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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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boy69731

無名的勇者

守護爵士

武皇的用人風格,百年之後詩人李白做了一個精辟的比喻:“天後用人如同小孩子買瓜,不辨香臭,只管揀大的挑。”(“天後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唯取其肥大者。”[7])她任用酷吏旨在肅清政敵,只要能達到目的一律破格提拔,根本不管你的資曆、背景,甚至人種。索元禮便是波斯人,侯思止還是個文盲,愚昧無知,說話俚俗不堪,屢屢成爲時人戲谑之資。而周興積年老吏出身,怎麽說也算法律界資深人士,在這些歪瓜裂棗中俨然已是鶴立雞群,素來自負才華,瞧不起他的衆位同僚,卻獨獨對來俊臣青睐有加,除欣賞來俊臣的才能之外,也因爲他們二人正好是同鄉。來俊臣原本是個死囚,有得高枝攀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人前人後均執弟子之禮。他人本俊美,嘴巴又甜,一來二去哄得周興心花怒放,引他爲平生知己。周興是武皇剪除李唐皇室的頭號功臣,屢受制獄,大殺宗室,曾出面奏請廢除李唐的宗正屬籍,剝奪其皇室資格。武皇登基後論功行賞,對若幹翊贊功臣予以賜姓武氏的榮譽,其中包括高宗病危助她奪取政權的宰相岑長倩,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廢除中宗的羽林軍首領張虔勖,希旨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以及帶頭詣阙上表請求改唐爲周的傅遊藝等,而作爲酷吏代表受到賜姓嘉獎的,便是周興了。這一榮耀,就連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薛懷義的義父索元禮也不曾得到。天授年間來俊臣剛剛步入仕途之際,正是周興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一朝得遂青雲志,春風得意馬蹄疾。穩坐酷吏頭把交椅的周興自認是皇帝眼中紅人,意興飛揚,環視天下,真有著顧盼自雄、舍我其誰的感覺。可惜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一旦攀登到了頂峰,也就意味著走下坡路的開始,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只因他伺候的主子是天字第一號難纏的聖神皇帝武照。依靠酷吏披荊斬棘終圓女皇之夢的武皇,在坐穩了江山之後,打算以一種仁慈親民的姿態統治萬民,正準備借他們的頭顱來平息民憤。
  
  武皇在特地頒布給群臣學習研讀的《臣軌》一書中,提出優秀的大臣遇到引起民憤的事情應該主動挺身而出承擔責任,而讓君主保持潔白無瑕的名聲。不過有這麽高覺悟的臣子著實不多,既然他們不識相,那只有武皇麻煩點自己動手了。反正這些酷吏都是心狠手辣泯滅人性之輩,死了也是該死,武皇沒有半點猶豫,刀鋒所指,頭一個便是那位首先擁戴她爲帝的傅遊藝。
  
  傅遊藝是武周革命過程中最爲耀眼的人物,因其勸進有功,短短一年之中,他由一個小小的合宮縣九品主簿,一躍而爲三品宰相,官服由青而綠、自朱入紫,時人號爲“四時仕宦”。傅遊藝曾經誣告李唐宗室,又奏請誅殺嶺南流人,因此後來被列入酷吏名單之中。李唐民心未失,傅遊藝的首先變節爲李唐舊臣所鄙;誅殺流人太過殘忍,令天下人側目;快速發迹引發同輩投機分子的嫉妒;而作爲酷吏之中唯一入閣拜相掌控中樞的人物,則爲皇帝本人所不容。象傅遊藝這樣的暴發戶本來也容易飄飄然,某晚做夢登上湛露殿,便得意洋洋地告訴了自己親信,立刻被告發,說他有反心。武皇即時作出反應,傅遊藝下獄,不堪受刑自殺而亡,也算是報應不爽。此時距他神話般的發迹也不過一年多時間,真是一枕榮華已曆盡,所炊黃粱猶未熟。
  
  第二個倒黴的則是首按制獄開酷毒之風的波斯人索元禮。作爲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索元禮虎狼成性,審一個人犯務必要他咬出數十百人,以此邀功請賞,於是周興、來俊臣之輩,群起而效之,人人以殺人爲能。索元禮權勢最盛之日,連武皇的男寵薛懷義都拜他爲義父,殺戮過甚,民憤極大。武皇便連走過場都省了,直接下密旨誅殺。
  
  接下來輪到了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武皇假意責備他矯诏,貶黜外放,但不久便重新起用爲左金吾將軍,委爲親信,與周興等人同掌制獄。琅邪王李沖舉兵起事,丘神勣前往鎮壓,殺盡白衣請降的博州官民數千家,山川皆赤,盡現酷吏本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別人誣告他謀反,同時牽連入案的還有周興。武皇毫不手軟地賜死丘神勣,但對周興還有一絲憐才之意,因爲周興的確在律法方面頗有造詣,當年便曾得到高宗嘉許,礙於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破格提拔。於是,武皇便把這樁案子交給了周興的好友兼下屬來俊臣辦。
  
   註:
  [7] 《唐語林》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29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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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來俊臣當然明白,武皇還是希望能盡量保住周興的,可是在來俊臣看來,周興的飛來橫禍只意味著一件事:——自己上位的機會來了。母親紅杏出牆,和外人合謀讓丈夫中仙人跳,父親是賭徒兼無賴;從小偷雞摸狗,長大殺人越貨;爲民誣告長官,做官草菅人命;對於來俊臣這樣不是人的人來說,要他理解什麽叫感恩圖報未免太困難了一點。友情是用來背叛的,上司是用來出賣的,在來俊臣的眼裏,只有一級又一級可以踐踏在腳下的階梯,而不是一個又一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不過周興的老辣和狡诘他有切身體會,如何把事情辦得幹淨利落滴水不漏頗值得思量,來俊臣向來謀定而後動,何況這是他仕途上至關重要的一戰,他要天下人都借此見識到他的智慧與手段,從今後他將是新一代的酷吏之王。
  
  時正值天授二年正月,神都洛陽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日色蒼暝,天際晦暗,仿佛要下雪了,文昌右丞周興審案方畢,偶立回廊,已覺淒神寒骨,不勝蕭瑟。目睹這些天來同僚的淒慘下場,盡管他平日鄙薄他們的淺陋無知,亦不能不起兔死狐悲之感。周興是雍州長安人,生長在天子腳下,自幼明習法律,早在高宗時代,其才華便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有條不紊的陳述著自己的見解,看到天子眼中閃動出激賞的光芒,卻在知曉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黯淡下去。“可惜你是個小吏,可惜……”皇帝充滿遺憾地留下這句話離去,讓他呆立當場,怅然若失良久,良久。
  
  人們常以“官吏”一詞來作爲“百姓”的對稱,其實“官”和“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大致相當於現代社會中的官員和公務員。唐高祖《武德律》定“士農工商”四民,其中的“宦途之士”即是指“官”,唐人稱謂爲“官人”,特指八品以上的流內官。而吏員則是指以流外雜任爲主體的胥吏,待遇(可免除徭役)遠遠不能與流內品官的特權(免課役,賜俸祿,授職分田,可減刑贖罪等)相比,彼此之間存在著一道不易逾越的鴻溝,且隨著時代的推移而不斷加深。唐代吏的地位還算相對較高的,官僚政治成熟的宋代已經建立起完善規整的胥吏制度,明令胥吏不得朝參君王,參加科舉考試;明清以降,胥吏則淪落到等同職役的地步了。
  
  而在胥吏制度尚未完善且大力宣揚任人唯賢的唐代,吏員鯉魚跳龍門榮登仕途的機會不能說完全沒有,但看一下官與吏人數爲112:3522的懸殊比例,也可想象得到這條路會有多麽艱難。[8] 高宗顯然認爲周興雖有才華,卻還沒有到破格提拔的程度吧!唐代特殊的取仕制度雖給廣大的寒門子弟開了一道狹窄的門縫,卻沒有提供足夠的位子容納那麽多的追夢少年。如果從來沒有希望,那也就不會絕望。曾經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卻終於還是停留在黑暗之中,繼續原來的生活軌迹。時光荏苒,周興好不容易從流外官混到了三省主事的尚書省都事之職,屬於低級的流內官,但仍被視同胥吏一類,想要升上八品以上的清要官可就比登天還難了,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就止步於此了。整日勞碌於處理各類瑣碎的政府公文,抄抄寫寫,整理文書,在一成不變的日子裏漸漸地消磨盡青春和銳氣。歲月的痕迹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臉上也習慣性地堆滿了公式化的谄媚笑容,淘氣的年輕人已經在背後喚他爲“阿婆”。這就是周興在時人眼中的形象吧,一個因長期伏案工作而身形佝偻、滿面皺紋、滿臉假笑的中年胥吏。周興的例子,也正反映出一個典型的唐代胥吏的命運。在唐帝國龐大的國家機器中,有數萬這樣卑微渺小的政治爬蟲在忙忙碌碌,維係著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州府的正常運轉。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喜怒哀樂,生存、或是死亡,也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在曆史上連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胥吏,也曾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過青春有過夢想的活人。在周興黯淡的日常生活裏,想必也會常常回憶起少年時與高宗的那次相遇,雖然已經日漸遙遠得仿佛夢境,美好得如同幻覺,與沈重庸常的現實相對照,更加讓人感歎歲月的驚心和不遇的傷心。
  
