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標題: 一代女皇之路~武則天 [列印本頁]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09:56
標題: 一代女皇之路~武則天
  古中國的先哲們把這歸因於“天道”,冥冥中自有一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推動著曆史的車輪,見證著塵世間一切生死榮枯。“天命當興”、“氣數已盡”,這樣沈重宿命的話語,一直回蕩在華夏曆史數千年的時空之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便曾對著烏江的滔滔逝水,發出過“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慨歎。縱然英雄蓋世,無奈形勢比人強的蒼涼與悲壯,彌漫著一頁頁的青史黃卷。然而,在中國曆史上,也從來都不缺另一種聲音,那是王侯將相甯有種乎的激越呼聲,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放自信。於是,有人匍匐在天命的腳下,爲不可揣度的天意而惶懼顫栗;有人更改名字稱號以順應天命,期望能由此帶來非分的功名和富貴;但也有這麽一些人,他們自己創造預言,編織谶緯,一把扯過天命來爲自己服務。不同的性格,構築起不同的人生,也爲曆史的發展,平添了無數莫測的變化。是的,曆史人物都有他的局限性,都不能超越他所在的大環境,但的確有這麽一些人,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自己的命運,甚至他人的命運。他們不能戰勝“命”,但卻能把握“運”,他們不能超越時代,但他們成功地超越了自我。
  
  武則天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們盡可以分析說是唐代社會對於婦女的寬容讓她有了出位的條件,或者說是高宗身體不好才給了她機會,或者幹脆說是長期受壓抑的庶族地主要奪取政權,所以把她推到了前台,但無可否認的是,她的成功至少有七成應歸結於她自己非凡的才能和手段。她的從政之路血腥殘忍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留下的評價也是毀譽不一,但不管你是崇拜她還是唾棄她,都無法不正視她的存在。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在她前面,有不少掌握實權的皇後太後,但都沒有這樣的膽量改換旗號正式稱帝,在她身後,也有無數效颦者躍躍欲試,但即使是在婦女地位較高的唐代,也再沒有人能問鼎成功。這段曆史一直讓我很感興趣,初中時曾經寫過一首關於唐朝的打油詩,其中有這麽幾句:“則天回首紫微暗,獨坐金殿稱風流。當世多少奇男子,對此莫敢不低頭。”有時候真的很好奇,想知道這個在千百年後依然讓很多人感覺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在當時人的心目中又是怎麽樣的。她的身邊,有祖父被她殺害卻終身爲她盡忠的上官婉兒,心向李唐但還是爲武周勞心竭力的狄仁傑,倍受疼愛、老公卻被她活活餓死的太平公主,這些人是怎樣看她,對她又懷有怎樣的情感呢?這真是很有趣的事。曆史的魅力,就在於它給了你一個簡單的框架,同時又留給你無限想象的空間吧!
  
  然而隔了一千多年的風煙在來檢視這個青史中的女子,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爲現實政治服務,向來是中國官方史學的基本特點,但對於武則天來說,事情甚至更爲複雜。首先在於太宗高宗時期的史官許敬宗,其修史一向讓人評價不高,比如太宗曾經賜《威鳳賦》給長孫無忌,他寫成給尉遲敬德,因爲敬德是他的兒女親家,長孫無忌卻是他的政敵。因此許敬宗剛一去世,便出現了要求刪改實錄中不實之處的呼聲,並且立即得到了唐高宗本人的贊同並付諸實行。(此次改史,也牽涉到高宗後期帝後權力之爭,容後再述。)因此,如今我們看到的太宗後期及高宗時代的政爭,面目已經十分模糊,對於武則天的崛起過程,也就充滿了各種猜測。
  
  其二、武則天以周代唐女主天下殊爲不易,與儒家倫理傳統道理相悖,爲宣揚自己的“君權神授”和“王者不死”進行了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留下了大量真真假假的傳說故事,無論是她的名字,還是出生甚至死後立碑,都流傳著各種說法,甚至可以說她的一生都籠罩在神話和傳說之中。
  
  其三、封建史家對於她的描述很可能是不公平的。比如《資治通鑒》裏面就充斥著一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流傳甚廣的武則天怕貓的故事,說她殘酷迫害王皇後和蕭淑妃,蕭淑妃臨死之前大聲詛咒來世必化爲貓,武則天爲鼠,生生扼其喉。據說武則天被這樣狠毒的詛咒嚇怕,自此宮中永不養貓。然而同樣是《通鑒》,又記載了長壽元年武則天如何調教貓和鹦鹉和平相處,並在大臣面前顯擺,結果貓當場把鹦鹉給吃了,讓她十分尴尬。(“太後習貓,使與鹦鹉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鹦鹉食之,太後甚慚。”)大量妖魔化的記載,形形色色的傳說,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其四、建國之後,對於武則天的評價仍然是變化無常的。五十年代,史學界對武則天是基本否定的,岑仲勉的《隋唐史》說武則天在位二十一年,“實無絲毫政績可記”。六十年代,情勢爲之一變,武則天成爲儒法鬥爭推動曆史發展中進步的法家的代表,其曆史地位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郭沫若連續發表文章,全面肯定武則天,斷言“武後統治時代是唐朝的極盛時代”,井引用武則天自诩“知愛百姓而不知愛身”的話來證明她的德政。郭沫若的有些說法讓我們覺得很有趣,比如他說武則天“是維護均田制的,……遺憾的是從史料中找不出武後保護均田制的明令,但也找不出相反的證據。我揣想是由於站在反對武則天立場的史官們把它湮沒了”。郭沫若還提出了無字碑是武則天自己所立的說法,據說是武則天的遺願,表明是非功過任由後人評述。可是從現存的記載來看,從未提到過武則天的遺願包括立無字碑這項。文革過去,隨著“紅都女皇”的倒台,關於武則天的口水戰又再度升溫。再加上當今女權運動的影響,她的身分除了女皇,僭主,法家代表之外,又多了一重婦女解放的色彩。
  
  曆史變成傳說,傳說變成神話。千余年來,武則天的形象便象這無字碑一般任由人們塗抹評說,似乎再沒有哪一個帝王惹了如此多的是非。隔著厚厚的油彩,要分辨她的本來面目,基本上已經是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仍想試一試,盡量從現存的各種真假難分的記載和傳說之中,追尋這個非凡的女子……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7 09:5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04
曆史是什麽?“曆史就是一面鏡子,可以鑒興亡。”大唐二任帝太宗皇帝如是說。這話當然很有道理,然而我們怎麽知道自己照的不是哈哈鏡?史家縱或力圖做到客觀公正,在史料鑒別和取舍之際,也難免因自身的立場而有所傾向,再加上執政者有意無意的影響,鏡中人縱然有著相似的眉眼,氣韻和神采也可能全然不同了。太宗皇帝可謂對自己這套鏡子哲學身體力行,不僅表現在他的確從曆代的興亡中總結出了一些經驗教訓,也表現在他把風月寶鑒背後的興亡——爭奪話語權的戰爭,毫無顧忌地搬上了前台。是有心?是無意?是不屑顧及還是無法顧及?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這麽發生了,而且沿著這樣的軌迹一路發展下去。時隔千年,唐代的實錄及國史,如今已經全部佚散,但我們仍然可以從現存史料的只言片語中,隱隱查知書寫青史背後的那只翻雲覆雨手。
  
  衆所周知,唐代《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是由房玄齡監修的,其間發生過著名的“領導親切關懷”一事,據傳著眼點主要在於玄武門事件的定性問題,原有記載在太宗禦覽之後按其要求重新修改。盡管中國史書一向有爲尊者諱的傳統,而有改史之嫌的帝王也非他一個,然而官方明文記載且詳述經過的他還是得算頭一個。連作弊也敢開天下先,難怪惹了那麽多的話題。而太宗朝後期的曆史《貞觀實錄》,則由長孫無忌監修,其後許敬宗有過篡改。此外,許敬宗也負責《高宗實錄》的撰寫,但在許敬宗死後,高宗突然表示事多失實,命宰臣改正。而結果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高宗的形象,極其心軟仁厚,完全是在許敬宗的挑撥甚至恐嚇之下,才含著淚貶殺了於他有大恩的舅父長孫無忌。果然,事隔不久朝廷便下诏爲長孫無忌平反昭雪,歸葬昭陵。以武則天對於長孫無忌的仇恨來看,很難說這次事件得到了她的衷心支持,別忘了她直到臨死之前才原諒了王皇後、蕭淑妃和褚遂良等反對她做皇後的人。由此,我們不能不懷疑武則天在高宗朝後期對於朝政的掌控程度,以及當初那個真正想除掉長孫無忌的人究竟是誰。
  
  然而,時間是站在武則天這邊的,她很有耐心地等到了高宗去世,自己完全而直接地支配朝政之後,親自監修欽定《高宗實錄》一百卷。和太宗高宗多少會有些避忌不同,她很直接地自己親自出馬操作,——《新唐書*藝文志》及《舊唐書*經籍志》均明文提到,《高宗實錄》爲“大聖天後”所親撰。這一番龍爭鳳鳴,不由得讓人想起奧維爾《一九八四》中的經典句子“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她關注的不僅是高宗朝的那段往事,也包括武周朝自我形象的塑造。在她當政期間,有宗秦客撰《聖母神皇實錄》,長安三年,在她生命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時候(當時已80歲),又下诏特進武三思等修唐史,只是書尚未成已然遭遇政變,被迫退位(見《唐會要*修國史》)。
  
  由此可見,武則天真是個很強勢的女子,幾乎做了男性帝王要做的一切事情,不僅占據了兩性間的支配地位,更力圖主宰那個男權社會中的話語權。可惜敵不過命運,李唐皇室複辟,一切的希望也如夢幻泡影般破滅。《則天實錄》和《唐國史》最後由開元史官吳兢等完成。而她的毀譽,也只能在司馬光郭沫若這些男性話語者的口舌間翻覆變化。
  
  重新檢閱這段曆史,有時不免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唐朝曆代帝王都在竭力仿效太宗,然而真正繼承了太宗皇帝衣缽的(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仿佛卻是這個和李氏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並州女子。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06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08
武則天,並州文水人。關於她的出生之地,有利州(今四川廣元)和長安兩種說法,大抵是根據武則天出生之時其父在何處任職推斷的,然而論她的籍貫,算來應是並州的。武則天本人便親口說過:“並州,朕之枌榆”(枌榆,即故鄉之意)。對於這片“龍興之地”,她顯然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多次親切接見當地父老鄉親,改並州爲北都,並仿效漢高祖劉邦惠及故鄉的先例,爲當地百姓世代免除賦稅等等,稱她爲並州女子,也許更爲合適吧!
  
  可能有很多人都已經知道,則天二字並非武則天的本名,而是來自於死後谥號“則天大聖皇後”,開元史官吳兢因做《則天實錄》,這是則天二字的最早出處。但這個稱呼並未流傳開來,在漫長的千余年中,人們一般都以“武後”來稱呼她。武則天這個名稱,是近代才開始流行的。我很懷疑她是否會喜歡這樣的稱呼,如果她只是滿足於當太後、皇後,她這一生將會安甯得多,在下诏去帝號稱皇後的時候,她的心裏,想必是充滿了郁悶和不甘的吧!在現代影視劇中,她的名字是“媚娘”,源於入宮之後太宗曾賜號爲“媚”。而“曌”這個字,則是她覺得這個字型很氣派自己拿來用的了,有人因此認爲她的本名必是“曌”的同音字,遺憾的是史籍中只記載了她喜歡“日月當空”這個字型,至今還未找到其他的旁證。那麽,她的本名是否就此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再難追尋了呢?仔細找找還是有線索的。在《新唐書*地理志》中,我們發現這樣一條記載:“華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諱曰太州,神龍元年複故名”。之後還有“華陰,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龍元年複曰華陰”。垂拱年間爲武則天準備登基的時間,神龍元年中宗複辟,因此武則天的名諱中有個“華”字,應該是可信的。看來民間傳說武則天的閨名爲“華姑”,並非空穴來風。只是“華姑”這個名字實在有點土,遠沒有日月當空的則天女皇武曌聽來那樣威風了。
  
  按照中國帝王的傳統,武則天的出生,自然也給籠上了一重神秘的色彩。傳說著名術士袁天罡曾經給襁褓中著男裝的武則天相過面,預言她若爲女子,必將爲天下主。武則天的父親因此牢記在心,鐵了心要把女兒送到宮裏去“爲天下主”。這個故事還有個更爲古老的版本,袁天罡是給武則天一家人相面,但武則天已經四歲,並非襁褓中的嬰兒。對於武則天的姐姐,後來的韓國夫人,袁的評語是“之後必當大貴,但夫婿沾不了光。”接著是武則天,袁天罡要求武則天在地上走幾步,然後大驚:“可惜是郎君,若是女,當爲天下主!”熟悉唐史的人會覺得這個故事很眼熟,若幹年前,也傳說有個神秘的白衣人爲李家相面,奉承李淵“公當大貴,且必有貴子。”然後評論四歲的李世民日後必將成就一番濟世安民的事業。如果把這位白衣人加上袁天罡這個名號,兩相對照,便會發現二者之間確有驚人的相似。何況,最早記述袁天罡事迹的《感命錄》裏面並沒有這件事,後人懷疑這段記載乃是僞造,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然,考據這類帝王出生靈異事件的真僞其實沒有多大必要。只要是真命天子,就算沒有高人相面,想必也會夢見下太陽月亮之類的,只是日人原百代的《武則天傳》將這一事件渲染得十分神奇,認爲是武則天日後遭遇困難仍能百折不撓過關斬將的精神支柱,個人覺得是不大可信了。女主天下的預言畢竟過於虛無缥缈,又能給一個深宮中的女子多少實質性的安慰和信心呢?武則天的野心,應該還是隨著身份地位的變遷而逐步升級的。所以,沒必要過分迷信命運的安排,只要走好了眼前這一步,也就爲將來下一步打好了基礎。而武則天的女皇之路,便是從她以當朝勳貴武士彟之女的身份,入選貞觀天子的後宮才人開始的。
  
  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說來也是一位傳奇人物。武家世代務農,到了武士彟這裏,不願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毅然走了棄農經商的道路。武士彟爲人精明,運氣也很好,經營木材生意正好遇到文帝晚年好大興土木,隋炀帝楊廣更是一位狂熱愛好基礎建設的君主。隨著大規模大手筆的土木工程接連不斷,武士彟的家財也就節節看漲。然而他的社會地位並未隨之而水漲船高,在中古時代,商人位居四民之末(士、農、工、商),地位尚在農民和工匠之下,某日在東都洛陽得罪權臣楊素,武士彟毫無辦法,只能連夜逃回老家並州。金錢在權勢面前,竟然敗陣得如此之慘,縱有黃金萬斛不及當權者的冷冷一笑。這一場羞辱,若幹年後由他的女兒報複回來,當時已是大周朝女皇的武曌特地下旨,楊素兄弟子孫世世代代不得爲京官,理由是他挑撥楊勇楊廣兄弟不和,對於隋帝國的覆滅負有完全責任。大周朝的女皇竟然爲隋朝的廢太子楊勇打起抱不平來了,這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不難想象女皇當時的心情,大權在握,快意恩仇,看著當年位高權重的仇家一個個匍匐在自己的腳下,那種快樂想必是世間的極致吧!權力帶來的誘惑不是不吸引的。
  
  不知道逃回並州的武士彟是否也有此感受,但從那以後他就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積極地往官場上鑽營。先是花錢買了個小官當當,而後著意接納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李淵。他是最早勸李淵太原起兵的人物之一,甚至還捐出了家産供李淵打拚,——考慮到他當時屬於炀帝派來監視李淵的王威手下,不能不佩服他眼光還是很毒的。這位木材商人的智慧絕不僅僅只是在商場上。亂世風雲變幻,舍棄人人看好的魏公李密而死心塌地地投效李淵,甚至不惜將身家性命和萬貫家財投入這樣一場豪賭,他的膽量可也相當驚人了。絕高的智慧,精準的目光,在必要時不惜
  舍棄一切放手一搏的勇氣和冒險精神,日後都被他女兒繼承,甚至走得更遠。然而,讓我感興趣的不是他的膽量,而是他的決心。辛辛苦苦積攢的萬貫家産可以舍棄,自家性命可以不要,甘冒毀家滅族的風險,也要強登上這個本不屬於他——一個商人能參與的政治舞台。這樣的頑強執著,這樣的不顧一切,其背後是急於擺脫自身寒微階層的焦灼和對世俗權力的渴望。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2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20
武士彟的投資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定鼎長安之後,他被列爲從龍功臣之一,算得上開國元勳了。他雖非馳騁沙場的將才,但長袖善舞精於經營之術,調度理財是把好手,加之於李淵關係不俗,因此一路官運亨通,武德三年即拜工部尚書,其間還一度兼統關中十二軍中的一支,累遷晉爵爲從一品的應國公,說是“既勳且貴”,那是一點也不過分的。(有指武士彟謙辭不就,然武氏被列爲從龍功臣並因此發迹成爲當朝新貴,應無疑問。)然而當時社會重門閥,世家大族就連李唐皇室也不放在眼中,在他們的眼裏,武士彟仍然屬於他們看不起的寒門小戶,最多再加三個字“暴發戶”。
  
  一些美麗而淒涼的傳說由此開始。有說武士彟爲了洗脫“暴發戶”的名聲而休了出身低微的原配相裏氏,另娶武則天的母親年輕漂亮的弘農楊氏爲妻,活脫脫的陳世美前身。因此相裏氏的兩個兒子心銜母親被休之辱,在武士彟去世後對武則天母女百般淩辱,由此養成了武則天倔強堅毅的性格雲雲,寫得倒是十分精彩,可惜全無依據。武士彟雖常被看他不順眼的史官諷刺爲好奉迎拍馬,但於公於私都十分盡職盡心,並沒有多少可以指責的地方,當然更沒有做過休妻再娶這種事了。相裏氏乃因病而亡,武士彟在任上無法探望,高祖李淵曾因此大爲稱贊他的忠義,更親自爲他做媒選中弘農楊氏楊達之女爲妻。[1]且楊氏以92歲高齡卒於鹹亨元年,由此推算她嫁給武士彟的時候至少已經42歲,又何來年輕漂亮之說呢?[2]小說家爲了故事曲折而編造一些情節是可以理解的,但要作爲曆史看還是應該尊重事實。
  
  弘農楊氏爲關隴貴姓,是著名的高門士族。武楊聯姻可謂舊日門閥與當朝新貴的結合,正和隋末唐初那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相應和。不過,近來也有學者黃正健先生對則天母族提出質疑,理由是新舊唐書在《外戚傳》和《後妃傳》中均未曾提到武則天之母爲隋宗室楊達之女,弘農楊氏的墓志銘也未提到爲則天母族。且反對立武則天爲皇後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她出生低微,如果其母真的是楊達之女,何不大力宣揚?並引用武則天立後之後曾作《外戚傳》,引起議論紛紛爲證。(“後乃制《外戚誡》獻諸朝,解釋譏噪”)黃先生認爲,楊達“有學行”,而武則天的母親楊氏心胸狹窄,缺乏大家閨秀的風度,而且七八十歲還和外孫賀蘭敏之私通,不像楊達的女兒,因此斷言她是個出身寒微的女子,比如與楊達家有某種關係的侍女、樂伎等。[3]
  
  個人以爲黃先生的這些說法是比較偏頗的,最後一點明顯證據不足且不說,按照當時的慣常做法,家世主要是考慮父係那一支,立後時未以母族的高貴爲己辯護是完全有可能的。此外,新舊唐書並不是完全沒有提到則天母族的事情,比如新唐書之《楊恭仁傳》。後來武後用楊恭仁從孫楊執柔爲相,就是因爲楊執柔是外家,所以引以執政。時人議論武後所制《外戚傳》,也不見得就說明身世完全編造,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呢?最重要的一點,武楊聯姻時楊氏已經40多歲,武士彟則已功成名就,如果不是貪圖楊氏家世顯赫,何必娶這麽一個半老徐娘?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之下,哪有高官娶一個侍女樂伎爲正妻的?何況武士彟並不是那種感情至上的人。在無確切證據之下,似不可以輕易否定正史。
  
  不過,有一點仍是值得注意的,就是楊氏出嫁的年齡太大了些,蕭淑妃的女兒拖延到二三十歲才出嫁已經被人說武則天搞政治迫害了。按武則天爲其母所立的望鳳台碑的說法,似乎是她孝順父親又信奉佛教所以耽誤了,這當然純屬扯淡,如果楊氏這麽清心寡欲,也不會頻頻與人私通了。所以我猜想她是不是曾經嫁過人,而時人的議論就是《外戚傳》中抹殺了這一點呢?是耶非耶,就留待今後看能不能發現更多的實證吧。
  
  楊氏既爲高門貴女,頗具北朝女子精明強幹、大膽潑辣之風,不好針線女紅,輕視紡紗織布,喜詩書,善屬文。這樣的性格,也被武則天繼承,她對於文學的愛好和才華無疑便是來自母親的遺傳。除此之外,楊氏賦予她的還有長壽的基因,楊氏享年92歲,武則天82歲,在中古時代這是異乎尋常的高壽了。健康的身體無論何時都是成功的必要因素,在某些時候,甚至比才智更重要^_^ 相裏氏爲武士彟生了四個兒子,其中二子早亡,還剩下元慶、元爽二子。楊氏則生了三個女兒,長女即是日後的韓國夫人,次女爲武則天,下面還有個妹妹,約比武則天小一歲,史書上記載不多。仕途得意,兒女滿堂,武士彟的生命也算是很完滿了。就在這個時候,大唐高層政局變動,秦王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事變奪位成功,時爲武德九年 六 月 四 日。
  
  在武德一朝官運亨通的武士彟,除了在事變後短暫地回京述職之外,終貞觀一朝,便一直都在外地任職,再也不曾做過京官了。個人覺得這和武士彟與高祖關係密切有關。武士彟作爲太原最早的從龍功臣,一直深得李淵賞譽,這可以從他順暢的仕途反映出來。李世民武力奪嫡之後,致力於各派係的政治和解,並沒有給他小鞋穿,但要再擠進政府中樞,那就大大不易了。這,或者可以解釋武士彟在武德貞觀兩朝地位變遷的原因吧!貞觀九年,李淵去世,武士彟聞之吐血而亡,當時武則天已經12歲,隨母親和兩個異母兄弟扶棺回到老家並州葬父。她的生命,也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26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24
關於武則天的童年生活,正史上記載不多,可以確知的是武士彟無論到哪裏上任,都把她帶在身邊,跑遍了小半個中國。在她足迹踏過的每一處地方,都留下了無數脍炙人口的傳說,至今利州荊州等地仍有武則天廟。甚至,在靠近太平洋北部的欽州,都有祭祀她的廟宇,其名人效應可見一斑。據宋人筆記《嶺外代答》記載:“廣右人言武後母本欽州人,今皆祀武後也。冠巍然,衆人環坐,所在神祠,無不以武爲尊。巫者招神,和曰武太後娘娘,俗曰武婆婆也。”在這些傳說中,武則天通常都以一個擁有超自然力量的聰慧少女形象出現,整天在山林和綠野間到處亂跑,金口玉牙地施以各種神迹。這些故事當然不能成爲信史,但也從側面反映出武則天童年備受父母寵愛,快樂無憂的生活。她似乎並不像同時代的官家小姐一樣,養在深閨之中,學做針線女紅,而有更多接觸外界的機會,受母親的影響,善屬文工書,醉心於詩賦文學,審美觀上喜歡宏大壯美的事物。舊史記載她後來因爲“美容止”被召入宮,指她容貌與舉止俱佳;另有“素多智計,兼涉文史”,“有才貌,招入宮”等記載,都反映出她不僅貌美,且有才學,因此被皇帝看中征召入宮。這是史書對少女武則天的正面敘述。
  
  武士彟去世之後,楊氏因爲沒有生育兒子的緣故,在家族紛爭中屢屢處於下風,史書上因而說武氏兄弟對她不加禮遇。不過,她畢竟是正室夫人,是嫡母,身份地位決定了武氏兄弟最多只是不尊重不買賬,而不可能像對待庶出妾室那樣肆無忌憚地欺淩迫害。要知道,楊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弱女子,那個時代,也不流行對牢白海棠吟詩不時吐口血荏弱美女。那是平陽公主助父起兵馳騁沙場的時代,是尉遲恭秦叔寶單騎闖陣單挑的時代。那個時代的女子,就如我們現今從唐代壁畫和陶俑中看到的,豐潤而鮮活,有著開闊疏朗的眉宇和雍容自信的笑容,嘴角眉梢都盈滿了生命的元氣和充沛的活力,那是唐。
  
  然而家人的不和不可能對武則天沒有影響,從12歲喪父到14歲入宮,這兩年間對於武則天一定是很不愉快的記憶。很多人因此認爲,童年的陰影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安全感,是武則天日後行事何以如此狠辣的原因。這當然很有道理,不過實事求是的說,也不是所有童年不幸的孩子都會養成如此淩厲的個性和強烈的報複心態。武則天是特殊的,非常特殊。
  
  縱然如此,我仍然不願意將她想象成爲單純由戾氣和野心凝結而成的怪胎。貞觀十一年,天子以其才慧征召武則天入宮,她對母親說了那句很著名的話“見天子庸知非福”,我怎麽都不能贊同這是她覺得自己野心就要實現於是興高采烈的表現。我並不相信高人相面女主天下的預言,也不認爲武則天就會因爲這個預言而自信爆棚,摩拳擦掌地準備去迷惑兩代帝王登上女皇寶座了。在我看來,這話很可能就是一局普通的臨別贈言,安慰她的母親“我會過得很好,請不要爲我擔心。”不管她日後手段多麽令人顫栗膽寒,但在當時,她畢竟只是一個14歲的少女而已。
  
  當然,你可以反駁我,如果我的想法能跟武則天一樣,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碼字了。這倒也是,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武則天,也可以按照自己的臆測給這句話配上不同的潛台詞了。我只是固執地相信,在她成爲冷血無情的政治動物之前,也一樣有過如花少女兒女情長的一面,直到日後對於權力的追逐一點一點地碾碎所有的柔軟與天真。日後她縱然君臨天下,事業上達到輝煌的頂峰,然而兄弟姐妹勾心鬥角,子孫媳婦視若寇仇,就是和李治夫妻之間也多了功利和爭鬥,也就是和楊氏的母女關係還算比較單純吧。她不能算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但我仍然相信,或者說希望,曾經一度,她是個好女兒。
  
  宮門一入深似海,貞觀十一年,14歲的少女武則天辭別母親來到大唐的中心長安,成爲太宗皇帝後宮花花草草中的一枝。這裏,有因罪沒入宮中的犯官女眷,有隨例采選的普通宮女,武則天相比之下還算幸運的,一開始就有才人的封號,賜號武媚。因爲母親出生弘農楊氏的關係,她甚至可以在這裏找到親戚。其中之一就是昔爲太宗皇帝弟婦,今爲天子新寵的巢剌王妃楊氏——在一些傳奇小說中,她常被指爲武則天入宮的引薦人。
  
  巢剌王妃楊氏,即是以前齊王元吉的正妃,玄武門事變後沒入宮中,成爲太宗晚年的愛寵之一,生有一子曹王明。她是楊達堂兄楊師道的從侄女,因此是武則天轉折的表親(這個關係遠了一點>_<)《武則天傳》的作者雷家骥先生認爲她是太宗晚年最愛的女人,不僅因爲曹王明是長孫皇後死後太宗唯一增添的子女,也在於通鑒曾記載太宗曾有意立她爲後(不是傳說中的李恪之母大楊妃啦)幸爲魏征谏止。然而個人認爲這記載不大可靠,因爲魏征在世之日曹王明尚未出世,楊氏既無兒子又無任何封號,太宗又是那樣一門心思作名君的人,不太可能如此行事。曹王明給過繼給元吉爲嗣,長大後成爲太子李賢的好友,李賢出事之後受牽連被貶而死,和母親一樣成爲宮廷鬥爭的犧牲品。不知道是否楊氏身份特殊,還是和武則天的關係遠了些,從現有的材料看,沒有任何彼此交往的事例。真正對武則天生活有影響的,是她的另一位表姐,十三歲即進入秦王後庭累升至德妃的燕氏。
  
  燕氏的母親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堂姐妹,因此她們的關係要親密得多。武則天在宮中可能得她幫助不少,對她極爲尊敬。高宗泰山封禅,當時已是越國太妃的燕氏在武後的安排下,與她共同主持終獻,參與了國家最高級別的祭祀大典,可謂榮寵已極。去世之後,武則天極爲哀痛,令寺觀爲她度二十七良人,更爲她造佛陀繡像二尊,親筆制銘繡於座下,給予這位表姐極高的禮遇和敬意。傳說這位燕妃自小就是一位過目不忘的神童,因才慧而招入宮中,十三歲即開始的宮廷生涯練就的城府、智慧和隱忍,對於武則天有不小的影響吧,我一直疑心她才是武則天入宮的引薦人和人生經驗上的領路人,畢竟,武則天之前的經曆並不十分複雜,她的手段和心計更多的還是在宮廷鬥爭中培養出來的。[4]
  
  太宗皇帝晚年多內寵,他似乎偏好才貌雙全那類,有時候才學甚至比容貌更爲重要,比如燕妃和後來的徐惠都是以才女之名入宮。且不忌諱和後妃談論政事,前有問政於長孫皇後,後又對徐惠上書勸谏征高麗大加褒獎,可見李唐家風原不嚴禁後妃幹政。無怪乎唐朝皇帝在感覺外人不可信任的時候常常會倚重太座,一不小心造成大權旁落的遠不止李治一個,不過他最爲出名而已。
  
  以武則天的聰明和美色照說也是太宗喜歡的類型,從一開始就封爲才人賜號武媚來看,也曾識得君王之面。爲了討好太宗,她還努力地學習王羲之的書法,真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只是後宮習練王書者雖衆,練到她那個地步還真是卻不多。武則天開始只是爲了邀寵,後來竟得以大成,成爲她終生癡迷的愛好,跟太宗一樣到處征集王羲之的作品,愛之如狂,以至於現在人們還在爲《蘭亭序》究竟是被太宗帶入昭陵還是被武則天帶入乾陵而爭論不休。她的書法造詣極高,在書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太宗首創以行書入碑,她則是第一次用今草入碑。 太宗有《溫泉銘》和《晉祠銘》傳世,她的《升仙太子碑》也堪稱精品。只是人們提到武則天的愛好多半會很暧昧地想起控鶴府和一幹男寵,這不能不說是件憾事了。她在書法和文學上的才華是她日後贏得文學青年李治青睐的重要原因之一,可是在當時,她的種種努力並沒有引起太宗的興趣。在漫長的10多年中,她五品才人的地位一直都不曾得以升遷。從14歲到26歲,貞觀時期占據了武則天最美的青春年華,卻也是她生命中最黯淡的日子。

注:[1]李淵贊揚武士彟見《冊府元龜*忠義》,爲他做媒見《全唐文*攀龍台碑》
  
  [2]武則天母親楊氏的年齡見《全唐文*望鳳台碑》:“鹹亨元年(670年)八月二日,崩於九成宮之山第,春秋九十有二。”
  
  [3]見黃正健《關於武則天身世的一點猜測》
  
  [4]燕妃生平,見《大唐越國故太妃燕氏墓志銘》,其母是隋太尉、觀王楊雄的第三女(即武則天母親的堂姐),所以燕氏是武後的表姐。
  
  另:太宗宮中有三位楊氏,大小楊妃和巢剌王妃楊氏。大楊妃爲李恪之母,隋炀帝之女,現在炒得比較熱的那位,因爲李恪冤死的緣故,大楊妃也失去了陪葬昭陵的資格,昭陵那位楊妃的墓是小楊妃的墓。小楊妃身世不明,生子趙王福,後來過繼給建成爲嗣,死後追封爲貴妃。巢剌王妃文中已經介紹過了。鑒於有人總是把這三個人弄混,這裏說明一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28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38
按照大唐的後宮制度,有貴、淑、德、賢四妃爲正一品,昭儀爲首的昭容、充容等九嫔爲正二品,名額均有限定,一旦滿員再受寵也只能排隊等待升遷。武媚受封爲才人正五品,位在四妃、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之下,屬中等偏下。跟一般人想象中帝王的嫔妾就是每天扮靓等待皇帝臨幸不同,這些嫔妾都是有一定職務在身的,在制度上稱爲“內官”。才人的職責爲“掌敘宴寢,理絲枲,以獻歲功。”主要就是負責安排帝王宴飲、音樂和休息,以及宮中女子蠶絲紡織等,因此常有機會得見天顔。且唐代承北朝雄健之風,君王外出遊玩,往往有才人騎射隨行伴駕。杜甫在《哀江頭》中描寫昔日玄宗遊玩曲江時便道:“辇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箭正墜雙飛翼”,充分展現出宮內才人伴駕騎射的高超箭術和勃勃英姿。詩人盧綸也有“台殿雲涼風日微,君王初賜六宮衣。樓船罷泛歸猶早,行道才人鬥射飛。”之句,可見才人不僅需要有音樂細胞和組織能力,也需具備一定的騎射功夫呢。——題外話一句,女子尚且如此,也難怪文武兼修出將入相在唐代蔚爲風氣了。總括而言,武媚在貞觀宮廷大約就屬於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混個臉熟沒問題,但要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中脫穎而出引起皇帝的注意並不容易,武媚在太宗生前一直不得志,但也有不少伴駕露面的機會,否則也不能結識太子李治,但也因此普天下皆知新皇後曾侍奉過先帝,搞到高宗立後诏書不得不大費周章,乃至公開撒謊,那是後話了。
  
  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角色。作爲才人,要有文才,懂音樂,會騎馬射箭,伴君王笙歌宴樂,她還有天賦的驚人的美貌,必然也就有同等程度的野心和渴望。既然要負責帝王安寢,難以想象她從來沒有得到過臨幸,或者這就是賜號“武媚”的由來,但對於太宗來說,大約也就是隨手掐下一朵花又隨手扔掉,不曾有絲毫的憐惜和留戀,當然也就不會有任何結果可言。唐代原本是個個性張揚的年代,一介布衣可以大大咧咧地直接上書皇帝要官做,自稱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君王如若錯過他日必定後悔吐血。長期在等待壓抑狀態下的武媚想做點什麽事來吸引太宗皇帝注意,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著名的獅子骢事件。
  
  這個故事是由年老的女皇自己講出來的。當時已是大周朝久視元年(公元700年),宰相吉顼與河內王武懿宗在女皇面前爭執,聲色俱厲。武懿宗,就是那個率數十萬大軍卻在契丹人面前望風而逃,反而殘殺河北老百姓冒功領賞,甚至奏請武皇將河北百姓從賊者盡數族滅的家夥。吉顼對武懿宗十分不客氣,讓女皇大爲不悅,覺得自己在場諸武尚且被大臣如此輕辱,分明是不尊重自己的權威,某日借吉顼奏事發怒:“太宗有馬名獅子骢,無人能制。朕言於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朕之志。今日卿豈足汙朕匕首邪!” 吉顼惶懼流汗,拜伏求生,最後被貶外放。
  
  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這個故事,明代李贽便認爲這是女皇的權謀,“恐借此嚇人爾!”李大才子的結論也未免過於武斷,一點技術含量的分析都米有>_< 武則天當時已經是天下至尊,要威脅人也用不著編故事,更犯不著把她曾侍奉先帝的尴尬經曆拉出來,且這番說辭和她一向的對人處事也是一致的。前番也曾提及唐代才人本有伴駕騎射的機會,如果以宋明時代女子的孱弱無依來想象大唐,便免不了有錯判了。
  
  對於這件事的解讀,人們的看法也並不統一。台灣學者雷家骥先生認爲,這表示在貞觀朝,武曌在人格上已經顯現出這樣一些特點:在性情上,有暴烈、攻擊及敵視不順從她的人與物的傾向;在能力上,對自己處理問題的態度和方式,有極大的自信和果斷;在動機上,喜歡表現自我,有很強的自尊心;在價值觀上,不重視事物是否珍貴,以能滿足自我爲最大的價值所在(參見雷家骥先生所著《武則天的精神與心理分析》一書)。其強勢性格必然和“性本剛烈”的太宗發生抵觸,性格不合是導致武則天在貞觀朝不得寵的原因。這是現在比較普遍的觀點了。但也有人認爲,“太宗壯朕之志”表明太宗對馴獅子骢事件是持欣賞態度的,唐代對於女子的審美和價值取向都跟現在不太一樣,寫《谏太宗息兵罷役疏》的徐惠也不見得溫柔可人到哪裏去。武則天之所以不得寵,不是因爲性格因素,而是當時太嫩了,“臉蛋100分,腦袋59分。和腦袋100分,臉蛋90分的徐惠比自然落了下風。此後十幾年曆練才成就了她的‘素多智計,兼涉文史’”。
  
  至於我麽,我一向是騎牆派,呵呵,這次也不例外。 雷家骥先生的書也曾看過,主要論點是武則天童年和少女時期常遭人忽視虐待,由此滋養了暴力傾向和攻擊性人格,有很強的支配欲和控制欲,要求別人的完全屈從和臣服。雷先生並以此論及武後日後的殺子殺媳,認爲這是家庭暴力的表現,要求兒子的絕對順從,因而反抗欲較強的弘和賢被殺,反抗欲較弱的顯和旦能夠保留性命。這說法蠻有趣的。
  
  我並不反對用精神分析法解析曆史人物,比如說李治有戀母情結就很讓我信服,具體到武則天的個案,我認同雷先生所說的武則天有很強的支配欲和控制欲,對待事物以滿足自我爲最大價值所在,要不怎麽做了女皇仍然事無巨細連太學生請假都要管。我一向認爲不甘居人下的性格正是她越走越遠的原因,才會不僅僅滿足於做一個實權在手的皇太後,而一定要登基爲帝的完全掌控,而擋我者死則是實現其目標的具體手段。但我並不認爲她的童年或者少女時代有多悲慘,楊氏並不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人,何況又是嫡母身份。如果說短短兩年間武氏兄弟對她們母女的不尊重就可以導致武則天的暴力攻擊性人格,衛青豈不是早就成了殺人狂魔了?此外,對她這番話的解讀也不能不考慮到本有故作驚人之語以賺取眼球的意圖,如同現在BBS上的文章要增加點擊率總得取個聳動的標題一樣。如果一定要用外因來解釋,我倒認爲她從一個讓人伺候的官宦小姐變成伺候別人的嫔妾,落差太大,可能會讓她心理不平衡吧。
  
  “太宗壯朕之志”,這番說話果然引起了太宗的注意,然而以鐵血手段登位的太宗,一直試圖以逆取順守來消弭內心的隱痛,而貞觀後期的諸子之爭,無疑使過去那段噩夢般的經曆再度重現,在這一心態的驅使下,就連李治的軟弱都成了優點,“晉王仁厚,必能保全兄弟”,從而立他爲太子,又會怎樣看待武則天這樣莽撞而大膽的宣言呢?不錯,徐惠的《谏太宗息兵罷役疏》用詞也很犀利,然而背後仍然是仁君愛民這樣的儒家傳統道德,和武則天“得不到的便毀掉,一切事物只有爲我所用才有價值”的實用主義觀念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太宗真心地欣賞前者,而對於後者,他只是驚訝地贊歎了她的勇氣和膽量,便沒了下文。畢竟,對於一個曾經親身上過戰場、從屍山血海中一路走過來的帝王來說,勇氣和膽量並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
  
  這件事也讓我們看到當時武媚身上仍有很不成熟的一面,至少,她應該想到愛馬成癡的太宗不會受落如此強橫的馴馬方法^_^ 這個輕率而莽撞的形象,和《新唐書》中描寫的“後城宇深,痛柔屈不恥,以就大事”仍有很大差距。多年以後,她才明白:男人無論是出色還是平庸,都不會喜歡太過強勢的女子。你可以意志堅定,卻不能太過咄咄逼人。可以出建議獻計謀,卻永遠要讓他覺得做最終決定的是他。你可以展現你的才華和頭腦,讓他感到和你談話很有趣,卻永遠不要忘記在適當的時候裝裝傻,表示自己的角色一直都是解語花和賢內助。她忍受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所帶來的羞辱和痛楚,一遍又一遍地檢討得失磨砺著自己,在這段痛苦和難捱的日子中,她的智慧和經驗也在相應增長。仁慈的上蒼再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再次見到了作爲新皇帝的李治,她容貌已過盛年,而智慧卻正值巅峰。那時,她已無敵於天下。
  
  不過,關於武媚的失寵還有另外一個說法,就是“唐三代後,女主武王當有天下”的傳說。嚴格說來,應該是三個傳說才對。頭一個是李淳風星谏,太宗因此疏遠武媚,疑殺李君羨,第二個是民間流行武媚娘曲,第三個則是推背圖的來曆了。這三個故事發生時間本不相同,後世卻都攪合在一起,再與武則天是否曾被打入冷宮降爲侍女,以及她出家的原因聯係起來,也就越發的撲朔迷離了。
  
  一條一條地梳理,關於武則天出家的原因,史籍明載爲“循例出家”,並非武則天擔心太宗猜忌自請出家。根據大唐制度,先朝嫔妾不得久留於嗣皇帝宮中,高祖李淵死後無子嫔妃便是照此辦理,現今出土的文物碑記等也證實了這一點,應無疑問。
  
  而武則天是否曾由宮妃降爲侍女呢?就我看到的現存的各種史料,無論正史,還是唐代筆記、乃至唐傳奇等野史,都從未提及此事。駱賓王那篇著名的《討武曌檄》,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但也沒有提到這個他可以大做文章的事件。那麽武則天“以先帝才人而歸高宗”是如何變成“以先帝宮人而歸高宗”的呢?答案就出在高宗李治的立後诏書上。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4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41
衆所周知,李治與武則天的結合爲子納父妾,與禮不合,雖然唐宮這類事情很多,但要公開立後如何昭告天下還是頗費思量。當時的李治,無論是聲望還是權威都比不上後來納兒媳時的李隆基,膽子也要小得多,總覺得好像應該圓圓場怎麽解釋一下^_^最後的诏書是這樣的:
  
  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闱,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宮壺之內,恒自饬躬;嫔嫱之間,未嘗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歎,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爲皇後。——《全唐文*立武昭儀爲皇後诏》
  
  诏書先表明他們是在太宗生前即已兩情相悅,接著說明太宗是知情的,並且表示了理解和祝福,當時就把武則天賜給他了。自然,沒有做父親的把嫔妾送給兒子的道理,但又不便否認武則天常侍左右的事實,於是將武則天的身份由宮妃換爲宮女,比附爲當年漢宣帝爲太子選宮人王政君侍寢一事。诏書寫得十分直接,但又有點多此一舉,特別是最後那句“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很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還不如根本不提爲好。而同期的廢後诏書“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鸩毒,廢爲庶人”也屬指鹿爲馬,毫無根據(男人一旦變心來真可怕),當時便惹了無數議論,只是皇帝決心已下,說歸你說,做歸我做,來個充耳不聞罷了。武則天從侍女到女皇的傳奇,實際上是指她二次入宮後由王皇後的侍女開始做起的曆程。而後世把這些都作爲“女主武王”傳說的一部分,不斷地加工完善,也就越變越離奇了。
  
  至於推背圖,倒真是由這個傳說演化而來的,可稱之爲改良衍生版。在這個故事中,沒有李淳風夜觀星象/發現秘記的細節,而是由李淳風獨立推算出來女主代唐的劫難,且由此預見到此後世界曆史的發展態勢,他推算地忘了情,一直推演下去,直到袁天罡擔心他泄露天機太多而遭天譴,推了他一下後背,才猛然醒覺,但這時他已經推到千年之後了。當下二人將此推衍成果寫成科研報告上呈給唐皇,太宗不解,問詢,淳風答對,於是唐李問對之玄幻版熱辣出爐。這份報告和答對,便是流傳至今號稱中國版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的推背圖了。
  
  唐代嚴禁圖谶之說及相關書籍,推背圖最早出現於唐末五代亂世之際。《唐書*藝文志》中載有李淳風多部作品,但並無推背圖,反而《宋書*藝文志》中有首見推背圖,然作者佚名。值得注意的是宋書同篇文裏同樣列有李淳風的各類著述,獨缺推背圖。可見所謂李淳風所著,無非後人僞作托名而已。加之曆代不斷有人民群衆加工再創作,與其說是預言,不如說是總結。時隔千年,當初宋人看到的宋之後卦象“無一應驗”的推背圖原始版本早已湮滅無痕,如今我們看到的是連清人的黃袍馬褂都畫得分毫不差的乾隆版,作爲一個文化現象,推背圖是頗值得研究的話題,但已與曆史無關了。
  
  順便八一下,大約也就從這個故事開始,袁天罡和李淳風成了同事,後來更演變成好友甚至師兄弟,然而曆史上的袁天罡只是一位民間術士,從未任過官職,唐人對他的傳說也集中在相面上。而李淳風卻高居太史令,爲主曆法類官職的頂點,曾奉旨編寫過《晉書》,主持撰寫《麟德曆》,時稱精密,一直使用到開元時僧一行撰《大衍曆》,和袁天罡相比,地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李淳風著述頗豐,尤精於天文和數學,在他的主持下對中國古代算術著作進行了統一的批注和整理,如《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海島算經》《孫子算經》等,從此之後算術成爲官學,而李淳風整理的這些數學著作,也就成爲科舉考試中明算科的考試指定書籍,是爲十部算經了。
  
  而民間流行武媚娘歌的說法,則首見於唐人筆記《朝野佥載》中:“永徽後,天下唱《武媚娘歌》,後立武氏爲皇後。大帝崩,則天臨朝,改號大周。”這裏有一點需要注意,《武媚娘歌》的流行是在永徽後,也就是說即使此事屬實,也是在高宗當政之後的事,而非貞觀之時。[1]《新唐書*後妃傳》中有如下記載,
  
  太史迦葉志忠表上《桑條歌》十二篇,言後當受命,曰:“昔高祖時,天下歌《桃李》;太宗時,歌《秦王破陣》;高宗歌《堂堂》;天後世,歌《武媚娘》;皇帝受命,歌《英王石州》;後今受命,歌《桑條韋》,蓋後妃之德專蠶桑,共宗廟事也。”乃賜志忠第一區,彩七百段。太常少卿鄭愔因之被樂府。楚客又諷補阙趙延禧離釋《桑條》爲九十八代,帝大喜,擢延禧谏議大夫。
  
  這裏描述中宗當政時韋後專權,有臣下希旨上表拍馬屁,將民間采桑的民歌《桑條歌》十二篇重新譜詞進獻,並頒行天下。其中也提到《武媚娘歌》的流行是在天後時。如同我們知道的,《秦王破陣樂》並不是“太白現秦分,秦王當有天下”,《武媚娘歌》也並非“女主武王”的秘記,而是一首隋代即有的情歌小曲,至於是真的流行過還是後人附會,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顯然這和疑殺五娘是兩個完全獨立的故事。
  
  至於李君羨之死倒是有載入唐書的,以舊唐書爲例,就有兩處提到。一處是《李淳風傳》:
  
  初,太宗之世有《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則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嘗密召淳風以訪其事,淳風曰:"臣據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宮內,從今不逾三十年,當有天下,誅殺唐氏子孫殲盡。"帝曰:"疑似者盡殺之,如何?"淳風曰:"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複在宮內,已是陛下眷屬。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複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若如此,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太宗善其言而止。
  
  一處是《李君羨傳》:
  
  貞觀初,太白頻晝見,太史占曰:"女主昌。"又有謠言:"當有女主王者。"太宗惡之。時君羨爲左武衛將軍,在玄武門。太宗因武官內宴,作酒令,各言小名。君羨自稱小名"五娘子",太宗愕然,因大笑曰:"何物女子,如此勇猛!"又以君羨封邑(封爲武連郡公)及屬縣皆有"武"字,深惡之。會禦史奏君羨與妖人員道信潛相勾結,將爲不軌,遂下诏誅之。
  
  其他的版本裏還有太宗將武姓宮人集中起來,命淳風指認的情節,但即使僅就舊唐書中的這兩例,也頗有抵觸之處。前者謠言是來自內府秘記,後者則爲李淳風占星所得。在前一個故事中,太宗只聽了李淳風一套"天命難違"的話,就再也不追究了。於是我們便從這故事中看到了李淳風術數的高明和李世民的知天命而行仁政。但若果真如此,李君羨又怎會被殺?難道那時太宗就不怕違背天意了嗎?而以太宗的審慎,如果真的想消滅潛在的威脅,又怎會只除掉一個李君羨就能放心?回想在玄武門事變中,他可是連建成元吉的孩子都一並除去了的。對此,清代的學者趙翼一針見血地說:“唐太宗何果於除宮外之功臣,而昧於除宮內之侍妾也?此不過作傳者欲神其術而附會之!”更有人如此诘難:如是真有此事,長孫無忌在反對立武則天爲後的時候,爲什麽不把這個預言提出來作爲阻止策立武氏的最有力的論證呢?同理,如果這個謠言真的給武則天帶來那麽多麻煩的話,她再次入宮之後就應該想法子堵住李淳風的嘴,免得他再說些什麽於己不利的預言,但李淳風在高宗朝卻是官運亨通,主持頒行《麟德曆》就是在這個時候,唯一的解釋就是當時根本不存在這個預言。
  
  再:唐書中李君羨傳是和劉蘭、張亮等合爲一卷,都是屬於私通狂人信妖言意圖謀反而誅,可見當時對此管束甚嚴,並非孤例。而“天授中,家屬詣阙訴冤,武後亦欲自詫,诏複其官爵,以禮改葬。”這句話,尤其可圈可點,真是遺憾劉蘭的家屬沒有想到這樣美妙的故事,既可以幫助死者恢複名譽,又可以側面宣揚武則天的君權神授、王者不死了。按《舊唐書》所記載的李淳風故事,本事見於《感定錄》,今存《太平廣記》卷二一五,《舊唐書》原封不動地把小說家言搬進《李淳風傳》,如同把民間傳說中武則天怕貓的故事采集入史,未免失之於濫。封建史家難以接受武則天的稱帝和嗜殺,只能無可奈何地將其歸於“天命”了,而人們願意相信這些故事,大約也是出於傳統的“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的心態吧!
  
  不過,貞觀時期武則天在宮中的經曆雖然沒有傳說中這麽曲折動人如八點檔連續劇,也絕對說不上美妙。從14歲到26歲,眼看著如花的青春就這麽慢慢逝去,那種絕望而黯淡的心情,實不足爲外人道。事實上,如果不是她幸運地遇見了一個人,她的一生,很可能如曆史上那些不曾留下名字的衆多後宮佳麗一樣,默默地終老於宮中或者尼寺。這個人就是新近被立爲太子的皇九子李治,和武媚生死榮枯緊密相連糾纏一生的人。
  注:[1] 《武媚娘歌》在隋代即有出現。《舊唐書李綱傳》:
  隋開皇末,皇太子勇嘗以歲首宴宮臣,左庶子唐令則自請奏琵琶,又歌武媚娘之曲。綱白勇曰:“令則身任宮卿,乃於宴座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臣請遽正其罪。”勇曰:“我欲爲樂耳,君勿多事。”綱趨而出。及勇廢黜,文帝召東宮官屬切讓之,無敢對者。綱對曰:“今日之事,乃陛下之過,非太子罪也。方今多士盈朝,當擇賢居任,奈何以弦歌鷹犬之才居其側,至今致此,乃陛下訓導不足,豈太子之罪耶!”辭氣凜然,左右皆爲之失色。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4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46
高宗李治,是唐代一個頗爲神秘的帝王。千百年來,他的身影隱沒在他偉大的父親和偉大的妻子之間,面目已經變得甚爲模糊。
  
  唐高宗是個昏庸無能、優柔寡斷而又懼內的君王,他開始是長孫無忌的傀儡,後來是武則天的傀儡。——傳統史家如是說。
  
  唐高宗是個頗有作爲的君主,他在位期間,唐朝的疆域達到了最大,社會各方面都有長足的發展,尤其是醫藥法制方面成就斐然,出了世界上第一部官修藥典《唐本草》,而唐律至今仍是中華法係的最高代表。封建史家對他評價不佳,是因爲他信任妻子超過大臣,並且差點做出傳位給妻子這種驚世駭俗之舉。——新派曆史學家如是說。
  
  的確,細查史書便可以感知,直到永淳二年,武則天還一直只是一個能把握命運的人,而不是命運本身。掌握軍隊的各高級將領幾乎全是由高宗一手提拔起來忠於李唐的人:裴行儉、王方翼、劉仁軌……其中很多甚至是武則天的政敵,在此情況下很難說武則天能夠有效而全面地左右整個政局。然而更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高宗擁有這樣的力量而竟然從不曾動用。也許,在他的眼中,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政敵,除此之外難以找到更合理的解釋。
  
  然而,即使是新派曆史學家也難以找到強有力的證據,證明高宗英武果斷而不懼內。 “仁弱”,這個性格軟弱的同義詞,是被各種身份各個階層的人用來形容李治的同一個詞。因爲他的仁弱,太宗爲此憂心忡忡。因爲他的仁弱,長孫無忌認爲易於控制而堅持立他爲太子。因爲他的仁弱,臣下爲大唐的江山會否易姓而擔憂不已。至於懼內,那更是一件非理性的事情。一個人完全可以既聰明能幹又懼內,二者之間並不矛盾。且隋唐上承北朝遺風,高官顯宦懼內之事代代不絕,如隋文帝楊堅那般陰狠刻薄、對大臣輕則杖打重則滅族的帝王,也對老婆大人獨孤皇後怕得厲害,搞了個“二聖”出來,李治懼內,那又有什麽奇怪!
  
