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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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點兒關於饑餓的文字已經很久了。

    好多人不理解我的想法兒,甚至懷疑地打量我,是不是神經系統出了障礙。也
有瞭解我的人,那是報刊的編輯們,好幾個人向我約稿時又鄭重強調,“文字不要
太激烈哦,要符合我們的風格。可以寫。在我們能發表的範圍內,你要體諒我們的
難處。”是的,我體諒他們的處境,我們的心智也許一天天變得自由起來,我們的
外在世界卻像鎖鏈一樣,我們身不由己。


雖然做起調查問卷來,絕大多數中國人不
會意識到他們生活的不自由,他們常常對於己無涉的事表示出深刻、勇敢、自大,
而很少追問自己生活的人心和社會秩序。海南的單正平,一位優秀的文化評論家,
倒是表示了極大的興趣,他說文章寫出來後先給他看看,他害怕饑餓,他害怕“普
天之下,莫非暴民;率土之濱,莫非暴行”的饑餓局面。可是,時間的推移已使我
“隨遇而安”,我雖不能說自己是一個並非切迫於言的人,但也從來不認爲自己有
多麽重要,自己的文字就能見證一個時代的真相和正義。況且我自己還是一個饑餓
中人,縱然有從文字中寫出了“黃金屋”“顔如玉”“千鍾粟”的好例,但文字從
來是我的負擔、夢魘,是我窮窘而率真的生命狀態的原因。


雖然我似乎很早就知道自己獲得了內心的某種自由,但迄今爲止的全部歲月,
我總是在也不得不掙扎然而徒勞地爲外界生活的同樣自由而鬥爭。在這種狀態下,
可以說,文字是我的奢侈,我像一個貴族而非玩主廝守著不該守護的東西。管它呢
,不管日子如何,它確實會給我們一點兒安慰。不過,“饑餓”在我這裏徘徊了一
年之久,遲遲沒有從隱身處走出來,化爲文字。


我既感到痛苦又無可奈何。在饑餓的日子裏——雖然按許多參
數定義,我不僅不屬於饑餓者反而已是“混”得不錯的人了——我痛切地感到,饑
餓被忽視了,淡出了我們的視野。我甚至神經質般地認爲,在我的周圍有一個陰謀,
一個要掩蓋有關饑餓真相的陰謀。而時間這麽久了,難道,連我也在掩飾我們生活
中的饑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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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可是我知道,饑餓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新起的巨大建築擋不住我們的饑
餓,日進出千千萬萬的股票證券消滅不了饑餓,好萊塢大片、VCD、可口可樂、
流行歌聲……掩飾不了饑餓。我知道,最爲嚴重的,這饑餓,似乎趕不走的饑餓是
我們中國的。


幾年前,一位跑到美國去研究愛因斯坦達十多年之久的自然辯證法學
者回到他的中國四川的老家,他“驚訝”地發現,他的家人,他的鄉鄰還在用鋤頭
種地。他真是洋氣十足啊,他竟不知道人世的滄桑並不一定遵循辯證法則嗎?在我
們先人發明冶鐵技術以來,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竟使用了幾千年而無半點兒改進。我
還知道,最深刻的,這饑餓不僅是現世的,而且是涉及過去和來世的;不僅是底層
的,而且是全民的。饑餓不僅跟下崗工人,跟綿延千年一成不變的農村相關,而且
跟城市新貴,跟香車美人和擁有這些財貨的巨富相關。


饑餓是我們民族的靈魂。雖然孔夫子說,食色性也。雖然我們這片土地上也曾
上演了女人禍水般的歷史傳奇,但女人情愛幾乎從來只具有物品財寶象徵的意義,
浪漫愛情是在歐西民族和荷馬史詩裏鑄就的精神和人生境界,對中國人來說,吃是
第一位的,食是中國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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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我們從不諱言飲食。從遠古起人們就知道“饑者歌其食”。漢人說,“民以食
爲天”。《周書》裏介紹八件國家大事(“八政”),第一就是食——我們今天的
政府領導人也經常把糧食、農業問題挂在嘴邊,使得老百姓對“無農不穩”這樣一
個似是而非的經濟術語聽得耳繭子都出來了。《禮記》中說,“夫禮之初,始自飲
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病苦,人之大惡存焉。”春秋時代的大政治
家管仲認爲治理老百姓(“牧民”)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有飯吃(“衣食足則知榮辱,
倉廩足則知禮節”)——中囯共產黨的領袖毛澤東曾將這一經驗庸俗化地傳授給了
前來向他求教的泰國領導人差猜,差猜苦於國內的共產黨的遊擊戰爭,毛澤東指教
說,給老百姓一口飯吃,他們就不會跟著泰國共產黨造反了。民國大總統黎元洪則
有名言:有飯大家吃。中國老百姓吵架時常證明自己立論做人的堅實,“我信什麽?
我信吃飽了肚子不餓。”魯迅也說,“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
“我總覺得人們的議論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飯前和飯後,也往往有些差別。”他
曾經把自己的某種觀點稱爲“唯飯史觀”。魯迅沒有深究的是,這種“我食故我在”
的存在哲學只有在我們民族社會裏表現得充分、徹底和完整。


