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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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文集】 mena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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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瑕



你我遭遇於夜。

羈絆,好比名罷,卻為日。

你說我的名字叫照瑕。
因為我的膚滑似瑩光,旁人傍我一站,瑜瑕立辨。
我祇怕你那雙瞳神艷日,不經意幽晃,便要使我慚穢赧鄙,終究羞瑕。

你說,可以無懼。
只要我們胸懷坦蕩,便可如同你名一般,春日,則雪分。

你說你的名字,是因照瑕的春日,而生雪分。
我說這是詭辯。你卻笑。

不是詭辯,是誓啊。信諾,是誓啊。
任狂風經年嘯、千百砂礫貪噬,一言不折。

一言不折,還是誓嘛?
你默,又言:那便,盟。

當空焉有雙日?幸我明你秉性,否則定論你狡詐相欺。

非也,你說。手劃陰空,傍日的晦月。你言而旦旦。

日月同空,便成盟。

好罷,你定要虛俇,依你啦。若比作月,又如何照瑕?

你望我,神色若傷。

你怎麼不信我?罷,那便信月吧。

月照,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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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asi 發表於 08-7-18 21:51
*
      

台北的夜,我們死於孤寂1

這是個錯誤。
他不該走進那個地下室,踏入那一方震耳喧囂、煙霧裊繞。
儘管有個稀鬆平常的好理由。

這是個錯誤。

不該在那個時間點抬起頭。不該在那個時點毫無意識地扯了扯嘴角,縱使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這個。

一切該死的巧合亂七八糟湊在一起,導致他深夜倒在暗巷裡渾身是血而且保證不會有人發現。




阿忻站在晚間十點過後的街角,絲毫未注意到橘色路燈靜靜地在他身後的柏油路面上起舞,將近半個小時。

縱使心底明白因為工作嚴重地遲誤好朋友即將在此慶祝的第二個生日,身為好麻吉的自己遲到已經很糟糕了更何況不到場?他只是不由得介意場地而已。

對啊,第二個生日──岩仔我很敬佩你的勇氣敢於表達自己也很欣慰你因此而獲得幸福但你該死的慶生會一定要選在連圈外都超有名的GBar嗎?夜風冷冷地嬉調他太過單薄的衣著,讓他忍不住跳了跳,一連串好不容易壓下來的腹誹也都震盪起來。

身為直男的一點微薄自尊,阿忻站的位置巧妙地避開了螢藍色Blue Seven字樣招牌的正對面。

正當他在內心推翻了十八個不到場理由而正在組織第十九個時手機恰巧就響了。死黨搶走他手機自挑自設的專屬鈴聲,還任性地沒等他接就掛了,這意味著他要是再不趕快到場等著在挖空自己所有積蓄付掉這群人瘋狂喝掉的酒錢或者一輩子耳根不得清靜甚至加上視覺也不得安寧裡選一項。

阿忻只好認命的走進去。
至少這時候出現,他能夠恰如其分地在大家都保有些許清醒理智的時候說完感性的話、留下充分地到場證明,再趁那群傢伙將茫未茫之際留下自己的酒錢先行溜走。

計畫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然而至理名言是這樣講──


「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






推開門,原本悶響的節奏聲轟然澎湃而來,讓他不由得氣息一窒。這裡震耳欲聾顯然不是真情流露的好場合,更不用說他立刻就在舞台上找到在友人慫恿下High翻了半裸著身與男友大跳豔舞的阿岩。這令他鬆了口氣,又隱隱有點失望。他忍不住在心中花了大半夜時間準備的祝福話語揉回口袋深處

阿忻於是退到吧檯邊,向酒保隨便點杯酒,大聲地問道,「等等能不能幫我跟他說,」他指著舞池中眾人焦點,「有個朋友已經來找過他了?」

那綁馬尾的酒保單肘撐著吧檯俯身看他,「我認識你嗎?」
「噢,抱歉。」阿忻感覺臉上一熱,道歉立即脫口。但一旁的女孩擠開酒保,一雙又黑又大、眼尾佻鳳的俏目湊上來。
「吶,我叫小笙,夜夜笙歌的笙!你叫什麼?」
除了外號本身,阿忻還有些意外,他以為這類地方不大可能有女性工作者。

「上面那個是你朋友喔?超頃的啦!」阿笙夾雜著台語單詞開心的說。
「對啊,今天算是幫他慶生,只不過我遲到了,等等也有事。現在想上去說個話好像有點困難。」
「不會啦,你把領帶拿下來、解開幾個扣子,再喝幾杯酒就萬事OK啦!我們這邊調酒超有名的喔!嗨喲你都來了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快點我請你這杯!」」小笙看出他的猶豫,立刻抓起搖杯俐落地倒進各色酒液,小露一手甩杯、拋接花招,最後一汪清透地猶如馬爾地夫海域萬里晴空映照出的淺藍色注入他面前的高腳杯中。
「我們的招牌之一『藍色炸彈』,可以炸出你的好運、幫你開張一下喔!」小笙如此介紹。


一口氣灌下去、一口氣灌下去,在小笙不斷地催促下忻真的照做了,只覺得情人果、百香果清爽香甜與猛然分泌唾液腺的臉頰發酸混合在一起果然非常有炸彈氣勢。
他在一陣痛快的暈眩中放好杯子,還不忘在底下夾上三百元紙鈔,決定一鼓作氣排開人牆擠到舞池中。


阿忻確實是這麼做了。
用力推擠過那以往絕對會令自己感到不適的人群,用力扳過熱舞中的阿岩肩膀,還在快令他失聰的超大音箱環伺下對著壽星耳朵大聲道賀,然後在對方尚未反應過來之前瀟灑地一笑,功成身退。


阿忻覺得很舒暢。
他回到吧檯邊找到那短髮俏麗的女孩。什麼酒比較適合慶祝的時候喝,給我一杯。他說。

女孩邊調酒著邊開心地追問感覺怎樣?做完想做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有沒有很High?