  連他都以爲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度過,直到石破天驚武周革命將一切秩序擊碎。
  
  昔日趾高氣揚的清要官紛紛落馬,皇族公卿人頭落地,而寒門庶族的上位之路前所未有的通暢,告密可以得官,獻祥瑞可以得官,甚至還可以自薦試官。一個火紅的新時代蓦地撲面而至,讓周興措手不及驚喜不已。他立刻奮不顧身地投入到時代中去,向禦座上的老婦人申訴忠誠,盡管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刑訊手段而不是他對律法的理解和闡發。像他這樣卑微的人物,能有一技之長被天後看中,還能要求什麽呢?只要她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他必定象最忠實的獵犬一樣立刻撲上去咬斷那人的喉嚨,然後得意洋洋地叼回來向主人邀功請賞。高宗時代曾反對武後監國的宰相郝處俊後人郝象賢,高宗的兩個庶出兒子上金、素節,素來與武後不睦的常安公主……隨著一條條人命的消殒,周興的官位也扶搖直上,累遷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呼來斥去還要點頭哈腰賠小心的小小胥吏了。仍然被人稱爲“阿婆”,但卻是“牛頭阿婆”。[9] 把勾魂奪命的地獄使者牛頭馬面和笑容慈祥的老婆婆聯係在一起,這綽號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就像古龍筆下那些古怪的邪派高手,笑嘻嘻地走過來,便勾走了上千條人命。管你王子還是公主,宰相還是名將,而今都需要匍匐在他的腳下,看他的眼色,否則他大筆一畫,你便性命難保。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誣告謀反,含冤自殺。只要他開心,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將黑齒常之鎖拿入獄,一顆一顆地敲光牙齒,還“幽默”地詢問:“你的牙齒並不黑呀,爲什麽叫黑齒?”這種生殺予奪、隨一己喜好肆意踐踏淩虐他人的感覺,真的………………好爽!當循規蹈矩不能受到獎勵,而作惡可以不受懲罰反而得到高官厚祿的時候,有幾個人還能堅持原則信守道德?當然,周興不會把“卑鄙無恥”的標簽往自己身上貼,他可以認爲他是在“快意恩仇”。呵,墮落是多麽容易多麽快樂!總能輕易找到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_^
  
  如果不是史書明確記載,我們無法相信一個謹小慎微奉公守法了半輩子的小吏,會搖身一變而爲殘狠暴虐的羅刹化身,也許就連周興自己也不會想到吧。可見,只要給與充分的舞台和足夠的誘惑,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爆發出意想不到的邪惡因子。而武皇留給人們的展示空間是太太太太充分了,告密和嚴刑迫供誰人不會?願意以此換取榮華富貴的人越來越多,而位子就只有那麽幾個。於是不斷地有人密奏酷吏們的罪狀,朝衙內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到達血腥的巅峰,就連引領風潮的時代驕子周興也開始感覺到了威脅。就在這個日暮天寒、雪將落未落的冬日,他收到了來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箋。
  
    註:
  [8] 張廣達:論唐代的吏,載於《北京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9] 《朝野佥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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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在這奇寒徹骨的嚴冬,和一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小酌幾杯,不失爲一件賞心樂事。豔紅的酒傾倒入杯,握在手裏,像一抔暖暖的雪,配以主人的笑語殷勤,驅散了心中的寒意。而窗外,雪已經紛紛揚揚地飄墜了下來。
  
  酒過三巡,來俊臣俊美的面龐上已現出酒醉的酡紅,神態保持著一貫的謙恭,語氣卻多了些抱怨:“現在審案是越來越困難了,那些犯人越來越刁滑,個個都說冤枉。”
  周興悶笑,不以爲意地道:“是這樣的啦,剛抓來的時候人個個都說冤枉,斬決之後,就個個都沒話說了。”(“被告之人,問皆稱枉。斬決之後,鹹悉無言。”)
  他仰首飲盡杯中酒,傲然道:“所以關鍵還是兩個字:刑訊。”
  來俊臣即時給他斟滿:“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刑訊也未見得完全有效。”
  周興淡淡地道:“那是你沒有用對方法。”
  來俊臣沈吟著,緩緩道:“這個人自己就精擅刑訊之道,也深知一旦招認便必死無疑,既已不存活命之心,又生性狡黠熟知審案過程,什麽樣的手段能讓他乖乖伏法呢?”
  他擡起頭,眼裏奇怪地發著光,盯著周興道:“周兄,你是前輩,跟這種難纏的人打交道的次數多了,你教教我。”
  周興哈哈一笑,對方眼裏那種崇拜的神情讓他很滿足:“這個簡單。現在不是冬天麽,就地取材好了。找一個大缸來,把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燒得發燙,請人犯進去坐會兒,考考他的忍耐力,看看他能呆多久。”他的唇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到那個時候,我估計,無論你叫他招什麽他都會願意的。”
  “果然高明。”來俊臣微笑,眼色之麗,直奪美人之目,擡手叫手下人按周興所說依樣畫葫蘆地置辦齊全。
  炭火熊熊,缸已經燒到發燙,火光在來俊臣姣好的面容上投下陰影,明明滅滅,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來俊臣長笑一聲,翩然起身,朝著周興深深一揖:“奉旨查辦周兄與丘神勣合夥謀逆一案,煩請老兄入此甕中。”
  他擡頭,目中笑意盈盈:“周兄可以自己檢測一下,能在這裏面呆多久。小弟也很有興趣知道。”
  周興面如死灰,呆立當場,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上冒出來,良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聲道:“你要我招什麽?你說,我寫。”

  來俊臣笑吟吟地把他的老上司兼同鄉謀反一案證據齊全地上呈皇帝,按律當殺,天子破格寬宥,流放嶺南,但周興作惡多端,結仇太多,半途爲仇家所殺。這就是著名的“請君入甕”的故事,流傳至今已經成爲使用頻率極高的成語,繼續影響著我們的生活。但我不明白的是,爲什麽人們談論起這件事總帶著一種“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欣喜,或“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釋然。來俊臣扳倒周興,並不意味著對暴虐的反省,更不意味著暴政的終止,而是一個奸險惡毒的小人代替另一個,殺戮仍未休止,黑暗仍在繼續,有什麽好慶幸的?周興是沒有好下場,然而他會後悔嗎?我很懷疑。做一個被人呼來斥去的小吏,在重重卷宗檔案裏耗盡青春,最後默默無聞地像小爬蟲似的死去,就真的比他現在的選擇更值得留戀?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任你公子王孫/金枝玉葉/名臣良相任他魚肉,手裏殘殺了成千上萬條人命,就算賠上他一條賤命,那也有賺無賠了。而升鬥小民卻要在這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渺茫希冀裏沈默多久,忍耐多久?
  
  常常感到,對於“請君入甕”的莫名欣喜,不過是長期處於極權體制下無可奈何的民衆的自我安慰罷了。善良的人們慣於用這樣的神話來麻痹自己,認爲只要最後下場可悲,就足以讓後來的作惡者惕然心驚,止步不前。人們總是相信,惡人做了壞事會受良心譴責,即使外表看起來風光無限,也會被夜夜噩夢折磨得寢食難安。其實,當希特勒下令象消滅細菌一樣處死集中營裏的猶太人的時候,當蒙古人揮舞著屠刀追逐殘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時候,他們豈會畏懼冤魂索命,天道譴責?他們只會感到屠殺的快樂和征服的力量。一廂情願地相信“惡人自有惡人磨”,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穿了不過是精神勝利法的變種罷了,讓這荒謬的現實合理化,讓苦難變得可以接受,從而獲得活下去的力量,而不必忍受知道這一切原本無可避免而又毫無意義,清白無辜的人被莫名其妙地淩虐傷害殺戮,而肆虐者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把一切希望寄托於天道循環,人們可以像牲口一樣不必思考不必反抗繼續逆來順受,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在深不可測的痛苦中編織出各種玄妙美好的哲學和宗教,用以慰籍我們傷痕累累的心靈。
  
  在家天下制度下的中古時代,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在那蒼茫動蕩的大時代中,誰不是任人魚肉,命若塵埃?慘死在酷吏刀下的民衆如此,就連酷吏本身,也有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他們就是武皇用來血腥整肅政敵的工具,一旦用完,就該扔了,因此他們不能不竭盡全力地去羅織甚至陷害,不斷制造出新的“政敵”,來避免自己兔死狗烹的命運。然而一旦做得過頭了,武皇又會抛出他們來做擋箭牌,砍下他們的人頭來平息民憤。除此之外,他們還面臨同類的傾軋,武皇更有意無意地鼓勵這種自相殘殺,隔一段時間就來個重新大洗牌。酷吏可怕可恨,但也可憐可悲。無論他們多麽賣力,立下多大的功勞,也只能推遲而無法改變最終身死族滅的命運。對於這些粗鄙暴虐的小人,武皇從一開始就存心利用,不存有絲毫憐惜或不忍之心。他們出賣得越徹底,表現得越殘忍越下賤越無恥,武皇在給予物質性獎勵的同時,心中卻越發鄙薄輕視,日後下手更是冷酷無情。他們注定只能忠實於武皇,即使知道自己會死在這個女人手上,因爲除了她他們沒有別的依靠。他們注定只能站在法律和公義的對立面,因爲武皇正是無法通過正當程序解決才會借助於酷吏。既定的命運無可逆轉,殺戮的盡頭便是自我的終結。刀過人頭落,血花飛濺,阿鼻叫喚,沈淪在地獄深處宛如羅刹般的酷吏,一面瘋狂地享受著撕裂獵物的快感,一面無時無刻地感觸到脖頸上越勒越緊的繩索,——這繩索掌握在一個女人手裏,在她面前,他們也不過是微不足道可隨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來俊臣之聰明,在於他能搶先一步看清本質,不停地向武皇申訴忠誠:我既能幹又死忠,你要麽不用酷吏,要麽就用我吧,別另外找人了。在他的曠世名作《羅織經》,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於武皇的掌心裏,宣稱“上無不智,臣無至賢。”自己做人的原則便是“功歸上,罪歸己。” 順從上司不要怕別人說你獻媚,忠心事主就要挺身而出做炮灰,縱然遭人诋毀責罵忌恨也不能回避。並反複地告誡人們,做臣子的決不可以存有非分之想,不可貪求不屬於自己的富貴,因爲沒有一個上司會喜歡過於強勢的下屬。[10] 這樣的說辭,相信每個上司都能聽得很入耳^_^ 於是,在忠字當頭的前提下,對周興的背叛和出賣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來俊臣爲了保持對女皇忠心而“大義滅親”——“雖至親亦忍絕,縱爲惡亦不讓。”(爲了忠實於皇帝,最親近的人也要忍心斷絕,縱然是幹邪惡的事也不能躲避。)
  
