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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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menasi

【長篇小說】 少衛 --20(201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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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11.       
「為何而來?」我喝。

老頭笑而不答,反問。
「少衛此生,卻又因何而去?」
聞言一怒長臂一刀就要問候老頭,豈料綠影晃盪剎那如氤氳散去!
罷,毋須回頭,尋找無用。凝那前方劍戟矛戈蠢蠢欲動。

又是血戰一場,生死如鴻毛春絮難量,也賤輕。
棄顱金下,本為持護此生應然結局。但,此情此景,可又容我成履先皇之諾?

雙手端著那忠我半生的長刀雪亮,映我雙目帶血,如見叛徒。
我笑,我悲。

茫茫緲緲,眼前不再是荒誕沙場,依稀又回到那亭台樓閣、鬥角勾心。


那年我十九,御前比武首次奪冠。
回轉殿內,先皇長臉沉默,無褒無貶。
雖不甚著意,但我已隨他四年,如此反應,未免有些奇怪。然他硬是盯著窗外花搖鳥躍,大半時辰不發一語。

「少衛何時握刀?」終於。
「皇上何時握筆?」
我語雖含嘲帶諷,卻也直情。

「少衛,佩刀且讓朕一觀。」
解下長刀連鞘,俐落一旋單手遞上。想那時年輕氣盛,總是目中無人,先皇卻對我的無禮恍若未見,低應一聲也單手來接,渾然不察我這隨身凶器看似單薄,僅因材質、鍛造殊異,淨重比之尋常長刀三倍有餘。
先皇未料入手一沉,險將落地,忙再抽手扶接,自未發現我面上平淡實內心取笑。
他雙手一掂,心裡有數,抽刀時力道捏的精足不溢,輪轉自若。見刀身臨柄處刻文,頗異而問:「此刀何名?」

實紋細直而折,成三圍之勢,此為文『凵』。(註:凵音同「砍」,凶字部首)

我長指彈向刃鋒,嗡嗡吟鳴不絕於耳。
「名『凶』。」

「果不其然。」先皇緩緩吐息,擰眉不展。非為意外,只因眼前物事采頭實在不好──應謂奇差無比。

我冷笑。
「此刀為卑職師匠鑄贈,凡刀一刃,此刀刃雙,故謂『凶』。」

「無怪少衛心中無刀。」
「卑職不明白。」時我只當自己與刀求存,怎可能心中無刀?
「你可怨過爾師?」

聞言,我臉色微變,半驚半怒,一時間眼前若作他人,怕只早讓躺下了。
稍事冷靜,我才道:「無所謂怨不怨。他可以給我死,但他給我生。」

想我那執拗偏激的師匠,所能教出來的徒弟品行自然也不會好到那去。這麼狂妄回答,若真追究開來,恐我墓木已拱。

先皇手腕起轉輕催,凶刀錚然一聲穿地而立。

「將刀折了吧。」
我瞠目以對。

「苟且濫賴,不配此刀!」先皇逐字沉聲,卻是斥我,第一次。

「你愧對所有比式敗於你的將士護衛。倘使他們身處絕境、手無寸鐵,千方百計也要求自立而眾生。而你,異地處之,縱懷此刀,卻是不顧一切、任性妄為,白白送死──!」

也就那麼一次。

見我愀然無語,喝道:「我說的不對嗎!」
那時我未明其意,卻也給懾了個冷汗直流。

「『武』者,止干戈,息爭亂;其貴貴在干戈止而我止;其上上在弭干戈於未發;護民為衷,除暴於源。你一生習武,何以糊塗任性,不求長進,一昧執於自身死生?」
先皇雙目炯炯,鎖了我的眼,將我的愚癡幼稚澄澈剔透。

也索了我的心。

此後數年,又一日,先皇命人焚香,案上撫的不是琴。

是劍。

「少衛何時握刀?」

今又見問,我不住笑。
「卑職早已答過,皇上何時握筆,卑職便何時握刀。」
「皇上何不問卑職,心中是否有刀?」

先皇莞爾。
「你一生持刀,然……直至今日,少衛心中仍是無刀。」

他明白,我明白。

初時無刀,乃心中相輕,認刃起殺伐,固持刀靠刀卻目中無刀。
此刻之謂,因明兵刃並非惡虐之源,正念正用、促成正果,亦能成功就德,此便武德。
唯有熱愛生命、了解生命貴重的人,才配言武。
因惜命而慎,慎則不輕啟兵刃;不輕啟兵刃方能謀眾生大利。

此正是他所要告訴我的道理。

然而,時移境轉,我持刀本為絕害護生,今為謀存卻非傷命不可,還有何比此更‧加‧可‧恨!

