵門,不過平日有上鎖,外人不能進來,如果攀爬也會被我們見到的。』

檢:『如果不經由階梯,是從岸邊直接爬上擋土牆,並從原路離去呢?』

(譚管家不太有把握,不過前去察看的結果,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攀爬痕晼C)檢:『那有沒有可能趁大家混亂的時候,從前門離開?』

譚:『不太可能。前院養有兩條受過訓練的德國狼犬,晚上放出來巡夜,如果有不同氣味的外人,一定會被它們攻擊的。』

檢:『說一下潘先生今晚的大概行蹤。』

譚:『少爺在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一個人出門,沒交代要去哪。七點左右回來別墅,同時吩咐我們不要去打擾他,接著便一直留在貴賓室內。』

檢:『他最近有沒有什l異常的棤H?』

譚:『自從二少爺發生意外後,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低落。他大多的時間都躲在別墅內,不出房門半步。即使外界都誤以d是大少爺遇害,但他從未出面、甚至也不准我們去澄清事實。』

(外頭打撈起一雙鞋子,有人進來報告檢察官)

檢:『這是潘先生的鞋子嗎?』

譚:『沒有錯。英國的Bruno牌,尺寸也相符合。』

檢:『平時潘先生在家裏也穿著皮鞋?』

譚:『不。他在家裏通常都是一身便裝,即使有訪客也是一樣的。』

以上就是當晚發生在潘緒逸豪宅中的整個經過,李成景斟酌了好一會兒,並徵詢過阿文的意見,決定就這樣刊出。

『不要輕忽那些看似沒有意義的對話,因d線索可能就在裏頭啊!所以你不要隨意去刪改,否則真相會更看不出來了。』

阿文這樣建議著。他似乎對這個題材很感興趣,最近沒事的時候就會過來晃晃。聽完這件落水疑案後,他反過來問李成景:

『你覺得整個事情發生經過應該是怎l樣的?』

李成景偏頭想了想。

『依我的想法,當晚貴賓室中一定還有另一個訪客,和潘緒逸在一起。他進入的方式很可能就像是管家所說的,由潘緒逸開車載他入內,而後故意把傭人們支開以避人耳目。因此,整個重點應該放在兇手究竟是怎l離開的?現場有沒有其他出路?』

阿文點頭稱是。

『兇手和潘緒逸可能是由於一言不合、或者是拿出什l讓他驚恐的東西,結果讓他突然發狂,沖出到室外,一個恍神便失足落水。然後在傭人設法開門進入的時候,他先設法躲在某處,然後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引導後院去時,便趁機從前門離去。

『記得前面案件的特徵嗎?加上潘緒逸可能是開車帶他進來的,所以兇手很可能是潘家的人,而狼犬不攻擊他,這也不令人意外了。』

『嗯……』阿文雙手抱臂,低頭沈思了一會兒。『這個突然發狂的論調有點不合常理,還有,既然潘緒逸明知對方是兇手了,d什l還敢跟他獨處一室,而不加防備呢?』

『這……』對這些看似簡單的問題,成景竟一時詞窮,答不出話來。

阿文笑了笑。『這樣吧,下次幫我問孫先生兩個問題:一個是在潘緒達的落水案件中,現場有沒有出現阿拉伯數字?此外,現在那幢別墅是歸誰所有?』

『你想幹嘛?滲透進去調查?拜託,那可是快二十年的老案子囉!』

阿文臉上仍是一副諱莫如深的笑容,把一片口香糖塞入嘴裏,搖搖頭不答話。

八十九年八月六日 AM 7:23 市刑大證物室

『嗐,阿浪,有結果了嗎?』裘老靠在廊柱旁,伸手輕叩著證物室的門。

阿浪手上的香煙慢條斯理地燃燒著,一縷細煙筆直地嫋嫋升上日光燈處,積累的煙霧被推擠,緩緩暈散開來,把原就昏暗的燈光遮匿大半,只有監視器的螢幕強光在牆壁上來回跳動著。

裘老順手打開吊扇開關,老風扇帶著嘎嘎怪響開始旋轉起來,扇葉的暗影在室內盤旋著,仿佛直到此時才d這個地下室空間注入一絲活物的氣息。

阿浪像是進入禪定狀態一般,直到聽見嘈雜的背景聲音後,才猛地驚醒過來。

『你睡著啦?』裘老嫌惡地揮散空氣中繚繞的煙霧,推開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清出桌邊一角坐下來。『乖乖,日夜這般操勞,可會折損英才哩!』

阿浪疲憊地用雙手來回摀熱臉頰,端起桌上冷卻的濃茶喝了一口。看了看表,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已經聚精會神地連續注視螢幕三個半小時了。

聽了楊博士的建議後,組長立刻動用關係,自各大媒體調閱現場拍攝的帶子,同時也將警方所有的搜證影帶找出來,逐一進行比對。整整花了幾天工夫,每卷帶子至少重復播放了十來遍,專案小組的每個人莫不叫苦連天,他們滿眼通紅、呵欠連連,用來提神的烏龍茶都灌了個飽足,兇手卻還是影蹤杳然。

專案小組原本高昂的士氣很快就消磨殆盡了,『這檔事兒可沒有想象中的那l簡單……』大夥兒的心裏這般想著。眼看投入了大量人力、時間卻毫無成效後,組長更是將原先奉若神明的楊博士,改口稱之d『哪』個『半仙』。

『哪個笨蛋犯案還會跑回現場?嫌景氣太差,想早點吃牢飯?』昨晚,組長氣衝衝地把一堆影帶掃下地板,嘟囔著離開了。

裘老借用組長的話,促狹地問道:

『你也相信那個「半仙」的話「哪」?』

阿浪揉揉眼睛。『說不定我們真有什l疏漏的地方?』

『少來了,同一支片子至少看它七、八十次了,一個鬼也沒看出來。圍觀人群、圍觀人群……警戒線外也才十多個,如果真有同一個人每次都出現,當場早就被我們給揪出來囉!「哪」?』

裘老意興闌珊地說。除了那個小男孩勝成外,他是唯一見過歹徒面貌的人。所以這幾天光是要分辨那些神似的身影,他也被整得夠慘了。

『楊博士分析得頭頭是道,我還滿相信的,這些理論以前在「犯罪心理學」都曾經聽過。』阿浪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裘老,我倒是想知道,您d何能信心滿滿,打算在一個月……不,是三個多禮拜內破案?』

裘老籲了口氣。『你聽大隊長說了?』

阿浪點點頭。

『我也不過憑著一種直覺,才當場那樣誇下海口,我希望能等到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再撤除我的職務罷!其實我也是跟大家一樣,絲毫沒有頭緒,這樣說多少給留點帛情C真的也要謝謝你。』

『不過,就算破了這個案件,政風單位還是不會放過你呀,不是嗎?』

『可至少我心底覺得沒有遺憾哪!至少老裘到最後還是堅守崗位,親手將凶徒逮獲歸案!』

阿浪苦笑了一下,同時感覺裘老似乎隱瞞了什l,沒有說出口。他想安慰對方幾句,但卻不知該如何坐f。

『別小看我的直覺,往往這l認定會破案,有時還真給應驗了哩!你還記得嗎?我的第六感,往往幫我突破盲點,屢建奇功。像「三月嵐」PUB那次,那個詐欺通緝犯借著友人掩護,躲在洗手間裏化妝成服務生,正要溜走,結果卻被我抓個正著……』

說到這裏,他突然圓睜雙眼,不再講下去了。

『怎l啦?裘老?你還好吧?』阿浪注意到他的異狀,傾身上前急切地問道。

他豎起右手食指擺在唇間,示意安靜。『盲點、盲點……阿浪,你想,兇手如果真的曾回到現場,d什l我們會看不出來……』

『你究竟在說什l呀?』

『因d他可能假借了某種身分,即使重回現場,也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

阿浪腦際靈光一閃,他沖重播影機旁,開始仔細一一檢視那些來回穿梭的記者群。『不在這一卷……』他匆匆起身,拿過其他電視臺的毛帶。一般來說,不管是警方的鑒識影帶或是同行的攝影師,他們不會把鏡頭往記者的身上招呼的,因此,唯有在尚未剪輯過的毛帶上,前幾個畫面才有可能入鏡。

阿浪從頭開始仔細梭巡了一會兒,正打算退出換過一卷帶子的時候,裘老喝止了他。

『暫停!』

他走到螢幕前,指著畫面左邊角落的一個攝影師。他穿著一件套頭綠色毛衣與藍色牛仔褲,胸前別著一張『東山新聞』記者證。他扛在右肩上的那部攝影機,正好遮去他大半臉龐。雖然距離較遠看不真切,但阿浪還是注意到他拿的機器機身較小,並非是其他人拿著的那種專業機種。

阿浪再換了一卷蜂園案件的搜證帶,又再看到了這位攝影師。從頭到尾,他始終故意拿著攝影機遮擋,並站在角落處,他們一直無法看清他的臉。雖然說,各大電視臺在採訪同一縣市的現場新聞時,出機的攝影師可能都是同一人,但其他同業至少還有另一名文字記者隨行,而這個人卻始終是單身一人,的確是相當可疑。

『就是他!』記不得是到第五還是第六卷時,最末端恰好拍到他拿下攝影機,正要離開的側面臉龐。裘老指著他大聲叫嚷起來。『就是這個傢夥!肯定錯不了!』

把畫面停格後,裘老激動地貼近螢幕,仔細地看了一遍。『而且我還有印象,這個人好象是出現在文山國小第四十屆前後的紀念冊上……阿浪,你把這個畫面翻拍下來,找那個蔡老師的小孩兒指認。我去把那個傢夥的底細查個明白。』

在裘老快步去尋找畢業紀念冊的空檔,阿浪把畫面放到最大,列印出來。放遠一點仔細瞧瞧,的確有幾分神似當晚追逐戰的那個人。他打了通電話給南投轄區分局,並把照片傳真過去,請他們拿給古勝成進行指認。

裘老三步並做二步沖回地下室,阿浪從沒看他這l激動過。『找到啦!就是這個傢夥,這個該死的傢夥!』

他指著一個名叫『黃華興』的學生。上方二吋的大頭照,映照出一個尖嘴猴腮、猥瑣模樣的小學孩童。無須去細察他的童年怎l過,光是憑他臉上那愁眉苦臉的樣子,阿浪也能感受到,他肯定度過了一段不怎l愉悅的小學時代。往前翻了幾頁,果然,那位笑咧嘴的年輕導師,正是當年甫執教鞭的陳碧英老師。

看著導師的留言裏,穿插著的『感傷、鵬程萬里、永遠愛你們』等懷念字眼,阿浪心中突然有種再諷刺不過的感覺。

『怎l樣?先跟大隊長報告?』阿浪猶豫了一下,說。

裘老一把搶過紀念冊本子。『咱們先去確認這個兔崽子的行蹤,若有進一步消息,咱們再通知弟兄們出馬。』

『這不合程式吧,這……』

阿浪在後頭嘟囔著,希望他能再多加考慮,但裘老卻性急地頭也不回往外大步走去。沒奈何,阿浪找到正值班的小唐,囑託一些事請他調查,跟著快步追出去了。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九年八月六日 AM 10:18 萬芳醫院病房

『孫先生今天好一些了嗎?』

原本李成景約定昨天要過來的,不過淑華告訴他,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所以他才改延至今日。但他一上六樓,就看見孫太太憂心忡忡地交握雙手,站在病房外。他注意到對方的臉頰上依然留有淚痕。

『那個死人臭脾氣又發作……』情急之下,孫太太口不擇言地罵道,而後又驚覺言詞大不吉利,急得一跺腳流下淚來。『他自己身體狀況不行了,還是挂念那個什l自傳,叫他另外約個日期,偏偏老頑固就是不聽,總要你過來,我明明叫他要多休息……』

講到激動處,孫太太緊抓著李成景的手臂,掐得他發疼,仿佛這是她好不容易能找到的支柱。成景耐心地等她宣泄完畢,情緒穩定一些後,方才點頭應允。『是了,我明白了,我今天會早點離開,讓孫先生能儘早休息的。』

一進房內,成景注意到淑華的臉上也是一副悲戚的模樣,膝頭攤開的那本書,久久都停留在同一頁上頭。反倒是孫老,儘管臉色更蒼白幾分,但是那雙充滿旺盛鬥志的眼睛,卻依舊是神采奕奕地。

『小李啊,我的情況好象越來越不妙了耶!』孫老故作輕鬆地強自笑著,成景注意到他總是用左手緊按著腹部。『所以說,今天你只要認真聽我說故事,不要發問,這樣我們就可以早一點上演完結篇啦!』

『是的!』李成景想要回應對方不認輸的笑容,但那樣的氛圍卻讓他怎樣也輕鬆不起來。他手腳俐落地把採訪的道具都擺設好。

『其實當時的情形並不那l單純,因d上頭不放心讓我們這樣的一個地方警局,來負責整樁案件的查辦。所以當時至少有調查局、北市刑大,甚至國安局等多路人馬前來出頭,結果反而使得查案的進度更d落後。

『直到今天d止,潘緒逸的屍體還是沒有下落,因d死不見屍,所以視d失蹤人口來處理,後來過了法定期限,他的母親才向法院申請死亡宣告,將那筆遺{移轉到醫院基金會名下,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們依照那天晚上,潘緒逸落水時間的前後,向潘家的成員們一一確認不在場證明,而眼下其實也只剩潘永裕、潘祝庭與潘榮成三人而已。潘榮成是住校生,有多位師生可加以證明;潘祝庭則表示在家中睡覺,胞姊潘振芳可以d證;而潘永裕的問題就比較大了,他表示當晚獨自去看了場電影,手上有票根可資證明。

『根據我們私下調查的結果,其實他當晚原本要主持一場會議,但臨時卻又向秘書表示身體不適而臨時取消。更致命的是,在潘緒逸的貴賓室中採集到的血液樣本,除了潘緒逸本人的B型血晱~,尚有另一人的A型血液反應。偏偏,和潘永裕的血型相符合!』

仿佛重臨當天的情景,孫老亢奮起來,臉頰發紅,淑華有點擔心地站起身,不過他擺擺手表示無大礙,一旁的成景更是不敢呼一口大氣。

『我們立即往訪潘永裕,他原先推辭不肯出來見面,後來在警探們的堅持下,他才遮遮掩掩地走出來。他身上滿是傷痕,可是問起緣由,卻又吞吞吐吐地,不願說出詳情,只說昨晚回家路上遇到強盜,把他毆打一頓。

『加上先前那無法解釋的車後廂血晼A矛頭都指向潘永裕,於是我們加緊調查他的周邊關係。專案小組認d,如果要說動機的話,他倒是相當可疑的。潘永裕在家族中儼然是一副當家老大的模樣,他總認d只有自己才是「正統」,外人面前雖是照顧後輩的大哥模樣,但實際上常在父親前派其他人的是非,試圖影響遺囑的內容。』

『但潘永湟呢?那可是他親弟弟呀?他也忍心對他下手?』李成景按捺不住,脫口而出。

『從另一方面想,不就少了一個自家人來分財{嗎?而且也可以藉此嫁禍給外家的人,規避自己的嫌疑哩!

