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標題: 少衛 --20(2012/1/17) [列印本頁]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08:53
標題: 少衛 --20(2012/1/17)
本文章最後由 menasi 於 12-1-17 22:31 編輯

M式討論區


1.        
少尉。
卲為?少味?
紹贀、哨衛、袑渭、劭魏、邵謂、睄位……


「少衛,」
少衛。

這兩個音節因為能透過那人聲帶,所以才給定了意義。
就當是報答他吧,所以我也講講那給他定了意義的東西。

國土,位於陸塊邊垂,東南緣海,西入蠻荒,處縱橫鐵路輻輳之要,北南諸國制衡之樞。
這是地理家給他的衡量。


一歎一代明君而驟崩,二歎病令智愚昏王繼,三歎盛世之歿紛亂起。
這是史家提起他的感嘆。

事實,也廣泛。

我活在這世上,是為留我這雙眼,看著他。
看著他的愛恨情仇被隱晦、也勢必被隱晦在道德規範社會風俗與眾口千秋萬世輿論之中,然後再感受他的高處寂寒。

像著那被他永遠踏在腳底的影子一輩子仰望著本體,直到他倒下的那一刻,才獲准得到最接近的距離。

我這人的命不是很好。在給人踏在腳底之前,少衛是沒有意義的。就好像實際的本體誕生之前,影子也是沒有意義一樣。
我的命不好,就差活該是影子的,在本體成形穩定之際未成形穩定,然本體煙消雲散之後卻又苟且賴活。
我的命不好,也敗在我不信命。不信,就不認,打死也不認帳。所以癡於我執而不肯拔離,墮始我墮而不知止。

好了,廢話嫌談。

說到他的評價,歷史自會給他個公正客觀。
可是要公正客觀,觀持的點就會太遠,衡量的準頭就會太闊。
我不敢說我的眼就客觀。
但,距離本體最近的東西,除了腳下的影子,還能有什麼?


要說這個國家的興衰,或許要從他身邊的兩個女人─壽妃與延后,各自提供了什麼樣的遭遇來起。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8-3 10:13 PM 編輯 ]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08:55
標題: 2
2.       

真正的愛,往往伴隨無奈。因解無法強求,所以包容;無能達成,所以冀望;無力阻止,往往隨之傷痛。
傷得深,只因看得重,刻入心頭。待看得淡了,才發現銘的,是記憶、時空河裡的一粒沙,無意間揚起,只是瞬時的朦朧。

要談壽妃,總令我不由得回到那個場景。


他在廊下輕踱。

「少衛,你覺得朕與壽妃,如何?」
我不知道他能否察覺壽妃眼底不意洩出的野望。
「卑職以為,感情的事,旁人向來無法理解。」
他側過臉去,笑得甘苦夾纏。

斜陽晚照,未霜成秋。

「看似情愛,總怕是有人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的人是誰?我沒問。

一來,我沒興趣問,再說,答者心思錯綜複雜,肯回聲,道出來的還未必符實可信;二來,等到有人追問起我時,他人早已仙去,此事也就此成了個謎。對有心人而言。


先皇以十五少齡勝出眾多王子而登基,隔年策太子妃延妃為后。
兩人是政治是父母令是宿命還是利基?
這一切都不重要。
延妃立后數年,他迎進了因微服出巡結識的壽妃。壽妃出身非宦非貴無武無文,傳言一出滿朝譁然。
在兩人戮力披荊斬棘爭取未來的過程中,壽妃曾意圖放棄退卻,那時,先皇對她說過:
「上天能給人幸福與機會,但若人放棄爭取,那也是枉然。」
壽妃擦乾眼淚,從此目光遠放,全力稱合壽妃該有的一言一行,終於得到朝野認同。

一個是陪他活過宮廷鬥爭,一是同他爭取幸福,天下無雙,雙則競,競則分。
只不過,壽妃誕下王子賢,足足早了後來的太子益五年,單就這點,滿朝上下既已認定先皇偏寵壽妃。我說認定,是因為大夥都喜歡忽略眼前所見先皇力保公正中立的事實,而堅信自個兒胡亂下的結論。不是我偏袒先皇,只是,我還記得那凌晨。

先皇回到寢宮的凌晨。

暖陽未升,他的側臉陷入陰暗。
在其五官任性盤倨的,是寂寥。
無論他自何處回來,總是憑欄東望,然後,在破曉的前一刻轉身,看向我。
旭日將起,四放的光芒透不過他的背,使其形容更加失溫更加落寞。
直到這瞬間寒了我的眼,他才轉開,讓絢爛的暄暉奔浪花了我的眼。

所以,我總是錯過金曦在他眉目上跳耀的光景。
「你不問嗎?」先皇的聲音摻進陽光,挾清晨的涼意襲面而來。
我該問麼?又問什麼?這都不重要。
「皇上希望卑職問嗎?」

沉默,後是一陣輕淡的笑。
「少衛真是無情之人。」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19 09:00 AM 編輯 ]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09:02
標題: 3
3.
       
感情是什麼,我不懂,也不需要。
我與生俱來的使命,須索的不過是我的忠貞,所以我拒絕關心任何不必要的資訊,專心守一。

直到先皇病重彌留之際,首先聞訊趕至的是延后與王子益。
延后涕泣難已,王子益年幼懵懂,只是傻愣著,哭泣,也只因驚恐。勉強安慰幾句,換來的不過是更劇烈的抽噎,先皇無奈,只好遣去延后。
接踵而至者,是壽妃與王子賢。
壽妃紅腫的雙眼相凝,兩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緊握彼此的手。
王子賢則待到母親回頭允了,方上前輕擁先皇,讓他愛憐地,也是最後一次輕撫他的頭髮。
當先皇向近日守候於門外的大臣立下遺詔時,無感於眼前的混亂,我竟然陷入寂靜空白。

「少衛。」值此,我方驚覺房裡僅餘下我們兩人。

所以我親眼見到他迴光返照,又闔上眼,聽他緩緩嘆出最後一口氣息。
雖未趕上先皇的出世,卻也成為守護他到最後一刻的最後一人。

推門而出,遺落身後一片驚惶混亂。心下隱有不忍,但仔細想想,反正也吵擾不到他了。


趕在第一時間,我不由分說將壽妃與王子賢護送出宮。
駕著馬車乘載兩人,持令搶出,後座壽妃十分鎮定。
「是皇上的旨意麼?」
我點頭。
「哈!」
我忍不住側首,見壽妃笑得十分苦澀。
「他是信我鬥不過延后了!」

我當然沒有揭告她確實猜錯了。只是瞅了一眼王子賢。
他自上車以來一直扭著身子凝視後方。三人都不多話,倒便宜了我輕鬆自在。

趁皇上駕崩的消息尚未四溢,手中緊捏著的御賜令牌仍得保我暢行無阻。

當晚,三人在左相派人接引下藏身其府。

廳裡壽妃氣不過,恨道:「既然要挾尾而逃,為何在此無謂流連!」
左相溫言勸道:「臣此安排乃謹遵皇上的旨意……」
王子賢接口:「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父皇當是此想。」
我內心暗讚,王子賢確有乃父之風,只可惜雖承有聰慧,然其最大的幸與不幸,便非延后所誕。
延后貌極賢慧,實多疑善妒,獨霸之心甚強。先皇在世時,為力持母儀天下之姿,不至於對她宿敵壽妃有所動作;壽妃體貼柔情,善解人意,到底是謀以退為進,時機一到定展野心,也未有定論。只可惜,先皇縱愛之深,不改立皇后,她是永遠矮延后一截。
然,現下,壽妃大勢已盡,縱先皇遺詔立王子賢為太子,以之年少勢弱,又非嫡出,怕未登基即遭翦除。
除去野心謀略不談,不可諱言,延、壽二人對先皇是愛極,憾只憾情深隱隱卻雜了他物。
如果問我先皇最愛的是那個女人?
我不知道。
先前我就說過,先皇偏寵壽妃,但誰能說準,寵,定等於愛?
又或,他誰都不愛?