持刀,則勢必如此,枉顧刃下何其無干。
棄刀,順然從緝,那沙校尉、甚至左相等忠心耿耿,仰延后之下,其息焉存?

現我方眾人雖仍自站立,眼下合圍之眾,我再怎樣自欺,也難忽略敗象早現──
環環大軍尚未撲至,當自恃此陣仗下絕無漏網之魚。


拚死護主?先皇遺願未成只怕我就先咽氣了。

奔走天涯?大漠旱水缺糧的,能走多遠?

沙校尉看出我的遲疑,低聲道:「少衛,你們走!兄弟們拚死斷後!」
去!我還捨不得拿四十餘條性命去換一個未知數。

我搖頭,咬牙。
「穩下來,咱們耗。」
「住手。」卻是賢王!

賢王立在廂外廊板上,居高臨下,黃土坡橫斜披掛全是血污屍體,那身潔白居中更顯刺目驚心。
他望著滿地瘡痍,心痛閉目。
「這麼多機關殺戮、算計仇恨,終究……是因我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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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12.        
殘酷的現實在賢王定然澹泊的雙目下,割離出一片靜謐,仿若攝魂般,借隼盤空觀得眾人不分敵我忘了眼前殺機,一雙雙瞳仁膠著在賢王舉手投足間。

烈日當空,理應熾熱,卻感手足陣陣發寒。
賢王道:「魔法師,請了。」
從其身後緩步而出,老頭遙對我笑。

『少衛方才所問,老夫此刻答你──』蒼老嘎啞的聲音逕自在我腦海響起,『老夫,乃受強願召喚而來!』

墨綠形影越過賢王,下了火車,在眾目睽睽之下俯身雙手觸地,口中念念有詞。

青光自掌下奔濫,炫目閃逝,黃土漫漫橫自茂了片草碧茵茵,灰石疊砌,景色萬分熟悉,竟是大內宮闕!
還道是海市蜃樓,然風過林響、草冽泥芳,又可是幻境?
敵我一觸即發的對陣,被術法化出之東南故土硬生生切了開來!

只見賢王堅定不移,緩緩步向那幻景,我大駭!
「賢王、難道你──!」
像提醒我早先之約,他轉頭望我。
「退下吧,少衛,縱使母妃,此刻也阻不了我了。」


一身銀白立於芳碧之上,柔弱如欲隨風,搖曳卻又固守。敵將揮兵上前、抽刀欲挾,我方等人為陣護駕,卻雙雙為透明虹膜屏壁於外,一片劍拔弩張隔畫出鳥語花香。

「賢王!」
「皇弟。」
「皇兄!」
足音輕快放肆,蹦跳而來。竹簾掀捲,那是過於寬大硬肅黃袍所包裹的稚幼新皇。

益皇鑽過欄杆,躍下階台撲向賢王。
「皇兄你終於來接我了。」
「對,我終於來接你了。」
賢王張臂盈抱,神情寧悅。
「弟,哥再問你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益皇斂容,一雙耀黑晶瑩形映了賢王。

「不是早就約定好了?」

不是早就約定好了?


黃沙大漠、亭台樓閣,皇權爭霸、血脈相戕,那些橫世的紛紛擾擾一一自兄弟兩人眼中抽離。
他們心目所容下的,唯有對方光影。

賢益兩人緊緊相擁,緊緊相擁,直到雙雙沒入足下湧出的銀泉之中,咫尺,下一刻,可是天涯。

胸口如遭重擊,我雙膝一軟,跌在地上。扒抓掌下黃土,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賢王……

這就是你所要的自由嗎?
這就是你所謂的決定嗎!