  對正義的堅持本應該是無條件的,卻硬生生分出了個大小,天地君親師一輪排序,於是在忠君的大床錦被下,斬情滅性出賣親友的冷酷和邪惡被遮掩了過去,謂之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多少罪惡假汝之名橫行於世?這四個字聽得人膽戰心驚。
  在忠君愛國的偉大旗幟下,個體生命的尊嚴和價值降低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可以被偉人們藐視甚至犧牲。他們樂意聽到這個詞語,誘導小民主動且真誠地放棄自我,甘願爲他們的宏圖大業做炮灰。
  其實,世間可有比個人幸福更值得追求的偉業?在無邊廣闊的大地上承認生命的尊嚴和自由的可貴,珍惜自我的權益,也尊重別人的權益,這便是大義之所在。如果有人試圖用一種更爲崇高宏大的目標要求你放棄自我而服從“大義”,往往不是太理想化到好高骛遠,便是別有用心有意曲解。
  
  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的武皇當然不相信來俊臣是個理想至上單純可愛的可人兒,聰明的來俊臣也料到了這一點,他坦然地承認自己其實是出於畏懼,作爲臣子和下屬,生死都操控在君主手裏,哪裏敢爲了朋友而背德不忠,又哪裏敢提非分之請呢?(生死於人,安能逆乎?)這句話武皇很能聽得進去,她一向迷信暴力和強權帶來的力量。從之後的事例看來,大致可以相信武皇確實對來俊臣的忠心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來俊臣成爲了衆多酷吏之中活得最長混得最好的一個。成功上演請君入甕大戲又取得武皇信任的來俊臣,就此一帆風順登臨絕頂,成爲當之無愧的酷吏之王。
  
  天授二年之後,來俊臣已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寵臣之一,凡有大案例必交給來俊臣處理,並專門爲他在麗景門內置推事院,號爲“新開獄”,由他一個人主宰制獄,入此門內,有死無回,百不全一。武皇疑心病很重,對於謀反案件甯信其有不信其無,即使有明顯漏洞也不加責怪,任他自由發揮,至於受賄索賄奪人妻妾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來俊臣現在算是得到了盡展其長的機會了,他的魔鬼天性,也完全暴露了出來。
  
    註:  
  [10] 《羅織經*事上卷》:人主莫喜強臣,臣下戒懷妄念。臣強則死,念妄則亡。周公尚畏焉,況他人乎?上無不智,臣無至賢。功歸上,罪歸己。戒惕弗棄,智勇弗顯。雖至親亦忍絕,縱爲惡亦不讓。誠如是也,非徒上寵,而又寵無衰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34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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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來俊臣原本在各地豢養了一批無賴,用以相互串供誣陷良善,現在又多了一項傳銷的使命,每次告密之後必然加上一句:“請將此案交給來俊臣審問,必定可以水落石出。”[11] 一兩個人這麽說倒也罷了,十幾個、幾十個人衆口一詞威力可就顯現出來了,就算是混蛋,也可以捧成天使,至少也是半個天使——鳥人就是這麽徐徐起飛的^_^ 武皇縱然精明,也不可能事事明察秋毫,來俊臣一路官運亨通,累遷侍禦史,加朝散大夫,又擢拜左台禦史中丞。他果然不負武皇厚望,刑訊花樣日日翻新,又推出一款盛大套餐:巨枷。一共十款,分別稱爲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和求破家。單聽這名字,也可以想象得到刑具的狠毒。據說只要把犯人往巨枷面前一扔,對方就會嚇得魂飛魄散,甘願自誣。如此審案自然事半功倍,大大加快了結案的效率,來俊臣的刑訊功力已然達到了“無招勝有招”的程度,可謂前無古人了。因嗣聖宮變中勒兵入宮廢除中宗有功而被賜姓武氏的左钤衛大將軍張虔勖,落到了來俊臣的手裏,不堪折辱,要求換徐有功審案,來俊臣大怒,下令將他亂刀砍死,枭首於市,然後僞造供詞結案。在唐室諸王謀反一案中立有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騎射之術甲於天下,每次射箭比賽皆是絕對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而請求停辦,武皇一向倚爲心腹,官拜左衛大將軍。來俊臣向他索賄不成,便誣以謀反,下獄百般拷打,泉獻誠不堪酷刑被逼自殺。消息傳開,宇內震驚,一時朝廷累息,道路以目。來俊臣師承周興,但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說周興是牛頭馬面,來俊臣便是閻羅在世,真是上體天心,下戮人心,他的名字已經成爲死亡的代名詞。
  
  一心想謀奪儲君之位的魏王武承嗣看中了來俊臣的殘忍凶狠,來俊臣也正有投靠之意,兩人一拍即合,攜手合作,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腥風血雨。武承嗣先是找了洛陽人王慶之上書要求改立皇嗣,但因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宰相極力反對而作罷。於是來俊臣出馬大興冤獄,不僅處死了兩位宰相,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也跟著丟了性命,成爲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起大案。武承嗣一時氣焰高漲,好在鐵腕宰相李昭德力挽狂瀾,當衆杖殺王慶之,力谏武皇罷免武承嗣的相位,挫敗了武承嗣的第一次奪嫡圖謀。
  
  然而可憐的皇嗣李旦真是多災多難,剛躲過武承嗣的鷹爪子,又落入了女色狼的桃花瘴,不幸被武皇身邊的侍女團兒看中,因愛生恨誣告李旦的妻妾施咒對武皇不利,於是劉窦二妃離奇失蹤,屍骨無存,李旦一味裝聾作啞才能逃過一劫。即便如此,武皇仍然放心不下,把李旦諸子全都降爲郡王,連同皇嗣本人幽禁深宮,形同囚犯。就連一個老宦官內常侍範雲仙前去探望,也立刻以私谒皇嗣罪入獄,審案的當然還是來俊臣。範雲仙開始還倚老賣老,自稱侍奉過先帝高宗,惹得來俊臣性起,一刀割斷了他的舌頭,腰斬於市。自此人人破膽,天下鉗口。洋洋得意的武承嗣認爲時機已然成熟,遂再一次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李旦,於長壽二年一月,指使小人密告皇嗣謀反,而甯錯殺無放過的武皇竟又把案子交給了她深信不疑的來俊臣來處理。
  
  武皇一生,生有四子二女。長女安定公主的離奇死亡爲她鋪就了通往皇後寶座的第一塊基石,長子太子弘則在高宗傳位前辭世,令武皇得以順利地完成權力交接。而次子賢在被立爲太子後,屢屢和母後對抗,因而被廢流放巴州。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在淒苦的巴山蜀雨間,悲傷的賢寫下了名傳千古的《黃台瓜詞》:“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哀婉淒絕,字字帶血,卻沒有太多的自憐自傷,言外有此身不足恤,惟憂在宗社之意,希望母親不要對親生兒女趕盡殺絕。父親剛去世,賢便被武後密使丘神勣逼殺,中宗被廢,現在武皇身邊也就剩下幼子旦了。如今,就連旦也不能保全麽?來俊臣帶領酷吏大批駐紮東宮,奉旨拷問皇嗣身邊侍從,上有疑心重重的母親,下有虎視眈眈的魏王,李旦這位薄命的皇子,面臨著一生中最爲危險的一次災劫。
  
    註:
  [11] 《舊唐書*酷吏傳》:招集無賴數百人,令其告事,共爲羅織,千裏響應。欲誣陷一人,即數處別告,皆是事狀不異,以惑上下。仍皆雲:「請付來俊臣推勘,必獲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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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來俊臣把李旦和他的嫔妾子女帶到偏殿看管起來,就地在東宮架起了刑堂。李旦已被武皇下令不得與公卿見面,除了侍女宦官,身邊就只剩下一些太常樂工罷了。在漫長的幽禁歲月裏,他只能寄情於書法和管弦打發時光,停止想念,讓心靈就此麻木沈寂,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然而平靜還是被打破,淒厲的慘叫聲不斷地傳入李旦耳中,一聲聲都好似催命的鬼符。那是侍從們絕望的呼號,他們哪裏經得起酷吏的嚴刑拷打?紛紛畫押承認自己和皇嗣同謀叛逆,但求速死而已。李旦深吸了一口冷氣,悄然閉上了眼睛,有生第一次,死亡與自己如此接近。
  
  死亡。他對此並不陌生。在最近幾年中,他目睹了太多親人的死亡和鮮血,如果換作尋常人家,那會是何等揪心的回憶。可偏偏是天家,仿佛一切都可以淡看,都已習以爲常。可苦痛還是锲入他的心。他只能用盡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思慮,因爲把這些痛苦加諸在他身上的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他的母親。他無法違逆,無法反抗,只希望能夠活下來,不管多麽卑微多麽屈辱,帶著他的孩子一起活下來。然而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從來沒有人能從來俊臣的手上逃生,沒有人。
  
  來俊臣自然更是信心滿滿,世上還沒有他辦不下來的案子,看著給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東宮侍從一個個熬刑不過乖乖畫押,他的唇邊不禁浮起了一絲愉快的微笑。這些口供一交上去,便是鐵案,皇嗣是必死無疑了,李唐皇室再也沒有了翻身的本錢。這樣尊貴的人物,如今性命就捏在他的手裏任他恣意玩弄,這樣龐大的帝國,卻因緣際會由他這個曾經的死囚來決定命運, 最高貴者與最卑賤者之間的顛倒錯位,使他忍不住想放聲大笑,這真是個神奇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突聽一人冷冷地道:“你們爲什麽要說謊?皇嗣沒有謀反。”
  