我才不會這麼無聊在這種問題上轉心思。
思緒輾轉,身後一陣輕響。
「時候不早,王子怎未就寢安歇?」
嗟,什麼時候不早,根本是三更半夜。小鬼頭不睡覺爬起來幹什麼?準餵蚊子去!
我側頭望他。
王子賢揉合先皇英挺與壽妃麗容,星空下,年少的臉龐隱透輕豔。
他微皺眉頭,嘆口氣。
「少衛此言差矣,此時此際,我又怎能安歇?」
「也對。」我從不廢話,知他心亂,更不會多說多問。

他走近一旁,學我曲條腿,也坐到大石上。
本來,憑我經驗要度人心思並非難事,但我這人向來只相信事實,聽不見看不到觸不著的,去妄加猜測,多餘!
所以我點數我的星星,他沈思他的沈思。
約莫三刻,低頭見王子賢指尖輕顫,我解開外衣覆上。

「少衛,你想我還見得到皇弟嗎?」



父子倆都愛問些這種問題!
我怎麼知道?
還是我該實話實說,隨因緣看造化?最好他能就此罷休。
「早些睡吧,往後你會很需要體力。」

「少衛真是寡情之人!」
說完他就起身回房了,身上還攏著我的外衣。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09:08
標題: 4
翌日,一干人於廳裡候左相自宮中歸來。

我遠立在一旁眼裡覷著兩人。
壽妃不愧一代後宮梟雌。端倨一方,從容沉著,無絲毫焦躁惶怖。王子賢隨侍母親身側,年輕的臉龐不時陷入沉思陰影。
我不住猜想,若壽妃生作男子,恐怕要雄霸一方。那不知是何光景?
若與先皇同朝,只怕勢成鼎裂,交謀攻略,血漫塵空,割鹿戰起。
思及此處嘴角一彎。

不意透出輕笑,王子賢望我正疑,適巧左相大步入廳,道出眾人昭然於胸的事實。

「先皇遺召扶王子益為東宮,」左相緊抿嘴唇,沉嗓續道:「現朝中兩派爭得激烈,一說當盡忠恪守先皇遺願﹔一說病重智昏所言難信,應改立王子賢為宜。此刻眾議雜沓,局勢晦亂,延后一派已有準備,只怕近日便欲將政敵各個擊破。」
壽妃略帶蒼白的面容閃過一絲痛苦,當怨先皇執意將她排出戰局,既失爭霸先機,如痛截其翼。
再看她抬眼,語緩而堅。「他都能撒手而去,還管得了我孤兒寡母麼?」

果然。
這時,我應該挺身而出極力勸退壽妃以保先皇遺願。
先皇此舉乃為妃、王安全幸福著想云云,這種漂亮話我當然不會。
我是老實人,實話實說自然才是本分。

「一但論及扶王子賢立,便難防血統純正之辯,以壽妃家世單靠忠臣賢老,恐難鬥過延后所掌守舊派一黨上下。」
一言既出,果見壽妃眸光閃過狠戾,這始終是她最大痛點,只朝中罕有人膽敢當面指陳。
出身商賈的壽妃於野富財雄勢,依舊不比延后身上所承皇室一脈尊貴血統。縱王子賢聰慧仁憫,實具明主之相,尚須面對朝中以藉口正血統為尊的挑戰。在先皇座前暗鬥明爭演至僵持不下,後宮早已如火如荼。壽妃要想勝出,需付出的心血、承擔的風險代價必遠高於延后之名正言順。
先皇送走壽妃的意圖在我看來十分明白。
縱使我也想見識見識兩虎相爭的局面精采,但,耳畔總響起先皇的聲音。

『……然你已守護朕至此,但還望你達成朕最後心願……
請求你,以對我同樣的忠誠,護我妻小,壽妃與賢,直到息止命終……』

這豈非告我,若要想自由,得先作掉這兩人?


我一面進行內心活動,耳朵不忘審酌左相脫走計畫縝密無疏。

「……延后一得知娘娘與王子離宮,便即遣禁衛軍搜城。近日內,應正加緊腳步搜索城外,在兵力回攏之前,乃我暗渡最佳時機。臣謹遵先皇密旨,將護送娘娘與王子登火車西去。」

這鐵路網漫佈千里,若非先皇不顧朝中非議,毅然決然投入無數金鐵造軌,劈山堀洞,只怕拖個幾十年這軌道還接不起來。咱們國家佔盡地理優勢,鄰國火車既能通行我境,行稅豐厚,貿易活絡亦促進網內各地經濟蓬勃,鄰近沒有哪國敢不賣先皇面子。然,鐵軌四肢軀幹斷骨雖然接上,最重要的載具火車卻未普及,連咱們科技亦未能製出。只能藉鄰國火車之速,逃避國內追兵。
但,時間一長,延后終會發覺,這時火車目標龐大,成此計最為關鍵、凶險之處。

「……臣將派遣舊部、死士偽裝成商隊一路護送至綠洲之國。」

我忍不住偏頭暗嘆。
要逃到綠洲之國,單火車之速也得耗上個把月。先皇一計雖速戰速決,一不小心也速赴死地。

也罷,托付早死我早自由。
先皇啊、先皇,且在天上一觀誰善算計吧!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19 11:47 AM 編輯 ]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11:59
標題: 5
5.       

火車商隊輾轉各地貿易,為避延后察覺不能冒險催促,進入國境之前,咱們都得藏身左相府中。
趁壽妃孤兒寡母仍沉浸傷痛不平之際,倚仗左相當保得兩人,我暗自改裝偷溜出府。

據隱者於市這不變的道理,我國魔力最高強的法師自是匿居城內。
街巷蜿蜒,扭曲著殘下的繁華,灰階陋弄,破屋爛瓦。
雜材胡亂堆砌成的居所前,我推開破爛矮門。

晦陰處,那稱全知賢者的老頭面上皺紋竟幾驚愕,能見此番奇景,其幸真非凡人所得居之。
「想不到你竟然找得到老夫。」只見老頭寶貝地捧著晶球,彩光四逸。
「只要打破慣思,找到你,不難。」
老人笑得慧黠,開門見山。
「想換什麼?」
「制空之眼。」
我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拿什麼換?」
「一手一眼。」我逕自撥開雜物,倚上矮櫃。
「小器沒門。」老頭苛不容情。
「廢話,兩手雙目都給了你,我拿什麼退敵?」
老頭哼笑,目露精光。「倒愛算計!怎麼不換不敗之兵?」
「要可能的話,我還想換先皇復生呢!」那不就朝野太平、國泰民安,什麼問題都沒了嗎?
「耶──到時候只怕有人傷心呢?」
「怪老頭,沒頭沒腦說什麼夢話。」

老頭詭笑。

「制空之眼代價可高了!」
「哼,方便就好。」
晶球散出青藍光燦如芒,似是有所感應,老頭嘆口氣,極不甘願道:「看在你意志之堅,給你點優惠。」
他招我靠近,一手搭著我左臂,一手摀上左眼,皺乾唇皮不停顫動呢喃禱詞,觸及之處頓感熾熱炙心,突地眼前乍白──


再次睜眼,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伏在地上。
立定一望,手臂還在,目視仍明。
雙拳一攢,我逐字寒聲。
「老頭,你拿了什麼?」
老頭咧嘴,露出一口凌亂黃牙。
「你既說方便就好,我自然拿走你最輕視,卻又很多的東西。」
「少廢話,別跟我打哈哈!」
戟指一畫,捲動殺氣。
老頭卻絲毫不以為意,揚手指天。「到時候你就知道。現在先跟你的好戰友打聲招呼吧!」
左肩一沉,傳來輕微刺痛。
那是隼,通體亮白,明瞳暗喙。茶褐色禽眸熠著光,不禁引我想起先皇瞳神。

工具達成。

「老頭,謝了。」老頭一愣。

好聽話說畢,我甩上破門。只聽身後匡啷一陣亂響,隨即傳來老頭啐罵。
「你這小心眼的混帳!」


回到左相府,肩上白隼實效將王子賢心神拉離傷痛。
王子賢一雙洗得更清明剔透的眸子盯著我左肩。

「少衛,這是你飼的麼?怎麼之前都沒見過?這是什麼禽鳥,取作何名?」

還是滾回你的傷心世界吧!一次問這麼多問題可不煩啊!