天下再非天下,國家再非國家。
你的父親在心裡,可還是你曾喚過的那一聲的「父皇」?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20 10:28 A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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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13.       
銀池消失,只留延后無盡悔恨。
我蜷了左掌,心中盤算已定。
「新皇既失,壽妃也無賢王可恃,無論如何,她這輩子是鬥不過你了……」

延后巍巍站起,側臉凝了晶瑩跌落,碎了歲歲盼冀的權傾天下,回首只殘下兩池空幽無底尤怨。

「都殺了,將他們都殺了,留那壽妃,回來見我。」其聲壓抑低顫,卻詞詞令人心寒。

延后身影隨宮闕漸漸殘破凋零,終於消失無蹤,眾目之下惟留黃土一片,塵沙隨風。老頭雙掌波光不再,緩緩起身,神態舊是怡然自得。
我四肢冰冷,胸腹怒火更熾。

敵將白騎抄前,揚鞭冷笑,縱聲道。

「你們看要行行好,自己了結個乾淨,莫逼我們動手,到時候,可就沒那麼好看了。」

杖刀起身,我忍不住笑,笑延后的執、笑先皇的癡。
更笑自己,愚。

見敵將憤怒、睹沙校錯愕,狂態益發狷肆。
好不容易止勢,我迎敵將道:「我等雖忠於先皇,但先皇子嗣既已不存,保他妃后何用!」
回望沙校。

「將她交出來吧,咱們犯不著為個空名拚命。」

沙校尉怒極面赤,劍眉盛威,未及開口,身後若干死士已然發腔唾罵。
「大膽狂徒!枉先皇待你恩重如山,你竟這般無恥!」

都這個時候了,還管得他眾口千秋?
他們越罵,我心氣越狂,越縱。

「先皇病重彌留之際,還一心掛念這禍國殃民的女人……各位都是血性好漢,青壯正好,更有前途無量,何犯為愚忠拋顱赴死?」
我冷絕掃視所有護衛兵刃轉向,寒芒閃動如霏,獨不見老頭型影。
一衛忿然揮劍上前凜道:「我輩雖微,卻也瞧不起貪生怕死、陣前叛變之流!待我先斃了你,再同上兄弟與敵軍決一死戰!」

膽敢挑我近衛第一人,好膽氣!

「正等你來!看是你先斃了我,還是我先廢了你!」
哪待話聲落口,我立馬迴刀向他左胸削去,那人堪堪扭腰閃過,不愧久戰沙場,臨敵敏迅,若非如此,這一刀就要讓他血濺當場。我長臂一勾,凶刃霎時又盯上那人背心要害,

那人勢難再避,反手一劍將格,卻撲了個空!

眾人未料我那一記實為虛招,我趁機旋身錯開,腳下輕點、三兩下已登土坡軌上,眾人要追哪還得及?
我不讓對方有發暗器的餘裕,闖入車廂,立刻栓上鐵門。

「少衛當真此想?不再三思?」
耳畔語音乍響,老頭閒坐廊窗下,悠然道。
「少來廢話、管好你的事!她人呢?快!」
見他毫無動作,我伸手正欲揪他衣襟,豈料眼前綠影一盪,人已到了內室之前。
老頭節瘤瘦骨戟指向我。
「別忘了你所諾的,凡事都有代價。」
拉開內室木門,老頭再度消失,只見壽妃驚惶立,被我粗魯拖出。


隼眼所見,坡下敵軍仍持看戲姿態,很‧好。

車前沙校尉等見我持刀挾壽妃而出,齜目欲裂,終究只能飲恨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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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14.       
提壽妃於陣前,步履沉著。

我面敵將,眼裡望不見生。
但我不甘,還要挑那一死。


「我方護衛雖寡,但各個實力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扯過壽妃臂膀,見她一臉蒼白張口難乎,我咧了嘴角。
「若非窩裡反,算算,你要折多少驍勇人馬善戰將士?」
「你一個小小衛卒倒識時務。」
敵將前騎睥睨,銀鎧金盔白芒,甚是磨煞人。