有、有。束縛都放開了一樣。High翻了。


證明般地阿忻扯下領帶,高高舉起,一個深呼吸他狠狠灌飲遞上來的酒精飲料。在隨著水位下降而逐漸透明的杯子裡看見一抹人影。
放下酒杯,吧檯另一側確實有人注視著自己,未加思索而對上的視線,阿忻禮貌地笑了笑,垂睫斂目,心神立刻又回到那一窪瑩透藍亮的液體中。




稍後,阿忻向女孩點頭示意,擺上酒錢隨即轉身離去。




據說,錯誤就在這裡鑄下,越演越烈。







重回地面,阿忻痛快暢飲了口台北寒冷的夜風。
他覺得台北真適合美人這個形象。你一再地為她的冷豔決絕心碎,但黑夜與燈光交熾之時她又美麗地如酒如蜜,令人癡醉不已。



令人不免難逃自己設下的孤寂。
上癮。
於是他摸出自己的菸,在唇齒隻影之間上演一場微小的熱烈。





在他抽菸的當口,一道男聲隨著一掌拍上肩。
「你家,還是我家?」

「你說什麼?」阿忻莫名其妙,幾乎是同步下意識轉身退步讓開了對方擱在肩上的手,這也才注意到那雙年輕又野性的雙瞳,長相不壞,行為很怪。

「我說要去你家還是我家!」踏步上前的那雙漆黑眸子在路燈映襯更顯澤波。
儘管腳步尚穩,但阿忻當下確定對方醉了。醉得不輕。


阿忻忍住歎氣,決定不再搭理。卻在轉身的瞬間被拽倒在地。男人惡狠狠地欺上來。「怎麼?瞧不起人啊?賤貨!」「你認錯人了!」阿忻險險擋下揮過來的巴掌,忍不住大聲。

「就是你不會錯!老子看得很清楚,在吧台邊是你勾引我的!怎樣,剛才媚眼拋得這麼騷,現在怎麼不承認了?」

醉酒男人拳頭不由分說地落下來、阿忻也急惱了奮力反抗,無奈對方看似纖瘦,一拳比一拳狠勁,偏偏瞄準了頭臉烙下,沒多久阿忻便失去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阿忻再次有所知覺時,他花了恐怕更多的時間才發現自己被扔在後巷裡,深深刺入鼻腔內的鐵鏽味,而且痛得動彈不得。




忻一度以為他會死在那裏。
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只因為一個眼神的誤會。






***


這真他媽是個錯誤。



不是沒聽過借酒澆愁愁更愁。

不過就他豐富的經驗,愁的多半不是自己,而是不幸在錯的時間點栽到他面前的人。

淳因為頭痛醒來時,看到的是由髒醜廣告看板包圍的天空。微一扭頭連帶全身都痠痛起來,呆了呆,好半天才知道他躺在超商附近,而這裡距離昨天最後一攤酒的吧還沒超過二十公尺。
清晨的陽光本該是刺目耀眼的。只不過在台北,他向來很少享受到這樣的體驗。

他想起了那雙該死的眼睛,那道該死的眼神。


在他狠狠失戀之後出現在他眼前,給了他極度短暫的希望又徹底毀滅,於是他痛扁了那個不是Gay卻又越界玩火的混蛋。



一點也不後悔。






只不過,夜裡他是狼,白日的他只是新月前的狼人。



狼人在新月之前他媽什麼都不是。







淳翻起身,看看錶,離下午新工作報到還有好幾小時,是該回家梳洗準備。
一場失敗的告白,他的暗戀與愛情在同一天死去,連帶著麵包陪葬。
為此他已經讓自己荒唐了一個月,他不能再錯過還有勇氣的青春。




阿淳回到家以後,先在熱水底下痛快洗上一小時的澡,洗去昨夜的酒昨夜的尷尬他風霜了一個月的狼狽。用吹風機與扁梳在半乾的髮將他煩惱的證據一絲絲扯脫、與過去畫下一道道漂亮俐落的線條。

黑色鬆緊襯衫將他的野性藏進俐落,頸間皮繩掛的骷髏吊飾換成霧面十字架,昭告他信仰與重生。





星夜裡伸展的利爪盡退,他撕下屬於野性的毛皮套上文明與禮法,下一個戰場在日光之下,野心的包裝是光鮮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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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與劍客2

*
      

『詩?』

那人迎他一笑,宛若初春蒼柏迎風碎了招展的冰片。

『在下不才,不寫詩,只鬻字。逐文說碼,圖口飯吃。』

這下華春範有些奇了,問道怎麼個鬻法。

『狀紙半斤金,價契八兩銀;騰書折半兩,題字十錢行。』
那人仰了一盞竹葉青,笑得更冷冽。
『也有不講銅臭的。四書斗高梁,五經竹葉青;批字豆一把,理命茶兩傾。公道合理,童叟無欺。』

『詩則貧,賣無一錢逾。』

是文人,但華春範真沒想到,卻是個焚琴煮鶴的枉學文。

那人望得出華春範口裡沒道、眼裡卻說溜了的事。
『你刀不揮沒命,我筆揮卻有米。刀劍兩面光,不見得揮得出米來,我的禿筆卻賣得了命,公侯將相,農樵漁賈,信不信由你。』

華春範聽了也不感譏刺,只覺得這人說話忒有趣。
『我來跟你賭,如果我揮出的劍能生出幾個子兒來,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只要不望我掏錢,莫說一件,十件我也答應。』
『諾。』

華春範含笑而起,單掌一送,將鄰座的空桌送至牆隅,雙拳再抱,四方恭揖,口中唱什麼『初來貴寶地,籌點米飯銀,一身獨此技,還望眾憐惜。』

語音一落,劍鋒盪起。腳踏的步是春雷夏雨,劍擬的是秋風冬陽,頓時一廳靜默,只見那舞翩翩融融,不快不慢,一式一招如高山流水、平原飛駒,走如畫墨,急如行草,蒼勁間有空靈,揮灑自如,毫無僵滯。