「猛禽,名隼。」
王子賢戰戰兢兢地抬手欲摸,我暗自冷笑,此類猛禽哪能這麼好親近?

隼銳目瞪得他縮了縮手,卻又大膽摸上來。然而,事實擺在眼前,隼在他指背輕撫下,喉頭咕嚕響,竟似十分舒服……
可惱!
胸口突然一陣麻,立刻大退一步,與王子賢手拉開距離,隨即在他奇怪的注視下旋風離去。



屋脊上,頂著艷藍天,我輕輕順著隼胸腹羽毛。

感知互通……
好樣的你老頭!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19:38
標題: 6
6.       
若待記憶模糊再度重迴,那股悲傷,或許不過是個美麗的錯誤。只是現在,仍是如此清晰。害怕就此在亙古中,將青春蹉跎。


人人歡擁新王繼位,街上滿是笙歌彩舞,我卻留意那暗處人們議論紛紛。透過藏身高處的隼,將其話語一字不漏入了心底。

「唉,先皇駕崩不久,新帝旋即繼位,恐先皇難以瞑目……」
「新帝年幼,我國恐怕……唉,我只求個溫飽啊。」
「就怕延后藉著個小皇帝獨攬大權。我瞧王子賢不錯啊,怎麼朝裡無賢麼?竟不擁戴他!」
「無勢無靠的,聽說先皇駕崩之際便逃出城啦!延后一時捉不到人,便來個先下手為強,到時候就算王子賢回來了也拿他們沒法。」
「咱們準備準備,舖蓋捲捲搬家吧!」
……

城門終敞,百姓入城共歡。此刻人潮洶湧,乃潛離最佳時機。
壽妃皺眉,面上力持鎮定,仍難掩紅了眼眶。王子賢攙扶著母親,卻不時回頭,依依不捨將城內景象烙印在腦海裡。
我輕歎了聲,催促道:「快上馬吧,到鐵軌的路還長著呢!」
伺候壽妃上馬,給王子賢牽過另一騎。

我將他的手扶上馬鞍,壓低聲音道。
「賢王,捉緊些!」
王子賢聽了一愣,一腳還踩在蹬上。
「少衛為何稱我賢王?」
總不能就這麼狠心道出延后順利將他從準太子身分貶落親王的事實吧?
我垂下眼簾。

「……你已經長大了。」
他俐落翻上鞍,低頭看我,雙眼盈滿了純真的志氣。

「少衛可回稟父皇,請父皇安心,賢已經長大了。」

我上哪兒回稟去?
分明是陰我來著!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19 19:39
標題: 7
7.       
火車一聲長鳴將廂廂節節的淪落人緩緩拉向天涯。

眾人平靜安穩地上了車,是故沒有人願意輕易打破這平靜安穩,只各自找個地方用沉默將自己孤立在未來的迷霧中。
我倚在窗口,外頭綿延無盡的黃土彷彿吸去所有生機,看久了只怕忘卻祖國葉綠花紅。
無邊荒涼。

記得一日先皇下了早朝,端坐椅上對著滿桌奏摺沉思。
忽地,他面上現出一抹苦笑。

「皇上。」我知他定有話說。

「南部乾旱,淨往朝裡快馬急奏,催著調糧。」先皇起身步至窗下。
「上天不雨,老百姓無米斷炊,找朕要便有……」
我轉個向面他,欠身。
「萬幸皇上福澤深厚。」
先皇笑著,眉頭輕結,卻似怪我話頭接得不對。
「少衛,你說。我擁有很多,對不對?」
這問題回答我就廢話了。

先皇知我脾氣,自個兒接下去。
「有形者,朕有財,有地,有人;無形有權,有命,有民心……別人要什麼朕都有,且都得有……也給得起。

「可有一樣東西,朕,卻給不起。」先皇抬起左手,凝視掌心。
「給你猜猜?」
他踱至我面前,精眸暗落,側臉粘上哀傷。

我再次恭謹欠身。
「卑職愚庸,不會猜。還請皇上恕罪。」
「哈,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懶得回答,他倒高興。

「……是自由。」

「卑職不明白。」
「自由這種東西,連我自己都缺少了,又怎能給得起旁人?」
其實我明白。要不,我怎會站在這裡?

輕呼口氣,我道:「卑職以為,人一定有讓自己自由的方法。」

先皇一笑,笑得英武臉龐熠熠生光。

「不愧是少衛。那朕便將此任務交予你。倘若少衛找到了自由,記得,回來告訴我。」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2
標題: 8
8.       


順利上了火車,稀日來的平靜,依舊壓不下內心惶恐。
我已久未作夢,卻半夜驚醒。

夢中,延后撲伏在先王座下,撕聲力竭的哭喊著:
「不要帶走我兒子!求求你、不要帶走我兒子!」淒厲之聲不絕於耳,然──
轉眼,我已站在壽妃面前。
壽妃蒼白哀戚的麗容淚流滿面。她沒有說話,亦不需開口,我卻已感受到比延后更深更沉更厚的悲傷。
我不由得順著她注視的方向望去,憑空出現一潭銀水,卻見池中有人!

賢王緊擁著沉睡的益皇,緩緩沉入水中,他神情夾雜著痛苦與堅決,雙唇張闔,吶喊著什麼,我卻一點也聽不清楚。
然後……

然後呢?
我眼前一片漆黑,細看之下,是火車臥艙的屋頂。坐起身來,隼歇憩在一旁窗檻上。我探指順牠的腹羽,享受牠茶褐色的溫柔注視,才確信自己已自那逼真情境清醒過來。
回想方才,忍不住好笑。益──先皇請原諒我對你冊封的太子實在沒有好感──繼先皇倒落的王座上被帶走,實在諷刺之極!

先皇被病魔擊倒的那一刻,如銘在心。
那時──朝中爭執什麼,我不大記得了,只是,先皇忍不住起身制止,卻緩緩倒落的情景──
不意想起,好似又燒烙了一回。
痛。
痛我的無力,也,痛得我無力。

惟能暗自咽息,吞恨。

轉思後段那賢王與益沉落的畫面,寓意似有若無,詭譎。

我瞪著窗外暗夜的蠻荒發愣,沒等到睡意,卻聽見敲門聲。
支頤猜著來人,終究懶罷。
「進來。」
木門滑開,賢王纖長的身影輕輕走近,卻突然停住。

我低頭看看自己坦裸的上身。青黑符文從左胸心口蔓延整個手臂,是那與老頭交易所留下來的贅飾。
「我的刺青,駭人麼?」
他笑得溫文,驅走了驚異。
「不,只是有些意外。」
我凝視他有些閃躲的眼。

不論我的逼視有多麼無禮或銳利,先皇總是迎向我,將我的視線軟化,令我不得不後撤。

「你睡不著。」
他點頭。
我隨手擺向床鋪。
「坐。」
我既不行禮也未打算起立。對我的隨性,他卻沒感到無禮,只逕在床沿落坐。他雙手置膝,姿態很端正。遲疑了一陣,終於開口。
「……直到父皇得病,我才真正去思考……思考他的全部。
他雖是賜與我生命的親父,我卻從未認真……去了解他。」