  可是這仍然不足以說明李治的性格。
  
  李治的性格,極其矛盾難解。一方面,他爲人仁厚,向有長者之稱,在唐代帝王之中,他賞賜給臣下的東西是最多的。但另一方面,殺掉於自己有大恩的親舅舅,賜死毫無過錯的發妻,囚禁迫害親生子女,命令樣樣都是他親手簽署的,手段又是何等冷酷!在這一刻,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你面前流淚,表現出對你的深刻依戀和濃濃的戀舊之情,但下一刻就給你送來賜你自盡的诏書,這樣的“真情流露”,又是何等的廉價!治爲水旁,他的性格就像水,水無常形,猶疑不定,反複無常。如果他不是這樣的性格,我們今天看到的則天女皇,也絕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自始至終手握著最高權力的他,就像一個掌控著核按鈕的幼兒,盡管他無心發動也一直表現柔順,卻也無法不讓人神經緊張。不錯,武媚對他有絕大的影響力和控制力,然而這種影響來自於情感或是慣性,而非來自於制度。這需要武媚有更超卓的智慧和手腕,但頭腦清醒如武媚,必會看到這種不穩定的控制所潛伏的危機。如果李治完全的蠢笨易糊弄比如中宗,那麽武媚也不必爲了斷絕一切可能性而采用極端手段了。韋後專權又殺了多少人?並不是因爲她比武媚更善良的緣故。可是如果他更英武果斷一點,武媚也就根本沒有登上政治舞台的機會。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武媚也可以說是他一手培養鍛煉出來的。李治,的確是武媚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李治初次在曆史舞台上亮相,是在長孫皇後的葬禮上。時年九歲的他哭得十分傷心,引起太宗的憐愛,從此對他分外關注。他稍稍長大,溫柔的晉陽公主總會拉著他的手一直送他出門。那時候的李治,感覺就像個溫柔多情的白雪少年,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姐妹。他身體一直很柔弱,人據說挺聰明,“幼而岐嶷端審,寬仁孝友”。所謂“岐嶷”,是指聰明到特異,從他的學習能力和領悟能力來看,大致可以相信他的聰明,至於有沒有到特異的程度就難說了。文章和書法都還不錯,不喜歡儒學(這點一直讓封建史家很不滿意),而喜歡柔媚而豔麗的詩文詞賦。李唐皇族頗有音樂天賦,李治也不例外,自己制作《上元舞》,新譜了多章《琴歌》《白雪》等,從各方面來看,他都是個標準的乖寶寶。然而,越是小白兔乖乖,內心深處往往越深埋著叛逆的種子,——他愛上了父親的女人。
  
  探究李治的心態,個人以爲頗有戀母情結之嫌,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戀母反父的俄狄浦斯情結。據說過早失去母愛而又對此有深刻印象的男孩,可能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位母親式的可以照顧他、安慰他的女子,即“戀母”。而所謂“反父”,當然不是如俄狄浦斯那樣極端到殺掉父親,而是一種複雜的對父親既尊崇又反叛的態度,長期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而渴望去超越和突破。這表現在李治對於“父親的女人”異乎尋常的興趣上。除了武媚,李治還有一位徐婕妤,是太宗賢妃徐惠的親妹妹,太宗去世後,徐惠哀慕成疾拒絕醫治,其妹入宮來照顧她,徐惠死後,其妹便成爲高宗的婕妤。據說,這位徐婕妤也是一位才女,人稱“女中班、馬”。我心裏陰暗地揣測這大概也是高宗某種隱秘情懷的流露,笑。其余如登基後罷演歌頌太宗功業的《秦王破陣樂》達數十年,以及對親征高麗的非理性熱情,似都與此不無關聯,頗讓人懷疑是否高宗力圖走出父親陰影的外在表現。[1]亂倫的刺激,禁忌的突破,對父權的挑戰,幾種奇異的感覺混雜在一起,自有一種邪魅的吸引,何況武媚本身也是位才貌雙全而善解人意的女子。
  
  如果沒有那張“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诏書,普天下沒有人知道,原來太子李治和才人武媚早在太宗皇帝身前就已經發生感情。“常得侍從,弗離朝夕。……嫔嫱之間,未嘗迕目。”常得在太宗身邊侍從應是確有其事,說妃嫔來往他連看也不看就可以當笑話聽了。不過從這些話推測,一般認爲貞觀二十年太宗病重,下诏軍國機務並委太子李治處理,此後太子隔日聽政,朝罷入侍藥膳,與武媚同在太宗身邊侍疾,兩人由此開始接觸的。那一年,李治19歲,武媚23歲。
  
  當時李治已有太子妃王氏,出身極爲顯赫,爲著名的五大姓中的太原王氏。王氏自己也是一位出名的美人,同安長公主以其美貌推薦給太宗,太宗對這個兒媳頗爲滿意,曾稱她和李治是一對“佳兒佳婦”。但王氏似乎並不得寵,一直未曾生育。(對於父親意志的潛意識背離,俄狄浦斯情結的又一體現?笑。)得寵的是另一位蕭良娣,即後來的蕭淑妃。蕭氏出身齊梁皇族後裔蘭陵蕭氏,也是士族高門。貞觀末年正是蕭良娣寵幸最盛之時,一子二女都在這一時期誕生。然而,這仍然不能代替李治和武媚偷情的刺激。在曾經精明一世而今卻孱弱無力的父皇身邊,與他的嫔妾玩這種危險的遊戲,自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吧。用“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有時偷得著有時偷不著”來形容李治的心態,是最恰當不過了。
  
  至於武媚,大多認爲她扮演的是誘惑者和投機者的角色,其中並無多少真情投入,只是因爲在老子那裏尋不到出路,才轉到到兒子身上尋找機會。考慮到武媚是相當理性的女子,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但個人以爲其中未必沒有感情的成分。對於一個自負才貌卻長期遭受冷落的宮妃而言,突然遭遇尊貴的皇太子的垂青,想必會大起知己之感的吧!何況從晉陽公主對李治的依戀來看,他應該不是個討女人厭的男人。“我愛你的人,也愛(更愛?)你的權。”這種情況也是很普遍的呢。愛情本來便不是一種很純粹的情感,和占有欲、性欲等密不可分,就算再加一點雜質,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這段叫人難以啓齒卻又心跳不已的戀情,就在華麗而森嚴的長安宮廷裏悄然生根、發芽。至於發展到什麽程度,那就見仁見智了。有人認爲他們還是處在“發乎情,止乎禮”的階段,因爲李治膽子很小;也有人認爲他們早已突破了那個尺度,因爲武媚膽子很大,笑。我個人是傾向於他們之間的確有點什麽的,抛開李治在其他方面的表現不談,他在這件事上膽子從來就沒小過。何況诏書上那句“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實在是很惹人遐思^_^ 這樣一直持續到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皇帝去世,武媚面臨著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轉折:依據大唐制度,她得被送出宮削發爲尼。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48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51
按照舊史的說法,李治對情人沒有絲毫愛憐和實質性的幫助,任其像垃圾一樣被送到感業寺做比丘尼,直到後來太宗忌日行香,淚眼婆娑的武媚終於再次打動了他的心,於是重拾舊日歡好,但仍然無意帶她入宮。幸虧當時的王皇後嫉憤蕭淑妃有寵,聽到高宗和武氏在感業寺互泣之事後認爲有機可乘,暗中令武氏將頭發留起來,並勸高宗納武氏入後宮以奪蕭淑妃之寵,武氏這才再度入宮。可是遍查唐史,我們發覺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找不到感業寺的其他記載和具體位置,李唐皇室也似乎再沒有去那裏祭拜過先祖。如我們所知,李唐因尊老子爲先祖,高祖李淵一度接受傅弈的建議欲廢佛寺,後因玄武門事變而終止。李世民雖未如此極端,但也大力整肅佛門,淘汰僧尼,因此初唐的佛寺是有數的,而在當時京都長安,有案可查的尼寺也就27所而已。——但其中卻並無感業寺。按理說感業寺既然是盡度太宗嫔妃爲尼,規模必定不小,這麽神秘難尋著實有點奇怪,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後來改了名字。那麽爲何會改名?感業寺究竟在哪裏?武媚是否真的出過家?問號一個接著一個。
  
  好做翻案文章的台灣學者李樹桐先生即認爲,武氏必不曾入寺削發爲尼,而是移居宮外別納,被高宗金屋藏嬌,蓄發如舊,等到貞觀二十三年八月,將太宗葬於昭淩,喪事告一段落以後,高宗和武氏認爲外人的耳目已可避過,最晚在這年的年底,高宗便令武氏重入後宮,立爲昭儀。武氏入寺削發爲尼的故事,不過是許敬宗爲討好高宗和武後而編造出來的謊言而已。他提出了幾點理由,一是感業寺地址不明,武則天登基時未見感業寺尼衆支持造勢,也從未有過對寺內僧尼恩怨賞罰的記載,可見武則天事實上與感業寺無關。二是太宗時宮中流行高髻,由削發長到梳高髻需要一兩年時間,“陰令長發”實難置信。三是據載高宗時放出宮人均爲年老色衰者,武則天當時只有26歲,當不在放出之列,且高宗爲太子時既已“見而悅之”,自不舍得讓她削發爲尼了。
  
  李樹桐向來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一觀點也流傳甚廣,劍橋隋唐史都記了一筆,但他顯然把高宗放宮人和出先帝嫔妃給弄混了,很多人因此和他有過商榷,但他提出的感業寺和蓄發問題仍是引起了人們的思索。除了對感業寺位置衆說紛纭之外,對於武氏出宮的說法也有兩種,一種持傳統觀點認爲她確曾出家削發,一種則認爲她只是入寺暫住,受李治關照而未削發,過著托名出家實際卻是天子外室的生活。
  
  感業寺的具體位置,唐代史料和筆記中均難尋蹤影,宋代已無定論。較早的北宋宋敏求在《長安志》中有提到,指太宗去世後將崇德坊二寺道德尼寺和濟度尼寺遷址,而將道德尼寺原址改爲崇聖宮,作爲太宗別廟。濟度尼寺原址改爲靈寶寺,“盡度太宗嫔禦爲尼以處之”,因此感業寺便爲崇德坊靈寶寺,即未搬遷前的濟度尼寺,與太宗別廟相鄰,在長安城朱雀街西崇德坊西南一隅(見附圖)。而南宋程大昌則以爲武氏出家的尼寺當是搬遷到安業坊後改名爲靈寶寺的濟度尼寺,而非崇德坊原址,因寺在安業坊,故又稱安業寺。程大昌的說法爲清人徐松著《唐兩京城坊考》沿用,胡三省也以此爲通鑒做注。然考其緣由實爲程大昌誤解了宋敏求的那句“以其所爲靈寶寺”所致。[2] 然而宋敏求之說亦未見所本,因此仍有學者提出質疑,又有德業寺說,和今感業寺小學之說。德業寺爲皇家內道場,內有尼衆數百人,爲其後武昭儀埋葬其暴卒長女安定公主的尼寺。而感業寺小學舊址一說,則認爲當在唐宮禁苑之內,據大明宮約有十公裏左右,比傳統的安業寺說法,都要近得多了。
  
  個人認爲近來的一些說法雖有一定道理,但大多以推斷爲主,缺乏文獻實證。如武氏真有隨太宗嫔妃出家,當在崇德坊靈寶寺,與太宗別廟崇聖宮相互呼應,於情於理都比較可信,而安業寺說指特意搬遷遠離太宗別廟,似乎於理不合。武氏再度入宮之後,十分忌諱曾爲太宗嫔禦之事,立後诏書裏也自稱先帝宮人,絲毫不提曾經入寺爲尼,因此不願再與感業寺有任何聯係,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麽武氏出家是否有受到李治的特別關照呢?我們首先看看帝王能否幹涉出先帝嫔妃一事,答案是肯定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便載有一例:高祖李淵去世後,他的嫔妃薛婕妤爲著名才子薛道衡之女,家學淵源才學出衆,太宗皇帝便將她留在宮中教導年幼的皇子,李治曾從其學。然而李治留下武氏的原因沒有那麽冠冕堂皇,如要避人耳目的話,皇宮內院反而不如宮外合適。畢竟,他以仁孝出名,剛登位便收容父妾難免遭人物議,送出宮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李治爲人不能算膽小,但他性格中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優柔寡斷,做事拖泥帶水。以他的性格要能幹脆利落地和武氏一刀兩斷倒是奇怪了。且從地圖上來看,崇德坊和皇宮相距甚遠,要連過宮城、皇城,因此二人見面並不方便,也只能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如太宗忌日吧(這倒是和舊史所載相符合)。如果說不多的幾次見面已經能讓李治情難自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她入宮,那麽當時正在熱戀中的李治反能做到絕情斷義,對情人的遭遇不理不睬就難以講通了。一面讓武氏隨例入寺以全己令譽,一面暗中關照蓄發如舊,等風頭過去再召入宮,這樣不清不楚首鼠兩端的折衷做法,倒是最符合李治的一向作風。不是沒有真情,但也不乏自私的盤算和顧慮,這便是我理解的李武之情了。若幹年後,他的孫子李隆基跟兒媳楊玉環遭遇激情,也采用了這個辦法,讓楊氏出家爲道士再曲線入宮,也是有樣學樣,不讓爺爺專美於前了^_^
  
  武媚雖不甘心,但當時的她也只能任人擺布,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在感業寺住下,名爲帶發修行,實爲大唐天子之別宅婦,身分既屬尴尬,前途也暧昧不清,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一個男子脆弱易斷的愛情了。然而新君嗣位,要處理要學習的事情太多太多,李治自己也表現得頗爲熱心,太宗晚年三日一視朝,李治卻是日日上朝,稱“朕幼登大位,日夕孜孜,猶恐擁滯衆務”,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內,“問百姓疾苦,及其政治”,可以想見新君初即位躊躇滿志的意態,做事也算有板有眼,並非如舊史所言那般無能,對政事毫無興趣,一心只想塞給別人處理。對於新角色的新鮮感和責任感,沖淡了與情人分離的相思,複召武氏入宮之事一拖再拖,反正他是皇帝,身邊從來不會缺女人,這段時間裏又納了徐婕妤等美人,閑時到感業寺感受一下別樣風情,日子過得倒是滋潤得很。
  
  但對於武媚來說,情況就不是那麽回事了。紅顔易老春易逝,她已經二十七、八歲了,按照古人的看法,已經算是大齡了。沒有任何名分,沒有任何保障,不尴不尬不僧不俗地住在尼寺裏,而對方是擁有三千後宮佳麗的皇帝,傳入她耳中的是他昨日納了誰,今日又納了誰的消息,都是比她更年輕也許更美貌的女子。而她不能過問,更不敢有任何抱怨,如果他不來了怎麽辦?她將何以自處,別人又會怎樣看她?那悠長而寂寞的下半生,她將怎樣度過?“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此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這首哀婉纏綿的《如意娘》,多少可以反映她當時的心境。年華已經老去,前途仍不明朗,那渺茫無期的承諾什麽時候能夠到來?在李治未去感業寺的日子裏,那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倚門而望的缁衣女子,一定有無數次,爲這樣莫測的未來而顫栗。
  
  探究武媚當時的心情,說她不著急是絕不可能,然而患得患失之下畢竟不敢催逼太緊,怕引起對方反感,得不償失,因此只能采取這樣委婉曲折的方式反映自己的心事。《如意娘》是相思也是情挑,詩中那個爲情愛顛倒迷失的女子形象(我想你想到患色盲,把紅燈都看成綠燈^_^),是那麽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可見當時出現在李治面前的武媚,並不是強悍剛烈的強勢女子,展現出的更多的是“腕伸郎膝前,何處不可憐”的溫柔意態。對於這樣一個才華出衆、深情柔婉,而又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壓力的女子,李治無疑是非常滿意的,比之少女的青春和美色另具一種吸引。當時太宗去世已經很久,李治也完全適應了自己的新角色,按估計輿論應該反映不會太大,他開始認真考慮把她引入宮中的事情了。第一步,當然要征得皇後的同意。[3]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52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53
武則天是如何再次入宮的,舊史上已有不同說法。有指王皇後陰令武則天長發徑直引入宮中的(《唐會要》),有指王皇後建議高宗召入(《資治通鑒》),而兩唐書的《武後本紀》則直指是高宗自行召入(“大帝於寺見之,複召入宮”)。根據大唐制度,皇後雖是六宮之主,大事仍需皇帝親自下诏,後來武則天雖貴爲皇後,處死已貶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仍需向李治促旨便是明證。劉曉慶版電視劇說王皇後向武則天尋釁,誣陷她偷東西欲杖斃皇帝寵妃,那純屬絕不可能的藝術虛構了。武則天身份特殊,王皇後絕不敢不奏明皇帝就徑直引入宮中有虧皇帝聖德,第一種可能性應該不大。而皇後爲皇帝選妃之事,倒是早已有之,長孫皇後就做過,然而彼時長孫後位穩固,此舉不過爲了顯示自己的大度和賢德,和王皇後的情況仍然有所不同。對付了蕭淑妃,來了武昭儀,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如是爲了薦美邀寵,那麽推薦的也只會是自己的侍女或是親身姐妹這樣知根知底的人物,哪有滿世界亂找槍手的?就算王皇後年輕識淺,她身邊的智囊團也不會這麽由著她胡來的。檢驗李治的後宮狀況,蕭淑妃以貞觀末年最爲得寵,永徽初年李治已是廣泛撒網,蕭淑妃對皇後的威脅,並不比先前更爲嚴重。而以皇後的強硬背景,以及嫡妻無罪不可輕黜的法律保障,王皇後又何必突然在這個時候急著對付蕭淑妃呢?史載,王皇後“性簡重,不曲事上下”,就是她生性莊重,不善於討好上面(指皇帝李治)和籠絡下面(應指一衆宮女宦官了),這樣的性格,與其說她會把武則天藏起來陰令長發包裝好了,然後硬塞給李治作birthday cake,給丈夫一個surprise討取歡心,還不如說李治突然把住在尼寺的女朋友帶到她面前,讓她大大的surprise來得可信。
  
  由上所述,個人覺得兩唐書武後本紀的說法當更接近真實,武氏實爲高宗自己召入,搞那麽多花巧,無非爲了掩飾李治自己積極主動子納父妾的事實罷了。畢竟,《高宗實錄》是李治親自審定,武則天再度修改,李唐後人最終定稿的。對於李唐皇族來說,李治才是他們的父親,武氏才是他們的母親,又有誰會在意那個和李家沒有絲毫關係的王庶人的毀譽呢?這就是弱者的悲哀,只有任人塗抹的份兒,沒有絲毫辯白的機會。而當時面對著丈夫和丈夫的新歡(舊愛?)的王皇後,其實也是沒有什麽選擇余地的。她是皇後,因此必須大度。既然已經無子,那麽就不能再嫉妒。收留下這個新侍女的滋味,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恐怕未必是幸災樂禍地就等著看蕭淑妃的笑話吧!然而就算心有戒備,她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恭謙有禮的侍女,日後將會改變她的整個人生。
  
  而這對於武媚而言,同樣是人生的一大轉折。她終於結束了地下夫人的身份,正式成爲李治後宮中的一員。再一次踏入長安宮廷的武媚,心裏想必是百感交集的吧。十四年,整整十四年!走過千裏萬裏,她終於又回到這裏。十四年前,她還只有十四歲,還擁有大把的青春和少女的憧憬,“見天子庸知非福?”的話語言猶在耳,只是現在聽起來更像是諷刺而已。而今華年已逝,起點甚至更低,只是一個卑微的侍女。但這已是她花費了無數的辛苦,無數的心機,才能換來的呀!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曾讓任何機會從她指尖溜走,因爲,她已經輸不起。
  
  “初,武後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痛柔屈不恥以就大事,帝謂能奉己”,“始,下辭降體事後,後喜,數譽於帝”,“昭儀伺後所薄,必款結之,得賜予,盡以分遺。”從這些文字中,我們可以想見武媚初入宮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她那低眉順眼甘心服小的姿態,就連王皇後也深爲滿意,忍不住爲她說好話,一衆宮女和宦官自然更是衆口一詞地贊譽有加。這種姿態是否爲了成就日後廢後的大事,個人以爲是不能一概而論的,至少在她初入宮時,這是爲了能在宮中立住腳的必要舉措。皇後畢竟是六宮之主,得罪了她有什麽好處?而廣結善緣,處處多栽花少栽刺,正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淒惶,作爲一個曾侍奉過先帝身份尴尬的普通侍女,她可不願意再被人像垃圾一樣踢到哪個寺廟哪個角落裏去,這種“懂事”和“本分”下面的淒涼和無助,又豈是別人想象得到呢!不過,對於下人的籠絡也爲她打下了良好的人緣基礎,日後組建後宮情報網時事半功倍,不僅在爭寵上,在和丈夫兒子爭權上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是後話了。
  
  說到這裏,我們不能不提及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了。在隋末唐初的那段風雲歲月,武士彟便是依靠善觀時通變迎奉攀附的長才而發迹的,他對李淵刻意巴結所營建起來的良好私人關係,是他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的原因之一,有時候就連李淵都忍不住說他谄媚太過了。可是就算最拙劣的奉承話也比最高明的批評聽著順耳舒心,何況是曆經滄桑練達世故又有相當文學才華的武媚。這方面,她無疑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但更巧妙更具有女性的細心和慰貼。和她相比,皇後不過是個不愔世事的貴族小姐罷了,很快就給武媚的幾句好話擺布得服服帖帖,“後喜,數譽於帝”,這樣被人賣了還要幫忙數錢的單純和無權計,卻占據著至高無上的後位,看在武媚眼中,自是有一番想法的。
  
  那段時光,大概也是李治最幸福的時候。武媚對於王皇後尚且“下辭降體”,對於這個掌握著她命運的大唐天子更是加倍的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地迎合奉順了。那時的武媚,沒有了太宗在世時的顧忌和避嫌,不象在感業寺時的咫尺天涯,而是全身心都屬於他,釋放出所有的溫柔和體貼。“屈身忍辱,奉順上意”,“帝謂能奉己”,如果說貞觀時期的偷情還帶著青春期少男對於成熟女性的朦胧的好奇,感業寺的相會還帶著挑戰禁忌的渎神的刺激,那麽這個時候的李治,則是整個人都被她打動和征服,她那以人生經驗爲底蘊的懂分寸知進退的世故和智慧,顯然是王皇後蕭淑妃這樣一帆風順的嬌嬌女所不具備的,更讓敏感而依賴性強的李治找到了久違的溫柔和依靠。而她在文學、音樂和書法等各方面所表現出的才華,也讓李治爲之傾倒,詩詞唱和琴瑟和鳴成爲他們愉快的閨中遊戲。這樣身兼成熟女性的妩媚和慈母般溫存的女子,正是李治夢想中的極品。熱戀變成迷戀,從貞觀二十年到永徽三年,長達六年相思累計起來的情感,讓皇帝對舊情人的眷愛很快到了非卿不歡的程度。如同柏楊先生所說:“一個沒有人生經驗的年輕男子,一旦落到一個經過長夜痛哭、企圖心強烈、年齡又已成熟的美女之手,就像一只蒼蠅落到蜘蛛網上,除了粉身碎骨外,很難逃生。”她的溫柔很快將他淹至沒頂,她那似乎能洞悉他心思的微笑,是他一生的劫。
  
  幸運之神終於開始向她微笑,武媚迅速自衆多佳麗中脫穎而出,占盡皇帝的寵愛,她懷孕了。大喜過望的李治自然不肯讓她再委委屈屈地做侍女,立即將她提升爲昭儀,貴爲九嫔之首。這樣的升遷速度,已經不能用坐直升飛機來形容,簡直是坐火箭了。已然失寵的蕭淑妃固然是嫉妒得眼睛發綠,就連一向將她視爲自己人的王皇後也不由得心驚。只是懷孕已經這個樣子,要生下的是男孩那還了得?無子始終是皇後的致命傷,於是聽從舅舅中書令柳奭之言,收養後宮宮人劉氏之子陳王忠,外朝聯絡長孫無忌請立忠爲皇太子。這年李治不過25歲,照說沒必要這麽早立太子,可是爲了給長孫無忌面子,更是爲了報答皇後收留武媚的緣故,皇帝仍然照準了,並以德高望重的老臣於志甯爲太子少師。事實上陳王忠於永徽三年七月被立爲皇太子,當年年底武昭儀便誕下一子,起名爲弘,證明皇後的擔心絕非無因。
  
  從南北朝起,激烈的社會動蕩讓世人有種浮生如夢的感覺,一直流傳著類似末世論的“終世之說”,余風流於初唐。民間因有佛教的彌勒崇拜,傳說未來佛彌勒將會化身爲人普度衆生。後來武則天稱帝就利用了這一傳說,自稱是彌勒化身金輪普照,自己上尊號大周金輪聖神皇帝。而道教則有“老君當治”“李弘當出”的谶語,指太上老君將轉世爲人主化名李弘,假李弘之名起事造反的也曾發生過多起。因此不少學者相信,李治和武則天的長子取名爲李弘自有深意,暗含著對這個孩子的無限期望。[4]然而,王皇後已經先下手爲強地立了忠爲皇太子,再多的期望也只能蘊藏在心間,打好基礎再說。事實上初入宮整整三年,武昭儀幾乎什麽事也沒有做,只是忙著討好丈夫,爲他不停的生兒育女而已。繼李弘之後,武昭儀又接連生下長女安定公主和次子賢。
  
  龍蛇之蟄以存身,尺蠖之屈以求伸。經過三年時間的經營,此時的武媚,已經不再是那個擔心隨時會被人踢出局的小侍女了。她不僅成功地立住了腳跟,且成爲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天子寵妃,所獲得的寵愛和信任,後宮之中已再無有一人可以與她比肩。身份的不同必然帶來心境的轉變,明慧如她,野心如她,又豈甘心終老於妾室之位?在武昭儀平靜而溫柔的微笑裏,一場即將震動整個後宮乃至朝廷的風暴,正在不動聲色地醞釀中……
  
  
注:[1] 高宗罷《破陣樂》事見《新唐書*禮樂》:
  
  初,朝會常奏《破陣舞》,高宗即位,不忍觀之,乃不設。後幸九成宮,置酒,韋萬石曰:“《破陣樂》舞,所以宣揚祖宗盛烈,以示後世,自陛下即位,寢而不作者久矣。禮,天子親總幹戚,以舞先祖之樂。今《破陣樂》久廢,群下無所稱述,非所以發孝思也。”帝複令奏之,舞畢,歎曰:“不見此樂垂三十年,追思王業勤勞若此,朕安可忘武功邪!”群臣皆稱萬歲。
  
  [2] 宋敏求《長安志》 :“(崇聖寺)有東西二門。西門,本濟度尼寺,隋秦孝王俊舍宅所立。東門本道德尼寺,隋時立,至貞觀二十三年徙濟度寺於安業坊之修善寺,以其所爲靈寶寺。盡度太宗嫔禦爲尼以處之。徙道德寺額於嘉祥坊之太原寺,以其所爲崇聖宮,以爲太宗別廟,儀鳳二年並爲崇聖僧寺。”
  
  [3] 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武則天何時入宮,有說李治服孝期滿(27個月)接她入宮,也有懷孕入宮說,及李弘誕於感業寺之說。個人認爲第三種絕不可能,因感業寺離皇宮太遠,不便照應。第二種倒是有可能,但還是偏向第一種。但這些說法都屬推測,沒有文獻引證,還是模糊處理吧。
  
  [4] 見唐長孺《史籍與道經中所見的李弘》及王永平《論武周朝政治與道教的繼續發展》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41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0:58
不知不覺光陰如風,三年時間,大唐後宮已然風雲變幻。曾是天子寵妃的蕭淑妃隨著武媚的二度入宮而完全失寵,對於一個嫔妃來說,這是最悲哀的一點,生死榮辱都不過係於天子的心念之間。在帝王掉頭而去棄而不顧的時候,所有的風光和榮寵都隨之遠去,無論過往曾經多麽恩愛又或爲他生育了多少子女,也起不了一星半點的作用。不是沒有試過反擊。史籍上便記述了蕭淑妃怎樣和昔日情敵王皇後攜手合作共同誹謗武昭儀,但高宗不聽雲雲。妃嫔間爭寵互相诋毀原是稀松平常,但曆史永遠是勝利者書寫的,就像玄武門之變前兄弟互相攻擊原本平常,但建成太子並非無能之輩一樣,曆史上的王皇後和蕭淑妃是否就是那麽愚蠢和善妒,而武昭儀是否只是笑而不顧皇帝便自動出馬裁決,那大可以打個問號。我們現在完全找不到蕭淑妃怎樣獲罪遭貶的紀錄,武昭儀是如何說服皇帝對這位昔日寵愛備至、爲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由冷落而厭棄,打入冷宮最後處死的,也就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團。總之,蕭淑妃已經給打倒了,現在武昭儀只需要對付王皇後一個人了。
  
  這倒不是因爲王皇後分薄了皇帝的寵愛,事實上這個可憐的皇後雖然一向形象良好,有“佳兒佳婦”之譽,卻似乎從未得到過丈夫的青睐。但憑著家世和傲人的背景,她仍然正位中宮,母儀天下。而她的能力和地位,至少在武昭儀看來,是並不匹配的。母儀天下?她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如何母儀天下?在做王皇後的侍女期間,武媚曾經近距離地觀察過這位皇後,待人處事的能力跟自己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難道說僅僅憑著與生具來的血統,就可以成爲大唐最尊貴的女人麽?智慧、能力、對男人的細心體貼,這些需要後天學習靠自己努力掌握的東西,她樣樣都不如自己,她甚至不能算一個完整的女人。除了天生的血統和美貌,她還有什麽?何德何能,也配居皇後之位?難道說人的命運可以由出生就決定了嗎?又不是種馬。對於這樣的想法,你可以認爲是武媚野心勃勃太不安分,然而設身處地的以她的角度看問題,她的確有理由憤怒和不甘心。如果你十年寒窗苦讀,吃盡無數苦頭最後一門門全優地畢業,卻發現由於血統這種自己完全無法控制的東西,就抹殺了你的全部努力和競爭機會,你也會感到如武媚一般的不服氣。只是大多數人只會停留在口頭上抱怨幾句,於是他們的人生,也就在滿腹牢騷中原地踏步,這種不甘只能讓自己生活得更爲痛苦,而武媚卻不同,她會去行動,她會去挑戰。
  
  然而,李治雖然對她萬般寵愛,卻並沒有廢後的意思。在中古時代,人的一生的確很大程度上一出生就決定了(就算到了現在,也未必不是這樣,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後天的努力只能幫助你在一定範圍內升遷,卻永遠突破不了那一重極限。有人生來就是主人,有人生來就是奴才,人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信念,如同太陽有太陽的位置,月亮有月亮的位置,臣子就該忠誠於君王,女人就該服從於丈夫。這些觀念,構築起了天地人世間的人倫秩序,也維護著整個社會的正常運轉。而在權力頂端的君王,皇後是他唯一的嫡妻,立後不僅意味著兩大家族兩股勢力的聯合,也意味著政治利益的分配,其間牽涉的非愛情因素太多太多。何況,娶一個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做正妻,納喜歡的女人做寵妾,原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慣常做法。
  
  王皇後就是當時人們眼中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在唐朝,士族的力量仍然強大,社會上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翻翻宰相世係表就可以看到,其中很多均是出生世家大族,那些家譜可以上推幾百年的士族高第,便是連李唐皇室也不放在眼裏的。經過隋末的大亂,以往煊赫無比的貴姓高門雖然大多未能免於貧賤,然而他們的門第對於新進的貴族們來說依舊有著十分巨大的吸引力,娶貴姓女是時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唐傳奇中那些善有善報飛黃騰達的書生,最後都會以娶世家大族如範陽盧氏女爲妻作爲結束,仿佛不是這樣就不足以表示他是真的發迹,被上流社會完全接納認同。這種心態,我們可以從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頗以娶了弘農揚氏女爲妻而洋洋自得中看出來。然而,唐朝也是科舉制正式成型的時代。以士族高第爲核心的精英政治仍然占據主導地位,卻也爲寒門庶族提供了進身之階,對於特別優秀的人才,甚至還有意識地加以延攬和破格提用,從而給他們以參與感和歸宿感。從馬周白衣入仕的傳奇,從太宗皇帝“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豪語,我們可以看到那種大時代新舊兼容士庶合流的變遷。而李唐皇室南北混一胡漢兼容的風格,也讓他們對於傳統封建倫理不甚看重,對於婦女的束縛也沒有後世那麽嚴重。在施政方針上,唐代體現出對於前朝的繼承和發揚,但也明確提出應隨著社會形勢的不斷變化而調整,“以天下之廣,四海之衆,千端萬緒,須合變通”,對於各項調整和革新,完全沒有後世那種“祖宗之法不可變”的誠惶誠恐,阻力也要小得多。新舊在更替,南北在交融,尊重傳統的同時不乏創新,唐代特殊的時代氛圍,是武媚的上位之路困難重重但最終仍能成功的大背景。這個寬容而博大的時代,有著滄海一般的魄力,既擁有無數的秩序維護者,以及他們的堅貞和保守,又容納了無數的叛逆者,以及他們的破壞和革新。圍繞著皇後之位展開的驚心動魄的爭鬥,實際上就是一場新與舊、對現有秩序的維護與突破之間的爭鬥。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01
在初唐仍爲世所重的士族高第,以五姓七望爲第一等,即“清河崔、範陽盧、趙郡李、荥陽鄭、太原王”五姓, 也是太宗高宗專門下诏禁止彼此通婚以高門第的主要針對對象。王皇後即出身於太原王氏。[1] 其父母兩家都與李唐皇室有姻緣關係,她與李治的婚姻,就是從祖母唐高祖之妹同安長公主牽的紅線。據說太宗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臨死前曾對褚遂良說過:“佳兒佳婦,悉托付汝!”她也因此有了一重護身符。舅舅柳奭當時在朝內任中書令,按照唐代三省尚書執行,中書決策,門下封駁的制度,作爲中書省行政長官的中書令,已是宰相級別的高官了。柳奭跟太尉長孫無忌交情很好,權勢頗盛。此外,宰相之中的老臣於志甯爲皇太子忠的老師,韓瑗爲長孫無忌姻親。因此當時朝中的宰輔重臣幾乎一面倒地支持王皇後,並不是因爲王皇後本人,而是她所代表的“士族高第,美貌守禮”正是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認可的對象。之後褚遂良反對廢後的說辭便是:“皇後名家,先帝爲陛下所娶。……陛下必欲易皇後,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武氏!”另一位宰相來濟的谏詞:“臣聞王者之立後也……必擇禮教名家,幽娴淑令,富四海之望,稱神祉之意。”這裏不約而同提到皇後的標準,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出身於名門世家。
  
  因此高宗李治對於王皇後雖然沒有愛意,但也存在一絲敬意,這是對於傳統勢力和主流價值觀的尊敬,也是感性對於理性的屈服。換句話說,高宗對於王皇後的尊敬,實際上是對一手安排這場婚姻的父皇的尊敬,對於他有大恩的舅父長孫無忌的尊重,那美好的舊時代的榮光,是李治一面心不在焉地贊揚,內心深處卻常常感覺窒息渴望擺脫的陰影。而他的屈服,也正是一個登基未久又缺乏自信的年輕君主,對挾顧命之威德高望重的老臣的屈服,也是君權對於相權的屈服。要扳倒王皇後,走上層路線是根本行不通的,既然如此,武昭儀便把目光投到了下層。
  
  和重門第的上層人物不同,下層的宮女和宦官對於王皇後和武昭儀的評價則剛好掉了個兒。倒不是王皇後專門對下人刻薄,但像她這樣的人物,一出生就是人人豔羨的名門閨秀,出閣則是太子妃,然後又升爲皇後,可謂一帆風順到極點,從未有過底層生活的經曆。在她的眼裏,那些宮女宦官和她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甚至根本不是人。唐律有雲:“奴婢賤人,律比畜産”,低賤如牛馬,卑微如塵土,這便是奴仆在唐人眼中的位置。象王皇後這樣做慣主子的人,雖然生性善良,也不禁認爲自己被人服侍是天經地義的事,對身邊人有種熟視無睹的漠然,不可能去主動關心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和所思所想。[2]
  
  武媚就不同了,她原本做的五品才人便是半宮妃半侍女的角色,之後更實實在在地做了一回侍女,再度進宮之初,她謹慎小心,對人人都賠笑臉,因此下人對她的印象都很好。她也深深知道,這些人雖然沒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卻是重要的消息來源,因此對於王皇後身邊的人必然傾心接納,賞賜起來毫不吝啬,配以她謙虛誠懇的態度,的確非常打動人心。她本來便是天子寵妃,出於跟紅頂白的心態也是人人巴結的對象,如此很快便組建一個龐大的情報網,皇後的一舉一動都能在第一時間傳入她的耳中。而這一切,不谙人情世故的王皇後全然未曾察覺。這位高高在上的六宮之主,此刻已如生活在水晶魚缸裏一般,完全暴露在武昭儀的視野之中。那雙美麗而冷酷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的獵物,只待對方一個疏忽一個破綻便將發動雷霆一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多年以後,嘗到了甜頭的武媚在感覺大臣不讓自己放心的時候,同樣想到了借助下層的力量,於是大開告密之風在全國範圍內組建自己的情報網,然而治國畢竟不同於宮廷政爭,後者只需要打倒對手即可,而她在嚴密監控大臣的同時又需要借助他們來治國,酷吏政治既爲她整肅政敵鞏固君權掃清了障礙,也造成人心疑懼無法達到君臣共治,從而導致了武周政權的最終敗亡,不能全歸因於她是女子所以知識分子不願意幫她,這是後話了。
  
  然而後宮情報網傳來的消息一直不能讓武昭儀滿意。王皇後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個性,既讓她顯得缺乏吸引力,卻也讓她沒有什麽把柄可抓。即使從修改過多次之後的史書看來,她的最大罪過,也不過就是出於嫉妒而說了武昭儀幾句壞話,並沒有什麽實質上的迫害舉動。對於武昭儀等寵妃,以及她們所生的子女,也常來看望,維持著基本的禮儀和皇後應盡的義務。單一的人生,單一的性格,沒有特殊的長處,卻也沒有致命的短處,正是那種典型的舊式女子,讓長輩感覺柔順放心,讓丈夫感覺無話可說,也讓情敵找不準要害。李治對她說不上喜歡,但也說不上厭憎,以他優柔寡斷的性格,要讓他爲了抛棄這麽一個雞肋而跟所有當朝重臣鬧翻,那一百年也未必等到機會。
  
  如果是一般人,面對這樣的情形可能也就死心了,反正自己現在過得還不錯,何苦費那麽大勁折騰?可是武媚不同,她有她的考慮。皇後的位置,帶來的不僅僅是尊榮和嫡妻的保障,她的兒子就會成爲嫡長子,有資格被立爲太子,日後繼承大統,成爲大唐帝國的主人,而不會像那些可憐的皇子淪爲爭權奪利的犧牲品——不久前高陽公主謀反案中軍功卓著的江夏王李道宗和太宗愛子吳王恪的無辜慘死,不是不讓人驚心的。何況,君王的寵愛又有多可靠呢?感業寺的經曆是她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蕭淑妃的前車之鑒也讓她看到了李治的另外一面,一旦恩愛不再可以有多冷漠決絕。她今日可以這樣對付蕭淑妃,明日未必不會有新寵這樣對付她,如果只滿足於眼下的一時風光,蕭淑妃的今天很可能就是她的明天。事實證明,李治專情但不專一,他最依戀的是武媚,但身邊女人從來就沒有斷過,不管後來是二聖並尊還是天後臨朝,這一點都不曾改變。而世人眼中面首多多的武媚,至少李治在世之時還很收斂,從未找過情人,當然這未必是出於愛情了。她和李治因緣際會已近十年之久,但回顧過往經曆,並不能讓武媚感覺放心。貞觀後期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治和才人武媚暗通款曲的時候(浪漫點說叫共墜愛河^_^), 也正是蕭淑妃最受寵幸三年之中連生三胎的時候。登基之後,雖然不忘舊情一直都有去感業寺,但後宮美女也源源不斷地進獻。即使是她再度入宮之後,短時間內直升昭儀,風頭似乎一時無兩,李治也並沒有停止東張西望的眼睛。這位新寵便是武昭儀自己的親姐姐韓國夫人,皇帝對她的親密關注,已經到了人們紛紛傳說武昭儀的次子李賢其實是韓國夫人所生的地步。而武媚此時孤立無援,與王、蕭的爭鬥還不知鹿死誰手,因此對皇帝同她姐姐的私情,不敢置啄。這也許正是史書所稱‘初,武後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的實際含義吧!風光無限下的危機,花團錦簇背後的悲涼,李治的恩寵既讓她滋生了奪後的欲望,而他遊移的情感又讓她深深地感覺君王恩愛之脆弱易斷。既然進取和保守都有風險,還不如放手一搏,殺出一片新天地,爲自己爭取正室的名分,爲兒子爭取嫡子的地位。強烈進取的進攻性人格,和內心無時或已的不安全感,終於讓她下定了決心。目標既定,那便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沒有機會,那就爭取機會。神阻殺神,佛阻殺佛。蟄伏三年之後,她終於出手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02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05
永徽五年六月,王皇後舅舅柳奭迫於壓力自請罷相,強大的外朝勢力由此出現缺口。永徽六年六月,王皇後以厭勝事發,母親柳氏被禁止入宮,柳奭被貶外放,此時的王皇後已經完全成了待宰羔羊。同年九月,直言進谏反對廢後的顧命老臣褚遂良被貶出京。十月,下诏廢王皇後蕭淑妃爲庶人,立武氏爲後。這年年底,王、蕭二人被處死,親戚並流嶺外。次年正月,武皇後之子李弘被立爲太子。短短一兩年間,一連串的舉措疾如閃電驚雷,不僅整個後宮徹底改觀,也震動了大唐朝廷。出手穩、準、狠,對手未及反應便已人頭落地,大唐未來五十年的走向,也在這一連串宮廷政爭中初現端倪。而這一切的導火索,便是千載以來仍衆說紛纭的安定公主暴卒事件。
  
  據說武昭儀的長女安定公主剛出生不久,便在王皇後探望之後離奇暴斃,武昭儀的盈盈淚水,讓憤怒的高宗不假思索地認定王皇後便是殺嬰的凶手,事情雖無由證明,王皇後卻也無法自解,最後不了了之。但高宗對王皇後的印象從此一落千丈,不久柳奭便在皇帝淩厲的目光下窘迫難安地自請罷相了。然而在局外人的眼中,此事殊不合理,作爲一國之母的王皇後有什麽理由去殺一個寵妃的女兒呢?就算真的是妒火攻心,那對象也應該是皇子弘。因此,長期流傳的一個說法,就是真正凶手實際上正是小公主的親身母親武昭儀,因爲沒有這樣嫁禍於人的舉動,她很難向皇後的位置再邁進一步。但《舊唐書》並未記載此事,加之虎毒不食子,故近人頗有不相信者,認爲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小公主是正常死亡,只是被武昭儀所利用而已。不過,最爲勁爆的說法還是近來才有的——這位小公主根本不存在,完全是司馬光編出來的!論者認爲,武氏長子弘出生於永徽五年(654年)初,次子賢生於永徽五年年尾,而小公主是中間出生的,那麽一年之中怎麽生得出三個孩子來呢?
  
  李弘的生年原本沒有多少疑問,《唐大诏令》中的《孝敬皇帝哀冊文》中起筆便已述明:“維上元二年(675年)夏四月己亥,皇太子宏薨於合璧宮之绮雲殿,年二十四,五月戊申,诏追號谥爲孝敬皇帝。八月庚寅,轉遷葬於恭陵。”據此算來當生於永徽三年,新舊唐書均與之相符。通鑒則有顯慶元年(656年)“立皇後子代王弘爲皇太子,生四年矣。”似可推爲永徽四年,然通鑒這裏只是籠統而言,比之官方訃文準確性自然不足。永徽三年七月李忠被立爲皇太子,李弘生於這之後,這一點確定無疑,因而後人即使有所爭議,也是集中在永徽三年末至永徽四年初之間。而近有學者甯志新獨持異議,認爲小公主純屬子虛烏有,他引用《全唐文》裏高宗爲李弘所做悼詞有“年才一歲,立爲代王”之句,認爲這是高宗親筆所寫,必定最爲可靠。這倒也罷了,李弘封爲代王的時間,《舊唐書*孝敬皇帝傳》和《唐會要》均作永徽四年,與李弘生於永徽三年說相符。而甯志新先生獨取兩唐書《高宗本紀》中的說法,爲永徽六年正月,認爲本紀來自於實錄,比列傳更爲可靠。於是,李弘生於永徽五年論堂皇出場,唐代官方爲李弘去世專門發布的正式訃告可以無視,而武則天的長女安定公主也就變成了司馬光頭腦中的幻想産物了。
  
  其實,本紀出錯之事並不少見,史官日後整理記事,怎麽也不可能有當時的官方诏令來得準確。何況各類史籍無論官方的還是民間的,都有關於小公主的大量記載,單是直言武後殺女的便還有歐陽修所著的《新唐書》,難道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有同樣的幻覺?不要說宋人,唐人蘇冕所著《唐會要》裏也記載了小公主暴亡之事,不知道甯先生作何解釋?[3]最爲可笑的是,就連他認爲的“最可靠”的高宗本紀,下文也白紙黑字地記述了怎麽爲小公主追封,怎麽遷葬,甯先生怎麽就選擇性失明了?翻案文章做到這個地步,也算登峰造極了。依據一己所好隨意剪裁史料,官方專門發布的訃告不如他東拉西扯的推論可靠,大筆一揮,整個人便憑空從曆史上消失了,如此做法,豈是治史者應有的行爲?
  
  大量史實證明,武昭儀確有一女暴卒,並導致了高宗的情感天平傾斜。綜合各種史籍來看,弘當生於永徽三年末,賢的出生日期則明確記載爲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儀隨高宗谒昭陵途中突然小産,因其未足月而生,對這個兒子又特別冷酷,因此有人認爲李賢爲韓國夫人所生的傳言是真的。小公主出生於二者之間,具體年月不詳,約爲永徽四年末至五年初,出生後不久便暴亡,高宗疑心爲王皇後所殺,時間應在永徽五年(654年)六月前,因爲年紀尚小,還沒有來得及封號。十年之後,當時已被尊爲“二聖”的武後想起了早夭的長女,追封她爲安定公主,谥曰思,於德業寺隆重遷葬於崇敬寺,所用禮儀尊貴如親王之制。(《舊唐書*高宗本紀》)不知是否天意,也就是在這一年裏,她生下了次女太平公主,視如掌上明珠,成爲她最疼愛的子女。
  
  小公主暴亡一事舊唐書並未專門紀錄,僅在《則天本紀》之後的史臣評論中略提了一筆,“武後奪嫡之謀也,振喉絕襁褓之兒”,引爲她的罪狀之一。
  
  《唐會要》的記錄簡略平實:“昭儀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後殺之。上遂有廢立之意。”
  
  較爲詳細的是《新唐書》,記述如下:
  昭儀生女,後就顧弄,去,昭儀潛斃兒衾下,伺帝至,陽爲歡言,發衾視兒,死矣。又驚問左右,皆曰:「後適來。」昭儀即悲涕,帝不能察,怒曰:「後殺吾女,往與妃相讒媢,今又爾邪!」由是昭儀得入其訾,後無以自解,而帝愈信愛,始有廢後意。
  
  而通鑒的記載最爲詳細,但也因細節過於栩栩如生,難免啓人疑窦,不知這等隱秘之事史臣何以察覺?
  後寵雖衰,然上未有意廢也。會昭儀生女,後憐而弄之,後出,昭儀潛扼殺之,覆之以被。上至,昭儀陽歡笑,發被觀之,女已死矣,即驚啼。問左右,左右皆曰:“皇後適來此。”上大怒曰:“後殺吾女!”昭儀因泣訴其罪。後無以自明,上由是有廢立之志。
  
  那麽武昭儀是否有殺女奪嫡呢?我們來看看正反兩方面的意見吧!
  
  認爲武氏並未殺女的多是近現代學者,按他們的看法,舊唐書並未記載此事經過,因此指爲一大疑點。 且按照舊史的記載,武昭儀便必須比任何人都更早發現皇後來訪一事,並且立即做好相應安排,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皇後走後殺害小公主,然後溜出去做出不知情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這一係列行動很難保證不被宮女發覺,而武媚一向行事謹慎,如此冒險與她向來的作風不符。日人原百代因此推測,當時嬰兒死亡率偏高,可能奶媽把木炭燒得太足,導致小公主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即碳氣中毒),或者王皇後沒有帶過孩子,不小心把棉被蓋在小公主的臉上離開,無意中把小公主給悶死了。
  
  這些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以次來反駁舊史上的記載個人以爲仍嫌不足。舊唐書因成書倉促,前期史料常有照抄唐朝實錄和國史,幾可視爲唐代官方喉舌的代表,這一點已爲曆代治史者所公認。而高宗實錄,曾有被武後親自出面監修的紀錄,後雖經反複,但爲尊者諱的現象仍不少見,如不載太宗納弟婦事,不載楊玉環原爲玄宗兒媳等,而這些新唐書和通鑒均秉筆直書,因作者爲宋人不必再爲前朝避諱之緣故,故不能以舊唐書未詳載經過而否認其事。且舊唐書雖然不曾在正文中專門記錄,但史臣評傳中仍有“武後奪嫡之謀也,振喉絕襁褓之兒,菹醢碎椒塗之骨,其不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婦之恆態也。”表明了五代人對此事的看法。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06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07
那麽武昭儀有沒有可能比其他人更早知道皇後來訪並做出安排呢?皇後來訪並非鄰居串門,以當時武昭儀在後宮遍布的眼線提前偵知並非難事,而整件事發生在武昭儀自己的寢宮,她要安排宮女們守在哪裏不可走動那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可以說,如果她在自己地盤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她也不可能成爲中國曆史上空前絕後的女皇帝了。類似的例子我們可以參考日後的上官儀事件。高宗密召上官儀起草廢後诏書,如此機要隱秘之事,也逃不過武媚編織嚴密的情報網,立刻在第一時間內得知,並且立即做出了最爲明智的決定,沒有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去聯絡外朝官員如何在事發後進谏阻止诏書生效,而是馬上趕到現場,說服高宗改變心意,從而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武昭儀的信息掌控程度和應變能力無可懷疑是極其高效的,這還完全是突發事件的緊急應變,如果小公主之死是她處心積慮已久的策劃(皇後顯然不是第一次來探望小公主),要做到這些那就更不成問題了。
  
  武昭儀作風穩健是不錯,但並不等於說她不敢冒險。早在太宗病重之際敢於與太子私通,足可證明她有在人生陷入瓶頸之際,爲尋求出路不惜放手一搏的決心和勇氣。而彼時她面臨的風險甚至更大,能掌握的東西更少,任何一點不慎都足以讓她粉身碎骨,但她依然做了,只爲了多年之後她可能會有一個渺茫的機會。這種性格,我們還可以從她父親武士彟身上找到。武士彟向來是以敦厚謙恭的長者著稱,曾經因爲顧忌自己名望不夠而堅辭工部尚書的職位,可見其爲人的謹慎小心,然而在隋末風雲之際,他同樣可以冒著毀家滅族的風險,將萬貫家財和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投入一場凶險莫測的政治投機中。作爲武士彟的女兒,武媚無疑繼承了他這一特點,並且走得更遠。
  
  因此,無論是從動機、性格、還是作案條件和能力,認定武昭儀是小公主之死的最大疑凶,並不過分。誠如胡戟先生所言:“許多人懷疑武則天手殺女兒的可信程度,一個母親如何下得去手殺死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對武則天可以象常人一樣論理,那麽她就不成其爲武則天了。 當時的情勢之下,武則天除非施展宮廷陰謀,腳踩自己女兒幼小的屍體,否則是很難朝皇後位置進一步的。……既然沒有退路,她決不安分守己聽天由命。於是下毒手嫁禍於人的做法,也就是在最不合情理的情理之中了。”學者勾利軍更從她對太平公主的溺愛和對蕭妃二女的迫害分析(我的女兒死了,你的女兒也別想有好日子過),認爲這是出自愛與恨之雙向移情,走了兩個極端,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宣泄。從小公主的追封與遷葬來看,“追封安定公主,谥曰思,其鹵簿鼓吹及供葬所須,並如親王之制”,谥曰思,從字面上看,當指她一直對早夭的長女念念不忘,而根據谥法,“追悔前過曰思”(《唐會要*谥法》),也讓人聯想寄托追悔之情的究竟是誰。安定公主的遷葬明顯逾制,以平陽公主的赫赫戰功,葬禮動用鼓吹也引起了一番爭辯,這個出生不久即夭亡的小公主能得如此厚葬,讓人看到生爲母親的武昭儀內心的哀傷和悲涼。後來武後臨朝稱制,大殺李唐宗室,唯有唐高祖之女千金公主爲武後“獻藥”薛懷義得到賞識,被武後收爲義女,改封安定公主,證明她對長女的思念,從來就沒有一刻停止過。
  
  這麽一對比,感覺正方的論據的確比反方更有說服力。然而勾先生後面的分析,個人以爲畫蛇添足之嫌。因武媚向有遷怒於人的習慣,如她不喜歡常樂公主,便將其女周王李顯之妃(也就是她的兒媳)活活餓死,難道這也跟安定公主的早亡有關麽?因長女早逝而特別珍愛次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密室殺人,如無旁證,何以證實?
  