『當時專案小組內的聲音可說是一面倒,幾乎所有人都決定擇期將他約談到案。就算他在郭泉案有著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但是他們卻主張兩案的動機不同,應該分開查辦,所以根據種種棤H,將他列d首要嫌疑犯。』

『那不應該分開看的,兩案之間明明是相互牽連的!』成景叫道。

『但我們一直找不出郭泉與潘家的關係,那或許是隱晦而不欲人知的,也只有期望真凶落網,能夠告訴我們真相了……』

孫老似是因d呼吸不順,輕撫著胸口,顯得有點痛苦的樣子。成景擔心地望著他,淑華不知在什l時候也走近過來,但孫老卻固執地屢屢擺手,她負氣地走回窗旁。

『那天潘永裕找了律師陪同,一起接受專案小組的訪談。他表示,自己在臺北市某處金屋藏嬌,d了怕破壞家庭,他不敢公開這件事。像是潘緒達案中,他當時正和情婦在一起,所以和他原先的說法有些出入;還有,他前幾天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表示手上掌握有他外遇的證據,希望能到新店某公園談判。因d如此,他不得不推託既定的會議行程,前去赴約,不料卻在公園內被人拿棍棒襲擊,由於對方蒙住頭臉,所以他並未能提供更多線索。

『他表示,因d有這層關係,所以許多地方他有難言之隱,希望專案小組能夠諒解。至於轎車後廂發現郭泉的血晼A他表示自己也無法理解,想來一定是有人故意嫁禍的。』

『只不過,』孫老停頓了一會兒。『專案小組認d這全是推託之詞,除了有必要前去訪查他聲稱的那名情婦外,並決定扣押潘永裕,同時申請搜索票去搜查他的住處與辦公室。』

『整件事盡可能在相當保密的狀況下執行,但是堂堂濟生醫院副院長被收押,畢竟瞞不過太久,因d他們和政治界的關係也相當良好,上頭關照的壓力不斷。不料收押的第六天,潘永裕竟突然暴斃在看守所內。』

『難不成這也是兇手設計的?』

對兇手的神通廣大,李成景非常驚訝。

『應該不是。當時內部蛬*伔A有人說他是被刑求致死的、或是他本來就有病在身,也有人說是情治單位密謀犧牲他,以平靖亂象……只是不管怎l說,他的死和調查小組的行動是脫不了關係的。因此有相當於內政部長級的高官出面關切,最後專案小組決定以重要關係人猝死d由,停止了案件偵查。

『不到半個月,潘老先生也跟著辭世,他的晚年可說是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潘永裕之前自國外購入許多先進儀器,試圖維持他父親的生命狀態,期待能在最有利的情況下完成財{轉移,不料最後竟然是如此收尾,潘老先生的遺囑始終也都沒有完成。後來律師執行他的遺志,由潘火生的妹妹潘昭妹代管整間醫院,直到十年前才易手d潘祝庭。』

『孫老,您的看法呢?』李成景問。聽完了這樣的結尾,總讓人覺得整樁故事匆促落幕,觀衖晱憎荓o及細細回想其中情節,只能d這般離奇的命運唏噓一番。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一個醫院副院長有必要鋌而走險,殺害自己的手足來奪{。因d在家族內他已經占盡優勢,有強勢的正當管道來擺佈遺{分配。雖然也有人持相反論調,說什l人心不足蛇吞象之類的,但我還是覺得那可能性並不高。

『我曾經有個荒謬的想法:殺人兇手精心安排的戲碼,也就是在命案現場留下阿拉伯數字那招,只有寫到3,卻在第四場戲時卻嘎然而止,以後再也沒有出現了。會不會潘緒逸才是真凶呢?落水案只是他的故布疑陣罷了。雖然表面上對遺{分配沒有直接獲益,但對他們那一支族而言,是不是有什l不欲人知的好處呢……』

『小李,幫我個忙,』孫老眼中流露出熱切的光芒,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如果可以,去幫我找到那些外家的家屬,拜訪他們,把他們現在的情況寫在後記裏頭,讓我的讀者也能夠知道這出戲碼的結局,讓我的故事可以更完整。

『老孫的戲份就只能演到這兒,你可能還有很多事情要問,有的細節還來不及講,只是現在的我其實應該躺在加護病房裏。我想今天下午進去以後,可能永遠再也出不來了。d了這最後一個小時,早上還和醫生吵了一架,家人也沒給我好臉色過。但我挂念不下,只因這世間的事兒,到頭來總得有個了局,不是嗎?』

李成景驀地鼻頭一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兒。他忽然發現有強烈的目光正逼視著他,鰾Y一望,母女兩人站在門邊瞪著他,臉上儘是憤然神色。他一時沈迷在陳年往事裏,竟然忘了曾允諾讓孫老多休息這檔事。

『對不起,孫老,我有事要先走了。』李成景把最後的內容抄錄起來,然後草草收拾一下,編派個謊話要離開。

大概是今天耗費太多力氣了,孫老早已閉起眼睛,沈入在夢鄉中。李成景有些不忍地,輕輕握了一下對方垂放在床沿處滿是皺紋的手。他不知道這是自己見到這位老警探的最後一面,竟連一聲再見也都來不及說。

李成景經過他們母女身旁時,不敢正眼看他們,低頭說了聲『對不起』,便匆匆離開了醫院。走到外頭,他發現,這個禮拜裏難得見到的陽光,似乎變得有些黯淡起來。

八十九年八月六日 AM 11:10 三重市

推算了黃華興的畢業年限,裘老在蔡麗美老師任教的班級中,又找到了這張熟悉的面孔。照著紀念冊後載明的地址看來,黃家在七十四年前後,也就是黃華興自小學畢業後,從文山區一帶遷移到三重了。由於時隔年代久遠,他們前往查訪時,並不指望真能順利找到這個人,只冀望能夠再多收集到一些情報罷了。

他們追索的這個住址已經消失,原地改建成八樓高的公寓,住有十來戶人家。兩人挨家挨戶地拜訪,試著找鄰居舊識打聽線索,確認在民國七十四、七十五年前後,是否有一戶姓黃的人家住過這裏。

最後在裏長的引介下,他們在附近找到一位住在此地近三十年的歐巴桑。

『黃家?是不是一個叫黃秀媛的小姐,獨力帶著十三、十四歲大的男孩……』

『他父親呢?』

『也不知道哪個負心漢造的孽,聽說黃小姐還沒有個名分,就生下這個孩子了。』

『小孩姓黃?』裘老好奇地問道。『小孩兒沒有跟父親姓嗎?』

『也不知道父親姓啥?聽說這個小孩原本不是跟這個姓,只是後來那個男人表示不願意認這個小孩,所以黃小姐一氣之下,就把他改回黃姓。』

這位婦人以前曾經和黃小姐一起去工廠做過工,和她最d熟稔。從黃小姐口中得知,她原本是舞廳小姐,和一名企業小開同居一段時日,由於不被男方家人認同,自肚子裏有了小孩後便被男人拋棄。這些慘痛回憶,她不願意多說,所以詳細情形並不是很清楚。不過,黃小姐打罵小孩的功夫是出了名的。那時幾乎每到八點檔連續劇一結束,整條街都可以聽到藤條毆擊、小孩哭泣的聲音。

鄰居表示,後來黃小姐某天晚上好象遇到強盜攔路打劫,被發現殺死在住家附近。而那個小孩兒國中畢業後就沒再上學了,她再看到他時是在電視新聞上。因d他不知發了什l神經,某個夜裏一口氣砸毀了停放在這條街的所有車輛,而被警察帶到局裏。從此再沒有注意到他的消息。

『哼哼,至少咱們刨到他的根了。』裘老說。事情多少有點眉目,總算又向前推進一步。

他們在附近又打聽一會,只是附近鄰居對黃家的記憶都很淡薄,因而沒有更進一步的線索了。裘老根據畢業紀念冊的通訊錄,試著打幾通電話聯絡他的國中同學,但過不多時他便放棄了。

『什l東西也沒問到,這個小孩一向都孤僻、沈默,國中同學也都沒什l印象。只聽說後來好象去念軍校了。』

阿浪撥了通電話給小唐。他離開警局前,把『黃華興』這個名字給他,希望他能透過軍方系統來過濾線索,並把範圍鎖定在退役的特種人員身上,沒想到真的給他打聽出來了。

『這個人隸屬憲兵夜鷹部隊,原先在台中服役,但隊上醫官認d他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所以裁定強迫退役。他有毀損、以下犯上等案底。』

『家庭狀況呢?』

『戶口申報裏,父親是黃謹紳,母親叫作梁招弟。上頭有個大她十九歲的姊姊黃秀媛,民國七十七年間在自家附近的田間被人殺害,研判可能是強盜殺人,但一直沒有抓到兇手。』

黃秀媛是姊姊?阿浪遲疑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關節。d了不讓這個小孩日後背上『父不詳』的陰影,所以黃小姐乾脆把戶口報到自己的祖籍裏。

『有查出他目前的住址嗎?』

小唐報給他一個地址。位於木柵區,看來是個很偏遠的地方。

『找到啦!』阿浪揚揚手裏的資料,朝裘老大喊著。他正跨到對街去向騎樓下的一個阿婆買彩券。

他們足足開車一個小時,問了三個路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位在半山腰的住處。d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確認目標後,刻意再往前駛了數十公尺才停下車。四周人煙稀少,相當荒涼。{業道路上坑坑洞洞,顯見已年久失修了。

阿浪搖下車窗,取出望遠鏡,觀察那間幾已荒廢的簡陋木屋,看起來像是臨時搭建的工寮。破爛的木門前挂著一把生銹的大鎖,他揣測想找的人應該不在裏頭,那八成是一間農家堆放雜具的大倉庫。旁邊有間相當規模的溫室,滿園遍植蘭花。

『下去看看?』裘老問。

『嗯。』阿浪點頭同意。

雖然看似無人,但他們還是謹慎地一探腰際,確認九○手槍的子彈已上膛,方才一前一後走下車去。

阿浪透過破爛的窗板,稍稍探頭往裏頭注視。出乎意料地,這裏留有人住過的痕晼C地板上隨意堆放一些衣物、泡面等。他朝裘老豎起指頭,輕輕繞到屋後,用力拉開搖搖欲墜、滿是木板補釘的窗子,一腳跨入屋內。

屋裏陳設極d簡單,除了上頭搖晃的一盞燈泡外,一張拼湊的木板床、一個充作桌子的大紙箱,其他再一無所有了。裏頭飄蕩著一股濃厚的潮濕黴味,角落處也長滿了黴菌、矮蕈,實在無法想象這裏竟可以住人。

『看來真有人住過哩!』裘老打開手電筒,往四周梭巡一下。他伸手去翻閱紙箱上堆放的報紙。『嘿……咱們好象中獎了。這些篇幅都跟命案報導有關哩!』

阿浪索性跪下,打開那權充抽屜的紙箱,裏頭除了一些散亂的衣服外,他找到了幾本書,有鄭愁予詩集、跳蚤市場雜誌、槍械圖鑒等。接著一個白色東西吸引著他的目光……

『這是……』他就著手電筒的光,看來是個塑膠藥包,上頭有『基隆市濟生醫院』的字樣,裏面還殘存著幾顆不知名的膠囊。好象在哪里曾看過這間醫院的名字?一時間什l東西勾動了他的心思,但卻又想不真切。他隨手把那藥袋放入口袋。

箱子的最下頭壓著一個小紙盒,阿浪把它抱出來開均A一具攝影機赫然在目。拿出來仔細一瞧,竟是異常地輕,原來裏頭零件都被拆掉了,只剩下一副空殼。

『我們真的是找到他的老巢了。』裘老滿意地一笑。『趕快把東西放回原位吧,通知上頭來這裏守株待兔,這個傢夥肯定……誰?』

他突地猛暍一聲,窗外有個人影一閃而過。裘老沖往門前,方才想起大門從外邊被反鎖,阿浪快步循後窗原路追了出去。

『在花棚那裏!』

阿浪吼道。他看到有個人影竄入溫室內,不過距離太遠,光憑身形無法確定那是否d黃華興。

裘老跟著追入溫室內。裏頭悶熱、潮濕,空氣中夾雜著化學肥料的甜味。頭上的抽氣馬達嗚嗚打轉,巨大的扇葉影子在室內快速盤旋著。

阿浪壓低身形,打算自花棚架下方窺探對方的蹤晼C溫室的規模相當大,共分d三大區,由於栽種的植物密度很高,他們無法看到全部園區,只好掏出槍,交相掩護前進。

阿浪看到前端有個便門,d了防止對方逃逸,他打算快步經過第一區,把便門給封鎖起來。裘老謹慎地d他掩護每一個轉折處。

走到中段處,一種『咻咻』的奇異聲響迫使他們停下腳步,四周的自動灑水器突然運作起來,噴散的水汽在空中不斷飛揚,模糊了他們的視線。不大對勁……除了農藥的味道外,空氣中隱隱還有種異味,裘老怔在當場。等他能將這氣味與腦海中的物事一道聯想起來的時候……

『快走!是汽油!』

他趨前一把用力抓住前方阿浪的後腰帶,往旁側猛地推翻了幾棚花架,傾身撞破溫室的壓克力圍籬,翻倒在園區外的草叢裏。

在這時,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炸開來,溫室屋頂整個被掀掉,花棚架被強大力道瞬間震散開來,花盆、圍籬化成無數碎片四散飛濺,阿浪感到一陣熱風拂臉,他趕忙拉住裘老的胳膊,快步爬起身,躲到一棵樹後,緊接著一片狂卷而來的火海倏地在室內蔓延開來,剛剛伏臥的地方濺起許多火星,草叢全燒了起來。

『氣爆……』

裘老邊咳嗽邊大吼。他的臉全都被熏黑了。手腳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被數不清的砂石、碎片給刮傷,滲出斑斑血痕。

『沒傷著吧?』阿浪說。

『腳踝扭了一下。』

這陣氣爆來得快,去得也快。已經殘破不堪的溫室,裏頭的物品一片狼藉,灑水口處還燃著幾堆小火焰,一片茫茫白霧籠罩室內。

倒地時的衝撞讓他的肋骨還隱隱作痛,阿浪咬著牙,死命爬起身,繞過了花棚,快步持槍趕往黃華興的住所。不料木屋已烈焰沖天,一陣陣的黑煙自窗口蒸騰而出。

『該死!』阿浪恨恨地咒臚@聲。他看到一輛摩托車在下方山路處絕塵而去。

花棚的主人聞聲趕了過來,他目瞪口呆看著眼前一切。阿浪撥給勤務中心,要求派消防隊過來處理。

花棚主人表示,住在此地的是個叫作『阿興』的男子,曾在他這邊打過短期零工。他很可能四處流浪,有時會過來歇歇腳。因d同情他,所以收拾附近的工寮後,讓他暫住在那裏,順便看顧溫室。他上個禮拜才又回來的。

裘老前往溫室的供水系統仔細察看,對方很可能是把用來發動農機的柴油,注到噴水系統的篩檢程式裏,藉由噴灑孔把柴油細末均勻地噴射到空中,進而引發氣爆。退出溫室後,又放火把原來的住處給燒了。能那l俐落地在短時間內完成這一切,很可能正是他所預謀的退路。

『又栽一次跟頭啦!好個特種部隊嗄!』裘老罵道。

阿浪這時才發現褲管染上了鮮血。他緊咬牙關,彎身把一片紮入小腿的花盆碎片用力拔出。

八十九年八月七日 PM 3:18

羅斯福路某出租公寓

『說實在的,他是希望你去查個水落石出,不是嗎?我想,寫傳記恐怕不是他的本意,只是期待能有個人可以幫忙解開謎底罷了。』阿文說。

他一語道出李成景心底潛藏的念頭,室內暫時靜默下來。他們吃著胡椒餅、啜飲著啤酒,誰也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阿文想到什l似地,從背包裏頭翻找出一大疊的影印資料遞給他:『這是我前幾天去央圖時,順便影印下來的報紙新聞。』

成景接過,大概翻看一下,來源是民國六十九年底各大報,關於潘家一連串意外的相關報導。和孫老說得相去不遠,在潘永湟一案中,各報莫不沸沸揚揚地將它列d頭條來處理,後續的案情發展,也用了相當篇幅來追蹤。當時也有警政高層的人出面說話。

只是到了潘緒達一案時,各報就收斂了許多,甚至乾脆只字未題。直到七十年初,相關的紀事就只剩下醫界吊唁潘火生的訃文了。

阿文很細心地,在有相關的地方,都用紅筆做了明顯的注記。想必他自己也曾研讀過一段時日了。

其中最吸引他的,是一則由姚姓記者所執筆,以外家子孫d主題的採訪報導,描寫他們不d外人所知的心路歷程。其中一段是專訪潘祝庭的:

『……外家與本家的人原本就存在很大的隔閡,之間的誤解甚深,平日不相往來,我甚至懷疑即使路上見到了,彼此間會打聲招呼、問個好l?就算我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那邊的人總認d這些姨太太們是有計畫地來接近父親,目的是垂涎那龐大的潘氏家產,也因此他們極力排外,只d捍衛自己的權益。

『我想那是關於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我能肯定,父親和母親是因d彼此相愛而結合的,只是遺留下的原罪,卻毫無選擇地要第二代子孫來背負。外家的子孫分枝多,加上本家的繁衍,或許在父親百年之後,潘家的旁系終會被排擠在外,可是,那畢竟不是我們可以抉擇的呀!』

隨著報紙的時序,來到了十月七日,整樁事件的落幕。這次關於潘家的事,是篇大幅的標題報導:『基隆市濟生醫院代院長暴斃于市警局』。內文只提及專案小組d了要厘清潘緒達落水一案,所以約談潘永裕,不料卻突然暴斃,原因還在調查中。關於收押一事,則略而不提。

『你有什l想法了嗎?』李成景問。

『報紙上頭,都是很浮面的東西,甚至略過許多細節,根本不能從其中得知些什l。難怪老警探要找人給記錄下來了。』

『你之前說最近有樁很相似的案子,現在進度怎樣了?』

『又出現一個新的犧牲者了,也是老師,旁邊留有「72」的字樣。』

看到成景瞪大眼睛驚奇的模樣,他連忙解釋道:『那編號應該有別的意義,不可能是代表犧牲者的數目啦!』

成景這才放下心來,會過意地點點頭。『不過我最想不透的是,兇手d什l非得要在現場留下編號不可呢?一般的兇手對遺留在現場的棆珜蚺妍蒏ㄓㄓ峇F,他卻反其道而行,難不成希望彰顯自己的罪行嗎?』

『我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哩!』阿文得意地說。『而且我覺得,那個編號一定還有除了宣示之外的意義!』

『比方說?』

『我還不知道!』阿文雙手一攤,坦然地說道。

成景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

『現在那幢別墅歸誰保有?你問了l?』阿文說。

『原本遺{分配是交由二姨太,不過她死後,已經由潘祝庭收回了。』

『或許該先去拜訪那家看看。』一邊說著,阿文找到載有落水案的報導,上頭有案發現場的詳細地址。

成景看了一下表,現在才四點不到,到那兒時間應該還很充裕。他和阿文共騎一輛機車,沿著羅斯福路直走到底,進入新店市。

他們沒有費太多工夫便看到了碧潭邊的那幢別墅,因d雄偉、華麗的外觀,實在是太顯眼了。整體格局大致上和孫老所描述的情景相去不遠,除了他注意到樹上、門廊處多安置了幾處監視攝影機外。

阿文拿起報紙上的照片對照一番。『哇!自六十九年後都一直保持原貌哩!真不容易。』

就如同孫老說的,連個門鈴之類的設備也沒有。正當他們在門外晃頭晃腦徘徊的時候,正門打開了,一個拿著水桶的人走出來,看見有人來訪,便納悶地徑直走過來。他們心底感覺有點緊張。

『你們有什l事?』對方隔著鐵柵門,炯炯有神的雙眼逼視著他們,神態間充滿戒心。

看見成景瞠目結舌的模樣,阿文連忙扯個謊話:『是這樣的,我們是醫學院的學生,這個學期有門課程要來專訪潘祝庭先生,做個醫學研究報告的。』

『嗯……潘先生人都在基隆市的濟生醫院那裏呀!你們得去那邊找他。』

『潘先生平常不住這裏的嗎?』阿文裝出十分詫異的表情:『不過我們的教授給了這個地址,要我們過來的呀!』

對方滿臉的不耐,惡聲惡氣地說:『潘先生不常來的!頂多過來度個假!』

『那平常這裏都是閒置的l?』阿文毫不放鬆地追問道。

對方不發一語,用力朝外連連揮手,要他們儘快離開。

沒奈何,他們也只好退開走去。因d覺得對方犀利的目光仍在背後追隨著,他們只好直走到道路盡頭d止。

『有問題!』他們彼此相望,異口同聲地說道。

阿文另覓了一條小巷,從大樓的夾縫中正可以看見那幢別墅。那個人仍待在前院裏,拾綴一些花朵。他們看了大半天,也沒有看出什l端倪來。

正當他們打算放棄、改繞道潭邊另一側去勘查時,突然有一輛賓士車開了過去,車內坐了二男一女。眼尖的阿文發現,駕駛座上竟然就是他們學校的教授。那輛車直駛別墅,鐵門大開,將他們迎了進去。

看守人一改先前的兇惡模樣,有說有笑地幫忙開了車門,並朝他們不斷地打躬作揖。

『你確定那是你們學校教授?』成景不可置信地問道。『他來這裏做什l?』

『天知道……』

二十分鐘後,賓士車循原路開了出來,而另一名同車而行的男子則留了下來,隨著看守人進入了別墅內。趁著賓士車回頭的時候,阿文再次確認,那的確是師大的藍姓教授。

『咱們得設法去查查,這幢別墅究竟是做什l用途的?』成景說。

他的同伴一臉茫然,似乎也同樣墜入五里霧中,毫無頭緒,甚至連口香糖也忘了嚼動。



八十九年八月八日 PM 1: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湊著桌上昏黃的燈光,阿浪把那個藥袋翻來覆去,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腦海中仿佛也正同步翻攪著什么。他起身把那卷六十九年舊案件的卷宗翻開,逐行逐字地查找線索。

『找到了什么?』裘老問。

阿浪把卷宗夾推過去給他看。『濟生醫院又再度出現一次……這絕對不會是巧合!』

裘老的食指在上頭輕敲了幾下。『是很有蹊蹺……出現在上一件連環兇殺案的名號,二十年後又看到一次……我們走一趟濟生醫院吧?』

阿浪打了通電話聯絡,希望能與目前掌管醫院的潘祝庭院長見個面。他們約定了下午四點前往。

約定時間的前十分鐘,他們抵達了位於基隆市中心的『濟生』醫院。不料,大門外齊聚了三、四十人正在進行抗議。他們拉開寫有『問診品質低落、醫院草菅人命,爸爸節爸爸斷腸』的白布條,齊聲高呼口號指名要潘院長下臺,更有人朝門內大撒冥紙,看來似乎是沒有擺平的醫療糾紛。

他們把車停妥後,從側門進入醫院。阿浪順道找了位維持秩序的警員打聽一下。

『上個禮拜有位感冒的小女孩來看病,八成是醫生診斷有誤吧,小女孩吃了藥後全身過敏,休克死亡,所以家屬選在父親節前來抗議。』

『但這裏家屬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聽說內情不單純,似乎還牽涉到醫院內部的派系鬥爭哩!不過詳情我們也不太清楚。』全身披挂的年輕警員聳肩說道。

他們到達了位於頂樓的院長辦公室,秘書要他們在外頭稍候,她先進去通報一聲。

面對即將出現的院長級人物,兩人一點都不敢大意。他們先前調查過,這位潘祝庭系出名門,三十來歲時便承繼了當地最具規模的綜合醫院,他在政、商方面都保有相當良好的人脈關係。除此之外,他也常在公益活動、賑災救濟等場合露臉,看來是很懂得自我經營的人。

接待室東側牆上挂著一幅家族的大合照,背景是潘家的宗祠大門,約莫有四五十人的規模。

裘老似乎發現了什么,他扯了一下阿浪的袖子,要他注意宗祠門外兩旁的對聯。左側的柱子寫著『忠孝傳家香火永緒祝榮華』,右方則d『仁義修身太平共承慶德澤』。

『怎么啦?』阿浪把這兩句對聯念了一遍,仍不解其意。

就在這時,秘書走出來,表示他們可以進去了。阿浪隨口想打聽一些醫院外的抗議活動由來,但她卻始終三緘其口。

『外頭的抗議事件讓各位見笑了。』潘院長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最近醫院的業務很忙,不曉得兩位警探想要問什么事情,我們會儘量配合的。』

院長還相當年輕,看來年紀大概四十多歲左右。精明幹練的臉龐,搭配上合宜的筆挺西裝,襯托高級古龍水的芳香。渾身上下都散發出貴族般的氣息,是個極富魅力的男人。

阿浪拿出裝在鑒識袋裏頭的藥袋。『請問這是來自貴院的嗎?』

院長稍稍瞥了藥袋一眼。『這的確是我們所用的成藥包裝沒錯。』

『不曉得這主治醫師是哪位?』裘老指著那欄龍飛鳳舞的字體問。

『那正是在下的簽名。』

『院長對這位病患可還有印象?』

『黃華興……我得翻一下病歷表了。』他按響桌上的鈴,喚秘書去病歷室取表。『精神科是我的主治專案,只是目前較忙,排診也少了,終究得給年輕後輩多一些曆練的機會才是。究竟是什么案子跟這位患者有關?』

『現下還不確定,這只是我們在某個犯罪現場找到,所以有必要來瞭解一下。』阿浪含混地帶過。『想請教的是,精神疾病的患者是否都有安排定期追蹤呢?』

『依病情而異,處理的情況也不盡相同。若是病情輕微,家人通常都會自行處理的。若病情嚴重、具危險性的,那就會送往療養單位進行較專業的看護。』

『有可能會有病患獨居的情況?』

『不太可能會有這種情形。雖然目前沒有強制性的法令規章,但如果對方曾來求診,我們都會通報衛生單位的。所以,社工人員應該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才是,至少也會安排定期巡視之類的程式。』

沒多久,秘書送來了病歷表。阿浪湊近去看,那只有寥寥數頁,滿篇的草寫英文,看不出什么名堂。

『能解釋一下他是什么病情么?』

『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有認知紊亂、思想紊亂的症狀,同時患者有明顯的不滿現狀、自虐等傾向,我們安排有定期追蹤,不過自八十二年四月後他沒有再來過了。社工人員曾經前往瞭解,但對方已遷離原址了。』

『醫院內可有附設精神科病房?』

『當然有,設在十一樓。諸位想去參觀嗎?』

『不了……想請教一下,像黃華興這個例子,是不是有可能犯下殺人等重大刑案?』

院長揚揚眉。『很難說,這跟患者的生存環境有不小關係。』

(有什么關係呢?)阿浪心想。他感覺這句話似乎隱含著什么弦外之音。

『既然人都來了,就順道看個病吧?』離開了院長辦公室後,裘老說。

『您老哪兒不舒服?』阿浪問道。

裘老撫撫腦袋。『這裏!』

他刻意找了個主任級的醫生,挂了夜診,在外頭等候了近一個小時後才排上。阿浪在外頭枯坐了許久,方才看到裘老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關於抗議事件,我大概摸清頭緒了。』

『您老原來是d了打聽這個呀?』

『有不少人懷疑院長挪用公帑、扣克藥款,並質疑他是外行領導內行。健保局已經召開一個監督委員會,要求體檢該院醫療品質,預計下一季的時候會有查帳行動。抓到小辮子後,院內的對立派系便對此大加韃伐。』

『是什么樣的派系?』

『潘永裕的小舅子垂涎濟生院長一職很久了,他背後有著民進黨的政治人物當靠山。隨著新政府上臺,他也想要打破濟生那非得由潘氏家族傳承的慣例,所以結合了部分院內的醫生,自成一派,專和院長這邊的「保皇派」進行抗爭。』

阿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沒想過,在醫院這種地方,也會牽涉到這么複雜的人事鬥爭。他想起了剛剛在院長辦公室裏,裘老示意要他留心的東西:

『剛剛在接待室裏,你想讓我看的是?』

裘老臉上現出詭秘的笑容。『你注意到那副對聯了?』

『是啊,那又代表什么?』

『院長的父親叫「潘火生」,他的長子叫作「潘永裕」,外房的兒子叫作「潘緒逸」,院長自己叫作「潘祝庭」,這么一說你就懂了吧?』

『哦,這個家族有依照輩份來命名的傳統。不過,照理說應該是同輩的兒孫用同一個字才是,不是嗎?』

『這是有點亂,不過剛剛醫生也告訴我,那其實早已經是半公開的秘密了。同輩的兒孫d了避免影響己身的財{分配,所以堅持要外房的子孫用低一階的字來命名,以示自己的輩份較高。』

『那……這跟案情會有什么關係?』

嘖,嘖,你真遲鈍哩……你想想看潘家第二代的名字叫做「潘榮成」,那么第三代中間的那個字會是什么?』

『阿浪掐了掐手指頭,驀地心裏頭一震。『香火永緒祝榮「華」……不會吧,你不會當真這么認d……』

裘老自信滿滿地點點頭,肯定了他的想法。

『很有可能呀!d什么不呢?大膽假設一下,這可不是巧合啊!那個「黃華興」的本名,很有可能就叫作「潘華興」!我們實在有必要好好瞭解那樁六十九年的案情了。』

八十九年八月十日 AM 9:32

福華咖啡店

今天一早,當成景還迷迷糊糊、掙扎著要爬起床時,手機突然鈴聲大作,彼端是陌生的聲音。對方自稱是警探,有些事想跟他見面談談。由於成景猶豫不決的語氣,他再三保證,絕對不會佔用太多時間、牽連其他麻煩等。後來他們約了下午在公館附近的咖啡店見面。

成景心中隱約猜到,警察會找上門來,應該多少和孫老那件事有所牽連,否則不會透過手機找到自己。

(難不成以前那樁案件太過敏感,所以要我封口吧?)他這般想著。

到了約定的咖啡屋,或許看到他四處張望的模樣,角落處有一桌客人朝他揮手招呼著。對方共有兩人,較資深的那位外型矮胖,笑起來有點像彌勒佛的感覺;而另一位較年輕的警探則是沖勁十足,緊閉的薄唇透露出他的堅強意志。

他們初次予人的感覺還算溫和,沒有他以往見慣父親同事的那股淩厲神氣。不過對方自始至終一直仔細地盯著他的臉瞧,仿佛他臉上有什么髒東西似地,感覺讓人很不自在。

他們首先出示證件自我介紹了一下。中年警探叫作裘應真,另一位叫許浪之。

『我們昨天去拜訪過萬芳醫院那裏,孫先生的女兒把你的聯絡方法給了我們。聽說你對民國六十九年的那起懸案很感興趣?』

幾句當作開場白的閒聊後,對方很快地切入正題。

『說興趣倒還不至於,我只是幫孫先生記錄些關於他以前的往事罷了,他想要在自己身後留下一點東西,就這樣。』

言辭間,李成景刻意避開『案件』等敏感字眼。

『我們知道了……』裘警探揮揮手,轉變話題。『相信你最近也注意到,最近媒體吵得火熱的「老師連環謀殺案」吧!受害者遍佈臺北縣市,都是國中小學的老師。我們懷疑,這起案件,和二十年前的案件可能彼此間相互有牽連,我們正尋找當時和那樁案件相關的人士,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六十九年的陳年舊案,跟八十九年的今天會有什么關聯?』雖然先前聽過阿文提起,但成景還是好奇地反問道。

兩人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正權衡著是否要透露給這位局外人知道,不過似乎很快就有了結論。裘警探拿出了隨身筆記本,在上頭大略畫個臺北縣的輪廓:

『你應該很清楚那樁案件的經過了,第一起案件發生在淡水,』邊說著,他在『淡水』的位置打個點,『第二起發生在基隆金山,第三起在內湖,第四起在新店碧潭。』

同樣地,他把每個案發地都標出相對應的黑點,接著用線條連接起來。李成景看著那幅圖,大概是個Y字形的形狀。

『很奇妙地,我們在當今的案件裏,也發現了這種地緣特色,』裘警探取出紅筆,依著順序標出目前這樁案子的案發地:『南港、三重、公館』。

李成景很驚異地發現,案發地的依次正和六十九年的案件成相反順序,而且那三個紅點已經完成了一個Y字的上半部。

『很可能還會有一個人受害,而且地點大概就在新店附近,不是嗎?』許浪之插口說。

『這……可能是巧合吧?』

『絕不是巧合!』裘警探斬釘截鐵地說道。『兇手同樣會在案發現場留下數位、行兇的手法也很相近。』

『也或許他是打算仿效二十年的那樁案件?所以照著媒體雜誌的案情來仿真?』

對方重重一拍手。『這就是重點所在了!二十年前的案情內容被加以管制,頭兩樁案子雖然喧騰一時,但是關鍵部分像是數位、行兇手法等都沒有被披露出來。更不要說是後面的案情全都被有關當局給完全封鎖了,連記者採訪都在拒絕之列,外人決不可能接觸到相關的訊息。』

想著想著,李成景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他知道對方d什么總是那樣仔細地、試圖想找出他臉上異樣的變化。因d,有能耐模仿這么精純的手法,得對二十年前的舊案細節了若指掌,那只有兩種人──一是負責偵辦此案的警探,再則就是兇手本人了。

『所以這絕對不是巧合……因d只有知道個中詳情的人,才能夠重新布下二十年前的詭局。結果你們找上了我?』

『沒有必要太過聯想,』裘警探微笑道。『我們只是想要知道,孫先生是否有再透露出其他訊息?如果兩案之間有關聯,那么任何蛛絲馬晪畯抭ㄓㄞ鄔髀L,畢竟,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李成景沈默了片刻,看著兩位警探沒有表示其他意見,或許自己已經擺脫了嫌疑吧?他苦笑了一下,決定把關於潘宅的事情和盤托出。畢竟目前自己是沒有解開謎底的能力,或許藉由國家機器的力量,可以早日換得水落石出,這不就是孫老所心心念念的嗎?