水珠跌落在他的手背上,碎成一片銀光。
「你們只是相處的時間較少。」我有些意外我的心軟。
賢王胡亂擦去眼淚,對我強笑了笑。
他似父的容顏掛淚惹我心煩,只得捉過他的頸項輕按向胸口,省得礙眼。
感到他所與下的溼熱,忍不住嘆氣。安慰人的話,我不會說,先皇也不需要。既然用不到,我也沒想去學。現下只好摟著他的背,將就將就。

「你父親雄偉的背影,是踩過許多痛苦、越過多少挫折失敗,好不容易走出來的。
現在,你也即將踏上這樣的旅程,經歷所有他曾經歷過、未經歷過的歷練。
很苦,但我知道你不怕。」
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以示回應。

一直到最後我才想起,賢王是不是便在此刻下定了決心,進而改變了整個王國的命運?
我不知道。

好話不多說,多說非好話。我沉默的摟著賢王,直到他平靜過來,轉為輕輕抽噎。

「……少衛,父皇的離去,你……」
我的手微微一僵,終於垂下。
「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3
標題: 9
9.       
環臂抱胸,斜倚廊檻。闔上雙目,任車軌隆隆籠罩全身。
我的視線隨著在高空盤旋、穿刺大氣的隼遠眺,仍未忽略身旁細微腳步聲。
睜眼,是賢王。

伏上欄,他望那一片不斷被時空遺落的漫漫黃黃茫茫無邊。


「父皇命你守護母妃與我,是吧?」
我望他一眼,垂睫,點頭。

「少衛,我可否與你做個約定?」
想方圓百里暫無追兵,我心念一動,隼幾個盤旋,伸爪落上我左肩,暗喙理著雪翅。我探指順著牠毛羽,道:
「……講。」

賢王眉眼一彎,道:「宮裡……不,甚至是天下,太多眼睛,也太多聲音了。我不想再聽、不想再理會,然而……活著,卻萬分由不得人……是不?」他說到這便停口,似乎等我表示,但我無意給予回應。

早已下定決心去幹的事,從來不需要別人施捨認同。

果然,他續道:「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不要來尋我。就算是母妃的命令也好,就算你知道我的去向也罷,不要來尋我。」他轉頭,對上我的視線,眶裡晶晶瑩瑩,含著笑意。

「這對你來說,也是種解脫吧?」

我笑。
先皇渴望的東西,如今他的兒子要去追逐,不論代價為何、我又有什麼理由阻止?

「您真是了解卑職啊!」

長臂揮去白隼,蒼穹之下,身型如暉晝流星,倏乎破空。
「我不會問你要去哪裡、去做什麼。不過,我有個條件。」
「少衛請說。」他歛去陽光在面上的躍耀,肅容道。

「好好活著,不可輕易死去。」

「這樣我也好有個交代。」
他笑了,笑得抖落一身黃塵,再墜入紅河,世世。

「母妃就拜託你了。」

自從賢王同我約定,此後見面已然無語,只點頭微笑。

商隊一行人各懷心事,縱使身為生母的壽妃,也未發現賢王眸裡的堅。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3
標題: 10
10.       
偵得前方鐵軌遭到破壞,我命火車減速停駛。
回到廂中,喬裝的商旅臨此狀仍無驚色,垂眉歛目,只為戰前韜光養晦。
我道:「西去軌斷待銜,搶修需三日。東南東,不多不少兩百六十三騎,各個好手。」
眾人聞言,默然無聲,盡是束緊腰帶,指掌紛紛緩撫劍鞘環扣,左相舊部沙校尉打個手勢,四十三名屬下紛紛自廂內四處起出強弓箭弩、機關炸藥,速靜在鐵軌周圍佈開陣來。

後方十里飛沙如壁,平地障起,陰天鋪蓋而來。

艷日漫地披覆,映著飛沙晶瑩,掩不了干戈冷耀,與──望者心驚肉跳。
我去敲壽妃廂門,賢王與她同室。她一望我便道:

「終於來了。」


終於來了。
敵兵沒有殺聲,只因殺氣已足。

陣陣爆炸成功緩了攻勢,但大漠有土無泥,詭雷陣過即無屏障,僅有肉身具具。
箭雨交織,金器撞擊,替代嚎聲慘叫。血雨點點在大漠開了紅花漫漫。
連我四十五名護衛,每人起碼可以分到五個追兵。沙校尉同部屬戎馬半生,都是爭戰場場洗歷出來的精,我嘛,好歹給人叫了一生少衛,手起刀落,第七人殞命。

沙校尉一聲長嘯,眾口附和,第一戰,小勝。

追兵確實好手,我們損了三人,重傷五人,輕傷略。
沙校尉問道:「第二撥?」
我手比二。

「兩個時辰?」
我笑。
「兩刻鐘。」


第二撥敵兵是壓倒性的數量,故我初時瞞著不說。

延后這回吃了秤砣鐵了心,竟招買了鄰國兵馬、黑暗殺手成軍開殺而來,不急著圍剿,只一隊隊人馬上前跟我方慢慢磨耗,腳下躺了幾人、是我是敵?我已懶得計數,然只覺長刀恐要捲了鋒口,上衣逐漸溼透,活出生天的希望緩緩冷卻。

憑藉制空之眼,得保周圍身後暫時安全,我方終於殺出一片空地,寥寥數十人,面前是那無數旌旗飄蕩的浩然大軍。

一騎穿軍而出,蹄躂漸漸逼近警戒,忽然身形抖閃,一身戎裝變成了駁雜他色的墨綠符文斗篷。

兜帽緩緩揭下──

「小子,你想不想我?」

老頭!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4
標題: 11
11.       
「為何而來?」我喝。

老頭笑而不答,反問。
「少衛此生,卻又因何而去?」
聞言一怒長臂一刀就要問候老頭,豈料綠影晃盪剎那如氤氳散去!
罷,毋須回頭,尋找無用。凝那前方劍戟矛戈蠢蠢欲動。

又是血戰一場,生死如鴻毛春絮難量,也賤輕。
棄顱金下,本為持護此生應然結局。但,此情此景,可又容我成履先皇之諾?

雙手端著那忠我半生的長刀雪亮,映我雙目帶血,如見叛徒。
我笑,我悲。

茫茫緲緲,眼前不再是荒誕沙場,依稀又回到那亭台樓閣、鬥角勾心。


那年我十九,御前比武首次奪冠。
回轉殿內,先皇長臉沉默,無褒無貶。
雖不甚著意,但我已隨他四年,如此反應,未免有些奇怪。然他硬是盯著窗外花搖鳥躍,大半時辰不發一語。

「少衛何時握刀?」終於。
「皇上何時握筆?」
我語雖含嘲帶諷,卻也直情。

「少衛,佩刀且讓朕一觀。」
解下長刀連鞘,俐落一旋單手遞上。想那時年輕氣盛,總是目中無人,先皇卻對我的無禮恍若未見,低應一聲也單手來接,渾然不察我這隨身凶器看似單薄,僅因材質、鍛造殊異,淨重比之尋常長刀三倍有餘。
先皇未料入手一沉,險將落地,忙再抽手扶接,自未發現我面上平淡實內心取笑。
他雙手一掂,心裡有數,抽刀時力道捏的精足不溢,輪轉自若。見刀身臨柄處刻文,頗異而問:「此刀何名?」

實紋細直而折,成三圍之勢,此為文『凵』。(註:凵音同「砍」,凶字部首)