  新唐書和通鑒的相關描寫應該是出自唐人筆記,以彌補正史中缺少的這一環了。以野史入史作爲正史的補充原也是常見的做法,但放在這裏就顯得太戲劇化,應是史官根據民間流言加上自己的推斷而作,而不會真有人親眼見到那一幕。也就是說,雖然種種矛頭都指向武昭儀殺女奪嫡,但並沒有目擊證人親眼看見。那麽,有沒有可能小公主的確是自然死亡呢?應該說,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只是微乎其微而已。
  
  如原百代所說,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小公主會否被奶媽或者王皇後不小心悶死?當然,既然沒人親眼見到,那就發生什麽事情都有可能。但要說是很可能,那就大有疑問。誠然當時嬰兒死亡率很高,但那是由於醫療衛生條件不好,隨便一個傷風感冒就可能不治而亡。但一個健康的嬰兒被一氧化碳毒死(原百代所說的碳氣中毒)或者不小心悶死的死亡率高不高,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單就此事而言,個人以爲說小公主睡得太香,不小心被口水嗆死,其可能性是和以上兩種死法的幾率差不多的。此外,小公主的出生和死亡時間都是個謎,不知原氏據何而言認爲此事必然發生在冬天需要生木炭取暖。而事情竟然發生得如此之巧,正好在武昭儀苦尋機會不得的時候,王皇後就遇到這樣說不清的事情,也不能不讓人懷疑。如果你相信世間有奇迹,或者就是這類事了吧!而我個人是認爲,武昭儀確有殺女奪嫡,有機會能充分利用到盡,那不過是漢武帝之母王夫人的檔次,沒有機會自己能創造機會,這才是武則天的手段,也是她能成爲空前絕後的一代女皇的原因。
  
  事情以高宗李治對於王皇後的印象徹底破裂而終結,從此之後,冷淡變成了厭憎,李治的心底,這個發妻再也沒有絲毫的位置。他雖然不能處罰她,但冷漠而淩厲的目光,卻令得王皇後的舅舅柳奭坐立不安,不得已在永徽五年六月自請罷相。[4]喪失了外戚援助又被丈夫徹底遺棄的王皇後,此時已如生活在冰窟般奇寒徹骨。武昭儀的苦肉計終於達到了目的,親生女兒的死亡爲她帶來了一個上位的機會。僅僅是機會。
  
  一個卑微者想要走向高貴需要付出多少?商人的女兒,先帝的侍妾,隨便哪一樣,都是她無從彌補的致命的缺陷。然而她仍然成功了,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她這一生似乎都在創造奇迹,最後她自己也成爲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迹,以女子之身而在男權之上的中古社會中登基稱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而她所付出的代價,世間有幾個人付得起?“殺敵一萬,自損三千。”血肉相搏的戰場,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而鏟除敵手的第一刀,她是望自己身上刺下的。這一刀,也刺破了世間一切規則和定理。士庶的界限,倫理的約束,都在這樣不惜傷亡不計代價慘烈到近乎偏執的決心面前,灰飛煙滅。她終於突破了宿命的限定。
  
  一直覺得,武則天一生中的真正轉折點,不是由感業寺二度入宮,而正是以安定公主之死爲開端的皇後爭奪戰。如果沒有這次事件,以她的出身和背景,很可能一直和後位無緣,甚至入不了兩唐書的《後妃傳》。那麽她在曆史上的記載,很可能就是《高宗諸子傳》中短短的一句話:“武昭儀生弘、賢、顯、旦”。由於官方史書爲尊者諱的傳統,我們可能根本不會知道她原來還做過太宗的才人,更不用提感業寺那段往事,那麽她傳奇的前半生也就永遠湮滅在蒼茫的時空中了。她其實並不是沒有選擇。長期受母儀天下需要賢惠不妒洗腦教育的王皇後,本身又沒有什麽手段和能力,並不見得會拿她怎麽樣。李治去世後,因爲育有子嗣,依據大唐律令她大概也會隨著外放到某地做刺史的兒子到封地,如同她的表姐燕德妃一樣,以太妃的身份,度過平靜而寂寞的下半生。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依靠丈夫的寵愛,兒子的孝順,多少女人這樣度過了一生。而舍棄這樣的安甯,斷然出擊,將自己的奪嫡之謀暴露於人前,無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將已經擁有的一切投入到一場只能勝不能敗的豪賭中。只因忍功了得的皇後們或者可以容忍君王的心被別的女人占據,卻沒有人能容忍一個妄圖侵占奪取自己地位的人活下來。人彘的慘案不是因爲戚妃的專寵,而是因爲她的奪嫡了。同時,對後位的挑戰也就等於對擁護王皇後的元老集團的挑戰,生活將會變成一場接著一場永無休止的戰爭,從此之後,她將注定只能在刀尖上跳舞,休想再有一刻的安穩。
  
  勝則正位中宮,敗則粉身碎骨。作爲凡夫俗子的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完全理解她何以做出這樣的選擇。要有怎樣強烈的自信,怎樣旺盛的企圖心,怎樣冷靜到冷酷的決絕,才有膽量擁抱這樣的人生!這是……瘋狂。“所以我們成不了偉人,因爲我們都不夠瘋狂。”平凡如我輩,可以這樣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一面默念著平平淡淡才是真,一面懷著複雜的心情,議論著、豔羨著、鄙夷著、唾罵著,看著那個一千多年前的女子,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等傲慢地轉身,棄絕一切塵世間平凡的溫暖和快樂,頭也不回地走向高處不勝寒的榮耀與淒清。屬於燕子的道路有一千條,屬於鷹的道路卻只有一條,於是,注定了我們只能是看客,而她卻是主角。
  
  在這樣的情況下,再來談論她是否事後有過後悔有否痛哭過長夜,似乎顯得有點多余而矯情。人心肉造,她當然會痛苦,但不會因此而改變決定,不會因此而停下腳步,她的意志強大到足以戰勝她的情感,這也是超人與凡人的分界吧。我們只能從日後史書上的零星記載中,約略窺知這位女皇的內心世界:——深宮裏那抹淡淡的血痕,原來從未隨時光而消逝。金庸認爲,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就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欲。隨著安定公主之死,成爲政治家的武則天,終於修練到功德圓滿。
  
  精密的計算,準而狠的出手,就算老辣的政壇高手也難於抵擋,何況未經風浪的王皇後?永徽五年六月,隨著王皇後舅父柳奭迫於壓力自請罷相,武昭儀感到時機已至,遂在爭取到李治的支持之後,向皇後寶座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勢,終於在永徽六年十月得以正位中宮,而有唐一代的曆史,也隨之而改變。
  
注:[1] 當時有以“娶四姓女”爲時尚,即“崔範鄭王”,一說爲“崔範鄭李”。
  
  [2]通鑒:“後不能曲事上左右,母魏國夫人柳氏及舅中書令柳奭入見六宮,又不爲禮。武昭儀伺後所不敬者,必傾心與相結,所得賞賜分與之。由是後及淑妃動靜,昭儀必知之,皆以聞於上。”
  
  [3] 唐德宗時,蘇冕撰成《會要》40卷,記唐初至代宗時故事。宣宗時,崔铉等人撰《續會要》40卷,記德宗至武宗時故事。宋人王溥合並二書,並采擇唐宣宗以後故事加以續補,撰成《唐會要》。
  
  [4] 通鑒永徽三年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42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14
永徽六年的皇後廢立事件,影響深遠,因此曆代史家多有論述,大致有以下幾個觀點:
  1)美色所惑說
  2)關隴集團與山東豪傑之爭
  3)士族與庶族之爭
  4)君權與相權之爭
  
  千百年來流傳的多是第一種說法,即“女禍論”,指高宗昏庸無能,爲武昭儀美色所惑,完全是她擺布的旗子,在其操縱下殺了對大唐忠心耿耿的顧命大臣長孫無忌等人,從而種下亡國禍根。世易時移,如今當然沒人再用這樣帶有明顯歧視性的詞語,代之以頗具浪漫色彩的“愛情說”,講一個膽小沒用的男人,爲了給愛人一個正室的名分,如何在愛情力量的激勵之下,鼓起了堂吉诃德挑戰大風車似的勇氣,把於他有大恩的叔叔伯伯們一口氣宰了個精光,從而成全了他和愛人的一段傾國姻緣。呵呵,明明是老鼠吃大米,偏說成是老鼠愛大米,大約也是國人善良心態的一種體現吧^_^ 然而對於一個君王來說,政治利益才是其首先考慮的問題,李治若真對顧命大臣們信任有加,倚之爲國之棟梁,大可采用折衷的辦法,如後來唐明皇便是讓武惠妃享有皇後的待遇卻無皇後的名分,豈會爲了一個寵妃而自毀長城?考慮到長孫家與李唐皇室姻緣交錯,淵源極深,高宗兩位同父同母的姐妹長樂公主與新城公主均聯姻長孫家族,而竟采取貶嫡、殺戮乃至禍連九族這樣的極端手法,著實令人深思。所謂因武媚姿色惑人而被其操縱,不過皮相之論,不足深究。
  
  而“關隴集團與山東豪傑之爭”一說,則是由陳寅恪先生提出來的,指李唐皇室承宇文泰開創之關中本位制,制度上以府兵制爲支柱,人事上以關隴集團爲軸心,其間不容別一統治階級存在。故太宗晚年爲國本計,大力扶持長孫無忌爲代表的關隴貴胄,打壓山東寒族,殺劉洎、推倒魏征碑、貶逐李勣等,均爲其執行關中本位制確保傳位順利的一係列具體手段。故此以李勣、許敬宗、李義府(李義府爲劉洎引薦)爲代表的山東庶族地主,便擁護同爲山東庶族出身的武氏爲後,而以長孫無忌、褚遂良爲代表的關隴貴族,則擁護同樣出生士族的王皇後,雙方遂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爭鬥,最終以關隴集團的全面敗北而告終。而武後掌權之後,“其氏族本不在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內,因欲消滅唐室之勢力,遂開始施行破壞此傳統集團之工作,如崇尚進士文辭之科破格用人及漸毀府兵之制等皆是也。此關隴集團自西魏迄武曌曆時既經一百五十年之久,自身本已逐漸衰腐,武氏更加以破壞,遂至分崩墮落不可救止。其後皇位雖富歸李氏,至玄宗尤稱李唐盛世,然其祖母開始破壞關隴集團之工事竟其身而告完成。”(《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陳先生認爲,李唐國本之所固,正在於由西魏以來的關中本位制度,故此太宗時天下府兵六百余所,關內道獨占二百六十多所,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而江南嶺南諸道多不過十余所,乃至兩三所,故此形成了舉天下之力而不敵關中的強幹弱枝局面。故此欲移唐祚,只能由高層開始方能成功,這也是武後何能以一婦人而制天下、各方叛亂均可輕易撲滅的緣故。然武後自垂統以來,爲滅唐興周而有意破壞關中本位政策,大殺李唐舊臣,開科舉提拔寒門,聽任甚或破壞均田制和府兵制,轉移全國重心於山東洛陽,均作如是解。至玄宗時,各項舊制已然大壞不可收拾,不得不改易新制,而兵制改革因聽信李林甫讒言而走入歧途,以關中爲本位的強幹弱枝局面不複存在,地方大員始可爲患,遂釀成安史之亂,爲中國曆史別開一新世局。陳先生據此認爲,“武周之代李唐,不僅爲政治之變遷,實亦社會之革命” (《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而這一切的起點,便是永徽六年的立後之爭,而武氏之立後,實爲“吾國中古史上一轉折點”(《記唐代李武韋楊之婚姻集團》)。
  
  被列入關隴集團的反對派主要有長孫無忌、褚遂良、於志甯、韓瑗、來濟等人,被列入山東豪傑的主要有李勣、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其領袖人物分別是長孫無忌和李勣了,太宗當日以他們同爲輔政大臣,本有平衡之意,而高宗便是得山東集團領袖李勣之助,遂不顧關隴貴胄的反對而悍然行事。陳先生爲隋唐史一代宗師,立論高遠,氣魄宏大,其關中本位制影響很大,原非小輩所能妄斷。然陳先生的研究多是從大處著手,並未充分注意到也不可能都注意到每個細節,許多學者因此跟他有過商榷,認爲陳先生有關“關隴集團”“山東豪傑”的論述雖然精妙,但無論何事都往這上面一套未免有亂貼標簽之嫌。陳先生自己也承認褚遂良和許敬宗論出身及非關隴集團也非山東豪傑,不過黨附他人。於志甯雖出身關隴集團,但在立後之爭中態度中立,不敢表態。而上表勸谏反對立武氏爲後的來濟,本爲舊隋大將來護兒之子,江都之難中爲關隴軍事貴族宇文化及所殺的來氏家族唯一幸存者,怎麽也算不上關隴集團中人。其勸谏當是出於太宗朝之忠谏遺風,並非爲關隴集團利益著想。而長孫無忌打壓的政敵之中,同樣也有李道宗這樣的關隴集團中人。因此,僅以地域出身來解釋永徽六年的立後之爭,個人以爲理由是不太充分的。
  
  也是鑒於這一點吧,在此基礎上又推出了士族與庶族之說,長孫無忌自然是士族高門的代表,而武氏則是庶族寒門的保護神,被曆史的大潮流推倒了前台。在文革時期,這一說法被賦予了一定的政治內涵,士族是腐朽的、落後的、阻礙曆史發展的,庶族是新興勢力,進步的,順應曆史潮流的。更由此衍生出所謂儒法鬥爭的概念,長孫無忌是反動儒家的代表,武則天就是進步的法家女皇帝了,映射的是誰,當然不言而喻了,聯想到當時的政治背景,法家女皇帝這一標簽真是太惡心了,以至於文革之後,很多備受迫害的學者專家氣憤不過,紛紛撰文論證“武則天及其宮廷奸黨才是腐朽的士族勢力的代表”,這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客觀的來說,武後臨朝稱制之後,大開科舉破格用人,的確有打壓支持李唐的士族勢力的一面,其理如同隋楊篡周之後急於擺脫舊日關隴同僚而開科舉,然而,這僅僅局限於支持李唐的士族勢力。她本人對士族並不反感,甚至還相當看重,她爲愛女太平公主擇婿薛紹,聽說薛紹的嫂嫂蕭氏出身寒微,竟說“我女豈可使與田舍女爲妯娌邪!”打算下令薛紹的哥哥休妻,直到別人提醒蕭氏其實出身蘭陵蕭氏,國之舊姻,才告罷休。具體而微到永徽六年的皇後廢立,更不可以武斷地說成是士族與庶族之爭了。
  
  因此,這場立後廢後之爭,實爲曆史上屢見不鮮的君權與相權之爭,大權旁落的年輕皇帝與威名震主的顧命重臣的權力之戰。鬥爭的主角,既非狐媚惑主急於上位的武昭儀與忠於先帝遺诏誓保王皇後的輔弼重臣的忠奸之爭,也非山東庶族軍方代表李勣對陣關隴貴胄文官領袖長孫無忌,而是當今大唐皇帝李治,如何對待權傾朝野的三朝老臣長孫無忌,他的舅舅,他的恩人。
  
  曾跟人笑說李治大概是唐代最被低估的皇帝,李淵的問題在於有個讓他“痛並快樂著”的兒子(網友可卿語),李治的問題是不僅有個儒家聖王的老爸,還有個空前絕後的太太,任何人給這麽兩位一前一後一擠兌,也都會變得什麽也不是。印象深刻的是李治曾登安福門觀百戲,之後對侍臣說:“我聽聞吐蕃人喜歡打球,這也是好的習俗,曾經一度觀之。昨日登樓便有一群吐蕃人打球,故意要使朕見到。這些吐蕃人以爲朕喜愛打球,所以就馳騁表現。如果以此思量,帝王的一舉一動影響深遠,豈能太隨意輕率,所以朕已經焚毀此球以此作爲自誡。”[1] 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政治秀,可是現在幾乎所有的文文裏這位不願被吐蕃人看成SB球迷的唐朝皇帝都變成了他父親唐太宗^_^ 這類事例還有很多。雖說高宗的確對武則天的崛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不過成王敗寇到這個地步,也難怪他郁悶。說來高宗朝的文治武功頗爲顯赫,而且大部分是顯慶之後長孫失勢而武後尚未獨掌握朝政之際高宗自己取得的,其治國能力較曆代守成之君不遑多讓。太宗晚年,曾讓當時還是太子的李治監國,對他處理政務的能力也表示滿意,只是擔心他的性格容易被人操縱,知子莫若父,太宗對於李治的評估的確是很準的。不過,永徽年間他被長孫無忌逐步架空應該說並不完全是他性格的問題,權力交接過程中羽翼未豐的年輕君主被顧命大臣壓制之事曆代均不少見,而李治的情況,尤爲特殊,因太宗一開始並沒有把他視爲太子人選,很長時間內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強硬班底,他的太子之位,是當年承乾與李泰爭位兩敗俱傷之後才得來的。而長孫無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極其關鍵,可以說沒有無忌的力挺,便不會有李治的登基。事情要從貞觀後期的太子廢立之事講起:
  
  封建制度下太子當立嫡立長,長孫皇後爲太宗育下三位嫡子——太子承乾,魏王李泰,及晉王李治。承乾爲人聰穎,多次監國期間也挺受太宗贊許,不幸腿有了毛病,慢慢的走路都有些困難。太宗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自己本非嫡長子出身,對立嫡以長的制度並不太看重,情感的天平便漸漸向被譽爲“聰敏絕倫”、“文辭美麗”的魏王李泰傾斜,承乾因此憂懼不安,頗有些自暴自棄的舉動,加之李泰不住挑撥,約在貞觀十年長孫皇後去世前後,太宗便産生了更換太子的念頭。[2]與此同時,太宗對李泰的恩賞越來越重,屢有逾制之舉,許開文學館,每月賞賜超過皇太子等。隨著太宗的心思越來越不加掩飾的流露,李泰身邊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支持者,如驸馬房遺愛、柴令武等,細心的朋友會發覺,這些人正是日後高陽公主謀反一案中的主角^_^ 對於泰的奪嫡之謀,反對最厲害的便是魏征和褚遂良,二人均多次勸谏太宗不可對泰有逾制的封賞,一般理解爲這是兩位大臣的忠直,然內裏卻另有乾坤——堅持嫡長子制的魏征一直是太子承乾最有力的支持者,而褚遂良則日後和長孫無忌一起合力將晉王治推上了太子寶座。當時大臣分爲兩派,擁護承乾的有魏征、侯君集、於志甯、杜正倫等,擁護李泰的有劉洎、岑文本、馬周、崔仁師等。貞觀十七年魏征去世,承乾感到自己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冒險舉事失敗,太子黨全軍覆沒,侯君集被殺,杜正倫被貶,此二人均爲魏征所薦,太宗於是懷疑魏征“阿黨”。褚遂良因敢於向太宗進谏,且許多問題上見解與魏征相同,很受魏征器重,曾將“前後诤谏言辭”抄示褚遂良。但魏征死後,太子案發,政治形勢已然大變,已投靠長孫無忌的褚遂良便將此事告發了。此時諸事並發,盛怒之下的太宗下令中止衡山公主與魏征之子叔玉的婚約,並推倒了魏征的碑,爲封建時代一段十分罕見的君臣之情畫上了一個並不完滿的休止符。
  
  停婚仆碑標志著擁護太子的大臣集體失勢,其後太子之師於志甯雖因爲人正直、才學出衆再度起用,但一直不敢再涉入政治漩渦中,一般都是隨大流唯唯諾諾而已。永徽六年的皇後之爭中,他持中立的態度,但因爲是太子忠的老師,所以還是受牽連被貶官。說來於志甯也夠倒黴的,誰讓他品行和才學名聞天下,要給太子找老師第一個都會想到他,於是連當了兩位倒黴蛋太子的老師,再怎麽置身事外也跑不掉^_^ 而那麽多文武重臣都卷入這場謀反案,也大大動搖了太宗的自信,以往君臣一體的良好關係籠罩上了一層陰影,他開始用疑忌的眼光看待大臣們,信任越來越集中到長孫無忌這樣多年知己兼姻親的身上。正是在這種心態之下,長孫無忌向太宗hard sell 李治得以成功。
  
  承乾被廢之後,太宗本有意立愛子泰爲太子,公開爲愛子在朝堂上吹噓,轉述李泰欲百年後殺子傳位晉王治的承諾,不想褚遂良當面揭穿,——哪有自己已經據有天下之後,竟會殺子傳弟的?這樣說只能證明魏王的心底險惡和虛僞而已。以太宗的政治經驗,原本不難看破這一點,只因惑於一點愛子的私心而已。加之承乾謀反案發後說的一番話,一直在太宗頭腦中盤旋:“臣貴爲太子,更何所求?但爲泰所圖,特與朝臣謀自安之道。不逞之人,遂教臣爲不軌之事。今若以泰爲太子,所謂落其度內。”太宗想想此話也有理,派人一查,的確查出李泰確有不少不軌舉動。而此時李泰奪嫡心切,難免破綻百出,想到唯一威脅自己爭儲位的只有幼弟李治,於是跑去威脅李治,此事爲太宗獲之。冷靜下來的太宗終於意識到立泰的不妥,認爲李泰心性險惡不能兼容兄弟,也難以得到朝中關攏重臣的支持,別無選擇之下唯有立治爲太子。然而才華橫溢的泰一直是太宗最爲鍾愛的兒子,陷入理智與情感中的太宗矛盾萬分,通鑒有載:
  承乾既廢,上禦兩儀殿,群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爲如是,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於床,無忌等爭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無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诏;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無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 上乃禦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凶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爲嗣,誰可者?卿輩明言之。”衆皆歡呼曰:“晉王仁孝,當爲嗣。”
  
  立儲之事,至此塵埃落定。單獨留下來的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便是太宗心目中的托孤重臣人選,房玄齡先於太宗去世,褚遂良黨附長孫無忌,最值得注意的兩個人,便是長孫無忌與李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15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17
長孫無忌
  
  在兩儀殿中,太宗的一個舉動十分不同尋常——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可見長孫無忌在立晉王治爲太子一事中所起的作用。無忌曰:“謹奉诏;有異議者,臣請斬之!”“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從這些言詞裏,我們可以察覺到無忌的一言九鼎,隱隱然已有領袖群倫的架勢。之後太宗不滿李治的仁弱,擔心他控制不了局勢,忍不住在長孫無忌面前抱怨,認爲不如吳王恪,當即被長孫頂了回去。(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 無忌固爭,以爲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
  
  雖說太宗只是說說而已,不大可能廢嫡立庶,將奪嫡的爭權之戰的對象範圍從局限於嫡子之中,擴大到所有生子之中,帶來政治局面的大動蕩,否則也不會只和長孫無忌密語,長孫無忌卻因此留上了心。某日太宗因小過欲殺侍臣,長孫無忌教導李治犯顔直谏,言辭激烈,太宗轉怒爲喜,收回成命,對李治刮目相看,從此再也不提更換太子一事了。凡此種種,說沒有長孫無忌,李治絕不可能當上皇帝,決不爲過。當然,長孫無忌也是有私心的,雖說泰和治都是他的親外甥,但泰的身邊已有一群支持者,多與無忌政見不合,且泰自恃太宗的寵愛,對這個舅舅並不是十分尊敬,相比之下柔弱的李治要容易控制得多。而這點私心,太宗也有所察覺,在抱怨李治不如吳王英武而長孫表示反對的時候,太宗便說了一句重話:“你這麽反對,是因爲李恪不是你的親外甥嗎?”(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然而無忌作爲太宗的多年至交,始終是貞觀群臣中最得太宗信任的人物。
  
李勣
  
  這幾位在場重臣之中,以李勣的出現,最爲突然,這是這位長期駐守並州長達十六年的大將首次進入政治中樞。李勣成名甚早,早在高祖時代在軍中的威望便可與李靖比肩。然而太宗繼位後,他卻一直留守在並州,從未做過京官參與過朝中大事。貞觀十五年征拜兵部尚書,但也未曾赴京。並州爲李唐龍興之地,緊靠突厥及薛彥陀,確實非常重要,但貞觀十七年前,李勣明顯不如李靖侯君集那般受太宗器重。這時征調入京,一般認爲是李靖已老,侯君集被誅殺,太宗不能不倚重李勣了,但大多忽略了一點,李治在爲晉王時遙領並州大都督,正是李勣的頂頭上司。李勣的另一重身份,便是李治並州大都督府的長史。故此,太宗在貞觀十七年後對李勣大加恩寵,不僅在於李勣文武雙全,在軍中頗具影響力,也是考慮到他與李治的這一重淵源,期望他日後能爲兒子保駕護航。舊唐書載:“(貞觀)十七年,高宗爲皇太子,轉勣太子詹事兼左衛率,加位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宗謂曰:「我兒新登儲貳,卿舊長史,今以宮事相委,故有此授。雖屈階資,可勿怪也。」”將這一重關係說得很明白,李勣至此方得拜相,同中書門下三品意同宰相的規定至此而始。然而,李勣雖然進入了中央,但地位遠遠不能和長孫無忌相比。他長期遊離在決策圈之外,和長孫無忌又素無交情,頗覺勢單力孤,因此貞觀十九年太宗征高麗,他是最積極的響應者,也有借此立功擴大影響力之意。
  
  另一方面,李泰雖然失勢,但畢竟是太宗自己處置的,支持魏王的官員受牽連不是很多。像馬周、劉洎等等,均被太宗派去輔佐李治,李治的東宮班底,便是由這樣一支矛盾重重的隊伍組成。而在永徽六年立後事中大顯身手的許敬宗,也在此時進入東宮,位居太子右庶子。他既非承乾黨,也非魏王黨,倒是李治自有的班底之一了。太宗征高麗時命太子監國,“敬宗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可見頗得李治信任。然而李治剛剛繼位,許敬宗便被人彈劾貶官,排擠出政治中樞。人人都知許敬宗因擁護武昭儀爲後而東山再起,卻忽略了他原本是高宗舊臣這一點,此處特加以闡明。了解了這些之後,再看永徽六年這場立後之爭,或許會有新的看法吧!
  
  貞觀末年諸子爭儲,承乾和魏王各結要臣,文武官員也“各有附托,自爲朋黨”,嚴重影響了政局的穩定,迫使太宗最後不得不另選李治以折衷調和。然而李治柔弱的性格,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於是貞觀十七年正式冊立李治爲皇太子之後,太宗采取了一係列行動,拔除國內國外的不穩定因素,以確保唐王朝的長治久安。概括起來有三方面:
  1) 以武力掃除敵國,讓李治能夠面對一個相對單純的國際環境。
  2) 整肅清理國內不服李治的勢力和可能對李治不利的大臣,確保政局的穩定。
  3) 選好輔政大臣,保障政權的順利交接。
  
  國際方面,貞觀後期的對外戰事明顯比初期頻繁得多,且多以武力快速解決,顯得越來越缺乏耐心,頗有欲在生前盡量解決所有爭端之意。親征高句麗也是在這種“不遺子孫後患”的心態下發動的。此役雖未達到一戰滅國的效果,唐軍並未因此停下征伐的步履。僅僅在高句麗戰事結束後的第二年,便以李勣掃平漠北強國薛彥陀,理由是在唐和高句麗開戰時該國頗有些不老實。一戰滅國之後,太宗更乘勢巡幸北荒,敲山震虎地將鐵勒回纥諸部落安撫+恐嚇一番,漠北悉平。西南,自文成公主和親吐蕃之後,雙方關係尚屬融洽,貞觀末年,吐蕃贊普松贊幹布更助唐使王玄策破中天竺。西北,以阿史那社爾開西域,針對西突厥汗國發動以吞並整個西域爲目標的昆丘道行軍,唐軍殺焉耆王,俘虜龜茲王,“綁架”於阗王入侍,招撫西突厥各部,在碎葉以東的天山南北都取得了重大勝利,唐王朝從此確立了對西域的統治地位。貞觀二十二年,即太宗去世前一年,首置安西四鎮,以安定西域,守護隴右,捍衛關中。
  
  經過一輪胡蘿蔔加大棒式的又打又拉,對境外勢力的優化組合了一番,唐帝國的國際環境大大改善。而國內政局的穩定,也是太宗十分關心的問題。按太宗的本意,是希望魏王派和晉王派團結一致,精誠合作的,立晉王爲太子也有避免大臣結黨相互傾軋之意,繼馬周、劉洎被派去輔佐東宮之後,原魏王黨的岑文本又被升爲中書令,可見其用心。然而太宗深心之中,始終更爲信任長孫無忌爲首的關隴舊部,且對於曾經卷入承乾與李泰之爭的大臣心有成見,這就爲長孫一派打壓異己提供了機會。晉王治被立爲太子之後,原來擁護魏王泰的大臣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壓,決非偶然。先是崔仁師“忤旨”被貶,貞觀十九年太宗征遼,留太子監國,崔仁師與韋挺(也是魏王黨)共知海運,又別知河南水運,這是個苦差事,結果兩人皆以“失期”被免官。太宗回師之後將其重新起用,“甚承恩遇”,“參知機務,被遇尤渥”,但褚遂良“頗忌嫉之”,終又以“罔上”之罪被貶外放。原魏王派的岑文本升爲中書令之後不喜反憂,歎自己非勳非舊而得高官,責重位高,惶恐不安,應是感受到了這種山雨欲來的莫名壓力。或者是因爲心理負擔太重,岑文本越發兢兢業業,疲累過度,不幸英年早逝。馬周爲太宗一手提拔,淡泊謙沖,很會做人。唯有一向任俠使氣的劉洎依然故我,鋒芒畢露,終被卷入黨爭之中而遭橫死,成爲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
  
  劉洎“性疏峻敢言”,爲貞觀後期最出名的谏臣,不僅對太宗多有規勸,同僚之中若有過失也同樣率直敢言。曾上書猛烈抨擊身在高位的懿戚元勳引薦官員多存私心,處事理案有徇私曲情之嫌,“勳親在位,品非其任,功勢相傾。……久妨賢路,殊爲不可。”這種性格是否受人待見,問問你自己是否喜歡BBS上老拍你磚頭的就知道了^_^ 納谏是帝王的職業道德,普通人沒有這個思想覺悟的還真有點吃不消。不過,劉洎的確也有不知輕重,政治敏感度不夠的毛病。他和岑文本同時被提拔爲侍中和中書令,分掌門下和中書省,但卻沒有岑文本那份懼月滿則虧的智慧。太宗征遼,命劉洎與高士廉、馬周留輔皇太子監國,臨行前對他深至叮咛,托以社稷安危,要他小心行事。劉洎貿然答道:“陛下不必擔心,大臣如果有過錯的,臣立刻就殺了他!”太宗震驚於他的狂放,當即對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敗,深宜誡慎,以保終吉。”這幾乎是警告了,而劉洎反誤解這是太宗對自己的信任,口出狂語,進一步加深了太宗的疑忌。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22
貞觀十九年,太宗自遼東回師,途中病倒,劉洎與馬周入谒,出來在門口遇到褚遂良。劉洎哭著說:“聖體患癰,極可憂懼。”褚遂良歪曲原話,添油加醋地向太宗告狀,說劉洎認爲太宗病倒沒關係,正好可以以伊尹、霍光等權臣自命,輔佐少主而鏟除異己。重病中的太宗十分惱怒,疾愈後親自審問劉洎,劉洎據實以答,當時在場的馬周也爲他作證。然而褚遂良執證不已,太宗於兩派之間,始終更爲相信褚遂良,於是賜洎自盡。太宗一般不輕易殺大臣,犯罪該殺的也十分慎重,此次居然偏聽偏信,置馬周的旁證於不顧,當是承乾事件的後遺症,以及征遼臨行前劉洎給他的印象十分不好之故。劉洎自盡之前,向獄吏要紙筆欲上奏遭到拒絕,劉洎死後太宗才知道這件事情,可能察覺到了什麽,卻又無法挽回,只能把獄吏下獄懲辦一通。劉洎之死,雖與長孫無忌及諸遂良對於非我族類的排擠不無關係,但主要還是太宗對原魏王派官員不信任的心態作祟,是太宗執政生涯中的一個汙點。
  
  經過一輪有意無意的清洗和排擠,原魏王派官員已所剩無幾。後馬周病故,高士廉、房玄齡、李靖等重臣也相繼去世,原本熠熠生輝號稱明星陣容的貞觀政壇逐漸黯淡了光彩,太宗本人的身體健康也每況愈下,心境更是進入了沈沈暮年。在繼承人差強人意的情況之下,輔政大臣的人選也就變得越發重要。故舊凋零,社稷乏人,原本因避嫌而堅辭宰相之位的長孫無忌越來越受重用,地位穩步上升,在每次重大危機中,他除了表態支持皇帝的決定,幾乎都隱身幕後,沈默以對。在波詭雲谲、暗潮湧動的貞觀後期宮廷裏,他的沈靜和穩健,使得太宗對他越發看重,視之爲甯定人心的中流砥柱,因此在爲李治挑選輔政班子的時候,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心人選。這是太宗對於這位多年的好友兼姻親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由於當時可堪大任的人物已不多了吧!
  
  綜合各種資料看來,太宗心目中托孤重臣的名單一早已經確定,即以長孫無忌爲主,以諸遂良爲臂助,以李勣爲制衡。能被列入顧命大臣的人選,自然必深得太宗信任,然而作爲精擅權謀的封建帝王,太宗對於任何人也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毫無保留,仍然留有一重顧忌和防範。作爲下一代領導班子中的核心人物,長孫無忌既是太宗多年知己又是其妻兄,作風穩健,也不缺乏決斷,玄武門事變力勸太宗奪嫡,貞觀年間輔政多年經驗豐富政績斐然,顯示其政治眼光和能力均非泛泛。雖有私心,但對外甥李治的關愛仍是有目共睹的,決非作僞。其關隴貴胄的背景,一言九鼎的聲望,是太宗能找到的最合適的托孤人選。太宗對於他的擔心主要有兩重,其一是對他軍事能力的懷疑。貞觀末年,太宗品鑒群臣,對於無忌的評價是:“善避嫌疑,應對敏速,求之古人,亦當無比;而總兵攻戰,非所長也。” 長孫無忌長於內政,卻不善軍事,加之個性“倨傲”,和武將關係疏遠,多有不合。(題外話一句,這種疏遠,不排除有無忌刻意爲之的成分,“善避嫌疑”這四字評語也不是白來的,他也因此才能最終爭取到顧命大臣的權力。)隨太宗親征高句麗,大約使這一缺點暴露得更爲明顯,因此必須有一位軍事強人來協助他處理國際事務。其二是對外戚專權的擔心。貞觀末年,無忌的專權之勢已然隱隱流露,太宗對其私心也有所察覺(詳見上文君臣二人論及李恪之事)。太宗本人熟通曆史,很清楚中國曆史上主幼國疑之際循環出現的外戚權勢過大的現象,隋文帝楊堅即是以外戚身份掌國輔政最後篡奪了北周的江山。特別是在繼承人李治性格“仁弱”的情況下,太宗不能不沒有這層顧慮,於是采取了雙管齊下的方法。貞觀二十三年,繼長樂公主下嫁長孫沖之後,再以嫡親女兒新城公主下嫁長孫诠,鞏固兩家聯姻,動之以情。此外,以與長孫無忌關係疏遠的李勣執掌軍事,分之以權。如此既有協助,又有制衡,李勣被列入執政人選,也就顯得至關重要。
  
  至於李勣其人,向來不願卷入政治漩渦中,這可以說是曆經瓦崗時代、李唐開國之後飽經世故的生存智慧,也可以說是恪守爲臣本分,“軍人不參與內鬥”的職業道德。李勣在當時的名聲很好,爲故主李密收葬,被窦建德俘虜之後,不顧其禮遇想方設法回歸李唐的麾下,這些都爲他贏得了忠義的美譽,被高祖贊爲“純臣”。玄武門事變中他婉拒了太宗要他協助的請求,當時太宗雖不免悻悻,然情形易位之後倒又覺得軍人不參與政治的可貴,省了不少心。李勣文武雙全,在軍中威望很高,又是李治的舊屬,是太宗心目中比較理想的軍事大總管。不過,太宗對於武將的防範,又比文臣更爲嚴厲。畢竟,國家的權力基礎說穿了就是暴力機關,文臣盡管再大權在握,要達到造反的程度卻難。而貞觀諸將至此大多凋零,李勣是當時老臣中唯一有掌握全權兵力之資格、能力和威信的人,他所處的地位才是老臣中最危險的。因此,太宗並未將他作爲臨終托孤的對象,而是將他置於長孫無忌之下,以文臣主導,以武將輔佐,一方面不至於直接挑戰威脅到長孫的地位,也就不會引起長孫無忌的敵意而引發內耗,造成類似劉洎之死那樣的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避免手握軍權的人物權勢過甚,那便無人能治了。
  
  而另一位輔政大臣諸遂良,無論能力、聲望、還是背景,都不足與長孫無忌與李勣相比,太宗主要是看中了他的忠直和耿介。長孫無忌太聰明,李勣太圓滑,都不喜歡進谏,規勸李治接受群臣監督、不要行差踏錯的任務便落到了諸遂良的頭上。此外,長孫無忌身爲首輔大臣位高權重,難免遭人嫉妒和政敵攻擊,王皇後個性柔弱,諸遂良也負起了保護外朝內宮的這兩位當家人的責任。太宗所揀選的三位輔政人物,大致就是宰輔、良將及谏臣了。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幸京城郊外的翠微宮時病情急劇惡化,自感已不能回京,於是突貶李勣爲疊州都督。李勣接旨,連家都不回便動身前往。數日之後,太宗病危,急召長孫無忌、褚遂良入內,托以身後之事,並對太子說,“只要長孫無忌、褚遂良在朝,你不必爲國家擔憂!”隨後又單獨對褚遂良說:“太宗無忌盡忠於我,我有天下,多是此人力。你輔政之後,不可讓挑撥離間之徒陷害無忌。若出現此事,非複我臣。”命褚遂良草擬遺诏之後,太宗病逝,時爲五月二十六日事。柔弱的太子只知道趴在舅父的身上哭泣,長孫無忌拭去眼淚,請他立刻接管朝廷,安撫內外,李治竟不能答。無忌忍不住道:“主上以宗廟社稷付殿下,豈得效匹夫唯哭泣乎!”乃密不發喪,急招禁軍飛騎護送太子由翠微宮回京,將諸事安排停當之後方公布太宗駕崩的消息,六月一日,高宗繼位,四日即招李勣回京,加特進二品,旋即拜相。
  
  有說太宗生前貶嫡李勣的一個原因,是李治於他無恩,這麽來一下,必能“致其死力”。兩唐書中均有類似記載:
  帝疾,謂太子曰:“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宜即授以仆射,彼必致死力矣!”乃授疊州都督。
  
  唯《資治通鑒》記載爲太宗密囑李治,若李勣徘徊顧望當殺之:
  上謂太子曰:“李世勣才智有馀,然汝與之無恩,恐不能懷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於後用爲仆射,親任之;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五月,戊午,以同中書門下三品李世勣爲疊州都督;世勣受诏,不至家而去。
  
  以當時的情況而論,太宗擔心李勣不服年少的太子,向太子這樣囑托是極有可能的,但說話時應只有他父子倆。事後高宗可能會將這番話告訴李勣以示推心置腹,但不可能說出後面那半截“如不願則殺之”的話,所以新舊唐書都只記載了前面的說辭。而通鑒的說法,可能是高宗說出了這話之後,旁人或者後人根據當時的情況而有了這樣的傳言,司馬光覺得有理而采集入史。不過,如果考慮到當時的情況就會知道將李勣調離京城的確事出有因。當時太宗在郊外病危,太子、長孫無忌等均隨侍在側,不在京城。既已確定無忌輔政,而李勣與他關係平平,又手握重兵,那麽將李勣暫時調離政治中樞就很有必要,如此方能確保政權交接的順利完成。這和太宗發喪獨不準李泰前來奔喪是同一個原因。李治繼位後對李泰不薄,這麽做主要還是因爲非常時期減少不穩定因素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宗繼位,加封長孫無忌爲太尉,兼檢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二省事,這是集三省權力於一身了。而以李勣爲尚書左仆射、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三品。兩位重臣都非常懂得避嫌,長孫無忌堅辭知尚書事,李勣則堅辭尚書左仆射。此外,太子少師於志甯爲侍中掌管門下省,太子左庶子許敬宗兼禮部尚書。新一代的領導班子,大致就是這樣。
  
  李治繼位之後,國際國內都出現了一些問題,這是權力交接時的正常現象。東突厥車鼻可汗,及負責招降西突厥的阿史那賀魯接連反叛,名將高侃(我偶像高適的爺爺啦,一定要提一筆^_^)生擒車鼻可汗,押送至京師,於是東突厥汗國所有部衆,皆爲大唐封內之臣,以其地分置單於、瀚海二都護府,阿史那賀魯的叛軍也被唐軍擊敗,邊陲安定。國內則表現爲對第三代領導班子的不信任。先是有人告長孫無忌謀反,李治問也不問當即初斬。接著褚遂良和許敬宗雙雙被人彈劾,褚遂良被告以低價強行購買他人土地,就是仗勢欺人搞土地兼並了,許敬宗的罪名是將女兒嫁給南蠻首領馮盎之子,收取大量彩禮,被告貪財害禮,“棄長子於荒徼,嫁少女於夷落。”這理由現在看起來多少有點奇怪,嫌人家找的姑爺是少數民族,其實對方好歹也是個小王子的說,要現在不知道多少人甯願倒貼也要嫁出國去,咳咳,時代不一樣^_^ 調查結果二人罪名均告成立,雙雙被貶外放。不過褚遂良很快就官複原職(顧命大臣到底不一樣),許敬宗雖然後來也被召回京師,卻只能去弘文館繼續寫他編不完的曆史書,被排擠出決策圈之外。既然政治中樞已無異己存在,自然同心協力,年輕天子初登大寶,自信心嚴重不足,也表現得相當合作,對於兩位輔弼大臣十分尊重,所奏無有不準,“上亦尊禮二人,恭己以聽之”,就是說克制自己,聽從二人的教導,史家用詞真是精妙無匹,值得人再三回味^_^
  
  不過,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確實執政經驗豐富,很有治國能力,政治修明,加之天公作美,故永徽年間,邊陲安定,百姓阜安,有貞觀之遺風,號爲永徽之治。特別值得一提的有兩件事,其一是唐律疏議的頒行,其二是五經正義的統一。很多人都知道,唐律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法制史上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西有羅馬法,東有唐律”,作爲中華法係的核心,唐律一方面是後世各朝修訂法律的楷模和藍本,之後曆代修律的基本精神和主要內容都未超出唐律的範圍,另一方面也對東亞諸國,諸如日本、朝鮮、越南等國的古代法制産生過巨大影響。而我們所稱的唐律,正是於永徽年間制定並頒行的唐律疏議。永徽初年,長孫無忌在《武德律》、《貞觀律》的基礎上,正式完成了基本法典《永徽律》及“律疏”的制定。二者溶爲一體,稱爲《永徽律疏》,經皇帝批準,頒行天下。此後,唐朝其他皇帝再未做過較大的修訂。因此,《永徽律疏》就成爲唐律的代表,後世稱爲《唐律疏議》,代表著中國乃至世界封建法律的最高成就。唐律體例完善,結構嚴謹,用刑持平,某些方面比如對變相貪汙受賄罪的認定和量刑甚至到今天仍有借鑒作用,是大唐王朝留給今人的一份極爲珍貴的瑰寶。
  
  而五經正義的修訂則是延續太宗朝未完的事業,兩漢經學大盛,然派別衆多,各存門戶之見。至大唐太宗皇帝尊祟儒學,對經學亦極留意,認爲經籍文字多有訛誤,爲害後學非輕,遂於貞觀四年,命顔師古考定五經,定爲五經定本。其後,太宗又以經書章句繁雜,複诏孔穎達撰定五經義疏,名爲五經正義,至貞觀之末仍末完成。高宗永徽二年,诏令學士複以考正,於是長孫無忌諸人便就原書加以增補,作爲定本,於永徽四年诏頒全國,定爲國學,規定科舉取士皆以正義爲標準,就是相當於現在公務員考試有了統一標準教材^_^ 要想當官出人頭地,就必須熟悉五經正義了,這是繼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把對儒家經典的熟悉程度,直接和文人的仕途聯係起來,對於意識形態領域的控制進一步加強。而另一方面,自《五經正義》修定後,諸經文字由此劃一,學術思想的定於一尊,也有助於政治上的統一及穩定。
  
  由此可見,永徽之治的出現長孫無忌當居首功,他在立法、行政、文教各方面所作出的貢獻都是無以倫比的。而李治的表現也可圈可點,他繼承了父親善於納谏、賞罰分明的作風,對於吏治,特別是地方吏治,尤爲看重,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貞觀末期重中央而輕地方的弊端。登基伊始便下令禁絕各州縣貢奉,召集各地朝集使,稱:“朕初即位,如有政令讓百姓生活感到不便的但說無妨,如果時間不夠,可以回去寫奏折呈上。”之後每天召集刺史十人入閣,詢問當地民生狀況及政令執行情況。另外還值得一贊的是李治的勤政,永徽年間日日上朝,想想年複一年天天四五點鍾就起床,還真要點毅力和幹勁。可是,漸漸地,李治發現,盡管他勤政如故,自己能做出的決定卻似乎越來越少——權力已經不知不覺地轉移到了長孫無忌的手上。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24
人們或有這樣的疑惑,封建專制制度下不是君主絕對集權嗎?怎麽還會發生大權旁落這種事?這話也對也不對,誠然名義上所有決定都由皇帝下達,然而擬定各項政策的主要還是大臣,宰相爲百僚之首,“總百官,治萬事”,其職權範圍涵蓋甚廣。唐代的中央集權,比秦漢又有加強,由獨相制變成了群相制,軍國政事要全體宰相商議通過後上奏,皇帝要做的往往只剩下是批準與否,倒是和現代西方的議會制頗有相似之處。而首席宰相,唐代稱爲“秉筆宰相”,輔弼天子,實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單以用人而言,宰相有權升遷黜免三品以下官員(當然要報經皇帝批準),考慮到宰相自己也不過三品官,一、二品官多只示尊榮而無實權,就可以知道宰相的權力有多大了。由此也可以理解爲何王皇後舅父柳奭罷相之後,接下來提拔的仍然是反對廢後的韓瑗和來濟,因爲名單本來就是由宰相提交的,皇帝也就是畫圈和不畫圈的份兒。如果不同意,宰相又提交另外兩個估計皇帝可以接受的人選而已。也有皇帝自己選官的,稱爲“诏選”,但並不常見。馬周白衣入仕的故事之所以出名,也是因爲太過稀少的緣故。具體國策基本也是由中書省擬定,集體討論通過後轉交門下省審議複核,再上呈皇帝批準,轉交尚書省執行,即所謂中書出令,門下封駁,尚書執行。不太強勢的君主會感覺十分被動,因經中書門下呈上來的奏章基本已代表全體大臣的意見,如要反對會感到很大壓力,猶如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動用最後否決權,使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很尴尬地站在整個官僚機器的對立面。
  
  不僅如此,皇帝的命令也同樣需要政事堂宰相商決附署,中書省草擬诏書,門下審議通過後才能生效。唐代政治較爲開明,屢屢有皇帝诏令被駁回之事,門下省官員甚至直接在诏令上塗改而奏還,稱爲“塗歸”。敢於封駁的官員被視爲“勁節”而廣泛受到時人的稱贊,唐代頗有些幹這種事出名的人物,要升官這也是政績之一,而不敢封駁的則被視爲碌碌無爲迎奉阿旨的庸人。後來武後廢中宗,軟禁睿宗,正一門心思想當皇帝,知道诏旨在中書門下會遇到麻煩,索性繞過去直接下旨,引發大臣不滿,宰相劉祎之即道:“不經鳳閣鸾台(中書門下),何名爲敕?”你這聖旨都沒有經過中書門下審閱,算什麽聖旨?可見當日之規矩流程,不經中書門下的诏旨極爲少見。李治初登大位,經驗和信心都不足,還在繼續扮演小白兔乖乖的角色,好外甥+好學生=好皇帝^_^
  
  永徽年間,長孫無忌既爲檢校中書令,執掌中書省,同時又知門下省事,集兩省大權於一身,而他還是天子舅父,顧命大臣,權勢之盛,可想而知,用“炙手可熱勢絕倫”來形容,絕不過分。從上文他做了那麽多貢獻就可以看出,他攬的事兒著實不少。在貞觀時期一直謹言慎行,永徽初年也頗知收斂的長孫無忌,在天子言聽計從,政敵束手斂聲的情況下,也漸漸抛開了居安思危的顧忌,行事慢慢張揚起來。某日宴會朝貴酒酣耳熱之際環顧同僚:“無忌不才,幸遇休明之運,因緣寵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貴,可謂極矣。公視無忌富貴何與越公?(隋越公楊素)”群僚或回答不知,或說超過越公。“自揣誠不羨越公,”無忌聽後徐徐道:“所不及越公一而已。越公之貴也老,而無忌之貴也少。”[2] 其志滿意得、富貴傲人的驕態,躍然紙上,隱隱已有侵淩主上之威。
  