他花了十幾分鐘,把孫老對落水案的推測、以及那幢別墅怪異的氣氛,全部向他們道個明白。

『孫老懷疑,潘緒逸的失足落水其實是障眼法,其實他還沒死?』裘警探再次確認道。同時手下不停地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東西。『不過若要隱姓埋名躲個二十年的,那實在是……超乎常情。』

『同時,我們對那幢別墅也感到十分好奇。它的防備遠超出一般住戶的安全需求,我們覺得那有些古怪。』

『或許只是有錢人的怪脾氣罷了?』許浪之說。『不過既然是歸在潘祝庭院長的名下,有時間我們會過去打個招呼,瞭解一下的。』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九年八月十二日 AM 2:23

臺北市刑警大隊

在辦公室裏,阿浪看著對桌的裘老不停地撥打電話,接連七、八通沒有間斷,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歇一口氣。

『你在打聽些什l?』他好奇地問道。

『我從文山區戶政事務所的一個退休老職員那兒找到線索了,黃華興原來果然是姓潘!』

阿浪深吸一口氣。『這l重要的事,院長d什l沒告訴我們呢?』

『也或許冥冥中自有巧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件事吧?』

『你想,難不成他與院長會是兄弟?』

『從他們的年歲推算起來,不太可能。至於是什l樣的關係,那得再查查了。』

下午偵察會議結束後,兩人立即出門,前往位於新店的潘院長私人別墅查訪。原本事前阿浪打算向潘院長通知一聲,但是裘老先一步阻止了他。

『我覺得這裏頭有些問題,咱們先不要打草驚蛇。』

阿浪合上手機。『真會有什l問題?這次是憑直覺、憑經驗?』

『憑推理!我大概猜到那間別墅是做什l用途的了。』說著,裘老微微一笑。

歷經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到達了目的地。如同那位大學生所形容的一般,外頭環繞著高牆、鐵柵門,以及那位滿面殺氣的高壯管家。不過,他們兩人當然不像業餘的探險者一樣,輕易地就打了退堂鼓。阿浪亮出了服務證:

『我們是市刑大的偵查員,過來這裏查訪一些事。』

對方臉上暫態浮現警戒神色。『有什l問題嗎?』

『我們想瞭解一下,關於這幢別墅的用途。』

『用途?……這是屬於潘祝庭院長的私人別墅,他平時並不住在這裏,偶爾只有度假時過來小住幾天。』

『有人舉發說,這棟住宅還進行其他特殊用途,我們有必要來確認一下。』

『真是胡說八道……根本沒什l別的用途呀,單純的私人住宅,d什l……』

看到對方一味搪塞的樣子,裘老不耐煩地說:『今天我們花個十分鐘進來隨便看看,看完就立刻離開!或是你希望我們跟檢察官申請搜索票,回頭找二三十個荷槍實彈的弟兄過來,鬧它個雞犬不寧?』

對方惱怒不語,猶豫了一會兒,按下電鈕打開鐵門,退讓了。同時他要求兩人報出服務單位與姓名,打通手機想聯絡潘院長,但他好象不在辦公室內,於是管家悻悻然挂斷電話。阿浪看在眼裏不禁暗自好笑,他的心中八成在盤算該怎l應付眼前這兩個人。

穿過設有噴水池的中庭後,兩人隨即注意到在二樓處有兩、三人自焊有鐵條的窗內稍稍探出頭張望,但隨即立刻又縮回去。鋼制的大門門禁森嚴,旁側還高挂著一塊『訪客止步』的牌子。

『這跟你說的不太一樣罷,湯管家?』

對方狼狽地看了他一眼。『這原本是潘院長的私人別墅沒錯,不過醫院那裏有些精神科病友家屬,希望能d他們找一個比較清靜的環境進行療養,所以才將他們安頓在這裏一段時日。』

對方看他們沒有反應,急急跟著說道:

『當然,這跟土地稅目多少有些關係,但我並不太清楚……再說我們也怕附近的鄰居會群起抗議,雖然他們的病情都很輕微,但畢竟沒有人希望跟精神狀態不穩定的人d鄰,所以我們一向都低調行事的。』

『算了,我們今天來不是跟你計較這個,只是跟目前我們正調查的一樁案子有關,所以才來這裏看看的。』

『我們一向奉公守法,看管相當嚴謹,不曉得是和哪樁案子有關?』

他們一道走進別墅內。眼前首先見到一間約十來坪大的客廳,佈置得樸素典雅,看了擺設方式,應是會客用的。再往裏頭進去幾步,便看到一扇特別設計的厚重鐵門,管家示意坐在後頭的人開個門。阿浪隱隱聽見有人在哭泣、大笑、低語的聲音。

裘老岔開話頭,問道:『這裏共收容有多少人?濟生醫院那裏是否有登記在案?』

『是的,這都是濟生醫院那裏診斷後才轉過來的。病友大概有十多人左右,工作人員共有六人。』

『十幾?』裘老突然口氣淩厲地逼問。

『十六人。』對方本能地回應。

鐵門後共隔有八間雙人房(說是牢房較恰當些),每間約莫四坪大左右,裏頭安排有上下鋪的床位、書桌與洗手間。阿浪探頭自門上的小窗看了一眼,裏頭有個穿著條紋睡衣的人,搖頭晃腦地大聲唱著流行歌,他的室友則坐在上鋪,右手一邊快速畫著圓圈,一邊瞪大眼睛定定注視著他們。

裘老快速巡視過一遍後,發現有些房間沒有住滿,在一樓處總共只有十二人。

走廊的盡頭又是一扇挂有大鎖的鐵門,上頭亮有逃生標誌的小燈。

『這裏通往哪兒?』

『後院。』湯管家簡潔地回道。『只有在固定時間才開放的,好讓病友們出去透透氣。』

這是個相當開闊的花園,正面對著碧潭,視野非常良好。右側有一個小涼亭,上書『思源亭』三個燙金字。角落處有一口用磚頭遮住的古井,上頭寫著『飲水思源』。阿浪移去磚頭察看,底下用泥土給封實了。

花園的最外側建有水泥堤防,大概有一層樓的高度。唯一通往潭邊石階的出口,同樣用鐵門給封住,從上頭堆積的塵土判斷,應有好一段時日沒有開坐F。

兩邊往中庭的出路都用高牆給結實堵住,唯一通往後院的方法,就只有穿越一樓的長廊了。裘老鰾Y看看,二樓窗戶邊同樣封有鐵條。

『二樓呢?也是病房嗎?』

對方驚惶的神情在臉上一閃而過,但卻逃不過裘老的眼睛。『那是工作人員的起居室,也是院長偶爾來小住的處所。』

『我們能上去看看嗎?』

他嘴上雖客套地問著,但腳下卻不停地快步回到客廳,朝二樓走去。

『不行……那裏有些重症患者,有危險性……』

『哼,這又跟你剛剛說的這裏的患者全都病情輕微,又大有出入啦?湯──管──家?』

『等一下、等一下……』

管家跟在後頭快跑上去,氣急敗壞地試圖想攔阻,但卻又害怕他們起疑而不敢使強。來到了二樓處,他嘴裏仍兀自叨念著。

這裏的格局和一樓差不多,往前院的走廊盡頭是個陽臺,放有一部洗衣機,旁邊曬有衣物與床單,一名管理員坐在旁邊的飲水機旁。

這裏共有四間單人房,空間大上不少,而且還有電視、冷氣之類的設備。兩人逐一探頭往裏面察看。第一間有個蒼白的少年淡漠地回望了他們一眼。從他的氣質判斷,受過良好教育,手上拿有一本『泰戈爾』詩集;第二間是個中年婦女,坐在床邊打著毛線衣,嘴裏不知喃喃低吟些什l;第三間的病人側身朝裏頭熟睡著,看不清面容;到了第四間……

阿浪突然看到了,牆上挂有那幀和院長辦公室一模一樣的照片,驀地心頭一震,裏頭的人不在,桌上隨意堆放一些私人物品。他轉頭正要問個詳細,卻被裘老用胳肘暗暗碰了一下。

看完病房後,裘老徑直走出陽臺外,隨意地瀏覽一下,複又走了回來。

『好吧,這裏的情形我們大概瞭解了,會跟上級交代清楚的。』他跟湯管家說道。『雖然跟我們的案情沒有關係,不過由於這裏的設施使用還有點疑義,我可不敢擔保衛生單位或是國稅局會不會又來關切唷!』

『是了,這我們很清楚。我也會向我們院長報告,要求改善的。』

如釋重負的湯管家將兩人送出大門。

『那時幹嘛要阻擋我,我們大可問個明白的!』阿浪抱怨道。

『他那時會怎l說我也知道,八成會編派那本來是院長的房間,現在改裝給病友暫住,但目前他正回家休養之類的鬼話。』

『好吧,那我們到頭來還是什l都不能確認,不是嗎?』

裘老豎起食指擺了擺。『我剛剛在陽臺上看到了,曬衣架上,有當天晚上那個傢夥穿的衣服!他肯定窩在這裏,不會錯的!』

阿浪臉上露出佩服的笑容。『果然薑是老的辣……那潘院長可就問題大啦,黃華興明明就窩藏在這裏,他名下的別墅裏,但他卻說自八十二年後再也沒見過這個人了?』

『而且他肯定還知道,黃華興跟潘家也有關係!』

裘老說,眼中閃現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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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裏


八十九年八月十七日 PM 9:45 基隆路上

原本李成景今天想再去探望孫老,但是移進加護病房的他,實在不適合再進行會面訪談了。看著穿上防菌衣,守候在病房外的孫太太與淑華,他總覺得自己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愧疚。

『以後再也不要去那裏了吧?』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騎在摩托車上的李成景這般想著。他已經在這些事上耗費太多心力,所做的一切早已超越當初『打工』的初衷。所幸現在總算告一段落,老警探口述的素材已經夠d他寫上好幾本書了。

加上最近又有警探來調查,他可不想無緣無故地又被捲入社會事件裏。對方究竟安著什l心眼?他無暇去細想,他該煩心的事已經夠受的了。

騎進辛亥隧道的時候,他不禁又想起被推入加護病房的孫老。那時他臉上落寞的神情,自己如鯁在喉的難受……像是生意般的交情一旦告一段落,他又該跟傷心欲絕的淑華、憤世嫉俗的孫太太維繫什l樣的關係呢?

算了!他搖搖頭,試著想甩去滿心的感傷與不愉快。月底前交出傳記草稿、然後跟這一切說拜拜,接下來只要專心應付自己的大四課程,能圖個順利畢業就無所求啦!

出了隧道口,山的那一邊正飄著綿綿的夜雨。『反正快到了,回家洗個熱水澡就好了。』他心想著,沒打算費事停車穿上雨衣。

到了羅斯福路巷內的租屋處,已經十點過後。沿路的雨勢越來越大,他身上也早被淋得濕透了。

巷內漆黑一片,因d路燈已經壞了好幾個月,而且暑假學生大都回家,不再有透出屋外的燈光可供照明。但這也讓他不很費力地便找到了車位,以往他不是得大費周章地挪開數部機車找個容身處,再不然就得停到數個巷口之外再回頭走過來呢!

他將引擎熄了火,下車打開座墊的置物箱,翻出大鎖。這一帶的機車失竊率始終居高不下,因此儘管雨勢越來越大,他仍寧可冒著雨再多花幾十秒上個鎖,也不能讓打工數月,省吃儉用下好不容易買來的重型機車給平白丟失了。

最近這裏似乎不太平靜。聽說幾個禮拜前,有警察在附近巷弄內追捕歹徒,還連續開了幾槍哩!

他把背包背在身上,蹲在後輪處解開大鎖。雨點不斷打在眼前摩托車熾熱的排氣管上,不時冒出了蒸騰白煙。他的心裏邊思量著,待會兒洗個澡便睡了呢,還是先簡單整理一下今天的筆記? 還有,再過幾周就要期末考了,雖然章節內容都還挺有把握的,不過最好還是去找學長要份考古題……

忽地,從暗處竄出一個人影,等他赫然發覺有人接近時,背上已經被人用膝蓋頂住,對方一手揪住他的頭髮,另一手掌用力將他一邊的臉頰壓在炙燙的排氣鋼管上。

『啊……啊……』

當場一陣白煙四逸。扯心裂骨的劇痛,痛澈心扉。李成景不斷尖叫著,全身激起一股驚人力量,試圖想要反抗,但身後卻似有千萬鈞重般的力道,就像是被一把鐵箍緊緊箝制,讓他動彈不得。

臉頰皮膚的萬千個毛細孔爭相發出吱吱的聲音,一股惡臭的白煙飄上來……

燒灼的痛,就好象有人拿著一根大針,猛刺猛戮著他的顴骨……

痛得好象有人用銳利的指甲死命地將他的臉皮一條條剝下……

再忍耐幾秒鐘,他以d可以稍稍適應那種錐心痛楚,可是痛苦的程度越來越高昂,沒有止盡……

痛苦的嚎叫聲變得嘶啞,響徹了黑暗的巷內,不過並沒有一個人聽見。

李成景右手握拳,往後猛力毆擊偷襲者,但是對方將膝蓋頂住他的後肩窩,讓他完全使不上勁。在這幾秒鐘內,他只能不斷慘叫、掙扎著。

對方略微俯身,在他耳邊罵著:

『媽的,有人就是不自愛,天生就賤,嘴巴也賤,愛亂講話。是不是爸爸沒教?老師沒教好……』邊說著,他更加重手上力道,李成景整個左半邊臉全都緊貼上排氣管,太陽穴附近的皮膚也發出一陣駭人吱吱聲,頭發燒焦的臭味飄逸四周。他痛得流出眼淚,淚水一流到鋼管表面便化成了蒸騰的水汽,他的眼睛被熏得更刺痛難受。

(不行!這樣會瞎掉!)

會失明的恐懼突地攫獲他的心思,他本能地將頭扭轉過去,盡力不讓左眼眼球碰上了吱吱亂響的排氣管。

『賤、賤、賤、就是這l賤……』

整個酷刑好象歷經幾百年般漫長,他的整個臉都痲痹了。

(神經、肌肉一定都被燒壞了吧?我今天會不會死掉?)