飲食是我們的生存實質內容,也是我們的漢語本位。書面語言不用說,毛
喻原先生,一位孤獨的思想者,在《漢語的詭謬和險情》中對此有過卓越的論述。
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人們見面打招呼時也總是說“吃過飯沒有”;我們問一個人的
工作:“混得如何?”——你混的那口飯好不好吃?羡慕一個人的職業:“他多滋
潤哪,吃香的喝辣的!”對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則會指責他:“你幹什麽吃的!”對
行爲異常的人會嘲笑他:“吃飽了撐的!”曉之以利時會作通牒:“吃不了兜著走!”
至於吃虧、吃得開、吃不消等等,飲食的語言幾乎成爲漢語表徵事物的全部手段—
—這一情況只有在原始人中才普遍存在,但各民族在其遠古時代也並不全部以“吃”
喻一切,他們中很多民族是以身體的感覺移情於對外界的認知——我們的語言思維
還停在原始階段呵。


我們這麽重視吃,不是因爲我們有太多的食物,雖然毛澤東主席曾因爲徐水
縣領導“收穫”的糧食“太多”,教導他們一天吃五頓飯可以解決“糧食太多”的
問題。但我們如此把吃飯等同於“活著”,重要原因其實是我們的糧食不足。《救
荒本草》、《野菜博錄》之類的著作在我們中國植物學中佔有重要地位。觀音土、
榆樹葉之類的東西在我們中國人的生活史上佔有重要篇章。聖人所關心的那種“仰
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苦,荒年不免於死亡”的普通民衆生活,
從遠古到如今,都未曾徹底改變——我們承認在十數億國民中尚有近萬萬人口處於
絕對貧困狀態。我們今天的農村地區如有地方通上了自來水和電訊設施常會作爲中
國中央電視臺的重要新聞播出,以讓老百姓有機會感謝政府的“德政”,“吃水不
忘挖井人”。老百姓如此悲慘,那附著上層的士大夫們——今天用布丟的話是不具
有“權力資本”“貨幣資本”,但掌握著“符號資本”因而成爲統治階級的地位較
低的合夥人,即文化人——在某種情形下也難免饑餓之苦。“君子亦有窮乎!”是
的,文化人也會有飯碗不保之虞。那些傑出的人物,孔夫子、陶潛、曹雪芹……的
窮窘都爲人周知;我們古代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據說死於醉酒,最偉大的現
實主義詩人杜甫則實實在在地死於饑餓,一種餓久之後的暴食從而暴死,我們當代
的詩歌大師穆旦也曾有七八天饑餓差一點飽死的經歷。……這些令人痛惜的事實比
起民衆的饑餓來,仿佛是遍佈我們民族之林的慘澹哀苦之音的徵象。史不絕書的大
饑荒不說,歷史上累見不鮮的“人相食”“吃人肉”事件也不用細數,即使在當代,
在毛澤東讓他的人民每天吃五頓飯的三四年內,人民就餓死了數千萬。從南到北,
都有了“吃人肉”的事件;即使在今天,在我們的一些城市地區,也有人因饑餓而
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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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但同時,我們自認爲最有資格談飲食文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吃
在中國,味在四川”。這自豪、炫耀就說明我們已是吃到了一個怎樣高級的地步。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食之不足。晉人王濟用人乳餵養小豬,說是這種豬肉蒸著吃味
道兒絕美;石崇則是以美姬勸酒,客人不喝酒就斬殺其姬。這種流風所及,使中國
人骨子裏有了一種“虐食”的病態心理,雖然“君子遠庖廚”,但中國人極愛吃
“猴腦”“醉蝦”……今天的中國也到處有這種不輸于古人的“豪性”食客,他們
“公款吃累了”,南北大菜吃厭了,會到海外海吃海喝;暴發戶們則以幾十萬一桌
菜競賽演下了當代中國人的飲食“風采”。而被譽爲“吃在中國,味在四川”的巴
蜀之地,被拐賣的婦女數目在國中也是首屈一指。一方面是民衆、同胞的生存艱難,
一方面是統治階級、上層精英的頹廢;一方面是人相食,同類相殘,一方面是吃到
深處的爛熟、追新獵奇。這種失去人性的飲食文化使得我們民族巨人魯迅眼裏的中
國是一大廚房,中國文明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中國的歷史不過是
一部吃人的歷史。


所有這些饑餓的現象是怎麽來的?它們是必然的嗎?