  “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長孫無忌出身高門貴族,政治嗅覺很高,貞觀年間一直以立身謹慎出名,多次辭去高位,從不敢以外戚驕人,對於敏感話題多是側身回避,因此才能得到太宗的最終信任,稱他爲“善避嫌疑,應對敏速,求之古人,亦當無比”。然而對於年少的新任天子,卻難免有輕視之心,仍是難改舅父看待小外甥的心態,就算開始還有些警覺性,也慢慢被仕途上的一帆風順所磨滅,卻沒有想到光亮越強,陰影越濃。長幼雖關人倫,君臣自有名分,李治雖是他的晚輩,雖虧欠了他許多人情,但仍然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人。永徽三年末,在爭位鬥爭中失敗的李泰在郁郁寡歡中死於均州,行事越來越沒有顧忌的長孫無忌乘機借高陽公主唆使房遺愛與房遺直爭奪爵位一案大做文章,將魏王舊黨,不滿當權者及自己政敵一網打盡,最後處死兩名王爺,兩名公主,三位驸馬,大批皇親國戚牽連被貶,結案之慘烈,舉世皆驚。這就是初唐轟動一時的高陽公主謀反案。
  
  說起高陽公主,那可真是大名鼎鼎。唐朝公主本有一部分人行爲不檢,但象她這麽五毒俱全的還真不多見,驕橫跋扈,淫惡縱欲,欺淩家人,幹預朝政,外加其蠢無比,前面四條都不算新鮮,第五條都占到才叫“人間極品”,惹得身邊倒黴男子個個沾之即亡,其效率之高,堪比鶴頂紅。高陽公主,唐太宗的庶出女兒,下嫁房玄齡次子房遺愛,婚後不久就私通和尚辨機。完全可以理解,一個物質生活豐富,精神生活空虛的貴婦,遇上一個精神需求圓滿,生理需求饑渴的高僧,正好天雷勾動地火,損有余以補不足。高陽公主前後賞賜給辨機的財物,據說數以億計(這數字看起來很嚇人,折合一下也就幾十萬貫,夠銷金客騎鶴下揚州的幹活)。然而這樣的露水姻緣,不管有多麽熱烈,最終也是難有任何結果的。更糟糕的是,最後還被人揭發,太宗大怒,腰斬辨機,也斬斷了與高陽的父女之情。這段孽緣經過通俗小說和宮廷肥皂劇的重新改造,變成一段《天龍八部》裏葉二娘VS玄慈方丈式的苦戀,這倒也罷了,見識過了小綿羊版武則天和小白兔版李世民,我們已經對任何極端扭曲人物性格的作品免疫,不過居然把高陽塑造成傾國傾城人見人愛的萬人迷,連被她迫害攻擊的房遺直和莫名其妙陪她掉了腦袋的吳王恪都成爲她的裙下之臣,就真是有點讓人受不了。正應了一條規律:“惡俗而缺乏想象力的作者,表現女豬腳有魅力的唯一方式,就是爲她安排面首若幹。”可憐的吳王恪,一早遠離長安去了他的封地遙遠的安州,最後死得不明不白不說,居然還被編排成甘冒亂倫之名愛上高陽這種女人,實在忍不住讓人同情。
  
  太宗嫌有高陽這樣的女兒丟了他的臉,高陽也惱恨太宗殺了她的和尚情郎,不過太宗在世的時候,她是拿這個老爹一點辦法也沒有的,高宗登基之後,她才重新活躍起來,大概是看著高宗好欺負,一心想借著打倒高宗來報複太宗。正巧她老公房遺愛因與魏王李泰交往過密,高宗上台之後也是屬於失勢的一派,這下兩夫妻倒是有了共同語言,常和同樣不滿現狀的皇親國戚如魏王舊黨巴陵公主驸馬柴令武,坐事被貶的丹陽公主驸馬薛萬徹,自認爲比李治更有資格做皇位的荊王元景等等開小會,說些大逆不道毀謗朝政的話,玩些“假如大變忽起,我輩當XXXX”之類的架空小說接龍。這樣口沒遮攔按律已是死罪,在小圈子裏幾個人議論一下倒也罷了,偏高陽公主還在不斷惹事,對象是她一直看不順眼的大伯房遺直。房遺直以房玄齡長子的身份繼承了爵位,什麽都要最好的高陽公主於是對他百般刁難攻擊,從太宗時代起就開始告惡狀,希望把他整倒讓自己老公承襲爵位,次次告狀,次次落空,反正她是公主,誣告大不了挨頓罵,久而久之,幾乎成爲這個無聊少婦樂此不疲的遊戲。房遺直的一再忍耐不能收到任何效果,在高陽公主再一次誣告他“無禮”的時候(按後果的嚴重程度,這個“無禮”大致可以翻譯成強奸未遂罪),房遺直終於忍無可忍,你可以質疑他的道德觀,但不可以質疑他的審美觀,高陽還是比較適合沒見過市面的出家人,呵呵,說笑了。其實是擔心這對無法無天的小夫妻總有一天會捅出什麽簍子連累整個房家了,索性把房遺愛和高陽公主聚衆謀反一事揭發了出來。高陽告房遺直謀反不過空口白話,房遺直告高陽卻是有憑有據,——公主不僅口出怨言,更曾派人占星蔔筮窺視宮省。既是謀反大案,犯案的又是金枝玉葉,事情立刻呈報給了長孫無忌。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7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1:28
此時魏王李泰已幽死於均州,房遺愛本來便是李泰的心腹,爲助他奪嫡上下奔走頗爲賣力,如今勝負已分,竟然還不知趣地意欲重演奪嫡故事,不由得勾起長孫無忌的新仇舊恨,除坐實這對夫妻的謀反之罪以外,更將此事嚴重化和擴大化,將所有潛在的危險分子陸續羅織進來,一網打盡。頭一波打擊對象主要針對魏王舊黨和不滿李治作皇帝的人,其中當世名將丹陽公主驸馬薛萬徹,巴陵公主及驸馬柴令武夫婦爲李泰心腹,荊王元景一直觊觎李治皇位,昔日爭位失敗的太宗庶子吳王恪也被牽涉進來。此案審理結果,房遺愛、柴令武、薛萬徹三位驸馬均被處斬,元景、李恪二王及高陽、巴陵二公主賜自盡。縱然是金枝玉葉,一旦得罪長孫,下場竟會如此淒慘!就算不相幹的旁人,也感覺不寒而栗。
  
  其中吳王李恪之死,最是引得後人同情,他也確實沒有參與房遺愛夫婦愚蠢的密謀,但長孫無忌這樣處置,也是事出有因。吳王恪並非沒有野心的人,並不見得心甘情願地奉異母兄弟李治爲主。當日承乾謀反、李泰被黜之後,頗受太宗寵愛的他也曾下過功夫希望太宗能立他爲太子,終因自己的庶子身份以及長孫無忌的反對而未果。太宗決定立李治爲太子之後封他爲安州都督,讓他遠離政治中心的長安,臨行之際特地告誡他:“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爲人臣子,不可不戒!”以昭帝比李治,以霍光誅燕王旦影射不服君上的後果,這是非常嚴重的警告了,如果吳王真的安分守己,太宗也不會說出如此重話了。李治以先帝少子身份繼承皇位,大把人自負自己英明神武更有資格主宰天下,吳王因太宗曾親口表示過立儲意向,更居司空高位,無形中成爲反對力量的代表,所謂“地親望重,中外所向”,即是指此。這樣的社會不安定因素,身爲當權者的長孫無忌自然要將其除掉,以“絕衆望”,安天下。吳王既因長孫無忌的反對而奪嫡夢破,複遭陷害橫死,怨憤之情可想而知,臨死大罵:“長孫無忌竊弄威權,構害良善,宗社有靈,當族滅不久!”據說李治曾以荊王吳王爲他的叔父和兄弟,希望能免其一死,但爲臣下勸阻,不得不殺(“荊王,朕之叔父,吳王,朕兄,欲匄其死,可乎”)。其實此二人均爲他皇位的實際威脅者,犯事處死李治未必不暗爽在心間,而他希望寬宥的理由也十分牽強,既以親戚身份爲二王求情,那麽置高陽、巴陵二公主於何地?以我心裏陰暗的揣測,倒像是爲求仁君之名而诿過於臣下,頗有作態之嫌。
  
  如果說長孫無忌對這些人的處置還有維護政局穩定的考慮,那之後的進一步株連就純屬爲報私怨了:現任宰相侍中宇文節,李唐宗室名將江夏王李道宗,九江公主驸馬執失思力,皆坐與房遺愛交通,流放嶺南,其家屬也沒爲官奴。之後更廢恪母弟蜀王愔爲庶人,軟禁於巴州;房遺直貶春州銅陵尉,萬徹弟萬備流交州;罷房玄齡配飨。李唐宗室之中,以江夏王李道宗與河間王李孝恭軍功最甚,李道宗爲人也很謙和,只因與長孫無忌不和,貞觀末期自請改任散官,一意隱退,但還是逃不過被羅織立案的命運,病死於流放途中。無論用什麽理由,也不能爲長孫無忌的這種做法開拖,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排除異己的範疇,手段不免酷烈毒辣,其專權朋黨、濫用刑法之甚,實爲大唐開國以來之僅見,被人視爲伊尹、霍光一類的權臣,不能爲無因。舊史之中對長孫無忌頗多維護,但對其“猜忌大臣,擬皆夷戮”的作爲,也有尖銳的指責:“道宗軍謀武勇,好學下賢,於群從之中,稱一時之傑。無忌、遂良銜不協之素,致千載之冤。永徽中,無忌、遂良忠而獲罪,人皆哀之。殊不知誣陷劉洎、吳王恪於前,枉害道宗於後,天網不漏,不得其死也宜哉!”善泳者溺於水,玩火者多自焚。長孫無忌一生精擅權謀,辣手執政,他日後的悲涼結局,又何嘗不是今日種下的前因所致呢!
  
  永徽四年二月結束的這次大案,讓天下人都見識到了長孫的煊赫權勢和鐵血手段。若幹名王貴人生命的消逝鑄就了他名字的霸氣與威嚴。在鮮血和白骨的映襯下,長孫無忌的聲勢,赫然已如日中天。然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高陽公主一案,標志著長孫的權勢達到了極盛,卻也讓一直對他言聽計從的李治,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來自舅父的震主之威。時過境遷之後,他或許會後悔今日的張揚,政敵們在惶懼之下越發的抱攏成團,更引起了李治的疑忌之心。躊躇滿志的長孫無忌再也想不到,一向溫順聽話的小外甥,心頭的陰雲正在越聚越濃,只待一個女子的纖纖素手挑動,便將化爲驚雷密雨,潑天富貴,頃刻被雨打風吹盡。盈虧之間,禍福一發,又豈是凡夫俗子能夠勘破的呢?
  
注:[1]通鑒永徽三年事
  
  [2] 舊唐書載承乾“好聲色”“漫遊無度”,甚至把他學父親納谏也說成是做樣子,黃永年先生認爲這是李治繼位後史官給他潑的汙水,借此說明李治繼位的合理性。貞觀十年,太宗特命李泰置文學館,聽自招引學士,胡三省以爲這是太宗有意爲李泰圖東宮張本,已有易儲之心。
  
  [3]《隋唐嘉話》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3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35
初唐政壇人才濟濟,群星璀璨,素來爲人所稱道,然而長孫無忌作爲淩煙閣第一功臣,所得評價一向不高。對他的指責主要有他身爲人臣,兩度幹預君王立儲,且都主張廢長立幼;貞觀時期建樹不多,排擠大臣,又不敢向太宗進谏;永徽時專權用事,誅殺異己等等。有人甚至說他毫無才華,只是靠裙帶關係才位居淩煙閣首位,一旦掌權又視君上爲傀儡,如果不是出了個武則天,他很可能篡權奪位。加之現代影視文學作品的推波助瀾,這位淩煙閣第一功臣,幾乎給妖魔化成了白臉奸臣。
  
  平心而論,長孫無忌確有好弄權有私心的一面,但怎麽也不至於如此不堪。無論是玄武門事變還是太宗立儲,主要還是太宗自己在決定,說來立儲事之所以會鬧出如此大的風波,也是太宗偏愛李泰而引起。各種明裏暗裏的支持,滋長了泰的野心,也讓他對一些元老大臣不放在眼中,彼此有過多次沖突。魏征就對李泰很不感冒,雖說和魏征自己立嫡以長的政見有關,但泰和不少極受太宗看重的貞觀重臣的關係不睦是不爭的事實,太宗不能不考慮這些。李治雖不理想,但已是當時條件下最爲合適的繼承人了。長孫無忌擁戴李治自然是因爲李治性格柔順,跟他更爲親近,不似李泰那麽傲慢疏遠,但李泰的這種做法本來也就是缺乏政治智慧的體現。
  
  至於長孫無忌在貞觀時的作爲,更有必要一辨。長孫無忌的確很少向太宗進谏,但也要看到,凡是參與過玄武門事變的核心人物,幾乎沒有向太宗犯顔直谏的,比如房玄齡宇文士及,而以直谏出名的大多是原東宮人馬,如魏征王珪等。長孫無忌是太宗心腹,參知機密甚多,自不敢再象魏征等人那麽直言無隱,犯主逆鱗。但不勸谏並不等於就沒有建樹,不過彼此分工不同而已。現在有些人把貞觀之治的光環聚焦於魏征之上,甚至以是否接受魏征的谏言作爲人君是否失德的標準,以是否向君王進谏判斷大臣是否有建樹,著實有點奇怪。宰相的三個職權:議政,執行政事,監督執行情況,魏征做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個人以爲長孫無忌、房杜,乃至李靖李勣起到的實際作用,恐怕比魏征還要大一些。就長孫無忌而言,僅僅一部《唐律》就足以震古爍今了。他並不是那種名譽編撰者,而是從頭至尾都參與了法律的修訂,以及各種庭議和辯駁,如《貞觀律》、《永徽留司格》、《散頒格》的修訂。此外,貞觀之治的成功不僅在於法律的完備,也在於禮儀的修明,即所謂“禮”“刑”兼備。長孫無忌在這方面也很有優勢,《大唐禮儀》就是他編纂的,其實中國法律(指古代)禮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所謂“以禮率律”。唐律在禮法結合方面是曆代最爲完美的,這和長孫無忌的努力和學識分不開,所以他對貞觀之治的貢獻絕對是不容抹殺的。長孫無忌的才華,還可以從永徽之治的繁榮局面中體現出來,絕非只靠攀龍附鳳即能獲享高位之輩。
  
  長孫無忌的確有弄權專斷,誅殺異己的一面,不過這也是政治家的本性決定的,而且大部分也是爲了李治的統治穩定著想。說他會成爲王莽第二,奪取李唐江山,那是太過了。他從來沒有試圖掌控軍隊威脅幼主的舉動,提拔的人物雖然有偏私之嫌,大多與自己政見相似,但也都算得上德才兼備口碑頗好,說他是權臣不錯,但權臣卻不一定都是奸臣了,西漢之霍光,晚唐之李德裕,明朝之張居正,均屬這類並非十全十美卻力能回天的能臣+權臣。不過,高陽公主一案中他對於李道宗等的迫害,反映出他的確有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一面,日後他即將爲此付出極爲慘痛的代價。只因狠辣太過,勢必萬衆矚目。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長孫無忌的光芒,已經刺疼了年輕君主的眼睛。一個微妙的信息是,就在此案結束的同月,李勣接受了皇帝的任命,官拜司空。
  
  太宗晚年,曾評點過當世三大名將,稱李勣、李道宗作戰,不會大勝也不會大敗,而薛萬徹作戰,不是大勝就是大敗。然而道宗和萬徹,無論是謹慎小心還是輕率魯莽,都死於這場大獄。當世三大名將,已僅僅剩下李勣一人。他會否有物傷其類之心?會否因與長孫關係疏遠而擔心過己身的安危?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值得注意的不僅是皇帝的授職,更有李勣的接受,這與永徽初年他爲了避免和長孫無忌沖突而堅決推遲左仆射的官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君上的恩寵猶不只此,之後又特命再度爲他畫像,並親自作序,先追憶一番李勣爲東宮舊屬時的往事,重提太宗提拔他的本意,提醒他記得自己的責任,“朕以绮纨之歲,先朝特以委公,故知知哲之明,所寄斯重!”最後又對他大加褒獎,“茂德舊臣,惟公而已,用旌厥美,永飾丹青!”昔日淩煙閣畫像的二十四功臣之中,已只剩下長孫無忌和李勣仍在用事,稱李勣爲“茂德舊臣,惟公而已”,置長孫無忌這位國舅兼托孤大臣於何地?如果無忌還能保持他在貞觀時期的洞察力,應該會留意到這個危險的訊號,然而他沒有。仍然沈浸在政敵人頭落地勝利喜悅中的他,不曾留意到流年已暗偷換。
  
  李治對於政事的不滿越來越多了,永徽五年九月一次會議上他抱怨官員們不給他意見,“頃在先帝左右,見五品以上論事,或仗下面陳,或退上封事,終日不絕;豈今日獨無事邪,何公等皆不言也?”十月,長安城外郭修葺,一個小官雍州參軍薛景宣進言道:“漢惠帝修長安城,沒過幾天就死了,現在又修城牆,一定大不吉利。”這人真是很會說話,不是紅口白牙地咒皇帝死麽?幾個大臣都上書要求懲辦他大不敬之罪,按律當誅。李治認爲:“景宣雖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絕言路。”於是赦免了他。其實薛景宣的話本無道理可言,李治執意饒恕這只大嘴烏鴉也不願意斷絕言路的心態倒是可以探究一下^_^
  
  按照中國古代政治體制,臣下提意見建議往往有兩條路子,一是向宰相反映,由宰相斟酌之後或者直接處理掉或者作爲提案向皇帝提出,另一種則是向皇帝反映。大抵相權相對較重而君權相對較輕時,臣下跟宰相接觸多而和皇帝接觸少,國家大事很少在上朝時處理,而多由宰相獨對時向皇帝提出提議,此時缺乏參考意見的皇帝是很難對這些提案提出反駁意見的,所以以照準爲絕大多數,一些試圖壟斷朝政的權臣,甚至是很不願意臣下接觸皇帝向皇帝提意見的,比如玄宗時代的李林甫。而相權輕而君權重時,臣下就是直接找皇帝的多些,漢武帝時九卿“受事宮中”就是比較顯著的例子(這裏的“事”是文書之意,南朝有中書通事舍人,就是負責傳遞诏書的,“受事宮中”意即九卿直接接受皇帝從宮中下達的诏書指令,而不是按正常狀態诏書擬就後下給宰相,由宰相指揮相關部門,這種情況也稱“事從中下”),至於明清一切政事都待皇帝坐朝或者臣下向皇帝上奏章解決,這就是相權極輕的表現了,實際上這時也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宰相了。
  
  在政在冢宰的格局下,不對政治設施實際負責的唐高宗,卻一再“求言”要求朝臣常常來找自己,或者面陳或者上“封事”議論朝政,這其中的意味是很豐富的,可以理解爲對君權過輕的一種不滿,也可理解爲對長孫無忌的施政有不滿,因爲臣下議論事情,雖然往往是采取對皇帝進行勸谏的形式,但除非是針對宮闱私事的批評,否則實際受到傷害的總會是長孫無忌,因爲作決定的實際是長孫。就以景宣議論修長安城來說,雖然是犯了皇帝的忌諱,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又何嘗沒有觸怒長孫爲首的政府呢,因爲作出修長安城決定的只會是長孫和他手下的官員。景宣批評政府修長安城的舉措忽視了皇帝的健康,雖然話說得比較難聽,其動機我想高宗還是很領情的,這也是政府要求懲處他而高宗給予庇護的原因吧。他甯肯忍受一些既不精辟也不睿智的說辭,也不願意所有的聲音都歸於寂寞無垠的空間裏,沈默而浩瀚,最後無聲無息地消逝於虛空。
  
  群臣意見往往清一色一面倒,朝廷上幾成一言堂,高宗在政事上的揮灑空間日益局限,後宮生活也同樣不如意,永徽五年,發生了小公主暴亡一事,王皇後母舅柳奭惶懼自請辭相,李治於是想把心愛的女人武昭儀立爲皇後。這並不容易,王皇後出生世家大族,又是太宗親自選擇的兒媳,而武昭儀出身寒微,加之曾事先帝,身份尴尬,但如果能得到神通廣大的國舅的同意,他相信一切都不成問題。於是,在和武昭儀商議之後,他們精心準備了一番,雙雙來到長孫無忌的府第。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3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37
皇帝駕臨太尉兼國舅的府第,這並不是什麽新鮮事,但武昭儀也陪隨同至,就比較稀罕了。七竅玲珑心的長孫無忌一見這架勢,心裏也就明白了八分,當下不動聲色地將天子及其寵妃迎入府中,盛宴以待。皇帝看來心情很好,一見面就破格提升長孫無忌寵姬所生的三個兒子爲朝散大夫,並賜金銀寶器各一車,绫羅綢緞滿十車,即使對於宰輔重臣,這樣的重賞也是極爲罕見的。按照大唐铨敘之法,散官分爲九品三十階,以科舉出身的,進士只能由從九品上起敘,明經由從八品上起敘,以門蔭出身而有國公封爵的也不過從正六品上起敘。朝散大夫計階爲從五品下,按大唐制度已屬通貴之官,授官便必須奏取進止,按每年量多少起敘。而今次授官的三個兒子,不過是無忌寵姬所生的庶出兒子,如此殊恩,籠絡之意已是相當明顯。於是賓主盡歡,其樂融融。酒酣耳熱之際,皇帝微微一歎:唉,可惜王皇後無子。折騰了半天,至此終於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希望國舅能順從自己的意思,同意廢王皇後而立武氏。無忌心裏雪也似的明亮,卻詐作不知,話鋒一轉,隨口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如此幾次三番,直到所有的人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在裝傻爲止。話到這個地步,已經沒了繼續說服下去的必要,於是“上及昭儀皆不悅而罷”,悻悻然回宮。
  
  這樣的結果,其實是可以想見的。“王皇後無子”,這是李治唯一能搬上台面的廢後理由,因爲皇後殺一個未有公主封爵的嫔禦之女,根本夠不上廢後的標準,何況此案還未證實,反而無子關係著大唐的國運。可是這個能搬上台面的理由,卻不是個能說服人的好理由,尤其對於無忌來說。一方面,王皇後的養子太子忠正是由無忌擁立爲太子的,且當年之所以如此匆忙立儲,正是針對武氏入宮後不久懷孕即升昭儀的舉措,因此先天便有一重抵觸。另一方面,以武氏的出身和背景的確大有問題,寒門小戶不說,還是先帝的侍妾,在深宮中呆著也就罷了,要成爲母儀天下的皇後,這怎麽可以?讓天下人恥笑皇帝亂倫麽?在他看來,武氏能做上昭儀已經很夠意思了,她實在應該安分一點。說來可笑,長孫無忌多次幹預帝王立儲,每每因主張廢長立幼而被人指爲不合禮法,存有私心,當他頭一次爲了維護封建禮法力主立嫡以長的時候,卻因此而身遭橫禍,家破人亡。曆史之吊詭,也正在於此了。
  
  李治很郁悶。“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收了別人的重禮,卻不幫忙辦事,香餌吞進去,魚鈎吐出來,難怪別人會有意見,何況這人還是皇帝。以堂堂帝王之尊,親自跑到臣子的府第行賄,本來已是上下倒錯尊卑易位,現在居然還被拒絕了,這真是……太太太不給面子了!如果說高陽公主謀反一案的處理讓他看到帝王權柄的下移以及長孫無忌的咄咄逼人,那麽這次就是直接地感受到長孫對自己意願的冷淡和對帝王權威的輕視,原本對舅父已有疑忌之心的李治,此刻憤怒更是如火如荼地燃燒起來,畢竟,他還是一個只有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又怎會沒有一點點脾氣。自他十六歲被立爲太子開始,他就一直處在父皇嚴厲而挑剔的目光之下,好不容易熬出頭當上皇帝可以喘口氣了,卻又時時刻刻處在舅父爲首的顧命大臣監督下,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免行差踏錯。這樣尊而重之的結果,換來的是對方日益專權妄爲,雖身爲帝王,卻如身受重縛,動辄爲人所制,無法揮灑自如,既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打理朝政,也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爲正妻,人生至此,實屬無味。
  
  然而求諸朝堂,大臣們都意見一致鐵板一塊,又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臣,處理事情四平八穩沒有什麽失策的地方,想幹預也找不到借口。後宮之中,如王皇後蕭淑妃之輩也不可能給他什麽幫助和支持,初唐宦官勢力可以忽略不計。朝臣、外戚、後宮……思想一圈,能借重的只有她——武昭儀,蒼茫的天地間,她是他唯一的同謀。
  
  向長孫無忌行賄試探,武昭儀第一次沖擊皇後寶座的嘗試以失敗告終。她並不是承受不起失敗的人,但長孫無忌的態度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奪取後位的這條路將會行進地異常艱難。她將面對目前掌控朝政的所有重臣的反對,一旦失敗,已經亮出野心的她下場將極爲淒慘。王皇後一旦熬過這場劫難,他年太子忠登基爲帝,王皇後便將升格爲太後,如何對付她這個情敵,是可以料想的。不錯,是她先下的手,代價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慘痛。但現在再來後悔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既然跨出了這一步,就不能再回頭,而李治則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了。在命運的賭桌面前,這是她唯一可以帶上陣的資本。
  
  紛繁複雜的局面蓦然間變得異常簡單而清晰,爲了達到彼此的目標,他們需要對付同一個人——長孫無忌。聯係彼此的不再只是男女情欲,更關係著自身的生死浮沈,他們不再只是皇帝和寵妃的關係,而是政治夥伴,以及同盟者。兩人齊心合力,共同對付阻礙他們前程和夢想的元老集團。
  
  得到高宗全力支持的武昭儀信心倍增,這年三月,她剛剛完成了一本書,名爲《內訓》,教導女子如何服從丈夫,幽娴貞靜,俨然已以皇後自處。只因這類女子教育書籍,傳統都是由皇後著述,作爲母儀天下的懿德佐證,武昭儀此舉,無疑已是僭越。而以她曾事二夫的經曆,公然教導女子應該如何持節守貞,更是有些滑稽。好比一個經常作弊的學生,卻堂而皇之寫起學生手冊,並要求別人遵守,被人指爲“以身作賊”,那也不算冤枉。不過這正是武昭儀一向的風格,你有你說,我有我做。她是規則的制定者,卻非遵行者,似乎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爲這個明顯的矛盾而傷腦筋。一如一切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他們制定規則,卻又超脫於規則,仰天一笑打個哈哈,世俗禮法豈爲我輩而設!輕輕松松一句話搞定。人言可畏,在一些人眼裏,公衆的聲音是足可壓死人的大山,但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不過是個氣球罷了,輕輕吹口氣便會飄遠,甚至不必用針刺破。遙想當日躊躇滿志地捧著《內訓》的武昭儀,想必也是嘴角噙著一絲譏諷的微笑,傲慢的、挑釁的、不屑的冷對著大衆的瞠目結舌或是冷嘲熱諷。不過如此。
  
  如此稍事休息,永徽六年六月,武昭儀再度發難,目標直指已行同禁锢的王皇後。這位可憐的皇後,再度被身邊人告發,指她與其母魏國夫人行“厭勝之術”。厭勝,指因憎嫌某人而作圖畫形象,對其刺心釘眼,以此詛咒此人受苦或橫死。也可用於媚道,以博取尊長的喜好或男子的愛戀。施此術者,以謀殺論減二等,但若對象是尊長或皇帝,則罪當處斬,列於十惡重罪之五的不道(即背違正道,陰行不軌),屬不赦之罪。這次手腳做得可能過於明顯,就連撰寫唐實錄的史官也認爲是武昭儀誣陷,目的在於進一步打擊王皇後,民間更是議論紛紛。[1]但皇帝的處理卻異常果決,禁止魏國夫人入宮,複貶王皇後舅父柳奭爲遂州刺史,中途又以“漏泄禁中語”之罪,再貶爲更爲遙遠的榮州刺史。此外,以舊制“貴、淑、德、賢”四妃名額已滿,欲別置“宸妃”之號,以武昭儀爲之。以此事觀之,似乎高宗此時尚未有立即廢後之心,武氏也並未試圖直接躍居後座,當是有意試探群臣的意向。
  
  “宸”,爲北極星之所在,後引申爲帝王之所居,乃至帝王本身。以“宸”爲特設封號,彰顯其地位的尊貴與超然,隱隱有傲視群倫之意,當是出自素來醉心於文字魔力的武昭儀之請,作爲封後過程中的一個過渡。不料此議一出,立即受到兩省宰相的反對,中書令來濟、門下省侍中韓瑗,先後上表以不合制度爲由谏止,“妃嫔有數,今立別號,不可”。韓瑗和來濟俱是王皇後舅父柳奭罷中書令後新提拔起來的,韓瑗與長孫無忌有姻親之誼,彼此同氣連枝,自不待言;來濟卻非關隴貴戚,素性忠直,貞觀末期從未卷入太宗諸子之爭,只在事後規勸太宗對承乾從輕發落以全父子之情,此番進谏,當是出於太宗朝忠谏的遺風以及對大唐禮儀制度的維護了。既有重臣施壓,封妃原本也不是武昭儀的終極目標,不欲在此多事糾纏,進號宸妃一事,於是就此罷議,但這兩位不識時務的大臣的名字,也深深地印在了武昭儀的心裏。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39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40
私下打探長孫無忌的態度和進號宸妃之議,是武昭儀謀奪後位的兩次序曲和試探,兩次群臣都毫不含糊地亮出了反對牌,不能不悻悻然收手。縱有萬丈雄心,卻遭遇群臣一致的冷面以對,一時頗有進退維谷之感。既已付出了那麽多,勢必要個結果,然而舊時代留下的勢力看來是如此強大,堅冰重重,何從突破?這時,一次意外事件打破了僵局,終於讓李治下定決心將皇後廢立提上了議事日程。
  
  起因是長孫無忌看某人不順眼,按老規矩想把他貶出京,雖說長孫無忌貶斥大臣常有排除異己之譏,但他跟這個人過不去卻絕對是有道理的。此人便是中書舍人李義府,《新唐書*奸臣傳》中排行第二,說來也是初唐有名的白臉奸臣了。只是跟電視劇中凡奸臣往往形容猥瑣不同,李義府眉清目秀,溫文爾雅,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因他是靠劉洎引薦才得以入仕,又顯然對這位恩人深懷感激,戀戀不舍。人們怎麽也想不明白剛正豪放的劉洎,怎麽會和陰柔狠辣的李義府扯上關係,於是就紛紛傳說他們是同性戀夥伴。咳咳,都是美貌惹的禍^_^ [2]李義府文采風流,與來濟同以文章翰墨揚名,時號“來李”。當我們讀到“镂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這樣柔媚清麗的詩句,縱然厭惡其爲人,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文學才華。看來做奸臣,也是要有幾分真本事的,否則也不過只能做搖旗呐喊的小喽羅而已。《舊唐書》雖承認他“才思精密”,卻又忍不住諸多不滿,只得道“所謂猩猩能言,鄙哉!”這是因人廢文了。和他清秀的外表一致,李義府跟人說話也極其謙恭有禮,臉上永遠帶著三分迷人的笑意,但你若以爲他面和必然心善,那就趕緊攢錢給自己買棺材吧,因爲李義府最擅長的便是溫柔一笑就出刀,讓人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陰狠的事情幹得多了,時人贈他一個美號“笑中刀”,又號“李貓”。初唐時選官講究德才兼備,李義府風評太惡,和他同時揚名的來濟都已經做到了中書令,他還只是個中書舍人,兼修國史,跟許敬宗是同僚。長孫無忌掌政之後,李義府因爲受馬周、劉洎推薦入仕,算來屬於魏王黨的外圍,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因此之故,李義府一向極爲留心朝中動態,探知長孫無忌有意將他貶出長安,到偏遠的劍南做壁州司馬,頓時慌了手腳。好友王德儉替他出主意說:“武昭儀甚承恩寵,皇上本有意立她爲後,只是擔心宰相阻撓,你若能挺身而出,上表請立武昭儀爲皇後,說不定可以轉禍爲福。”李義府深以爲然,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一旦出京便將難有翻身之日。當下飛速寫好,趁王德儉在宮中當值之日,深夜叩閣,直達天聽,懇請廢王皇後而立武昭儀。深夜之中,當然沒有朝臣阻礙,表章立即送到李治手裏。正爲立後事得不到群臣支持而煩惱的李治,見了真是大喜過望,立即傳召李義府,並賜珠一鬥,留任原職。長孫無忌貶他出京的诏書都已經在中書擬好,正要轉送門下省,皇帝留任的聖旨已經到了,诏書頓時發不出去,徒喚奈何。隔日,武昭儀親自派人登門慰問。不久更將他升職爲中書侍郎,爲僅次於中書令的副長官。對於李義府而言,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一子落下,滿盤皆活。李義府的人生,就此得到轉機,也打破了李治的重重顧忌,武昭儀更是大受鼓舞,他們終於知道,原來朝中還有支持他們敢於跟長孫無忌唱對台戲的人。李義府是第一個提出廢後事宜的人,也是第一個鮮明表態支持武昭儀的朝官,他職位的不降反升,無疑透露出一個微妙的信息,讓所有在現行體制下郁郁不得志的官僚們看到了一絲希望,也爲他們指明了上位的途徑。這是李治第一次違犯長孫無忌的意願提拔長孫要貶斥的官吏,雖然诏書未曾送達門下,上呈李治處理,從而避免了一場面對面駁回重議的尴尬,但宦海浮沈的老手們都能感覺得出這對君臣已有了裂痕,皇帝不再對長孫無忌言聽計從了。李義府的升遷,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蕩起了層層漣漪,首先波及的便是許敬宗。那位給李義府出主意讓他深夜遞表的狗頭軍師王德儉,正是許敬宗的親外甥。我甚至懷疑,也許本來是老於世故的許敬宗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不想輕舉妄動,於是讓李義府去投石問路了。
  
  許敬宗的仕途比李義府還慘,早在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才名滿天下的他就已經入選秦府十八學士了,三十年過去居然還在原地踏步,繼續編寫永遠寫不完的國史,心情之郁悶,可想而知。這下總算看到機會,忙不叠地表忠心支持立武昭儀爲後,四處奔走宣言:“田舍翁多收了幾鬥麥子都想換個老婆,何況當今天子!”其實這話說得十分不雅,居然把堂堂九五之尊的大唐皇帝比作喜新厭舊的老農民,真是豈有此理。許敬宗也算飽讀詩書,不知道怎麽想出這麽個不倫不類的破比喻,但只要是贊成易後,李治聽了也覺順耳,當下又升他爲禮部尚書。這樣明顯的暗示,就算是瞎子也明白皇帝的心意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力挺武昭儀的隊伍,王德儉、崔義玄、袁公瑜等是最早的一批,皆成爲武昭儀的心腹,可以說是爲她打江山的第一批功臣,後來被武後視爲有“翊贊之功”,武周朝多次重賞加封,並惠及子孫,足見感念之深。受後宮之戰的啓發,武昭儀將這一批人物網羅麾下,組織成嚴密的情報網,觸角於是從內宮延伸到外朝,連成一片,互爲表裏,便於及時掌握信息並做出反應。武昭儀坐鎮宮中,總攬全局,隨時留意最新進展並報知李治。這個情報網的嚴密與高效,是其最後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在這些支持者中,許敬宗最爲資深,又是李治東宮舊屬,深受信任,當下便受命去完成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再去登門拜訪長孫無忌,望他通融贊成廢後。
  
  從這裏來看,李治對於舅父始終是心存忌憚的,然而關隴貴族的驕傲,兩朝重臣的身份,以及一直以來的一帆風順,長孫無忌仍然不願意松口。李治花心思收買幾個中下級官吏改變不了這一點。皇帝親自登門都一無所獲,許敬宗能得到什麽?一通好罵。武昭儀的母親楊氏出馬,同樣不給面子。皇帝肝火漸漸升起,惱恨舅父太以過分,長孫無忌也沒有想通一向溫順的小外甥怎麽會不聽話到了這個程度。皇帝的堅持,國舅的固執,君臣矛盾越演越烈,逐漸從幕後搬到了台前。皇帝欲立武昭儀爲後,已是盡人皆知,而長孫無忌的反對,也是明明白白,一個是“春秋鼎盛,聲溢震方”的年輕天子,一個是受命輔弼權傾朝野的托孤重臣,滿朝文武各自眼尖尖站好隊,只待風暴來臨之際能夠找到方向。君臣對決眼見得已如箭在弦勢不可免,最後攤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長安政壇的空氣沈悶得令人窒息,那種大變將臨的疑懼和不安,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長安令裴行儉忍不住和長孫無忌、褚遂良私下議論,認爲如立武昭儀爲後,國家禍患必由此而始。武昭儀的情報網迅速做出反應,先是袁公瑜打聽到這一消息,立刻密告武昭儀的母親楊氏,又飛速傳到了李治耳中。李治暫時拿長孫無忌和褚遂良莫可奈何,一口鳥氣全出在了裴行儉頭上,立即下旨將其貶爲西州都督府長史。西州都督府地處西域邊陲,這是皇帝再次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旨任免官吏,裴行儉也是第一個因爲反對立武昭儀爲後而遭貶的京官,不料這一去就造就了大唐一代名將的産生。裴行儉文武雙全,縱橫西域,從未敗過,代表著大唐文人用兵的最高水準,並爲大唐培養了王方翼、程務挺等諸多名將,他的名字,便是一段傳奇,一個神話。也因爲他是最早被逐出京城的反對派吧,這也讓他幸運地避過了君臣交鋒最激烈的對決,從而逃過了之後接二連三血腥的大清洗。後來被貶出京的人士,無不殺身殒命,家破人亡。裴行儉這個最初的失意者,卻成爲最後的幸運兒,塞翁失馬,禍福相倚,古中國的這一智慧哲理,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一次又一次的得以印證。李治一旨貶黜裴行儉,再也按捺不住,遂於永徽六年九月,正式提出了易後之議,最後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了,政壇的飓風也隨之而刮起!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41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44
爲了方便起見,這裏簡單回顧一下當時的政局及核心人物。大唐實行群相制,易後前夕共有宰相七名,分別爲:
  
  1、 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長孫無忌
  北魏皇族後人,父親爲隋代著名外交家長孫晟,母親也出自高門大閥渤海高氏,關隴門閥領袖。與太宗相知莫逆,一手將李治捧上皇位。李治登基之後,長孫無忌因兼具顧命大臣吉國舅雙重身份,權傾朝野,唯與軍方關係一向疏遠,且爲當時三大名將李道宗、薛萬徹之死負有直接責任。執政多年,締造了永徽之治的繁榮局面,卻也樹下政敵無數。
  
  2、 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勣
  初唐名將,軍方領袖。起自山東寒門,少年時即已名揚天下,即《說唐》中的徐茂公是也。李勣向有“純臣”之名,玄武門事件中恪守軍人職業道德,拒不介入皇室內鬥。貞觀末期隨著李靖的隱退、侯君集謀反被誅,李勣俨然已成爲大唐首席將領。更因原爲李治東宮舊屬,太宗對其著意栽培,既是彌補長孫無忌不善軍事的弱點,也是作爲一種分權和制衡。高宗登基後,李勣爲避免與長孫無忌直接抵觸,堅拒尚書省左仆射之位,遠離政治漩渦,高陽公主謀反案後,李治以之接替吳王恪拜爲司空作爲拉攏,推重之心,溢於言表。
  
  3、 尚書省長官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於志甯
  出身鮮卑貴族,其先祖於謹,與李唐皇室祖先李虎同爲西魏八大柱國之一,家世十分顯赫。本人文章德行冠於天下,高祖時便對他甚加禮遇,貞觀時爲太子承乾之師,因屢屢直言诤谏觸怒太子,遣刺客刺殺於志甯。當時於志甯正在守喪,其孝行與品格竟連刺客也爲之感動,下不了手,於志甯這才逃過一劫。因此太子謀反案發後,原東宮舊屬均獲罪被貶,唯有於志甯仍然深被信任,又被派去做李治的老師。於志甯是個老實人,真正的至誠君子,持身謹慎,一直力圖遠離政治是非,然德高望重,世所同欽,永徽時除繼續擔任宰相之外,更再拜爲太子忠的老師。
  
  4、 尚書省長官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
  先祖爲南朝衣冠,父親褚亮爲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褚遂良博涉文史,尤工書法,貞觀時漸受重用,官至中書令,與長孫無忌一同受命輔政,頗有權勢。褚遂良於貞觀後期即已投效無忌,合力將李治推上皇位,其間也少不了有些小動作,對於擁護承乾及李泰的大臣有所打壓,劉洎之死即與他有關。
  
  5、 中書省長官中書令來濟
  舊隋名將來護兒之子,江都政變時炀帝被弑,來氏家族阖家殉難,來濟成爲唯一遺孤。來濟並非關隴貴族集團成員,而是以原李治東宮舊屬的身份被起用,直言敢谏,文名傳於天下。
  
  6、 中書省長官中書令崔敦禮
  出身山東著姓、四大望族之首的博陵崔氏(即“博陵崔、範陽盧、荥陽鄭、太原王”),崔敦禮高祖時便已入仕,精善辭令,長於外交,王皇後舅父柳奭罷相後接替爲中書令,當時年事已高,屢次請求退休,處於半隱退狀態。
  
  7、 門下省長官侍中韓瑗
  關隴貴胄,與長孫無忌及李唐皇室均有間接婚姻關係,新近提拔爲門下省最高長官。
  
  雖然從家世和背景來看,這些人多出生於高門士族,但和長孫無忌真正說得上同氣連枝的,主要也就是褚遂良和韓瑗二人,只是因無忌同時兼具外戚與顧命大臣的身份,無形中成爲衆人領袖罷了。
  
  這日朝罷,按規矩宰相在退朝之後當齊集門下省之政事堂商議國事,是爲政事堂體制。忽聞皇帝宣召宰相入內殿議事,然而宰相七人,僅有四人被宣召,即太尉長孫無忌、司空李勣、尚書省左右仆射於志甯及褚遂良,而近期提拔的韓瑗、來濟及崔敦禮三人均未獲召見。事有蹊跷,人人心中俱有所感:“今日之召,多爲中宮。”——該來的終於來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事情到了眼前,仍不免讓人感到緊張。“長孫太尉當先言之。”有人提議。
  褚遂良考慮了一下,道:“太尉貴爲國舅,如觸怒皇上豈非讓皇上蒙上不敬尊長之名?不可。”
  又有人提議說:“英公李勣素爲皇上所重,當先言之。”
  褚遂良稱:“司空爲國之元勳,不可讓皇上負上降罪功臣之名。遂良躬奉遺诏。若不盡其愚誠。何以下見先帝。”表示自己將以顧命大臣的身份,首先勸阻皇帝了。[3]
  這樣的交談,無疑是在事先串聯以求達到共同勸阻皇帝廢立的共識,要求英公李勣首先進言,則是明著試探李勣的態度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李勣當即決定稱疾不入,避免在關鍵場合公開表態。他既不願意幫助群相給皇帝施壓,也不願意當衆和同僚翻臉,回避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其余三人步入內殿,皇帝沈默良久,顧望長孫無忌道:“莫大之罪,絕嗣爲重。皇後無嗣息,昭儀有子。今欲立爲皇後,公等以爲何如。”
  褚遂良即答道:“皇後名家,先帝爲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後未聞有過,豈可輕廢!臣不敢曲從陛下,上違先帝之命!”
  孝道的大帽子壓下來,談話頓時無法繼續。不歡而散。
  
  李治不甘心,第二日,舊事重提。這回褚遂良幹脆把武昭儀的背景全部抖了出來:“陛下必別立皇後,伏請妙擇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且昭儀經事先帝,衆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使萬世之後,何以稱傳此事?”
  武氏原爲先帝侍妾,高宗以之爲妃,已是子奪父妾,行同亂倫。這個事實雖然盡人皆知,卻絕少有人敢當面說出來。而今到了廢立皇後的生死關頭,褚遂良突然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大出高宗的意外。
  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隱私突然被赤裸裸地形諸口舌,公諸於衆,“昭儀經事先帝,衆所共知,陛下豈可蔽天下耳目!”一字字如箭刺心,淩厲尖刻,惟其說的是事實,更讓當事人覺得情何以堪。
  褚遂良猶未住口,續道:“陛下倘虧人子之道,自招不善之名。敗亂之端,自此始也。”
  此次以孝道責備皇帝,已經不像昨日那樣僅僅是遺棄王皇後,有負先帝囑托,而是直斥皇帝子奪父妾,亂倫通奸,給先帝戴綠帽子了。縱然他是顧命大臣的身份,說出這話也可說是大膽已極了。
  皇帝一口氣還沒喘過來,褚遂良已經先把朝笏放到地上:“臣上忤聖顔,罪合萬死,倘得不負先帝,則甘從鼎镬。”臣得罪陛下,罪該萬死,可是只要能不負先帝,死也甘心。說罷頻頻叩頭出血。題外話一句,褚遂良對於太宗倒可以說是竭盡忠誠,相當依戀的,太宗曾謂:“褚遂良鲠亮,有學術,竭誠親於朕,若飛鳥依人,自加憐愛。”然而李治此刻聽來,只覺憤慨,怎麽你對老爸就是小鳥依人,對我就是老樹盤根?難道他是皇帝,我不是皇帝?罵得那樣痛快,皇帝還沒有發作,他倒先尋死覓活起來,一腔怒火,哪裏還按捺得住!當下命令殿前武士將褚遂良拖出殿外。
  
  刺目的鮮血,盛怒的皇帝,氣氛緊張得如繃緊的弦,快要斷裂開來,突聞珠簾之後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何不撲殺此獠!”
  赫然竟是武昭儀!
  她當時也不過就是個普通嫔妃罷了,竟然敢隱身簾後旁聽君臣議政,不僅偷聽,而且公然發作出聲要求懲辦顧命大臣!群臣震驚過度,一時反倒說不出話來。
  平心而論,武氏這一生很少有這麽失態的時候,當是褚遂良先鄙薄她出身寒門,接著揭露她曾事二夫的隱私,讓她太以難堪,激怒之下終於不克自制吧。
  原本緊張得讓人喘不起來的局勢,被武昭儀這麽橫插一腳,頓時變得說不出的詭異和尴尬。長孫無忌畢竟久經風浪,當下道:“褚遂良曾受先帝遺命輔政,不可加罪。”
  此次激烈程度比昨日尤甚,先是褚遂良指責皇帝亂倫,天顔震怒喝令拉出,顧命大臣血染金殿,武昭儀簾外發難,君臣針鋒相對,態勢逐步升級,親眼目睹這一場龍爭虎鬥互不相讓直至最後彗星撞地球一幕的兩朝老臣於志甯,嚇得戰戰兢兢,連大氣也不敢出。
  
  消息迅速傳播開來,舉朝驚駭。與長孫無忌榮枯與共的韓瑗當即入奏:“皇後是陛下在籓府時先帝所娶,今無愆過,欲行廢黜,四海之士,誰不惕然?且國家屢有廢立,非長久之術。願陛下爲社稷大計,無以臣愚,不垂采察。”[4]這是重彈太宗親爲擇婦的老調,加以廢立爲取亂之道,可是皇帝要的就是四海之士惕然心驚的效果,重塑天子威嚴,哪裏肯聽?次日韓瑗再度切谏,感情更加悲切,說到激動之處,潸然淚下,悲不自勝。皇帝大怒,促令引出。韓瑗仍不罷休,再次上疏,以皇後母儀萬國,左右善惡,事關重大爲由,援引妲己傾覆殷商,褒姒毀滅周室爲例,直斥武昭儀必爲亡國禍水,不堪爲後。與關隴集團素無瓜葛的中書令來濟也上表聲援,縱論古今,大談家世背景之重要,漢成帝以出身微賤的趙飛燕爲後,如何使得皇統亡絕,社稷傾淪雲雲,總之以出身背景兩皆尴尬的武昭儀爲後就是不行。
  
  這些話雖已重複過多次,高宗早已聽得耳朵生繭,再不新鮮,可是立後之事竟然牽動那麽多宰相,態度又都是如此堅決,高宗不能不有所顧忌。如今七名宰相除了李勣尚未正式表態之外,無一持贊成態度,激烈反對的倒是大有人在。而他們多出生士族,無論家世背景,政治上經濟上,都有廣泛的影響力。而武昭儀雖然新近也招攬了一批支持者,但都是中下層官吏,資曆最老的也不過就是有“無行文人”之稱的許敬宗而已,他的禮部尚書還是剛提上去的。要依靠這些人力拼整個宰相集團,顯然不現實。他們的富貴都是高宗給的,而高宗自己的皇位都是長孫無忌給幫忙捂熱的,只此一端,高下立見。高宗煩悶之下,輕車登門,密訪李勣。“朕欲立武昭儀爲後,然顧命大臣皆以爲不可,”皇帝吐出一肚子苦水,是傾訴也是試探,“現在只能停止。”李勣微笑,笑容中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以他一貫含蓄的口吻回答:“此爲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5]作爲軍方代表的李勣這樣一說,無疑是暗示高宗自可隨心所欲,不必有太多顧忌。對於高宗來說,這句話真如同久旱之後的甘露,精神爲之一振,擾攘多時的皇後廢立之事,至此一錘定音。——“上意遂決。”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45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46
對於李勣這一舉動,曆來頗多猜測,有認爲他因太宗臨終前的貶官舉動暗含殺機感覺寒心,故此在大唐社稷面臨危機之際采取了袖手旁觀冷漠以對的做法,然而細細考究便可知此說頗爲牽強,大有事後諸葛亮之嫌。畢竟,武氏當時不過是個寵妃罷了,後來能走那麽遠是誰也想不到的事,開天辟地以來什麽時候出過女皇帝呢?而當時有震主之威權勢侵淩天子的,並不是曲意承歡的武昭儀,恰恰正是直言厲色反對廢後的托孤大臣們。如果李治自己是有才能的,那麽很顯然他借皇後廢立事件開始巧妙地擺脫被老臣控制的情況,意欲有所作爲,難道不好麽?如果他本人昏庸無能,那麽被權臣挾制和被內寵玩弄又有什麽不同呢?這至少是個改變的機會吧!王皇後本人並不是一個賢能出衆的聰明女人,況且沒有子息,何足爲惜。
  
  值得注意的是,受命保護王皇後和長孫無忌的,是褚遂良而不是李勣。從太宗的臨終安排倒是可以看出他是以長孫爲輔政,以李勣爲制衡了。李勣是否另有遺命在身,這裏暫且不論,但他扮演的角色顯然和褚遂良不同。而終高宗之世,李勣這個軍政大保镖的任務,也算功德完滿,這不僅表現在皇後廢立事件中,給予李治以軍方的承諾和支持,也表現在日後李義府觸怒高宗時,李勣作爲唯一監審的朝中重臣,判處李義府以長流嶺外的無期徒刑,累及家屬,雖遇大赦而不得放還,最後憤激而死。這也難怪日後武後臨朝稱制,何以會激起李勣之孫徐敬業的反抗,而武後又何以會罪及英公屍骨了。
  
  除了以上爲公的原因,從個人上來講,不過問皇家是非向來是李勣堅守的原則,玄武門事件即持中立態度。而他跟長孫無忌的關係,素來疏遠,真要說起來,長孫一手炮制了名將李道宗和薛萬徹之死,跟這二位有袍澤之誼的李勣未必不懷有戒心,又怎麽能期待他會像一直和長孫合作愉快的褚遂良那般支持長孫無忌呢!
  
  總之,不管他是爲公也好,爲私也好,作爲軍方領袖人物的他這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話,給了李治以萬金不易的承諾,暗示長孫決不會得到軍方的支持。只要軍隊不掌握在權臣手中,那就好辦。得此一諾,李治始能放手施爲,不致擔心長孫無忌情急之下效霍光行廢帝之事,當即貶褚遂良爲潭州都督,拿顧命大臣開刀了!
  