片刻一套劍法舞畢,趁招數還沒使老,華春範一劍斜挑,將原座桌上的一碟花生米翻個精光,再反手一引,那碟子彷彿就黏在那光滑無比的劍身上,牢靠地隨他遞送。所到之處無人不叫好,店裡多是商賈,縱使不隨意招搖,打賞倒也不小氣,一時掌鼓賞讚、盤裡叮鈴響不停。

華春範掂掂劍上碟裡的銀子,少說能換幾封上好女兒紅。

那人沒想到華春範堂堂一名劍客非但不自持身分,更不蹈常規,一套嘔心瀝血還不一定創出來的劍法,就這麼便宜地演示在眾人面前。沒來得及為招數惶憂哀悼,也沒來得及收回眼中怔愣,話就這麼出口。

『天底下還真有你這般使劍的!』

『天底下,不但有在下這樣使劍的劍客,還有閣下那般使字的文人。』


『好吧,你要我做什麼,該全說了罷。』
『還沒請教閣下高姓呢。』
『高字免,文善祺便是。』

『好吧,文兄,我要一紙狀,狀告縣老學不興;契一張,給估墨坊紙百斤;冊一編,書騰古往聖賢史;匾一額,題字今來照汗青。』

華春範品了一抿普洱,笑得更溫煦。

『一斗高梁談四書,兩罈竹葉到五更(經);單撒豆把老子易,再傾茶過論公卿。合理公道,童叟無欺。』

文善祺聽了縱聲大笑,好一會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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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iinon  好啊!!又有人復活了!!  發表於 08-7-18 21:53 聲望 + 3 枚  回覆一般留言

十月,龍眠

2007/10/30

表面上是沉默的。





但無論如何都無法欺騙自己,心裡,其實就像是風中的鐵罐串鈴一樣,鏗隆鏗隆響個不停。

他在應唸書的當兒硬是偷了點時間鑽完了宮部美幸的龍眠。

作者太過艱深隱晦的意思,向來不是他關注的重點。他總是將小說當作地圖,盡情闖盪一場自助旅行。而閱讀龍眠的同時,理所當然的想到自己,內省著那複雜難解的心緒邏輯。

最後,他苦澀的笑了。

縱使橫越了一個人的記憶,縱使解悉了所有情緒的顏色,終究,還是不能了解一個人啊。即便有著那幾乎可以輕易地、眨眼間就將一個活人壓扁的能力,將大腦內複雜營構奔竄的意念瘋狂的讀取,依舊如同狼吞虎嚥、囫圇吞棗一樣。

表面上迷魅的威能,一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粉身碎骨的豪掠,毫無篩辨的真假虛實,多麼危險啊。

他暗自慶幸自己,縱使有太多顆想要明晰的內心宙宇迷迴,終究,沒有狂妄地想過要擁有這種能力。

太早,太早就解知,沒有哪個人希望內心坦裸──不論是在陌生或者熟稔的自己面前。亦或,只是單純太早就發現,他多麼恐懼向人剖析自己,不論是就哪方面、或多麼瑣碎的細節而言。

「不論怎麼細小無謂,那都是情報,經過交換,都有利用價值。」

忍不住這麼想著。


這麼想著的自己,對著每一個讓他心頻顫促的另一悠靈魂,彷彿激流突潰一般,全無防備的傾訴,一邊為自己的赤身裸體膽顫心驚,卻又享受這種解放的快樂。

真的很膽顫心驚啊。一向做憾事準備、悲觀預期的自己,奮不顧身的躡行於人際的細索上,因一旦失足必定碎骨的驚悚而戰慄。戰慄。卻又前行不輟。


瞭解一個人是多麼坎坷崎嶇的歷程?跌跌撞撞,提心吊膽了依舊鼻青臉腫;最親近的好比家人,偏偏太過偎密,往往在彼此的視覺裡留下大片盲點,然而,卻又、卻又,因為那猶如總會突發、原因不明的胃痛般的,心動,而罔顧一切憂忌,向生人飛奔而去,妄想擾解一切疑點盲惑,這又是什麼道理?

沒有任何科學邏輯可以輕易解釋的,衝動,就姑且稱之為人性吧。

所以,長生,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他想著。他在心裡,一個暖暖的地方,喃喃絮絮著。

「每個人的體內都有一條龍,那是一條外型很不可思議,蘊藏著無窮力量的沉睡的龍。當這條龍甦醒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祈禱。」(註)


他祈禱。

祈禱,不理解也無所謂。只希望長生能夠以他希望的形式,記得他。


想念他。


那麼,在長生腦海裡的記憶,將是他曾經到世間遊歷一遭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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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該句引自宮部美幸的龍眠一書,終章之末。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10-31 11:21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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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存在,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呢?






如此抽象的意念,到底該如何從眼中的現象來解析意會,甚至傳達呢?

看得到,不一定觸摸得著。
真正碰觸到了,難保那不是電子在神經末梢錯綜間一場偉大的迷途。
我這樣想著。


我只能透過我的這雙眼睛看到你。
我受困於此身血骸。
那麼你呢?

面前與我相仿的形體,裡面也拘鎖著一雙澄澈透明的眼睛,囚困著靈魂嗎?


我只能透過我的這雙眼睛看到你。
那麼,透過你的雙眼,看到的會是什麼?