今天我們已經知道,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是由很多因素組成的。這其中,
由土地,地形、地貌組成的地理環境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法國大歷史學家布羅代
爾把地質構造、海陸格局、氣候形勢、資源稟賦列爲影響人類生活的長時段因數,
這些與人類的生物和社會活動節奏相比幾乎是靜止不動的控制因數,在布羅代爾看
來,支配了喧囂激蕩的人類短期過程,正是這些沈默、隱蔽的力量深刻而持久地影
響了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它們影響了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和文化傳統。這在今
天已成爲比較文化學的常識。許多人在研究古希臘文明和中國文明的特點時都指出
地理環境的重要作用。美國俄羅斯歷史地理學家亨利·赫坦巴哈則說,俄羅斯人民
在大草原繼續生存並且終於征服這個大草原,是歷史上偉大的給人深刻印象的事件
之一;沒有自然屏障的茫茫的草原瀚海不僅激發了一種遠達天涯海角的冒險精神,
而且形成了俄國社會的基本特徵;俄國在歐亞大陸所處的中心地位允許並且甚至鼓
勵它朝著相反的方向——歐洲和亞洲——退卻和擴張交替更叠。西方史學家一致認
爲,這些是形成和推進俄羅斯救世主義和帝國擴張主義的主要本質因素。


具體到我們的土地國情。我們已有了極豐富堅實的證據破除我們“地大物博”
的神話,乃至任何一個稍有感性的人都明白我們人多地少的嚴重性。翻開中國地形
圖,中國人生活的綠色、淺色面積的微少令人驚歎,國土面積雖然還算廣大,但黃
色、竭色的地塊那麽多,那樣龐大的人口聚居和勞作的土地那樣少,氣候,地形地
貌條件都不算好甚至可說是惡劣,這片土地上生養出的人會有怎樣的性格和文化習
俗已不難想見。近乎無限龐大的人口要從有限稀缺而惡劣的土地上獲取生存資源,
使得中國人似乎永遠處於一種饑餓狀態中,造成了中國人的實用主義和中國人饑餓
型的人格。由南到北,當我們穿過十萬大山、南嶺、紅壤的丘陵,山地占97%的
雲貴川大地,危乎高哉的蜀道、秦嶺、西北乾冷的草原、荒漠,我們會想到在這片
貧瘠的土地上世代棲居者的心理,在本分、知足外,還有對天地敬畏的信仰情懷。
但是,在這些積極、健康的因素之外,我們得承認土地資源對中國人生存的制約使
中國人形成的一種依附型的文化心理卻是致命的。是啊,飯都沒得吃了,哪里還有
一點兒人的尊嚴、自由和信心?人只能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依賴外界:自然、主
人、技術或別的什麽。哪里還有性格與外界簽訂建立某種平等的關係契約?一切都
想吃下去,因爲自己有可能饑餓或被吃。饑餓是原因又是結果。人與人、人與外界
的關係由此形成,以自己爲中心,一圈圈推演開來,在忠孝節義的差序格局裏清清
楚楚地標明一個人該奉獻或可以搶掠剝削的程度。一個人可以對自己的孩子無微不
至,卻能夠對別人的孩子毫無同情;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房子收拾乾淨,卻對自己
製造了屋外的污染無動於衷。人們必須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才能生存下來,這裏不存
在浪漫想象,人們很難獨立,他們必須依附一個身外的力量才能有生存的實在感。
在無數的城鎮村莊,我們可感受到某種凝固的歲月靜止的痕迹,人民則要麽冥頑麻
木,要麽投機狡黠。與土地資源豐富或瀕海的民族不同(他們更擅長人與自然的關
系。他們的心地、人際關係似乎都簡單,當稍微複雜時,他們就似乎應付不過來,
要訂立契約規則來界定),中國人窮盡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可能性,他們每個人奇
異地早熟,他們生命中的大部分都用來處理人際關係。研究文學的人指出中國人少
幻想,研究哲學宗教的人指出中國人少玄思,都是看到了中國人的民族性格中現世
實際的一面。中國文化是一種地道的農民文化、飲食文化,中國人很少耽于空想,
很少關心超驗的東西。中國人很少以爲自己是活在永恒的歷史裏,他們都清楚地感
受到當下生活的全部內容,在凡俗的現世中他們力求自己是一個勝利者,至少做一
個頭腦明白人(精神勝利法的實踐者),他們都說人生“難得糊塗”,因爲精神的
勝利使他們看透了“造化的把戲”。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歷史沒有目的,生活毫無
神性可言,我們不參與一個更高的恒定的自然演進(殊不知,神性或歷史更大地報
複了我們,我們爲神棄絕。黑格爾因此得意,中國是一個沒有時間的民族)。這些
無數學者論說過的中國民族特性都能在其土地資源導致的饑餓中找到最初的因。無
所謂社會是否公平正義,只要有規則,還能依附,就是治世,太平盛世,因爲人們
還有地種,還有工作,可勤勉地勞作,可以完稅納糧,日子和生命就該知足感謝了。
而一旦失去了依附的力量,人們幾乎是不得不公開地搶掠,奪取別人的資源拚命擠
進人肉的筵席占一席位,這些饑餓型的人,其貪欲胃口就無限地膨脹又無望地難以
滿足,因爲大家連遊戲的規則都沒有了,生活在這種亂世,中國人的生存不幸是多
重的,而且這不是少數人的不幸,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的不幸。魯迅認爲依附型的中
國人只有兩個時代:做穩了奴隸和求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這也是中外史學家關注
的中國歷史的治亂迴圈。原因如此簡單直接:饑餓。人的食欲、吃的本能衝動。弗
洛伊德發現的性本能現象在我們的土地上上演了上千年(當然我們表現的不是狹隘
的男女關係的性本能,而是食欲的饑餓本能。女人在我們的理論、實踐中不過是衣
服、是容器,爲了女人而不盡忠孝節義在我們看來就是對自己或對外界無禮),弗
洛伊德否認文化能戰勝本能,我們看到他的見解在我們民族社會的歷史中得到了最
驚人的證實,即野蠻殘酷、饑餓的毀滅本能在人的心靈中是剷除不掉的。人們辛苦
創造出來的文化、文明、大地上的建築總是一次次地翻轉、毀滅,被吃掉,成爲
“廢都”焦土。中國人還沒有渡過『“口腔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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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這似乎是值得同情的。因爲某種外在的、客觀的、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
導致饑餓的人生狀態,所犯下的人的原罪原苦是值得理解的。但是,由這種人生狀
態而進展到生命的饑餓型人格,由這種人的原罪而導致的虛無而非懺悔自省的主觀
意志,是大大值得詛咒的,因爲其邏輯並不充分。正如我們古老的格言所倡導的,
勤能補拙,我們自我標榜是一個勤勞的民族,爲消除饑餓而勤於勞作當然是人的健
康美好的品德。但事實上,勤勞從來沒有成爲我們的品德、我們的意願。我們也自
我標榜是一個最講禮儀的民族,但事實上,禮儀從來是做給別人看的,在我們心底
裏,我們最看不起禮儀。我們已慣於把我們本質中匱乏的東西當作我們不斷炫耀的
東西,正是我們生活中不曾發生或很少出現的故事如愚公移山才出現在我們可憐有
數的教育文字中。淺近的態度使我們從來“得過且過”,從來湊合著過日子。我們
少有把自己的血性、情懷、心智、體力乃至生命奉獻給我們的家、我們腳下的土地、
頭上的天空、周圍的環境。以至於經歷了幾代、幾十代、上千年的勞作,故土仍只
是一片土,只不過更加荒蕪;饑餓仍然存在,只不過演變爲奴隸的依賴和奴才的虛
無。我們有空閒卻不去綠化我們的家園,我們出門就會踩一腳泥巴和揚一身塵土;
我們有時間卻不去修直我們的道路,我們順坡而上,一個小小的土丘會使我們上坡
下坡經歷坎坷(愚公在哪里?);我們有體力卻只用來內訌,淩辱他人;我們有智
慧卻不去關心我們的同胞和未來,“豐饒的富足”和巨大的饑餓相依爲命(朱門酒
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直到更大的饑餓吞食掉這大地上的建築、人民、國家和文
化。