  永徽六年十月,高宗終於下旨:“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鸩毒,廢爲庶人,母及兄弟,並除名,流嶺南。”所謂“謀行鸩毒”雲雲,無非欲加之罪,只是因王皇後曆經劫難而未倒,在此添上最後一根稻草,而蕭淑妃如何會獲罪,卻完全找不到迹象。唯一的解釋是武昭儀忌憚她曾經受寵,又有子嗣,視之爲潛在對手,務必除去,至於背後做了什麽手腳令李治對淑妃如此厭惡,那就不得而知了。這道诏旨一下,足見勝負已分,大局已定,許敬宗遂聯絡百官上表請立武昭儀爲後,於是高宗再度下诏:“武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闱,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待從,弗離朝夕,宮壸之內,恒自饬躬,嫔嫱之間,未嘗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歎,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爲皇後。”
  
  這道诏書也是出於許敬宗的手筆,與其說是措辭如何巧妙,用典如何精致,毋甯說是一通挾嫌含怨的回應之詞,字字句句,皆是針對衆宰相反對武後的言辭。既鄙薄武氏出身寒微,便開篇即聲稱她爲名門閨秀勳貴之後,既指責她曾事二夫不堪爲後,便回應這是先帝自己的安排,親自送給兒子做禮物的。這類冊後诏書原本吹捧虛飾的居多,但似這般從頭到尾撒謊到底,竟赫然昭告天下的,也算史無前例了。不過昭儀的性格,向來不懼人言,若是真一劍刺去她可能還害怕一下,若只是出言議論,她當你是空氣。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因此冊後典禮不僅要辦,而且要辦得異常隆重,讓天下都看到新皇後的煊赫聲勢和今日風光。這種心態,李治完全可以理解,他深心之中又何嘗不想穿著正式的皇帝冠冕,冊立自己所愛的女人爲皇後,好好地向一衆反對立後的老臣示威一番?立後诏書一下,隨即大赦天下,普天同慶,恭賀道喜的人絡繹不絕,而武昭儀這時卻出乎意料地上了一道表章,稱:“陛下前以妾爲宸妃,韓瑗、來濟面折庭爭,此既事之極難,豈非深情爲國!乞加褒賞。”皇帝以表章出示韓瑗和來濟。
  
  武昭儀何以會在立後大殿前夕上此表章,其用意頗可玩味。有指她是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之下,故示大度,表示自己確有母儀天下的胸襟和雅量,其實不然。若武昭儀果有此心,她應該要求的是寬恕二人谏阻立後之舉,卻無端端的把庭爭宸妃的往事提出來,“此既事之極難,豈非深情爲國!”(“ 既然這件事情那麽困難,他們也算忠心爲國了,當賞。”)尤其語含譏諷。當日韓瑗與來濟以不合制度爲由,迫使武昭儀做宸妃一事擱淺,而今立後的诏書也堂而皇之的昭告天下,豈非一大諷刺! 更是一種危險的提醒和暗示,表示不要以爲事情已經過了就會這麽算了,這一點一滴,件件樁樁,都深刻地銘記在心,並沒有被忘記。難怪韓瑗來濟看了表章之後不喜反憂,頻頻要求辭職,皇帝不許。至此,曆時兩年之久的廢立皇後之爭,終以朝臣的全面敗北而告終,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回顧這場沒有硝煙卻意義深遠的戰爭,深感以長孫無忌爲首的朝臣們(可稱爲既得利益的保守勢力吧!)是太過自信,也太輕視對手了。明知道王皇後已經因爲小公主之死而失寵,王皇後舅父柳奭也因此罷相貶黜,仍然沒有一點點警覺意識,嚴重低估了武昭儀的野心和能耐,從而在整個過程中一直處於被動應變的狀態,沒有做好充分的應戰準備。其次,長孫無忌掌政多年,雖然權傾朝野,卻也樹敵無數,對其專權壟斷心懷不滿的大有人在,只是被掩蓋在一片喝彩聲中罷了。而無忌因爲仕途的一帆風順,逐漸沖昏了頭腦,對此缺乏清醒的認知,尤其對於皇帝轉變態度與自己漸行漸遠無所察覺,對手握軍權的李勣的立場和態度,也自始至終在狀況外,直至最後決戰時刻,仍然蒙在鼓裏(由此也可見李勣的世故與老練),鑄就了最後慘敗的主因。軍隊既不在手,何以威懾他人?只搬孝道這類的大道理,那是只能招人煩,不能讓人怕的。道理大不如拳頭硬,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昔日西漢權臣霍光便是靠了軍隊的支持,就算毒殺許皇後,漢宣帝也只能忍氣吞聲,長孫無忌若有軍隊之助,何至於如此束手無策?不過,這也從一方面反映長孫無忌雖有私心,但對李治由始至終並無加害之意,更無篡奪李唐江山之心了,否則掌政多年,在軍隊上安插收買幾個親信並非難事,然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而武氏再度入宮之後,能在短短數年間,由侍女而寵妃,最後奪嫡成功,正位中宮,除了她本身的聰明機智,以及李治對她確有真感情之外,更重要的還是李治本身跟顧命大臣們便有嫌隙,一直希望能找機會擺脫他們的控制。否則即使李治對她寵愛有加,也很難無視那麽多重臣的激烈反對,將她捧上皇後的寶座。我們對照日後玄宗對於寵妃武惠妃立後之請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玄宗對於武惠妃是有真情的,後來明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對她的懷念依然不曾稍減,讓她死後還圓了自己的皇後夢。然而在武惠妃生前,面對著活色生香的妃子,玄宗也並沒有讓她戴上皇後的鳳冠,起因也無非就是重臣反對而已。最後君臣各退一步,武惠妃享受皇後的實際待遇,卻始終沒有皇後的名分。對於封建帝王來說,爲討好寵妃殺子殺女都很常見,——那不過是他們尋歡作樂的副産品,但爲此而殺大臣卻不多見,殺宰相一級重臣的更是寥寥可數,反而爲了討好大臣而甯願娶醜女爲妃爲後的比比皆是,網絡上流傳的晚清諸妃照片可以爲證^_^ 何況李治針對的不僅僅是某一個朝臣,而是整個宰相團體,立後事件不久,除李勣外,其余六名宰相全部大換血,可見其波及範圍和影響力度。
  
  因此,這場立後風波的真正主角正是李治本人,有計劃地向以長孫無忌爲首的宰相集團發動的政治事件,目的在於收回帝王的權柄,只是因爲政事上無隙可乘,於是轉而從後宮尋求突破。而武昭儀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主要是出謀劃策和牽線搭橋,因天子深居九重之內,是不好動辄親自出面拉攏官員的。不過也應該看到,在立後鬥爭中起決定作用的李勣,並非短期內利誘以金帛功名便能打動,考慮到李勣事後依然謹守臣節,遠離決策圈子,並未借機邀功,爲自己謀取任何政治上的利益,因此很難說他是爲了自身利益而與武昭儀合作了。然而武昭儀的表現,仍是令人贊歎的。在李治的支持下,利用行賄、重賞和貶黜等手段,以拉攏和收編的方式,迅速組織起自己的翊贊班子,在內宮外朝均密布眼線,隨時監控政敵的一舉一動,甚至親自監聽君相的密談,充分展現了她強烈的企圖心和控制欲,以及靈活機動的鬥爭戰術。她的果敢和才智,令李治對她歎服之余也更爲倚重,已不再只是親密愛人,更兼具了政治夥伴這一身份。而在立後鬥爭中收編的許敬宗和李義府等人,也逐漸成爲她的心腹,爲她日後進一步幹預朝政建立自己的勢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48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49
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高宗李治正式冊立三十一歲的武昭儀爲皇後。是日,百官朝新皇後於肅儀門,開百官朝皇後之先例。司空李勣與立後鬥爭中持中立態度的老臣於志甯,各奉玺绶與冊文於武皇後,標志著她正式成爲大唐帝國的女主人。在這萬衆矚目榮耀之極的時刻,她在想什麽呢?她是否會想起從十四歲入宮起這一路走來的經曆,回首當年,幾番感慨,幾多悲涼?她是否在總結這次驚心動魄的立後之戰中的成敗得失,並爲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而倍感欣慰?或者,低回凝眸間,她也會想起早夭的長女?那一抹大紅朝服也掩不去的淡淡的血痕,是她心靈深處,永遠的傷痛和遺憾。這些都有可能,不過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經在盤算下一步計劃了吧,如何把長子弘扶上太子的寶座,令自己的後位更加穩固。沈溺在往事中顧影自憐或沾沾自喜,並非武皇後的風格,她的目光,永遠是向前看的。事情也總是這樣的,爲了保證現有的,便必須擁有更多的。填不了的欲望,停不下的腳步,目標永遠在前方。爲什麽不呢?欲望是推動人類曆史發展的原動力。
  
  王爾德曾經說過:“人生有兩種不幸,一種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另一種是得到了,而後一種比前一種更爲不幸。”當躊躇滿志的武皇後爲兒子的將來謀籌規劃的時候,她不會想到,日後她的弘兒將成爲她爭奪最高權力道路上最大的障礙。而此刻,終於排除萬難讓武昭儀帶上鳳冠成爲皇後的李治,也不會想到,這個自己生命中最愛的女人,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終結者,李唐皇族最可怕的敵人。同樣,時光倒流十多年,當長孫無忌最終說服太宗立李治爲太子的時候,又豈會想到跟自己最貼心最溫順無害的小外甥,今日會變得如此疏遠如此陌生呢?時光在走,改變所有,至親至愛,終成對手。在危險而殘酷的權力的祭壇上,所有的熱愛與依戀,終究會化爲陣陣輕煙,隨風湮滅。
  
  立後大典,肅穆而堂皇。成爲皇後,是古中國每個女人夢想中榮耀的極致,卻非武則天人生道路上的巅峰。接過李勣呈上來的皇後的玉玺,如此晶瑩而溫美,折射出它所代表的無上榮光。從宮妃到皇後,這決定命運的關鍵一步,她終究是走過來了。輕迂一口氣,她極目遠眺,看夕陽將血傾瀉在長安城巍峨的宮牆上,華麗而森然,有種令人震怖的美。現在她是這裏的主人。
  
注:[1] 通鑒的記載即是來自於實錄,民間傳言可見劉肅所作《大唐新語》。
  [2] 《全唐文*劾李義府疏》:昔事馬周,分桃見寵;後交劉洎,割袖承恩。
  [3]《唐會要*忠谏》
  [4]《舊唐書*韓瑗傳》
  [5] 通鑒謂李勣自行入見,今從唐書。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50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52
永徽六年十一月,驚心動魄的立後之戰終於以武昭儀被冊立爲皇後而徐徐落下帷幕,然而由此引發的政壇震動不過剛剛開始。新皇後頗有“勝不驕,敗不餒”的良好心態,並未被勝利的喜悅沖昏頭腦,而是迅速進入了下一階段的備戰狀態:其一、她要把自己的兒子立爲太子,以鞏固後位。其二、長孫無忌等反對立她爲後的元老重臣需要鏟除,以永絕後患。
  
  讀史之際,常常會驚歎武後旺盛的精力,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疲倦。我寫一部長篇連續寫幾章都覺得累了,想休息,她剛經過曆時兩年殚精竭慮的立後之戰,竟然沒有一點點想放長假的意思,立刻就精神飽滿地投入到下一個project中去,讓人由衷的佩服之余不禁疑惑:這個女子,究竟是否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或者,她骨子裏就是如此的渴望戰鬥,追逐和征服本身即能給她帶來刺激和快樂,如同我們總是眷戀和平與安逸?
  
  也有學者認爲,武後的勤力實際上和她潛存於心的自卑感有關,高傲倔強的外表下深藏的不安全感,終其一生也未曾消弭。一般來說,通過非正常渠道登上高位的人,對於到手的一切有種難以置信的不真實感,相對而言總是更爲謹慎小心,行事也更爲周密毒辣。出身的寒微,曾事二夫的經曆,讓她受盡士族大家的奚落和白眼,想要出人頭地爭一口氣的願望也就更加迫切,武後超強的權力欲即是由此催化而成,因爲“自卑感總是造成緊張,所以爭取優越感的補償行動必然會同時出現。”(阿德勒:《自卑與超越》)具體到後宮女子,由於生存空間極爲狹窄又毫無選擇余地,只能在一個遠比大多數男性和民間女子更爲局促的環境中競爭,她們的進退、榮辱、以至於生死,全都係於天子的一念之間,也由不得她們不戰戰兢兢,時時刻刻如履薄冰了。對於武則天來說,既然她選擇了跟整個元老集團開戰的奪嫡之路,要面對的敵人甚至比一般的後宮女子更多,也實在容不得她偷懶懈怠。事實上,她還沒有來得及爲兒子爭儲位發動攻勢,手下探子就爲她帶來了一個令她既驚且怒的消息:——李治竟然背著她去探望被打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了。
  
  《資治通鑒》中如此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事件:
  故後王氏、故淑妃蕭氏,並囚於別院,上嘗念之,間行至其所,見其室封閉極密,惟竅壁以通食器,恻然傷之,呼曰:“皇後、淑妃安在?”王氏泣對曰:“妾等得罪爲宮婢,何得更有尊稱!”又曰:“至尊若念疇昔,使妾等再見日月,乞名此院爲回心院。”上曰:“朕即有處置。”武後聞之,大怒,遣人杖王氏及蕭氏各一百,斷去手足,捉酒甕中,曰:“令二妪骨醉!”數日而死,又斬之。王氏初聞宣敕,再拜曰:“願大家萬歲!昭儀承恩,死自吾分。”淑妃罵曰:“阿武妖猾,乃至於此!願他生我爲貓,阿武爲鼠,生生扼其喉。”由是宮中不畜貓。尋又改王氏姓爲蟒氏,蕭氏爲枭氏。武後數見王、蕭爲祟,被發瀝血如死時狀。後徙居蓬萊宮,複見之,故多在洛陽,終身不歸長安。
  
  這裏談到武則天被立爲皇後不久,李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被他打入冷宮的王皇後和蕭淑妃,跑去一看發現她們住的環境很不好,不禁起了恻隱之心,王皇後抓住機會,懇求李治念在昔日夫妻一場的份上,讓她們能夠再見天日,即使爲奴爲婢,也心甘情願。李治來了句:“朕立刻就會處置。”此事爲武後知悉,大爲震怒,炮制出慘絕人寰的人彘慘案,將二妃杖打、斷肢、酒泡,死後再斬首。不過她自己也被蕭淑妃臨時前的詛咒嚇得不輕,終身不敢養貓。
  
  新唐書的描述和通鑒差不多,只是少了死後斬首這個環節,但多了斷肢之後將手足反接這一項:
  武後知之,促诏杖二人百,剔其手足,反接投釀甕中,曰:「令二妪骨醉!」數日死,殊其屍。初,诏旨到,後再拜曰:「陛下萬年!昭儀承恩,死吾分也。」至良娣,罵曰:「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爲貓,使武氏爲鼠,吾當扼其喉以報。」後聞,诏六宮毋畜貓。
  
  舊唐書記述比較簡略,但過程相似,只是認爲數日而亡不是斬首,而是缢殺,即絞死:
  永徽六年十月,廢後及蕭良娣皆爲庶人,囚之別院。武昭儀令人皆缢殺之。……武後知之,令人杖庶人及蕭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於酒甕中,曰:「令此二妪骨醉!」數日而卒。
  
  對於這次事件,市面上流行的說法是武後自立後以來,頗有些得意忘形,露出本相,對高宗不再象以往那麽謙恭體貼,讓李治重新感念起王皇後和蕭淑妃的溫柔可人,所以舊情重燃。要麽就是武後嘗到了幹預朝政的甜頭,欲罷不能,整天忙於朝政,冷落了李治這個家庭婦男,寂寞難耐之下跑去偷腥,最後當然是在母老虎的一聲怒吼下嚇得連忙把爪子縮回來,想偷抓的壇壇罐罐反而摔了個粉碎,前面半截象極《蘋果日報》的本港新聞,後面半截則似足副刊中登載的靈異故事^_^
  
  其實,算來武氏於十一月被立爲皇後,處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也就是年底的事,通鑒列爲十一月事,那麽也就是距武氏立後尚不足一個月,皇後位置都沒有暖熱,易太子、鏟除老臣等要緊事情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她怎麽敢得罪李治?此外,長孫無忌以權傾朝野的國舅之尊,稀裏糊塗地敗在這個小女子的手上,也就是沒有把李治監管好,不曾察覺到皇帝已和自己漸行漸遠,前車之鑒,她又怎能不惕然心驚呢?何況長孫無忌有掌政垂三十年的雄厚資本,而李治卻是她的唯一靠山,哪有這麽快便得罪米飯班主之理?事實上,武後這一生,從來不曾遠離李治半步,甯肯放任太子監國勢力逐漸坐大,自己隨著李治全國各地到處遊山玩水,寸步不離地做足跟得太太。只因唯有掌握了皇帝才能擁有一切,孰輕孰重,她是分得很清的。在她的嚴密監控之下,李治再怎麽偷雞摸狗,也只能勾搭一下武後的姐姐、侄女之類的,雖說仍然讓人心中不舒服,至少不會帶來政治上的威脅。要說她會因爲勤於政事而冷落李治,簡直是笑話,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能把李治打包裝箱,塞到手袋裏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免得有人橫插一腳,不過就算是這樣,李治大概也會拉開提包拉鏈,向外東張西望的^_^ 畢竟,這不是爲了一個男人爭風吃醋的問題,皇帝即是權力之源,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這個道理。然而,現在李治去探望的並不是她的姐姐韓國夫人(按:韓國夫人尚在武氏爲昭儀的時候便跟李治打得火熱,武後礙於是自己的姐姐,且不構成政治威脅,故一直容忍,前文已有所述),而是她的敵人剛剛被打倒的王皇後和蕭淑妃,僅僅據她榮升皇後不足一月就出現了這種事,怎麽不讓她既驚且怒呢!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53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54
立後之戰,曆時兩年之久,耗費了無數心機和手段,甚至陪上了親生女兒的一條性命,才能打倒情敵,正位中宮,誰知一轉眼間李治就做故劍情深狀地跑去探望,真是讓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而在李治而言,他和武後之間的感情並不存在問題,新皇後冊立不過十幾二十天,蜜月都沒有過完,兩人還有共同的敵人要對付,仍然是同盟者的關係,應不至於此時就出現危機,此舉當是出於以“謀行鸩毒”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將一後一妃打入冷宮的歉疚心理吧。雖說可以爲自己的行爲找出諸多辯護理由,但將人無辜羅織入罪是不爭的事實,畢竟是陪伴自己這麽久的發妻,和曾爲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心裏多少會有點過意不去吧,有這種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這樣的舉動對於普通人是極爲正常的,但對於政治領袖來說可是大大不妥了。
  
  曾經覺得奇怪,李治左看右看也不象個笨蛋,鏟除重臣、治理國家都算有板有眼;也算不上怯懦,除了被太太吃得死死的之外,對付其他人可是威風八面,倔強難治如諸遂良、位高權重如長孫無忌、高傲跋扈如李義府,一旦真把他得罪狠了,或貶或殺,並不手軟;而他還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天子,那麽除了身體不好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原因導致大臣背叛他而倒向武後麽?後來看了馬基雅維裏的《君主論》,這個意大利人用非常直接的語言描述了君王的權謀,可操作性極強,足可被曆代帝王奉爲金科玉律。裏面提到,君王最糟糕的事情不是被人憎恨,而是被人輕視,因此,君王的大忌不是殘暴不仁、驕奢淫逸、橫征暴斂,而是反複無常和缺乏決斷。他必須“象提防暗礁似的提防這一點”,至尊的權威不容有失,必要時甚至不應吝惜公開使用暴力,以使豺狼驚駭。總而言之,君王必須讓臣民感到他所做的決定不容更改,誰都不要指望可以欺騙他或者愚弄他。若要以這一點來衡量,李治可就大大不合格了。君無戲言,綸言如汗,他曆時兩年才能找到機會,從後宮事件中打開缺口,借廢後之名貶黜諸遂良,試圖擺脫重臣,然而君臣之戰才剛剛開始,本應乘勝追擊一網打盡,卻突然跑去對被廢的後妃表達同情,並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接她們出來,這會給朝臣們傳達一個什麽樣的信息呢?好不容易才讓朝臣從無忌的壓制中掙脫,敢於表達相反的意見,爭取到一幫支持者,李治此舉無疑讓他們摸不清皇帝的意圖,不敢積極行動貿然向元老集團開戰,也讓本來有意投靠的朝臣狐疑止步,再度陷入觀望狀態。而元老重臣必定大受鼓舞,針對李治心軟的弱點發動又一輪攻勢。更不用說這一後一妃一旦出了冷宮會給武後造成什麽樣的威脅了。如此反複無常,搖擺不定,李治真不是一個讓人感覺放心可靠的同盟夥伴。出爾反爾比蠻橫粗暴的拒絕更讓人不滿,日後許敬宗李義府投靠武後也是出於這種原因吧!
  
  眼看著李治置費盡心力才能取得的成果於不顧,聽任軟弱的感情流露,去向政敵和情敵表達他的憐憫和同情,大好局面又起反複,武後立即向高宗提出處死王蕭二人,以表示皇帝的決心和強硬態度依然如故,彰顯大局已不可更改不必再費心機,從而給己方陣營的大臣一顆定心丸,當然也順便爲自己免除後患了。做法雖然殘酷而不無私心,但這種顧慮也是有道理的,冷靜下來的李治很快照準了,只是不知道他想起自己 “朕即有處置” 那句輕率而不負責任的承諾,是否會有一絲歉疚?當然,我們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有負於人而産生內疚,是正常的人性流露,然而對於領袖人物,便成了軟弱而缺乏決斷的致命傷,心若不能堅如鐵石便不能成功,做皇帝真是一個泯滅人性增添獸性的行當吧。
  
  從舊史上“王氏初聞宣敕”“初,诏旨到,後再拜曰”等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或是因武後向高宗促旨而成,然而處死王蕭二人的诏令是高宗親自簽署的,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絞死以保留全屍,即《舊唐書》所說的“缢殺”。武後心銜舊怨,同時也是爲震懾後宮,又私下用刑在她們死前加以淩辱,當最後走過場似的將繩索套上她們的脖頸之時,已經只是兩具冰冷的屍體。只是有關記載太過血腥暴虐,讓人看得頭皮發麻,今人頗有持懷疑態度者,認爲是否封建史家憎恨武後有意誇張了。按以上的記載,先杖責一百,打完了砍手砍腳,泡在酒裏,過了幾天,勒死,再斬首。杖打、斷肢、酒泡、勒、斬首,正好五個…… 逐個對比的話,比具五刑還慘。真正佩服這兩個女人,居然一直熬到最後。說來杖責一百如果是結實打下去,五六十下大男人都可以打死,明代受廷杖而死的大臣可以引爲例證,不過既然有聖旨要求缢殺,或者想讓她們死前多受折磨,杖責之後仍能受刑也算合理。可是把四肢都砍斷泡在酒裏還能支撐幾天就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不是說不相信武後可以那麽心狠,而是不相信兩個纖纖弱質可以有那麽好的體質,就算酒精可以消毒殺菌,可是斷肢這樣大的傷口,扔到酒壇裏血液不能凝固,那還不馬上變番茄湯?而按照《新唐書》的說法,“剔其手足,反接投釀甕中”,這裏的“反接”,並不是指斷肢之後用黑玉斷續膏接上但故意接錯,而是指反綁,可是如果已經砍手砍腳,又何必反綁?所以我覺得這裏的“剔其手足”應該是指挑斷手筋腳筋,四肢無力不能活動,這樣子扔到酒壇裏,傷口不大,支撐幾天才死還比較可信。所以如果真有斷肢泡酒這一項,《新唐書》的說法比較能讓人接受,沒可能砍手砍腳地丟下去。這段記載真真假假,帶有太多呂後造人彘故事的痕迹,大約凡是想證明某個女人殘忍,大都讓她這麽殺人。不過王蕭二人爲受盡屈辱而死,應無疑問,之後武後還將她們的姓名改爲蝮、枭,讓她們的家人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淪爲賤民,可見怨毒之深。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56
面對這樣殘酷的結局,廢後王氏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勇氣,只是靜靜地下拜:“陛下萬年!昭儀承恩,死吾分也。”面對出爾反爾、負心薄情的丈夫,她曾經收容過、憐惜過,卻反過來奪走她名譽、地位、甚至生命的女子,仍保持著不卑不亢的風度,不曾在死亡的面前露出絲毫怯意,不曾乞憐哀求,爲對方的勝利再增添一絲快感,甚至不屑做無謂的口舌上的抨擊指責,世家女子的驕傲和涵養,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既然不容她活下去,甚至不肯讓她好好的死,她仍然可以從容地飲盡這杯命運的苦酒。人性的高貴與尊嚴,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散發出光彩。算來她死的時候也不過就20多歲吧,大約相當於武媚初入感業寺的年紀。
  
  從史書上的寥寥幾筆中,我們可以看出王氏並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單純得甚至有點蠢,武媚的幾句好話竟然讓她可以在高宗面前爲自己的情敵說話。她個性拘謹,不知道怎麽討好自己的丈夫,“性莊重,不曲事上下”。爲人有點遲鈍,一點兒也察覺不到自己身邊的人已經被別人收買。她的一生,從來不曾得到過丈夫的寵愛和疼惜,生命於她不過是塊橡皮泥,任人搓圓捏扁,皇後的尊榮是出於他人的安排,受到打擊也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榮也罷辱也罷,都非她自己所能左右,這種身不由己的無奈,也正是那個時代的女子所共有的悲哀。臨時前的從容與鎮定,或許已經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了吧!
  
  寫這一段的時候感覺非常矛盾,固然佩服武則天夠狠夠強,情感的天平卻不由自主地向王皇後傾斜,只因她的命運才是那個時代的女子最典型的命運。我們沒有幾個可以做成武則天,卻有太多是王皇後這樣的平凡女子。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我們應當慶幸,一旦嫁錯郎還有機會可以重新來過,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女權,於我而言,從來都不是要求所有的女子都去做女強人,而是女子可以有更多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權力和機會。願意做賢妻良母的沒有會笑話她,看不起她,罵她是寄生蟲軟腳蟹,願意在事業上有番作爲的,也能有同等的上位機會,不必行此心狠手辣之事。
  
  而被武後處死的另一個女子蕭淑妃就沒有那麽好相與了。她臨時之前大罵武後,揚言來世一定要變貓,武後變爲老鼠,以報今日之仇。據說武則天雖然膽大包天,對這種因果報應的神秘事物還是心頭發毛,從此後宮不再養貓。可還是經常遇到王蕭二人的冤魂作祟,所以勸說高宗常居洛陽,直到晚年才返回長安。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從此貓兒就有了天子妃的別稱,但這明顯和通鑒上的另一段記載抵觸:長壽元年,當時已經是武周女皇的武則天專門調教貓和鹦鹉和平相處,試驗成功後出示百官,結果貓當場把鹦鹉給吃了,讓她十分尴尬。(“太後習貓,使與鹦鹉共處,出示百官。傳觀未遍,貓饑,搏鹦鹉食之,太後甚慚。”)不過這段記載也挺有諷刺意味的,而武則天怕貓的故事一則蕭淑妃心懷怨毒之下完全有可能出言詛咒,二者武則天本人也的確比較迷信,看來可信度挺高的,那麽有沒有可能後者才是編造呢?
  
  在《全唐詩》中,我們看到武周朝大臣閻朝隱所作的一首《鹦鹉貓兒篇》,下面是序:
  
  鹦鹉,慧鳥也。貓,不仁獸也。飛翔其背焉,齧啄其頤焉。攀之緣之,蹈之履之,弄之藉之,跄跄然此爲自得。彼亦以爲自得。畏者無所起其畏,忍者無所行其忍。抑血屬舊故之不若。臣叼踐太子舍人,朝暮侍從,預見其事。聖上方以禮樂文章爲功業,朝野歡娛。強梁充斥之輩,願爲臣妾,稽颡阙下者日萬計。尋而天下一統,實以爲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亦太平非常之明證。事恐久遠,風雅所缺,再拜稽首爲之篇。
  
  閻朝隱以谄媚出名,被張說稱爲風雅罪人,在這篇序言裏,他描述了親眼看見武則天調教出來的鹦鹉怎麽樣駕馭降伏貓兒的情景。裏面稱鹦鹉爲慧鳥,貓爲不仁之獸,鹦鹉如何怡然自得地齧啄逗弄貓兒,然後從中感悟到了真理,就是智慧無敵,仁者無敵(“惠可以伏不惠,仁可以伏不仁”),就像皇上您這樣聰明仁慈地治理國家,朝野歡娛,就連惡徒們也拜倒在您的腳下一樣呀。這件事也說明了如今天下是何等的太平。擔心事情要是隔久了別人不知道,現在就專門寫首詩把它記錄下來。
  
  可見武則天親手馴貓實有其事,她讓貓與鹦鹉共處,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讓鹦鹉駕馭貓,並出示百官,以顯示自己的駕馭能力,因爲貓被認爲不仁之獸而鹦鹉被認爲是慧鳥,讓鹦鹉與貓共處實際是一種政治比喻,於是這件事的結果:鹦鹉被貓吃掉這件事也就成了一種政治上的預兆,事實上這件小事得以流傳下來並鄭重其事的記入史書,也正是因爲這種寓意吧。那麽反過來說,武則天怕貓的傳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像武後這樣城府深沈的人,即使害怕也不會讓情緒輕易地流露人前,只會深深地壓抑在心底,到了她實在承受不了的時候,這種恐懼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發泄出來,並導致了她人生道路中的又一次危機,這是後話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2:57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2:59
新皇後冊立不到一個月,廢後即被處死,親戚並流嶺外,連新年都過不了。武後行動之快捷,手法之殘酷,令得人人震怖,完全達到了殺人立威的效果。六宮之主的權威,至此牢不可破地樹立了起來。此時的武則天,內宮外朝眼線遍布,任何風吹草動盡在掌握之中,君恩如海加之霹雳手段,從此無人再敢與她爭寵,也無人再敢說她半句不是。馬基雅維利要求君王必須讓別人感到誰都不要指望可以欺騙他,她倒是做得絲毫不差。太子忠原本因是王皇後養子而被冊立,眼見得王皇後落得如此下場,嚇得魂飛魄散,主動上表要求辭去太子位,前後足有四次之多,武後毫不客氣,本著她一向打鐵趁熱的原則,順勢就將自己的兒子李弘扶上太子寶座。短短數月間一口氣連下兩城,可謂大獲全勝。
  
  
  多事的永徽六年終於過去,朝廷下诏改元顯慶,廢太子忠爲梁王,出爲梁州刺史,立皇後子弘爲皇太子,大赦天下,更因新皇後崇佛的緣故,特地在玄奘法師譯經的大慈恩寺舉辦無遮大會,爲新太子祈福。這標志著後貞觀時代的徹底結束,從“顯慶”這個年號,我們可以隱約看見新皇後躊躇滿志而略帶自得的微笑。而就在朝野上下爲新太子的冊立而歡呼喝彩的時候,廢太子忠黯然離開了長安,啓程前往梁州赴職。時正值新年的正月,家家張燈結彩,爆竹聲聲,然而這份喜慶絲毫不能感染這個薄命的少年。廢太子诏書一下,原東宮官吏都怕受到牽連四散逃亡躲藏,沒有一個人敢來見他。世事如棋,人情如紙,當這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迎著淒冷的北風前往遙遠而陌生的梁州時,他所感受到的,必定是徹心徹骨的孤單和無助。
  
  而對於這一切,元老集團一直采取坐視不問的態度,或者是已被武後的毒辣手段嚇呆,或者是明知道勸谏也無用,總而言之他們一直都保持著沈默。於是高宗禦宇七年整,終於嘗到了宸衷獨斷的滋味,欣欣然之余自然要好好打賞一衆“翊贊功臣”,而頭一個表態支持立武氏爲後的李義府,便以中書舍人的身份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正式入閣拜相。原本一個朝不保夕的小角色,突然躍居宰輔之位,鹹魚翻身的李貓,就像一個投機成功的賭徒,用無節制的追逐聲色財富來彌補自己長期受人輕視壓制的屈辱,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欺淩百姓,無惡不作。小人得志便猖狂這句話,就像專爲他而設一樣。他看上一個犯案係獄的洛州美婦人淳於氏,便指使大理寺臣放人,打算納爲侍妾,此事被有司彈劾,朝廷展開調查,李義府怕事情敗露,竟然逼得幫他違法放人的大理寺臣自殺滅口。然而高宗知道事情原委之後,仍然“原義府罪不問”。身爲宰相,竟然於天子腳下,擅殺六品寺丞;侍禦史王義方認爲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決不能就這麽不了了之,然而李義府聖眷正濃,權勢熏天,王義方縱有舍生取義之心,也擔心老母在堂不能盡孝道。而王義方的母親也是位深明大義的老人,勉勵孩子爲國盡忠,不必以他爲念,王義方含淚拜辭母親,堅持提出彈劾,言辭懇切,正氣凜然,力陳天子廣置大臣,便是爲了君臣一體,同心協力才能共創太平盛世,“不可獨是獨非,皆由聖旨”。其中“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之語,千載之下,讀來依然震撼人心。高宗阻止不了王義方的彈劾,可是聽完之後卻仍然開釋了李義府,反而責怪王義方毀辱大臣,言辭不遜,貶爲萊州司戶。[1] 一場人命關天的大案,就這樣一床棉被遮蓋蒙混了過去,惡徒逍遙法外,正義遭受羞辱,遙想高宗初登位之時,曾經就政府官員徇情枉法的風聞專門問政於長孫無忌,表示擔心引起民憤,此刻言猶在耳,行事卻已經大相徑庭。如此黑白倒置,縱容遷就,無非就是報答李義府當日“打響了第一槍”而已。
  
  王義方事件,讓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的真實意圖,不問是非,只計成敗,只要在某一方面立有功勞,便是天良喪盡的奸邪小人,皇帝也會一力維護到底。從原東宮僚屬不敢爲廢太子忠餞行的風聲鶴唳中,從王義方力圖伸張正義卻被貶黜的賞罰錯位中,可以約略想見當日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嚴峻態勢。於是,人們沈默了,知識分子的道德和勇氣,在強權面前低下了頭。在之後一連串莫須有的謀反大案裏,大批朝臣遭受清洗、流放、殺戮,再沒有出現一個王義方式的人物,質疑這些謀反案件的真僞和犯案人士是否無辜。直言敢谏君臣共治的貞觀遺風已然成爲過去,朝臣的監督功能逐漸讓位於天子的意志,一切正按照高宗的夢想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彼此都是聰明人,李義府自然也知道皇帝爲何爲縱容他,投桃報李,當然也要盡好槍手的本分,與許敬宗等人日日夜夜密切監視,準備抓元老集團諸人的小辮子,再立新功,不把舊黨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誓不罷休。只因沒有別人的血淚和屍骨,哪有自己的潑天富貴?人人都眼綠綠地盯著被元老重臣們占據已久的高位,恨不得幹脆一腳把他們踢飛自己搶過位子來坐。權力的高位,原本需要踩著血去換。而這一切的背後,當然也少不了武皇後的身影,她的皇後之路是越走越寬敞了,弘被立爲太子後不久,她便第四次懷孕,於當年十一月生下皇子顯。生育的頻密,足可證明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3:01
新皇後地位越來越穩固,新黨又是如此咄咄逼人,元老集團中人終於坐不住了,特別是被新皇後點名提到要好好“獎賞” 他們一番的韓瑗和來濟。新皇後在冊後大典之前,出人意料地突然上書要求褒獎二人反對封她爲宸妃的“忠心”,那番皮裏陽秋的說話一直讓他們寢食難安。眼見事態發展越來越不妙,他們急需找回以往的主力戰將褚遂良以修補其翼,這年十二月,由韓瑗出面,爲褚遂良訟冤韓瑗上疏,稱褚遂良體國忘家,爲“社稷之舊臣,陛下之賢佐”,卻無罪被斥去朝廷,就算他有違忤天子,被貶一年也該夠了,希望皇帝能將他召回。
  高宗好不容易才擺脫了緊箍咒,哪肯傻到自己再戴上去,當即召來韓瑗,話說得很不客氣:“遂良悖戾犯上,以此責之,朕豈有過,卿言何若是之深也!”
  韓瑗眼見無望,一激動又不覺用上了以前常用的腔調:“遂良社稷忠臣,爲讒谀所毀。昔微子去而殷國以亡,張華存而綱紀不亂。陛下無故棄逐舊臣,恐非國家之福!”這不僅把褚遂良的被貶說成是高宗聽信讒言的結果,更把是否召回褚遂良說成是有關社稷興亡的大事。
  教訓,又見教訓!高宗早已煩透了這些說教,只覺對方動不動拉大旗作虎皮全然無視天子權威,於是一紙令下,將褚遂良從潭州(今湖南長沙)貶到更遙遠的桂州(今廣西桂林),而舊黨看不順眼的李義府卻升遷至中書令,作爲給韓瑗的答複。這樣不給面子的舉措,無疑已是個清晰明顯的警訊,預示著政壇的風暴,即將到來。
  
  從高宗廢後易儲之後,大唐的政局又有變動。易後之爭只是將褚遂良貶黜,長孫無忌仍任太尉,韓瑗爲侍中,來濟爲中書令,這三人的職務均未變動。立李弘爲太子之後,德高望重的於志甯任太子太傅,這是他繼承乾、李治、李忠之後第四度出任太子的老師(此公挺誰誰死,屢試不爽^_^)。太子賓客則由韓瑗、來濟和許敬宗兼任,由他們共同輔佐太子。這樣吳越同舟的局面,其實也是沿用貞觀故例,當日承乾與李泰之爭李治漁翁得利被冊立爲太子,太宗便把原來擁戴李泰的朝臣如馬周、劉洎等派去和擁戴李治的關隴重臣一起,組成新的東宮班子。然而,表面上的和諧掩蓋不了台面下的明爭暗鬥,得勢的關隴重臣少不了對於非我族類的排擠傾軋,原魏王黨的劉洎因此被誣屈死,十年風水輪流轉,現在倒黴的輪到他們了。被劉洎引薦入侍屬於魏王黨外延的李義府,作爲立後之爭中的頭號功臣而入閣拜相,便想到爲昔日恩公平凡昭雪。題外話一句,李義府雖然惡毒,但對於他有恩的人倒真是感恩圖報,對劉洎是這樣,對武後也是這樣,雖是小人,倒也是真小人。因劉洎之死事關褚遂良的進讒,高宗也有意借此事再打擊一下元老集團,大臣們紛紛希旨附和,唯獨門下省的樂彥玮進谏稱此案爲先帝所定,如爲劉洎翻案豈非指責先帝用刑失措,高宗深以爲然,於是罷議,樂彥玮也因這一番進言而得到重用。說來也是可笑,李義府胡作非爲得到天子的庇護,想爲劉洎的冤案昭雪卻無能爲力,朝臣彈劾李義府的惡行遭到貶黜,阻撓他平凡冤案反而得到重用,而高宗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對錯,卻仍然作出這樣的處置,只能讓人爲政壇的黑暗而歎息。
  
  不過,對於以前失勢的承乾黨及魏王黨舊人,高宗還是有提拔的,原本坐承乾謀反案而貶職的杜正倫,便被授予同中書門下三品而拜相。顯慶元年,早因年高體弱而處於半隱退狀態的中書令崔敦禮壽終正寢,後又發生韓瑗爲褚遂良請命一事,高宗便幹脆再度貶黜褚遂良,而將李義府升爲中書令了。從這裏可以看出高宗的用人政策,對於李義府許敬宗等新黨人士,不遺余力地支持庇護;對於受舊黨排擠的原承乾魏王黨中人,予以拉攏提升,以擴大統治基礎;對於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要麽明示尊崇暗裏不理不睬,要麽貶黜打擊不留情面。可憐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當初費盡心機才能打倒承乾和李泰,將李治扶上太子的寶座,換來的卻是政敵的扶搖直上和自身的岌岌可危。上蒼嘲弄人類的智慧,可謂極矣。如果他們早知道會有如今的結果,當初是否還會這樣一心一意地爲李治打算籌謀呢?
  
注:[1] 王義方彈劾李義府的奏章:
  
    臣聞春莺鳴於獻歲,蟋蟀吟於始秋,物有微而應時,人有賤而言忠。臣去歲冬初,雲陽下縣丞耳。今春及夏,陛下擢臣著作佐郎,極文學之清選。未幾,又拜臣侍禦史,濫朝廷之雄職。顧視生涯,隕首非報,唯欲有犯無隱,以廣天聽。
  
    伏以李義府枉殺寺丞,陛下已赦之,臣不應更有鞫問。然天子置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本欲水火相濟,鹽梅相成,然後庶績鹹熙,風雨交泰。亦不可獨是獨非,皆由聖旨。昔唐堯失之於四凶,漢祖失之於陳豨,光武失之於逢萌,魏武失之於張邈。此四帝者,英傑之主,然失之於前,得之於後。今陛下繼聖,撫育萬邦,蠻陬夷落,猶懼疏網。況辇毂咫尺,奸臣肆虐,足使忠臣抗憤,義士扼腕。縱令正義自缢,彌不可容,便是畏義府之權勢,能殺身以滅口。此則生殺之威,上非王出;賞罰之柄,下移佞寵。臣恐履霜堅冰,積小成大,請重鞫正義死由,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3:04
除了文臣方面的調動,武將方面也有安排,顯慶元年派程知節出征西突厥的蔥山道行軍便是一次讓人疑窦叢生的軍事行動。前文已述,太宗皇帝去世後,原本歸降唐廷的西突厥貴族阿史那賀魯叛唐,被唐軍擊退,但阿史那賀魯本人並未成擒,因此高宗發動蔥山道行軍,旨在打擊西突厥,安定西域,選定的主帥便是程知節。程知節這個名字大家可能會覺得陌生,他的本名程咬金可就除了文臣方面的調動,武將方面也有安排,顯慶元年派程知節出征西突厥的蔥山道行軍便是一次讓人疑窦叢生的軍事行動。前文已述,太宗皇帝去世後,原本歸降唐廷的西突厥貴族阿史那賀魯叛唐,被唐軍擊退,但阿史那賀魯本人並未成擒,因此高宗發動蔥山道行軍,旨在打擊西突厥,安定西域,選定的主帥便是程知節。程知節這個名字大家可能會覺得陌生,他的本名程咬金可就響亮多了,《說唐》中大名鼎鼎的瓦崗寨主混世魔王是也^_^ 他成名於隋末唐初的亂世風雲,成名之後嫌自己的名字太過老土,像個俗不可耐的土財主,於是換成了文绉绉的程知節。和小說中那個只會三板斧、時常要人搭救的搞笑人物不同,曆史上的程知節出名的勇猛善戰,玄武門事件中表現積極,是當時伏兵宮禁的十三首領之一。但太宗登基之後他並沒有參加任何大的戰事,貞觀後期大部分時間是以禁軍統領的身份在京城宿衛。
  
  顯慶元年,程知節已經六十九歲高齡,被高宗一紙诏令調出京城,出征絕域,開始還取得了一些戰績,手下蘇定方表現出色,五百騎兵就把西突厥四萬軍隊沖得潰不成軍,但很快便出了問題。副大總管王文度嫉妒蘇之功,假傳聖旨,稱皇帝認爲程知節恃勇輕敵,特別派他來節制,不許進兵。蘇定方認爲有詐,皇帝既任命程知節爲主帥,豈會別傳聖旨?要求程知節囚禁王文度,飛表奏明皇帝查清真相。程知節不聽,任由王文度胡來,結果贻誤了戰機,阿史那賀魯得以逃竄。而後兵至怛笃城,有胡人出降,王文度盡殺之而分其財,程知節作爲主帥已經無法控制局面。戰事結束以後,王文度坐矯诏,按律當誅,改判除名,程知節由於逗留不進,被免官。
  
  蔥山道行軍總體上算一次失敗的軍事行動,沒有什麽戰績可言,然而高宗會突然啓用一位年近古稀、遠離沙場已久的老將出征,頗耐人尋味。從整個過程來看,命令收軍、造成逗留不進的是副總管王文度,主要責任並不在程知節,且王文度得以控制程知節的原因竟然是“假傳聖旨”,身爲大將的王文度豈會不知假傳聖旨的後果,竟可以這樣有恃無恐的利用假聖旨來挾制主帥,這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了。從事後的處理來看,王文度假傳聖旨,其罪當誅,高宗卻異常寬大地僅判以“除名”,且旋即啓用,顯慶五年蘇定方平百濟之後,唐廷置熊津等五都督府,首任熊津都督即王文度,這距顯慶元年冬蔥山道行軍結束僅僅三年多的時間。而並不負有主要責任的程知節也照樣被免官,之後再度啓用,也是遠離京城,外放做岐州刺史。程知節於是上表請求告老還鄉,立刻得到批準,一直活到麟德二年,以七十七歲的高齡而終。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1:07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3:06
王文度何以膽敢假傳聖旨?程知節何以會任他胡來?高宗的行事又何以如此費解?這背後就關係著當時的政局了。程知節爲秦府舊將,一直深受太宗信任,貞觀十七年確定太子之後,他出任左屯衛大將軍,檢校北門屯兵,也就是負責宮廷樞紐玄武門的保衛工作。而玄武門是否在掌握中,關係著宮廷政變的成敗;唐代前期四次成功的宮廷政變者,無不搶先奪取玄武門,陳寅恪先生對此有極精辟的論述。程知節能負責把握此要塞,足證他的確是太宗的心腹。時至永徽六年,他不再擔任檢校北門屯兵,但仍任左衛大將軍,掌宿衛宮禁,負責守衛正殿諸門,宿衛內廂,並防守皇城四面。[2]而長孫無忌作爲策劃玄武門事變的頭號功臣,與參與此事的得力幹將程知節,關係是比較密切的。據程知節的墓志銘記載,當日太宗病逝於京城郊外的玉華宮,長孫無忌爲免引發恐慌,封鎖消息,密召6000禁軍飛騎護衛太子先回京,諸事安排停當之後才宣布太宗死訊,太子登基。而統領這6000飛騎、“從今上先還”的禁軍首領,正是程知節。
  
  高宗要對付長孫集團,雖然已經得到了以李績爲代表的軍方支持,但如果長孫無忌心一橫,聯絡昔日同僚,借用程知節統領的禁軍之力,再策劃一次玄武門之變,兵谏逼宮,絕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麽程知節的左衛大將軍之職決不能保留。因此,高宗才會派遣這位在京城養尊處優已久的老將再臨沙場,並安插王文度故意破壞程知節的行動,找岔子剝奪程知節的兵權。所以王文度並不是假傳聖旨,而是確有密令在身,蘇定方作爲小角色不知道其中內幕,年老成了精的程知節卻是清楚得很。自己年事已高,早已無複昔日銳氣,更不想臨老還參與這種政爭內鬥,所以他會任由王文度胡來。對方既然如此識做,高宗也沒有必要做得太絕,本意是把他外放,遠離京城,讓長孫無忌找不到援手就算了,程知節幹脆請求告老還鄉,安度晚年,高宗也就順水推舟,不再折騰這位伯父級老將了。程知節去世之後,高宗對他還是很不錯的,贈骠騎大將軍、益州大都督,陪葬昭陵,也算極盡哀榮。[3]
  
  由上所述,蔥山道行軍從頭到尾不過是個圈套,高宗雖然借皇後廢立事件成功除掉了元老集團的骨幹褚遂良,但還不敢發動正面的攻擊。解除程知節禁軍統領的身份,是高宗瓦解元老集團的關鍵一步,此後,長孫無忌已經基本沒有什麽資本與高宗抗爭了。不過,高宗想免去程知節的職位竟然會如此大費周章,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雖然君臣之間彼此攻守形勢已經易位,高宗對長孫無忌這位執政多年足智多謀的舅父還是相當忌憚的,此番布置稱得上小心謹慎,步步爲營了。也正是因爲長年郁結在心的這份畏懼,日後高宗才會不滿足於僅僅將舅父撤職軟禁,而一定要將他殺掉才能安心吧。

      不過,這次戰事也帶來一個意外之喜,在蔥山道行軍中表現出色的蘇定方得到了高宗的青睐,顯慶二年破格提升他爲伊麗 道行軍總管,再擊西突厥。蘇定方大發神威,連戰皆捷,一路追亡逐北,冒著平地二尺的大雪晝夜兼程狂追不已,最後生擒阿史那賀魯,西突厥汗國滅亡。顯慶五年,又爲大唐掃平百濟,韓國電影《黃山伐》講述的 就是這次戰役 ,但裏面對蘇定方的形象很是醜化,這點讓人很不滿意。不過他的運氣真是很背,不知怎麽 的得罪了民間藝人,在中國的俗文學中他也一直都是以反面人物出現。蘇定方連滅兩國,軍功卓著,大唐新一代的將星冉冉升起。說來蘇定方原是隋末反王窦建德的 部下,當時默默無聞,未見出衆,歸降大唐之後的第一次驚豔亮相是李靖滅亡東突厥汗國那次著名的雪夜 突襲,他作爲前鋒當先闖進颉利可汗的大營。但此後或者是他確有擄掠財物 ,或者是他沒有背景,沈寂了很久才在蔥山道行軍中嶄露頭角,——他 當然和長孫無忌沒有任何關聯。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吧,在後世小說和戲曲中被傳得神乎其神的《 薛家將》主角薛仁貴也開始逐步得到高宗的重用, 伊麗道行軍中他還是蘇定方的部下, 出征高句麗的戰役就 已經開始獨當一面了 。 薛仁貴勇冠三軍, 霸氣橫溢 , 爲後世留下了“ 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川” 的浪漫傳奇,和蘇定方正是兩種風格。將帥爭輝,照亮了大唐的天宇,譜寫出又一段神話般的故事。
  
  至此,文武兩方面的新舊交替基本完成,各項準備工作都已就緒,發動最後攻擊的時刻終於到了!高宗在剝奪了程知節的禁軍統領之職後,已經再無任何顧忌,遂於顯慶二年三月再度貶黜褚遂良爲桂州都督,揭開了大清洗的序幕,現在,輪到許敬宗和李義府粉墨登場了。
  
注:[2]張國剛:《唐代官制》
  
  [3]琅玡弓月:《論程知節與唐高宗永徽顯慶年間朝政的關係》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44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5:55
許敬宗在立後之戰中表現是很積極的,但事後並沒有撈到太多的好處,也就是提升到禮部尚書而已。七年以前高宗剛登基的時候,他便以高宗東宮舊班底的身份擔任此職,可惜位子都沒有暖熱就給人彈劾,發配到弘文館坐冷板凳去了,然後兜兜轉轉一大圈,又做回禮部尚書,李義府卻已經做上中書令了。許敬宗眼熱之余也急著立功掙表現,看到皇帝不理韓瑗的請命反將褚遂良再度貶黜,揣摩上面已經有了進一步動手的意向(這有個專有名詞叫“希旨”),便於當年七月,也就是褚遂良被貶數月之後,誣奏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潛謀不軌”,勾結桂州都督褚遂良以爲外援。因爲桂州爲用武之地,作爲都督褚遂良可以總管該州軍事。不過桂州遠在廣西桂林,離長安何止千裏萬裏,連兵府都沒有幾個,不知道怎麽引爲外援起兵造反?但群臣早有王義方事件的前車之鑒,不敢再不識相地跳出來質疑真僞,高宗也很幹脆,連派自己人調查一下做做樣子的環節都省了,直接將侍中韓瑗貶爲振州刺史(今海南三亞),中書令來濟貶爲台州刺史(今浙江臨海),終生不許入朝;年逾花甲的褚遂良則再度被貶爲愛州刺史(今越南清化,當時越南還是大唐的領土)。此外,已經被貶爲榮州刺史的王皇後舅父柳奭也沒有被遺忘,被羅織入罪再貶爲象州刺史(今廣西象州),——這無疑是出自武皇後的意思,目的是不讓王皇後的任何親屬有翻身的機會。從這裏也可看出武後參與此事極深,應是扮演著出謀劃策、堅定信心的軍師角色吧,司馬光認爲許敬宗的誣告是“希皇後旨”,雖有爲高宗開脫之意,但武後起的作用相當重要應是無可置疑的。二相一貶,頓時空出來侍中和中書令兩個相位,貶黜諸臣的诏書於八月十一日下達,僅僅四天之後,許敬宗便一把搶過還帶著韓瑗體溫的位子,做上了門下省最高行政長官侍中,經過三十年漫長的等待,曆盡浮浮沈沈,嘗盡酸甜苦辣,終得入閣拜相。而武皇後從中撈取的好處也不少,她不僅報了當年之仇,更於中書省安插了李義府,門下省安插了許敬宗,诏書已可順利地通過中書、門下,爲今後進一步攫取政權,打通了至關重要的一環。
  
  這裏我不打算渲染失敗者韓瑗被貶到當時稱爲天涯海角的海南省的悲慘結局,——個人對韓瑗沒什麽好感,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都有一大堆的政績和特長,足以讓人原諒他們個性中也有自私和保守的一面;來濟文章人品俱佳,很提了些好建議,最後的結局也很悲壯;韓瑗給人的感覺卻只是個含銀鑰匙出生但沒什麽具體建樹的貴族,幾次直谏也頗有出於私心之嫌。倒是因此拜相的許敬宗,這個《新唐書*奸臣傳》中排行居首的大奸臣,引起了我的興趣^_^
  
  許敬宗在曆史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是隋末天下大亂之際,他的父親在江都政變中被叛軍宇文化及所殺,許敬宗作爲兒子本來是逃不了的,可是他爲了保命,奴顔媚骨地苦苦哀求留在殺父仇人的手下任舊職,這即使在亂世也不多見,曾親眼見過此事的封德彜以“蹈舞求生”來形容許敬宗當時的醜態,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名聲就算毀了,“無行文人”這個標簽便象蝸牛的殼,從此跟了他一生一世。但我覺得爲了活命而哀求幾句就算舉止誇張點也可以原諒吧。 生命和尊嚴究竟哪個重要,對於這個問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交出一份符合世間倫理的答卷。許敬宗文才出衆,學富五車,對自己的才華深具信心,雖然德行遭人鄙薄,仍然深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
  
  隋亡唐興,秦王世民爲與太子建成爭奪儲位,開文學館延攬人才,其中出類拔萃的十八位海內名士受到特別優待,被稱爲秦府十八學士,其中就有許敬宗。能和房玄齡、杜如晦、一代大儒孔穎達等人並列,便可以看出許敬宗的文才有多麽出色。他的眼光也很不錯,秦王果然當上了皇帝,他被任命去修國史,當時心裏很高興,美滋滋地說:“仕宦不爲著作,無以成門戶。”那自負的模樣頗有點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氣^_^ 哪裏知道太宗皇帝心中另有打算。太宗認爲,亂世當唯才是用,不給政敵以可乘之機;而治世提拔人才便需要德才兼備,嚴格把關。他欣賞許敬宗的文才,利用他好獻媚的性格讓曆史按自己的提示書寫,但心裏又看不起他,並沒有給他多少發揮自己抱負的機會,根本就把他當禦用文人看。在太宗而言,他這樣做是物盡其用,但對於許敬宗而言,那可就大大不是滋味了。眼看看一個個後起之秀都做上了宰相,他才做到中書舍人,爬得比蝸牛還慢,他是小人,但小人也是有理想的,也想做出一番事業不是?
  