我無法理解。只因我受困於此。受困於這可怖的血骸,受困於時空之中。我無法感知,因此

其實你不確切存在吧。

所感知的一切,其實只是另一個夢境吧。只是海馬迴自導自演的另一齣既視現象。

一直都這麼想著。

感知,這樣的證據太過薄弱。



『你知道嗎?每個人雙手的指根都可以緊密嵌合喔。』
你這麼說著。

像是要佐證你的發言,你將雙手合十,手指左右緩慢輪番相疊,於根處偎緊,緊緊。
我不明白你說這句話的意思。只能點頭,依舊,沉默。

你似乎從我靜止的嘴唇之外,好比眉毛或眼角,讀到了無意間洩漏的思緒。你笑了笑。
『你不覺得很奇妙嗎?明明是完全相反的構造,卻能夠像齒輪一樣,緊密、剛剛好的契合在一起。』


我想,這並非都是骨骼的關係。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我們的基因基於某種與浪漫絕對無涉的現實需要,在染色體當中寫下了『務必能夠嵌合』這樣的程式碼,接著百萬年來,不論23對染色體再怎樣拆解重組,依舊忠誠執行不輟。


『你要不要試試看?』
你有些興奮,對著我抬起左手,五指微張,另一種表達招迎的語言。但我像個木偶般僵直地,拒絕了。
隱約之間似是想著,如果貼近之後才發現,我們之間有著難以彌補的溝廓,該怎麼辦?


你笑了笑,收手,我知道這令你有點失望,或者掃興。
轉過身,我避開你彷若探照燈般詢問的眼神殷切,以背向動作掩飾荒蕪我的孤寂。

對不起。


因為我於人間跌跌撞撞,而成長,或說成長的代價往往是傷得自己,早已忘記另一個人的體溫與膚觸。

我早已忘記母親的擁抱是多麼溫暖,只依稀記得,那該是多麼令人安心,保護,也多麼緊束。

我並非獨子,但長大後的我們,因人格獨立與個性的成形疏遠,都忘了『手足』象徵著什麼意義。曾經儲存同榻嬉鬧的親密觸感的記憶框格,早已被太多其實不怎麼重要的事物刷除、覆蓋,層層疊疊,厚厚壓過。

掙扎著獨立飛翔的同時,謹記得一心衛戍這一世暫居的危脆皮囊。過度保護自己,已經無法毫無顧忌的去碰觸他人的毛羽,縱使動機只出於欣賞或撫慰。

『身體是你的殿堂,因此你要捍衛你的殿堂。』

身體是我的殿堂。此刻想來,多麼像是詛咒的一句話?從我第一次睜眼的時候,我就已經坐陷於這殿堂的囹圄之中。出於所有權至上,演烈於自我人格認同的咒縛。自此,社交距離,成了我信仰的絕對領域,擅闖無赦。


『上次,你跟人握手是什麼時候?』
『告別的時候。』我想想,笑著又加了一句:『確切來說,送離心上人的時候。』
『啊……』
我想你未能出口的詫異,乃謂這該是個除了輕微潔癖之外,足以讓我避開握手的回憶。

『牽手呢?』

出於諷刺,我更想笑了。但為配合語意的效果,只是雲淡風輕帶過。


『牽手,就是藉由手牽制對方的自由。』


『換言之,那是一種束縛。強權的彰顯。』終究還是用笑容,補上冷苛。


緊握

的相反,不是放開。

是反抗,是掙脫。





嗎?


『這是認知差異的問題。而且,你將主動與被動型態搞混了,動作的主體不一樣。』
『哦,我更偏好將之當作是,信仰問題。』所以你別想與我爭辯。


不想被束縛,因此不與牽握。
不想束縛,同樣不受牽握。

那麼,我的語言中,有同等於承諾實質意義的詞彙嗎?

恐怕是沒有。


你終於半放棄的重重攤仰於床。


『吶,No risk, no gain. Without sacrifice, you’ll earn nothing, nothing! 』
一時性起,還是中文詞窮?你引用英諺,而我不甘示弱。
『Then try this, “there’s everything what I want but NOT risk. Risk is all along with harms.”』

『How about that, you will find that there’s nothing you can not bear if you know what is love.』你甚至激動地從鋪臥翻身坐起,揚舞的雙手彷彿樂團指揮般試圖影響我的節奏。

『What a pretty saying. 』
『And what a pity you are.』
你這麼說,你嘆氣,而你確實出於同情。


西哲不能說服我。誰叫西方文化如此浪漫,而哲學向來於殘酷現實的生存無用?



How d'you prove it for me?
Give me any proof that you do real exist?

And you do exist FOR me?


你拉我坐落,右手指潛鑽至我的左掌下,輕貼,扣上。

『Then let me be your Myth Buster. 你知道的,中國人一直相信地球是方的,直到明清;西方人認為日月星辰是繞著我們轉的,直到哥白尼的地動說出現,才開始有人懷疑;而縱使科技發達的現在,依然有太多科學理論被證實是個錯誤,或難以實現,更何況是我們長久以來的誤以為?』

你將腕抬起,而我在你上方勾結;你輕推再抽回,我下意識跟隨──

『你怎麼會認定你一定甩不開我的手?你怎會以為我們手指鑲嵌在一起,純粹只是出於我一廂情願、單方的糾纏?』

而你自始至終,沒有稍與分毫強迫。
勾結。
『重要的是,你的心有沒有空間容的下這廣袤宇宙中,與你共存的太多的未知與可能?』


空氣氛子的震盪與不安謐止了。
左掌,與此空中同時存在的右掌熨吻,手指自根處交錯,就像一葉葉孤舟漂泊了漂泊,終於落錨夏海。暖浪波迭。於是我感知到除了我之外的,另一個溫。



就是因為相反,所以才能契合。
契合,並非僅是天生形狀的關係。
我們不是齒輪,我們天生就有能力,在彼此之間再多一些柔軟。



意念隨著體溫遞來。





於是,手指,向我證明了你存在。


           我相信,你確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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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翳

獨行。
街道陪他數著沉默。

獨行。
踅過,依舊獨行。又是如此嫻熟的模式,習以為常地,與騎樓簷柱分享寧靜的旅程時光。難得一見的白天街樓,彷彿撲上了一點粉灰,模糊了稜角,增添些許柔。夢中的天空,日光雲翳。