真的,由饑餓的原罪反省,地理環境和衆多的人口並非我們世世代代陷於貧
窮饑餓的必然原因。這是自然的歷史被人爲切斷後的變異,是人性的歷史被扭曲後
的異化。在先民的記憶中,中國歷史上有過一個豐饒的黃金時代——這絕非指所謂
的漢唐盛世;如無數歷史學家揭露的,這些盛世的實際情形不過是老百姓不受天災
人禍的影響而有幾年飽飯。也已經有人在稱謂我們今天的時代:小平之治,而類比
于歷史上的文景之治和開元之治。而真正見識過盛世場景的錢穆說:三世漢唐,無
有其盛。一個中國的歷史學者這樣在美國社會面前低頭,不難想象他內心的酸痛—
—中國歷史上有過一個非常美好正常的童年,那是無數聖哲先賢禮贊過的大同世界。
那時人們還沒有呈一副餓相,要吞吃宇內,說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
濱,莫非王臣”;那時百花盛開,楊柳依依,氣候溫潤,草長鶯飛,四時行焉,百
物生焉,人們勤勞、勇敢,應和大地的節律,成就愛情和生命。聞一多從文學中就
敏銳地發現了人性的燦爛自然,他神往詩經時代是“五百年歌唱”。是的,一個數
百年內都在歌唱的民族怎麽會處於饑餓狀態中呢?一個時代的文化是由全民創造的,
而不是僅由上層精英創造的,由人民歌唱出他們的自由、憤怒、愛恨、日常的歡樂。
那以後,我們幾乎再也沒有了民間社會的歌唱,我們的人民失去了原生創造的能力。
我們口口聲聲“禮失而求諸野”,但在上層精英的自大面前,民間永遠成爲上層的
摹本,成爲仿效追趕上層的物件。我們難以確切知道歷史是怎麽中斷的。自然氣候
的變異和人世爭戰的極端發展,使得人性中最卑劣的惡意欲念,如懶惰、怯懦、自
私,與地理環境和自然資源稟賦勾結起來,成爲我們的生命本質,成爲我們的民族
性格,我們的生活再也沒有歌唱、歡笑,因爲我們再也不認真立人、做人、成就不
朽,我們不立德、立功、立言。這些成熟的民族文化心理大大影響了生活其中的人
們,即由饑餓與卑劣聯盟釀成的虛無美酒反過來使飲者更爲卑劣,世界更長久的如
同恒定地陷入饑餓之中。我們數千年累積的文明卻讓每一代人都要爲生存的必要條
件重新組合、爭奪。