  說話的是年輕的太常樂工安金藏,平時不見他與皇嗣如何親密,所以還沒有審問到他頭上來,很不起眼地擠在人群裏,誰都沒料到這個沈默寡言的男子竟然會在關鍵時刻突然發言。就連來俊臣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安金藏慢慢地擡起來頭直視著來俊臣的眼睛,面容平靜,神情淡漠,眼裏卻有種志不可奪的堅持,一字一頓地道:“皇嗣沒有謀反,你們不要誣陷好人。”
  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在場衆人急促的呼吸。
  良久,來俊臣淡淡地道:“把他帶過來,我有話問他。”
  誰都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麽。安金藏身邊的人忽啦啦一下子全散開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場中。幾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酷吏立刻拿著刀劍朝他撲去。
  安金藏面色微變,他明白一旦落到這些酷吏手裏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場,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他說出心裏話。敏捷地躲過攻擊,安金藏就勢奪下了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叫道:“皇嗣的確沒有謀反,諸位如果不信,安金藏願意剖心明證!”
  說罷反手一刀,竟直刺自己的胸膛!
  霎那間怒血四濺,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饒是酷吏們俱已見慣市面,也不曾想到此人竟會性烈如斯,靠得近的幾個當場給潑灑了一身鮮血,頓時嚇得呆住了。
  安金藏的面色已經變得雪也似的白,喘息著道:“皇嗣真的沒有謀反……”手上不停,佩刀又向下拉開尺許長的口子,五髒皆出,淋漓一地,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這句話說完,安金藏再也支持不住,昏死過去。

  在東宮審案竟然審出人命來,此事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一片混亂之中早有宮人飛報武皇。畢竟旦是留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個兒子,武皇不能不挂心,一直都有關注事件的進展,大驚之下立刻命令來俊臣停止審訊,將安金藏用肩輿接進宮來,急招禦醫診治,要求務必救回安金藏性命。禦醫們七手八腳地將安金藏的五髒小心地納入腹胸之中,以清潔的桑皮線細細縫合傷口,敷上最好的療傷藥。畢竟年輕體健,安金藏昏迷整整一夜之後,竟慢慢地蘇醒過來。
  
  得知安金藏的性命已然無礙,武皇很高興,親臨現場探望。時正值長安一月,清寒襲人,安金藏的傷口已清洗幹淨,屋裏也燃了濃濃的薰香,但走到近旁仍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安金藏的身體還很虛弱,勉力支撐著反複陳述皇嗣的無辜,語言和神態質樸而笨拙,卻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安金藏的父親是歸降的安國首領,他自己不過是個卑賤的樂工,但在滿朝文武眼睜睜德看著皇嗣被人陷害無能爲力的情況下,這個卑微的小人物卻挺身而出,敢於用生命來證明皇嗣的清白。對於從屍山血海裏走過來人的武皇來說,樂工的一條性命自然無足輕重,但反映出來的卻是民衆最真實的聲音,最單純的愛恨,與任何集團的立場無關,即使強橫如武皇,也不能不予以重視。畢竟李唐民心未失,千百年的倫理道統深入人心,即使握有世上最快的利劍,也無法斬斷所有的牽絆。何況旦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一路斬情滅性走到這個地步,難道真決心成爲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麽?看著安金藏仍然蒼白的臉,武皇的心裏想必是五味俱全的吧。
  
  “旦是我的兒子,可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竟然也不了解他。”武皇輕輕歎了口氣,帶著少有的溫柔,用對平輩人的口氣自稱“我”,而沒有用居高臨下的“朕”。在這一刻,她仿佛已經不是那個笑傲天下輕賤生死的鐵血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而悔恨的母親。
  “有子而不能自知,連累得你受苦,這都是我的過錯啊。”這是武皇第一次當衆承認自己的錯誤。
  或者是草民不計生死讓她心有顧忌,或者是鮮血的沖擊激發了心底殘存的母愛,來俊臣審理皇嗣謀反一案就此擱置,李旦總算逃過一劫。如果這次不是安金藏挺身而出,事情會如何結束簡直不堪想象,故此李唐皇族對他感激萬分,中宗複辟後封其爲右骁衛將軍,並於東西嶽立碑表彰他的忠義,玄宗即位後又賜爵安國公,蔭及子孫。安金藏死裏逃生,全壽而終,也算得到福報了。
  
  此事也讓武皇意識到李唐皇族雖然已無反抗能力,但仍然擁有許多忠心的臣民,於是下令科舉考試停考《老子》一書,改爲學習武皇自撰的《臣軌》,旨在肅清李唐在民間的影響力。這一幽微心事被酷吏所偵知,狀告嶺南有流人心存怨望意圖造反。所謂流人,是指被判決流放的罪犯及家眷,武周時代自然以政治犯居多。武皇對自己的統治始終不自信,當即派遣萬國俊爲監察禦史前往審理。萬國俊與來俊臣同掌制獄,共著《羅織經》,也是有名的酷吏,一到廣州,便把流人全部召集起來逼令自殺。沒有經過任何審訊,劈頭就是一個晴天霹雳,短暫的錯愕之後,流人的情緒全面爆發,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怒罵聲,一時間響成一片,局面頓時失控。萬國俊知道不可能讓他們乖乖自殺了,便略作安撫,讓他們排好隊分批帶出去。走到河邊,萬國俊一聲令下,他和部下同時拔刀,砍向披枷帶鎖毫無防備的流人。如此以次加戮,三百余人盡數並命,無一幸免,河水爲之盡赤。死屍如同魚一樣的漂浮起來,塞滿了整個河面,真是一幅人間地獄圖!
  
  萬國俊洋洋得意地回到京城,僞造流人造反的證據呈獻給武皇,並聲稱:“所有流人都心懷怨望,意圖造反,如果陛下不早做處置,只怕不久就會有叛亂爆發。臣因擔心局勢發展下去於國不利,所以把他們當場誅殺。”武皇深以爲然,認爲他當機立斷處置得體,特別提拔他爲朝散大夫兼侍禦史,另選拔劉光業、王德壽、鮑思恭、王大貞、屈貞筠等六人擔任監察禦史,分別前往劍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調查流人情況。有萬國俊濫殺得官的榜樣在前,六道使有樣學樣,競相以殺人爲榮,唯恐落後。肆意屠殺的比賽結果是劉光業殺九百人,王德壽殺七百人,其他就算殺得少的也至少有五百人之多。公平合法的調查取證已經不能指望,就連好多高祖太宗時代的犯人也被無辜牽連,慘死在這場集體屠殺中。人數報上去,就連武皇都嚇了一跳,知道是酷吏在殺人邀功,立刻下旨:“六道流人有免於這場殺戮的,連同家人在內,立即釋放回鄉。”
  
  這就是臭名昭著的“六道使事件”,武周史上最血腥的一幕,消息傳出,舉朝震撼。酷吏的濫殺無辜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律法行同虛設,人命輕如鴻毛,整個司法制度瀕臨崩潰的邊緣。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上書要求整頓酷吏,結束濫刑,重建法制。

  如果奏章是在垂拱年間江山易主時上呈,武皇必然毫不理睬,但如今她已君臨天下,自不必爲區區幾個酷吏有損聖君形象,當即從善如流地把六道使流放他鄉以平民憤。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又以貪汙罪將聲名太壞的來俊臣貶谪爲同州參軍。六道使因殺孽太重,仇家遍地,或遭仇殺,或被誅殺,先後死於任所,惟有來俊臣依然風流快活,胡作非爲到底。他見同僚妻子美貌,便強占過來,還連別人風韻猶存的老媽都一並收歸己有。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何況連嶽母都被淫辱,可謂奇恥大辱。同事自然怒不可遏,然而來俊臣的惡毒手段天下知名,害怕他有朝一日翻身報複,思量再三還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沒過兩年來俊臣便蒙天眷重獲起用,擢拜爲洛陽令、司仆少卿。這是從四品上的官銜。武皇知他好色,更特地賜他十名奴婢,足見恩寵。武皇對酷吏向來邊用邊殺,毫不憐惜,但對於來俊臣這個她親手由死囚群中提拔出來的美男子,武皇的確是另眼相看的。
  
  來俊臣沈而複起,氣焰更勝從前,但凡有美貌女子,便指使黨羽誣告別人丈夫謀反,殺其夫而奪其妻,由此羅織誅殺的士民不可勝計。無論西蕃酋長,還是高門貴族,無不深受其害,然而迫於他的淫威,竟然無人敢言。他誣陷司刑府史樊惎謀反當誅,樊惎的兒子爲父申冤訟於朝堂,人人都知道樊惎是無辜的,但也知道是來俊臣要辦的人,沒有一個敢接受他的訴訟。在嘗試過所有的辦法之後,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悲憤交加,終於絕望,當衆剖腹自殺。他沒有安金藏那樣的好運,一個小小司刑府史的死,還引不起聖神皇帝的關注,即使賠上他兒子的性命也一樣。而在場的各位官吏,也唯恐禍延己身地能避則避,不能避開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世態就是這樣涼薄。只有秋官侍郎劉如璿,忍不住偷偷流下了熱淚。此事立刻被耳聽八方的來俊臣探聽到,上奏劉如璿也是逆黨中的一員,當判處絞刑。武皇一眼看出這是來俊臣誣告,卻也不願讓寵臣失了面子,特別改判爲流放。恩寵如斯,也難怪來俊臣恣意妄爲了。他常和黨羽聚會,把士大夫的名字寫在石板上,投石爲樂,打中誰的名字就拿誰開刀,整到對方家破人亡。這一回,他想除掉的人是李昭德。
  