  倒黴的事兒不止這一樁。貞觀十年長孫皇後去世,百官服喪悼念,率更丞歐陽詢也在其中。歐陽詢,就是那位出名的大書法家,我們現在練的歐體就是他獨創的風格,可他同時也是出名的相貌醜陋,長得三尖八角,俨然孫大聖再世,此刻再穿上喪服,更是醜得驚心動魄,不類人形。別人看了,忍不住都會指指點點,遇到飛揚跳脫的許敬宗,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通狂笑,聲震四方,當場把他頭上的烏紗帽震飛。太宗皇帝剛死了老婆,心裏正不痛快,許敬宗竟敢在國母的葬禮上大笑,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把他打回原形,好容易到手的中書舍人之位就這麽沒了,又得一點一點地從基層做起。不偏心地說,這事兒真是歐陽詢的不是,長得醜不是你的錯,出來嚇人就是你不對,居然害別人丟官,估計許敬宗一定恨死他了。初唐有無名氏撰寫唐傳奇《白猿記》,裏面說有只大白猿強搶民女,雲雨一番生下個兒郎便是歐陽詢,一般認爲是唐人誹謗歐陽詢貌醜所做,歐陽詢那麽老實巴交的人怎麽有人忍心欺負他呢?我私下嘀咕這作者別就是許敬宗吧!
  
  倒黴的許敬宗,可憐的許敬宗,蝸牛背著他沈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這回他學乖了,投靠了李治。他柔豔輕薄的文風也很對李治的胃口,不久太宗東征留太子監國,許敬宗就得以參知機要。高宗嗣位,他成爲禮部尚書,以爲終於迎來豔陽天了,誰知沒幾個月就給人一腳踹了下去,繼續編國史坐冷板凳。到了顯慶二年,他已經是66歲兩鬓華發的老人了。一般人到了這個年紀都已經安心隱退含饴弄孫了,而他還孜孜不倦地在名利場上打滾,屢敗屢戰毫不氣餒,始終相信自己會尋到功名富貴,真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份執著,這份自信,實在讓人佩服不已。
  
  許敬宗的經曆,常讓我想起溫瑞安筆下那些不擇手段卻又空負大志的反派人物,比如“想飛之心,永遠不死”的白愁飛,有驚世之才卻命運多厄,有智慧通天卻天時不與,機關算盡,富貴卻始終與他擦肩而過。世上有一種人,他們眼光其爛,挺誰誰死,總是站錯隊,然而就算他們再換10個主子,再做10次俘虜,對手照樣對他們尊之重之,待他們如珠如寶,讓人不佩服不行,比如魏征。世上也有另一種人,他們精明能幹,目標清晰,無論風浪如山也總能找準那條唯一能靠岸的船,然而不知道爲什麽,不是這裏差一點就是那裏差一點,始終就是爬不上去,每次以爲快要熬出頭了就被人一腳踢飛,叫人不吐血不行,比如許敬宗。論眼光,精準無比,論才華,出口成章,然而宦海浮沈三十年,卻依然在別人的冷眼和鄙視下討生活。除了內心深處不滅的野心和鬥志之外,一無所有。
  
  少年時的熱情已經死去,曾經飛揚跳脫的風發意氣,已經在時光的磨砺下消逝無痕。許敬宗行事越來越謹慎低調,但也從來不曾放棄對功名利祿的渴望。許敬宗這一生,爲了保命,向殺父仇人拜舞求生過;爲了升官,違背自己的史官良心刪改過史書;爲了財富,把自己的女兒嫁到了蠻荒地帶,可無論他怎麽努力地追逐,仍然如同花貓拼命地追逐著係在自己尾巴上的蝴蝶結,明明近在眼前卻永遠抓不到手。也許他還不夠卑鄙,也許他出賣的範圍還不夠大,於是,在他出賣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出賣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最後幹脆把良心摘下來,誣陷出賣起他人的時候,他終於成功了!在白發蒼蒼的花甲之年,他終於,終於,終於,當上了宰相。
  
  與之對應的,則是政敵的悲慘下場了:
  ——顯慶四年,在長安過慣了錦衣玉食日子的韓瑗,病逝於流放地振州。死亡並不是他的最後結局,之後還將因長孫無忌的案子而被開館驗屍。
  ——顯慶四年,王皇後舅父柳奭被殺於象州。
  ——來濟因爲不屬於長孫無忌派係,只是政見相似而得以輕判,徙爲庭州刺史。來濟不願苟活,突厥入寇時挺身赴難,戰死沙場,時爲龍朔二年,是反對廢後諸人中下場最好的一個了。這裏也可以看出,高宗的打擊對象主要是長孫無忌派係內的人,並不完全是針對和他意見不一反對廢後的朝臣了。
  
  而一貶再貶的褚遂良,也在不斷的打擊之下,豪氣盡失。短短的一兩間,他由位極人臣的宰相貶爲潭州都督,由湖南長沙貶到廣西桂林,現在又從廣西桂林,來到越南清化,地方越來越偏遠,環境越來越惡劣,對於一個已經年逾花甲的老人來說,很容易身心俱疲,意志消沈。慷慨赴死容易,但在這樣長期的慢慢煎熬之下,人很難再保持原來的氣節。他不想再爭了,只想回家,活著回到長安,於是上表給高宗:
  
  往者承乾廢,岑文本、劉洎奏東宮不可少曠,宜遣濮王居之,臣引義固爭。明日仗入,先帝留無忌、玄齡、勣及臣定策立陛下。當受遺诏。獨臣與無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號恸,臣即奏請即位大行柩前。當時陛下手抱臣頸,臣及無忌請即還京,發哀大告,內外甯谧。臣力小任重,動贻伊戚,蝼螘余齒,乞陛下哀憐。
  
  這裏他先提到了自己爲高宗力爭皇位的策立之功,回憶了太宗去世時手足無措的高宗抱著他脖子的溫馨情景,最後說他現在已經是風燭殘年,螞蟻一樣的卑微渺小,乞求皇帝憐憫。寫得聲情並茂,婉轉可憐,依稀可見太宗所說的“竭誠親於朕,若飛鳥依人,自加憐愛。”然而此一時,彼一時,高宗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赤子之心的少年,褚遂良此刻重提對方真心情的往事,徒然讓高宗感覺醜態露於人前而惱羞成怒,他的效忠也被視爲借表功來施加壓力,——感恩圖報這樣高貴的情感,並不適用於帝王。表章呈上去,便如石沈大海,再也沒了消息。褚遂良日盼夜盼,但一直都沒有回音。傷心,絕望,疲倦,一點一點地蝕刻著他的身心,第二年便病逝於愛州,享年63歲。
  
  褚遂良爲初唐名臣,也是著名的書法家,因曾經官至右仆射河南公的高位,世稱褚河南。他的楷書曆來評價極高,如美人婵娟,不勝羅绮,被稱爲“唐楷第一人”,與歐陽詢、顔真卿、柳公權爲後人並稱爲“歐顔褚柳”唐代四大家。政壇上,他直言敢谏,風骨凜然,一生竭智盡忠,可謂“兩朝開濟老臣心”。然而少年得志的書生意氣,金殿上的慷慨陳詞,政壇上的翻雲覆雨,書海間的翰墨風流,最後都只化作絕域蠻荒的一抔黃土,以及後世讀書人的一聲長歎: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3:5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5:58
程知節禁軍統領之職被奪,韓瑗、來濟被貶,便如同斬斷了長孫無忌的左膀右臂,針對這位當朝國舅的羅網正在悄然收緊。曆經兩朝風雲的長孫無忌,此時無疑已經感受到了步步逼近的殺機,大廈將傾的陰雲如夢魇般地籠罩在心頭。然而令人驚異的是,他既沒有爲韓瑗來濟求情,組織力量準備反擊;也沒有像褚遂良那樣主動向李治申訴忠誠,試圖挽回上意;甚至不曾上書辭職,以實際行動表示自己並未威脅帝位。在過去的兩三年裏,這位佐命元勳、兩朝重臣,一直都維持著奇異的沈默,一任身邊的潮起潮落,看著自己的知交好友在萬丈風濤中被淹至沒頂。當時的長孫無忌,已經處在武後編制的情報網的嚴密監視之下,許敬宗等人天天在瞪大眼睛找他的岔子,實在也無法向老友伸以任何援手。而在程知節罷官之後,他已經失去了任何可以挽回敗局的機會,雖以國舅之尊,也無法避免最終敗亡的命運。——人的一生雖然漫長,但真正能改變命運的時刻卻很少,很少。
  
  
  我們常常欽羨那些睥睨衆生的英豪,羨慕他們總能在關鍵時刻扼住命運的咽喉,間或也會有一絲冷嘲:“他能成功,無非是心狠手辣而已。”這話不能算錯,可也不能算對。在先下手爲強的背後,是對人性的清醒認識以及當機立斷的果斷決策。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一點。在瀕臨懸崖的時候,沒有幾個人有著不計存亡縱身一跳的勇氣。長孫無忌驚才絕豔,誠爲當世人傑,然而對比李世民和武則天的奪嫡之戰,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他與他們之間的差距,也就是人才與天才之間的差距。
  
  要成功,首先是要經過長時間的精心準備和深謀遠慮的居安思危。李世民早在宮門濺血前兩年便將心腹常何調去把手玄武門這樣的咽喉地帶,而當時的兄弟之爭尚不是很激烈,未必一定會動用到非常手段。武則天則經過三年的蜇伏時期,廣泛地建立起自己的後宮情報網,達到了“後及淑妃動靜,昭儀必知之”的地步,這個時候她也許只是爲了爭寵而已。而長孫無忌卻一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高宗會對他猜忌嫌惡,不曾爲自己謀一條後路,以至於事變來臨時竟然連軍方代表李績的真實態度都不知道,完全處於一種敵暗我明的狀態。
  
  其次,長孫無忌也缺乏當機立斷背水一戰的決心和勇氣。從武氏立後時對韓瑗和來濟的威脅,到不足一月即以殘酷手段處死王皇後和蕭淑妃來看,他應該知道這位新皇後的手段,如果這個時候他能夠立即聯係程知節發動禁軍謀立新君,也許並不是沒有一線機會,然而他卻遲遲沒有動手,猶豫之間程知節已被調開,唯一的翻身機會就這樣失去了。當然,發動政變也很冒險,然而同樣是毫無勝算的情況下,李世民依然發動了玄武門事變,武則天依然以小公主之死揭開了廢後的序幕,期間的差別也許並不是能狠得下心來與否的問題。曾經跟人討論過,如果要在殺頭和廢帝之間做一個選擇題,按照情理自是選擇廢帝,只因成與不成,至少還有一線生機。然而在中國曆史上,大多數人卻都是選擇坐以待斃,冒險犯難的少之又少,就算明知道不久就會面臨滅頂之災,依然沒有膽量進行生死立決的一搏。或者依然心存僥幸,或者忍不住猶疑觀望,他們會選擇妥協讓步,一步步地被逼入死角,直到最後退無可退被斬首抄家。長孫無忌的顧慮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程知節廉頗已老,是否還會幫他?長孫家族枝繁葉茂,如果失手家人會怎麽樣?本來自己兩個兒子娶的都是李家的嫡親女兒,也許自己雖死他們還能活著呢?能夠抛卻任何顧忌,斬斷任何牽挂,在危機來臨之際毅然放手一搏的人永遠只是少數,因此獨步曆史天空的星辰,永遠只是寥寥幾顆。
  
  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高宗和武後沒有給長孫無忌太多思考的機會,永徽六年易後,顯慶元年易太子,八月即以程知節出京征西突厥,短短幾個月間要長孫無忌做好應變立即發難,也實在比較困難。彷徨顧望間,良機已逝,自己又處在武後情報網的嚴密監視之下,從他和裴行儉私下討論立後之事便導致裴行儉被貶外放,即可看出武後情報網的高效。身處重重束縛下的長孫無忌,再沒有任何資本可以依靠,注定只能於政治的漩渦中萬劫不複。
  
  曆經風雨的他,必定已經預料到了這樣黯淡的前程,也預料到了舅甥之間的權力之爭不是以重申忠誠或者憶及親情就可以讓對方的心柔軟下來的,於是,他選擇了沈默和平靜的接受,維持著關隴貴族一如既往的驕傲,不曾向對方求和乞憐,正如若幹年後的被武後下獄的裴炎,面對親友的安慰只是鎮靜地說一句:“你幾時見過宰相下獄還能活著出去的呢?”他開始淡出政壇的是是非非,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著書立說之上,意欲爲自己身後留下些什麽。梁、陳、北齊、北周、隋《五代史志》三十卷,武德、貞觀二朝史八十卷,相繼完成。這一部部凝聚著他心血的煌煌巨著,也成爲他生命中最後的閃光。
  
  顯慶三年,長孫無忌所修的《大唐新禮》也告完成,在古中國,“禮”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禮儀的修明與法制的完備同樣重要,即所謂“禮”“刑”兼備。由長孫無忌監修,被譽爲中華法係巅峰的代表作唐律,便是 “以禮率律”,在禮法結合方面是曆代最爲完美的。想想一千多年無人能超越的唐律,也可以知道《大唐新禮》的嚴謹與精致。然而新禮呈上去,卻受到了許敬宗和李義府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到處刪改增減,按照高宗和武後的意思亂改一氣,惹得學者們議論紛紛。(“時許敬宗、李義府用事,所損益多希旨,學者非之。”)長孫無忌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氣?也真叫做十年風水輪流轉了。許敬宗則是越改心裏越歡暢,這輩子還沒這麽爽過,到最後幹脆說新禮裏面講葬禮的《國恤篇》不好,因爲君王活著的時候就爲他制定死後的禮儀,不是一個臣子該做的事,竟然把《國恤篇》給當衆少掉,以至新禮裏面獨缺葬禮。
  
  柏楊先生對此評論說:“專制封建的密度越濃,搖尾係統的谄媚方法也越精致,以至禮儀中竟然缺少葬禮,實在使人咂舌。唐王朝共有二十個君王,沒有一個死後被野狗吃掉的,全都依照一定規程,把屍體裝進棺材,然後拿到墓地埋葬。這儀式是存在的,但卻不允許列入典章。只因幾個搖尾分子要用精致馬匹術達到升官發財目的而已,誠是《官場學》奇異的一章。”其實,高宗倒未必是那麽在意這些,以前某烏鴉嘴咒他修城牆要死,也沒見他怎麽的,許敬宗的建議如此荒唐卻得到他的贊同,想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只是出於以前裝乖學生自感受氣的報複性心態了。士可殺,不可辱。目睹著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當衆焚毀,對於高傲的長孫無忌而言,那一刻一定比死更難受。如果高宗只是受了武後和奸臣的蒙蔽,如果他對於舅父還有一絲一毫的尊敬和親情,又怎麽忍心讓他遭受這樣的羞辱!這個昔日曾經摟著舅父的脖子哭泣著尋求安慰的乖乖外甥,一旦翻臉竟是如此的冷酷。就這樣,凝聚著長孫無忌數十年心血的作品,便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付之一炬。熊熊的火光,昭示著盛世皇權的猙獰與凶狠,也將長孫無忌的驕傲、尊嚴,以及殘存的希望,寸寸燃燒成爲灰燼。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3:59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01
一葉落知天下秋。生命對於無忌來說已經變成一串醒不了的噩夢,這幾年來,他的摯友被放逐,著作被焚毀,政治迫害如瘟疫一樣降臨在一切他所愛的人、所在乎的人身上。表弟高履行首先被貶出京,爲益州刺史,這是直接向無忌的親人開刀了。無忌年幼時被異母兄弟欺負排擠,趕出家門,幸得舅舅高士廉收留,後來高士廉被隋炀帝貶黜,臨行之際又安排無忌的妹妹嫁給唐國公李淵的二公子李世民,讓這對年幼的兄妹有了棲身之地後才放心離去。高履行便是高士廉之子,東陽公主的夫婿,雖以驸馬之尊,也難逃厄運。接著堂兄長孫祥也由工部尚書被貶爲荊州刺史,長孫家族之中,以他和無忌的關係最爲密切。羅網在慢慢地收緊,任誰都已看得出,長孫一族的富貴已如草上之露,即將消逝在黎明的前夕。
  
  夜幕沈沈,殺機森森。大明宮中的紅燭已燃燒殆盡,留下一灘血色的淚。長長的卷軸徐徐展開,只待匕現的一刻。現在唯一欠缺的,只是一個下手的理由而已。顯慶四年有人告發太子洗馬韋季方與監察禦史李巢互爲朋黨,也就是拉幫結派存有私心的意思,高宗讓許敬宗去調查,許敬宗自感得到機會,故意扭曲案情,嚴刑拷打韋季方,要求他誣陷長孫無忌謀反。震動初唐政壇的血腥清洗,終於開始。
  
  許敬宗的意思,本來是想按照長孫無忌誘供房遺愛將吳王李恪羅織入罪的手法,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可惜無忌沒有看錯房遺愛,許敬宗卻看錯了韋季方。本來只是一個結黨營私,卻要上升到謀反的高度,牽扯的還是當朝國舅,當時風聲鶴唳的情形,他還能不清楚?情知一松口就是滿門抄斬的罪名,韋季方怎麽會願意承認?這可不像房遺愛的案子,橫也是死,豎也是死。許敬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通狂轟濫炸嚴刑逼供,韋季方受刑不過竟然自殺,意欲以死相抗,還好給搶救了過來。許敬宗很郁悶,看韋季方的樣子,是怎麽也不可能從他口中得到滿意的證詞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一點點進展都沒有,他已經失去了耐心。韋季方不承認又如何?就算他意志堅定能捱過這一番酷刑,就算他甘願以死來保護他自己的家族,然而卑微如他,就算用盡全部的努力,也只不過是一場笑話。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無法自救也無力救人,在翻雲覆雨的當權者眼裏,無論他的生命還是他的自由意志,都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趁韋季方傷重的時候,許敬宗已經向李治呈報:——韋季方勾結長孫無忌,意圖謀反,故此奸謀敗露後想畏罪自殺。消息傳開,舉朝震驚,雖然人人早有所感,然而朝廷處理此事的決絕與冷酷,依然遠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人性的美好與醜惡,也在這樣極端的時刻,彰顯得格外分明。
  
  長孫無忌和韋季方是如何勾結的?爲什麽會謀反?要爲這事找一個原因,對於流氓才子許敬宗來說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慣於修改史實的他向來都有編故事的天賦,當下道:“韋季方之所以結交朋黨,就是爲了方便陷害忠良,這樣大權就可以重歸長孫無忌手中,再伺機謀反。”
  
  高宗表現出震驚的樣子,說話卻很有意思:“是嗎?舅父現在被小人包圍離間,可能會對朕生有嫌疑,但還不至於謀反吧?”
  
  這話說得很妙,許敬宗還沒有費神去想,皇帝倒已經幫忙把長孫無忌謀反的因由給找好了——小人離間嘛。這麽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許敬宗只需要給一個肯定的答複就行了:“的確如此,反迹已露!”
  
  寂靜無聲。
  
  隔了一會兒,高宗嘴裏哼了一聲,狀極痛苦,淚水簌簌而下,如同若幹年前太宗去世時那樣滿面的惶懼不安。不過當年他22歲,現在他已經31歲,未免有些老黃瓜刷青漆裝嫩的感覺,不過沒關係,他演得投入就行了。“家門不幸,親戚之中屢有作亂之人,”高宗哽咽著說,“往年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現在舅舅又這樣,朕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人!”他擦了擦淚水,直盯著許敬宗:“若此事屬實,朕該怎麽做?”
  
  高陽公主一案是怎麽處理的,天下人人皆知。許敬宗心頭雪也似的亮,順著話頭說下去:“其實房遺愛乳臭未幹,與一介女流之輩謀反,有何可怕!無忌曾助先帝謀取天下,天下服其智;爲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他若作亂,陛下能派誰去對付?幸好祖宗有靈,奸謀得以敗露,陛下如果不速作決斷,臣擔心長孫無忌得知韋季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後會狗急跳牆立即發動,到時候悔之晚矣!”
  
  高宗不語,沈吟良久,只叫許敬宗再詳加詢問。然而這樣的大案,既不曾加派人手,更不曾親自提審韋季方,完全交給許敬宗一個人全權處理,其用意大堪玩味。
  
  許敬宗沒讓高宗等待太久,回家美美地睡了一覺,養足精神,第二天便會報告高宗:“昨天夜裏韋季方已經坦白招供,承認與長孫無忌一同圖謀造反。臣又問季方:‘無忌貴爲國戚,寵慣兩朝,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竟然造反?’季方回答說:‘長孫無忌曾和柳奭、褚遂良一起勸皇上立梁王爲太子,現在梁王被廢,皇上又對他起了疑窦,所以貶黜高履行,放逐長孫祥,韓瑗來濟等人紛紛被逐,因此無忌惶恐不安得很,於是和他一起日夜計劃造反。’”
  
  這過程說得大致不差,皇帝因起了疑忌之心而貶黜衆多朝臣,更將前後因果關係講得明明白白,除了結果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這個推理過程,大致可以爲人所接受。皇帝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啊啊,舅父真的這樣做了!可是他對朕恩重如山,就算這樣,朕也不忍心殺他呀,否則天下人將怎麽看朕?後世有怎麽看朕?”
  
  絲毫不質疑長孫無忌是否謀反的事實,只要求一個動手的理由而已。許敬宗學富五車,要找一兩個典故還不簡單!“皇上如果擔心後人的批評,可以想想薄昭的故事。薄昭也是漢文帝的舅舅呀,也是文帝從代王時代便追隨他的功臣,可是他恃寵而驕,橫行不法,漢文帝大義滅親殺了他,天下人從來沒有非議文帝做得不對。帝王有承擔天下的責任,不可只顧及個人的私惠。薄昭不過只是殺了人而已,長孫無忌身受兩朝重恩,不思報效,竟然謀反,輸理的是他呀!常言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長孫無忌當世枭雄,才能不下於王莽、司馬懿,陛下這樣心慈手軟,難道想將錦繡江山易姓他人嗎?”
  
  萬事都已齊全,皇帝於是正式下诏,剝奪長孫無忌太尉的官職和趙國公的爵位,貶爲揚州都督,並且限制他只能住在黔州(今四川省彭水縣),這是前太子承乾流放的地方,也是終結他生命的地方。诏令一下,遣使發兵“護衛”長孫無忌前往黔州,名爲護送,實爲監視,各州縣沿途增派人手,嚴密警戒,如臨大敵。長孫無忌的所有親友家人無不連坐除名,流放嶺外,包括貴爲驸馬的兩個兒子,盡管他們娶的都是高宗的嫡親妹妹。已經被貶黜的高履行則再被貶爲洪州都督,長孫祥再貶爲常州刺史,另一位堂弟長孫恩則流放嶺南高州。由始至終,高宗不曾親自召見審訊一下長孫無忌,甚至不曾加派人手和許敬宗共同審理,完全沒有給過長孫無忌絲毫的辯駁機會,是怕節外生枝,還是根本不敢面對?
  
  大獄之初,高宗給長孫無忌的待遇還算不錯,雖然行同囚禁,但食物還是可享有一品官的待遇,每月有豬羊魚肉若幹,皇帝對於這位舅父,似乎仍然關愛有加。究其實不過是暫時穩住他而已,讓長孫無忌及其黨羽以爲事情還有回旋余地不至於拼死一搏的緩兵之計。囚禁中的長孫無忌,被嚴厲禁絕與外界交通,長孫祥曾經給流放黔州的他寫過一封信,立即被就地處決,此後他再也無法了解外面的情況。
  
  無忌身爲兩朝重朝,佐命元勳,長孫家族根深葉茂,勢力龐大,朝廷不得不小心從事。切斷長孫無忌與外界的聯係之後,可以騰出手來,一一剪除長孫集團的枝枝葉葉。事實上,長孫無忌的兩個兒子長孫沖和長孫诠,一尚長樂公主,一尚新城公主,都是唐太宗與長孫皇後的嫡親女兒,高宗同父同母的姐妹,此時也被牽連除名,一位貶放嶺南,一位貶放巂州(今四川)。兩位驸馬剛到當地,便被懷有密旨的縣令下令杖殺。

注:長孫诠應該是長孫無忌的堂弟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0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05
長樂公主當時已經去世,新城公主和長孫诠可還是一對恩愛夫妻,她是太宗皇帝最小的女兒,此時不過二十三四歲左右,就這麽成了寡婦,之後改嫁韋正矩,因爲是落難皇族又心念前夫,頗爲夫婿淩虐輕賤,年紀輕輕便不明不白地去世了,成爲長孫家族大案的又一個犧牲品。[6]此外,長孫诠的外甥趙持滿時爲涼州刺史(今甘肅武威縣),工書善射,力搏猛虎,捷及奔馬。爲人性格豪爽,俠義可風,正是古詩中那種白馬金羁、連翩西北的豪俠英傑。不像長孫家族的其他人,他不喜歡京都軟紅十丈溫柔富貴的官僚生活,而由衷地愛上涼州這片荒涼的大地。他曾迎著曠野的風追逐奔騰的野馬,自後而射,無不洞於胸腋,當地人驚以爲神,無論老少貴賤都十分敬重喜歡他。許敬宗擔心以他的性格和人望,會爲了搭救舅父兼朋友的長孫诠而冒險起事,犯上作亂,快馬將他招至京師,持滿一到便身陷囹圄,嚴刑逼供,要他承認與長孫無忌勾結造反。刑訊晝夜不停,日後讓人聞名喪膽的武周酷吏,此時已初露端倪,趙持滿被打得滿身是血,卻仍不肯屈服,由始至終,神色不變:“殺了我可以,想讓我誣陷他人,這辦不到。”最後只好捏造口供,處斬,暴屍於城西,家人畏於形勢,竟不敢爲他收屍,可以想見當時的恐怖氣氛。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趙持滿既是這樣甘願一死以全道義的熱血男兒,世間也必有甘願爲他而舍命的性情中人。友人王方翼,感歎人情冷暖,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爲他收屍禮葬。王方翼是廢後王氏的親戚,有同一個爺爺王裕。王裕的妻子即是做媒將王氏嫁於李治爲晉王妃的同安大長公主。同安大長公主很討厭王方翼的母親,當王方翼的父親去世後,就將王方翼母子二人趕出了家門。當時王方翼年紀還小,卻是一位孝子,爲了減輕母親的負擔,便主動要求和傭人一起墾荒幹苦力活,辛勤的耕作終有回報,數年之後辟田數十頃,成爲富室,讓母親得以過上安定富裕的生活。他們直到同安大長公主去世後才回到長安,當時王氏已經榮升大唐皇後,對這位堂兄頗爲友好,提升爲安定令。然而風雲突變,王皇後被廢,親戚並流嶺外,王方翼因爲是遠親而僥幸避過,這樣的身份,本來該低調低調再低調,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做人,然而爲了朋友,他毅然挺身而出,置生死於度外。立即有人將此事上報,高宗感歎他的忠義,不僅沒有處罰,反而開始器重他。難以想象武後會讓這樣一個公開表露出不滿的危險人物活下來,從這裏也可以看出,由始至終高宗都十分清楚地了解並掌控著局勢的發展,趙持滿的入獄和處死既然是他親筆簽署,即使是出於許敬宗或者武後的請求,也必然經過高宗的同意,目的是防止趙持滿爲救長孫诠而铤而走險,那麽長孫诠之死就很難說是僅僅因爲武後弄權、奸臣肆虐,高宗完全不知情了。
  
  王方翼的爲人,可用“至情至性,人間奇男子;允文允武,濁世真丈夫”來形容,一生對母親盡孝道,對國家盡忠誠,對朋友全道義,對百姓懷仁心,舍身葬友不過是他俠骨柔腸的一個側影而已。他曾多次出任地方官,誅盜賊,行善政,並發明了耦耕法,爲後世耕架代牛的開端,這是一種人力耕地機械,我國農業科技史上的一大進步。在任肅州刺史期間,各地蝗災饑民遍地,唯有肅州安然無恙,於是各地災民蜂擁而至,王方翼盡出其私人積蓄以安置災民,黎民感念其仁心俠骨,爲之立碑稱頌。之後王方翼投入裴行儉麾下效力,成長爲一代名將。天地蒼茫,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地方,塞外的風,正可撫平他在中原坐看世事變遷內心的積郁。他追隨裴行儉戰突厥,平西域,重複安西四鎮,累功升至安西大都護,碧血黃沙,寫下一幕幕驚世的傳奇。唐高宗曾專門召見他,王方翼解衣示創,身上遍布的一道道傷痕,都反映著一段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唐高宗去世後,王方翼被武後以謀反罪貶殺。
  
  流不盡的男兒血,喚不回的俠義風。有人爲了朋友和道義情甘舍命,也有人爲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而不惜以無辜者的鮮血開道鋪路。許敬宗在一紙參倒長孫無忌之後,再度上表:“長孫無忌謀逆,是由褚遂良、柳奭、韓瑗構扇而成;之後,柳奭暗中給廢後王氏鸩酒,唆使她謀害皇上。此外,於志甯也黨附無忌。”高宗照樣是采取了問也不問的態度,並未作任何調查,即下诏削褚遂良官爵,柳奭、韓瑗除名,於志甯免官。褚遂良的兩個孩子彥甫、彥沖跟父親一樣流放愛州(今越南清化),但走到半路上即被殺,和長孫的族人一樣下場悲慘。褚遂良當慶幸自己的早死,不至於親眼目睹子孫的淒慘結局。
  
  七月,皇帝再度下令,命禦史往高州追長孫恩,象州追柳奭,振州追韓瑗,將三人批枷帶鎖當犯人押送至京師。剛剛上路,新的命令又下來,改爲原地處死。於是將柳奭就地處死,另一位使者來到振州,才知道韓瑗早已亡故,掘墓驗屍證實無誤方才罷休。這三人之中,唯有長孫恩逃得性命,改判流放檀州(今北京密雲縣)。這個決定有點莫名其妙,如果只是改判,又何必專門押送至京?還是從瘴氣橫生的嶺南轉到檀州?這樣出爾反爾的手法,不象武後素來斬草除根的作風,應該是高宗的意思,他心中對於舅父一家仍有歉意?這三家都被抄家,所有近親不論男女老幼皆流嶺南,男子爲奴,女子爲婢。連坐被貶的官員長孫氏和柳氏共有13人。此外,長孫祥已因與長孫無忌通信被殺,高履行再被貶爲永州刺史。
  
  於志甯被免官時已72歲,一般認爲是他在立後事件中的中立態度引發武後不滿,在武後的眼裏,世間只有黑白二色,如果是中間色,她一定視同黑色,必要鏟除。這樣的看法個人認爲有些偏頗,武後當時還是頗注重收買人心的,即使在武周朝,執政年限最長的宰相也多是中間派。何況於志甯還是武氏立後大典上的使者,也算是識時務的人了,武後完全沒有必要僅僅因爲這個原因對他下手,主要還是因爲他關隴重臣的身份而遭忌吧。於志甯的曾祖父於謹,與李唐先祖李虎同爲西魏八大柱國之一,於家曆經北周、隋、唐三代而不衰,貴盛已極。於志甯的政見偏於保守,確實和長孫無忌比較接近,又是廢太子忠的老師,故此也被牽涉進來,於家連坐貶官的有9人。
  
  至此,永徽年間本有七位宰相:
  
  1) 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長孫無忌
  2) 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勣
  3) 尚書省長官左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於志甯
  4) 尚書省長官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
  5) 中書省長官中書令來濟
  6) 中書省長官中書令崔敦禮
  7) 門下省長官侍中韓瑗
  
  如今除李勣與早逝的崔敦禮外已經全部或貶或殺,收拾殆盡,中書省換上李義府,門下省換上許敬宗,執政班子的大換血便以這樣血淋淋的極端方式而告完成。
  
  事情既已塵埃落定,高宗再度下诏,命李勣、許敬宗等五人重新審理長孫無忌謀反案,實際上是想對這次事件有個最終的結案陳詞。李勣對此事始終不肯積極參與,其他人都是許敬宗的屬下和才提拔上來的新貴,一切爲許敬宗馬首是瞻。許敬宗只好一人唱獨角戲,要審案當然是要先提審犯人,於是派袁公瑜快馬至黔州提審長孫無忌。袁公瑜,便是主張立武氏爲後的六位翊贊功臣之一,告密致使裴行儉被貶出京的那一位。袁公瑜一到黔州,便逼令長孫無忌自缢,既然人都死了,案子自然沒有重審的必要,——除了畏罪自殺,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一場驚天動地逼殺5位宰相的大案,就這樣幹淨利落地了結了。時爲顯慶四年秋,正西風渭水,落葉長安。
  
  不知道長孫無忌臨死前,心情究竟是怎樣的呢?也許他並不是被袁公瑜逼令自盡的吧,只需要告訴他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的家人和朋友的最終結局,他只怕已經甯可自盡了吧?秋風凜冽,心如死灰。
  
  曾記得9歲的李治,伏在長孫皇後的靈柩前哀哀哭泣,太宗皇帝由此對他分外憐愛,他也因此而打動了舅父的心嗎?
  22歲的李治,面對著父皇的去世手足無措,惶恐地抱著他的脖子大哭不止,以至於他不得不輕聲提醒他記得天子的責任。
  永徽初年的李治,一聽到有人告發舅父謀反,立刻問也不問便將其處斬,以示對舅父的絕對信任。……
  那樣的日子,那樣的信任,終究已經遠去。再濃厚的親情,也終敵不過君臣名分,彈指間塵歸塵,土歸土。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得閑便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事變。曾經的殚精竭慮,曾經的嘔心瀝血,只換來今日血淋淋的一刻;自己最疼愛的外甥,最後竟成爲長孫一族富貴的終結者,這樣的黑色幽默,世間有幾人能承受得起?
  
  長孫無忌一生,兩度幹預帝王立儲,由此帶來長孫家族的潑天富貴,三十年宰相生涯,權傾當世。然而絕頂的富貴,必然伴隨著絕大的危機,昔年長孫皇後便是有鑒於曆朝外戚興衰多禍及自身,力勸太宗不要重用自己的家人。然而貞觀後期重臣凋零,太宗的信任越來越集中到外戚的身上,長孫無忌自己又何嘗沒有盡展長才、青史留名的淩雲之志?終於步步深陷,忘卻回頭。托孤重臣有幾個是能善終的?帝王羽翼豐滿之後,總是期望著破繭而出大權獨攬,而長孫無忌,不幸便是李治要沖破的那層繭。於是在令人目眩神迷的金粉繁華、漪欤盛哉之後,頃刻間便是彩雲散盡琉璃碎,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此情此景,真不知該欽佩皇後的睿智,還是感歎權力之爭下親情的脆弱與蒼白。
  
  沈思往事謾繁華,到此番成夢話。長孫無忌與其家族的覆亡,標志著後貞觀時代的徹底結束,大唐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然而即將來臨的一切究竟是好是壞?所有的人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觀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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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新唐書*公主傳》:新城公主,晉陽母弟也。下嫁長孫诠,诠以罪徙巂州。更嫁韋正矩,爲奉冕大夫,遇主不以禮。俄而主暴薨,高宗诏三司雜治,正矩不能辯,伏誅。以皇後禮葬昭陵旁。
  由昭陵發掘出的新城公主墓志銘不曾提到她再嫁韋正矩一事,只說她因爲驸馬長孫诠之死郁郁而亡。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4:08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13
在古中國家天下的傳統政治體制下,最高統治者的素質往往決定著國家的命運。李唐皇族在中國大一統王朝之中算是有些異類的,一方面,他們對待功臣的寬厚是出了名的,不僅沒有像西漢、明朝那樣走狗烹,也不曾象宋朝那樣良弓藏, 從李淵開國即定功臣榜,到李世民繪圖淩煙閣,功臣們不僅享有良好的待遇和充分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子孫後代也受到優先照顧可以順暢地進入仕途。然而另一方面,李唐皇族爲爭奪帝位血親厮殺之殘酷也同樣令人觸目驚心。體內流淌著塞外鮮卑族狂放野性的血液,他們對很多事都表現出一種大而化之的不在乎,唐高宗立父妾爲皇後,唐玄宗納兒媳爲寵妃,一樣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但他們同時又極愛面子,非常注重自己的名聲和形象。作爲大唐帝國第三代領導人的李治,承接著李唐皇族既多情又狠辣的特點,雖因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行事不免優柔寡斷,多思多愁,然而凡事以自己的利益當頭、權勢爲上的心思,較之前代帝王並無二致。他的性格原本有輕率沖動的一面,長期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又顯得欠缺自信,常常會出爾反爾,關鍵時刻需要別人來推動一下。在和長孫集團決戰的過程中,高宗自然是起著主導作用,自始至終掌握著事件的進程,然而如果沒有武後的有力推動和出謀獻策,事情不會解決地那麽完美迅捷。鏟除長孫無忌一事,雖然讓天下人知道新皇後厲害,但畢竟只是側面影響,她久居於深宮之中,行事大多假手於人,與外朝並無直接恩怨,政敵其實並不多。而她所表現出來的洞察力和政治才華,讓李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依賴這個姐姐似的女人,也讓她在華顔老去之後,地位反而更加鞏固。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是三個皇子的母親,長子李弘被立爲太子,後宮經過一番整肅,已無人再敢與她爭寵,外朝有中書令李義府、侍中許敬宗作爲外援,皇後的地位,可以說是堅如磐石,跟以前的王皇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以長孫無忌爲代表的元老集團的覆滅是唐代曆史上的一件大事。君權與相權之爭就此分出了勝負,從此之後,有唐三百年除了張柬之等五王因爲擁立中宗之功而短暫的攫取大權之外,相權再也不能構成對君權的威脅,即使位高望重的四朝老臣裴度、工於心計的鐵腕宰相如李德裕,也只能依靠君王的信任才得以治理國家。李治經過四年的隱忍和安排,終於成功地擺脫了實習皇帝的尴尬身份,成爲權力巅峰唯一的主宰。接下來是一係列的善後問題,魏晉以來長期掌握政權的士族勢力將受到進一步打壓,以確保皇權的獨尊地位。而寒門庶族紛紛上位,擠入權力中心,各政治勢力面臨重新洗牌的局面。

  如果說,在廢後戰爭中還需要老臣李績來一錘定音的話,在和長孫集團較量的鬥爭就主要是依賴許敬宗、李義府、袁公瑜這些新提拔起來的中下層官員了。他們大多出身寒門,長期郁郁不得志,之所以樂意充當槍手去扳倒長孫無忌等士族高官,自然也期望得到豐厚的回報,不僅是官職上的升遷,社會地位也同樣希望能夠水漲船高。長孫無忌與李義府、許敬宗地位的互換,並不代表士族與寒門社會地位有什麽根本性的不同。如果不從門第等級上對其重新排位,支持者的既得利益就有失而複得的危險。李義府就算位登宰輔,向高門士族求婚時依然受到他們的鄙視和嘲笑,便可爲一例。惱羞成怒的李義府因此要求皇帝下令嚴懲這些以門戶自矜的士族高第,許敬宗也上表要求重修《氏族志》。武後因爲自身的寒微屢屢被人輕蔑羞辱,對於這一提議給於了最堅決的支持。事實上,許敬宗很可能就是希武後旨而上表的。
  
  《氏族志》是太宗貞觀年間頒布的一部士庶等級的書籍。士族制度萌始於東漢,確立於曹魏,在南北朝時發展至鼎盛階段,士族子弟依靠九品中正制曆代擔任高官,尤其是高級文官,把此政權,寒門子弟上位無期,以致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余風流於唐代,族望爲時所尚,山東高門如清流五大姓者,就連皇室也不放在眼裏。他們彼此互接姻親,其他人如要與他們攀親,需要付出大筆禮金,但仍然不見得能買來他們的尊敬,這無疑是一種很可笑的風俗。因此貞觀時爲了推崇新朝冠冕,太宗以修訂《氏族志》來打擊舊有士族勢力,規定以李唐皇族爲第一等,外戚後族爲第二等,原有的山東高門爲第三等,不再以家世而以在唐朝的官爵高下定等級。因爲李氏和長孫氏原本就是關隴軍事貴族,長期掌握軍政要權,這次修志並沒有引起太大爭議,打擊了不利於李唐統治的舊門閥,而扶植起在唐朝統一和建立過程中的各位功臣,對於鞏固李唐王朝的統治,客觀上是起到了積極作用的。
  
  然而士族勢力根深蒂固,此舉並未收盡全功,作爲既得利益者的元戎功臣,依然按照當時的風俗結親於豪族,元老重臣和舊有門閥相互結合,把持朝政,由此形成了新的勢力,阻礙了寒門子弟的上位之路,也反過來威脅壓制到了皇權,永徽六年的立後之爭便是雙方權力撕扯的一次集中體現。因此,李治在鏟除了元老集團之後,也有必要對於士族和寒族的地位作一定調整,以擴大自己的統治基礎,維護已經取得的成果。新上位的官僚渴望得到社會的廣泛承認,新皇後希望能擡高自己的門第,皇帝需要鏟除一切可能對自己的統治構成威脅的勢力,諸般作用之下,重修《氏族志》已不可避免。這既是個人欲望的産物,也是政治鬥爭的需要。
  
  新修的《氏族志》被更名爲《姓氏錄》,以皇族和後族爲第一等,同樣以當時的官階高下來排座次,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被收錄。也就是說,即使只是一名士卒甚至出身奴隸,只要有功於國家做到了五品以上的官,名字都可以被收錄進《姓氏錄》。與《氏族志》相比,《姓氏錄》多了100卷,但所列士族少了48姓,1364家,其中還有很多是新興士族,由此可見這對於舊有門閥的打擊是何等沈重!由此引發當時士大夫的不滿,被鄙稱爲“勳格”。然而,一千多家士族特權的喪失卻爲廣大寒門子弟跻身仕途敞開了道路,加快了士庶合流,新舊交融,擴大了統治基礎,因此,這一舉動極富進步意義,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武後一直被人鄙薄的商人家庭出身現在鯉魚躍龍門,文水武氏成了天下第一等名門,亡父被追封爲周國公,母親楊氏則被封爲代國夫人,後又改封爲榮國夫人,品第一,位在王公母妻之上。這樣的封號可謂別出心裁,因诰命夫人或從夫貴,或從子貴,而楊氏封號卻和亡夫周國公的封號並不匹配,這無疑是向臣民宣布,楊氏並非因嫁了武士彟這位元戎功臣而貴,而是因她生了武皇後這個女兒而貴^_^ 時隔千年,也可約略想象得出她當時那自信滿滿的神采。
  
  然而顯慶四年十月爲進一步打擊士族而下的禁婚诏令卻不太成功。此事因李義府向名門士族求婚未果,憤而奏請皇帝嚴懲這些士族的傲慢自大。原本貞觀時期太宗修訂《氏族志》之後,不恥於山東衰敗門第賣婚附勢的風氣,要求王子娶妃、公主出嫁都盡量選取元戎功臣的子女,不議山東士族,然而魏征、房玄齡、李績等仍然爭著向山東士族求婚,因此舊望不減,太宗也無可奈何,後來他爲李治娶妻也同樣選取了太原王氏。李義府含憤上奏,便拿了貞觀朝的往事借題發揮,要求高宗秉承太宗的遺志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高宗遇到這類要求自己表現孝道的問題上是從來不含糊的(娶老婆除外),立刻下诏嚴禁五姓七望互相通婚,是爲博陵及清河崔氏、隴西及趙郡李氏、範陽盧氏、荥陽鄭氏、及太原王氏。然而與貴族聯姻的風俗根深蒂固,加之又是李義府含憤報複,起因並不光彩,這樣強行禁止遭到了人們的莫大反感和抵制。有的偷偷的把女兒送到夫家去,驕傲而清高的貴族女子甯願終身不嫁,拒絕與外姓通婚。旁枝散葉的破落戶甚至會以禁婚家自诩,以擡高門第,索要更多的錢財。終唐一代,娶四姓女都是爲世人豔羨的美事。移風易俗便類似大禹治水,只能用疏,而不能用堵的。真正令到貴族豪家讓位於寒門子弟的,還是在於科舉制的推廣和完善。
  
  科舉制度一般認爲起源於隋代。楊堅父子爲了擺脫昔日關隴同僚而廢除了九品中正制,改用考試的辦法來選官。然而隋代的分科考試參加者仍然需要經過官吏的推舉,和漢代的察舉制並無本質的不同。科舉制有別於前代選舉法的最根本特點——自由報考的原則,是唐高祖於武德年間確定的。從那以後,讀書人不論其出身、地位、財産如何,均可自行報名參加考試,不必有官吏舉薦,這一規定,使得人才的選舉第一次從制度上超越了門閥階層,給庶民帶來了上位的機會。庶族勢力從此迅速發展,唐末士族終於退出了曆史舞台,科舉出身的官僚士大夫代表了整個官僚勢力,掌握取士決定權的皇權力量也就達到了最高峰,這也正是科舉制能實行千余年之久的原因。而唐太宗對於科舉制的貢獻,主要在於大興學校,增設科目書學、算學、律學,對於書法、算術、法律進行考核並量才錄用,同時錄取人數比前代也大大增加。不過,太宗時代的高官依然主要由士族把持,這一情況在高宗時代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唐高宗時期宰相中科舉出身者的比例急升到了25%,而太宗時期僅爲3%左右。此外,高宗在罷免程知節,提拔蘇定方、薛仁貴之後,有意盡快實現軍隊的新老換屆,於顯慶二年下诏,要求五品以上的京官和各州刺史精心查訪軍事人才赴東都洛陽參加考試,用制舉的形式選拔軍事人才。此後又有親自召見新科進士問詢考核,爲之後武則天開武舉和殿試開創了先例。
  
  制度完善,國威也趨於鼎盛。自從滅西突厥之後,西域諸國望風歸附,高宗下诏以曹國、拔汗那諸國置州縣府127個,大唐疆域進一步擴大,聲威已越過蔥嶺以西,中亞河中諸國盡在其勢力範圍之內。在東方,蘇定方挾百戰百勝之威再滅百濟,生俘其國主,百濟一破,高句麗的覆亡已經指日可待。北方自貞觀時期連滅東 突厥和薛彥陀之後,北方已無任何敵對勢力,前來朝拜的北方部落據說最遠已經接近北極圈地帶。而在南方,海南崖州及越南北部一直是大唐的直轄領土,兵鋒之銳盛,國威之遠振,尤過於太宗時代。而經過貞觀、永徽年間的休養生息,市面漸趨繁榮,人口也增殖不少,唐都長安便在這一時期突破了百萬之衆,成爲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其雍容華貴的國際大都會氣象,被日本學者尊稱爲宇宙之都。大唐帝國如同破雲而出的朝陽,綻放出萬丈光華的懾人氣勢。而這廣袤而富庶的帝國的統治者,便是高宗李治和他的皇後武媚。那一年,她三十五歲。

     在和長孫集團決戰的過程中,高宗自然是起著主導作用,自始至終掌握著事件的進程,然而如果沒有武後的有力推動和出謀獻策,事情不會解決地那麽完美迅捷。她所表現出來的洞察力和政治才華,讓李治不知不覺地越來越依賴這個姐姐似的女人,也讓她在華顔老去之後,地位反而更加鞏固。她已經不再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寵妃,或者僅僅是皇太子的生母,而成爲高宗的政治夥伴、參謀,甚至軍師。每一重身份的增加,都爲她後位加多一重保險。而鏟除長孫無忌一事,雖然讓天下人知道新皇後厲害,但畢竟只是側面影響,她久居於深宮之中,行事大多假手於人,與外朝並無直接恩怨,政敵其實並不多。此時的武則天,已經是三個皇子的母親,後宮經過一番整肅,已無人再敢與她爭寵,外朝有中書令李義府、侍中許敬宗作爲外援,皇後的地位,可以說是堅如磐石,跟以前的王皇後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8:23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15
作爲大唐帝國的女主人,武後對於她的新角色充滿了新鮮感和責任感。古書上記載的該皇後做的事情固然是一件不落樣樣親力親爲,不該皇後做的事情也躍躍欲試力圖推陳出新。古中國講究男耕女織,國家典禮中有皇帝親耕之禮,以示國家重農。皇後則有先蠶之禮,作爲天下婦女勸蠶的榜樣。然而這套儀式極之繁瑣,提前五天就要齋戒,後殿齋戒三日謂之散齋,正殿齋戒二日謂之致齋,提前三日須預設先蠶壇,凡內外命婦均須出動,恭迎皇後車架出宮。之前只有長孫皇後曾行禮兩次,出生貴族的王皇後在任皇後的六年之內從未行過此禮。高宗以爲先蠶之禮不可廢,永徽三年下制實行,然而皇後不願去,只好派官員祭祀一番。而武後則從顯慶元年開始,先後行禮5次,次數之多爲唐代皇後之冠。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停當披挂整齊,朝服加身钿钗結佩,侍衛開道,享官拜迎,率領內命婦如天子妃嫔太子嫔妾,外命婦如大長公主長公主公主王妃各位诰命夫人太夫人,浩浩蕩蕩出宮親蠶。別人眼中乏味而累人的儀式,武後做來卻是興味盎然樂此不疲,上元二年最後一次天後親蠶,幹脆把文武百官和外邦各國使臣全帶了去,場面之壯觀,聲勢之浩大,簡直比皇帝祭天還NB,在衆人簇擁之下,享受著萬人之上的尊榮和威儀,不停地提醒人們她現在是皇後是皇後是皇後……
  
  古來名後常有著作傳世,華夏自古也有立功立德立言的傳統,一向長於文字的武後自也不甘落後,還在做昭儀的時候就寫過一篇《女誡》,做了皇後更是創作熱情高漲,別人一輩子寫了一本書就很了不得了,她一口氣就寫了八九本,當然大部分是她召集的文學之士所作,經她審定而以她的名義刊行於世,前後有《古今內範》一百卷,《青宮紀要》三十卷,《少陽政範》三十卷,《維城典訓》二十卷,《鳳樓新誡》二十卷,《孝子傳》二十卷,《孝女傳》二十卷,《列女傳》一百卷,《保傅乳母傳》一卷等等,這些書籍大部分著眼於家庭倫理,教導妻子怎麽服從丈夫,子女怎麽服從父母,當她稱帝之後還會繼續撰寫如《臣軌》、《百僚新誡》等諸般著作共計15種456卷,著眼於君臣義理,教導臣子怎麽服從君王。如果要爲她這一套武則天係列叢書取一個統一的名字,不妨叫做“怎樣做一個好下屬”^_^ 武後這一生對文字有一種奇異的激情,不僅喜歡編書,而且喜歡改名稱,改年號,改名姓,她似乎深信文字本身就有非凡的魔力,足以驅邪敬神帶來運氣。討厭她的人抱怨說這是女人的心血來潮和反複無常,給王皇後這樣的弱勢人物改姓爲蟒顯得太不厚道,給突厥默啜可汗改名爲斬啜又完全沒有半點用處。其實這癖好並非爲女子所專有,比如王怡先生寫評論文章就愛把朱成虎寫成豬成虎,雖然對方一根汗毛也不會少,但至少反映出評論者的憤激心情和堅定立場。按照現代小資的流行觀點,言語即是行動的一部分,謂之啓蒙,按照這一標準來評判,以武後之精於創造新詞和玩弄文字遊戲,足可被稱爲偉大的實幹家^_^ 因爲她著述之豐足以等身,書中描繪的理想境界絕對完美,而她對於推廣自己的大作又向來不遺余力。比如她覺得兒子不聽話了,就送他《少陽正範》和《孝子傳》,教導他應該怎麽做個不要受他人影響、只聽媽媽話的孝順兒子,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媽媽不回來,誰也不能開。覺得大臣們表現不佳,就賜他們每人一本《臣軌》,教導他們應該怎麽做個忠心事主的臣子,比如遇到引起民憤的事情應該主動挺身而出承擔責任,而讓君主保持潔白無瑕的名聲。這種風格頗似現在有個風吹草動就發紅頭文件大家學習與時俱進,倒是先進得很。只是她的倡議有著各類“主義”常犯的毛病,就是缺乏實踐性和可操作性,雖然理論上大家都知道有事自己主動站出來頂缸讓上司洗幹淨漂白一定能讓上司龍顔大悅,實踐上還是沒有幾個人肯這麽幹。就算她後來最信任的大臣狄人傑也達不到這樣的高標準嚴要求。以我個人在學習報告的時候常會睡覺的經驗,頗懷疑她的兒子和大臣能看進去多少,當然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正如王怡先生所說,“我想說就說,你想聽就聽。”就算你不聽,那也不損害這些著作的偉大和論說者的偉大。

     除了著書立說之外,武後也竭力跟各位內外命婦搞好關係,以確立自己和藹可親的公衆形象。當時爲太宗生子的嫔妃在世的已經不多,剩下的紀國太妃韋氏、越國太妃燕氏(武後的表姐),跟武後的關係都很不錯。韋氏去世後,她的女兒臨川公主因爲跟武後愛好相近,也喜歡書法,崇尚佛學,跟武後頗爲投緣。她去世後武後親自爲她做贊,推崇她是九族婦德,千載女師,評價很高了。[1] 武後喜歡熱鬧,常常以各種借口歡宴,引九部伎和散樂百戲入內,召集諸命婦同樂,也借此拉近與諸命婦的關係。由於歡聲笑語太強烈,有時甚至引起朝官投訴,皇後開party可不可以到別殿舉行,音量小一點點^_^

  武後生命力的旺盛真是叫人歎爲觀止,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她會把唐代的官署一一取個新名:門下省爲東台,中書省爲西台,尚書省爲中台;侍中爲左相,中書令爲右相,仆射爲匡政等等,然後纏著寵溺她的夫皇下诏實行,如同活波好動的主婦沒事便把家裏的牆紙換一種顔色。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她做皇帝後又下令把中書門下改稱鳳閣鸾台,至於何時用方位命名,何時用動物命名,端的只看大小姐心情如何。那個時代收聽新聞聯播隨時緊跟形勢一定極之重要,否則就連衙門叫什麽都不知道了。一聲令下全國人民便得把玫瑰改稱百合,一切只是因爲是她的意願,這種感覺想必非常令人愉快和滿足^_^
  
  李治無疑是極寵她的,顯慶四年十月在處置了長孫無忌、局面穩定之後,便放下政事陪老婆大人再赴東都,並衣錦還鄉回並州一遊,大約打定了主意過二人世界,居然把8歲的太子弘留在京城命太子監國。按照歐美的法律,12歲以下的孩子不能遠離父母,這兩人倒好,自己去遊山玩水留8歲的孩子看家。李弘雖然聰明,可是從未離開過父母,不但不能處理監國大事(純屬廢話),而且晝夜啼哭對遠行的父母思慕不已,帝後二人在途中得知此事,十分不忍,立刻召太子赴行在,一家人一同前往東都。五年正月,又從東都至並州,直到六月才回東都。這一幕,可以說是武則天不平凡的家庭生活中,最爲溫馨和諧的一刻。並州(今太原)爲李唐龍興之地,皇帝忙著祭祀高祖皇帝舊宅及當年太原首義時的陣亡將士,皇後則忙著大宴親戚鄰裏,親切接見各位父老鄉親。更因並州是皇後故裏的緣故,皇帝特別下诏並州80歲以上的婦女授正五品的郡君,有官名而無職務,但已屬破例,可謂給足武後面子。如此擾攘了兩個月才打道回東都,正好涼殿的改建工程已竣工,於是改稱合璧宮,帝後二人在此避暑,太子弘和兩位弟弟賢和顯也都承歡膝下,一家人在這裏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夏天。16年後同樣一個炎炎夏日,這裏將是太子弘的斃命之所。上蒼給你多少歡樂,就會給你多少痛苦,半點強求不得。憂歡歲月,悲喜人生,或者不能說是報應,而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成功的巅峰必然伴隨著高處不勝寒的淒清,只因至尊的王座原不容第二個人染指,所有的溫暖和歡樂也只能在未觸及最後底線的時候才能擁有。而在顯慶五年那個迷人的夏日,蟬聲依舊慵懶,笑語依舊開懷,這樣琴瑟合鳴父慈子孝的場景,今後將不複存在。
  
  一家人至六月才回洛陽宮。心情靓絕的武後也不覺看淡了以往的恩恩怨怨,將當年薄待她們母女的武氏子弟提拔升官。兩個同父異母兄弟元慶由右衛郎將遷爲司宗少卿,元爽由安州司戶參軍事遷爲內府少監,兩個堂兄弟惟良由始州長史遷爲司衛少卿,懷運由瀛洲長史遷爲淄州刺史,都是從六、七品官連升幾級成爲四品官,或者從地方幕僚遷爲京官,按照大唐制度,算是超遷了。此時楊氏已經以皇後之母的身份被冊封爲代國夫人,品第一,開家宴置酒歡會,忍不住得意:“頗憶疇昔之事乎?今日之榮貴複如何?”(還記得以前你們怎麽對待我們母女的嗎?如今皇後以怨報德給你們榮華富貴,你們有什麽感想?)
  