“你們要改悔,存一顆勤勉的心”。


誠然,我們西漢時期畝産就達到200斤,我們今天不少地方出現了噸糧田。
報章上“黃金宴”、“牛奶浴”也炒得火熱。但這些“衛星”並未結束饑餓的歷史,
也未改變全民的饑餓型人格。在文明上升階段常常伴隨創造的激情,而在文明下降
過程往往出現誇富鬥富,成爲腐敗沒落的徵兆。西漢時人均糧食高達六千斤。逢盛
世,進化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處亂世又退化到以人爲食。敵對雙方捕獲俘
虜分而臠之,還用手推車載著鹽漬的屍體當乾糧。史書記載,晉惠帝是個白癡,天
下有饑竟問何不食肉糜?東晉時代,趕上大災荒,士族中人身著羅衣,懷抱金玉,
關著門整家整家地餓死,他們連掘食草根的能力也喪失了。唐末黃巢起義,戰亂遍
于南北,長安出現過人肉市場。“人詣市賣之,驅縛屠割如羊豕,訖無一聲,積骸
骨流血,滿於坊市。”市中賣人肉,一斤值一百錢,犬肉值五百錢。那時人只有生
物價值,而且是低於牛羊豕的生物。我們今天也許能專心做好一件事,我們的領袖
從來是厚顔地吹噓說極權專制主義的優越性就是能集中精力辦一兩件大事。可是由
於自私,我們未能以同樣的精神對待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不去種樹、修路、維護
社會道德風氣,以至於我們的自然環境一天天惡化,我們的社會環境一天天敗壞,
我們的生活質量一天天降低,我們今天也有不少地方産糧不足200斤。我們以占
世界7%的土地養活了占世界22%的人口,但我們以占世界40%的農民供養著
占世界22%的人口,這是驕傲,還是恥辱呢?我們在“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
子熱炕頭”的生活中就感恩造化了,但別人“開發西部”時是以上百千畝的荒地爲
人生施展的舞臺,這能說我們勤勞勇敢嗎?我們幾十代人都靠肩挑手提種地,但別
人幾代人就完成了圍海造地、滴灌農業而讓後人在技術的支援下不斷受益,這能說
我們智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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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如果說,人口、地理環境、自然資源等因素是中國人饑餓的重要原因,對人
口、地理環境、自然資源的控制而進行的爭鬥是中國歷史治亂迴圈的重要原因,但
並不是根本原因。戰爭年代,延安人尚能“豐衣足食”,而和平年代的延安人都不
得溫飽。而且,隨著技術天才的發展和現代農業成就的無限的可能性,隨著生存和
文明觀念的啓蒙,中國人是能夠擺脫饑餓的陰影的,中國人的人生狀態應有所更新
了。中國人的人生遊戲到了修改規則的時候了,中國人的饑餓迴圈到了被打破加入
世界文明進程創造精神和物質財富的時候了,中國人到了重鑄民族靈魂和民族性格
的時候了。

   
在一些城市裏,我們見面的問候再也不是“你吃了嗎?”,我們平時聊天也很
少涉及飲食而更多地涉及男女、政治、尊嚴和自由,我們從事的職業也漸漸不是出
於吃飯的需要而是出於興趣愛好或精神寄託,我們的生活也不再關注什麽事業而只
是爲了生命和愛情。一個體現了人的尊嚴和自由的歌唱的時代也許會經由我們的努
力來重新降臨到中華大地上。


問題恰恰是,從更全面的角度看,我們已有擺脫饑餓的一些條件,我們已有
了一些擺脫饑餓的現象,但饑餓仍絕對地統治著我們的生活。由於我自己難以深刻
地敍述這一爲饑餓變本加厲摧殘的時代奇觀,我只好在美好的前景上想象和抒情。
假如容許講論我們所確知的和看見的,那麽,我知道,“中國鐵路面臨過剩危機”,
很多鐵道工人將要失業了;我同時看見,無數的人買不到一張車票,無數的旅客擁
擠在火車上的過道和廁所裏,無數的城鎮村莊還沒有聽見火車的聲響,這是饑餓,
還是我們時代的咄咄怪事?我知道,有許多“小人”,其澤經過四五世而斬而進入
到一個富貴的階層;我同時看見,他們那麽順從地認同他們新依附的階級,他們已
是上流,是統治階級的新來的合夥人,他們毫不經意地把自己的來路和出身忘掉了,
他們忘記了來處窮窘狀態中對人世的同情和良善的心地,好像他們從來就是人上人。
我知道在一些地方例如東北,最好的道路建築仍是日本佔領時期修建的;我同時看
見我們當代的大多數人物事件不過是一種土,參與不了自然的演進,我們以爲已經
占盡了便宜,“這輩子值了”,我們即使終究逃不過一死,但我們跟自然也打了個
平手,但是,中國可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國家呵。我知道我們的很多見多識廣的上層
精英移居西方,他們爭搶什麽呢,但在西人“豐饒富足”而空空蕩蕩的商店、機場
裏,那擠作一團的准是中國人,而且只有三兩個人,他們得到了什麽呢?我知道我
們很多人的感覺好極了;我同時看見“我們敬愛的鄧小平同志”,他當時已是近九
十歲的老人了,他在重重升平盛世的氣氛裏到南方示威遊行,在那爲史學家稱說的
“南巡講話”中,他對年輕的一代科技人員說,“要快呀,窮了幾千年,你們要快
幹”……這些紛然雜陳,似乎不可通約言說的事物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饑餓。這都
是饑餓心理展開的社會內容。我知道,今天是饑餓;我也看見了,今天是饑餓。