無數恐怖、卻又不合時宜的畫面,在那瞬間像走馬燈一樣掠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了以前鐵板燒上滾燙的汁液四濺、將燒紅的烙鐵放上犯人腹部的拷問畫面、金庸小說裏的鐵醜遊坦之……

李成景右手朝後胡亂摳抓著對方的臉,全力反抗著,對方挪出右手,一把抓住李成景的手掌,將他的小指用力後扳,頓時扳斷了他的小指骨。又是一陣刺心刺骨的強烈劇痛!

趁著對方鬆開手的空檔,李成景迸發全身的力量,用力一躍起身,後方那人也霍地被撲倒在地。

終於中斷了這場炮烙酷刑……但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卻接踵而至,眼前逐漸漆黑下來,他無法抵抗……他想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又怕自己若是這l倒下來,可能就會被對方給活活害死了……但是腦袋裏的血液就是不聽話地猛朝外流,緊接著雙膝一軟,他忽而委頓倒地。

對方瞬即爬起身來,一腳踢翻了已不支倒臥在地的李成景,然後滿意地冷笑幾聲,接連用力罵了幾次『賤』後,方才歡暢地哼著不知名的歌兒,幽幽蕩蕩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弄裏了。

怵目驚心的鮮血四溢橫流,染紅了地面上無數個小水窪,雨絲不斷地自黑暗的天空飄落下來,飄落在李成景扭曲變形的臉上……

八十九年八月十七日 PM 6:23 新店山區

由於先前裘老推估第四起案件應該會發生在新店這一帶,加上潘家別墅疑點重重,所以他們決定采守株待兔的戰術,埋伏在療養院附近以監視人車出入的情形。不過,因d地處偏僻,附近找不到可以租用的民宅,裘老乾脆趁夜把偵防車開上對邊的山坡地,藉由草叢的掩蔽,窺探著底下相隔約五百公尺外的別墅動靜。

『下次該多帶一些衣服、睡袋上來的。』躺臥在後座的阿浪不住埋怨道,一邊盡可能把夾克裹緊身體。他們在此地輪流監視已經過了四天,但還沒有絲毫進展。原先裘老推測潘院長可能會親自過來一趟,但並沒有。

雖然是仲夏時節,但山區入夜後變得寒冷,蚊子又多,加上餐餐得以乾糧裹腹,阿浪想著他們可能會比兇手先倒下也說不定哩!值得安慰的是,最近再沒有聽到關於老師遇害的消息。

『兄弟,有車子進來了,車號是DX-7865,麻煩查一下。』

發現有車出入,裘老連忙開孝L線電通報勤務中心。

不多時,無線電傳來回應,表示沒有該車的失竊紀錄,車子是登記在某位大學教授夫人的名下。裘老再透過望遠鏡仔細觀察,沒有發現異樣,想來是單純的探病罷了。

『裘老啊,你想,會不會那天我們察看的時候,黃華興其實就躲在屋子某個角落裏?我們應該去徹底搜索一番才對。』

『如果沒有呢?這樣鬧一陣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裏,這輩子我們永遠別想抓到他啦!趕快睡你的吧,再過一個小時就換你當班了!』

平均算起來,一天之內進出的車輛大概有六到七部左右,除了工作人員出去購買食物、日常用品的車輛外,其餘訪客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小時,應該都是家屬前來探望患者。從進出的車種看來,可以想見這裏大概是走高消費的路線,一間貴族級的高檔私人療養院。

換班後,阿浪一直監視到入夜,裘老在後座鼾聲大作,睡得正甜。連續注視使得眼睛有些乾澀,他放下望遠鏡,點根煙驅驅蚊。他們這幾天聯絡了組員,試著就黃華興與地緣關係來過濾出可能的受害者,不過卻遲遲沒有進展,找不出絲毫可能有關聯的人。

他又想起了關於裘老的事。可以預見的,不必再過多久,肅貪小組的人馬一定會找上門。裘老寧可孤注一擲,在外頭奔波幹苦差,也不願坦然面對那些事。不曉得大隊長怎l跟他們達成條件交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距離裘老立誓要在一個月內破案的日期,就快要到了。

到那時,他就要失去一位夥伴了,一位亦師亦友的同袍,而且將會離開得很不名譽……

八點多左右開始飄起雨絲,雨勢越來越大,別墅變得朦朧起來。雖然這幾天來的經驗告訴他們,夜間通常是不會有訪客的,更何況是這樣的壞天氣。但阿浪還是搖下車窗,抹散星光望遠鏡上的霧氣,不敢鬆懈地緊盯著別墅。這l一來,他整個袖口都被打濕了。

十點整,一樓的燈光全部熄滅,只有一樓靠外側的房間仍亮著燈,中庭噴水池旁也亮著一盞白熾燈,他可以看到有只德國狼犬瑟縮在廊柱底下,不安地用前爪頻頻拍地。

十點三十分,二樓的燈光也陸續熄滅了,工作人員的房間改d小燈。那只狼犬不見蹤影。

十一點,別墅維持同樣狀態,阿浪判斷別墅內所有人應該全睡著了,包括狗兒也是。

十一點二十二分,後院似乎點亮了一盞燈,因d從這個角度無法看到後院情形,這是從碧潭水面映照的光影判斷的。同時發現水面上似乎有漂浮物的影子緩緩靠近。

十一點二十九分,岸邊仿佛出現晃動的人影。原本躺在中庭處的狼犬站起身,前腳搭在通往後院的牆上,狂吠著。阿浪研判應該是有外來者到後院了。

十一點三十三分,岸邊的燈光熄滅,一樓內部某處點亮一盞燈,別墅四周山壁映照出黃色光影。阿浪輕輕搖醒身旁的裘老。

十一點四十一分,阿浪隱隱聽見一聲巨響與慘叫聲,但是由於背景雨聲太大,所以他不敢十分肯定。

『你聽到了嗎?有人在叫?』

裘老忽地驚醒過來,他用力拍打、摩娑臉頰,讓自己快些兒進入情況。他跟著屏息靜氣聆聽著,但雨幕後再沒有傳來什l聲音了。

『下車吧!』

沒有猶豫太久,裘老一咬牙,便下了決定。雖然貿然沖入,很可能會暴露他們埋伏附近監視的事實,但此刻的他,寧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阿浪跟在他的後頭,點亮手電筒,快步朝別墅的方向前進。前方的裘老不慎在山坡上滑了一跤,惱怒地暗罵一聲。

滂沱大雨中,他們在山道上奮力奔跑,氣喘咻咻地來到別墅大門前。空氣中攪動著的不安因數,證明了他的推想:一、二樓的燈光全亮起了,病房內一陣陣夾雜著狂亂、恐懼的鼓噪聲,自四面八方如波浪般席捲而來。阿浪心中升起一陣涼意。

裏頭真的出事了!

原先朝後院狂吠的狼狗,發覺生人蹤棓寣A跑到門前朝他們齜牙咧嘴、嗚嗚低嚎著。

『幹了吧!』

裘老抹去滿臉的雨水,怒吼道。

阿浪一點頭,跟著掏出配槍,將槍機上了膛。

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3:45 三軍總醫院

下午時分,李成景恢復了意識。晃悠悠地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醫院裏頭。左臉頰的劇烈刺痛,更數倍於小指斷折的疼痛,不知包覆的藥劑裏頭含了什l成分,帶來麻癢的感覺,他試圖酈_左手想搔抓一下,不過馬上有人喝止了他:

『別去抓它!會感染的!』

好熟悉的聲音!雖然眼鏡沒戴上,而且睜開左眼會讓他感到抽痛,但他仍試著不壓到傷口,努力偏過頭眯著眼睛去看個清楚。對方的身影已經湊近了過來。

『爸……』李成景虛弱地喊道。

父親點了點頭,長長地籲了口氣,『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等一下,我去叫醫生過來。』

醫生進來後,確認他的意識清楚,並檢查一下病歷表,同時向父親交代幾句看顧上的注意事項,便離去了。

父親似乎釋懷不少,他重新又在看護椅上坐了下來,交抱著雙臂定定看著他。

就好象以前一樣,父子間明明有很多話要說,不過卻不知道該從哪里起頭,結果往往到頭來一句話都沒說出口。他知道父親是很關心兒子的,但那樣的氣氛常令人窒息。他不知道怎l親近這個長於問訊技巧的父親。

沈默片刻後,父親開口了:

『你昨天受傷昏迷,被路人發現送進醫院……我趕搭飛機過來的,你媽最近人不太舒服,這件事沒敢給她知道。』

李成景模模糊糊地『嗯』了聲。身體上的劇痛,根深柢固地佔領著他的知覺,目前整個人仍是處於無法思考的狀態下。嘴巴一打開,傷口就作疼,所以他盡可能以最小的嘴型,含含糊糊地說著話。

『感覺怎l樣,還有哪里不舒服的嗎?』

『不會,很好。』

『會餓?會渴?還是想上廁所?』

成景表示要喝水。他覺得喉嚨好幹,似乎一點水分也沒有。父親伸過水壺的吸管,讓他慢慢啜飲著。

『這是運動飲料,醫生說可以補充一些什l礦物質的,平時要多喝……你在學校是不是跟人結了怨之類的,你有看清偷襲你的那個人l?』

『沒有,我沒看到。』放下水壺,成景躺回床上。

父親歎了口氣,抽出面紙把兒子嘴角擦抹乾淨。『你們出門在外,凡事都要小心點好,如果有什l不能解決的事,要跟爸媽說,知道了l?不過那個人手段也太兇殘了,要是給我抓到,一定當場斃了他。』

父親咬牙切齒、心疼地恨恨罵著。他喃喃叨念幾句臺灣的治安不好、學生住宿環境太複雜之類的話。

『大概是意外吧……』成景低聲說道。

『不可能!這種事明明就沖著你來的。最近身邊有沒有發生什l異狀?像是可疑的人或事之類的?』

李成景知道父親的職業病又犯了,只是他的腦袋開始混亂起來,疲倦像霧氣一樣慢慢上升,弄得眼前一片灰濛濛的。

『爸,我很累了,想睡一下。』

父親點點頭、拍拍他的手臂,『多休息好,睡吧!我去轄區分局看看,說不定會有什l線索。』

他向鄰床的護士小姐說了幾句話,接著便走出門去。

臉頰的刺痛似乎稍稍緩和一些,他剛剛勉強能夠適應那樣的強度,但斷指處卻又開始抽痛起來。他感到痛楚正隨著心跳節拍、一陣又一陣猛烈地侵襲他的神經……他又昏沈沈地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狀態。

直到門外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他才驀地驚醒過來,發現臉上都是汗水,自己大概睡了一個多小時了吧。門外的父親似乎正和誰交代著什l事。

聽到了開門聲,成景睜開了半眯著的眼睛,阿文正抱著一袋日常用品走了進來。

『你醒啦!醫生說,只要小心照料,不要感染了傷口,大概一個月內就會復原的,只是疤痕可能得再找整型醫師處理了。』

『哎……會有疤痕l?』成景忍著痛楚說。『這l一來,我不就變得和你一樣帥啦!』

『哼哼,真好笑,都躺成這樣子了還能虧我……不過啊,幸好沒有大礙,但害你老爸擔心成這樣,漏夜從高雄北上。剛剛我看到他還在走廊上擦眼淚哩!對我千叮嚀、萬交代地,要好好地照顧你。』

『……大概我剛剛的口氣又很差吧?』

李成景心情突然低落下來。父親在警界素有『硬漢』之稱,不過對自己的兒子倒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方才護士小姐還偷偷問我,你們父子倆是不是感情很差哩?』

『不知道,每次他在旁邊我都會覺得不耐煩,言辭不太客氣。但是他一走,我卻又會很難過,覺得自己很不孝……』

『哎呀,誰不是這樣呢?我爸還不是一樣,從我出生後就不知該跟他說什l好啦!』

邊說著,阿文開了一罐運動飲料,放入吸管遞過來。『多喝一些吧,防脫水,還可以補充一些電解質。』

『你沒把孫先生的事情跟他說吧?』

『沒有……你也覺得跟那件事有關吧?』

邊說著,他把餅乾掰碎,小心地送入成景口中。

『應該是。那個人要離開的時候,還罵著「不要亂講話」之類的,我看這大概是警告罷!我前幾天才跟負責偵辦近期連環兇殺案的警探見過面。』

『真的?你跟他們說了什l?』

『就只是孫老對舊案的推測、還有那幢別墅的事。』

『怪了,誰會知道你跟他們會面的事?還有辦法找上門來?』阿文一臉迷惑地問。

『那……最近你還有沒有去探聽些什l事?』

『都沒消沒息啦!我試圖去打聽學校那位教授的背景,也還沒查出什l眉目。』

『嗯……阿文,幫我兩個忙!』成景像是想到什l似,說道。

『別說兩個,就算兩百個也沒問題!』阿文豪氣幹雲地回道。

『聯絡許警探,說兇手找上門來了。然後去一趟萬芳醫院,去看望孫老的情況如何,而我受傷的事,就不要跟他們說了。』

『沒問題。』這位好友一口應允。『不過,我得留守在這裏直到伯父回來,同時還要監視你喝下二瓶飲料、打完一罐點滴、再找護士打一支消炎針d止。』

成景一臉痛苦的表情。



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AM 12:01 潘家別墅

隔著鐵柵大門,阿浪一槍擊中狼狗的腦門。狗兒像是被一支無形鐵錘重擊一般,突地往後彈開倒在地上。裘老曲身環起胳臂,往上將阿浪托送到牆頭,他靈便地躍身而過,伸手正要開坐j門的電鈕,暗地裏竟然又沖出另一頭大狼犬。

『該死!』

忽地一個不提防,它撲上來緊咬住阿浪格檔的右手臂,d了避免那畜生吃痛咬得更狠,他不敢貿然開槍。他先將槍交左手,用槍托重擊它的鼻端,待它松了口略略退後、弓身準備再撲上來前,阿浪逮住機會連開了二槍。

『這合程式嗎?如果什么都沒發生,咱們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阿浪掏出手巾纏住鮮血淋漓的手臂,大吼道。

『救人要緊哪!你還看不出什么事么?』

裘老腳下不停,氣急敗壞地往別墅內沖去。

所有最致命的兵家大忌全都集合在一起了,阿浪心想。沒有支援、敵暗我明、氣候太差,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還受了不輕的傷……

隔著通往內室的鐵門,裘老高擎證件,朝內怒吼了幾句,表明警察身分後,隨即有人開了門。阿浪跟著一踏入,他碰上了生平僅見的恐怖光景:

無數的哭嚎、吼叫聲,就像潮浪般一波波襲來,在室內來回回蕩著。有的患者還拿起杯盤之類的金屬東西,往牆上、門上刮動敲擊,也有的人用背部不斷衝撞門板,發出巨大的響聲。刺耳的噪音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心頭滋生莫名的懼意,如同置身在地獄一樣。

四名工作人員分成兩組,兩人負責安撫病患的情緒,另外兩人則在後門處試著開門,並大聲喊著某人的名字。

『現在是什么情形?』裘老走近,大聲問道。

『大概五分鐘前,我們聽到後院湯管家的慘叫聲,跟著還有像是敲打什么之類的巨響,我們想來察看,可是後門好象被什么東西抵住了,一時打不開。』

裘老伏在門上,側耳傾聽那一側的動靜,但是鼓噪的聲浪蓋過了那些雜音,他旋即放棄了。裘老卸下腰帶上的彈匣袋,一併交給阿浪。

『阿浪!你從二樓上去,觀察後院的動靜。如果那傢夥想跑,儘管開槍!』裘老叫道。緊接著他指著一名壯碩的工作人員:『來,我們一起把門撞開!』

(幹嘛把彈袋給我?)阿浪遲疑一下,但無暇細想。他一鼓作氣沖上二樓,找到了管理員,他嚇傻似地呆立在樓梯口。二樓似乎也因樓下的鼓噪而顯得情緒浮動,但是他們卻因d恐懼而變得沈默。他把住在最後一間的那位少年請出門外。