不一樣了。

不說陰鬱。也非陰鬱。
不是一個人闐暗寧寂之中與暈橘的夜衛路燈對話,也不是一個人午夜於空道茫途覓歸。不同於以往常親息暱、黑與橘的純粹靜謐,他來到白天。

前進,或者樓房從身旁走過。前進。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不會是孤獨的了。



因為,他夢到了他。


弟嘉。

他見到他在路口佇守,候他。迎面弟露出招牌般整齊映亮的齒,酒窩靦腆地掛在唇邊彎過去那麼一點。
他愛逗人笑,不論裝笨拌丑、嬉鬧作弄,尤其是弟啊,弟笑起來比所有人都要純淨,而且真摯。
並肩而行,步伐再沒理由慌快,目的地遠在何方,似乎也沒什麼要緊。輕手擱上弟勁瘦黝健的肘,一會功夫沒見面,身段便抽的特高。超越自己起碼一個頭有了。一如自己日夜冀盼地,他,超越自己了。


途中遇友,他站在路邊望著嘉與其他幾個弟幼們笑鬧推戲,心裡沒來由地感到安寧。那孩子,身板說是大男孩,氣質又太過青澀。誰叫從小看到大的嘉,在他心裡永遠脫不了乳香,永遠,是個只聽他要遠遊就哭泣鬧心的孩娃?


「哥。」弟笑著回頭,輕輕一喚,繽紛奪目的燦爛彷彿被霧紗罩,隔阻喧囂,旁人都褪成了景物,就因為弟望他那麼一喚。

「嘉。」於是他收藏起所有一個人時習慣的孤寂,換上一抹與他,心安。

他望著他,掬取著嘉瞳中汩汩的靈動清澈。
相識,早非唯僅這輩子事了。言語頓時失去意味,彷彿心念甫動,對方便已從眉頭、從指尖讀取獲悉。
他不用再說什麼了。
所以他對他笑。滿足,欣慰。一切屬夜遺漫於他的所有意象,在弟的肘向他擺度成灣時,通通凋零成一闋闋型體虛緲的詩。他的弟,長大了。
於是他偎岸,將一身漂泊上鉤。


誰叫暝醒來,又相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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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的劍

華春範是一名劍客。

確切來說,是一名詩意的劍客。
他的劍立春泥之地,斬削的,是帶著點料峭的寒意,取歸一片春暖,一如他的名。

他的鞘拄冬雪之原,畫挽的,是帶著點柔軟的惜懷,伴著聲嘆不盡的息,彷彿自己只是夏雨洗不脫,秋黃騰不起的一抹春意孤幽,胸口的煦暖溫不了周遭太過寥落,無限傷心。

就說說他的事兒吧。
他曾經跟斷水劍常照在清明時節的紛雨中比劃鬥招。方式簡單老套,便使兩人分別佇立雨中倚劍獨舞,身不閃體不讓,瞧瞧時至,誰人身上少一點濕印子。

雙刻過去,常照自斜涼縱歸簷下,髮冠不沾半珠水末。
華春範卻不忍拍散那些晶瑩如淚,挽了劍花竟往凌空細隙刺去,時限一至竄回小屋,已烙了滿襟花淚。
勝負已揭,常照冷然一笑。
華春範輕輕將劍還鞘,向作證的徐老、對手常照分別一揖,嘆道:『是在下輸了。』

徐老拈鬚撫髯,笑了笑,也嘆了嘆。只因他覷見了華春範入鞘的瞬間。

劍身,凝滴不附。
『此局,收和。』


常照一驚尋徐老目光逐了自己的寶鞘,連忙抽劍一望,鋒緣光銳,映卻水痕細細蜿蜿。
再借華春範的劍一觀,長刃如月皙淨,雨不附,豈紋水?
『這!』
華春範一愕,踟躕道:『在下只是﹍﹍不忍碎了雨珠,每一劍刺出去,都想辦法讓過﹍﹍』

將劍法舞得滴水不漏,雖非易事,也數見。但招招淨鑽雨隙,那眼力與手法,卻又得另當別論。


常照黯息,還鞘歸主,影晃身轉,沒入雨中。小屋內,兩人只遠遠聽得那嗓幽微,『這局,是我輸了。輸在惜雨劍下。』


此後,斷水劍自江湖杳蹤滅跡,遺下的僅一句讚詞流傳。
『華春範的劍,如月,雨過,更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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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

他小時候很喜歡貝殼。
每次思緒飄聯到海,就想到自己一直,很想很想,去尋個美麗的貝殼。
他來到長生跟他說過,自幼生長的海邊。並非要這樣冒昧的前去尋訪長生,只是想要望一望那家鄉,是什麼滋味。


長生的家鄉,鹹鹹的,像什麼呢?他吐吐舌。

透過網路光纖,他看見長生眼裡帶著點青藍色調,卻依然煦光肆溢的家鄉照片。低頭垂望自己,十歲之前遺落,或者該說還未成形的那個詞。

自己啊,擁有的是劃著方格,午後便特別暄暖的斜陽,映了窨室一地輕蝶的葉形。


撒開雙腿,撐著身坐在沙灘上。應該像怎麼樣,才稱之為家鄉呢?「長期傍海而居,因此對那兩字莫名深刻。」長生說。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蝸居於都市蜂巢,緊密窄小的公寓所致,準時收看小小方箱裡播放的黑神駒影集,說是因為愛馬而看,還不如說是心心嚮往的,馳騁於碧翠,御風而行。

長生說,他常常一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觀海,大概就跟現在自己的心境一樣吧?

挪挪身子,避開了一點刺突的礫石。他曾經一直以為海水是蓊蓊綠璧的,或者鬱鬱蒼藍,直到一回至淡水海邊,才知道原來從近處去望,能夠這般澄澈,能夠在夏末燠熱之中,晃盪著一汪汪的沁冽清涼,而石礫,可以這樣斑斕,這樣渾圓。


是誰說的呢?依稀,母親告訴他,捧著貝殼,凝神傾聽,就能聽到海潮之聲。從此自己迷上了蒐集貝殼。他絮絮追問著,那聽起來像什麼?