真的,饑餓存在著。只要我們想一想就不難理解這一事實。因爲饑餓是匱
乏的産物,一個拒絕勞動、工作的人就會有勞作的饑餓並從而獲得無勞動成果的饑
餓,一個在精神進境之路上停步不前的人也會出現生命的饑餓,一個從來少對外界
付出的民族心理自然會有饑餓匱乏的恐懼。只不過這些饑餓表現形態不同,有的是
物的,有的是心的,有的是精神思維的。只不過有的人對一類表現形態敏感,而對
另一類毫無知覺罷了。只要有一勞永逸、不勞而獲的念頭就沒有擺脫饑餓的糾纏,
只要有人闊變臉之類的今是昨非就沒有擺脫饑餓的追逐,只要人們不去超越眼前的
口腹之欲而將更長遠牢固的建設注入日常生活的瑣屑活動中,人們就仍具有饑餓的
心理;只要人們還以種種名義,哪怕是辯證法則、民族未來或全體人的長遠幸福而
對眼前的人事無動於衷,人們就仍具有饑餓的思維。饑餓是我們心中的惡,由於我
們不加節制不加任何考慮地放縱它的要求,從而使我們犯下了罪孽。在我們不對這
原惡、原罪加以審視之前,饑餓是不會從我們和我們民族身上消失的。尤其是,我
們刻舟求劍或緣木求魚的饑餓思維方式使我們以爲我們已經擺脫了餓相,因爲時代
似乎不具有了歷史上饑餓産生的條件,此時饑餓恰恰找到了它在當代隱身生存的人
格形式,那就是我們自己。我們雖然不再開口閉口涉及吃的,但我們見面時所問候
的,“你談朋友了嗎?”“你混了博士文憑嗎?”“你蓋小洋樓了嗎?”“你買車
了嗎?”“你升官發財了嗎?”“你貪污腐敗佔便宜了嗎?”……我們仍然在以吃
爲標準,一臉饑餓相,把自己當作一張大嘴,吃盡流行的一切,我們饑餓的心理很
少在關心地問候彼此,我們在想什麽呢,我們創造了什麽嗎?在我們的社會裏,一
個饑餓的農民、失業工人還在控訴,一個感覺良好的經濟學家可能就是饑餓之母,
一個得意洋洋的企業家可能就是災害淵藪,一個流淚替天行道的政治家可能就是荒
年之王。


由於性格和遇合的奇妙,我與我們民族當代第一流的文人學者們有些交往。
儘管因爲性格的內向,我跟他們的接觸多半停留在如水的清澈裏,我還是從他們身
上發現了最深邃的內容,或者憂國憂民,或者畏天憫人,正是那種宗教般的憂患情
懷使他們在歷史巨變的轉折關頭所顯示出的如炬目光超越了一切俗世的名利。我知
道這些不多的一個民族的精英在生命自我呈現過程裏所收穫的不多的思維成果於我
們浮泛的時代是何等的重要,在一個資訊爆炸因而其實毫無資訊的時代,這些人的
存在真正連接了過去和未來,真正代表了人類的目的和方向,真正昭示了生活的凡
俗和壯烈。可是,由於偏見,由於陰謀,由於世俗總是喜歡末流,由於一流從來爲
主流社會和民衆風向所淡漠,這些罕見的民族正大的聲音爲喧嘩與騷動的世界淹沒
得如同無聲無息。人們似乎從來不知道世間有這麽一個清涼真摯深刻的存在,人們
完全爲政客與明星迷惑住了,甚至從人生真理的角度講,他們也信仰起國民經濟學
家和新聞記者來。他們素樸的心靈很少從樸素的層面質疑外在世界爲他們設置的一
切。當上層社會苦口婆心地向他們呼籲穩定、秩序和理性時,他們很少想過那貌似
爲他們服務的一群是否在生活遊戲中遵循了穩定、秩序和理性,他們倒是再一次相
信名詞,把自己投入到一種忘我的奉獻中,歷史就在這種荒誕無行的狀態中悲劇性
地展開,在這其中,只有少數人,只有我們民族的最優秀的人物,無助地感受、注
視著這一切。