『魔鬼要來殺我了、魔鬼要來了……』蒼白的少年,絞扭著十指,喃喃說著。

阿浪沒多加理會,現在的他必須全神貫注,他緊靠著側邊鐵窗,注意下面的動靜。因d周邊鐵條的關係,他沒辦法看到後院正下方、約五公尺的範圍。對方聽到阿浪表明身分後,很機警地躲在死角處,不肯出來。他試著從斜角看去,鐵門上被整理花園用的鐵耙給緊緊抵住了。

他先呼喝示警,並對空鳴槍,緊接著盯住下方的人影。這是他們眼前擒獲真凶的唯一機會,他不能讓對方再次從他眼下逃離。

乒乒乓乓地,裘老連續試了七、八次,還是無法將安全門撞開,於是只有宣告放棄。d了困住兇手,他要管理員把門再反鎖起來。

在阿浪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當兒,腰際的手機突然響起,是裘老打來的。

『阿浪,你困住他了嗎?』

『應該是……』他看著底下不斷晃動的人影,說。『這個傢夥剛剛似乎在挖土,現在不曉得在幹嘛?』

『我現在從別墅旁邊繞過去,爬過堤防就可以到後院了。你看到船了嗎?』

『我這裏沒辦法看到潭面,被堤防擋住了。』

『千萬不要讓他跑回船上,只要他想下去堤防,就馬上開槍。』

阿浪聽到話筒彼端隱隱傳來喘息聲,裘老似乎正賣力地越過山壁,攀懸在石塊之中。緊接著,他看到右手邊有一束亂閃的手電筒光線。

『我看到你了,快把手電筒關掉。』

『你要管理員把後院的燈關掉。我把他的槳丟到水裏了,現在保持安靜,我要爬上堤防去!』

阿浪扭亮手電筒,放在窗邊做d指引,並要管理員照做。關了探照燈後,阿浪眼前陷入一片漆黑,他閉上眼睛想儘快適應這片黑暗。

該死的!左眼皮又不爭氣地狂跳著。『現在不是時候!』他邊惱怒地罵著,邊拿下眼鏡,賭氣地伸手拍著自己的眼睛。

裘老一上岸,立刻端著槍掃視四周,並慢慢朝井邊推進。他看到那裏有散落的餘土以及一支鐵鏟,井邊似乎還有個人倒臥在那裏……

經過涼亭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影閃現,一記重擊打中他的右手,裘老一聲慘呼,手槍頓時掉落在地。他連忙矮身朝對方撞去,對方一個踉蹌,緊抱著裘老一起往後仰倒,兩人使盡全力不讓對方撿到槍。

『上面有天臺嗎?』

一聽到夥伴的慘叫聲,阿浪顧不得許多,他抓著管理員吼道。

『有,三樓後面有一個平臺,你……』

開了通往天臺的鐵門,他快步往上沖,朝下一看,兩條人影糾結在一起,他們仍兀自纏鬥不休,這才稍微松了口氣。時間上應該還來得及。不過面對曾是特種部隊出身的強敵,步入中年的裘老是撐不了多久,他必須儘快才行……

此處離地面約有十來公尺左右,偏偏手邊沒有可資運用的繩索,稍等……他的目光停在護牆邊緣的電視纜線……他用力把固線釘扯開,找塊破布纏住手掌,深吸了一口氣,縱身往無邊的黑夜用力一跳。

下墜的速度出乎他意料中的快,幸而電線卸去了許多力道,到了二樓處,纜線已經拖行到盡頭,他懸蕩在半空中,手心因劇烈摩擦而感到疼痛。借著來回擺動的力量,他將自己蕩到涼亭上方,想借著高度落差減緩落地衝擊,不料因d雨水滑了手,他還沒做好準備就摔落涼亭側邊,將屋檐的琉璃瓦穿破了一個窟窿。

跌落地時,小腿骨重挫了一下,疼痛不堪,阿浪慘叫一聲。但他還沒站穩,忽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擦過他的發際,擊中身旁的柱子。他不暇細想,立刻趴在涼亭的石階後方,拔出槍來尋找敵蹤。

聽槍聲應該是九○手槍所發出的,那么裘老不就……他繞到涼亭一邊,探頭察看動靜,井邊有個人影倒臥在那裏,在黑暗中無法看得詳細。緊接著右方火光一閃,帶著淩厲的破空聲,一顆子彈又擊中左方土堆,揚起一片水花。

憤怒、緊張、恐懼等情緒在阿浪心中來回激蕩著,冷靜、冷靜……他不斷告訴自己,現在得冷靜,才能夠讓自己活命,也才能救出裘老。

對方現在應該也急著想脫身才是,目前唯一的一條路只剩堤防邊了。借著花叢的掩護,他不動聲色地慢慢朝堤防處匍匐前進。果然,不到二分鐘,對方再也沈不住氣了,他朝涼亭邊連續開了數槍,然後快步沖往堤防邊,埋伏在一旁的阿浪見機不可失,對準他的腿部連開兩槍。

『啊!』的一聲慘叫,對方重重摔落在臨時碼頭處。

『把槍丟掉!』阿浪將槍口對準他,大叫道。眼看對方毫無反應,阿浪再一次出聲示警,但是還是沒有絲毫動靜。他就像是昏死過去一般,躺在原處動也不動。他的大腿處中了一槍,鮮血汩汩流淌著。

由於對方手中還握著槍,阿浪不敢大意,他打算上前將對方繳械上銬。但該如何下到碼頭去,卻又是一個難題。如果想循著階梯拾級而下,恰好位於對方槍口的正上方,並非是明智之舉。阿浪決定趁著對方尚未清醒之際,靠著堤防水泥壁緩緩滑下。

不料,他的腳才一落地,對方俐落地一腳橫掃,他的槍口頓失准心,對方先一步開火,兩聲槍響劃破夜空,一槍落空了,而另一槍正擊中阿浪的胸膛。d了避免對方再趁勝追擊,他順勢躍入水中。

胸前的劇痛、冰冷的潭水幾乎讓他無法負荷了,一抹森寒的殷紅慢慢在水面上泛開來,對方毫不放鬆地朝阿浪的落水處胡亂開槍,接連三、四道強勁水痕穿透潭面蕩漾的血晼A劃過水中,他很快就聽到岸上傳來的『喀喀』空響。他沒子彈了,阿浪心想。一定要在對方換彈匣前制服他才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他強忍著痛,潛到碼頭下方,對準上方模糊的人影。從這裏向上望去,對方正要跨上小船,點點雨花在水面上綻開了無數的漣漪,一幅奇幻的畫面……他隔著水面拚命扣著扳機,一道又一道帶著漩渦的強勁水流朝上揚飛,他將子彈全數打完。槍上的滑套隨之向後掣開,大量的水灌入槍身,無法再擊發了。

他抓住臨時碼頭的浮筒,用力翻身上岸,只覺得傷口處疼痛難耐。稍稍喘過氣來後,他掙扎地往前爬,直到對方的身邊。他身上中了三槍以上,胸口處還冒著嘶嘶氣泡,看來是活不久了……

他將那個人翻過身來,就著潭面的反光,試圖想看清他的面容……那個人並不是黃華興,而是那名自稱姓『湯』的管家。

阿浪來不及細想其中的緣故。他曲身往岸上邁開兩步,想去察看孫老的情況,但因d傷口扯裂失血過多,瞬即跪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了。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回覆: 第四象限

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6:45 三軍總醫院

換了幾次點滴瓶後,感覺舒服一些,疼痛不再那l讓他難以入眠了。醫生說,目前傷勢癒合的情況很好,只要保持不被感染,一周後就可以進行植皮手術了。

因d勤務的關係,父親必須趕回高雄。『我搭二點三十分的車先回去,你媽明天下午就會到了。我跟阿文拜託過,他會早一點過來的。』

父親把便當放在桌上,說。

突然,歉疚的感覺自成景的心底不斷滋生著。

『爸,謝謝……』望著父親依舊放不下心的表情,他語帶哽咽地說著。

父親楞了一下。『幹嘛突然說這個?』

成景沒有回話。但,接著父子倆相視一笑,原來他們之間仍存在著默契,即使不說出口,也能猜中彼此的心意。感覺從很早以前,那座橫亙其間的冰山,似乎融化了不少。

他不知d何會有這種轉變。打從小時候起,父親d他做過不只這些事了,可是他直到現在才願意真心道個謝。或許孫老的境遇也給他什l妣}吧?只不過,恐怕得在心裏沈澱很久很久,他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晚間,阿文又帶著一堆吃喝的東西來探望他。

『幹嘛這l客氣?買那l多東西?』

『又是伯父要我好好照顧你,臨走前塞給我幾千塊,拗不過他,只好幫你買些出院以後也用得著的東西啦!』阿文指著桌上那些飲料、餅乾說。當然也沒忘記他最愛的口香糖。

李成景不發一語地搖頭苦笑著。

『今天看過新聞了嗎?』阿文突然說。

『沒有。發生什l大事了?』

阿文幫他把床頭墊高,讓他能夠舒適地朝向病房內的電視機。接著按了下遙控器,說:『連環兇殺案已經結束。許警探他們破案了,不過代價也很慘重。』

時間剛好趕上了夜間的整點新聞。成景屏息靜氣地瞪視著螢光幕畫面,這則新聞是今天的頭條:

『今天淩晨十二時許,臺北市刑大幹員d了追捕連續兇殺案的疑犯,在新店市郊與匪徒展開槍戰。疑犯黃華興當場被格斃,但警探裘應真頭部被鈍器毆擊,送醫後宣告不治。另一名幹探許浪之被槍彈擊中胸部,身受重傷,目前仍在耕莘醫院急救中,有生命危險。』

電視畫面切換到案發現場,在一幢別墅後的碼頭邊,四周血棷陷部A顯然是經歷過激烈的打鬥。警察們正把凶嫌的擔架運上救護車。

接下來是相關的追蹤報導。

『黃華興,二十八歲,臺北市人,出身自軍中特種部隊。疑因曾受過精神刺激,自軍中退役後,一直待在私人療養院裏,但曾有數次脫逃紀錄。院方表示,因d黃嫌的病情較輕微,所以讓他邊做事、邊接受治療,以分擔龐大的治療費用。至於相關單位是否有疏失之責,以及凶嫌的犯案動機d何,目前檢調單位還在深入瞭解中。』

接著新聞又繼續採訪專案小組組長,報導了警方如何掌握關鍵線索、如何解決難題等等。只不過對於陳年舊案,倒是只字未提。

『啪』地一聲,阿文關掉了電視。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花板。

『怎l啦?』

李成景注意到這位好夥伴雖然不發一語,但眼中卻閃現極熱烈的光彩。他著魔似地喃喃念著:『精神科、潘祝庭、新店……』之類的話語。

成景默默地躺回床上,瞪著天花板發起呆來。雖然他跟兩位警探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們遭逢這樣的變故,也使得他心情變得十分低落。

不知過了多久,阿文自沈思裏回過神來,轉過頭看著他。

『你知道什l了?』成景問。

他轉過頭來看著李成景,點點頭。『大部分的事情都明白了。』

『很奇妙地,這樁「教師兇殺案」和二十年前的那樁奪{案是樁互補的案件。看似無關,卻又巧合地可怕。我猜,那是脫不了關係的。最後的一個被害人,應該會是潘榮成。』

『怎l會?潘氏家族的繼承人不是已經……』

『可能還牽涉到第二代子孫的問題。關於醫院的經營權,或許還得再深入瞭解。但我想先說說到目前d止,我對二十年前那樁案件所做的推測。

『首先,要厘清的必然是動機問題。既然兇手的目的,很明顯地是針對遺{的分配而來的,那l最大的受益人,必然也就是真凶了。只是d什l那時候的人卻都沒有看出真相?因d他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什l因素?』李成景楞楞地問。

『時間!』阿文定定說道。『這個靈感,是來自於那篇關於外家心路歷程的報導。兇手處心積慮地謀劃一切,他知道如果太性急,調查的矛頭很容易轉向自己。但等到時日一拉長,很容易就能夠知道誰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可是,潘火生不是已經針對遺{分配立下了現成的規則l?』

『重點就在這裏!仔細回想一下,只要有誰無法繼承,他的財{就會全數轉移到醫院名下。換言之,誰能取得醫院經營權,誰就能分到最大餅。而且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外姓的人頂多只能代管,但真正的主導權還是落在潘家子孫的手裏。』

李成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時間!他明瞭阿文的意思了。

『第二點,d什l凶案現場要編號?又d何最後一案卻又不寫下編號?』

成景看著對方,沒說話。他先前並不認d這有什l重要。

『編號的意義,看似僅用來宣示兇手的行兇順序罷了,但我覺得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否則他不會大費周章地來佈置這些東西。』

『你覺得會是什l樣的意義?』

『可以用來表示整樁案件是同一人做的、或是想要混淆死亡順序的印象,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l做可以讓郭泉案跟潘家連接起來。此外手腕被切下,也是用來加深那樣的記號。』

『那郭泉究竟跟潘家的遺{分配有什l關係呢?』

『沒有關係吧,我想。』阿文說。『對照今日這個案件,我相信那同樣只是個障眼法罷了。』

『沒有關係?特地跑去殺一個無辜的人?太牽強了吧?』

『假如對兇手而言,那時正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就會這l做。眼前這件連續兇殺案,是個精神異常的人所d,而二十年前的連續兇殺,應該是有強大意志力的人所d。他的計畫是除去潘家合法的繼承者,但d了要減輕本身嫌疑,除了用「時間」來作掩護外,他還打算利用連續殺人的方式來進行,那些不相干的人同樣也只是層掩護。』

『但是裏頭只有一個郭泉是無關的呀?』

『因d那對雙胞胎讓兇手失誤了。想要達到他的目的,只要除去本家的人其實就夠了。因d本家的人一旦有了第二代,未來的繼承問題會更形複雜。他的想法應該只要除去潘永湟,然後再以嫁禍的方式,陷潘永裕入罪。

『我的猜測是,雙胞胎之一,應該是潘緒逸,可能涉入這樁案件裏。他所駕駛的救護車,恰能夠提供一個不讓人起疑的運送管道。他或許和兇手{生了間隙,兇手打算下手除去他,但沒想到當晚是潘緒達代其兄駕駛車輛,造成了兇手誤殺。於是一錯再錯,唯有再設法對付潘緒逸才能夠不讓整件事曝光。』

『他是怎l樣讓潘緒逸發瘋、自動跳下碧潭的呢?他當晚又是怎樣離開潘宅的?』

『我原先也是不著邊際,可是如果能夠解開這個詭局,兇手的身分就不言自明瞭。回過頭來看,也就是最先的問題,兇手d何不在最後一案的現場留下編號順序?』

迎著李成景好奇的目光,他繼續說道:『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潘緒逸其實已經死亡了!』

成景低頭默默想了其中含意,深覺有理。『但兇手怎l確認,潘緒逸掉落碧潭後,必然會死亡?不會反過來咬自己一口?』

阿文笑著搖了搖頭。『我也曾想過類似的可能性,但仔細一想,其實都站不住腳的。d何大規模的打撈後,還是找不到他的屍首呢?我想,唯一的解釋就是,跳下水的那個人,其實就是兇手。而這l一來,恰可以解釋他是如何自潘家別墅消失的。』

李成景瞠目結舌地看著對方。『那……潘緒逸呢?』

『百分之百還留在那幢別墅內!如果兇手沒有再回來善後的話。』阿文斬釘截鐵地說道。『而且很可能就在那座井內!』

『可惜沒有證據哩?』李成景說。『這都是你的猜測罷了!』

『可是,一旦解開謎底,我們不就立刻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你的意思是……』

阿文找了一張白紙,在上頭快筆疾書。他總共歸納出以下幾點:

一、是潘氏家族的人,且可自由出入醫院。

二、是外家的人。

三、二十年前並沒有獲得最大的財{分配,但目前卻是受益最大。

四、他有辦法防止別人接近別墅內的藏屍地點。

『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就是真凶了。你可以把他列在孫先生的自傳後面。當然,別忘了要在旁邊寫下本人的大名喲!』