「海的聲音,就像唱歌。只要你像這樣,」母親纖細骨感的手捂上他耳朵,「你就會聽到。」

「一直都能聽到嗎?」
一直都聽的到喔。
「喜歡嗎?那個聲音?」
喜歡,很好聽。


調索著曾經看過的所有海的畫面,與眼前一一比照,想起曾帶他去淡水罕有人跡的灘邊坐看海天的那個傢伙。聊天的內容言不及義,也就忘得乾淨。倒是自己不怎麼喜愛對方將石頭拋入海中的感覺。

海好不容易才將它們擦出的傷裹得渾圓,輕輕送上岸來,你為什麼又要將它們這麼用力的擊回去呢?

海會痛啊。

皺著眉,感覺自己哪裡也痛起來,卻忍不住笑了。

真傻,真傻。

那個人曾積極勸邀自己,脫下鞋踩踏那一汪春末柔軟的料峭。
不,這樣坐著,就很好了,他想,當海唱歌的時候,就讓我默默的陪伴。
就像,每當自己滔滔噪噪的時候,總是默默看著自己的長生。

長生說,要傍晚再來,才不會給烈日烤炙。自己偏偏反骨,挑了個理應最熾的午後時分。只是絮絮綹綹的軟白結成一團團,陰翳半空,倒也驚賞了雲朵攏蓄而成的金光束束,鑲灑海波,盈盈盪漾。


晚上,讓火車轟隆轟隆的兩軌載道,漸漸喧囂塵擾的北行。
換下鄉間的蒼白,一路橘氳向家方的黑夜朦朧而去。那看慣了十幾年的街引,素來溫柔的夜衛。
推開鐵門,鑽進住了十幾年、陰燠的老舊公寓後,摁開筆記型電腦的開關,同往常敲著鍵盤報告自己當日的瑣碎,安適,竟是如此自然而毫無知覺。
「我到你家鄉的海邊逛過了喔。」
「你來了這裡?怎麼不講一聲?說好請你喝啤酒的。」長生擺上張怨怪的表情符號。
「替你省錢啊,不是說你不沾酒的嗎?」
「那麼,你揀了貝殼沒有?」
他望著螢幕一笑,意外對方還記得啊?搖搖頭,才想到他看不到。
「不,沒撿呢。」
「不是特喜歡的?」
「沒看到漂亮的。」
「還挑啊。」

話題輕巧的被他駛往了另一個奇妙的方向。
他沒告訴他,很早很早,自己就不撿貝殼了。

躺在沙灘上一窩窩各型各色的貝,都曾經是誰誰誰的家。
你怎麼知道,端起的渦捲唱鳴的不是海歌,倔倔是,一心喚鄉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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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防線【下】

【下】

「她或許脫離了她的痛苦,但她選擇的退場方式,卻是將我陷入悔恨的禁梏。」

Keelson從來沒想過,那低迴的如同大提琴的輕柔撫觸,可以像大鍵琴一樣生生進擊他的心坎。

無與任何回應,甚至一個簡短草率的單音。他只是沉著地凝視著眼前那人難以觸碰、彷彿東方琉璃一般清透的,冷調輓悼。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言詞或語音能夠輕易組成對方得以容受的應答。因此,他努力做好他能夠,也唯一能做的事,傾聽。

望見那白令海 映空凝成的那雙灰藍,悄然地揚了薄帆,轉身駛墜記憶暗潮。

「我…我跟她是如此親密,我們自小分享所擁有的一切,物質,思緒,情感……她怎麼能夠什麼也不說,就將一切帶走!」

Carper被自己激動而高揚的聲線震懾,未闔的唇瓣顫了顫,吞吐化作一片空寂。

Keelson看著對方斜傾的視角,一如孤立於飛旋的黑膠唱盤之上的唱針,自高速奔轉的圈圈曲迴間迷途,只能任由思緒瘋狂疾走。

一如極地夏季的短暫,遺憾地,Carper頰面迅速籠上冰霜。

「真是…夠了。不,我不認為敘述這些有什麼意義。」他隨手扯過放在病床邊小几上的成堆卷宗,隨便翻弄一下,將之立在腿上堆疊整理。
「你找到的那把菜刀化驗出死者的血跡。檢察官已經起訴那件案子,將於下禮拜一開庭。能夠破了公特課分到的無頭公案,也是大功一件,恭喜你。」

「現在,縱使你這麼說,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Keelson瞥了軀下病榻一眼示意。尤其,本應是歡欣鼓舞的話,被他主管以慣有的冷腔硬調道出口,完全失卻了字面上的意味。
「沒有什麼好不滿的。不要忘記你之所以像個木乃伊一樣躺在這,你本身脫不了責任。拜託幫個忙,下次乾淨俐落點,把你自己弄進真正的棺材裡。」


Keelson垂下頭,對自己蹙眉,然後,慎重開口。


「──那不是你的錯。」

Carper一愣,甫理好的卷宗因膝頭的弧度一滑,從他手中坍散開來。惱怒、不耐於本是好看的眉間砌上萬仞高牆。
「就為了你的求知慾,便打算拿我當實驗蝸牛一般,不顧我感受的鑽挖探究嗎?你真該感到羞恥──」

「聽著──你妹妹自殺,那不是你的錯。」Keelson沉著且堅持地打岔,逐字說道。

Carper劇然一震,水氣緩緩欺附,朧潤了眸中繼惘了利銳。
「你能說跟我無關嗎?你敢發誓,敢保證嗎?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他抬起頭,姿態彷彿眼中的濕潤僅是迎向沁骨寒風的揚首,「請記住,公特課需要的唯有狗,不是任何人,更非心理醫生!」