我想起了何家棟先生。這位《把一切獻給党》《劉志丹》《我的一家》《趙
一曼》的執筆者,把一生的時間獻給了一場實驗,到了晚年覺悟出人的異化和扭曲。
他曾經跟我說,他不能去想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社會,因爲他
一想起這個國家來禁不住要流下眼淚。他終其一生都在思考:我們的立國精神是什
麽。歷史上有過一天等於二十年的時刻,而中國五千年歷史不過等於一天,幾千年
都是在使人不成其爲人中輪回著。如果放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旗幟,我們就成了
無所依皈的漂泊者。我無言以對。我爲我們老大的民族感到了怎樣的一種憤怒呵。
我們常常問起,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爲什麽沒有人,沒有李大釗所說擔當道義
的肩膀?一個十數億的民族,需要先知時卻沒有人在曠野裏呼喊,需要人權時卻沒
有人說出真相和正義。我們忍受了太長久的苦難,我們經歷了太長久的饑餓,應該
有人來寫中國人的人權宣言,應該有人來寫中國人的契約,應該有我們民族的傑佛
遜、華盛頓、甘地,應該有我們今天的孫中山、魯迅……在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
之間、人與自己的管理者之間,應該有一種全新的關係,一種溫潤飽滿的和諧。難
道大家就這樣在一種瞞和騙中,在一種做戲的末日般的饑餓與搶掠裏共同茫然走向
不可知的前方未來?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何家棟先生終於不能釋懷,就像佛家的
故事,森林失火,群鳥圍觀,鸚鵡到小河邊以翅沾水,飛灑其上,如此往返不已,
衆鳥嘲笑,何家棟先生說,他就像那鸚鵡,因爲在林中住過,不忍而盡心而已。看
見了蕓蕓衆生中的虛無假面,何家棟不能禁止自己發一聲問,“舉起了投搶”,雖
然對當代社會文化現象的清理批評,他是那樣期望有更年輕的聲音,他寧願敲敲邊
鼓,或者休息,但事實上“萬馬齊喑”,他只得親自披挂,上陣,一洗知識、文化
和戰士的恥辱。他批評的人和現象,決非個人私怨,而是公仇。他批評民族現代化
進程中一再出現於今猶烈的瘟疫——那毒害了我們民族自尊和文化之花的民族主義,
他悲憫那些玩世不恭的惡少和妄想爲萬世開太平的才子,以爲他們煽動民族狂熱,
那如王濟、石崇一流一樣的豪性,不過是吃了幾天飽飯舊病復發。像魯迅一樣,何
家棟先生以爲此類讚美國粹主義者是受了“畜群意識”的蠱惑,“當得永遠的詛咒”。
何先生的至痛情懷有如陳獨秀當年痛斥那些唱愛國名詞高調者:此殘民之國家,愛
之何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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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中國文化] 中國人對飢餓的態度



我因此常常憤憤不平地想起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因此常常傷感地注視我眼裏
的每一個中國人。但是,我今天不羞於承認我的笨拙,我難以把我知道和我感受到
的呈獻出來(我年輕時寫詩說:當無限量的辭彙向我湧來/親愛的,正如這黑壓壓
的人群在我心中/我只能向你呈獻我的悲哀和感動),雖然我與那麽多最優秀的人
物有著交往,可是我難以用我的方式,一種文學的,從而也是最富於人性的文字把
他們深刻的思考表達出來。從更較真的方面講,如果我堅持我的人道主義,我的同
情悲憫心,如果我堅持我對民族當下的危險看法,如果我要努力使人擺脫饑餓的威
脅,如果我要參與迎接一個富足自由的時代,我應該從行動上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
事。是的,今天我從事的“事業”是怎樣一個徒勞的事業呵,它是農民們所說的
“無用功”,是工人們所說的像真的一樣的假模假式。這也是當代中國人大多在從
事的“事業”,僅僅因爲這些職業、事業盡忠、盡孝、守節、守義,僅僅因爲這些
在我們均衡的饑餓的民族共同體裏各有其位,各有其名利,有著每一個體獲得實現
和承認的機制(魯迅說,奴隸還有其更弱的妻子可吃),這些如同西緒福斯推巨石
上山一樣荒誕行爲符合我們的懶惰、饑餓的心理而讓我們演繹了一生。我們到單位
閒話一天算工作了一天,我們把垃圾般的文字裝扮成報紙、書刊算有了名利成就,
我們在虛擬社區裏忙活一次就在妄想症裏以爲自己了不起,我們在寄生領域裏勞累
了一會就以爲對別人功莫大焉……生命和時間被耗掉了,社會財富也在耗竭而沒有
足夠的積累,饑餓的力量卻在悄消地滋長。而與此同時,正如許多利用公費到國外
的觀光客們回來也不得不承認的,那些發達國家的最美麗最嬌貴的年輕人是怎樣在
玩命地工作又瀟灑地玩樂呵;那些據說奉行“種族歧視”的人卻在對不屬於他們的
人支付,同事,佈施,相親相愛;那些最富貴的人走到底層中間,走到非洲黑人中
間,真誠地幫後者提高生活水準和生存質量;那些最貧窮的人在享受他們的陽光、
海水,在歌唱他們的愛情……