「我卻得笑你遲。既聞延后諭令,縱交出壽妃,汝輩也難逃一死。」

聞言笑聲聲聲張狂。
「誰說我,要交出壽妃?」

「只嘆我輩命如草芥,先皇病肓智愚,太子益繼位已為荒誕,更況執命我輩守護這喪權孤寡?若不凌遲了這女人,豈能洩我心頭之憤?」
不消贅言,右腕輕抽,凶刀便在人質頸項拉出殷殷嫣豔。

敵將焉為愚魯之輩?見我勢挾,立時明白,若輕易迫上,凶刀一晃壽妃便要了帳,延后必翻臉無情,更焉有義?縱使他鐵蹄踏平了我方一眾,再也要不到分毫好處。

白隼長空,惕我陣內蠢蠢欲動,揪過壽妃髮髻上前,右手長刀裂空而鳴。
「你來一箭,我放這女人身上一刀。」不只前方,亦是提醒身後沙校等人。
「狗日的」、「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卒……」環顧沙場,盡是叫罵。
是眾怒不可遏,敵將也只能抬手召止。


「你到底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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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無主馬匹盡數留下,退兵十里。不退,咱們就耗。伏兵放爪,我先抹了這女人脖子再拚生死。老實退後,女人不傷毫毛與你處置。」

敵將獰笑。
「我怎知你們是否做戲。」
「大敵當前,性命交關,我還有心拿這禍水同你們做戲!我若帶同她逃,你們長騎怎有不逮之理?」
更不用說,堅持合圍,只能激使我方沙校等玉石俱焚。留條生路,既少折幾個兵卒,壽妃完好又可議豐酬,還能讓我陰損不成?

敵將昂首睨我,當早想到這一層。


「好!我就欣賞聰明人。」

聰明的敵人,更值得激賞。

敵將長鞭一抽,指空布令。
「傳令,留空馬,退!」

旌旗飄蕩,掩於地平線之下。



「沙校,請命眾人收拾上馬。」
沙校暴喝;「住口、你,還有臉說話!」
我迴盼冷笑。
「收拾乾淨點,你們還有長路要逃。」

歇口氣,頓感到額頭胸背一陣冰涼,隱隱打了個寒顫。
見眾人兵刃環伺凝僵,我更漠。


「你們不顧廂裡正主兒了嗎?」

沙校眼裡哪容我言辯解,圍陣更滴水不漏,自是恨我倒行逆施難放。
罷,此刻間不容髮,怎受得起拖延?我垂下長刀,心中默念。
『老頭,撤術吧。』
『撤?撤則不保,我早勸過你這計,終究破功。』
『撤還不撤?』
腦中老頭笑聲隱隱。
『撤。反正代價不減不折。』

懷中人身形點點消解成螢,從雙足向上魄散,壽妃惶恐更驚懼,竟似不知自己不過是個幻象。
詐計揭穿,我緊挾迫害的不過是個虛相,凶刀割畫的不過是我傷毒入骨的左肢。

啪搭、啪搭,繞臂涎垂的溼熱倏然在落下的瞬間冷卻。

忍不住低頭,睥睨著賊土貪食我的汗血嘖嘖有聲。

「你們,到底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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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數衛在車廂內室發現被我點倒的壽妃安然無恙,各自說不出話。是驚魂甫定,恐有些還駭我手段刃心。
沙校指揮若定,傷患畢竟不多,包紮簡療,收整更速,沒三兩下便縛水糧衣帳鞍馬。
見我僵佇原地閉目養神,沙校親自提韁於前。

「老弟,是我愚魯,誤會你了。你的傷……」
我睜眼,牽笑。
「無妨。你們要不誤會,還真麻煩大了。沙校,請聽我一託。」
「別、別,少衛請講,沙某蹈火必行。」
「你們帶同壽妃,分三隊三向,混淆視聽。」
沙校點頭應允,不見我動。

「少衛?」
「我留下,殿後。」

沙校凝我,神色鄭重。

「隨來,盡快。」

「盡量,去吧。」






垂瞼仰日,白盡星紅。翔隼代目,觀敵軍十里外整暇以待,盤高吧,還眺不見呢。
西望,三隊奔亡,哪一方,向著希望?