「你妹妹選擇自殺,並不是你的錯,」Keelson不明白自己為何反覆這句話,但態度依然不稍撤改的堅決,「你根本就知道,你不能改變過去。為什麼你現在還要這樣折磨自己?那件事,你幫不上忙,承認這點,然後,現在,放下。」

Carper緩緩俯身,手肘倚撐在膝蓋與額側。



「為什麼不告訴我,該怎麼做……為何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就這樣扔下我……」

淚珠,彷彿初春化雪,首次晶綻的剔透,隨著風挑過葉梢,無聲逸落。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留下我……」
是啊,這世上,承繼Carper幾個字母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我好累,帶我走,帶我走……」Carper的話語隨著無聲的嘆息飄邈。


「不,他們不能帶走你,」Keelson掙扎著爬起身,拉直了臂膀只能勉強搆到Carper的袖子,額上開始因施力擰疼了傷口泌汗,但他透過衣袖牽扯,與回憶、種種不具名的傷痛爭奪Carper,絕不退讓。「他們不能帶走你,」他一時情急,沒能組織出更有利於安慰甚至談判的詞語,只能不斷、由衷地重申,他感覺到指間糾扯的布料似乎正將彼此的距離緩慢縮短。


「他們不能帶走你……」



* * *



粉紅色──精確地說,更接近膚色,彷彿一推開門,便投入了溫暖的懷抱──這是他妹妹住處給他的第一印象。


自從接到告知噩耗的電話之後,他一直在職場上拚死命忙碌著麻醉自己。不可諱言,當Carper年少時,父母因意外棄世之後,他不是沒有假設過與她分離的種種可能,但,真沒有想到,不是疾病,車禍,火災,地震,或者颶風,而是──

自殺。

不論任何理由,這樣的動作就意味著,她選擇棄絕她還活在世上的一切關聯,包括他,Carper不住這麼想。被拋棄的驚惶與憤怒,他隱藏的很好,除非自己坦承,否則連一心探究的Keelson也沒能發掘。
只怕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被拋棄,不論是無心或者有意……


柔軟蓬鬆的沙發罩著暖橘色布料,他深明那一切用色與選料之後的潛意識,一如他瞭解妹妹心底暗處蜷藏著一個渴望擁抱來隔絕所有不安的女孩。
彷彿被人擰著,眼眶猛烈地發酸起來。

靠上沙發椅背,環伺著曾經熟悉的所有,那假壁爐上猶如向日葵的身影嬌笑依舊,依舊輕易攫獲他的視線。

那是他拿著相機悄悄潛行至背後、突然呼喊,女孩抱著籃蔬果回身的瞬間。驚喜而一派的天真爛漫。
他曾經問過她,不是沒有合照,為什麼偏偏獨愛這一張?他還因此笑她自戀。她說,只有這張笑的最自然。她說,從相紙上的神情,最能看出照與被照兩者間的關係。

他跟著框中的她微笑了一會,決定暫時原諒她。




抱著被妹妹作為寶貝箱的薄木匣與那框她最鍾愛的照片,Carper步出陰涼的樓梯間,回到閃耀著充沛陽光與午後熱度的柏油路面。坐上計程車,他撥通家具公司的電話,姊姊病逝之後鍵過這支電話,接著,是賣掉老家,下回,會是誰找搬家公司,賣掉他為數稀少的家產?

查閱著手機內的電話簿,將月前以「你是──的哥哥嗎」或「你是──的家屬嗎」開頭,而被一一斷然掛掉的所有號碼檢視一遍,決定接下來的行程,就去妹妹開戶的銀行作結清。

『如果累了,我可以帶著你走。』

真不曉得那個傢伙怎麼會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當初聽了這樣的話,必是耳朵內的轟然巨響讓他忘了發怒。才會到了現在想來,也只感到好笑而已。


『如果你是在意你的身分的話,我得說,就算你是我的上司,就算你在我面前洩漏脆弱,依然不會因此減損我對你的信賴,甚至,我可以說正好相反……』


做夢吧,我已經受夠了自己的脆弱。


揭開那自小看到大,為妹妹珍愛的木匣,裡面疊著一封封她與所愛之人往來的信件。有的貼著郵票、鑲著郵戳,有的連寄出都沒有。她一直保有這習慣,將所有對著面說不出來的情緒、或因吵架過後的道歉、或發怒,一一以文字整絮,封入各色信紙中。

他的焦距被其中一抹天藍引惑了。那是紙印有地中海風格的信封,他妹妹總說,他的瞳孔令她想到地中海藍,有一天,一定要一起去地中海度假。有一天。
哪一天?

抽出信紙,收件者寫著妹妹專用的,自己的暱稱。

『……如果你眉梢輕顯憂愁,我便會陷入憂鬱深谷;你誇讚我笑容話語,總是能夠為我帶來狂喜……我開始為著一些細微的小事尖叫歡呼,或者崩潰飆淚。後來我才知道,這我無法告訴你,親口告訴你,我,得了躁鬱症。我相信這個消息對你來說是個打擊……

『……可以的話,我想要擁抱你,再一次貼緊你的心,感受你不曾坦白的話語……我想告訴你,你絕對不會只有孤獨一人,縱使,好吧,我假設,如果我不在了,一定還會有個懂你的人出現在你身邊……』


眶內恍著傷迷,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如此輕易落淚。



『如果累了,我可以帶著你走。』
那傢伙,為什麼能夠如此肯定呢?