我因此相信饑餓是我們民族的靈魂,它糾纏著我們。人要在事實王國裏成爲
他文字或思維世界裏想是的那一類人是艱難的。我再一次聲明,我從不把自己看得
有多麽重要,以至於連我都打上饑餓的烙印無力自拔而感歎集體的命運,但確實,
倘若都指望別人犧牲(讓別人被吃掉),我們還有希望擺脫饑餓的陰影嗎?——你
是否以爲自己就應該是個旁觀者或看客呢?你認真對待過每一個求助於你的人嗎?
你是否對一個陌生的然而休戚與共的人給予過援助?……在行爲世界裏如此渺小之
時,我甚至遲遲沒能爲饑餓寫幾行字,這情形連同我對饑餓的看法都讓我有一種羞
恥的悲痛。因此,在忍受這麽長時間的煎熬之後,雖然我算不得什麽,但我還是要
把我確知和我看見的講述出來,雖然我的生活一天天變得好了起來,外在世界一天
天對我表示出友好的神態。所謂“雖說吃了你的飯,話還是要說”,因爲這是真相,
這是正義,這是文字呈獻它本來的涵義。即文明、文字是屬於全體人的,不僅只屬
于政客、明星、學術大師,而且屬於所有的人;不僅屬於這一代人,而且屬於上一
代人和下一代人;不僅屬於這一群人,而且屬於那一群人。只要想想在迴圈治亂的
饑餓世界裏,我們的先人總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不難理解,我在這
裏所說的話,我對掌握著“符號資本”的社會中上層所演說的內容並不是什麽空穴
來風(因爲言語符號總是只有社會的有閑階層,先知先覺或後知後覺的階層才有機
會接觸,我只能把自認爲真相的文字呈給他們)。如果這些人不把個人的命運與全
體的命運聯繫起來,如果他們對人的不自由不敏感(有一天他們會有相似的命運),
我們這個集體,我們生活的家園就很難擺脫饑餓的佔有和征服命運。我不希望大家
回避這個問題,這個我們心中的“狼種”,我們與生俱來的原罪。我想起令人尊敬
的索爾仁琴尼,他“大膽地”預言未來世界的文字將有上層人的與下層人的等多種
文字,然而他在“古拉格群島”上更多地覺悟出世間的惡行源於我們心中的“狼種”。
是的,民族和類的不幸不僅僅是因爲出了某些惡人,而且是更深地與我們的人性的
極黑暗處相關。對於我們中國人的饑餓文化尤其如此。澄清、省思我們對於饑餓的
態度,並不僅僅只要我們關心一下平民底層,關心一下流臭汗的生活就夠了。我們
還要時時關心我們自己的生活,在我們與實在的饑餓現象異質而同構的環境、心理
和形式。因爲在平常的日子,在我們爲短暫一生所作的自我規定裏,饑餓的本能作
爲不可根絕的和也許是必不可少的保持緊張狀態的力量而存在於我們最內在的本性
中,它能夠創造文明,但隨時能衝破脆弱的文明堤岸,露出猙獰的面孔。也許我們
如此時時自反,我們能找到一種在人們的公共生活中壓制這一本能的形式,能以智
慧和理性看護我們的本能並引導其偉力創造出文明、文化和財富。就是說,如果饑
餓的現象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它就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這就是我們對對待
饑餓的態度。如果我們的底層生活在貧困線上,有一天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或
我們的子孫身上。誠然,人們會說我的想法兒杞人憂天,是弱者的囈語。但願如此。
但願我的一切都是錯誤。不過,一個生活的共同體有一種惡耗,有一個曠野般的呼
告,有一個不受歡迎的聲音總是有益的。正如我們知道的,烏鴉、貓頭鷹之類的
“惡鳥”讓我們警醒世界的豐富存在,免去了我們過分的得意。假如我的聲音是一
種“惡聲”,它也應該有自己的位置。真的,我但願如此。但願我所說的饑餓是一
場夢魘,我所敍述的既缺乏事實世界的支援又缺乏邏輯學理的支援。我以一年之久
的時間艱難地寫下這關於饑餓的文字只是在還債,文字迄今爲止還是我可親的朋友
呵,我欠了文字的一筆債,如果現代漢語裏欠缺有關饑餓的文字,毫無疑問,它是
不完整的,它不是文字的全部。我說這些話所感到的自豪絲毫不下於我所感到的悲
痛,正如我爲身處的時代所感到的悲痛不下於我所感到的自豪一樣。但願我們的曆
史遠離了饑餓的道路,但願我們重新身處一個歌唱的時代。但願我寫下的文字與饑
餓的時代一起成爲過去。


作者:余世存 出處:思想的境界 翻譯:s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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