我長指彈向刃鋒,嗡嗡吟鳴不絕於耳。
「名『凶』。」

「果不其然。」先皇緩緩吐息,擰眉不展。非為意外,只因眼前物事采頭實在不好──應謂奇差無比。

我冷笑。
「此刀為卑職師匠鑄贈,凡刀一刃,此刀刃雙,故謂『凶』。」

「無怪少衛心中無刀。」
「卑職不明白。」時我只當自己與刀求存,怎可能心中無刀?
「你可怨過爾師?」

聞言,我臉色微變,半驚半怒,一時間眼前若作他人,怕只早讓躺下了。
稍事冷靜,我才道:「無所謂怨不怨。他可以給我死,但他給我生。」

想我那執拗偏激的師匠,所能教出來的徒弟品行自然也不會好到那去。這麼狂妄回答,若真追究開來,恐我墓木已拱。

先皇手腕起轉輕催,凶刀錚然一聲穿地而立。

「將刀折了吧。」
我瞠目以對。

「苟且濫賴,不配此刀!」先皇逐字沉聲,卻是斥我,第一次。

「你愧對所有比式敗於你的將士護衛。倘使他們身處絕境、手無寸鐵,千方百計也要求自立而眾生。而你,異地處之,縱懷此刀,卻是不顧一切、任性妄為,白白送死──!」

也就那麼一次。

見我愀然無語,喝道:「我說的不對嗎!」
那時我未明其意,卻也給懾了個冷汗直流。

「『武』者,止干戈,息爭亂;其貴貴在干戈止而我止;其上上在弭干戈於未發;護民為衷,除暴於源。你一生習武,何以糊塗任性,不求長進,一昧執於自身死生?」
先皇雙目炯炯,鎖了我的眼,將我的愚癡幼稚澄澈剔透。

也索了我的心。

此後數年,又一日,先皇命人焚香,案上撫的不是琴。

是劍。

「少衛何時握刀?」

今又見問,我不住笑。
「卑職早已答過,皇上何時握筆,卑職便何時握刀。」
「皇上何不問卑職,心中是否有刀?」

先皇莞爾。
「你一生持刀,然……直至今日,少衛心中仍是無刀。」

他明白,我明白。

初時無刀,乃心中相輕,認刃起殺伐,固持刀靠刀卻目中無刀。
此刻之謂,因明兵刃並非惡虐之源,正念正用、促成正果,亦能成功就德,此便武德。
唯有熱愛生命、了解生命貴重的人,才配言武。
因惜命而慎,慎則不輕啟兵刃;不輕啟兵刃方能謀眾生大利。

此正是他所要告訴我的道理。

然而,時移境轉,我持刀本為絕害護生,今為謀存卻非傷命不可,還有何比此更‧加‧可‧恨!

持刀,則勢必如此,枉顧刃下何其無干。
棄刀,順然從緝,那沙校尉、甚至左相等忠心耿耿,仰延后之下,其息焉存?

現我方眾人雖仍自站立,眼下合圍之眾,我再怎樣自欺,也難忽略敗象早現──
環環大軍尚未撲至,當自恃此陣仗下絕無漏網之魚。


拚死護主?先皇遺願未成只怕我就先咽氣了。

奔走天涯?大漠旱水缺糧的,能走多遠?

沙校尉看出我的遲疑,低聲道:「少衛,你們走!兄弟們拚死斷後!」
去!我還捨不得拿四十餘條性命去換一個未知數。

我搖頭,咬牙。
「穩下來,咱們耗。」
「住手。」卻是賢王!

賢王立在廂外廊板上,居高臨下,黃土坡橫斜披掛全是血污屍體,那身潔白居中更顯刺目驚心。
他望著滿地瘡痍,心痛閉目。
「這麼多機關殺戮、算計仇恨,終究……是因我而起。」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6
標題: 12
12.        
殘酷的現實在賢王定然澹泊的雙目下,割離出一片靜謐,仿若攝魂般,借隼盤空觀得眾人不分敵我忘了眼前殺機,一雙雙瞳仁膠著在賢王舉手投足間。

烈日當空,理應熾熱,卻感手足陣陣發寒。
賢王道:「魔法師,請了。」
從其身後緩步而出,老頭遙對我笑。

『少衛方才所問,老夫此刻答你──』蒼老嘎啞的聲音逕自在我腦海響起,『老夫,乃受強願召喚而來!』

墨綠形影越過賢王,下了火車,在眾目睽睽之下俯身雙手觸地,口中念念有詞。

青光自掌下奔濫,炫目閃逝,黃土漫漫橫自茂了片草碧茵茵,灰石疊砌,景色萬分熟悉,竟是大內宮闕!
還道是海市蜃樓,然風過林響、草冽泥芳,又可是幻境?
敵我一觸即發的對陣,被術法化出之東南故土硬生生切了開來!

只見賢王堅定不移,緩緩步向那幻景,我大駭!
「賢王、難道你──!」
像提醒我早先之約,他轉頭望我。
「退下吧,少衛,縱使母妃,此刻也阻不了我了。」


一身銀白立於芳碧之上,柔弱如欲隨風,搖曳卻又固守。敵將揮兵上前、抽刀欲挾,我方等人為陣護駕,卻雙雙為透明虹膜屏壁於外,一片劍拔弩張隔畫出鳥語花香。

「賢王!」
「皇弟。」
「皇兄!」
足音輕快放肆,蹦跳而來。竹簾掀捲,那是過於寬大硬肅黃袍所包裹的稚幼新皇。

益皇鑽過欄杆,躍下階台撲向賢王。
「皇兄你終於來接我了。」
「對,我終於來接你了。」
賢王張臂盈抱,神情寧悅。
「弟,哥再問你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益皇斂容,一雙耀黑晶瑩形映了賢王。

「不是早就約定好了?」

不是早就約定好了?


黃沙大漠、亭台樓閣,皇權爭霸、血脈相戕,那些橫世的紛紛擾擾一一自兄弟兩人眼中抽離。
他們心目所容下的,唯有對方光影。

賢益兩人緊緊相擁,緊緊相擁,直到雙雙沒入足下湧出的銀泉之中,咫尺,下一刻,可是天涯。

胸口如遭重擊,我雙膝一軟,跌在地上。扒抓掌下黃土,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賢王……

這就是你所要的自由嗎?
這就是你所謂的決定嗎!

天下再非天下,國家再非國家。
你的父親在心裡,可還是你曾喚過的那一聲的「父皇」?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20 10:28 AM 編輯 ]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8
標題: 13
13.       
銀池消失,只留延后無盡悔恨。
我蜷了左掌,心中盤算已定。
「新皇既失,壽妃也無賢王可恃,無論如何,她這輩子是鬥不過你了……」

延后巍巍站起,側臉凝了晶瑩跌落,碎了歲歲盼冀的權傾天下,回首只殘下兩池空幽無底尤怨。

「都殺了,將他們都殺了,留那壽妃,回來見我。」其聲壓抑低顫,卻詞詞令人心寒。

延后身影隨宮闕漸漸殘破凋零,終於消失無蹤,眾目之下惟留黃土一片,塵沙隨風。老頭雙掌波光不再,緩緩起身,神態舊是怡然自得。
我四肢冰冷,胸腹怒火更熾。

敵將白騎抄前,揚鞭冷笑,縱聲道。

「你們看要行行好,自己了結個乾淨,莫逼我們動手,到時候,可就沒那麼好看了。」

杖刀起身,我忍不住笑,笑延后的執、笑先皇的癡。
更笑自己,愚。

見敵將憤怒、睹沙校錯愕,狂態益發狷肆。
好不容易止勢,我迎敵將道:「我等雖忠於先皇,但先皇子嗣既已不存,保他妃后何用!」
回望沙校。

「將她交出來吧,咱們犯不著為個空名拚命。」

沙校尉怒極面赤,劍眉盛威,未及開口,身後若干死士已然發腔唾罵。
「大膽狂徒!枉先皇待你恩重如山,你竟這般無恥!」

都這個時候了,還管得他眾口千秋?
他們越罵,我心氣越狂,越縱。

「先皇病重彌留之際,還一心掛念這禍國殃民的女人……各位都是血性好漢,青壯正好,更有前途無量,何犯為愚忠拋顱赴死?」
我冷絕掃視所有護衛兵刃轉向,寒芒閃動如霏,獨不見老頭型影。
一衛忿然揮劍上前凜道:「我輩雖微,卻也瞧不起貪生怕死、陣前叛變之流!待我先斃了你,再同上兄弟與敵軍決一死戰!」

膽敢挑我近衛第一人,好膽氣!