盤高吧。

隼悵然啼道,眺不見的,再高都眺不見。

盤高吧,我於心吶喊,家土啊──那蔭茵芳濡的泥啊──盤高吧。



「再怎麼盤,隼也看不見的。」
「你說,我想見什麼?」
「一個好死,入土歸根。」
我忍不住笑了。偏頭,老頭雙手納袖,澹然而立。

「這一碼價給你罷,化壽妃的身,能拖多久?」
「我諾你盡量別讓腐了便。」
「真疑你是否一心咒我死。」
「哪話?你活著,我才有好價收。」
「好價吶?」
「是好價。」


是好價。
我撕去衣擺,縛緊上臂。抽刀,舉拳,咬牙。白隼滑翔身形一翻陡墜,悲痛長鳴。
「靜吧。」呼隼,落刀。

償那一臂替生,是好價。


老頭借我兵刃映日,不見紋血,驚呼一聲跌了兇刀,被我輕捉還鞘。
「雙刃成凶,殺敵,慎要傷主──」
「縱使凡刀斬顱,盡可不落地不帶血,凶的是術,是人,不是刀。」

老頭還算良心,施療擋血,扶我上鞍。

「我真沒想到你這麼乾脆。真想問你一句為什麼。」
我垂頭睨他,哼道:「你諾的,盡量拖。其餘少廢話。」
「憑你意念,許能撐回國。」
「那就好。」


「見你老兒,總沒好事。此去,願會無期。」
「那便無期。好走吧你。」
提韁跨肚,隨意選了排足跡循去,我喝:

「自當好走!」





踏漠的陽光,真艷,像要吃人一般,真艷。

像那夜一般,蝕魂澈骨的冷。

像那一夜般──





「你知道我為什麼救你,養你,教你一身武藝。」
師匠長髮披散,風起兩鬢,月下猶如飛雪。

我國大半域內曾幾飄降的飛雪?

「我知道。」

想想,如有,更似鬼魅。


「說出來。」
「你要我伏機刺殺你宿仇。」我內心刻意強調那「你」字。

「不是我,是你。」
他容面欺霜,勾唇勝月,心緒,卻比堅冰更殘。

「他賜你父死、逼你母亡,又滅你全家。」他聲聲煦軟卻字字鑿骨穿心。


但我還活著。

「你還活著,是因為我。」

你不救我,縱使難活,也不拒死。

「你該恨,」

恨什麼?何恨之有?

「你當恨。」



恨那──賜死棄了我母子飄零、誤陷了我主母半生的生父的男人嗎?
可笑。


「此刀將代我助你,薙仇雪恨。」
當自莞爾。

你癡執鑄刀雙業成凶,臨敵,也要刃主啊。師匠,你當我不知嗎?


你怎會信我必棄生捨命,為報你恩?
還不如說,若遂不了你願,索性就碎了我這棋吧。

罷,罷。

接過刀,連鞘一揚,我道:「師匠,此去了。」
此去了,後會無期。

「你,不殺他,他終有一天會殺你。罪人之子啊──」
背轉臨步,你還要補我一招。

「那就讓他試試看。你等著。」

「我等。」


月後終抵皇城,我手持師匠刀帖順入大內,數招敗下禁軍統領,拜官禁衛,御問無名,先皇於是提筆,賜為「少衛」,時年十五。

首見先皇,他那刻凝我半晌,方道:「小皇叔……不……」

「爾師,可好?」


「師匠──安好。」
管他形消骨立,只要仇人活著,他便能安好。

「朕聞你是他最鍾愛的弟子,他怎麼捨得?」
「因為是皇上。他捨得。」
我篤定他當下便知道師匠遣我來幹什麼。
先皇溫然淡定,輕息,卻不懼,更不退。

「爾師天縱英才,可惜……可惜……」

師匠才貌登仙,刀劍無雙,鑄器更可目空當世。
卻有太多可惜。

才貌堪絕,最愛的女人還不是錯嫁他婦枉去一縷紅魂?
聰慧敏捷,然皇親政黨之間,還不是因性剛愎自負,盤盤皆輸輸了個少年太子當今皇帝才轉入江湖?
武學登峰,踏遍天下再無敵手,卻終究下不了決心尋不了仇,只能遠遠望著,無端怨尤。
血親父子,同脈叔姪,先皇與太上皇,怎可能不知師匠心心念念?
我卻還是來了。
「先皇聖明。皇上聖明。師匠鑄刀,鑄得了天下無雙、斬得千人也不見捲缺的刀,但偏偏斬不了他的癡執。」
先皇稍愣,隨即肅然。