  李昭德和來俊臣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精明幹練正直敢言的李昭德,是朝中爲數不多敢跟來俊臣正面相抗的人物。彼時李昭德貴爲宰相,聖眷正濃,曾谏阻武皇立武承嗣爲太子,還獲得武皇願以天下大事相托換取高枕無憂的嘉許。即使氣焰囂張如來俊臣,也不得不對這位鐵腕宰相禮讓三分。在羅織正興的年代,李昭德便如激流中的磐石,給了朝不保夕的朝臣們最後一絲安全感。然而來俊臣被貶同州參軍之後,攻讦李昭德的言論很快出現,指責他專權用事,威震人主。真要說起來,這項罪名也不能算無因。恐怖政治下朝臣大多明哲保身,袖手旁觀,和李昭德同列的幾位宰相分別爲唾面自幹的婁師德、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和以逢迎拍馬著稱的“兩腳狐”楊再思等,凡事三緘其口不聞不問,那自然只有李昭德做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管的事多了,自然就“專權擅事”了,得罪的人也多了。於是在酷吏的陰雲似乎暫時驅散之後,才華橫溢而又個性直率的李昭德成了人們群起而攻之的目標,彈劾他越權專斷的奏章不斷湧現,稱李昭德的權勢已然侵淩人主:“陛下創業興王,……天授已前,萬機獨斷,發命皆中,舉事無遺,公卿百僚,具職而已。自長壽已來,厭怠細政,委任昭德,……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權重一去,收之極難雲雲。[12]
  
  
  這話正好說中了武皇的心事。慣於宸衷獨斷的武皇,一向不願將大權輕假於人,特別是“百僚之首”的宰相。武皇因此對李昭德産生疑忌。於是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九月,李昭德被貶爲嶺南的欽州南賓縣尉,即現在的廣東省南賓縣,在唐時是瘴疠之地。隨後又追爲免死流放,連官員資格都被剝奪了,處罰之嚴厲迅速,不亞於日後雍正貶年羹堯。次年,曾和李昭德同殿爲相的豆盧欽望、韋巨源、杜景儉、蘇味道、陸元方等五名宰相,坐罪附會李昭德,不能匡正,統統被貶出京,只留下了正奉旨修建天樞的姚璹和兩腳狐楊再思。這是太平年月難得一見的大批宰相左遷,可見武皇不能容忍任何人專權結黨的決心。事隔三年,李昭德才重獲啓用,但只是一個小小的正八品監察禦史,而來俊臣已經是從四品的司仆少卿了。
  
  世易時移,如今的來俊臣要整治已經失寵的李昭德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誣謀反,下獄待死——皇帝仿佛已經對昔日這位曾經言聽計從的寵臣完全失去了興趣。銜恨已久的宿敵即將死在自己手下,來俊臣別提有多爽了,背靠著聖神皇帝這棵大樹,誰敢動他?誰又動得了他?現在別說李家的人他看不上,就算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在他眼裏,經常在武皇面前吹風這個那個靠不住。武皇微笑,她知道來俊臣在胡鬧,從未有所動作,但也並不呵責阻止來俊臣繼續胡說。或許皇帝覺得確實需要一頭惡犬來監視自己的兒女子侄吧!身爲曠古絕今的女皇帝,卻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信任,這樣的人生雖然絢麗之極,卻也難掩悲涼。
  
  對於來俊臣的吹風行爲,諸武和太平公主當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如果不是到了生死邊緣,誰也不想去招惹這種瘋子。金枝玉葉當朝親貴尚且如此,普通朝臣自然更加戰戰兢兢,敢怒不敢言,任由來俊臣爲所欲爲,鬧了個天翻地覆。他看上誰的妻妾,誰就得乖乖奉上,他手一攤,對方就得趕緊送上金銀財寶,就連赈災的款項,他也敢挪用。[13] 瘋狂的盡頭就是毀滅的邊緣,自視天下無人敢動的來俊臣並沒有想到,他把李昭德送進大獄,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了盡頭。這致命的一刀並非來自於他的宿敵或仇家,而是他最親近的下屬兼朋友——酷吏衛遂忠。
  
   注:
  [12] 《舊唐書*李昭德傳》
  [13] 《舊唐書*薛讷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43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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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曾提到來俊臣在全國各地招了一批爪牙,相互串供,誣陷良善,號爲“羅織”,衛遂忠就是其中之一。據說他聰明好學,口齒伶俐,因此得到來俊臣的賞識,引爲心腹死黨,私交相當不錯。這日衛遂忠登門來找來俊臣喝酒,正逢來俊臣宴請妻子的族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來俊臣一介死囚,何以能娶到名門淑女?說白了還是一個字:搶。王氏女是太原王慶诜的女兒,早已嫁給段簡爲妻,美貌之名流傳太廣,結果給來俊臣盯上了。因對方是高門士族,來俊臣還算比較客氣,沒有做得太絕,假傳聖旨說皇帝已把王氏女賜婚給他。段簡自然知道他純屬胡謅,無奈皇帝向來對寵臣的胡作非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不肯只怕來俊臣下一步就要誣陷他謀反全家族滅,自己陪上一條命不打緊,怎能連累全家人?便有千般不情不願,也只能忍痛休妻,段夫人就這樣變成了來夫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門望族,雖然不得已結了這門親事,還是感覺尴尬丟臉,這次來府家宴實在不想讓外人見到。守門的便稱來俊臣外出未歸,想把衛遂忠打發走。
  
  衛遂忠看出他們在說謊,正好又有點喝高了,三下兩下言語不合酒意上湧,竟排開家丁徑直闖了進去,指著王氏的鼻子一通狂罵,言辭極是難聽。王氏原本名門淑女,改嫁給來俊臣這個無賴已經萬般委屈,突然衆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羞辱謾罵情何以堪,哭著離席而去。來俊臣這回可丟臉大了,他這幾年一帆風順趾高氣揚到極點,人人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沒想到自家宴席上竟會有人闖進來罵他太太,氣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當即命人把衛遂忠痛打一頓,捆成跟粽子似的扔到院子裏去曬太陽。一頓棍棒交加頓時把衛遂忠的酒意給打醒了,這才發現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嚇得魂不附體,趕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罪求饒,折騰了好久來俊臣才放過他。衛遂忠總算撿回一條命,不想事情並未到此爲止,幾天後來府傳來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殺了!或者出身高門士族的女子大多秉性剛烈,或者嫁給來俊臣後過得本就生不如死,但無論如何她的死也是衛遂忠大鬧來府引發的。這下麻煩大了。
  
  然而來俊臣並沒有來尋衛遂忠的晦氣。他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高貴家世,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愛,所以不曾浪費時間去哀悼亡妻,而是踏上了新的獵豔之旅。這回他盯上的是段簡的侍妾。嚴重懷疑來俊臣心理有病,雖說“老婆都是別人的好”這種毛病男士都有,可發揮得如此極端的還真不多見。可憐的段簡只能自認倒黴,怎麽來俊臣就偏偏盯死他了呢!大老婆被搶了,小老婆也保不住,男人的自尊心一再遭受蹂躏,可見有時候坐擁嬌妻美妾也不見得是件幸事-_-|||
  
  不過段簡說來也夠沒用的,被人欺負到這份上還不敢反抗,出手的反倒是衛遂忠。來俊臣還沒向他報殺妻之仇,可若相信來俊臣會寬宏大量,還不如相信豬會上樹。正因衛遂忠曾是他的心腹死黨,所以不會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不想成爲來俊臣羅織入罪的下一個犧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來俊臣死。這近乎是個impossible mission,可事關生死存亡,怎麽也得試一試了。衛遂忠當即求見魏王武承嗣:“魏王可知上次龍門聚會來俊臣擲石的對象是魏王?他準備告魏王謀反呢!”
  
  一句話驚得武承嗣差點跳起來。

     來俊臣這個名字,已經相當於死神的代名詞,縱使位高權重如武承嗣也感覺心驚肉跳,何況消息是從衛遂忠口裏傳出來的。他不僅是來俊臣的心腹,還有編故事的天賦,——身爲羅織黨的幹將,誣告人謀反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_^ 武承嗣不能不信了,他曾爲爭奪太子之位和來俊臣聯手整治過李唐舊臣,深知其心狠手辣,翻臉如翻書,不敢掉以輕心,立即以武氏族長身份,召集諸武商議對策。太平公主在驸馬薛紹死後由武皇做主再嫁武攸暨,也在與會之列。她剛向母親推薦了張昌宗張易之兩名姿容絕世的美少年做男寵,深得武皇信任。武承嗣大概爲了加強她的同仇敵忾之心,索性說來俊臣的黑名單上也有太平公主一份,而太平公主幹脆將二張也拖下水,如此這般滾雪球,加入反恐怖統一戰線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南北牙禁軍統領都參與進來,共同告發來俊臣。
  
  奏章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王武承嗣爲首,諸武及太平公主聯合上奏,揭發來俊臣索賄受賄、欺壓良善等多項罪狀,自然證據確鑿,立刻逮捕下獄。大家是決心這次一定要弄死這個大魔頭了,簡直空前團結,越審罪名越多,開始說他想誣告諸武和太平公主,接著說他還想誣告皇嗣和南北牙禁軍謀反,想把這一幹人一網打盡,然後利用武皇對他的信任,伺機奪位自己做皇帝。來俊臣曾經以奴隸出身的後趙皇帝石勒自比,有司把這當作他謀逆的證據,幹脆利落地判處他極刑,上報武皇批準。
  
  武皇覽報吃了一驚,來俊臣有幾斤幾兩重,她怎會不知道?來俊臣是狠毒而又狂妄,可他不是瘋子,要一口氣把這麽多實權人物做掉根本沒可能,只有在武皇自己産生懷疑的情況下,他才會像獵狗一樣撲上去撕咬。至於謀逆奪位雲雲,更是匪夷所思了。武皇立刻意識到,這位寵臣是被冤枉了,對於他的忠誠,她自始至終都深信不疑。
  