「正等你來!看是你先斃了我,還是我先廢了你!」
哪待話聲落口,我立馬迴刀向他左胸削去,那人堪堪扭腰閃過,不愧久戰沙場,臨敵敏迅,若非如此,這一刀就要讓他血濺當場。我長臂一勾,凶刃霎時又盯上那人背心要害,

那人勢難再避,反手一劍將格,卻撲了個空!

眾人未料我那一記實為虛招,我趁機旋身錯開,腳下輕點、三兩下已登土坡軌上,眾人要追哪還得及?
我不讓對方有發暗器的餘裕,闖入車廂,立刻栓上鐵門。

「少衛當真此想?不再三思?」
耳畔語音乍響,老頭閒坐廊窗下,悠然道。
「少來廢話、管好你的事!她人呢?快!」
見他毫無動作,我伸手正欲揪他衣襟,豈料眼前綠影一盪,人已到了內室之前。
老頭節瘤瘦骨戟指向我。
「別忘了你所諾的,凡事都有代價。」
拉開內室木門,老頭再度消失,只見壽妃驚惶立,被我粗魯拖出。


隼眼所見,坡下敵軍仍持看戲姿態,很‧好。

車前沙校尉等見我持刀挾壽妃而出,齜目欲裂,終究只能飲恨讓開。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29
標題: 14
14.       
提壽妃於陣前,步履沉著。

我面敵將,眼裡望不見生。
但我不甘,還要挑那一死。


「我方護衛雖寡,但各個實力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扯過壽妃臂膀,見她一臉蒼白張口難乎,我咧了嘴角。
「若非窩裡反,算算,你要折多少驍勇人馬善戰將士?」
「你一個小小衛卒倒識時務。」
敵將前騎睥睨,銀鎧金盔白芒,甚是磨煞人。

「我卻得笑你遲。既聞延后諭令,縱交出壽妃,汝輩也難逃一死。」

聞言笑聲聲聲張狂。
「誰說我,要交出壽妃?」

「只嘆我輩命如草芥,先皇病肓智愚,太子益繼位已為荒誕,更況執命我輩守護這喪權孤寡?若不凌遲了這女人,豈能洩我心頭之憤?」
不消贅言,右腕輕抽,凶刀便在人質頸項拉出殷殷嫣豔。

敵將焉為愚魯之輩?見我勢挾,立時明白,若輕易迫上,凶刀一晃壽妃便要了帳,延后必翻臉無情,更焉有義?縱使他鐵蹄踏平了我方一眾,再也要不到分毫好處。

白隼長空,惕我陣內蠢蠢欲動,揪過壽妃髮髻上前,右手長刀裂空而鳴。
「你來一箭,我放這女人身上一刀。」不只前方,亦是提醒身後沙校等人。
「狗日的」、「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卒……」環顧沙場,盡是叫罵。
是眾怒不可遏,敵將也只能抬手召止。


「你到底要什麼?」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30
標題: 15
15.       
「無主馬匹盡數留下,退兵十里。不退,咱們就耗。伏兵放爪,我先抹了這女人脖子再拚生死。老實退後,女人不傷毫毛與你處置。」

敵將獰笑。
「我怎知你們是否做戲。」
「大敵當前,性命交關,我還有心拿這禍水同你們做戲!我若帶同她逃,你們長騎怎有不逮之理?」
更不用說,堅持合圍,只能激使我方沙校等玉石俱焚。留條生路,既少折幾個兵卒,壽妃完好又可議豐酬,還能讓我陰損不成?

敵將昂首睨我,當早想到這一層。


「好!我就欣賞聰明人。」

聰明的敵人,更值得激賞。

敵將長鞭一抽,指空布令。
「傳令,留空馬,退!」

旌旗飄蕩,掩於地平線之下。



「沙校,請命眾人收拾上馬。」
沙校暴喝;「住口、你,還有臉說話!」
我迴盼冷笑。
「收拾乾淨點,你們還有長路要逃。」

歇口氣,頓感到額頭胸背一陣冰涼,隱隱打了個寒顫。
見眾人兵刃環伺凝僵,我更漠。


「你們不顧廂裡正主兒了嗎?」

沙校眼裡哪容我言辯解,圍陣更滴水不漏,自是恨我倒行逆施難放。
罷,此刻間不容髮,怎受得起拖延?我垂下長刀,心中默念。
『老頭,撤術吧。』
『撤?撤則不保,我早勸過你這計,終究破功。』
『撤還不撤?』
腦中老頭笑聲隱隱。
『撤。反正代價不減不折。』

懷中人身形點點消解成螢,從雙足向上魄散,壽妃惶恐更驚懼,竟似不知自己不過是個幻象。
詐計揭穿,我緊挾迫害的不過是個虛相,凶刀割畫的不過是我傷毒入骨的左肢。

啪搭、啪搭,繞臂涎垂的溼熱倏然在落下的瞬間冷卻。

忍不住低頭,睥睨著賊土貪食我的汗血嘖嘖有聲。

「你們,到底走不走?」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0 10:56
標題: 16
16.       
數衛在車廂內室發現被我點倒的壽妃安然無恙,各自說不出話。是驚魂甫定,恐有些還駭我手段刃心。
沙校指揮若定,傷患畢竟不多,包紮簡療,收整更速,沒三兩下便縛水糧衣帳鞍馬。
見我僵佇原地閉目養神,沙校親自提韁於前。

「老弟,是我愚魯,誤會你了。你的傷……」
我睜眼,牽笑。
「無妨。你們要不誤會,還真麻煩大了。沙校,請聽我一託。」
「別、別,少衛請講,沙某蹈火必行。」
「你們帶同壽妃,分三隊三向,混淆視聽。」
沙校點頭應允,不見我動。

「少衛?」
「我留下,殿後。」

沙校凝我,神色鄭重。

「隨來,盡快。」

「盡量,去吧。」






垂瞼仰日,白盡星紅。翔隼代目,觀敵軍十里外整暇以待,盤高吧,還眺不見呢。
西望,三隊奔亡,哪一方,向著希望?

盤高吧。

隼悵然啼道,眺不見的,再高都眺不見。

盤高吧,我於心吶喊,家土啊──那蔭茵芳濡的泥啊──盤高吧。



「再怎麼盤,隼也看不見的。」
「你說,我想見什麼?」
「一個好死,入土歸根。」
我忍不住笑了。偏頭,老頭雙手納袖,澹然而立。

「這一碼價給你罷,化壽妃的身,能拖多久?」
「我諾你盡量別讓腐了便。」
「真疑你是否一心咒我死。」
「哪話?你活著,我才有好價收。」
「好價吶?」
「是好價。」


是好價。
我撕去衣擺,縛緊上臂。抽刀,舉拳,咬牙。白隼滑翔身形一翻陡墜,悲痛長鳴。
「靜吧。」呼隼,落刀。

償那一臂替生,是好價。


老頭借我兵刃映日,不見紋血,驚呼一聲跌了兇刀,被我輕捉還鞘。
「雙刃成凶,殺敵,慎要傷主──」
「縱使凡刀斬顱,盡可不落地不帶血,凶的是術,是人,不是刀。」

老頭還算良心,施療擋血,扶我上鞍。

「我真沒想到你這麼乾脆。真想問你一句為什麼。」
我垂頭睨他,哼道:「你諾的,盡量拖。其餘少廢話。」
「憑你意念,許能撐回國。」
「那就好。」


「見你老兒,總沒好事。此去,願會無期。」
「那便無期。好走吧你。」
提韁跨肚,隨意選了排足跡循去,我喝:

「自當好走!」





踏漠的陽光,真艷,像要吃人一般,真艷。

像那夜一般,蝕魂澈骨的冷。

像那一夜般──





「你知道我為什麼救你,養你,教你一身武藝。」
師匠長髮披散,風起兩鬢,月下猶如飛雪。

我國大半域內曾幾飄降的飛雪?