  如果會做人呢,當然是承認錯誤,再猛拍一陣馬屁了。可是元慶、惟良這些都是驕傲慣了的二世祖,只覺憤怒,年紀最大的惟良便答道:“幸以功臣子位。”(我們是因爲身爲太原元戎功臣的親戚而得位,可不是靠皇後。)
  
  按照大唐制度太原元從的子弟的確可以做官,然而他們幾位的超遷卻的確是皇後之意,楊氏見他們如此不識擡舉,不禁大怒,立刻進宮告訴女兒。以武後的性格,報複是常理,寬恕才是特例,哪裏還忍得住!到手的烏紗帽立即飛掉,元慶出爲龍州刺史,元爽爲濠州刺史,惟良爲始州刺史。其中曾直接薄待她們母女的兩個異母兄弟下場比較悲慘,元慶剛到龍州就死了,元爽自濠州又配流振州而死。武後氣是出了,她今日含憤殺人,他日未必不會後悔,只因後妃奪權外戚常是一大助力,假以時日,富貴所誘,未必不能化解。若幹年後,已經成爲大周朝女皇的武媚頗爲立儲所苦,李昭德一句侄兒不如兒子親才會這樣打動她。她雖給了侄兒武承嗣位極人臣的富貴,但也是他的殺父仇人,而武承嗣是爲了富貴願意給薛懷義執僮仆禮爲其牽馬執辔的人,女皇怎麽有把握把江山給了他之後會仍然對自己畢恭畢敬呢?當然,這也從側面反映出顯慶時期武媚仍然安於皇後之位,並沒有想到要搶班奪權了。
  
  不過斥退武氏兄弟一事在當時還是有積極影響的。一般皇後上台都會提拔自己的本家,昔日王皇後也讓舅父當上了宰相中書令,武後此舉讓高宗意外之余不禁大感欣慰,因爲長孫無忌的緣故,高宗對外戚一直心存戒心,不管是什麽原因,武後斥退外戚都會讓他放心之余而對妻子多生一重信任。也就是在這年十月,高宗染上風疾,這種病曾經奪走他母親的性命,太宗也爲其所苦,看來是一種遺傳病,嚴重時目不能視,在太子年幼、李治對朝臣又不信任的情況之下,便把國事交給妻子代爲處理。“上或使皇後決之”,“由是始委以政事”,妻子武皇後由此得以代行部分君權,這也是她正式參政議政之始。
  
  [1]《資治通鑒* 第二百卷》:冬,十月,上初苦鳳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後決之。後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權與人主侔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8:28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20
風疾,按照黃仁宇、王永平等多位學者的觀點是指高血壓及相關的心腦血管疾病,輕則頭暈目眩,視力下降,重則半身不遂,言語不利,死亡率極高。這似乎是李唐皇室的家族遺傳病,史籍上明確記載患此症者有7位帝王,即高祖、太宗、高宗、順宗、穆宗、文宗與宣宗。唐高祖是第一個得"風疾"而死的唐代帝王。據《資治通鑒》貞觀九年五月載:"太上皇自去秋得風疾,庚子,崩於垂拱殿",年71。太宗也有“得風疾,苦京師盛暑”的記載,並曾經把自己服食的藥物賜給同樣"以風疾廢於家"的大臣高季輔。其後的唐順宗更是因爲風疾而導致四肢癱瘓,口不能言,只能靠眼神和點頭搖頭來表示意見,"太子始得風疾,不能言",導致繼位後朝政爲權臣王叔文所把持。穆宗“因得風疾,不能履地,自是人不聞上起居。”文宗“上始得風疾,不能言。於是王守澄薦昭義行軍司馬鄭注善醫;上征注至京師,飲其藥,頗有驗,遂有寵。”這裏講到唐文宗因爲得風疾而口不能言,鄭注便是因爲治療有效而得到文宗的寵信,委以腹心,然而鄭注才不能任,最後導致了甘露之變的慘劇。有學者甚至認爲,唐朝諸帝多患"風疾"之症,很可能就是導致他們耽湎於金丹服餌的一個重要原因。
  
  李治的病情不象順宗那樣嚴重,但經常頭疼難忍、目不能視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無法正常處理朝政。而他似乎並不真正信任朝臣。前文已經提到,李唐皇族尤其是前期帝王,和朝臣的關係是比較健康的,對功臣待遇優厚,且往往都有一位深受信任、願意付以國事的寵臣。唐高祖有裴寂,太宗有長孫無忌,玄宗更是因爲對李林甫、安祿山信任太過而導致了安史之亂,但這一規律並不適用於高宗。他不是沒有由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才華蓋世的人才,裴行儉、劉仁軌都是文武雙全出將入相的人中龍鳳,高宗對他們贊賞重用,卻從未到達委以腹心的程度。對於許敬宗,高宗頗爲照顧,但也不過是對他在立後事件中對自己支持的回報。只有對李績,高宗還說得上有點特殊的信任,然而李績卻是從來不過問朝政的人,是否因此才得到了高宗的特殊信任,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認爲,高宗之所以常常出爾反爾,也是他生性多疑的結果,並非沒有道理。在此情況下,高宗把國事交給頗有政治才能,又主動斥退外戚、表現得毫無私心的武皇後處理,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這一決定,應該說不乏合理之處,因爲曆來後妃幹政的雖多,但都無損大局,漢代大權在握的太後皇後不在少數,但不管怎樣新帝成年後政權依然會回到皇族手中。而一旦放任權臣坐大,那就是改朝換代的災難性結局了,這一點,可以從後來玄宗釀成安史之亂得到驗證。然而高宗怎麽也沒想到,他的妻子,實是千百年的第一人,這位巧笑倩兮、婉轉承歡的枕邊人,竟然會成爲李唐王朝的掘墓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治依靠舅父長孫無忌的幫助得到了帝位,依靠李績、李義府等寒門庶族收拾了長孫無忌,然而,他依然不是最後的勝利者。

     就這樣,李治在把天下最尊貴的後位奉送給武媚之後,又把她一手推上了政治舞台。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好運氣,便落到了武媚的頭上。這個生性聰慧、精力旺盛的女子,從此找到了她生命中最刺激也是最危險的遊戲,得以在皇帝的默許甚至支持下參與朝政,和男子一樣加入到權力追逐的舞台上來。由於李治的不放心,武後需要把處理結果報告給李治,經他同意後再下旨,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倒給了她一個難得的實習機會。如同長孫無忌當年手把手地教導李治一樣,李治也在無意中成了武則天的指導老師,她的處事經驗和政治智慧,便這樣一點一滴地積累了起來,成爲她日後君臨天下最可寶貴的資本。曾經有人質疑過,如果李治不是這樣的多疑不信任朝臣,武後是否還能得到參政的機會?如果李治就這麽一病不起,就算武後母以子貴得以執政,根基尚淺的她能否鬥得過衆多朝臣?然而曆史沒有如果,所有偶然的必然的因素,都在不住地雕塑著她的生命,引領她面對她唯一的命運,走上那條驚心動魄而又令人目眩神馳的王者之路——她將成爲中國曆史上曠古絕境的女皇帝,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

  對於具有進攻性權威人格的武後來說,這一機會絕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向來不是個安分的女子,此時更是如魚得水,在品嘗過殺伐決斷、主宰他人生死的滋味之後,她已無法停止內心的渴望與野心。高宗爲她打開了那扇門,讓她見識到後宮窄小的空間之外,是更爲寥廓曠達的天地,而一旦曾經見識過天空的高遠,怎麽甘心再局促於金絲鳥籠?一旦曾經掌握過萬人至上的權柄,誰又甘心再居臣妾,任由他人主宰自己的命運?意淫是弱者的仙丹,無可奈何的小人物,只能靠阿Q精神來自我麻醉,權力則是強者的罂粟,殺伐決斷一任於心的稱心快意,一旦接觸,便如幼獅嗜血,從此步步深陷,再不能回頭。武後的思路很清晰,在後宮無人敢於她爭寵的情況下,她自己可以直接控制皇帝,而宰相李義府、許敬宗則可以控制中樞。其中李義府作爲中書令掌握出旨權,許敬宗作爲侍中掌握封駁權,旨意便可暢通無阻地順利下達。

  通鑒有雲:“(顯慶五年)冬,十月,上初苦鳳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後決之。後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權與人主侔矣。”從這裏可以看出,皇後理政並非常態,而是在皇帝病重之際偶爾代行君權,而武後處理也頗有分寸,事事按照高宗的意思順旨而行,因此得到了高宗的信任。然而,武後一度“權與人主侔”仍是暫時性質,她之所以能長時間的掌握朝政,實爲高宗不時發病且病勢日益加重,以及武後自己乘機刻意發展的結果。
  
  高宗自顯慶五年風疾發作之後,病情一直不曾好轉,同時似乎還染上了肺病,“久嬰風瘵,疾與年侵。近者以來,忽焉大漸,翌日之瘳難冀,賜年之福罕邀。” 風是指風疾,瘵多指痨病,也就是肺病,中古時期幾乎無藥可治,只能長期調養休息,經常服藥。據史籍記載,高宗患病之後仍然十分勤政,大臣曾經上書勸谏他保重身體:“天皇昔常服餌,近更躬親,睿情勤苦,天儀憔悴,若何以萬能乘之重,四海之尊,暴露而行,旰日而食者也?”指皇帝經常因病服藥,近因勤政,更是憔悴,不宜頂著酷暑長途跋涉勞累不堪。鹹亨四年,又患上瘧疾,一度病危,下诏太子監國。在久病不愈頭疼難忍的情況下,高宗不顧先帝服丹斃命的前車之鑒,開始廣征方士,煉丹合藥,於開耀元年(681年)服食丹藥,然而服餌並沒有任何效果,病勢反而更加沈重,兩年後便去世了。
  
  由於病魔纏身,高宗雖欲勤於朝政,然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他人代理協助,武後得以在後宮幫他參決朝政。武後的權勢便隨著高宗病勢的日益嚴重而悄然增長。這一情況,高宗也有所察覺,他很不是滋味地發現,皇後說話是越來越管用了。不過高宗當時主要考慮的還是如何訓練太子監國理政。太子弘8歲即受命首次監國,到上元二年暴斃於合璧宮,其間15年間先後受命監國10次,有時候高宗甚至沒有發病也命他監國,足見對他的重視。只是當時太子還小,許敬宗以太子少師並同三平知西台(中書省)事掌握出旨權和東宮,因此即使太子監國理政,對武後也沒有大的妨礙。這一段時光,也就成爲武後一生中最平靜的日子,沒有什麽殺戮和血腥。她常因屠戮親人而被人指責,但在這段時間裏倒不是那麽峥嵘畢露。對於非自己親生的幾位皇子如杞王上金、雍王素節等,仍然維持著嫡母的風範,並沒有明顯的迫害舉動。其中雍王素節爲武後情敵蕭淑妃之子,武後未進宮前,他是最爲受寵的皇子,被封爲雍州牧,京畿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易後易儲之後,以他的敏感身份不適合再擔任這樣的職務,雍州牧由武後次子李賢接任,素節外放爲刺史。武後曾以母儀天下的姿態,上表請求讓兩位皇子赴京團聚,共享天倫,並爲蕭淑妃的女兒義陽、宣城兩位公主請求加封。然而此事之後,皇帝突然下诏,說素節身體有病,今後不必進京朝見。素節其實沒病,當然知道事出有因,但也無可奈何,父子之間漸行漸遠,已成必然之勢。
  
  而王皇後的養子廢太子梁王忠,被廢時只有14歲,現在已漸漸長大,知道的事情越多,恐懼越深入骨髓。常常換上女人的衣服,睡覺經常換地方,以防備刺客,有做夢必定占蔔測試吉凶,讓法師做法驅吉避凶等等。這樣因恐懼心理而表現出來的異常行爲,很容易落人口實,光是私交妖人,已是死罪。顯慶五年高宗和武後遊山玩水回來後不久,便有一位服侍李忠的婦人阿劉,專程前來告密,調查後屬實,於是被廢爲庶人,監禁於黔州。這裏是貞觀朝廢太子承乾病故的地方,也是長孫無忌的斃命之所,陰氣森森,充斥著冤魂們的戾氣和不祥之兆,庶人忠在極端恐懼中度過了數年,最後因上官儀事件被賜死。[3]
  
  阿劉其人,怎麽看都像是專門被派去監視梁王忠的,不過據《黜梁王忠爲庶人诏》記載:
  朕初見此言,疑生怨謗,故遣禦史大夫(阙)理及中書官屬相監推鞫,證見非虛。然其地則人臣,親則人子,懷奸匿怨,一至於斯。擢論罪,良非所喻,考之大義,應從極罰。皇後情在哀矜,興言垂涕,再三陳請,特希全宥。朕戚屬之中,頻虧國典,緬維前載,匪往茲子,屬懷於此,猶深愧歎,特宜屈法,降爲庶人。
  
  其中有“皇後情在哀矜,興言垂涕,再三陳請,特希全宥。”之句,看來武後在梁王忠一案證據確鑿之後,還是做出了慈母的姿態,爲挽救忠的性命而向皇帝求情。由此可見武後在初立爲後的這段時間裏,還是非常重視自己的形象以及與李唐皇族各人的關係。著書立說,斥退外戚,關懷庶子,從各個方面來說,當時的武後呈現在公衆眼中的,的確是位無可挑剔的皇後。
  
  自從武後殺王皇後和蕭淑妃以來,後宮之中已無人再敢與她爭寵,唯一例外的是她的姐姐韓國夫人。她仍然常常出入禁中與高宗私會,甚至還帶來了她的女兒賀蘭氏,高宗胃口很好地一並笑納,封小侄女兼小情人爲魏國夫人。武後不想表現得像一個妒婦,不過韓國夫人不久就消失了,是什麽時候什麽原因死的,史書上查不到具體的記載,民間一直流傳是被武後毒死的,但很難得到證實。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魏國夫人對於武後的確存有敵意。武後對這個小侄女當然也不滿意,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在等機會。
  
  武後跟各位內外命婦的關係也頗爲良好,當時爲太宗生子的嫔妃在世的已經不多,剩下的紀國太妃韋氏、越國太妃燕氏(武後的表姐),跟武後的關係都很不錯。韋氏去世後,她的女兒臨川公主因爲跟武後愛好相近,也喜歡書法,崇尚佛學,跟武後頗爲投緣。她去世後武後親自爲她做贊,推崇她是九族婦德,千載女師,評價很高了。[4] 武後喜歡熱鬧,常常以各種借口歡宴,引九部伎和散樂百戲入內,召集諸命婦同樂,也借此拉近與諸命婦的關係。由於歡聲笑語太強烈,有時甚至引起朝官投訴,皇後開party可不可以到別殿舉行,音量小一點點^_^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武後的權勢隨著高宗病勢的日益嚴重而悄然增長,然而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即使親密如夫妻,在涉及權力的分割時也難免會有所沖突,波瀾不驚的外表下,各種矛盾和沖突也在醞釀和發酵中……

     體內流淌著塞外鮮卑族狂放野性的血液,李唐皇族爲爭奪帝位血親厮殺之殘酷是出了名的。作爲大唐帝國第三代領導人的李治,承接著李唐皇族既多情又狠辣的特點,雖因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行事不免優柔寡斷,多思多愁,然而凡事以自己的利益當頭、權勢爲上的心思,較之前代帝王並無二致。雖然讓皇後代行君權是他自己的主意,然而一旦喧賓奪主可不是他樂意看到的,因此只要身體稍好,他便會親自主理政事,力圖獨掌大權。

  [2]《全唐文*大帝遺诏》
  
  [3] 《唐大诏令*黜梁王忠爲庶人诏》:
  東台:朕儲祉上元,嗣膺景祚,獵先聖之(阙)踐至公之道,底罰行賞,禦物同歸。房州刺史梁王忠,居庶孽之地,在髫之辰,柳遂良(阙)結無忌。頻煩進說,勸立東朝。朕以副宮之位,宜遵周道,苟非其人,不可虛立。正以宗臣之寄,仰在諸公,旦夕勤懇,難違其意。及正嫡升儲,退居列屏,樂善之事,紊於賓僚,窺怨之詞,日盈床第。婦女阿劉,遠有陳告,迹其罪狀,蓋非一塗。乃僞作過所入關,雲欲出家逃隱。又令急使數詣京師,觇候兩宮,潛問消息,自說妖夢,戴通天冠喜形於色,以邀非望。每召經師,祀龍作福,畫千菩薩,願升本位。每於晨夕著婦人衣,妄有猜疑,雲防細作。又嗟歎柳稱其爲,悼傷韓瑗,情發於詞。朕初見此言,疑生怨謗,故遣禦史大夫(阙)理及中書官屬相監推鞫,證見非虛。然其地則人臣,親則人子,懷奸匿怨,一至於斯。擢論罪,良非所喻,考之大義,應從極罰。皇後情在哀矜,興言垂涕,再三陳請,特希全宥。朕戚屬之中,頻虧國典,緬維前載,匪往茲子,屬懷於此,猶深愧歎,特宜屈法,降爲庶人。主者施行。
  
  [4]《臨川郡長公主墓志銘》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09:21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25
此時大唐對外征伐的對外征伐的腳步仍未停止。次年蘇定方削平百濟,生擒百濟國主,獻俘則天樓。百濟一滅,等於斬斷了高句麗的一支得力臂膀,高句麗的最終覆亡已經只是時間問題。生性浪漫的蘇定方將軍(當然也可以理解爲會拍馬屁^_^),更向高宗報告了自己曾於百濟滅亡之時登岩試圖釣捕池中飛龍,池中果然有龍飛出,經天而去,可惜自己捕獲失敗雲雲,至於是否如此,自然無從考證。蘇定方當時已經69歲,可見豐富的想象力原非年輕人所獨有,高宗時代的老伯伯們厲害的很多^_^ 天降祥瑞,龍出太平,皇帝自然開心得很。既然皇帝喜歡聽這樣的話,下面的人也就不怕多說一點。很快益州、綿州等地都傳來白日見飛龍的消息,繪聲繪色的程度可參考蓮蓬鬼話的諸多強貼,於是改元龍朔,大赦天下。此時唐王朝國勢強盛,威力遠披,中亞河中諸國如吐火羅等十六國,連同昔日中亞大國波斯在內,均向唐王朝請求內附,高宗下令以其地置8個都督府76州,全部隸屬安西都護府。大唐的疆界於是再度擴張,中亞河中均在其勢力範圍內,達到了曆代中原王朝向西擴張的頂點。北方薛仁貴鄭仁泰平定鐵勒諸部,設立瀚海都護府和雲中都護府,統攝回纥、鐵勒諸部。是年三月,春和日麗,皇帝大宴群臣及外邦使者於洛城門,席間高奏起高宗親自譜寫的《一戎大定樂》,140位舞者披甲持槊,同歌八弦同軌樂,象征著高句麗即將平定,天下一統,四海歸心,八荒六合,共同臣服於大唐天可汗的皇命之下。境況之盛,不亞於昔年太宗平定東 突厥後高奏《秦王破陣樂》大宴群臣,令突厥可汗跳舞,南蠻酋長賦詩的場面。不知道高宗在做這樣的安排時,是否也存有和父親較勁之心呢?或許是力圖走出父親陰影的情結作祟,或許是受了連番利好消息的刺激,一向文弱的高宗此時也激發起了萬丈雄心,親自點兵30萬,水陸分道並進,意欲自爲統帥,親征高句麗!
  
  高宗的心思,其實很好理解。他從永徽元年開始足足做了6年的實習皇帝,又花了4年時間才從長孫無忌手中奪回大權,本以爲可以大展拳腳,誰沒幾天就病倒了,實在郁悶得很,急於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重振雄風。然而禦駕親征,非同小可,何況皇帝體弱多病,搞不好遼東戰場就要由牛市變熊市,滿朝文武都有些著慌,最後由武後出面,抗表谏阻皇帝親征。後妃進谏唐代並非沒有先例,充容徐惠便曾以隋亡爲鑒勸谏太宗親征,這篇文理俱佳的谏書被作爲徐惠德才兼備的證據,鄭重地收錄進了兩唐書,可見時人並不以後妃進言爲非。而高宗向來比太宗更聽老婆話,也可能是他過後想想都覺得自己太激動了,於是就勢借梯子下台^_^
  
  然而高宗力圖有所作爲的心思始終不變。不久,又以宰相推薦的官員大多不合己意爲由,一口氣親自提拔了十多位官吏。這一舉動在其他朝代可能稀松平常,然而按照大唐制度,官吏的任免和升遷大多由宰相掌握,聖旨诏令皆出自中書,只需報知皇帝批準即可,因此往往宰相能夠令行如山,皇帝自擇破格提升的屈指可數。象高宗這樣不征求宰相的意見,一連自擇官吏十多人的,實屬非常罕見了,可見長孫無忌失勢之後,皇權確實有提高了不少。高宗提升了這許多人之後,得意地把名單拿給宰相看,宰相不敢有異議,只能高呼天子聖明了。在這一批人裏面,有幾個比較出名,即司刑太常伯劉祥道,西台侍極上官儀,與太子左中護郝處俊。他們日後都成爲反對武後攬權的強硬代表。說高宗提拔他們意在針對武後,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但他們都是由高宗親手破格提拔,因此會比其他大臣更忠誠於李唐皇室吧!皇帝的聖旨反而有拖延的時候。《太平廣記》中記載的一個故事頗能給我們以啓示:
  
  太宗晚年曾一度病危,名醫束手,诏令有什麽祖傳秘方的一律上奏。有河東裴某隨例開了一個藥方,藥到病除。太宗欣喜之余敕付中書,讓給裴某一個五品官的官職。宰相逡巡,未敢進擬。沒過幾天太宗又犯病了,吃藥的時候隨口問道以前進這藥方的裴某得了什麽官職,得到的答複是不知道皇帝是想讓他做文官還是武官,所以就沒有擬旨。太宗覺得自己的權威被人漠視,非常生氣,“他救了皇帝的命,給他一個五品官有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救的是宰相的命,恐怕當天就升官了!”(治一撥亂天子得活,何不與官?向若治宰相病可,必當日得官。)
  
  這個故事未必可靠,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代用人權主要集中在宰相手裏的事實。皇帝自擇破格提升的屈指可數,象高宗這樣不征求宰相的意見,一連自擇官吏十多人的,實屬非常罕見了,可見長孫無忌失勢之後,皇權確實有提高了不少。高宗提升了這許多人之後,得意地把名單拿給宰相看,宰相不敢有異議,只能高呼天子聖明了。 [5] 在這一批人裏面,有幾個比較出名,即司刑太常伯劉祥道,西台侍極上官儀,與太子左中護郝處俊。他們日後都成爲反對武後攬權的強硬代表。說高宗提拔他們意在針對武後,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但他們都是由高宗親手破格提拔,因此會比其他大臣更忠誠於李唐皇室吧!
  
  從以上事例來看,高宗讓武後代爲處理國事,確是重病之下不得已而爲之,本身並無放權之心,然而這樣的撩撥卻刺激了武後旺盛的權力欲,另一方面,隨著武後地位的穩固,對於高宗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恭敬小心。於是,在擊倒了共同的敵人長孫無忌之後,帝後二人之間的裂痕也在悄然出現。對於高宗加強帝王權威的種種舉措,朝臣們大多山呼萬歲,未敢有絲毫不恭,只有一人膽敢不以爲意,用一種嘲弄而輕蔑的目光,打量著高高在上的皇帝。這個大膽而任性的家夥,便是皇後的寵臣李義府。他高傲而放肆的態度,終於讓高宗的憤怒一發不可遏制,不僅爲李義府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也令帝後之間的矛盾,浮上了水面。

  令帝後之間矛盾表面化的便是皇後的寵臣李義府。前文已提到,李義府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立武氏爲後的大臣,由此受到帝後的另眼相看,恃寵生驕,橫行不法。曾垂涎婦人淳於氏的美色,逼令大理寺臣放人,又在被人告發之後逼死該大理寺臣以滅口。此事被禦史王義方彈劾,高宗卻極力偏袒,赦李義府無罪,卻貶黜了王義方。李義府於是更加驕橫,他身居中書令,掌握官吏的升遷任免,不知道是不是前半生太過貧賤,他的母親、妻子、兒子、女婿,都公開賣官鬻爵,其門如市,傾動朝野,另外一名宰相杜正倫看不過眼,屢屢跟他有爭執。皇帝以大臣不合爲由,將他們二人都貶黜外放,杜正倫爲橫州刺史,李義府爲普州刺史。杜正倫不久就死在了任上,李義府卻一直受到皇後的特殊保護,即使被貶外放,皇後也依然常常派人慰問表示關懷。在武後的不住勸解之下,李義府隔年就被重新招回京城,再度拜相。
  
  李義府是靠擁立武後才鹹魚翻身的,現在又是靠武後的力量才再度入相,貶黜他鄉之時皇後的慰撫讓李義府感激涕零,從此之後,在他的心中,只有皇後才是他的真正主子,高宗縱然是一國之君,也再沒有絲毫地位。再度飛黃騰達的李貓,行事越發沒有顧忌,他的性格原本張狂,第一次見皇帝便可以吟誦“上林多少樹,不借一枝棲”的詩句,公開發牢騷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幾番沈而複起更認定皇後是自己的保護神,以自己的擁立大功,不管怎麽做都有皇後罩得住。強占民田,奪人奴婢,賣官鬻爵,排除異己,搞得民怨沸騰。爲了改葬祖父,下令在高陵、栎陽、富平、雲間等7個縣征集民工,修建墓室。高陵縣縣令是個厚道人,不願給百姓帶來更大的苦難,又不敢得罪李義府,只好自己事事操勞,結果累死在工地上。遷葬那天,浩浩蕩蕩的送葬車馬和祭奠擺設足足擺了七十多裏,自從大唐開國以來“人臣送葬之盛典無與比者”。而他借機索取的賄賂財物,更是不計其數了。
高宗見他鬧得太不像話,就找了他來談心,語氣挺誠懇的:你的兒子女婿行爲很不檢點,做了不少違法的事,我還爲你遮掩,你最好警告一下他們。因李義府和許敬宗在覆滅長孫集團中的功勞,高宗對他一直比較優容,此番沒有直斥其非,也是想給他留點面子了。

  李義府勃然變色,一下子氣得臉紅脖子粗,惡狠狠地說:“是誰告訴皇帝的?”
  
     高宗本來還是好意,不禁動了火:“你只需要告訴我是不是事實,何必管是誰告訴我的?”
  
     被皇帝這麽一反駁,李義府說不出話來,卻沒有半點要認錯的意思,高宗還沒開口叫他退下,他幹脆起身自己就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唇邊慢慢浮起一絲微笑,高宗一怔,還沒回過神來,他已長身而起,袍袖飄飄,竟然就這麽走了,把高宗晾在了當場。他走得並不快,然而那冷冷的背影所流露出來的傲慢和不屑,不禁讓高宗氣得指尖都已變得冰涼。

  皇帝沒有開口臣下竟然一走了之,這樣大逆不道的舉止,李義府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他深受皇後寵愛,認爲這麽做並沒有什麽不妥,或者他本來就想用這種方式來表示自己對皇後的忠誠?至高無上的皇帝身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個可笑的遊戲甚或鬧劇。高宗再也沒想到李義府竟然如此輕蔑自己,等他反映過來李義府已經揚長而去了,簡直把他起了個半死,長孫無忌當年也沒這麽跋扈過!“上由是不悅”,那簡直是一定的了。不過,僅是大臣對皇帝言辭不恭敬,高宗也不好遽然發作,然而一旦讓皇帝動了懲治的心思,基本上那人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李義府請了個陰陽術士爲自己望氣,該術士說李義府宅第之上有不祥之氣,屋主必有大獄,必須積財二千萬才壓得住。李義府十分相信這一套,越發的貪得無厭,四處聚斂。這一次,他把腦筋動到了長孫無忌後人的身上。當時長孫無忌的孫子長孫延原本流放嶺南,勉強保住性命之後終於回到了洛陽。李義府讓兒子出面把長孫延找了來,說是可以爲他謀得一個官職,要價竟是七十萬。幾天之後,果然爲他謀得從六品的司津監之職。本來五品以下的官職是不必報知皇帝的,然而涉及到長孫家的後人,那就大不一樣了。李義府囂張跋扈,政敵一大堆,立刻被人彈劾。高宗正等機會發泄心頭之恨,剛提起來的劉祥道正好是司刑太常伯,便把這個光榮任務交給他了,命令劉祥道與禦史審理,司空李勣監審。這一回,沒有派許敬宗上場了。
  
  立案之始,武後本來還想救李義府的,畢竟李義府對她一直忠心耿耿,然而高宗決心已定,根本不再給機會,李義府劣迹斑斑,在官在民,對他的憤怒都達到了頂點,武後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爲力,如果再爲他力保,可能禍延自身,也就撒手不管了。審訊很快有了結果,每一條都證據確鑿,這年夏天,高宗下令李義府除名,流放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幾個兒子和女婿要麽流放振州(今海南省三亞市),要麽流放庭州(今新疆奇台縣),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因爲過去李義府沈而複起的經曆,頗有官員存著觀望之心,東台侍郎薛元超(以前的門下省)便奏請破例讓流放中的李義府騎馬,而按照唐律,流人是不允許騎馬的。薛元超本來是想拍拍這位皇後寵臣的馬屁,以後李義府要是又發達了,不就又甜頭了麽?怎知高宗是真的動了肝火要好好懲辦李義府,薛元超正好拍到馬腿上,當即給一腳踢飛,發配到了外省去。關於薛元超日後還會提到,這位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薛收的兒子,是當時著名的文人,也在武周代唐的關鍵性一步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李義府也算惡名久著了,現在一倒台,朝野同慶,人人喜氣洋洋。唐人原本熱情外向,當時的言論也比較自由,沒有文字獄。當下便有人戲做河間道行軍元帥劉祥道破銅山大賊李義府的報捷書,唐人對外征討的主帥通常都按照征伐路線被授予某某道行軍總管或者元帥的稱號,比如蘇定方征西突厥便是伊麗道行軍總管,鄭仁泰征吐蕃便是青海道行軍大總管,因爲李義府是河間人,文中便稱劉祥道爲河間道行軍元帥,大破銅山大賊李義府(諷刺李義府貪財)雲雲,文章采用骈體,嵌金錯玉,讀來想必好玩得很^_^ 這篇幽默的文文,很快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劉祥道,便憑著主審李義府一案,一躍而成爲萬衆偶像,同時,也把自己綁到了武後的對立面上。劉祥道不久後被拜爲右相(即以前的中書令),坐上了李義府原來的位置,權力追逐,新舊更替,天道依舊森然而漠然地循環著。

  [5]《新唐書*窦德玄傳》:德玄始爲高祖丞相府千牛,曆太宗時不甚顯,高宗以舊臣,自殿中少監爲禦史大夫,歲中遷司元太常伯。時帝又以源直心爲奉常正卿,劉祥道爲司刑太常伯,上官儀爲西台侍極,郝處俊爲太子左中護,凡十余人,皆帝自擇,以示宰相李勣等,皆頓首謝。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0:44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16:28
因李義府的倒台而獲益的還有一位,便是以白江口水戰而蜚聲中外的名將劉仁軌。劉仁軌第一次登上曆史舞台,便以小小的縣尉(從八品下,連七品芝麻官都比他大兩級),杖殺驕橫不法的某四品折沖都尉,面對貞觀天子的責難侃侃而言,最終以剛直敢言折服了天子。這個類似漢光武與強項令董宣的故事並沒有流傳地很廣,因爲在他的生命中,有比這更爲精彩的篇章。劉仁軌的才華,套用說書先生的話就是二十八宿下凡,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即使是在文武合一潮流化的唐代依然光彩奪目,命運注定他將走得更遠。進入高宗時代,他依然保持著貞觀時期剛直不阿的性格,在李義府逼殺大理寺臣一案中得罪了這位權臣,由此屢遭陷害,強迫他於風暴起時浮海運糧,導致船毀失期。在李義府“不斬劉仁軌無以謝百姓”的強烈要求下,高宗罷免了他的所有官職,以一介普通士卒的身份,隨大軍來到百濟戰場。[6]劉仁軌當時已經60歲,花甲之年身陷囹圄曆劫生死,最後白衣從軍發配到異域來當炮灰,心情必是難以自抑的沈郁與悲憤。然而禍兮福之所倚,人生際遇就是這樣奇妙,這片陌生的大地,最終竟成爲他命運的轉折點。
  
  當時蘇定方平定百濟之後押送俘虜回國,朝廷另派出王文度爲首任都督(即程知節出征西突厥時那位“假傳聖旨”贻誤戰機的副將),不想王文度到任後不久即病逝,百濟複叛,並勾結倭國大舉反攻唐軍。大戰在即,唐軍卻群龍無首,情況一時岌岌可危。高宗雖因政治原因一直對貞觀舊臣防範排斥,卻並非不識賢愚,當機立斷飛诏令劉仁軌代王文度統馭唐軍,掃平叛逆與倭寇。聖旨一下,劉仁軌大喜過望,當場跳起來失態地大叫:“這是上天把榮華富貴賜給我這個老漢!”看來唐人無論賢愚不肖,對功名利祿的追求都是毫不掩飾的坦然與張揚,一有機會便拼盡全力抓住不肯放手。無論是許敬宗,還是劉仁軌,都是一樣的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露就泛濫^_^ 人說唐朝沒有真正的隱士,每個人都如此貪戀萬丈紅塵,渴望投身其中實現自我價值的最大化,沒有人真正甘心做個冷漠而超脫的旁觀者。上古的隱士,是聽見帝堯要把江山讓給他就去洗耳的,唐人做隱士卻是爲了去做官,即所謂終南捷徑。曆代隱逸者的偶像都是傲嘯東籬的陶淵明,唐人崇拜的卻是高臥東山的謝安,挾妓遨遊,詩酒風流,最後在人們的三催四請下出山,立刻便做上宰相,淝水之戰大破前秦,救國家出危難,救黎民出水火。這才是唐人憧憬的理想人生,歸隱要舒舒服服,喝花酒,泡MM;出山要風風光光,當大官,立大功。至於陶淵明麽,學他“采菊東籬下”即可,學他“種豆南山下”萬萬不成,李白、高適等玩隱居,都是家有良田不去種,或草堂高臥,或終南煉丹,等著大人物來請自己出山的。唐人的享樂主義人生觀,從中可見一斑^_^ 這樣的價值取向貫穿了有唐一代,胡曉明先生便認爲,唐詩裏頭有一個主要的聲音,就是說人在這個世界裏要善待自己,要不負此生,不虛此生。人生要盡氣盡才,永不舍棄。所以翻閱唐史,我們常會看到唐人那種不能自已的生命力,好像有光有熱要燃燒,每個人都是我拿青春賭明天的樣子。後妃一有機會就幹政,武將一有機會就割據,就連宦官,也是一有機會就弄權的(不要歧視殘疾人喔,殘疾人也有自我奮鬥的權力^_^)。別的朝代出一樁假冒公主案就算很不得了,唐代貧民冒充皇親國戚的案例層出不窮,女的冒充太後,男的冒充國舅,得一時風光算一時風光。唐律原本寬松,皇帝也比較好說話,發現是冒牌貨也不太深究,一般送走了事,絕少有殺頭的。故此屢屢有人冒充皇帝尊長,希望過上自己夢寐以求的上層生活,接受天子的尊崇供奉,過把瘾死了也值,何況還不一定死。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出了一樁又一樁,怪不得後世道學先生要提倡“存天理,滅人欲”,教導人們安分守己,不要東想西想,亂說亂動了。說來武則天之所以一旦幹政就百折不撓地叛逆到底,最終以女子之身而成爲九五至尊,也是受了這種野花拼命開,野草拼命長的時代精神感召吧!
  
  劉仁軌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突然天上掉下來這樣的大好機會,內心之激動可想而知,當即鄭重地請朝廷頒下《唐曆》和李唐皇族的宗廟名諱,立下誓言:必將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於海表!長風過海,豪情飛揚,劉仁軌嚴整軍紀,輾轉作戰,所向無敵,殺死百濟叛軍萬余人。這時倭軍強力介入,派了二萬七千人增援百濟,雙方在白江口相遇,爆發中日間的第一次大規模沖突。唐軍四戰皆捷,焚燒倭舟四百艘,煙炎灼天,海水皆赤。倭軍指揮樸市田來津雖“仰天而誓,切齒而釁”,奮勇擊殺,直至戰死,但亦無力挽回戰局。倭海軍戰敗的消息傳開,百濟境內的倭國陸軍也急忙撤回本國,並立即著手增強本國的防務,按日人的話說,“日本從此失去了向東亞大陸擴張的能力”。劉仁軌於是以檢校熊津都督的身份與新羅歃血爲盟,立誓互不相犯。
  
  如果僅僅是這樣,唐人有更多傳奇式的勝利。劉仁軌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在勝利之時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敏銳地察覺出唐軍極盛下存在的危機——初唐時賴以創下無敵武功的府兵制已經開始衰落。劉仁軌在給高宗的上書中尖銳指出,往年朝廷募兵,百姓爭著應募,希望能憑借軍功取得富貴,甚至請求自備衣糧,隨軍出征,稱爲“義征”。然而自顯慶五年之後吏治敗壞,賞罰不公,政府辦事效率低下,死者傷者也不能以前那樣得到迅速有效的撫慰和安置,因此百姓爭相逃亡,軍隊士氣低落。劉仁軌是第一個指出府兵制和臨時募兵制已經不能適應當時軍事需要的人物,警告說長此下去,如果突然發生戰爭,唐朝將是沒有兵備的國家,一蹴而倒的危險是存在的。府兵制的衰亡是唐代的一件大事,論者多從均田制的破壞或者蠻族強盛單靠府兵已經不足以應付來談論,然而從劉仁軌的上書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並非根源之所在,高宗時代土地兼並之風並未大起,民間仍有荒地可授田,武功更是處於鼎盛時期,是內政的敗壞而導致了制度的廢弛。在花團錦簇之下仍能發出這樣的盛世危言,劉仁軌確有過人之處。當時唐軍因長期戰勝而兵驕將悍,軍紀下降,蘇定方滅西突厥時還比較檢點,到了朝鮮半島便十分殘酷,縱兵劫掠,所過之處屍橫遍野,十不存一。百濟名將黑齒常之因此降而複叛,割據一方。劉仁軌招降黑齒常之,立橋鋪路,撫慰黎民,實現了他的誓言:在海外頒布大唐正朔,修建李唐社稷。然後他訓練士卒,以便配合唐軍北伐高句麗。他的表現讓高宗刮目相看,劉仁軌的官職一口氣連升六級,實授帶方州刺史(今朝鮮半島的開城),鎮守海東。不過更讓劉仁軌高興的消息可能還是老對頭李義府的垮台,這個幾次三番欲置自己於死地的權臣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風權柄,灰溜溜地離開了京城,朝中再不會有人算計作梗,劉仁軌的前途是可以預料的燦爛如錦。

     一腳把李義府踢到偏遠的巂州,又讓他的冤家對頭青雲直上,高宗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心裏很是舒坦。值得一提的是,李義府的妻子兒女和女婿都分別流放到不同的地方,存心讓他們天各一方不能相見,這樣的處置方式,不知道高宗是跟他狠心的太太學的,還是這兩口子本來就同樣的變態。

  人人都很開心,在大唐西起中亞、東至大海的廣袤疆土上,武皇後也許是唯一爲李義府傷懷的人了。不管怎麽說,在天下人對她輕蔑謾罵的時候,李義府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立她爲後的人呀。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麽,——李義府的張狂和武後對他的縱容也不無關係,高宗不可能對她沒有看法,低調處理是十分明智的做法。只有從她登基爲帝後對李義府的不斷追封和其妻兒加封中,我們才可以約略看出她對這位寵臣的追思之情。在這一心態的驅使下,李義府的兒子李湛得以提升爲左羽林將軍,掌握禁軍。然而世易時移,人心已變,被武皇寄予厚望的李湛卻成爲李唐複國主義者,張柬之發動神龍宮變,他是主要策劃者和參與者之一。女皇退位後被遷居上陽宮,也是由他監守看管。一代女皇最後竟淪爲她寵臣之子的階下囚,可謂一大諷刺。武則天一生精於計算,冷靜決絕,凡事利益當頭,決不容絲毫憐憫和溫情,就是親身子女當道也決不留情,唯有對於她最需要援手的時刻支持她的六位翊贊功臣還存有那麽一點點的眷顧之心,沒想到竟然導致了滅頂之災,情感是政治家的墳墓,誠非虛言。
  
  除了情感上的原因,李義府的去職對於初涉政壇的武後來說也是一重打擊。原本她居於深宮之內,朝夕得見天顔,正可就近掌控,一旦李治發病,她還可以帶行部分君權。李義府掌握中書出旨權,許敬宗掌握門下封駁權,旨意便可暢通無阻地順利發布,現在隨著李義府的倒台,便缺失了重要一環。可以想象武後沮喪的心情,然而面對這樣的不利局面,她性格中的穩和忍占了上風,並沒有大吵大鬧和李治硬碰硬,而是采取以退爲進的辦法,脫離是非圈,專心鞏固自己的地位。龍朔二年,她生下幼子旭倫,即後來的睿宗皇帝,年底即封爲殷王。她希望把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安排妥當,只因皇子的地位越高,她的後位也就越穩固。孩子也是高宗的,一樣疼愛備至,當然不會有什麽異議,於是將次子沛王賢封爲揚州大都督,周王顯爲並州大都督,就連襁褓中的殷王旭輪也遙領冀州大都督。麟德元年,又把三歲的旭輪封爲單於大都護。年幼的旭輪問道:“孩兒早上去了晚上能回來嗎?”高宗道:“去此二千裏,回不來的。”旭輪聽了便撒嬌說:“我不能離開媽媽。”(不能去阿母。)可見武後當時在孩子的心目中甚是可親,和之後女煞星的形象截然不同了。高宗當然不會讓小孩子一個人離開父母前去荒涼無情的大漠,但聽見旭輪這樣稚氣的回答,心是否也會不知不覺地柔軟下來呢?武後通過這樣的懷柔辦法,無形中拉近了她和高宗的距離,然而她對政治始終不能忘情,等到李治火氣過去估摸事情已經平息,便開始在外朝物色代言人,以代替李義府掌控中書出旨權。
  
  然而武後身居九重深宮,和外朝直接交往的機會並不多,她又沒有外戚可以依靠,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代言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看來看去還是一個許敬宗了。許敬宗六十八歲才拜相,對來之不易的富貴珍惜得很,做事較有分寸,李治還是太子時便與他有師生之誼,對他並不反感,許敬宗得以知西台事(即中書省)掌握出旨權,並以太子少師的身份監控東宮。雖然長孫無忌之後,李治已不再任命同一個人出任中書和門下兩省要職,但許敬宗身爲兩朝老臣,位高權重,說話極具分量,門下不敢輕易封駁,也算差強人意了,總比以前李義府總是到處闖禍讓她幫忙收拾爛攤子強。李義府的去職是武後向政壇發展後遇到的第一次挫折,卻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志,這是她選定的道路,她不會回頭。驕傲而不服輸的強烈個性讓她決心繼續走下去,一點一點地重新構築起自己的城池,然而即使聰明如她,也並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危機其實並沒有過去,等待她的將是更爲嚴峻的挑戰。

     龍朔二年,武皇後生下幼子旭倫,即後來的睿宗皇帝,年底即封爲殷王。她希望把自己的幾個孩子都安排妥當,只因皇子的地位越高,她的後位也就越穩固。孩子也是高宗的,一樣疼愛備至,當然不會有什麽異議,於是將次子沛王賢封爲揚州大都督,周王顯爲並州大都督,就連襁褓中的殷王旭輪也遙領冀州大都督。麟德元年,又把三歲的旭輪封爲單於大都護。年幼的旭輪問道:“孩兒早上去了晚上能回來嗎?”高宗道:“去此二千裏,回不來的。”旭輪聽了便撒嬌說:“我不能離開媽媽。”(不能去阿母。)可見武後當時在孩子的心目中甚是可親,和之後女煞星的形象截然不同了。高宗當然不會讓小孩子一個人離開父母前去荒涼無情的大漠,但聽見旭輪這樣稚氣的回答,心是否也會不知不覺地柔軟下來呢?武後通過這樣的懷柔辦法,無形中拉近了她和高宗的距離,這一年她已經41歲了,和高宗也算老夫老妻了。

     從23歲她結識爲先帝入侍藥膳的高宗皇帝算起,10幾年就這麽過去了。流光逝水,華年不再,昔日任人生殺予奪的卑微的小才人,已經成爲大唐帝國最尊貴的皇後,在華麗絕倫卻處處浸染著暗紅色血迹的後宮裏,她一路厮殺過來,成爲最終的勝利者,只是女人的青春終是不會再回來了。或者她應該滿足,因爲她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然而心依然會隱隱作痛,成功的代價總是如此高昂,縱然勝利在手,也依然滿浸著苦澀。她是4位皇子的母親,長子是大唐帝國的儲君,然而仍然不能讓她忘懷,她本來還有一個女兒,小公主——此時距離小公主之死,正好整整十年。
  
  這個出生不久、尚未命名便已夭亡的女嬰,是武後心底無法忘記的傷痛。正因爲小公主剛剛出生便猝然離世,沒有來得及給武後的生命增添任何一點不便,反而助她登上了至高無上的後位,那小小的嬰兒,也就在母親的心裏定格爲完美,並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粹煉成永恒。死在武後手裏的親人不止這一個,然而只有小公主,才可以獨占母親全部的溫柔和悔恨。這年三月,她爲小公主舉行了隆重的遷葬儀式,由禁中的德業寺遷葬朱雀門東的崇敬寺,——爲了照顧高宗的病情,從去年起武後已和高宗一起移居東內,難道留小公主孤零零地一個人留居西內嗎?於是正式追封爲安定公主,谥爲思。按照谥法,追悔前過曰思,這個神秘的谥號,寄托了母親怎樣的情懷,局外人雖無從得知,但從所用禮儀尊貴如親王之制來看,不難感受到皇後的思女之情。

    《舊唐書》略略記了一筆:丁卯,長女追封安定公主,谥曰思,其鹵簿鼓吹及供葬所須,並如親王之制,於德業寺遷於崇敬寺。

     [6]《資治通鑒》卷201乾封元年:初,仁軌爲給事中,按畢正義事,李義府怨之,出爲青州刺史。會討百濟,仁軌當浮海運糧,時未可行,義府督之,遭風失船,丁夫溺死甚衆,命監察禦史袁異式往鞫之。義府謂異式曰:“君能辦事,勿憂無官。”異式至,謂仁軌曰:“君與朝廷何人爲仇,宜早自爲計。”仁軌曰:“仁軌當官不職,國有常刑,公以法斃之,無所逃命。若使遽自引決以快仇人,竊所未甘!”乃具獄以聞。異式將行,仍自掣其鎖。獄上,義府言於上曰:“不斬仁軌,無以謝百姓。”舍人源直心曰:“海風暴起,非人力所及。”上乃命除名,以白衣從軍自效。義府又諷劉仁願使害之,仁願不忍殺。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01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00
這裏專門提到是長女,大約當時已有次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史書上沒有明載太平公主的出生年月,她於永隆二年(公元681年)嫁給薛紹,至少已至14、15歲的婚齡。武後龍朔二年生殷王旭倫,那麽一兩年後的麟德元年生下太平公主是很有可能的。失去一個女兒,又得回一個女兒,事情能這樣結束,本來也算圓滿。但武後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安葬了安定公主並不能讓她得到安定,她開始結交一個叫郭行真的道士,頻繁地帶他出入禁中,設壇作法,此事被宦官王伏勝告發,罪名恐怖得讓人心驚肉跳——厭勝!
  
