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前輩

亜紀玥

不管你目前的身份究竟是厭惡跟蠢蛋一起工作的新人，

還是已然變成職場老鳥身居蠢蛋行列而不自覺，

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前輩，

總有一天，你也會因為前輩的身份必須去面對不斷冒出頭的職場新世代。


最近，接到兩通很久未聯絡的老同事電話，

一位人稱林大姊，已經從原公司原職位退休卻意外開展職場第二春；

另一位綽號小辣椒，剛剛換了工作，昔日殺氣騰騰的銳氣削減大半，

有點悶，有點洩氣，卻不忘自我解嘲。

這兩位同事跟我都算契合，分開來看，都是好人，但兩個人湊在一起，就不對盤，

想起昔日與他們在職場上相處的酸甜苦辣，果真是點滴在心頭。



林大姊是我職場生涯第一位小主管，高職畢業就拎著算盤進公司，

脾氣好、認命、服從、耐操又耐罵，

熬了十五年，也才熬到專員位置，比她後到的男職員，

不管高工、五專還是大學畢業，都踩在她頭頂升遷得意，

可是林大姊按照自己的生涯節奏過日子，結婚、生子、跟會、存錢，

對於職場性別歧視問題，雖曾小小抱怨，倒也未曾大肆反彈。


我記得新員工報到頭一天，部門主管將我交給林大姊「點收」，

她面對大學學歷的菜鳥，居然也是恭謙有理，

靦腆說道：

「我知道的東西，會盡量教妳，妳的程度一定比我好，說不定能想出更棒的解決方案，那也沒關係，

等妳熟悉之後，就可以回過頭來教我，我們互相交流，好不好？」

毫無矯飾的一段話，對一個尷尬窘迫的職場菜鳥來說，簡直如天籟。

我果真跟著她學習一段時間，發現她不僅具備數字敏感度，

腦袋更像一個歸納工整的小型資料庫，重要的是她的EQ極高，

不吵架，並且擅長勸架，唯一能讓她在辦公室大亂陣腳的，

就是小孩發高燒或是月考成績不好，

除此之外，

林大姊在公司裡，像一朵愉快盛開的向日葵，

不滿與抱怨都讓她咀嚼成為人生養分，即便屆齡退休也才四十出頭，

在家裡過了幾天睡到自然醒的悠閒日子，又被同業聘為正式職員，

用她豐富圓融的職場經歷，繼續衝刺。

人生第一位職場主管，有可能左右你一輩子的工作態度，林大姊就是扮演這種角色。


我將她當初說的那一段話，同步拷貝作為往後我面對新人的開場白，

我很慶幸自己在職場起始就遇到這樣一位有「溫度」的前輩，

讓我在離開校園之後對人與人的相處不至於有太多負面的恐懼。

然而仔細想想，當時自己也多少沾點新鮮人的傲氣，何況是科班出身，

專業證照考試又極其順手，一路升遷暢行無阻，

成為部門最年輕的基層主管，偶爾不免意氣風發，甚至動輒在心裡嘀咕，

對辦公室裡諸多掛著「前輩」光環的人，心生不滿，或是嗤之以鼻，抱怨是免不了的，

抱怨累積久了，就覺得厭惡，覺得跟一群蠢蛋在一起工作，簡直浪費生命。

這股初生之犢的霸氣，總免不了跌跌撞撞，多年之後才知道，

當時前輩們為何畏畏縮縮、為何瞻前顧後、為何妥協委屈，

原來都有道理的，很多做人份際、職場倫理，

不是課本公式交戰手則或是企管暢銷書籍趨勢專家可以點醒傳授的，

靠的就是前輩的言教身教，靠的就是那種看似百毒不侵實則點滴在心頭的修養耐力才有辦法了然於胸的，

這些道理，一直到我成為職場「中古鳥」，開始懂得瞻前顧後收斂霸氣時，才領略箇中奧妙。


也就在我身處中古尷尬期，對一些辦公室規矩了悟參半時，

小辣椒頂著留美碩士金光閃閃的文憑銳氣登場，

因為是某位大股東的親戚，又是高層用來巴結國王人馬的儲備幹部，

小辣椒一開始就背負著遭遇眾人杯葛的宿命。

我記得第一天上班的小辣椒，穿著一襲名牌套裝，短髮、自信，微笑並且蓄勢待發。