  一天, 兩天,三天……皇帝的批複始終沒有下來,主審、證人、原告,個個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難道皇帝竟然想赦免他?難道這麽多人的意見皇帝都會置之不理?來俊臣宦海浮沈多次東山再起,如他這次不死,大家就只有等著給自己買棺材了。要求處死來俊臣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宮裏送,就連二張都受命不停地在武皇耳邊吹枕頭風,然而越是這樣,皇帝越是猶豫。
  
  來俊臣曾多次向她表忠心,稱自己眼裏只有皇帝,做事總是把功勞讓給上司,罪過留給自己。只要皇帝需要,他即使幹盡天下壞事、承受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14] 武皇大概認爲,來俊臣之所以得罪那麽多人,正是因爲他忠心可靠誰的賬都不買的緣故。衆人明知他正得寵,卻聯合起來施壓要求她下手施以極刑,也是驕傲的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然而這次參與的人太多,不能不給個交待,武皇心下躊躇,一直留中未發,內史王及善(相當於以前的中書令)卻又催上門來了。
  
  王及善年逾八十,原本早已退休,因契丹作亂而重新啓用,上陳治亂要義十余條,皇帝親自撿拔爲內史。據說這人沒什麽才能,任宰相期間作出的唯一實質性規定就是各部門不許騎驢上班,他派人終日驅逐,有時還要親自參加。唐人認爲身爲百僚之首的宰相如此瑣碎婆媽著實有失體統,於是給他取了一個“驅驢宰相”的綽號。更爲不幸的是王及善長得也不體面,渾渾噩噩,“風神鈍濁”,卻占據了內史的高位,時號“鸠集鳳池”,平庸的斑鸠卻占據了機要之地中書省鳳凰池,可謂刻薄已極。其實王及善也沒有那麽不堪,清正廉潔,守道安貧,一向很得武皇尊重。這次被公派爲朝臣代表,力勸武皇誅殺來俊臣:“俊臣凶狡貪暴,國之大惡,如果不殺,必定動搖朝廷。”連王及善這樣不管事的人都發話了,武皇仍然只是沈默。
  
  壓力越來越大,殺人無數的武皇卻遲遲下不了決心,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麽會對這個出身卑賤壞到人神共憤的男子如此割舍不下。矛盾萬分的武皇騎馬到禁苑遊玩散心,時爲神功元年六月,武皇已經74歲了,仍然可以騎馬遊樂,可見身體相當不錯。爲她牽馬的是近來她特別信任的吉顼,也是一個能言善道的酷吏+美男子^_^ 但和來俊臣的陰柔俊美善窺人意不同,吉顼高大俊偉,大膽敢言,心機深沈刻毒則不在來俊臣之下,算是酷吏中的後起之秀了。
  
       註:
  [14] 《羅織經*事上卷》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47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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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顼是個很複雜的人物,《舊唐書》將他列入《酷吏傳》,《新唐書》則將他與裴炎、劉祎之合傳,視爲與武皇有密切關係但依然心存李唐的忠臣。中宗得以複位吉顼出力不少,卻不爲世人所知,直到睿宗上台這段隱情才公諸於世,追贈他爲左禦史台大夫。然而這並不能掩蓋吉顼滿手血腥的事實。他曾和來俊臣聯手審理劉思禮案,大殺海內名士三十六家,親朋故友連坐流放的千余人。吉顼在此案中的“出色”表現甚至引起來俊臣的嫉妒,爲了獨占功勞,來俊臣打算把吉顼也羅織到此案中去。吉顼得知後立刻上書告變,得武皇親自召見調解,來俊臣進位洛陽令以示安撫,而吉顼也就此上位成爲武皇心腹,得以時時伴駕左右。
  
  六月的神都洛陽炎熱而沈悶,陽光透過高大的苑內林木灑下細碎的光影,襯得皇帝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執辔的雖是吉顼,可是掌控進程的始終是這個白發婦人蒼老但卻堅定的手。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沈默已久的聖神皇帝終於開口:“外面怎麽樣了?”
  吉顼心裏一跳,道:“一切還好,大家就是奇怪皇上對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
  武皇似乎已經料到吉顼要說的話,答道:“來俊臣有功於國,朕不能不能考慮這些。”
  吉顼忽然意會——皇帝在征詢他的意見!大好機會,豈能錯過。吉顼立刻拜倒在地,沈聲道:“來俊臣聚結無賴,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是爲國賊。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安頓朝野,何足爲惜!”
  皇帝靜靜地看著吉顼那因興奮激動而微微發顫的身影,這個答複並不意外,那麽多人想要來俊臣死,即使知道自己是這樣不舍得。
  “明白了。”皇帝答道。
  
  神功元年六月初三,武皇下令將來俊臣斬首棄市。與來俊臣同日赴死的還有被他誣陷下獄待死的李昭德,能親眼看見宿敵與自己同歸於盡,是武皇給予這兩個寵臣最後的恩典。
  
  是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天地昏暗如墨怒潑,卻絲毫影響不了人們看熱鬧的心情。成千上萬的洛陽百姓蜂擁而至,目睹一代名相李昭德與酷吏之王來俊臣共赴黃泉之路。當這兩名口中含枚的死囚被帶上刑場的時候,圍觀群衆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濤般的吼聲。這呼聲是對李昭德的敬重和憐憫,還是對來俊臣的憎恨和憤怒?兩種極端的情緒同時迸發,凝結成武周曆史上最爲戲劇化的一幕。
  
  電光一閃,天地全亮,蒼白透明。劊子手刀光閃過,兩顆人頭瞬間落地,一對正邪迥異的生死冤家,就此同歸宿命。鮮血噴濺的那一刻,圍觀的人牆突然裂開,強烈的情緒無可遏制,人們紛紛推開刑吏,爭先恐後地撲向來俊臣的那具無頭屍體。來俊臣在世時,曾制造了多少起冤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憤怒的人們撕扯著來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連皮帶肉地張口就咬,狀若瘋癫,淒厲如鬼。豆大的雨點打得人渾身透濕,卻沒有一個人在意,只顧著將來俊臣的屍體挖眼剝皮,撕開腹部,五髒六腑全掏了出來。短短幾分鍾內,整具屍體就變成了一攤肉泥,混和著雨水,踐踏一地。而回顧李昭德的屍體,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蓋上了一張草席。
  
  武皇聞報大爲震驚,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百姓對來俊臣的憎恨一至於斯!原來在群臣逼迫下殺死寵臣的委屈一掃而空,她感覺甚有必要讓天下人出口惡氣,親下《暴來俊臣罪狀制》,列舉諸多罪狀,“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曾烜赫一時的來府上下全被誅滅,家産充公,姬妾沒入宮中爲奴,這些可憐的女子,也許本來就是被來俊臣強奪逼娶的,現在又因他的敗亡而淪爲最下等的宮婢,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不曾關心過她們的疾苦。
  
  來俊臣死了,一樁樁冤案慢慢浮出水面,那些黑暗的噩夢般的記錄開始逐漸爲世所知,而群衆在來俊臣之死所爆發出的瘋狂也深深刺激了武皇。以往曾有無數大臣向她勸谏過酷吏濫刑的危害,現在一下子變得現實而具體。來俊臣死後,她再也沒有重用過酷吏,而開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獄。原本是酷吏的吉顼也沒重操舊業,他巴結二張,交接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後來更爲李唐複國出謀劃策,這是後話了。武皇自嗣聖(684年)“飛騎案”首開告密之端,以神功元年(697年)來俊臣之死爲酷吏畫上一個句號,特務恐怖統治大約持續了15年左右。其中垂拱年間太後臨朝稱制時期、和武周開國的天授年間,形成兩次高潮。酷吏的興起和衰亡都是武皇一手操控,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瘟神也不過是武皇誅鋤異己、打擊政敵的工具而已。
  
  酷吏統治是武皇最受人诟病的一點,有學者以酷吏主要打擊的是皇族和中上層官吏,對百姓影響甚微來爲她辯護,雖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像李昭德這樣的賢士被殺,徐有功、魏元忠等也命運多桀,對百姓生活不可能沒有影響,更不用說對社會風氣和法制的危害了。由於懼怕被酷吏盯上,官場上人人裝聾作啞,袖手旁觀,造就大批屍位素餐之徒。而大唐開國以來形成的寬仁慎刑的司法原則也被破壞殆盡。高祖定《武德律》,太宗定《貞觀律》,高宗時宰相長孫無忌手定的《永徽律》及《唐律疏議》更是集大成者,代表著中國封建社會法律的最高峰,詳盡的規定了禁止匿名信,誣告者反坐,死刑必須由中書門下五品官以上連同尚書省官員審議,必須上奏皇帝,京師三覆奏,州縣五覆奏,只能在秋季肅殺之時才能處決人犯等等。也明文規定了禁止酷刑,對刑具、用刑的身體部位、行刑次數,失入失出都有相應條款,有司不能違反。[15] 而這些在武周時代,基本上都成了一紙空文。
  
  不過,同樣需要注意的是,酷吏是武皇奪江山不可缺少的助力。酷吏橫行以垂拱、天授時期爲最,而這正是神州易主的時代。一般說來女主臨朝,大臣未附,要獨攬大權必須借助外戚或宦官。而初唐宦官勢力幾可忽略不計,武皇也並無外戚可作堅強後盾,裴炎、劉祎之等親密盟友一個個背叛,對於數十年歲月在深宮度過、從未有機會接觸民間交遊豪傑的武皇,又能依靠什麽來打江山呢?漢高起於沛縣,有豐沛集團,而李唐則有“太原元從功臣”題名淩煙,而武周的開國功臣,就只能是這些武皇一手提拔起來的微賤草民了。武皇扶持酷吏,本來就是爲了“盡誅皇室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舊唐書》卷183),而酷吏們也確實有揣時希旨的本事,如周興在大殺李唐宗室之後,又上書請廢李唐的皇族身份,來俊臣更是多次表示他的存在就是爲皇帝解決麻煩,當時便有人評論說,武皇開告端,用酷吏,“故能計不下席,聽不出闱,蒼生晏然,紫宸易主”,可見酷吏的存在確實沈重地打擊了武皇的反對勢力,爲她改朝換代鞏固政權掃除了障礙。
  
  此外,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檢察權,而不是行政大權。他們擔任的大多數是司法方面的官職,“糾舉百僚,推鞠獄訟”,而絕少入閣拜相,因此不能從根本上左右國家政治。影響最大的酷吏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均未至宰輔。傅遊藝倒是因頭一個上書勸武皇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被殺。而吉顼自來俊臣死後已經不能算作是酷吏了。武皇是把他們作爲鉗制朝臣的工具來使用了。
  
  酷吏的興起既是武皇一手扶持,當她發現負面作用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就要丟卒保帥以安撫民心了。來俊臣以爲自己只要死忠武皇就可以背靠大樹好乘涼,卻還是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君心真如翻覆雨,他縱然聰明絕頂,機關算盡,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罷了。
  
  由上可知,酷吏統治正是武皇開創及鞏固政權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她能坐穩江山十余年,絕不僅僅在於善於運用威刑暴力。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武皇的治國手段吧!
  