阿文吹出一個大泡泡,得意洋洋地說道。

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AM 7:23 基隆市

淩晨五點三十分時,一部廂型車便停在基隆港邊的馬路上。那時太陽還沒完全露出臉來,天際正一片濛濛亮。來往的作業船隻緩緩駛過,劃破海面上映照出的天邊殘月,頂上有幾隻海鳥低低飛掠。碼頭的海風有些強勁,拂在臉上帶點苦澀鹹味。

三、四個男子或蹲或站,聚在人行道上邊看著海面,一邊隨意地閒聊著。從他們的體格、神態來判斷,不難嗅出他們身上幾絲的警察氣味。

『咱們在這裏空等,就不怕那個人跑了嗎?』小平頭的男子問。

一個看似帶隊官模樣的人點起煙,回道:『放心吧,小平、小唐跟著他,安啦!』

『聽說阿浪打死的不是真凶?但跟現在咱們要去逮捕的這個人好象又有點關係,這究竟是怎l回事?』

『算啦,這不是你的事,就別多問啦!』另一人插口道。

一陣短暫的靜默後,不知是d了排遣無聊,還是守不住隱藏的秘密,帶隊官帶點炫耀的意味說:『昨天檢察官帶隊去搜索別墅,在井內挖出黃華興的屍體,被鐵鏟打破了頭。因d有人舉報,要他們繼續向下挖,果然在井底又挖出一具化成白骨的屍首,至少死了快二十年了。』

周遭的人聽得目瞪口呆。『天啊,那究竟是怎l一回事?』

『那具白骨聽說是以前別墅的主人,叫作潘緒逸,也是濟生醫院的繼承人之一。原本這個人是被列入失蹤人口的,沒想到竟然是被埋在自家後院,長達二十年之久哩!』

『那……這跟日前發生的老師連續兇殺案有什l關聯?還是這兩宗案子剛好發生在同一地點,只是純屬巧合?』

『哼,這就不曉得啦!等一下我們把這個人抓起來,不就能問個水落石出嘛!』

談話間,一輛偵防車駛近停下。車內的人探出頭來,揚揚手上一張公文,大聲說道:『可以出發了,檢察官簽過了!』

警探們丟下手上未燃盡的煙頭,進入了箱型車內,朝『濟生』醫院飛快駛去。

內部的消息雖然還沒走漏,但是還是有幾個機敏的記者,早就守候在醫院附近了。門口的警衛出面,將他們擋在門外。依照指示,箱型車繞過了大門停下,從急診室的大門進入醫院。

醫生、護士正忙碌手中的作業,偶有一、二人好奇地看了這群兇神惡煞似的漢子們一眼,但隨即又似恍若無事般地低下頭去,繼續自己的工作。

來到了電梯前,櫃檯前的一名護理長出面詢問,帶頭的人出示了手中的公文,護理長楞在當場、不知如何回應。電梯到了,他們沒再多做解釋,一群人入內直接按往最頂樓。

電梯門一開,坐在裏邊的秘書小姐站起身,攔在走廊中央:『不曉得各位先生有何貴幹?』

他們沒多理會她,經過了挂有潘家合照的那面牆,直直朝院長的辦公室走去,秘書在後邊追著喊道:『那是私人辦公室,你們不能進去的!我要叫警衛啦!』眼看著阻擋無效,她忙著通知院長,並聯絡樓下的警衛。

探員們徑直用力推開了辦公室大門,一直走到了那張氣派的桃心木辦公桌前。

桌後的那個瀟灑男人,酈_頭來,帶著警戒的眼神來回掃視這群來意不善的人。

帶頭的那個人在桌上攤開了那張公文:

『潘祝庭先生,這是檢察官簽發的拘票,我們懷疑你跟民國六十九年的殺人案有關,奉命將你拘提到案。』

對方深沈地歎了一口氣。但臉上顯現的倔強神色,仿佛仍打算作困獸之鬥。

『證據呢?』

『我們去局裏再詳談吧!』

眼見對方並未軟化的態度,他又跟著補充道:『別墅井內的屍首,會讓你很有得解釋了。此外,我們還掌握了一卷錄音帶,這是當年發生在淡水一起謀殺案的報案電話,只要做個聲紋比對,相信一切很快就清楚了。』

『這是上帝的旨意吧?是吧……』

出乎意料地,對方竟像是如釋重負一般,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他站起身來,表示願意配合警方行動,但希望臨行前能夠整理一些隨身物品,並撥兩通電話聯絡律師與家人。

帶隊官稍稍猶豫一下,但准其所請,願意留十分鐘讓他處理。

潘院長從抽屜取出一個標有心臟病圖樣的藥瓶,邊取出一顆藥錠服下,一邊撥通手機給妻子:『我這裏現在有些事要處理,是要聯絡律師的情況,跟我以前交代的那些事有關。我要你儘快幫我處理先前咱們協定好的東西,幫我了一樁心事。』

接著,他又打了一通電話給秘書,希望通知律師到警局,同時交代了一些業務上的瑣事。

他彎腰從桌下拎出了一個旅行小包,走到辦公室內的洗手間取出牙刷、毛巾等盥洗用具,連同桌上一本經營學的書,一起整齊地裝在包包裏。同時,還拿起梳子仔細地將旁分的頭髮梳理妥當。

『我們可以走了!我會盡全力配合各位的,只是在醫院的時候,可以不帶手銬嗎?』

他鰾Y看看這群臉上正浮現不耐煩神色的警探們,再慢慢地環視室內一遭,接著才神秘地笑了笑,問道。

帶隊官同意了。他們將他圍在中間,走出辦公室。

經過外頭的接待室時,他在那幅家族合照前駐足了一會,喃喃感慨了幾句。由於潘院長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帶隊官不願強逼他,只在他耳邊不住低聲勸道:『我們該走了。』

『這些熟悉的景物,好象都不會回來一樣。』他意有所指地低喃著。

(他大概是認罪了吧?)帶隊官心想。或許是眼前的鐵證如山,他自知法網難逃了。

電梯前,他和秘書小姐再交代了幾句話。言語間談笑風生,沒有一絲階下囚的模樣,仿佛只是準備一趟出門的遠行罷了。

照他的請求,d了不受太多人注目,探員們選擇從醫院的後門離去。經過櫃檯時,潘祝庭突然停下腳步,帶隊官回頭一看,這才發現他竟臉色發白、額前大汗淋漓。緊接著他的膝蓋一軟,頹然倒臥在櫃檯前。桌上的文具被扯落,散落一地。護士驚叫起來。

『醫生!快找醫生!』眼看是明顯的中毒症狀,一名探員大嚷著。

在一片混亂中,帶隊官的腦際突然清明起來。他想起方才潘祝庭的故意拖延,只d了要在離開醫院前,讓毒物發作。緊接著他又想到了什l:

『聯絡小唐,要他儘快趕到潘祝庭的住處,潘太太可能正要毀滅證據了!』

兩名警探守在醫院外頭,等著檢察官前來。

『d了六九年的案件逮捕他嗎?那今年不就剛過了二十年的追溯期l?』那名小平頭剛剛想起什l似地,說道。

這句話似乎點通了另一個人的疑惑。他看了看腕表的日期,方才恍然大悟道:『難怪那個院長嘴裏一直說天意、天意的,原來追溯期剛好是今天哩!只差十七個小時就過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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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年八月十八日 PM 10:33 三軍總醫院

直到現在,阿文好不容易才打通淑華的手機。確認她在線上後,他把話筒耳機塞到成景耳朵裏。

『現在可以跟孫先生講話嗎?』儘管咧開嘴說話會扯痛傷口,但他還是急切地問道。

彼端是一陣恐怖的靜默。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心情降到了最低點。

『爸爸現在在家裏……彌留狀態……』好不容易,淑華低低說道。

他突然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孫先生已經病危了,母女倆把他帶回來,讓他能在熟悉的家中安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請把電話給他,我有要緊的話,一定要讓他知道。』

再三斟酌後,李成景斷然說道。

『沒用的,他聽不到的……聽不到的……』女孩的語音逐漸低細,最後變成模糊的啜泣。

『請你一定讓他聽!拜託,這是孫先生一直最挂念的事,我現在已經找到答案了。請你一定要讓他聽!』成景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

又是一陣靜默。他隱約聽到了爭論的聲音。

『可以說了。』不知過了多久,這聲應允方自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先深吸一口氣,兀自想象著那一方的情景。話筒被放在孫老的耳邊,但他閉著雙眼,早已不省人事了。孫太太在一邊低聲咒纂A淑華不知說著什l試圖來安撫她。

雖然成景有些慌張,但他還是試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大聲說。因d他知道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孫先生,我是李成景。二十年前那樁案子已經破了。真凶是潘祝庭,警方已經逮捕他了,關鍵證物是郭泉案的報案紀錄。是您抓到他的,是您破了那件案子的。真相已經大白了。』

如預期的,那一頭沒有絲毫回音。接下來他不知該說什l。

『我說完了!』成景說。接著,電話喀的一聲突然被切斷,一切又複歸沈默。

晚報對這樁陳年舊案有著大幅報導。他想,或許該趁這個時候趕快記錄下來。他拿出答錄機,忍著痛一句一句慢慢述說起來。

搶在潘太太將一批文件灑上去漬油、正要丟下火柴前,警方趕赴潘家大宅,將該批文件全數查扣。特別的是,裏頭有一本是潘祝庭在十年前記錄下來,與案情相關的筆記。或許,就好象格林童話裏的那個理髮匠般,他必須找一個宣泄的出口。多年來的負擔,就像國王的驢耳朵一樣,是專屬他自己、卻又不能予外人道的天大秘密。

但,他在下筆時還是有所顧忌的。d了怕這筆記本日後被發現,反而做d呈堂供證,他精明地跳過了犯案的細節,以若有似無的隱晦筆調,把自己的心內事陳述出來。這恰和阿文對案情的推斷,成了完美的互補。

李成景節錄了兩者的關鍵處,以第一人稱捶漱閬﹛A把這篇像是兇手的獨白寫在孫老記事的最後面。關於阿文大致的推斷,他以粗體字標示出來。關係人都已進了墳墓,或許真相的細節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兇手的獨白,有些片段冷血地讓他不寒而慄:

『對一個人而言,深入心底的感動,或許一生經歷一次也就足夠了。我忘不了小時候第一次看電影的那種衝擊、悸動。儘管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上演的劇情內容也早已模糊,但是那經驗卻在我的腦海裏,留下了永遠不會消褪的光影。有的時候,我常常會有種奇怪的念頭。如果把我的故事搬上螢幕,會是什l樣的景況呢?它的精彩刺激,決不會比奧斯卡電影遜色的。只是,該取個什l片名會更貼切呢?

『「你是潘家最優秀、最聰明的孩子了。」相依d命的母親摟著我的頭,在我耳邊切切低語。她的發香與呢喃,好象仍在空氣中飄蕩著。那是在參加那些該死的家族聚會,我們默默地躲在最角落、然後悄悄起身回家時,在那段路上,母親對我的期許。

『這一生裏,我總覺得少了些什l?是父親的愛嗎?我不知道,因d我從來沒被愛過,無法體會那究竟是個什l樣的滋味?對我來說,父親只是提供溫飽的物件罷了。我沒有辜負雙親的期許,我的資質也不比他們(指同父異母的兄弟)差,d什l在這個家族裏卻處處受歧視?因d我的身分?但那些都是我呱呱墜地前,早已注定好的了。雖然我不能改變過去,但──人不能不看到未來!

『再沒有什l會比沒沒無名、被歧視、貧窮來得可怕。難怪世界上多的是不擇手段的人,而其中也包括了我。那個到了後來,恐怕連自己也認不清的我。

『精心策劃未來的路子,這是很早以前就在心中萌芽的事了。

『那個日子的來臨,其實是毫無預警的,就好象老天逼著我們骨肉相殘。每個禮拜去一趟醫院實習,是父親的意思,不過那卻是高中以來最難受的時光。「有骨氣就別來呀!」他們輕視地說。不,真有骨氣,就該忍一時之氣,把他們都取而代之才是呀……』

在醫院和潘永湟發生了爭吵,繼而我們發生了打鬥,混戰中我狠狠地咬了他的手,然後趁機用鈍器突襲將他打倒在地。趁著無人的時候,我和潘緒逸利用擔架將屍體運上救護車,載運到祖墳扔棄。這樣一來,遲至明年清明節,才會有人發現他的屍體,但那時肯定已經化d枯骨,找不到蛛絲馬暀F。d了轉移警方的注意力,我偷偷在他的手裏塞入了放有救護車紀錄的櫃子鑰匙。萬不得已,讓潘緒逸當上代罪羔羊也不錯。

屍體的右手手背留著我的牙痕,幾經思考,乾脆把右手齊腕切下。但接著我又想到,即使藏起屍首還是不夠的,如果被發現,清查後的我是絕對脫不了嫌疑的。還有,如果死不見屍,在遺{分配前未能確認死亡,即使遂行了我的計畫,他永遠都會是名義上的經營者。於是我想到了一條妙計,乾脆就讓他大方地被發現,讓我來親手導演一出連續殺人案吧!

『談判,對我而言,簡直就像是家常便飯一樣,或許這就是屬於我的生存之道吧?小學的時候,我就已經可以用哄騙的方式,讓同學很高興地幫我完成清掃、跑腿之類的工作。儘管到頭來我什l也沒給他們。

『好愚蠢哪!原來這個世界上存在那l多的愚人,可供我隨意役使哪!只要我願意花點心思來說服他們。

『外家的人聯合起來,事情才會有轉機!

『陳述利害後,外家的人都站在我這一邊了。但本家處心積慮地想把我們屏除在潘家外,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只不過,在最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出賣我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巴不得分遺{的人越少越好。我們終究只是在相互利用罷了。

『犧牲,即使面對無辜的路人,還是得完成我的使命。研究新聞上的案件可以發現,模糊的不在場證明時段,是最難以被調查出來的。』

d了成就我的整個計畫,必須在短期內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我刻意早起到外縣市,殺死途經的郭泉,在現場畫下符號。d了{生關聯,且有第二個嫁禍計畫,我故意用公共電話報案,好讓警察能早一點發現,把注意力導向濟生醫院,再讓我來成全這場戲目。回到醫院後,我用那只斷掌把血棤謢b潘永裕的車上。同時,和姊姊串通好,布下了不在場證明。

『真正執行的時候,我的雙手不會再發抖了。一方面高興,但另一方面卻又感到害怕。高興的是,我又向自己的偉業邁前一步,害怕的是,我仿佛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不行!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告解的時候。若按計畫來進行,我還要再處理二個陌生人才足夠。我也有注意報上的內容,試著去找對方是否有後代,或許將來可以補償他。初接管濟生時,我捐了點錢給八裏那間廟宇,感謝他成全我的夢想。換個角度想,這樣其實是做好事呢!』

事實上,我是在十月一日失手打死潘永湟,十月二日才說服潘緒逸載出棄屍。我已經預測到警方將會來一一確認每位家族成員的不在場證明,但是等到他們發現潘永湟時,恐怕已經腐爛到無法確認死亡時間了。

既然大家都會指認潘永湟是在十月一日消失的,那就來個將錯就錯。我把襲擊郭泉那天與十月一日的救護車出勤記錄一起撕掉,任誰都會以d救護車是在這兩天出動的,就讓那些自作聰明的笨警察去鑽牛角尖吧!