「少衛,要斬得了癡執,要靠智慧。此劍無形,猶勝鋼鐵,劈人不傷,是慧,直入其心,是智。要鑄智慧成劍,更費心血。值得。」

「皇上可有此劍?」
先皇但笑不語,負了雙手,竟有些得意。

「卑職斗膽,請皇上授此劍法。」

「我可引你,」先皇併指,點向我左胸。

「向你的心求。」

後來方知,他那刻的得意,竟源於我。



仇我終究懶負,先皇終究病殂,師匠的等待,終究一一成空。

睜目,攤掌,手裡除了韁,身前身後,還有什麼?
我比師匠,又強了多少?

再次闔眼,只因倦極。

仇我終究懶復,先皇終究病殂,師匠的等待,終究一一成空。

睜目,攤掌,手裡除了韁,身前身後,還有什麼?
我比師匠,又強了多少?

再次闔眼,只因倦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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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17.       



熾豔輕斜,隻影墨長。
黃丘土礫翻滾疾走,烙下風痕道道。

不由得想起,那曾經還有樑擎簷遮的幼年時光。

過晌,涼些時候,夫人總喜牽我四處散步遊賞。
常是逛市集,轉巷弄。要意猶未盡,天色尚明,她便出城西去,登那荒丘。想望夫君,長駐西疆。

知我悉透自個身世,早不若一般孩童喧鬧活潑,她卻偏要逗我,央我同唱些兒歌。我知她心意,淨是感佩,也只因更加敬重,反無法嬉笑面對。

丘上,總是那溫柔清潤的歌聲獨自隨風。



還記得,夫人尤愛倚靠晚窗下,迎引陣陣夜涼,手中針針迂迴,用她的膝溫煦那一襲衣料冰沁,再用她那一襲衣料暄暖我數度寒暑。
「少,今天老師交了什麼功課,你說給我聽。」總會這麼問,然復靜靜傾聽。



我懵懂幼兒為母夜棄府門,留書告父,不堪扶養。
偌大的將軍府,一時為此鬧得不可開交,表面卻更端肅凜然。


我與夫人並非故舊,卻是她出言納我膝下。
生父,堂堂鎮西將軍只當我這團污淤從未出生,夫人卻收留那於妻婦應深感侮辱怨忿的骨肉存在,無只溫飽,她甚至要我習字讀書。
「活下去,你會需要這些。」
「智與識,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寶藏與力量。除非息止,否則你不可止學。」




「你,你沒想過要見見你生娘?」那男人問。


無所謂,是她不想見我。
你小子倒好,同你娘親一般薄情寡義。
可不是?我身上,還淌著一半兒,你的血呢。

他怒上,一掌掃得我跪地,唇齒一刮,鹹腥混唾沫滑了下來。當沒想見大膽忤逆他的還不過堪及胸腹的娃兒。他直覺伸手相扶,一望我臉面卻又撤抽,把我甩了個嚴實。想是認我不經打,恚然一瞪,拂袖而去。

我掙掌坐地待緩,然頰上熾辣不減,反陣陣抽痛。
老管家自廊邊巡過,連忙奔來扶我。

唉,小少……唉……隨陸伯敷藥去。唉,小少……


少兒,小少,說是乳名,不過小子二字雅飾過的別稱。
母未起名,更難奢望父賜,探詢夫人,只得一笑澹然。

「……正名啊,還盼著你親娘回頭接你時,再給起罷。」

經年去歲,我向夫人道:
「主母,我娘不會回來的。」

她默然無語,眶裡爍爍瑩盈。招我近身,細細密密為我順髮理襟。

「那便……等吧。等個真正愛惜你的人出現,他給你的,才是真正的名兒。在那之前……恐怕……恐怕,什麼都不是……」



然後,我便活該為少衛二字賣命,是嗎?