   注:
  [15] 《全唐文*禁酷刑及匿名書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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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武皇以女子之身,於李唐最盛時奪取神器,並成功地掌握天下十五年,基本上沒有輸給任何政治勢力,而是因時間的自然法則而終結。一個在傳統倫理上居於先天性弱勢的政權何以能維係如此之久?持正面意見的認爲,武皇大力打擊高門士族,爲寒門庶族上位大開方便之門,客觀上符合曆史發展的規律,因而得到了中下層人民的擁護,統治基礎穩固,並以她大開科舉、破格用人來加以論證。持反面意見的則認爲,武周政權屬於典型的僭主政治,無非權術治國,尊君卑臣,自始至終獨裁到底,他人無從挑戰而已。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她對宰相職權和聲望的打壓。她首創“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職,以資曆較淺的低品級官吏充任宰相,武周時期四品以下官員出任宰相已逾半數,位望既低,無力對抗皇權。與此同時,武皇大力擴展宰相數目,常年維持在10人以上,並頻繁更換,任期短的僅一個月左右,平均任期三個半月,每年更換3.6人,比太宗高宗時期的更替頻率高出三倍。從太後臨朝稱制時期算起,武皇任命了75位宰相,大多或殺或貶,她去世之際還留存在世的宰相僅有4位。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諸相終日戰戰兢兢,只慮朝不保夕,不敢輕易有所作爲,三省六部制互相制約監督君權的意義遂形同虛設。
  
  這兩種說法都各有其道理。其實武皇打擊士族提拔寒士也是出於鞏固皇權的需要,她畢竟是封建君主,考慮的首先是武周政權是否穩固,而非認清時代潮流、專爲滿足人民群衆需求服務的革命公仆。只是如何進行客觀評價,有必要把這些行爲放到曆史的大環境中去觀察。比如對士族的打壓,太宗便有重修《氏族志》一事,高宗下诏嚴禁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至武皇大力打擊關隴豪門,三人並沒有事先商量,步調卻驚人的一致,只能說士族退出曆史舞台已是大勢所趨,武皇不過因勢利導,沿用既定國策而已。
  
  宰相制度的變遷也同此理,因首創群相制及“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花樣繁多的編外宰相職位的,正是大唐太宗皇帝。爲了削弱相權,自太宗開始,位高權重的尚書令一職虛置,由左右仆射共同打理事務,後來更連左右仆射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之職也失去了議政之權,只有中書省的兩名中書令和門下省的兩位侍中共4名法定宰相,其余全是編外人員。武皇創“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算依樣畫葫蘆,只是更進一步連中書門下兩省的正三品宰相也常年不足額,甚至出現三省俱無長官,全由“同中書門下三品”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些編外宰相來集體議事。而到了玄宗時代,則連“同中書門下三品”都較爲罕見,普遍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來代行宰相職位了。可見尊君卑臣是每代君主上台都要施行的,不獨武皇,功過都不應該由她一個人來背。
  
  三省六部制對專制君權的確有一定制約作用,但中國傳統政治總不肯把路封死,一面規定诏書由中書省出,門下省封駁,皇帝只有批複的權力,一面又規定在特殊情況下皇帝可以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旨,稱之爲“墨敕”。高宗扳倒長孫無忌後喜心翻倒,就曾不經中書門下自己一口氣提拔了十幾位官員上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武皇得以大權獨攬並非某位網友說的“制度外的成功”,而是利用了制度本身的漏洞吧。其實她以周代唐,母奪子位,說來並非全然逆天而行,也借用了孝道這頂帽子,大臣對她的服從,更多的是因爲視她爲李家的主婦,而非武家的女兒吧。
  
  綜上所述,武皇的獨裁作風主要得因於她本身的性格倔強剛烈,飛揚跋扈,不憚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官僚係統,對於太宗開創的各項政治制度表現爲以利用修補爲主,並沒有原則性的破壞。因此在她年老體衰精力不濟之後,臣下的意見重新得到重視,宋璟便三次退還武皇的诏書,拒絕奉命行事,武皇也無可奈何。君主的個人意志終於讓位於制度,敢於監督和制約君權再度成爲人們公認的名臣標準。
  
  然而無可否認,武皇的各項努力確實大大加強了皇權,所以有唐一代,由裴度、李德裕等名相,卻沒有曹操、司馬懿這樣足可廢立皇帝的權臣,可見唐代君權與相權之間的關係處理得還算不錯。“總權收柄,……萬機獨斷,……公卿百僚,俱職而已。”[1] 從時人對武皇的評價可以看出,武皇不僅對相權十分緊張,也要求百官必須承意辦事,政由己出,事必躬親,縱然憂勞天下,也不給他人一點點可乘之機。
  
  除了尊君卑臣鞏固皇權之外,武皇還一改太宗高宗時代重中央而輕地方的弱點,大力加強中央集權,加大對地方州縣的監管力度。由武周開始,正式確定了十道巡查制度。唐太宗貞觀元年,爲了監察地方州府,以山川形便將全國劃分爲十道,派遣使者不定期巡視。然而貞觀十道直到武皇稱帝之前還只是一種地理區域的名稱,虛擬的巡查單位,沒有常設的行政機構和常任官員來管理。唐王朝此前派遣的巡查大使,時間不定,人數不定,並沒有嚴格地按照十道來執行自己的任務。武皇執政後開始正式派遣十道使者分春秋二季巡視全國,監察地方官吏的爲巡撫使,安撫百姓撫恤赈濟的爲存撫使。監察禦史雖只是八品官,但奉帝命巡察地方,威勢甚大,所謂“禦史出巡,不能動搖山嶽,震懾州縣,爲不任職。”十道逐漸成了淩駕於州縣之上的監察區。這一舉動引起了一係列官制改革,即使職的擴充,影響極其深遠。經中宗、睿宗、玄宗等曆代改革,道由初期的虛擬監察區性質逐漸向實體行政區轉化,到唐代後期,道與方鎮合二爲一,成爲淩駕於州縣之上的地方最高行政機構,使者的權力也越來越大,乃至占地爲王,擁兵割據。是的,這就是最終導致唐王朝分裂瓦解的節度使與藩鎮割據的源頭。
  
      註:
  [1] 《舊唐書*李昭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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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中央集權比漢代又有加強,唐代的州遠遠小於漢代的郡,刺史也沒有漢代太守可以直接任命下屬的權力,官吏任免權集中於中央的吏部,故政府用人獨重京官,地方官吏頗輕其選,一般是開國武將,或者京官不稱職者外放。軍事上,唐初實行府兵制,基本杜絕了用兵自重的可能性,關內道獨占府兵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余諸道多不過十余所,乃至兩三所,形成了舉天下之力而不敵關中的強幹弱枝局面。無論軍隊數目和官吏質量,地方政府都難以與中央對抗。但武皇並不因此而放松警惕,高宗去世中宗守孝的短短10幾天裏,她以母後身份暫掌國政,首先就是派遣軍中心腹分別前往並州、益州、荊州、揚州四大軍事經濟重鎮,與當地官府共同鎮守,以防不測,從而爲嗣聖宮變廢中宗囚睿宗的政權順利過渡提供了保障。徐敬業揚州兵變,武皇只派遣一名使者單槍匹馬馳赴外地,即可於百萬軍中處斬大將程務挺,中央的掌控能力之強於此可見一斑。
  
  光宅元年,武皇改革官制,將禦史台一分爲二,改置左、右二肅政台,以左肅政台監督京官,“專知在京百司”,“以察朝廷”;右肅政台監督地方,“專知按察諸州”,“以澄郡縣”。[2] 左右兩台互相監督,彼此制衡。右肅政台每年春秋兩季出巡,春季稱爲風俗,秋季稱爲廉察,並定《垂拱格》專門刪定四十八條巡查格式,依照條例監督州縣。十道巡查遂成爲定制。禦史巡查,權限極大,除了考察地方官政績之外,審理疑難案件,還包括檢查財政經濟領域內的犯罪行爲,“知太府、司農出納”,督促發展州縣農業生産,搜羅人才等等,幾乎無所不包,職權遠超前代。如聖曆二年(699年)的十道巡查主要是勘檢全國土地,不僅檢查職田,也檢查勳蔭田和民田,對田畝進行丈量登記。爲了加強監察力道,武皇還不時派遣高官充任巡察大使,但只能巡察鄰道,不得巡省本道,目的在於回避。這些措施對於澄清地方吏治起到了積極作用,但更多的是作爲朝廷耳目,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隨著時日推移,使者權限一再擴大,禦史常有充任租庸使、鹽鐵轉運使、鑄錢使等等,無形中已侵奪地方常務。但在武周時代,無論出巡的是朝官大員還是禦史,都具有臨時性,事畢朝官還京,禦史回台,暫出即還,都不常駐地方。至中宗神龍二年(705 年),首開巡使常駐地方的先例,睿宗景雲年間監察使者已與地方官融爲一體,並出現了軍事專殺的節度使。唐代州府原本狹小,不足以對抗中央,而道成爲地方最高一級行政單位,下屬十幾個州府,力量陡增數倍。玄宗天寶年間,節度使開始兼任采訪使,執掌監察大權和地方民政,逐漸形成集一道的軍、民、財、監察權於一身的藩鎮。朝廷原本爲加強中央集權,派遣心腹侵奪地方官職權,中央的監察官遂演變成地方行政官,然此輩常駐地方之後,與軍閥勾結,缺乏節制,反過來對抗中央,唐史之崩潰,正在於此。
  