「我知道。」

想想,如有,更似鬼魅。


「說出來。」
「你要我伏機刺殺你宿仇。」我內心刻意強調那「你」字。

「不是我,是你。」
他容面欺霜,勾唇勝月,心緒,卻比堅冰更殘。

「他賜你父死、逼你母亡,又滅你全家。」他聲聲煦軟卻字字鑿骨穿心。


但我還活著。

「你還活著,是因為我。」

你不救我,縱使難活,也不拒死。

「你該恨,」

恨什麼?何恨之有?

「你當恨。」



恨那──賜死棄了我母子飄零、誤陷了我主母半生的生父的男人嗎?
可笑。


「此刀將代我助你,薙仇雪恨。」
當自莞爾。

你癡執鑄刀雙業成凶,臨敵,也要刃主啊。師匠,你當我不知嗎?


你怎會信我必棄生捨命,為報你恩?
還不如說,若遂不了你願,索性就碎了我這棋吧。

罷,罷。

接過刀,連鞘一揚,我道:「師匠,此去了。」
此去了,後會無期。

「你,不殺他,他終有一天會殺你。罪人之子啊──」
背轉臨步,你還要補我一招。

「那就讓他試試看。你等著。」

「我等。」


月後終抵皇城,我手持師匠刀帖順入大內,數招敗下禁軍統領,拜官禁衛,御問無名,先皇於是提筆,賜為「少衛」,時年十五。

首見先皇,他那刻凝我半晌,方道:「小皇叔……不……」

「爾師,可好?」


「師匠──安好。」
管他形消骨立,只要仇人活著,他便能安好。

「朕聞你是他最鍾愛的弟子,他怎麼捨得?」
「因為是皇上。他捨得。」
我篤定他當下便知道師匠遣我來幹什麼。
先皇溫然淡定,輕息,卻不懼,更不退。

「爾師天縱英才,可惜……可惜……」

師匠才貌登仙,刀劍無雙,鑄器更可目空當世。
卻有太多可惜。

才貌堪絕,最愛的女人還不是錯嫁他婦枉去一縷紅魂?
聰慧敏捷,然皇親政黨之間,還不是因性剛愎自負,盤盤皆輸輸了個少年太子當今皇帝才轉入江湖?
武學登峰,踏遍天下再無敵手,卻終究下不了決心尋不了仇,只能遠遠望著,無端怨尤。
血親父子,同脈叔姪,先皇與太上皇,怎可能不知師匠心心念念?
我卻還是來了。
「先皇聖明。皇上聖明。師匠鑄刀,鑄得了天下無雙、斬得千人也不見捲缺的刀,但偏偏斬不了他的癡執。」
先皇稍愣,隨即肅然。

「少衛,要斬得了癡執,要靠智慧。此劍無形,猶勝鋼鐵,劈人不傷,是慧,直入其心,是智。要鑄智慧成劍,更費心血。值得。」

「皇上可有此劍?」
先皇但笑不語,負了雙手,竟有些得意。

「卑職斗膽,請皇上授此劍法。」

「我可引你,」先皇併指,點向我左胸。

「向你的心求。」

後來方知,他那刻的得意,竟源於我。



仇我終究懶負,先皇終究病殂,師匠的等待,終究一一成空。

睜目,攤掌,手裡除了韁,身前身後,還有什麼?
我比師匠,又強了多少?

再次闔眼,只因倦極。

仇我終究懶復,先皇終究病殂,師匠的等待,終究一一成空。

睜目,攤掌,手裡除了韁,身前身後,還有什麼?
我比師匠,又強了多少?

再次闔眼,只因倦極。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3 23:06
標題: 17
17.       



熾豔輕斜,隻影墨長。
黃丘土礫翻滾疾走,烙下風痕道道。

不由得想起,那曾經還有樑擎簷遮的幼年時光。

過晌,涼些時候,夫人總喜牽我四處散步遊賞。
常是逛市集,轉巷弄。要意猶未盡,天色尚明,她便出城西去,登那荒丘。想望夫君,長駐西疆。

知我悉透自個身世,早不若一般孩童喧鬧活潑,她卻偏要逗我,央我同唱些兒歌。我知她心意,淨是感佩,也只因更加敬重,反無法嬉笑面對。

丘上,總是那溫柔清潤的歌聲獨自隨風。



還記得,夫人尤愛倚靠晚窗下,迎引陣陣夜涼,手中針針迂迴,用她的膝溫煦那一襲衣料冰沁,再用她那一襲衣料暄暖我數度寒暑。
「少,今天老師交了什麼功課,你說給我聽。」總會這麼問,然復靜靜傾聽。



我懵懂幼兒為母夜棄府門,留書告父,不堪扶養。
偌大的將軍府,一時為此鬧得不可開交,表面卻更端肅凜然。


我與夫人並非故舊,卻是她出言納我膝下。
生父,堂堂鎮西將軍只當我這團污淤從未出生,夫人卻收留那於妻婦應深感侮辱怨忿的骨肉存在,無只溫飽,她甚至要我習字讀書。
「活下去,你會需要這些。」
「智與識,是任何人都奪不走的寶藏與力量。除非息止,否則你不可止學。」




「你,你沒想過要見見你生娘?」那男人問。


無所謂,是她不想見我。
你小子倒好,同你娘親一般薄情寡義。
可不是?我身上,還淌著一半兒,你的血呢。

他怒上,一掌掃得我跪地,唇齒一刮,鹹腥混唾沫滑了下來。當沒想見大膽忤逆他的還不過堪及胸腹的娃兒。他直覺伸手相扶,一望我臉面卻又撤抽,把我甩了個嚴實。想是認我不經打,恚然一瞪,拂袖而去。

我掙掌坐地待緩,然頰上熾辣不減,反陣陣抽痛。
老管家自廊邊巡過,連忙奔來扶我。

唉,小少……唉……隨陸伯敷藥去。唉,小少……


少兒,小少,說是乳名,不過小子二字雅飾過的別稱。
母未起名,更難奢望父賜,探詢夫人,只得一笑澹然。

「……正名啊,還盼著你親娘回頭接你時,再給起罷。」

經年去歲,我向夫人道:
「主母,我娘不會回來的。」

她默然無語,眶裡爍爍瑩盈。招我近身,細細密密為我順髮理襟。

「那便……等吧。等個真正愛惜你的人出現,他給你的,才是真正的名兒。在那之前……恐怕……恐怕,什麼都不是……」



然後,我便活該為少衛二字賣命,是嗎?