夫人說,她終究只是個女人,平凡的女人。
她的才智一但從嫁,註該被夫職壓下,纖肩薄骨挑擔一氏榮辱;她半生的幸福,倚靠的卻是無信無義的背叛;恪守婦德換來一子母不詳。

她長望的域疆唯有西風答應;日夜懸心,寒暑只能憑空臆度,安危捷報終究後朝廷而知;唯一一回先獲的密報,竟是將軍侵占軍餉、圖利謀賄事跡洩漏,九誅之令,不日將至。


丘上短歌細聞,長歌,終見哽咽。



夫人急書,連夜尋來了昔日故舊,苦苦為替我尋覓一條生路。
只得昧著良心利用那思慕她一輩子的男人。

我那可悲的師匠。


夫人握著我的手,蹲踞面前,柔夷緊攢。
「不應恨。你沒有被遺棄,我也沒有。從來沒有誰遺棄誰,我們真能遺棄的也只有自己。記住,這世上,能追緝你的,只有你自己。能掙脫的,也只有你自己了。」

「少兒,少兒……我總悔我為什麼放不下面子,給你起個好名,招個好運……但現在,我只幸你跟他無緣,更毋庸冠他姓背這滔天大罪了……」


少兒……
少兒……

你去吧,好好的活下去。
我的少兒。


遁走三日,聞鎮西將軍府滿門抄斬,主母逃過一劫。


只因她先一步飲鴆擇去。先先皇顧念主母德行,終獲全屍殮棺歸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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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18.        
霧氣因現實冰冷凝結,又因希望的重量墜落。

夢想禁不起青春燃燒,就連灰燼也無法攢握。
矇揚的不是塵埃,是南柯。是黃樑。滄海盡,便桑田。

西去。我向著落日。
曦去,希去,我生來走過太多破散,是否註定見不到家國興盛?
或許當初真該堅持主母取個好名。



我性實欠師匠鄙夷的所謂瀟灑。

馬行一步之距,刃心一劃之長。歸去,我不過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力挽狂瀾?
先皇去的快活,當真留下一筆爛帳。

勒彊巍巍翻下馬背,面東落膝,撮土為香,叩首頂禮。


老天爺,我這輩子沒求過什麼,一生只一個願望,王座誰人都好,就別為難老百姓了……



坐跪黃土,已乏力再起。我揮刀連鞘驅走座騎,靜待日盡,殼漸夜冷。想想,地棺天蓋也無甚不好。
墓碑?


去他的墓碑……


困倦息短,壽妃死生,沙校安否,也無力設想了。


早望不見鐵軌,索性,閉目吧,絕去所有塵世紛擾,舒筋展骨,靜一片心地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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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便當是個會讓人上癮的高尚行為。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26 12:05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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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19.


張眼,瞠目。
既非天蓋亦非地棺。

樑骨木擎白帳,因風列列鼓騷。
充鼻的,是血羶微微,沒入藥草冽芳。
左臂斷口已包紮妥當,渾身污血盡去,唯留圖騰青黑紋繞。枕臥厚毛氈頗為暖適,於我亡命之徒,未感受寵若驚,只覺茫然。

側轉,一人背我盤坐,聞聲,應是在研磨藥材。

我無所欲問,反正困頓,也便憩去。




不知隔許,再次醒來,帳內無人。鬢穴脹痛見消,精神清明頗復。

帳外不遠牲畜蹄鳴,牧人吆喝、孩童嬉囂。暄語隨步漸進,一人談笑著手提水囊角碗揭帳而入。
儘管身著窄袖皮裝,那人不若一般綠洲民族相貌邃黝,膚色白皙,五官水蓉,右髻斜綰,逸肩長髮墨如幽鏡。
覺我望他,莞然開口。
「吾名照瑕,閣下怎稱呼?」那人一開口低腔軟語,西疆方言摻揉了些許異地春風暖情。