※ ※ ※




早晨,公安特別課辦公室外。

Carper坐在廊邊的長椅上。知道Keelson上工之前最愛在此逗留。

妹妹的住處已清空,房子歸還給房東。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也該告個段落。接下來就換自己了。


腳步聲響起,來人正是甫出院便成天叼著菸的蠢驢。
「呦?這算是歡迎我歸隊嗎?」Keelson明顯一愣,有些馬虎地揮手,跟他打了聲招呼,「吃早餐了沒?」


「如果我死了。」Carper將手中的信封遞給對方。

「詳情便參照這封信。」Keelson接下他的話,與信。

「那,這是我的。」

Carper意外地仰頭,焦距直接略過對方手中的牛皮紙信封,視角看上去有些冷漠。

「你不是要我先把生前契約搞定嗎?喔,好吧,我承認裡面交代了些雜事……只有一些……喂,別那種眼神!」Keelson覺得Carper仰角挑眉的模樣好像在罵他滾一邊去之類的。

「我並不是在心裡罵你,好嗎?我只是意外,你要說讚許也行──對你突然變機伶感到非常的意外。」
「……夠了,走啦,吃早餐。」Keelson垮著嘴角,以下頜掃著辦公室的方向。

「你……」
「我叫Keelson。你一定還沒吃。」
「你。」他怎麼知道?

「走了、走了。」
Carper任由那嘟嘟噥噥的傢伙將自己架去。





走廊的輕囂,換成一室日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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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防線【中】

【中】

「喔,原來你還關心我的死活?」

憋著涸嗓,Keelson酸道。Carper冷漠的五官霎時僵硬。
Keelson臉頰非自主的反側──他剛剛挨了主管以手背甩的一巴掌。

疼痛沒有預想的熱辣,甚至遠不及於他胸中突然崩炸的悔意來的嚴重。他後悔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儘管前一秒他並不相信Carper竟然會對他付出關心;前一刻還停留在為姓氏的謬稱而伏怨掛忿。


「……抱歉……呃,我是說剛才……」
「不。停下。」Carper沉重地垂下眼簾,抬手終止Keelson的道歉,另一手抵住太陽穴與眉間。Carper的理智終於來的及提醒他,眼前的傢伙再怎麼樣也是個癱在病床上、有著三、四根斷裂肋骨的蠢蛋。

「喂,你還好吧?」確實是十分認真的詢問,但忽想到這句話出自一個病號之口,一時Keelson心裡忍不住感到好笑。

「我說,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坐回靠椅,十指相嵌置於交疊的腿上,Carper將思緒稍作整理。澄眸令Keelson想到電影中屬於俄羅斯陰鬱卻又淒美的天空。片刻之後,才聽到主管答腔。

「我感覺你的狀況似乎不大穩定。」
「倘若你一直保持這樣,把栓著神經的螺絲扭到極限毫不鬆懈,我依然會受到你緊繃的情緒影響。」看到Carper詫異的眼神,Keelson忍不住翻白眼。
「你並沒有發現,是吧?就像是潛意識,你的潛意識像在尋找出口。」
「出口?真是莫名其妙!不要濫用你辦案時的偵查能力!我並不認為你有任何理由需要去負擔我的情緒。不,我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這只是我個人的問題,並沒有任何討論的空間。」Carper為對方言語感到冒犯,口氣更加冷酷無懈。
Keelson現在瞭解了,他的主管對於隱私是如何的固執防衛。

「好吧。我只希望讓你明白,討論心中的苦痛並不代表怯弱,放鬆更非等同崩潰。」
聞言,Carper藍灰的瞳神從他面上劃過,帶著戾銳。下一刻開口時,依然是盤據北歐寒冬谷地的低溫冽風。

「我並沒有任何同你討論這話題的意願。」
意願?不如說對我毫無信任。Keelson想著,嘴上迫道:「你總有一天要面對,不論過程是衝突或者平和,你都得去處理,去解決,」更何況,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兩個人將需要面對彼此很長一段時間。

「……你一直都這麼多管閒事嗎?你怎麼不問問你是誰?為什麼我要告訴你任何事?」
「不想去看心理醫生的話,我建議你現在多少說一點關於任何造成你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或事由。」

「……好,告訴你也可以。

「我的妹妹,四十一天前自殺了。而她是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如果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請你以後緊緊閉上嘴巴,別再問我心情怎樣。」

Carper的表情始終沒變,一雙灰藍彷彿凝結成狙擊槍的準鏡。唯一的變化跡蹤不仔細搜索還難以發現──當說到「最後一個親人」幾字時,Carper的聲音盪出了顫線,儘管隨即回復為大提琴琴弓擦弦所能發出最死板的單音階。

「喔──我、我很抱歉……」Keelson登時陷入滯愕,方才一直在腔裡回繞熾熱的一股氣,彷彿全散逃無蹤般軟了下來。有那麼一瞬,Carper凝重闔眸再張,讓他真以為那瞳眶形成的角度意味著「你確實應該感到抱歉。」

但當他的主管開口時,又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你這蠢驢。你應該知道手機是拿來幹什麼用的。或者,你只是想要去找個好墳穴死一死,那麼我不會阻撓你。但失蹤──失蹤或翹班是我見過最不負責任的抗議。為了預防這類事件再次發生,請你無論如何先立個生前契約,否則我不會讓你回到工作崗位。喔,對,別妄想讓我替你收屍,或者再次動用關係浪費人力搜索你!」

一口氣將諷刺與怒怨傾倒而出,於Carper緩過息再次發腔前,那魯莽愚鈍的下屬依然啞口無言。


「別再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家人交代。這點──我永遠不會稱職……」
那雙俄羅斯的灰藍,似乎,首次,有了那麼一點溫度。



Keelson張著嘴望著對方,稍後,他找回他的舌頭。拖過嵌滿靜脈注射軟管的右手艱難地搔搔頭,他道:「唔嗯……沒有交代去向,確實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但,Carper,請你不要轉移話題。」

Carper瞟他一眼,收回視線時嘆了一口氣。
「噢,你這大狗(Wolfhound)──你就是學不會放棄嗎?」

「你說呢?郊狼先生(Mr. Coyote)。」Keelson揚起了獵犬般的笑容。



註:
Wolfhound指獵狼犬,四肢著地時可達成年人腰部之高,屬於大型犬種。
Coyote,郊狼,犬科動物,產於北美西部的大草原上。曾為人類以獵狼犬追捕的對象之一。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8-22 11:37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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