最初，她分派到各部門輪流實習，許多主管心有芥蒂，

總是留一手不肯傾囊相授，或是表面哈拉內心幹譙，

只記得每天中午輪流請她吃大餐而不願意傳授真功夫，有些部門甚至丟給她一部計算機跟一疊帳單，

要她重新核算數字，一個月下來，小辣椒臉上的微笑與自信不見了，

辦公室擦身而過，總看見她一張挫敗神情，悶死了。


我跟小辣椒熟起來，其實是日劇明星田村正和牽的線，

當時，我們兩人都愛看這位日本歐吉桑演的日劇，

有一回在櫃臺總機閒聊，居然成為莫逆之交，

從此之後，小辣椒將她滿肚子的牢騷都倒進我的耳朵，

她覺得公司的人都在整她，都等著看好戲，

就算她跟上司爭取一點「像樣」的任務，也不會有人伸手拉她一把，

全都貼在牆邊等著看她出糗。

她覺得，跟一堆蠢蛋在一起工作，簡直浪費生命。

而她抱怨的角色裡頭，居然也包括林大姊。

她覺得此人唯唯諾諾，學歷低又無外語能力，憑什麼佔主管缺？

更令人訝異的是，

一向委婉親切的林大姊，說起小辣椒照舊一肚子火，

直稱那是職場生涯中，最不懂人情世故、不值得交往的惡同事。

夾處兩人怒火邊緣，幫誰都不是，只好緘默。


幾年之後，我離開任職將近十年的老東家，

到一家新成立的企業體，開始擔當面試新人、訓練新人，同時參與某些重大決策。

從新進員工的眼神與態度中，於焉有了回頭審視過往的機會，

我發現有些話，有些心情，不在當時，就無法參透，

也惟有身歷其境，才真的有辦法豁達釋懷。


最近打電話跟我聯絡的林大姊與小辣椒，竟然不約而同驗證了我的想法。

林大姊回憶，當初她對於帶領一個學歷比她高、能力比她強的新人，

確實也惶恐擔心過，覺得自己好像矮一截，

不曉得自身經驗在對方學有專精的眼光看來，會不會很俗很膚淺，還好她當時決定用真性情面對一切，

就算難堪，也沒必要在職場上結怨，落得惡上司的下場。


我心裡其實是感激她的，然而那感謝終究沒說出口，現在我們是偶爾會一起吃飯逛街的老朋友，

當年她兒子還曾經讓我抱著到北海岸一遊，

如今已經長成高壯黝黑的模樣，果真時光荏苒，人生真的沒啥好計較的。



至於小辣椒，如今也顛簸走來，跳脫長輩庇蔭的圈子，自立更生在金融機構作自己喜歡的工作。

她說，一直到自己年紀夠大，稍有資歷，才知道新人如何囂張又如何自恃甚高，

也才體會，前輩之所以為前輩，不是沒有道理的。


最近媒體頻頻炒作四年級前輩如何不滿六年級後輩，或是五年級主管如何看不慣七年級新人，

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是世代問題，而是職場文化，當初我們這一代初入職場時，

也曾經被「大人們」捏在顯微鏡底下當檢體解剖分析，同樣被冠上「不成氣候」「不知好歹」的代名詞，

每個世代都有各自必須面對的問題，倘若我不曾經歷新人莽撞衝刺的階段，

就無法享受人生僅此一次義無反顧的活力歲月；

倘若我不曾擷取經驗教訓，也同樣無法在前輩的身份底下，練就一份體恤新人容忍青春的本事。



不管你目前的身份究竟是厭惡跟蠢蛋一起工作的新人，還是已然變成職場老鳥身居蠢蛋行列而不自覺，

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前輩，總有一天，你也會因為前輩的身份必須去面對不斷冒出頭的職場新世代。

記得在抱怨前輩的同時，要自詡將來不至於成為頹廢的老傢伙；

而一徑數落新人類的老鳥啊，不要忘了過去自己是怎樣一路走來的。

前輩後輩幾年光景，角色變換之間，無冤無仇，記得多一點體恤的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