「少衛。」
「聽似個武官兒名頭呢。」照瑕頗感興味,在我右側蹲跪,傾囊注水。我不想被人將扶,先擰力撐掌坐起。

聽似個武官兒名頭?可不是?
少衛二字到底命的是名,還是職?
去了職守,恐什麼都不是了。

只怕,命的是執。
虛費一生蹈一個空名的執。

遞來的角碗直覺振臂相接,卻落得半刻空盪,才發現左手齊中臂被我一刀連骨削得多乾淨。

照瑕眉彎,唇勾蓄煦,將碗湊到我唇邊。
「不管你介意否,這水吾是灌定了。」


那水香氣芳冽,純淨無沙,想必近有水源,難道我已到了綠洲之國?
飲罷,我忙問置身何處,方知此是某游牧族落於漠中定期紮駐的徙地,雖有水草豐美,規模還遠不若此去七日的綠洲之國翠廣繁盛。

我不敢貿然探問沙校等人行蹤,一時只聞帳外喧囂。


「聞你口音,是漢東來的吧?」
我點頭。
照瑕手捧角碗轉弄,凝我斷臂傷處神色黯幽。

「能否多說點?吾……我──已好久,未聆家腔了……」
「你是東漢人?」
「昔是,昔是……你瞧吾真忘本,地隔不過天涯,家腔怎地舌也不靈使了。」
照瑕赧慚低了頭,禁不住,又望帳口一方天地嚮往。
我多花了點精神才稍領會他那地道的方言。


不過天涯,仍是天涯。亙阻的不是黃土飛砂,不是地。去不歸,歸不去,不能歸。

是天涯。



「我們,都離家鄉這麼遠了啊。」

八荒九垓,國遙壤僻,離人,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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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胸口有些刺癢,睜眼,落入褐色暖眸裡。
隼望著我,我望著牠。

我醒,於是牠展翅抖羽,移步將挪,安然把疲憊鋪張在我胸膛謐憩。

一旁照瑕見我醒,鬆了口氣,方笑。
「瞧你這一恍惚,可幾天去了呢!就這禽鳥忠心,無懼人弓犬馬,顧盼威猛,流連不去。一忽兒揭帳未闔,便入來守你片刻不離。要近你身,還得望牠首肯。」

我抬手順了順隼腹部軟絨,道:

這是。

我這人不信命,但凡事有因,必有果。
告訴你罷。
我自幼習武,首次秋季驗收,師命射雁,不射,當晚藤鞭抽斷再換。又月,師命射雀,不中,棍如雨下。
隔年秋,師命射隼,一不中,便殺。劍架脖頸,迫於無奈,只得張弓搭箭。
不巧的是,漫空遍野望去,只隼一雙劃蒼天朗穹而過。


那箭是一命抵一命,雙雕再也不敢,然這一射之下獨活的口,當晚遠遠隨來。

初時未覺,醒悟已晚。
如夢如靨,千里不絕。

終是向我討命來。

守著,是忌憚你。
若曝屍荒野,必食雙目。

照瑕聞言,面露驚懼,手已摀到頸間項鍊上。
一會兒才道。

吾見識過猛禽的烈性,若失伴,必既刻隨去。
換做吾族人,亦如此。
最怕是-約定同生卻不共死。那獨自捱挺孤寡,才可怕。

這禽鳥若真要報仇,只怕不會引我族人救你。

生死有命,終須一別。啄食雙目,最是不甘你提早拆散。


我笑。

這晝夜追隨,許是要見我失所愛方能解恨。

聞言,照瑕也笑了。就這一句話一勾角,知我胡話連篇,他人厚道卻不拆穿,只捧了碗水喂我飲下。

那軟調異腔輕斥,生死相隨、生死相隨,踏後的固然心甘情願斷然決絕,誰又悉透那萬不得已先行之人心裡每每傷痛逾恆,多少的、多少的不捨?


聞言心中煞是一慟。
我命裡懸孤,這一生終究折在恨裡的是誰,早已難分難理。
是剔透得冷汗直流,但心上嘴仍道:


該走的都走得乾淨,管他後人怎想?



那瞳晶瑩透徹,望去,彷彿可見那披上晨曦的庭台樓閣、芳草華木。

閃現的是何人的朗聲、誰的笑顏。
我再無以為家的家。




照瑕握了握我獨下的手。


你若心中有人,縱多不願,當以念為念。

務以念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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