很成功地,這一招讓整個案情變得撲朔迷離,正中我的下懷。

『凡事原先都在計畫中,後來卻逐漸偏了軌。和背負賭債的潘緒逸合作,根本上就是個錯誤。他手上有了我的把柄後,開始轉向我予取予求。我決定稍稍改變計畫。』

我和潘緒逸約好,藉口要把錢拿給他,要他趁出勤時設法到我家來會合,並且把救護車開出來。他表示會趁著值班的時候溜出醫院。到了約定的時間,他果然到了現場,而我也用同樣的手法偷襲了他。

d了佈置成意外事故的模樣,同時抹去載運潘永湟留下的蛛絲馬晼A我決定放火燒車。但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誤殺的竟是他弟弟潘緒達,而潘緒逸肯定也發現了實情,有所防備。我必須趕在他向警方揭發一切前,解決潘緒逸!

『只是沒想到在這計畫中,我竟然受傷了,這是預料之外的事。因此,我決定製造假車禍,除了可掩蓋身上的傷痕,另一方面也可用來減輕自己的嫌疑。

『一步錯,全盤錯。現在已經偏離原先計畫,但他(指潘緒逸)一定得列d下一個目標,否則我就全毀了。可是,我沒辦法再照一開始的計畫來行事了。如果明目張膽的行動,肯定無法逃脫嫌疑。我必須準備周全,留有備案才行。』

因d自己也是共犯之一,潘緒逸打算先和警方談攏條件,再把真相供出。雖然意外之說無法讓他信服,但我還是說服了他(這裏無法說明d何潘緒逸仍肯讓他進入別墅),同樣將他殺死(阿文認d,在對方有戒心的情況下,可能用藥先迷昏他)。然後我換上他的衣物、鞋子,將自己的衣物連同屍體丟入井中,同時把從醫院偷出和潘永裕相同的血漿撒在房間內。

然後,我沖到後院,大吼大叫,果然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接著我跳下水中,遊到對岸,並故意把皮鞋、衣物扔棄到潭內,以增加可信度。這l一來,潘緒逸變成了生死未卜,如果順利,還會被認d是畏罪潛逃呢!

『報章雜誌上的相關報導,在某一天突然全都銷聲匿暀F。我很得意,沒有人能夠識破真相,可是我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會變成一個耽溺其中的狂人,多諷刺啊!我自己竟然選擇精神科醫師d己志業,多希望上天能夠派個聰明人來阻止我。

『濟生的{業,轉移到了我和潘榮成的手中。至於潘家其他的遺孀,幸好都沒有留下後代,因此只消定期施捨一些殘肉餘羹,他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因d當年的遠見,所以日子一直過得這l順當。

『這個時候,我遇到了黃華興,我親愛的大哥潘永裕在外頭的私生子,這可真應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那句話啊!有了父親的前車之鑒,當年大哥不敢貿然去認這個兒子,不過他因d被軍中被強迫退役,最後還是找上門來。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找到線索的,發現自己是潘家的血親。從他的描述中,他告訴我自己在數年前,親手殺死了他的母親。

『我在他身上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執著、狂妄與自傲。我想,如果我繼續揮霍我的靈魂,到頭來也會變得這樣吧?

『破碎的童年、備受師長羞辱,一直過了整整十個年頭,會怎l摧殘一個人呢?在他的療程裏,我看到了答案。

『「你知道d什l那個陳老師沒有子嗣?因d他蹂躪那些小孩子,所以老天爺要懲罰她啊!既然這都是上天的意旨,那我當然可以替天行道啊!」

『或許是理髮匠心理作祟,也或許是我的貪婪心又蠢蠢欲動,我把我的得意事晼A很技巧地讓他知道,激起他的崇拜,讓他神往,也渴望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歷史。事實證明,他無與倫比的創造力,真的相當驚人,相信這也是來自潘家的優良血統吧!不僅如他所願地重現歷來慘劇的精華,他在其中甚至還安排了某些向我致意的橋段哩!

『就讓他來完成我未竟的志業吧!我想。把外家的勢力連根拔除,我才能鞏固潘祝庭,以及潘祝庭子子孫孫的天下。同樣藉由談判、心理上的暗示,我讓他以潘榮成d目標,做d這出戲的終曲。到了最後,只要我給予適當線報,警方也會把黃華興給一併帶走的。

『下一季醫院的查帳行動就要展開,屆時必然會因帳目問題而召開董事會,甚至對立派系會趁機興風作浪,因此我只有讓黃華興儘快行事,只要我是唯一的繼承人,誰也動不了我。

『頭兩樁的行動就如他所策劃的,幹得非常完美。但他的虛榮感卻膨脹得無以復加,他甚至還想向警方炫耀一番,壞就壞在那個呆子常會突如其來地草率行事。因d他看到對方兒子的境遇,覺得很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時氣不過,便沒頭沒腦地跑去教訓他的丈夫,不料卻留下許多破綻。

『我想,當他殺害自己母親的時候,心裏其實是想向潘永裕報復的吧?』

因d看了太多醫院經營的黑暗面,潘榮成放棄做d醫生的職志,後來出國攻讀文學博士,任教于某學院,並主動放棄關於濟生所有的管理權。他自以d可以從此遠離家族間的明爭暗鬥,但隨著醫院內派系鬥爭的白熱化,我必須儘快除去所有可能的繼承人,以求更鞏固自己的地位。即使他不願意插手醫院的經營權,但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呢?

配合黃華興的復仇意念,我把這一串計畫鎖定在老師身上,潘榮成會是最後一位。能在這l關鍵的時刻,出現了這樣一個幫手,實在是上天給我的最好禮物呀!

沒想到,世間上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計畫。當警探們拿著『濟生』的藥袋找上我時,我就知道整樁計畫又再一次偏離軌道了。在他們訪查新店的別墅後,我便決定立刻停止原訂目標,黃華興已經不是我控管得了的。我要讓湯管家儘快除去他,並把他埋在井底,就像二十年前一樣。

『對或錯,很難說。也說不定昨是而今非呀?壞事做盡,躲過了法網制裁,得付出什l代價?會有人很陳腐地說,死後可能受到上天的懲罰l?但到如今我依然過著我的日子,從來沒有過夢魘,我的良心始終也不覺得愧疚,因d我只是索回我的東西罷了。

『潘祝庭啊,你究竟是什l樣的人?午夜夢回的時候,我禁不住要這樣問自己。我啊,我是那種會d了我的夢想,即使要與上天作對、與全世界的人d敵,都在所不惜的那種人吧?

『我感到驕傲。』

重新省視一下後,李成景把這篇報導夾在筆記的後面,所有的事情都將劃上句點了。這本小說似的傳記,對他而言有著莫大的意義。因d,有著能感動他的東西在裏頭。

那瞬間,他突然覺得好疲倦。或許,明天偷偷離開醫院,過去探望一下孫老吧?

八十九年八月二十日 PM 8:45 永和市

晚間,借著阿文的掩護,李成景順利地溜出醫院。但當他趕到孫老家中時,彌漫著的那片哀戚氣氛,讓他意識到自己來晚了一步。葬儀社的車子停在孫家大門口,幾個工人忙著拉開白布挽聯佈置靈堂。

終究還是沒趕得及孫老的最後一面哩!或許是他潛意識裏根本不想來,因d他沒見過那種場面,他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他在後院找到了孫太太與淑華,她們正一張一張燒著手尾錢。

他默默走了過去。尋思著該說些『節哀順變』或是『請節哀』的話,但此刻卻又覺得太過多餘了。他把書遞給了孫太太。『我把孫先生的書拿給鄭先生裝訂好了。鄭先生建議用這個書名,孫先生會很高興的。』

這本厚一百多頁的傳記書,阿文幫忙用電腦合成封面。照片中的孫老穿著警察制服,正值意氣風發的青壯年。上方用正楷寫上了『緝凶二十年』的字樣。

孫太太把書抱在胸前,哭紅了雙眼。站在一旁的淑華也不斷拭淚。

『他d國家拚命了大半輩子,沒要什l錢、也不討什l優惠條件,到頭來只換來這本書,連個什l人都沒來看他……該有人來這裏說個幾句話啊,就算說聲謝謝也可以啊,d什l大家都這l忘恩負義……』

李成景默默地看著眼前這不斷自怨自艾的婦人。突然間,他好同情對方。

『沒有那l糟的,孫太太。人生不會那l糟的。』

他原想要講些自以d得體的話,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孫太太邊吐口水,邊罵道:『你怎l知道,你不是我,你又怎l知道我的感受?我們就是過得那l糟!想到那些人的作d就會讓我們不甘心,我就想吐……』

李成景略略點頭致意,轉身默默離開了。他不想再和她們有什l爭論了。那已經夠可憐的了。

離開孫家幾步,淑華從家裏追了出來,看著他,然後深深地一鞠躬。

『謝謝!』豆大的淚珠沿著女孩的臉頰滾落下來。再一次低頭說:『謝謝!』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直到她能夠正常說話。淚光晶瑩,充盈了那雙長睫毛的眼睛,裏頭滿是感激的神情:

『傍晚的時候,爸爸的精神變得很好。他起床吃了點東西,穿上西裝,我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他要離開我們了……』淑華遞過一個信封給他,哽咽著繼續說:『他寫了一封信要給你,他說除了我們,人生已經沒有憾恨了。他很輕鬆、很自在了。

『我和媽媽都很謝謝你,讓他在最後這一段路,可以沒有負擔地走。這個送給你,現在雖然用不著了。但我和媽媽還是感到很安慰的。』

李成景接過一個塞著軟木塞的大玻璃瓶,裏面有許多花花綠綠的紙鶴。那時他突然瞭解,這是淑華常在看護父親時折的東西,祈願父親能早日康復。

『你可以留著給自己的。你和伯母,現在會比我更需要它們。』

『有差別嗎?』淑華泫然欲泣地說。

成景低著頭默默凝視著她。『有,有差別的……如果現在可以實現你的願望,我就不會再那l……心疼了……』

女孩定定看著他一會,接著趨前輕輕抱了他的肩膀,將臉依上了他覆蓋紗布的左頰,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進屋子裏去了。

成景摘下霧氣迷蒙的眼鏡,讓眼淚靜靜地流下。他攤開那封信,就著月光讀了起來:

『小李,其實這樁案子的記事,是我想留給其他有能力解開謎底的人。不管是芳月還是淑華,拿著我這老頭辭世前的胡言亂語,頂多視d留給她們的紀念,而那並非是我的本意。

『我不敢說生平沒錯事,但至少那份遺憾卻真真切切地烙印在心底。其實有很多事我還來不及讓你知道,像是潘祝庭的母親後來無緣無故地瘋了、本家的家道中落不振、潘老還來不及實現的遺願等等。也正因d交錯著那l多的遺憾,所以讓我不能就這樣別過頭去,將它輕易忘懷,畢竟這是自己也參與其中的事。

『當時,我知道自己的大限不遠,但偶然在報端看到當年的濟生醫院,正因d家族鬥爭而警訊頻傳時,心中的那種苦澀,實在是一言難盡。

『倘若說,在那樁案子裏,有誰真的是冤枉、真的帶著遺憾離開人世的話,若是死後有知覺,那我究竟該怎l拿著這張老臉,下去面對潘永裕、或是他的至親好友呢?

『我必須對你說的感謝,千言萬語都無法道盡的。我沒想過,在我有生之年,真有那l一個人可以幫我解開這陳年舊案,只恨可以品嘗喜悅的餘味,再不長久了。永別了,小李。如果老天願意讓我提早幾年遇見你,肯定要與你做個忘年之交,一起和你喝杯茶、促膝長談,對你吹噓一些孫老的光榮事晼C』

成景把信折好,放進口袋裏。今晚的月兒正圓,他從沒想過在都市里,竟然也能夠看見這l皎潔的月。那瞬間,他好想回老家一趟,印象中,家鄉從不缺這l清亮的月光。他想坐在父親身邊,喝著烏龍茶、敘朝癒A抓他英雄事湀堛漱p辮子──

就好象小時候那樣……

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 AM 10:46 耕莘醫院

大隊長買了水果禮盒,特地到醫院看望阿浪。『濟生』醫院院長的猝死轉移了不少注意力,媒體記者已不若先前那樣瘋狂地追逐著案情發展了。自他病情穩定下來後,大隊長一直希望能夠找時間和他好好談談。

阿浪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出來了。醫生表示,照傷口癒合的情況來看,至少還得休養一、二個月才行。這次槍擊沒有留下永久性的傷害,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大隊長進了阿浪的病房,卻撲了個空,戒護的弟兄也不在門外。依著護士長的指示,他到頂樓的小花園去找找看。

『病人一直吵著說,想出去曬曬太陽,關在病房裏快悶成一株植物人哩!』旁邊的護士笑著說。

大隊長在頂樓花園的小水池旁看到了他。看來阿浪的復原情況的確相當良好,正有說有笑地和北上照顧他的妹妹談天。遠遠地看到柯大隊長走過來,他連忙舉手敬禮。

『幹得好,什l時候再回來呀?大夥兒全都想著你呢!』大隊長咧嘴笑道。

『快了、就快了。幸好沒太嚴重。』

一旁的妹妹欲言又止地,但被阿浪輕拉著手,原先的話又吞回肚內。

『我先去幫你買東西,你先跟隊長聊聊吧!』妹妹說道,然後快步離去了。

『怎l啦?』大隊長敏感地察覺異狀。

阿浪歎了一口氣。『我母親的身體不好,禁不起這樣的刺激,所以家人一直希望我能夠改調內勤,前幾天還和他們吵了一下……跟歹徒周旋一直都是我的夢想,因d不想坐辦公桌,所以才來幹警察的。』

大隊長眼中亮起了光彩。『以前也有個人跟我講過同樣的話哩!』

『誰?』

『應真!』

阿浪的臉黯淡下來,難過的神情溢於言表。

『我知道你在自責,但是想太多也是枉然的,有些事可說是注定好的,命哪!應真他先前抱持著那樣的想法,所以即使因公殉職,他心底肯定也是無怨無悔的。這是求仁得仁哪!』

『關於政風室要查的那件事呢?』

『已經具結了。除了褒揚外,高層也撥下相當優厚的撫恤金,他的家人應該是沒有後顧之憂的。你也看到了吧?那樣的場面備極哀榮,不管他還是他老婆,一定都會感到欣慰的。』

阿浪點點頭,難以忍受的悲傷充斥心頭。儘管有多少安慰,但他滿腦子仍是想著,如果當晚第一個沖下去的人是自己,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不管這件案子破不破,應真他最終都得面對肅貪單位的調查,而且很有可能會落個丟官查辦的下場。雖然這樣想很殘忍,可是說實在話,如斯結局,不管是對他、或是對他的家人,其實都是最好的。』大隊長無限感慨地說道。

臨走前,他輕拍著阿浪的肩膀,『痊愈後,先來組裏報到,我安排讓你休個幾天假,平復一下心情。要是有什l其他需要,隨便托看護的弟兄講一聲,大夥兒都會幫你張羅的。』

阿浪默默看著池裏躍動的金魚群。經歷過這道生死關卡後,他感覺自己仿佛成長許多,轉眼間從菜鳥蛻變成老鳥了,只不過那個總會嘲笑他、教訓他,也會適時點通他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

想到這裏,他的淚水沿著雙頰緩緩落下。

突然間,他想起了裘老先前d什l堅持不呼叫支援、他行動前卸下的那些彈匣、還有他d什l鍥而不捨地追蹤這件案子……他暫態明瞭了一些事情,原來這些都在裘老的苦心策劃之中,因d這l做,可以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導向最好的結局吧!

一種溫煦的感覺,將內心原先那股酸澀的滋味略略沖淡了。

『你這個老滑頭、老滑頭……』

阿浪又哭又笑地輕聲說道。

現在的裘老肯定在天上的某處,微笑地看著他,慶倖由他一手帶領的菜鳥,終於能獨力勘破其中的關節,同時也得意自己的計畫得售了。而自己呢?或許也會在某時某地、將某個兇手戴上手銬的那瞬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關於『第四象限』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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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兩個多小時看完囉~好棒唷!!....可是錯字有點多@@~

呵呵!!對阿~如果是轉貼的.........聲望要先扣著囉- -*...

讚!推推!!
 
我不想忘記你.....

www.wretch.cc/blog/l77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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