  不過武皇疑心很重,她固然不放心地方行政,對她視爲心腹的監察官也保持著必要的警惕,左右肅政台互相監督,巡察使者時常更換,監察禦史甚至可以不經過本部門長官而直接上奏皇帝彈劾長官,也就是說,把監察部門的頭頭本身也置於部下的監察之下。如此環環相扣,彼此制衡,可不象她孫子玄宗那樣“疑人不用”,大筆一揮便將大權拱手送人,自己跑去和美女鑽研音樂,由得下面胡天胡地。武皇一生從未真正信任過誰,這是做女人的悲哀,卻是做皇帝的職業道德。象她這樣做皇帝做到80多歲還兢兢業業孜孜不倦的人應該不多吧,她固然欣賞“蓮花六郎”張昌宗那美妙的笛音,可更讓她醉心的還是金銮殿上生殺予奪的稱心快意,那是世上最危險也最刺激的遊戲。一聲令下,山河變色,萬民蟻伏,對她來說,這種快樂才是世間的極致。武周開國時新造的一套文字,現已風行於大江南北,遠至僻壤域外。現時所見,西北如敦煌莫高窟碑,西南如雲南昆陽及廣西龍州關外的石刻,無不遵用,曆百年而不變。朝廷的任何法令章程,都能雷厲風行地實施到地方,辦事效率極高。大谷文書•集成載長安三年(公元703年)三月括逃使碟並敦煌縣碟,記載了敦煌縣收到括逃使碟所作的處理,一日辦完,沒有差錯。威權獨任,令行即止,她對整個帝國的控制全面而徹底,是無可置疑的唯一主宰。曆代掌權的女主雖多,但從來沒有一個達到了這樣的高度和深度。
  
  武周王朝,是武皇畢生爲之奮鬥的心血所在,她不僅貪戀君王的權力和名分,更希望武周能夠繁榮強盛,萬世永昌。治國之道,首在用人。唐代取仕的三大途徑是科舉、門蔭(即士族子弟依靠祖先的余蔭而得官)、軍功。武皇最爲看重的是科舉。
  
    注:
  [2] 《文獻通考*職官考》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06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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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爵士

……威權獨任,令行即止,她對整個帝國的控制全面而徹底,是無可置疑的唯一主宰。曆代掌權的女主雖多,但從來沒有一個達到了這樣的高度和深度。陳寅恪先生在分析武皇與韋後的成敗得失時便稱:“武後自高宗時挾天子威福,脅制四海,雖逐嗣帝,改國號,然賞罰己出,不假借群臣,僭於上而治於下,故能終天年,阽亂而不亡。韋氏乘夫,淫烝於朝,斜封四出,政放不一。既鸩殺帝,引睿宗輔政,權去手不自知,戚地已疏,人心相挻,玄宗藉其事以撼豪英,故取若掇遺,不旋踵而宗族夷丹,勢奪而事淺也” [3],指出二者之根本分歧正在於集權與否,對國家的控制不力是韋後敗亡的主因,可謂公允之論。
  
  武周王朝,是武皇畢生爲之奮鬥的心血所在,她不僅貪戀君王的權力和名分,更希望武周能夠繁榮強盛,萬世永昌。治國之道,首在用人。唐代取仕的三大途徑是科舉、門蔭(即士族子弟依靠祖先的余蔭而得官)、和軍功。武皇最爲看重的是科舉,特別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制科考試。唐代的科考分爲常科和制科。每年按例舉行的分科考試稱爲常科,而由皇帝下诏臨時舉行的考試則稱制科。武皇對科舉取仕的推廣和貢獻現已成爲常識,但翻查史書會覺得奇怪,因武周統治期間以常科步入仕途的人數並不多,甚至還不及高宗時代,她大力推廣的是制科取仕。世人常稱武皇首創殿試,其實就是皇帝親臨現場主持制科考試,跟宋代考生省試之後上殿參加由皇帝主持的最高級別篩選頗有差別。唐代史有明載的制诏舉人見於高宗顯慶年間[4],顯慶四年高宗開科八門,著重於文章道德,並親策舉人九百人。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舉動,此後制舉就大致按照這個路子發展下去,也開了帝王親試舉人的先河。所以武皇首創殿試一說嚴格說來並不確切,只是載初元年的殿試考生上萬,持續數日之久,無論規模還是影響都遠遠超過顯慶那次吧。
  
  制舉由皇帝親下制诏舉行,考官也由皇帝臨時任命,皇帝有時還會親臨考場,及第者成爲天子門生。武皇自臨朝稱制開始便頻繁地舉行制舉,平均1.45年舉行一次,高於高宗時代;常科考試卻沒什麽發展,進士平均每年錄取20人,還少於高宗時代。如此厚此薄彼,自有因緣:唐代的常舉由禮部官員主持,錄取與否也是由主司根據考試成績來定奪。唐代科舉初興,錄取比例極低,也沒有謄錄、糊名等規定,本意是考生場外的表現也在考慮之中,卻也導致請托之風大興。沒有背景也沒有名聲的寒門士子把自己的作品結成文集,上呈給達官貴人或者主考官員,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和提攜,稱之爲“行卷”。爲了避免文章被人束之高閣,也爲了顯示自己在“史才、詩筆、議論”等多方面的才能,士子還別出心裁地寫點有趣的東西作引子加強可讀性,相當於投遞簡曆附加一封cover letter,一種新的文體——“唐傳奇”誕生了,中國從此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小說[5]。唐人的想象力和創造性令人吃驚,現代大學生求職實在該學著點 ^_^
  
  考前挖空心思取悅考官固然少不了,及第後拜訪答謝更是免不了,舉子視主司爲座主,主司視舉子爲門生,以後在仕途中幾乎休戚與共,關係密切。如此示惠於下的便宜事兒,武皇怎麽會願意讓別人獨占?下令嚴肅科考紀律,一要糊名,遮住考生姓名;二要謄錄,派專人把考生試卷重抄一遍,免得主司認出筆迹故意放水。只是考場紀律嚴格了,一考定終身的缺陷卻又暴露出來。再出色的人才也有臨場發揮不好的時候,接連幾位名士落榜,下面一堆人便開始唧唧歪歪。所以這些規定實施不久便廢止(一說是武皇自己廢除),而武皇對常科缺乏興趣也可以想見了。與其讓臣下做好人,不如開制科自己作座主,考官臨時指派,科目自行擬定,及第者都是天子門生,免得臣下拉幫結派。這些手法被宋朝皇帝學了個十足十,科考規定嚴格,務求公平,不管常科制科,最後都由皇帝親臨把關,無所謂座主門生,堅決不給臣下任何樹私恩的機會。進步與否,見仁見智,但已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話題。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至天授二年(691年)正值武周革命前後,武皇連年舉行制科考試,以祿位廣收天下人心。長壽三年(694年)至萬歲通天二年(697年)又是一個高潮,武皇決定結束酷吏政治,提拔賢才經世治國。其中影響最大也最爲人津津樂道的,便是載初元年(公元689年)朝廷策賢良方正,上萬考生雲集神都,盛況空前。武皇禦洛陽殿,親發策問,年方弱冠的張說脫穎而出,文筆俊麗,詞鋒如刀,直指武皇重用酷吏之弊,武皇欽點對策爲天下第一,當即拜爲太子校書,從此步入仕途。張說對策,無雙無對,武皇對他的才華贊不絕口,特意要他把策文張貼在尚書省,讓朝廷百官和外國使臣前往參觀,以光大國得賢之美[6]。如此籠絡人心,可謂極矣。想想現在的高考狀元,最多不過在二級報紙上占一塊豆腐幹文章,而張說在上萬名考生中被皇帝欽點文章獨步當世,且專門發國際通告昭示天下:這就是我們國家新發現的大大大才子!對一個年僅22歲的少年來說,該是何等的榮耀和鼓舞!
  
  張說自此名揚天下。
  
  張說文武雙全,出將入相,文章與許國公蘇颋並稱“燕許大手筆”,亦曾經略邊疆匹馬平定過突厥叛亂。他算不上正人君子(貌似唐代宰相沒幾個符合這個概念^_^),但能力的確出衆,前後三秉國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號稱一代文宗。開元元年(公元713年)玄宗受內禅登基爲帝,但一直爲太平公主牽制,張說特地獻佩刀給玄宗,要求玄宗以國事爲重割斷親情,玄宗就此下定決心,同年殺太平公主,結束了武皇開創的女人天下,揭開了開元盛世的序幕。時張說46歲,正當盛年,瞻望前程,壯心不已。不知道躊躇滿志的他是否會回想起多年前洛城殿上的那位白發婦人,那雙沈靜而威嚴的眼睛,那張酷似太平公主的面孔……持筆的手沈穩有力,掌控著天下,也掌控著他的命運。
  
  禦筆落處,墨迹淋漓,風雷激蕩,那是他傳奇人生的開始。
    
  注:
  [1] 《舊唐書*李昭德傳》
  [2] 《文獻通考*職官考》
  [3] 陳寅恪:《讀書劄記一集》
  [4] 《冊府元龜*貢舉部》:制诏舉人,“始於顯慶,盛於開元、貞元。”
  [5] (宋)趙彥衛:《雲麓漫鈔》
  [6] 劉肅:《大唐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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