夫人說,她終究只是個女人,平凡的女人。
她的才智一但從嫁,註該被夫職壓下,纖肩薄骨挑擔一氏榮辱;她半生的幸福,倚靠的卻是無信無義的背叛;恪守婦德換來一子母不詳。

她長望的域疆唯有西風答應;日夜懸心,寒暑只能憑空臆度,安危捷報終究後朝廷而知;唯一一回先獲的密報,竟是將軍侵占軍餉、圖利謀賄事跡洩漏,九誅之令,不日將至。


丘上短歌細聞,長歌,終見哽咽。



夫人急書,連夜尋來了昔日故舊,苦苦為替我尋覓一條生路。
只得昧著良心利用那思慕她一輩子的男人。

我那可悲的師匠。


夫人握著我的手,蹲踞面前,柔夷緊攢。
「不應恨。你沒有被遺棄,我也沒有。從來沒有誰遺棄誰,我們真能遺棄的也只有自己。記住,這世上,能追緝你的,只有你自己。能掙脫的,也只有你自己了。」

「少兒,少兒……我總悔我為什麼放不下面子,給你起個好名,招個好運……但現在,我只幸你跟他無緣,更毋庸冠他姓背這滔天大罪了……」


少兒……
少兒……

你去吧,好好的活下去。
我的少兒。


遁走三日,聞鎮西將軍府滿門抄斬,主母逃過一劫。


只因她先一步飲鴆擇去。先先皇顧念主母德行,終獲全屍殮棺歸塚。
作者: menasi    時間: 07-7-26 12:02
標題: 18
18.        
霧氣因現實冰冷凝結,又因希望的重量墜落。

夢想禁不起青春燃燒,就連灰燼也無法攢握。
矇揚的不是塵埃,是南柯。是黃樑。滄海盡,便桑田。

西去。我向著落日。
曦去,希去,我生來走過太多破散,是否註定見不到家國興盛?
或許當初真該堅持主母取個好名。



我性實欠師匠鄙夷的所謂瀟灑。

馬行一步之距,刃心一劃之長。歸去,我不過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力挽狂瀾?
先皇去的快活,當真留下一筆爛帳。

勒彊巍巍翻下馬背,面東落膝,撮土為香,叩首頂禮。


老天爺,我這輩子沒求過什麼,一生只一個願望,王座誰人都好,就別為難老百姓了……



坐跪黃土,已乏力再起。我揮刀連鞘驅走座騎,靜待日盡,殼漸夜冷。想想,地棺天蓋也無甚不好。
墓碑?


去他的墓碑……


困倦息短,壽妃死生,沙校安否,也無力設想了。


早望不見鐵軌,索性,閉目吧,絕去所有塵世紛擾,舒筋展骨,靜一片心地長眠。




------------------------------
發便當是個會讓人上癮的高尚行為。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7-26 12:05 PM 編輯 ]
作者: menasi    時間: 07-8-3 22:12
標題: 19
19.


張眼,瞠目。
既非天蓋亦非地棺。

樑骨木擎白帳,因風列列鼓騷。
充鼻的,是血羶微微,沒入藥草冽芳。
左臂斷口已包紮妥當,渾身污血盡去,唯留圖騰青黑紋繞。枕臥厚毛氈頗為暖適,於我亡命之徒,未感受寵若驚,只覺茫然。

側轉,一人背我盤坐,聞聲,應是在研磨藥材。

我無所欲問,反正困頓,也便憩去。




不知隔許,再次醒來,帳內無人。鬢穴脹痛見消,精神清明頗復。

帳外不遠牲畜蹄鳴,牧人吆喝、孩童嬉囂。暄語隨步漸進,一人談笑著手提水囊角碗揭帳而入。
儘管身著窄袖皮裝,那人不若一般綠洲民族相貌邃黝,膚色白皙,五官水蓉,右髻斜綰,逸肩長髮墨如幽鏡。
覺我望他,莞然開口。
「吾名照瑕,閣下怎稱呼?」那人一開口低腔軟語,西疆方言摻揉了些許異地春風暖情。

「少衛。」
「聽似個武官兒名頭呢。」照瑕頗感興味,在我右側蹲跪,傾囊注水。我不想被人將扶,先擰力撐掌坐起。

聽似個武官兒名頭?可不是?
少衛二字到底命的是名,還是職?
去了職守,恐什麼都不是了。

只怕,命的是執。
虛費一生蹈一個空名的執。

遞來的角碗直覺振臂相接,卻落得半刻空盪,才發現左手齊中臂被我一刀連骨削得多乾淨。

照瑕眉彎,唇勾蓄煦,將碗湊到我唇邊。
「不管你介意否,這水吾是灌定了。」


那水香氣芳冽,純淨無沙,想必近有水源,難道我已到了綠洲之國?
飲罷,我忙問置身何處,方知此是某游牧族落於漠中定期紮駐的徙地,雖有水草豐美,規模還遠不若此去七日的綠洲之國翠廣繁盛。

我不敢貿然探問沙校等人行蹤,一時只聞帳外喧囂。


「聞你口音,是漢東來的吧?」
我點頭。
照瑕手捧角碗轉弄,凝我斷臂傷處神色黯幽。

「能否多說點?吾……我──已好久,未聆家腔了……」
「你是東漢人?」
「昔是,昔是……你瞧吾真忘本,地隔不過天涯,家腔怎地舌也不靈使了。」
照瑕赧慚低了頭,禁不住,又望帳口一方天地嚮往。
我多花了點精神才稍領會他那地道的方言。


不過天涯,仍是天涯。亙阻的不是黃土飛砂,不是地。去不歸,歸不去,不能歸。

是天涯。



「我們,都離家鄉這麼遠了啊。」

八荒九垓,國遙壤僻,離人,更遠。
作者: menasi    時間: 12-1-17 22:30
20


胸口有些刺癢,睜眼,落入褐色暖眸裡。
隼望著我,我望著牠。

我醒,於是牠展翅抖羽,移步將挪,安然把疲憊鋪張在我胸膛謐憩。

一旁照瑕見我醒,鬆了口氣,方笑。
「瞧你這一恍惚,可幾天去了呢!就這禽鳥忠心,無懼人弓犬馬,顧盼威猛,流連不去。一忽兒揭帳未闔,便入來守你片刻不離。要近你身,還得望牠首肯。」

我抬手順了順隼腹部軟絨,道:

這是。

我這人不信命,但凡事有因,必有果。
告訴你罷。
我自幼習武,首次秋季驗收,師命射雁,不射,當晚藤鞭抽斷再換。又月,師命射雀,不中,棍如雨下。
隔年秋,師命射隼,一不中,便殺。劍架脖頸,迫於無奈,只得張弓搭箭。
不巧的是,漫空遍野望去,只隼一雙劃蒼天朗穹而過。


那箭是一命抵一命,雙雕再也不敢,然這一射之下獨活的口,當晚遠遠隨來。

初時未覺,醒悟已晚。
如夢如靨,千里不絕。

終是向我討命來。

守著,是忌憚你。
若曝屍荒野,必食雙目。

照瑕聞言,面露驚懼,手已摀到頸間項鍊上。
一會兒才道。

吾見識過猛禽的烈性,若失伴,必既刻隨去。
換做吾族人,亦如此。
最怕是-約定同生卻不共死。那獨自捱挺孤寡,才可怕。

這禽鳥若真要報仇,只怕不會引我族人救你。

生死有命,終須一別。啄食雙目,最是不甘你提早拆散。


我笑。

這晝夜追隨,許是要見我失所愛方能解恨。

聞言,照瑕也笑了。就這一句話一勾角,知我胡話連篇,他人厚道卻不拆穿,只捧了碗水喂我飲下。

那軟調異腔輕斥,生死相隨、生死相隨,踏後的固然心甘情願斷然決絕,誰又悉透那萬不得已先行之人心裡每每傷痛逾恆,多少的、多少的不捨?


聞言心中煞是一慟。
我命裡懸孤,這一生終究折在恨裡的是誰,早已難分難理。
是剔透得冷汗直流,但心上嘴仍道:


該走的都走得乾淨,管他後人怎想?



那瞳晶瑩透徹,望去,彷彿可見那披上晨曦的庭台樓閣、芳草華木。

閃現的是何人的朗聲、誰的笑顏。
我再無以為家的家。




照瑕握了握我獨下的手。


你若心中有人,縱多不願,當以念為念。

務以念為念。




歡迎光臨 鐵之狂傲 (https://www.gamez.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