  厭勝屬於十惡不赦的重罪,再硬的後台這頂帽子壓下來也必死無疑,王皇後便是因爲這個罪名而丟了後位,武後豈能不知!然而就算是別人誣告,把一個道士招進宮內作法也極易受人以柄,武後性格剛強,意志堅毅如鐵石,可以想象,如果不是遇到用現實手段無法解決無法排遣的困擾,她絕不會出此下策,乞靈於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以當時武後後位的穩固,有什麽事情能讓她不堪承受冒此奇險呢?台灣學者雷家骥認爲,武後厭勝的對象不可能是高宗,只因當時武後的權柄,全都來自於高宗,武後絕不會笨到自己撕毀長期飯票,雷先生認爲武後可能是出於和王皇後同樣的原因,嫉妒自己的情敵,也就是她的姐姐和侄女。
  
  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一直和高宗有染,本來以武後的雷霆手段,是不可能和任何一個人分享丈夫的,可是姐姐畢竟是姐姐。曾經一起相依爲命受過異母兄弟的薄待,情份畢竟有點不同。韓國夫人的丈夫賀蘭越石,也算出身“鼎族公門”,初唐時收複江南戰功顯赫的河間王李孝恭,也把一個女兒嫁到了賀蘭家。賀蘭越石早死,給俏麗風流的寡婦韓國夫人留下了一對漂亮得出奇的兒女。兒子賀蘭敏之成爲長安城出名的美少年,女兒賀蘭氏也有傾國的容顔,史載“有國色”。風流寡婦經常帶著她的女兒出入宮苑私會高宗,次數勤了,高宗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從母親身上轉到了她身邊亭亭玉立的少女。於是胃口很好地一並笑納,封小侄女兼小情人爲魏國夫人。武後不想表現得像一個妒婦,不過韓國夫人不久就消失了,是什麽時候什麽原因死的,史書上查不到具體的記載,民間一直流傳是被武後毒死的,但很難得到證實。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魏國夫人對於武後的確存有敵意。高宗對於這個小情人大概真的動了心,打算將她正式納爲嫔妃,而且直接名列九嫔之一,只是礙於魏國夫人畢竟是皇後的外甥女,高宗還在猶豫如何開口。武後對於這個外甥女甚爲內忌,雷先生認爲這可能就是她請道士入宮厭勝的原因,
  
  個人認爲這種可能性不大,賀蘭氏雖然年輕貌美,但爭寵手段跟武後相比簡直不是一個級別的,何況武後現在是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後,要對付魏國夫人還不是小菜一碟,何必冒險行此厭勝之術?需要道士做法才能安心,又是發生在安定公主遷葬後不久,很有可能是王皇後和蕭淑妃的鬼魂爲厲讓她難以心安吧!說來道士郭行真高宗也認識,此人號爲“東嶽先生”,門生弟子遍天下,頗有名氣。顯慶年間高宗和武後恩愛正濃的時候,曾經派郭行真代表皇帝皇後赴泰山祭祀,爲帝後二人行道祈福,並立了一塊雙石並立如鴛鴦並棲的異形石碑,便是流傳至今的泰山鴛鴦碑了。麟德元年,他還挂著朝散大夫騎都尉的散職,供職於東宮,不時爲體弱多病的太子弘合藥診病。因此郭行真出入禁中並非不可原諒,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高宗新歡在側,又因李義府等事對武後頗有不滿,接到王伏勝的密報之後,勃然大怒,立刻傳召宰相上官儀入宮商議,商議的結果,竟是要廢後!

     麟德元年的廢後事件,曆來多認爲是武後攬權過盛,引發高宗不滿之故。“及得志,專作威福,上欲有所爲,動爲後所制,上不勝其忿。”(通鑒)因此産生廢後之念,王伏勝的告發只不過是一個導火線而已。上官儀按照高宗之意擬旨,不想被武後探知趕過來一鬧,高宗爲了哄老婆開心便把忠心的臣子賣掉,讓上官儀做了替罪羔羊。然而遍查史籍,之前並沒有武後專權弄威壓制高宗的記載,故近來頗有人質疑此事,認爲可能的確是上官儀在弄鬼。《舊唐書》出於一貫爲尊者諱的原因不載廢後事,只說上官儀被許敬宗構陷殺頭。而《新唐書》和通鑒皆明載是上官儀主動請求廢後:
  
  上大怒,密召西召侍郎、同東西台三品上官儀議之。儀因言:“皇後專恣,海內所不與,請廢之。”上意亦以爲然,即命儀草诏。
  
  此爲通鑒麟德元年條,新唐書記載與之類似,此說當源自於唐人筆記《大唐新語》,普遍被認爲可信性極高。但二者均未言及高宗招上官儀入宮時即有廢後意,而厭勝之說也頗爲蹊跷,如前所述,以武後當時的地位實在沒有必要詛咒哪個人,可能只是心理困擾而已,從上官儀的言語中也可以看出高宗不滿的真正原因是“皇後專恣”,那麽厭勝很可能就是如王皇後被廢那種莫須有的罪名了。而告發武後的宦官王伏勝和上官儀也的確是舊識,他們都曾供職於武後的政敵廢太子忠。
  
  《武則天評傳》的作者趙文潤在列出種種疑點之後,認爲高宗和武後雖有矛盾,但只屬於夫妻之間的不滿或者摩擦,真正希望廢後的正是宰相上官儀。他自龍朔二年拜相,頗受高宗器重,爲人“恃才任勢”,當宰相一年多的工夫,就形成了“獨持國政”的局面。上官儀如果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勢必要搞倒老臣許敬宗,而許敬宗的強硬後台就是武後了。趙文潤認爲,麟德元年的廢後事件正是上官儀機關算盡卻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結果。是耶非耶,那就有必要了解一下上官儀的背景和爲人了。
  
  上官儀是唐代宰相中頗值得一提的人物,不在於他的政績,而在於他的典型性。從上官儀開始,唐代宰相溫文風雅的士大夫氣質開始成形,貞觀時期只重實效的實幹性人才逐漸淡出曆史舞台。唐代步入仕途可以通過門蔭和科舉,經過初唐幾位統治者的大力提倡,科舉出士已然成爲舉世所重的潮流,未有科舉功名縱然得以拜相終爲不美。上官儀便是科舉初立時選拔出來的精英人物,善屬文工書,文采比起許敬宗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五言詩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其詞绮錯婉媚,號稱“上官體”。唐代取士頗重視品貌風度,並非單指相貌,而是指舉止的優雅和處世的風範。上官儀的風度,據說是可以用清逸如鶴,飄然若仙來形容的。時天下承平,上官儀貴爲當朝宰相,百官之首,曾淩晨入朝,巡洛水堤,即興朗吟一首《入朝洛堤步月》:“脈脈廣川流,驅馬曆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詩風雍容雅淡,音韻清朗,以洛水脈脈暗示皇帝對自己的信任,以鵲飛報喜見出天下太平景象,流露出自己承恩得意的神氣和執政治世的氣魄。熹微的晨光中但見上官儀衣袂飄飄,眉目疏朗,直如天上谪仙,正欲乘風歸去。一衆同僚都看得呆了,“望之如神仙焉”。[6] 從日後傾倒朝野的才女上官婉兒身上,依稀可以想見上官儀當年的風姿。可以稱爲文學青年的李治(現在應該是文學中年),對於這樣的人物沒有絲毫的抵抗力,親自將他提拔爲西台侍極,一路青雲直上而拜相,更特許他可以隨意出入宮禁,專掌诰命,這是繼許敬宗之後唯一一位享此殊榮的大臣。從履曆上看,上官儀可謂高宗的心腹大臣,從性格上看,也是典型的文人性格,頗恃才任勢,爲當代所嫉,並不像是心機深沈的老江湖。爲相僅一年多時間,說他竟會大膽到設局陷害武後,有些不可思議。高宗的性格,本有沖動的一面,前番欲親征高句麗便是明證,他和武後老夫老妻多年,已經失去新鮮感,武後自己恐怕也覺得地位穩固,對他不象以前那麽恭敬,有時候醉心政事,插手太多,難免讓高宗感覺不快。天長日久,積怨漸深,突然爆發出來,便有廢後之意。上官儀當然求之不得,當即附和上意,“皇後專恣”雲雲,乘機反映輿論,批評武後。高宗心意於是越發堅定,便令上官儀草诏。不過按照唐律,就算庶民出妻,也需身犯“七出”之條,何況皇後的廢立。武後當時並沒有犯嫉妒、無子等過失,至少沒有被人抓住把柄的過失,所以就把招道士入宮算成厭勝,以此作爲廢後的借口吧。
  
  這樣的關鍵時刻,武後組織的後宮情報網再一次救了她的命。她曾經收買王皇後和蕭淑妃身邊的人,爲奪後大計收集信息,看來在高宗身邊也沒少安排人手,《新唐書》用“左右奔告後”來說明告密者的高效迅捷。武後果然不是尋常女流,面對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她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猶豫考慮便作出了最正確的選擇,立刻親自去見高宗。廢後的诏書還在書桌上,還沒有送到中書省,後面是那個男人呆若木雞的臉。
  
  如果武後遇到的是另外一種性格的男人,事情可能完全不是這樣的結局,就算本來沒有下定決心的都有可能爲了維護帝王尊嚴而廢後,但她遇到的是高宗。滿腔的怒火在皇後的涕泣申訴面前煙消雲散,畢竟是爲他生兒育女的女人,太子的生母,小兒女還在呀呀學語,於心何忍?何況,到底又有什麽大不了的理由呢?就算她曾經縱容過李義府讓自己難堪了,但畢竟也沒有二話的貶黜了這位寵臣。爲了一點點小事和若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要廢皇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太子之位不保,國本動搖,牽涉實在太大了。

     帝乃悔;又恐後怨恚,乃曰:「上官儀教我。」後由是深惡儀。——《新唐書*上官儀傳》
  
  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卻抛出了上官儀作爲平息嬌妻怒氣的替罪羊。當場被天子出賣的上官儀失魂落魄地走出宮門的時候,已經預料到厄運正向自己悄然迫臨。所謂的君恩如海,聖眷正濃,原來不過是笑話一場。料峭春風吹酒醒,只剩徹心徹骨的寒。
  
  武後的報複很快來臨,不久,許敬宗希旨上表,以上官儀、王伏勝曾事廢太子忠爲由,指三人暗中勾結謀逆作亂,按律處斬。廢太子忠原爲王皇後的養子,被廢時只有14歲,改封梁王,漸漸長大,知道的事情越多,恐懼越深入骨髓。常常換上女人的衣服,睡覺經常換地方,以防備刺客,有做夢必定占蔔測試吉凶,讓法師做法驅吉避凶等等。這樣因恐懼心理而表現出來的異常行爲,很容易落人口實,光是私交妖人,已是死罪。顯慶五年高宗和武後遊山玩水回來後不久,便有一位服侍李忠的婦人阿劉,專程前來告密,調查後屬實,於是被廢爲庶人,監禁於黔州。這裏是貞觀朝廢太子承乾病故的地方,也是長孫無忌的斃命之所,陰氣森森,充斥著冤魂們的戾氣和不祥之兆,庶人忠在極端恐懼中度過了數年,現在因上官儀事件被賜死,總算得到了安息。
  
  阿劉其人,怎麽看都像是專門被派去監視梁王忠的,不過據《黜梁王忠爲庶人诏》記載:
  朕初見此言,疑生怨謗,故遣禦史大夫(阙)理及中書官屬相監推鞫,證見非虛。然其地則人臣,親則人子,懷奸匿怨,一至於斯。擢論罪,良非所喻,考之大義,應從極罰。皇後情在哀矜,興言垂涕,再三陳請,特希全宥。朕戚屬之中,頻虧國典,緬維前載,匪往茲子,屬懷於此,猶深愧歎,特宜屈法,降爲庶人。
  
  其中有“皇後情在哀矜,興言垂涕,再三陳請,特希全宥。”之句,看來武後在梁王忠一案證據確鑿之後,還是做出了慈母的姿態,爲挽救忠的性命而向皇帝求情。由此可見武後在初立爲後的這段時間裏,還是非常重視自己的形象以及與李唐皇族各人的關係。現在借上官儀事件總算加以鏟除,也算很有耐心了。
  
  說來也是諷刺,當年起草《黜梁王忠爲庶人诏》的正是上官儀,可見他本是一貫緊跟高宗腳步的寵臣,並非因爲心存李唐社稷而進忠言,只是皇帝翻臉翻得比翻書還快,實在讓他跟不上趟,落了個斬首抄家的下場。按照唐律,阖府女眷因罪沒入宮中爲婢,孫女上官婉兒尚在襁褓之中,隨母入宮。借著高宗對自己的歉疚之情,武後乘勢追殺,與上官儀關係較好的劉祥道等紛紛落馬,原本因爲拍李義府馬屁而遭貶的薛元超,爲了想盡辦法回朝猛拍上官儀馬屁,這回又因此遭殃,再次被貶到巂州,這就是不會察言觀色的麻煩,也真正算他倒黴^_^

     作爲回報,道士郭行真也成了高宗的出氣筒。他可能進宮後真的沒做什麽吧,下獄的罪名很奇怪,說他把佛經糅雜到了道經裏面,於是就禍亂百姓了。郭行真開始不認,很是吃了些苦頭,“法官拷撻,苦楚方承。”判處長流愛州(今越南清化,褚遂良流放致死之地),家産充公,一衆門生弟子也受到牽連。在三教合流、彼此“借鑒”以爭取信徒的時候,想出這種罪名,高宗也夠可以的。這就是法制太健全的麻煩,要懲治個看不順眼的人得想半天罪名,還得考慮是否合理。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上官儀和郭行真這對難友,就成了帝後爭鋒打架時摔壞的壇壇罐罐。不過,上官儀是滿門抄斬,郭行真只是長流,算起來還是武後猛一點。
  
  由不得想到向高宗告發武後的宦官王伏勝,後宮曆來是皇後統率,就連皇帝身邊也全都是皇後的眼線,王伏勝何以會向高宗告發皇後?或者……他本來就是皇帝派去監控皇後的吧。雖然是患難夫妻,雖然信任到讓她幫忙打理政事,但還是會有懷疑,會有不滿,會有摩擦,甚至想過要廢後。而武後當然是任何時候都不放心要監控老公的,畢竟,她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的手裏,而他的身邊,從來都有另外的女人。
  
  仍然相信,李治一直是愛武後的,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已經明了她可能會不利於李唐皇室的時候,這種愛和信任也沒有完全消失。縱觀李治不算短暫的一生,我們難以發現他對於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和子女在內,有過這樣強烈而持久的愛。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會不放心,會派人監控,這是生於帝王家的無奈,還是人類的共同悲哀?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6]《隋唐嘉話》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0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07
武後的長子李弘4歲即被封爲太子,深爲高宗所鍾愛,8歲即首次受命監國,至麟德元年已有3次監國理政的經曆,仁孝英果,處事得體,是高宗心目中的理想接班人。武後母以子貴,並無大過,以高宗猶疑多變的性格,聽了武後的一番申訴打消廢後計劃並不奇怪,——出爾反爾的事情他幹的可不止這一樁,然而事情的發展依然超出了每個人的預料。高宗的诏書雖然沒有付諸實行,武後卻驚出了一身冷汗。自從永徽六年她被立爲皇後以來,一直順風順水,不停地承恩生子,更受托處理政事,自以爲大權在握,天下事皆在掌控中,這起未遂的廢後事件便如當頭一棒,讓她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原來皇後的尊榮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在帝王的心念一轉之間便會化成泡沫。這一認知極大地刺激了武媚,原來被視爲人臣巅峰的後位依然沒有制度上的保障,依然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因此,她開始不滿足於安分守己地作一個皇後,而是以攻爲守,以不間斷的進攻來攫取更大的權力,保護自己擁有的一切,而在這一過程中,又萌生了不可遏止的權力欲。這樣的性格,其實很少有。一般人在發現自己的逾矩惹惱皇帝差點帶來殺身之禍後,反應恐怕都是惶懼不安,從此韬光養晦,小心做人,便如玩火不小心燒到手指的小孩,下次總會小心翼翼地避開危險。在認識到了帝王的權威才是左右一切的力量之後,不僅不知道害怕,反而生出異常強烈的渴望和攫奪之心,正是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特個性,使武曌這一不可思議的人物的誕生成爲可能。[7]後位既然並不穩固,她便要求比皇後更大的權力和保障,這樣一來,等待她的必然是通向女皇之路。
  
  這是自殺女奪嫡以來,武後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轉變。其一、她認清了一切權力和尊榮均來自於皇帝,竭盡全力地維持帝王的恩寵不衰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武後的獨占欲空前加強,凡是和李治過於親近的人物都受到嚴密監控,必要時不惜加以鏟除,以確保自己對李治的絕對影響力。——長孫無忌犯過的錯誤,她絕不會再犯。這並不太容易,人說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只因做賊的可以隨時乘隙而動,防賊的卻需要二十四小時瞪大眼睛,保持警惕。然而武後的確是個異類,她真的可以做到隨時隨地如影隨形,緊跟到底,絕不言累,事無大小,必定參與。想想她七八十歲才做女皇,我外婆在她那個年紀就算跟我說話都會不知不覺地睡著,而武後卻能日理萬機依然事事親曆親爲連太學生請假都要管,她年輕時精力過剩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也就不難想見了。到最後做賊的都累了,防賊的依然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遇到這種老婆,恐怕任何男子都只能該拜下風。其二、麟德事件也讓她意識到男子的善變和帝王恩情的脆弱易斷。如果說殺女奪嫡讓她變得心狠手辣,養成了不惜一切代價務求達到目的的習慣,麟德事件便將憐憫、信任和恩情等等字眼從她的字典裏徹底抹去,成爲一具徹頭徹尾的政治機器。在鏟除長孫集團的過程中,武後的手段雖然令人膽寒,但對於李義府、許敬宗等支持她的人還存留著一絲溫情,說得上有恩必報,而麟德之後她和朝臣的關係就只能用利用和算計來形容,無論是助她奪得帝位的裴炎和程務挺,還是幫她坐穩天下的來俊臣等酷吏,均是利用完了就殺,再也沒有什麽念其舊恩的顧慮。對於武後來說,世人可以簡單的歸爲兩類,一種是可以利用的,一種是不可以利用的,前者是活人,後者是死人,或者是她即將要處死的人。君臣關係開始由互相信任的所謂魚水之情,變得小心翼翼,充滿了試探和懷疑。這樣的轉變,素來爲人所指責,然而不幸的是,武後正是憑借這樣的手段登臨帝位,牢固地掌握天下近二十年,而玄宗對李林甫、楊國忠和安祿山的過度信任卻令得大唐盛世差點毀於一旦,是耶非耶,誰能說得清呢?
  
  既然兩次攻擊均來自於外朝,武後再也不滿足於僅僅呆在深宮之中,要求走上前台參與監控皇帝和朝臣的談話,確保沒有絲毫潛在的危機存在。或者是爲了向妻兒保證自己不會再起二心,或者長久的依賴已讓高宗不知如何拒絕妻子,他竟然答應了武後的請求。早在永徽年間廢後之戰激烈之時,武後就曾在高宗的默許下偷聽他和衆位輔政大臣的交談,如今得以制度化。高宗每次上朝,皇後必定垂簾於後,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唐代常用“聖人”指代帝王,帝後臨朝,共決國事的局面正式形成,史稱二聖臨朝。北朝素有主婦當家的傳統,前朝隋文帝的獨孤皇後首開皇後參政攬權的先河,每次文帝上朝,獨孤皇後必同辇陪隨,及閣而止,令宦官侍立於文帝身旁,大小動靜,隨時傳報。文帝退朝,皇後必定親迎,車駕同返,共商政事,時有二聖之稱。高宗之所以會答應武後的請求,時人也不以爲非,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和社會風氣使然。縱然如此,皇後公然走上前台垂簾聽政,也說得上史無前例了,武後的地位和權勢得到了進一步增長。
  
  然而,通鑒說從此之後高宗成爲傀儡,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生殺決於其口,卻未免太過誇張,也與事實不符。武後的心腹李義府並未因此還京,兩年後帝後泰山封禅,李義府精心炮制了一篇賀文,希望能挽回上意,過兩天聖旨下來,大赦天下,唯獨長流人不赦,李義府激憤之下,死於當地。如果武後真如司馬光所說那麽大權在握,又豈會坐視?從麟德元年之後的官吏升遷來看,也很難看出武後的勢力有明顯增長。兩位重量級人物開始步入大唐權力中心。名將劉仁軌被拜爲宰相,他是李義府的死對頭,當然不是武後的人。曾經因爲議論武後不堪爲後而被貶西域的裴行儉則被提升爲安西大都護,手握重兵,治地萬裏,成爲大唐的擎天支柱。名將蘇定方從遼東戰場上退下來以後,認爲世上唯有裴行儉可傳其兵法,於是收裴行儉爲弟子,盡傳其所學。名師出高徒,裴行儉不負所望,自己學成出師不說,還爲蘇定方調教出一衆出色的徒子徒孫,經裴行儉點撥培養成才的部將有抗擊突厥的名將王方翼、程務挺,一生連敗突厥默啜可汗和吐蕃戰神論欽陵、號稱名將殺手的黑齒常之,日後發動神龍宮變重複李唐社稷的禦林軍首領李多祚等人,全是初唐史上聲名赫赫、翻雲覆雨的人物,所薦賢才後來官至刺史、將軍的更達數十人之多。安西大都護府簡直成了大唐的名將培訓基地。裴行儉文武雙全,高宗極爲倚重,“卿文武兼資,今故授卿二職。”在高宗的信任下,裴行儉又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主持改革大唐的文官铨選制度,確定了以“身、言、書、判”來選官的四條考核標準:一曰身,謂體貌豐偉,指官員舉止優雅,合乎禮節。二曰言,言辭辯正。要求能言善辯,理能服衆。三曰書,楷法遒美,專指書法優美兼字迹清楚。四曰判,文理優長,要求官吏有較高寫作能力,民事裁決時說理清楚,援引法律條文精辟準確。裴行儉主持吏部典選十余年,甚有能名,與李敬玄一起爲世所重,時人稱爲裴、李。而他的赫赫戰功可與劉仁軌比肩,提到唐代儒將,必然首推裴、劉。裴行儉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深爲武後所忌,武後當政之後,裴行儉成爲她重點打壓的人物之一。現在有學者爲了說明麟德元年後武後已經大權在握,視高宗如傀儡,因此地位穩固,不必連殺兒子,就連劉仁軌和裴行儉的升遷,也被說成是武後寬宏大量,任人唯賢的標志,實在有些表錯情了。此外,受上官儀事件而罷相的劉祥道也並沒有喪失其政治影響力,高宗泰山封禅,武後以皇後的身份代表後妃爲終獻,劉祥道則作爲公卿的代表爲終獻,事後又進爵廣平郡公。如果不是劉祥道早死,恐怕也是武後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由上所述,與其說上官儀事件後武則天與高宗二聖臨朝便標志著武後的權力就已超逾高宗,天子拱手,毋甯說這是高宗向天下臣民認可了武後參政議政的合法性,從而爲武後進一步攫奪政權創造了條件。而武後當時恐怕也並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取而代之,她只是本能的意識到權力越大,自己越安全,而在不斷的追逐中她的權力欲也越發炙熱,這條路最終將會將自己帶向何方,她未必有很清晰的認知,但她一直在前行。永徽六年她被立爲皇後,顯慶五年開始參決朝政,與聞國家大事,這是她一生中最爲平靜的一段日子,和家人朝臣的關係都算比較融洽,沒有太多的暴力和血腥,現在,這日子已經結束了。不再滿足於皇後位子的武後,開始了又一輪新的征服,她旺盛的企圖心、控制欲和強悍性格,也開始漸漸顯露出來。
  
  注:[7](日)氣賀澤保規:《武則天上台曆史背景的考察》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10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08
李義府被逐,讓人看清得罪皇帝是沒有好下場的。上官儀被殺,則讓人明白得罪皇後也是沒有好下場的。順得哥情失嫂意的朝臣們,以沈默來對待上層局勢的紛紛擾擾和帝後之間的離離合合,廢後立後真的成了李唐家事了,很長時間沒有人再向高宗進谏。褚遂良和上官儀的例子擺在眼前,誰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來爲帝後夫婦令人毛骨悚然的“打情罵俏”增添情趣?就算之後有朝臣憂心中宮權勢過重,也因爲顧忌高宗對於武後的態度,而不敢直接將矛頭指向武後。高宗這樣把國事當作家事來處理的態度,讓群臣缺乏質疑評論的余地,客觀上爲武後他日奪權減少了障礙。不過,皇後參政雖然已經制度化,高宗當時主要考慮的還是如何訓練太子監國理政。太子弘8歲即受命首次監國,到上元二年暴斃於合璧宮,其間15年間先後受命監國10次,有時候高宗甚至沒有發病也命他監國,足見對他的重視。武後主要是以內輔的形式參決朝政,出謀劃策。高宗病重時,她代爲理政;病情緩和時,“偶坐”參決;高宗身體健康或者外出的時候,則上書言事。
  
  武後輔政期間,唐王朝仍然處於上升時期,國家太平,物阜民豐,鬥米不過數錢。社會治安良好,每歲斷獄少則數十人,多也不過幾百人,可媲美貞觀。還出了一些學術成果,最有代表性的是醫藥學方面的《唐本草》,天文學方面的《麟德律》,和文字學方面的《字海》。《唐本草》是世界上第一本官修藥典,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麟德律》由李淳風制定,“時稱精密”。《字海》則是一本字典工具書,共有100卷,在量上大大超過了《說文解字》。可見大唐的國力不曾因爲武後的參政而稍墮,“皇曰內輔,後其謀咨。謀咨伊俟,皇用嘉止。” 崔融在《則天大聖皇後哀冊文》這樣評價武後輔政高宗時的業績,是合乎事實的。
  
  麟德二年,帝後夫婦東巡洛陽,爲封禅大典作準備。封禅是一種古代帝王祭祀天神地祇的儀式,封爲祭天,禅爲祭地。先秦時代人們認爲泰山是天下最高的山,在泰山之巅天子可與神靈對話,祈求庇佑。只有天下一統、國泰民安的盛世才有資格封禅。自秦始皇泰山封禅之後,舉行過封禅大典的僅有西漢武帝、東漢光武帝等寥寥數位帝王。宋代以後,不再有封禅之典。唐代太宗皇帝曾有過封禅之議,終因顧惜國力或局勢有變而未能成行。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封禅就是好大喜功、粉飾太平之舉,沒有什麽正面意義。不過形象工程曆代皆有,倒也不必過分苛責。李治的文治武功尚算不俗,怎麽說大唐也是在他的手裏達到了疆域上的極盛,舉行封禅之典也說得過去。當時上官儀事件剛告一段落,武後有心借泰山之行淡化最近夫妻間的種種不快和爭吵,重拾往日恩愛,另一方面,也想借此機會彰顯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而劉祥道、劉仁軌等當朝新貴,也希望借封禅來弘揚皇威,煊赫天子之氣,當然,順便也要肯定一下自己的地位啦。雙方各懷心事,但都一起表請高宗封禅,也都對上古的禮儀指手畫腳一番。按照經典明載,公卿之獻將以九卿充任,劉祥道不滿地建言:“三代六卿重,故得佐祠。漢、魏以來,權歸台省,九卿爲常伯屬官。今封岱大禮不以八坐,用九卿,無乃徇古名忘實事乎?”上古九卿位高權重,所以在這樣的大典上充當祭獻,然而世易時移,古今官制不同,九卿現在不過是我太常伯的屬官,怎麽還能按照上古的禮儀讓九卿擔此重任呢?
  
  官僚發完牢騷,皇後接著來,稱禅爲祭地之儀,坤爲後土之德,本該以皇後率宮妃參與獻祭,然而曆來皆以公卿爲獻,實屬大錯,理應予以糾正。於是抗表進谏,措詞十分得體,語句堂皇富麗,特錄於此,看看武後的文采:
  
  於是皇後抗表曰:伏尋登封之禮,遠邁古先,而降禅之儀,竊爲未允。其祭地祇之日,以太後昭配,至於行事,皆以公卿,以妾愚誠,恐未周備。何者?乾坤定位,剛柔之義已殊;經義載陳,中外之儀斯別。瑤壇作配,既合於方祇;玉豆薦芳,實歸於內職。況推尊先後,親飨瓊筵,豈有外命宰臣,內參禋祭。詳於至理,有紊徽章。但禮節之源,雖興於昔典,而升降之制,尚缺於遙圖。且往代封嶽,雖雲顯號,或因時省俗,意在尋仙;或以情觊名,事深爲己。豈如化被乎四表,推美於神宗。道冠乎二儀,歸功於先德。甯可仍遵舊軌,靡創彜章。
  
  妾缪處椒闱,叨居蘭掖,祇以職惟中饋,道屬於蒸嘗,義切奉先,理光於蘋藻,罔極之思,載結於因心,祗肅之懷,實深於明祀。但妾早乖定省,已阙侍於晨昏,令屬崇禋,豈敢安於帷帟。是故馳情夕寢,眷嬴裏而翹魂,疊慮宵興,仰梁郊而聳念。伏望展禮之日總率六宮內外命婦,以親奉奠,冀申如在之敬,式展虔拜之儀。積此微誠,已淹氣序,既屬銮輿將警,奠璧非賒,辄效丹心,庶裨大禮。冀聖朝垂則,永播於芳規,螢燭末光,增輝於日月。
  
  高宗是個好好先生,兩邊都不得罪,以劉祥道代表公卿,武後代表後妃,雙雙參與泰山封禅這一國家最高級別的大典。武後更推陳出新,擡出表姐越國太妃燕氏參與終獻。因紀國太妃韋氏已經病逝,燕氏便成了太宗衆多嫔妃中唯一活著的一位,風風光光地參與了這一盛事大典。向來不允許女人參與的封禅大典,從此一改舊制,以皇後爲亞獻,諸王太妃爲終獻,皇後的地位進一步得到了確認。
  
  這次封禅典禮還有一個意外收獲,武後借機鏟除了她早已看不順眼的外甥女魏國夫人賀蘭氏。——上官儀事件後,她不允許任何人跟高宗太過接近。皇帝東封泰山,百官跟隨出動,陝西、河南、山東諸省的地皮都給踩得翻過來。武後的兩個堂兄弟惟良和懷運因爲上次得罪了武後的母親楊氏分別被貶爲始州刺史和淄州刺史(詳見本章家宴中惟良與楊氏言語上的沖突),也隨例集於泰山腳下侍奉天子,開家宴款待高宗、武後、魏國夫人一行。這兩兄弟武後一直都很討厭,正好用來做替死鬼。於是暗中在食物中下毒,魏國夫人當場暴斃,惟良和懷運這兩個作東道主的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畢竟,食物都是惟良和懷運提供的,先前又和皇後有過不愉快,說他們本來想殺皇後結果誤殺了魏國夫人也是很可能的。不過,惟良和懷運這兩個小人物,有沒有膽子當著皇帝謀害皇後,是否有能力買通宦官,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魏國夫人的死必須有人負責,惟良和懷運未經審判便被處死,改姓爲蝮氏,妻女沒入宮中爲奴。武後一石二鳥,輕松容易地就除去了幾個眼中釘。
  
  此外,武後的兩個異母兄弟元慶和元爽,上次已經被貶外放,元慶到任不久就死了,元爽還活著。這次又受到牽連,被貶到更遙遠的振州(今海南島),元爽再也經不起折騰,死在當地。照老規矩,兒子是被流放他鄉不能與父親見面的,元慶之子武三思,元爽之子武承嗣,皆是日後翻雲覆雨的人物,但在當時,還是顫抖著匍匐在他們偉大的姑母腳下,夾著尾巴過得慘兮兮的。武家唯一留在京師的男子,是韓國夫人的兒子賀蘭敏之,也就是魏國夫人的哥哥,武後唯一的外甥。賀蘭敏之聰慧過人,頗有才學,不過最出名的還是他的美貌。按史書上的記載十足漫畫中的美少年,“不雜風塵,鸾章鳳姿,居然物外……風情外朗,神采內融”[8],賀蘭敏之當時不過二十一、二歲,風度翩翩,優雅出塵,可以說是全長安城少女的夢中情人,也是老太太榮國夫人楊氏的心肝寶貝。看在母親的面子上,武後沒有繼續報複下去,將賀蘭敏之改爲武姓,繼承亡父的爵位周國公,入弘文館修史。青春、美貌、權勢、才華……雖然人生最羨慕的東西賀蘭敏之樣樣都已擁有,然而身邊人的離奇死亡和戲劇性命運依然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魇,以近乎病態的追逐聲色來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魏國夫人死後,高宗身邊已經再也沒有影響力的女子存在,後宮完完全全地在武後的掌控中,到此地步,她已基本上把她本家的人調教得差不多了,傲慢不馴、膽敢與她爲敵的親戚們都已不在人世,剩下的小輩已不足爲慮,沒有人可以對她構成障礙。賀蘭敏之的行爲雖不讓她滿意,但她並不想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費太多時間。現在,輪到李家的人了。那才是她真正感興趣的——李唐皇室與大唐帝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10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11
後爲坤德,統率六宮,母儀天下,是世間女子的典範,也是李氏大家族的主婦。李唐皇族人丁興旺,在中國大一統王朝中都是比較突出的,二十一帝中沒有一個兒皇帝,也沒有一個皇帝絕嗣。就連中風偏癱的唐順宗,依靠做太子時的辛勤播種耕耘,也有23個兒子的驕人戰績。除了性取向正確之外,大約應歸功於高祖李淵的遺傳基因優良吧。老當益壯的李淵,入長安後短短五六年就增添了20多位小王子和小公主,可見身體素質之佳。李世民在生兒子方面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趕不上老爸,但也有14位皇子和21位公主。相比之下李治就很可憐了,只有8子3女,從2位數縮減到了1位數,最小的孩子是武後所出的太平公主。看來武後不能生育之後,高宗便失去了增添子女的機會,不知道武後的《內訓》是不是專門寫給她老公看的?笑。以下介紹一下高宗子女的情況:
  
  1、 長子燕王忠,後宮劉氏所生,被王皇後收爲養子,一度立爲太子,因上官儀事件被控謀反誅殺。
  2、 次子原王孝,後宮鄭氏所生,麟德元年病逝。
  3、 澤王上金,高宗第三子,生母爲後宮楊氏。
  4、 義陽公主,蕭淑妃長女。
  5、 郇王素節,高宗第四子,蕭淑妃所出。
  6、 宣城公主,蕭淑妃次女。
  7、 太子弘,武後長子。
  8、 安定公主,武後長女,出生不久暴亡。
  9、 沛王賢,武後次子,即後來的章懷太子。
  10、 周王顯,武後第三子,即後來的中宗皇帝。
  11、 殷王旭倫,武後第四子,即後來的睿宗旦。
  12、 太平公主,武後次女。
  
  這樣至乾封元年泰山封禅之際,高宗的庶出子女只剩下上金、素節兩位皇子和蕭淑妃的兩個女兒。其中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因爲母親獲罪的緣故,一直幽禁在掖庭。上金和素節也離開京師,外放爲刺史,相當於一種變相的貶黜。如素節在武後未進宮前本是最爲受寵的皇子,被封爲雍州牧,京畿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易後易儲之後,以他的敏感身份不適合再擔任這樣的職務,雍州牧由武後次子李賢接任,素節外放爲刺史。二聖封禅之後,皇帝突然下诏,說素節身體有病,今後不必進京朝見。素節其實沒病,當然知道事出有因,但也無可奈何,父子之間漸行漸遠,已成必然之勢。相比之下,武後的長子弘被立爲太子,賢爲雍州牧,遙領揚州大都督,顯爲並州大都督,殷王旭輪剛出生幾個月都被封爲冀州大都督,單於大都護。兩位庶出皇子的處境也就相形見绌了。唐代的中央集權比漢代又有加強,藩王沒有什麽政治地位可言,武後把他們排擠出京,只是不希望他們接近高宗,施加影響。除此之外,二聖期間的武後基本上仍然維持著嫡母的風範,並沒有明顯的迫害舉動,還曾以慈母的姿態,在燕王忠被廢爲庶人時挽救過他的性命。最讓武後頭疼的反而是她的親身兒子——太子弘。
  
  太子弘應該是個面色蒼白的近乎病態的少年,身體孱弱頗似多病的父皇,性格卻倔強剛毅自信甚至自負,似足他的母親。作爲大唐帝國的儲君,弘8歲便離開父母,單獨住進東宮,由專門的老臣名儒教導輔佐。高宗對他寄望甚殷,急於培養他盡快接班,曾特賜《政典》交太子閱讀,又多次令他監國聽政,以積累治國經驗,提高他的威望。剛開始太子年幼,又有許敬宗出任太子少師,對於武後還沒有多大妨礙。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太子弘漸漸長大,越來越有主見,他和母親的分歧也漸漸顯露出來。說來武後當日不擇手段地爭取後位,也有爲弘謀奪太子之位,不至於像庶子那般受人欺淩之意。這樣母雞護雛般的爲弘營造出一個沒有風雨侵襲沒有任何陰暗面的溫室,卻讓弘走上了和母親完全相反的道路。在象牙塔中長大的少年的弘,深受儒家經典的熏陶,有很強的正義感和正統觀,感情纖細敏感,富於理想和夢幻。一件事情頗可說明太子弘的性格:他童年時讀《春秋》,讀到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大爲吃驚:“聖人垂訓,怎麽會把這樣的事情寫上去?”老師耐心地說:“孔子作《春秋》,善惡必書,正是爲了褒揚善行,貶斥惡行呀。”然而弘仍然不能接受,“縱然如此,這種事情我總不樂意聽,換一本書吧。”世界在弘的眼裏,就是這樣清晰純粹得近乎透明。武後對這個兒子,原本也極爲寵溺,她編寫的武則天係列叢書,也都要賜一本給太子閱讀,教導他怎麽做個孝子仁君。然而弘真的向這條路上走去,按照書中教育的價值觀去判斷,卻又不能容忍母親牡雞司晨的舉動和略顯霸道的作風了。
  
  弘24歲便已去世,史書上記載他的政見並不多,大致有以下幾條:其一是廢太子忠因謀反罪被殺,弘不忍心見大哥暴屍,奏請爲其收葬。其二是奏請高宗廢除將逃兵妻子沒官爲奴的法令。鹹亨年間關中饑馑,弘見到士卒的糧食裏有草籽,立刻吩咐人把自己倉庫裏的米分給士卒,又奏請以同州沙苑分給貧民耕種。從各方面看,弘的一舉一動都注意符合儒家倫理中的仁君形象,受到時人的一致稱贊。高宗對這位接班人也極爲滿意,稱弘仁孝睿智,賓禮大臣,未嘗有過。但完全以儒家倫理培養出來的弘,對於母親垂簾聽政這樣公然挑戰儒家三綱五常倫理秩序的舉動,當然是大有意見了。弘早習政治,極有主見,自幼年起就確定的儲君身份,也讓他贏得了大批支持者。高宗的身體雖然沒有起色,但對於權力轉移仍然敏感,一方面又是聲譽日隆、羽翼漸豐的太子,武後向權力中樞滲透的過程,漫長而又痛苦。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19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12
輔政之初,武後仍然事事以高宗爲重,實行緊跟政策。高宗倡導以孝治天下,武後便提議僧尼道士都得參拜父母,給足高宗面子。李唐崇道,抓了老子來做先祖,武後便手抄《道德經》以示虔誠,還經常組織《道德經》理論學習研討班之類的,給丈夫擡轎子吹喇叭很下了些功夫,擺弄得高宗很是舒坦,覺得老婆大人真是深明事理,有這麽一個幫手還真不錯。順便說一下,曾有人說武後信仰佛教,還真沒看出來。大抵是讓和尚念經,請道士捉鬼,怎麽有用怎麽來。要說武後真有什麽虔誠的信仰,那就是實用主義吧!宗教在中國向來都處於爲現實服務的位置上。高宗後期,世風漸趨奢靡,特別是女服,花樣日日翻新,崇尚靡麗,風氣豪縱,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所謂“裙拖六幅湘江水”,華麗的則要七幅到八幅。惹得男士們很是不滿,覺得這些女人真是太過分了,一條裙子費時費布,下擺拖那麽長那麽寬,當掃把呀。皇帝親自下诏,提倡節儉,武後立刻響應,特地著七破間裙以示人。破是指褶皺,褶皺越多越費布。皇後的裙子一般是13個褶,武後爲了表示支持高宗還淳返樸的提議,便自己帶頭只穿7個褶的裙子。這道诏書在《唐大诏令》中有收錄:
  
    朕思還淳返樸,示天下以質素。如聞遊手墮業,此類極多。時稍不豐,便致饑馑。其異色绫錦,並花閑裙衣等,靡費既廣,俱害女工。天後我之匹敵,常著七破間裙,豈不知更有靡麗服飾,務遵節儉也。其紫服赤衣,闾閻公然服用,兼商賈富人,厚葬越禮,卿可嚴加捉搦,勿使更然。——《唐大诏令*令雍州長史李義元禁僣侈诏》
  
  其中“天後我之匹敵,常著七破間裙,豈不知更有靡麗服飾,務遵節儉也。”等句,很有點“大海航行靠舵手,葵花跟著太陽走”的意思,顯示出高宗對武後的帶頭支持之舉,深感滿意。不過,武後並不滿足於只做一個討好獻媚的高級秘書和辦事員,而是抓緊一切機會擴充自己的影響,培植私人勢力。這一過程,既與高宗的身體健康有直接關係,又受制於政局的演變程度。
  
  經過大唐三代領導人的努力,唐帝國律令完善,社會穩定,疆域空前遼闊。繼蘇定方滅亡百濟、劉仁軌大敗倭人之後,八十歲的老將李績於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攻克平壤,高句麗完全滅亡,唐代的疆域至此達到了極盛。高句麗倔強異常,屢次挑釁中原,終於在高宗手中蕩平,自然不免又歌舞升平、慶賀一番。然而表面上的盛極一時下潛伏著種種危機,未能引起在上者的警覺,導致不久後國勢出現逆轉。
  1、 府兵制的崩潰。
  因府兵待遇下降,士兵逃亡不斷,軍隊士氣低落。在劉仁軌帶兵經略百濟之時便已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惜乎未能引起高宗的重視。之後府兵逃亡現象更加普遍,朝廷被迫頒布嚴令,逃往軍士的家眷將作爲罪犯沒入宮中,可見情況的嚴重性。仁孝的太子弘曾以該規定太過嚴苛爲由表請皇帝廢除。
  2、 軍紀渙散,吏治松弛。
  太宗時代很重視對於軍紀的維護和對被征服民族的懷柔,侯君集立下滅高昌這樣的大功,也曾因爲縱兵劫掠而入獄。及至高宗時代,唐軍被對外征服中的長勝戰績沖昏頭腦,朝廷也重才勝過重德,只要打了勝仗,一切好商量。在這樣風氣的影響下,原本持身甚正的蘇定方到了遼東戰場上也象換了個人,百濟破時,白骨盈野,十不存一,令劉仁軌對他頗有不滿。
  3、 重征服而輕治理,對占領區經營不夠。
  高宗時主要繼承了太宗時代的對外政策,絕少派兵長期在外戍邊,只是依靠強大的國力威懾四夷。太宗鑒於初唐時人丁凋零、國力未複,不願在邊事上花費太多,但對於高昌這樣地理位置重要的降國仍然采用置爲州縣直接管理的方式。高宗朝大多采取羁縻的方式,高宗大約存了與父親一較長短的形式,一味開疆拓土,邊將神勇,卻不在乎挑選持重老成的邊官,帝國疆域在短時間內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相應的治理和經營並未跟上,加之沒有軍隊長期駐紮,一旦事變很容易導致當地民族的反叛。
  蘇定方、李績等名將的相繼謝世,軍隊也面臨新老換屆的情況。爲唐軍長勝不敗戰績所遮掩的這種種危機,並未得到妥善解決,終於在大非川唐蕃之戰後浮出台面,動搖了不可一世的唐帝國。
  
  吐蕃位於唐帝國的西陲,幾乎與大唐同時進入強盛期,在唐帝國東征西討建立起東亞霸權的時候,吐蕃也征象雄,定南疆,在青藏高原上建立起統一而強盛的吐蕃王朝。太宗時代唐蕃以友好爲主,有文成公主入藏,及藏王派兵助唐使王玄策平中天竺等事。然藏王松贊幹布去世後,大相祿東贊獨攬大權,頗思以對外征服的輝煌戰績來鞏固該家族在吐蕃的地位。大唐襲滅西突厥時,有意染指西域的吐蕃就截擊過大唐軍隊,不料被蘇定方一千破八萬,吃了個大虧,從此老實了好幾年。[1] 之後唐致力於經營東北,遼東成爲主戰場,吐蕃便於吐谷渾爭奪青海地區的霸權,雙方都遣使向唐求援,指責對方的不是。因當時吐蕃和吐谷渾都算唐的盟國,對吐蕃的實力認識不清,高宗采取了兩不相幫的政策,導致吐谷渾迅速被吐蕃攻滅,盡有其土地人口,吐蕃的實力得到極大增長,進一步揮師西域。吐谷渾這個緩沖地帶既不存在,唐蕃的矛盾立刻尖銳起來。鹹亨元年(公元670年),高宗诏令右威衛大將軍薛仁貴爲邏娑道行軍大總管,郭待封爲副,率衆十余萬討伐吐蕃,助吐谷渾複國,另一方面也是以圍魏救趙的戰略,迫使吐蕃撤回了在西域的主力部隊。唐軍由海拔2300米左右的位於河湟谷地的鄯州出發,深入吐蕃腹地青藏高原已覺氣息不暢,薛仁貴決定在大非川分兵,自己率領主力部隊,副將郭待封率領辎重部隊。原作戰計劃是辎重部隊在大非嶺上設柵固守,主力部隊倍道疾進。薛仁貴到達河口時擊破吐蕃,然後回撤到烏海城,然而郭待封在主力部隊出發後並沒有在大非嶺建立陣地,而是繼續前進,剛到烏海地區就被伏擊的吐蕃軍隊擊潰,辎重軍糧全部損失,薛仁貴只好撤退,在大非川遭到吐蕃軍隊毀滅性打擊。此戰雖然名爲“大非川戰役”,實際上勝敗決於烏海。烏海(托索湖)爲青藏高原上的交通要道,海拔在4000米左右。大非川一戰的失敗長期認爲是郭侍封自恃爲名將之後,不服薛仁貴的調遣所致,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唐軍真正的失利原因是青藏高原的高峻地勢帶來的的高原反應。薛仁貴率領的主力部隊由海拔2300米的鄯州快速上升至海拔4000米以上的烏海,仍然進行急行軍“輕銳倍道”, 及至辎重全失,遭遇吐蕃大軍,本已身處死地,不得不拼力一擊的關頭,部隊卻被高原反應折磨得疲憊不堪,喪失戰鬥力,無力出擊。高宗事後責備薛仁貴說:“有人雲卿烏海城下自不擊賊,致使失利,朕所恨者,唯此事耳。(注:《舊唐書》卷83《薛仁貴傳》)”,即是指此了。
  
  大非川一戰,破除了唐軍天下無敵不可戰勝的神話,吐蕃由此信心爆棚,多次與唐在西域和劍南道展開爭奪,由此揭開了長達百年的唐蕃戰爭的帷幕。雖然終高宗之世,有婁師德、黑齒常之在劍南道屯田鎮守,西域又受制於裴行儉和王方翼,吐蕃並未占到半點便宜,然而由此引發的全局震蕩卻是不可估量的。首先是東、西突厥密謀複國,高宗時代在西域並未長期駐軍,在突厥貴族的煽動下,安西四鎮屢屢陷落,先後有裴行儉三定西域之事。東北由於唐軍在遼東戰場殺戮頗重,新羅王乘勢挑撥高句麗和百濟民衆叛亂,驅逐唐軍,安東都護府被迫遷往遼東。高宗大怒,命劉仁軌率軍出擊新羅,新羅大敗,急忙遣使謝罪,但並不因此放棄收複高句麗和百濟故地的企圖。基本上唐軍一到新羅便謝罪,唐軍一退又開始蠶食遼東,頗有點敵進我退、敵疲我打的不屈不撓,原本和大唐之間隔了新羅、屬於飛地的百濟故地,終於被新羅完全吞並。但最麻煩的還是吐蕃,大非川之戰後,唐廷還是沒有放棄在青藏高原上與吐蕃角逐的努力,結果儀鳳三年再敗於青海湖。此戰之後,唐終於意識到吐蕃是無法消滅的,在劍南和西域等低海拔地區的勝利,並不能讓唐軍越過烏海、河源威脅吐蕃腹地,從而決定了唐蕃戰爭中唐只能采取守勢,而吐蕃卻可以縱橫馳騁在青藏高原之上。烏海至河源海拔均在4200米以上,背後便是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巴顔喀拉山脈,堪稱吐蕃中部的“安全門”,這是嚴酷的大自然設置在唐軍面前的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唐朝君臣對此十分無奈,青海戰役結束後,高宗曾經問策於群臣,普遍的看法是“攻之則兵威未足,鎮之則國力有余,宜撫養士卒,守禦邊境。”[2] 而在此獻策高宗的魏元忠、以及唐蕃戰爭中表現出色的婁師德和黑齒常之等人,日後成爲了武周的名臣骁將。
  
  邊疆告急促使高宗把主要注意力放到了對外事務上,裴行儉、劉仁軌等人紛紛受诏出征,武後抓緊這個好機會大肆攬權,實力又有增長。她現在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朝中無人的困乏,許敬宗已經年老,除他之外衆宰相無一是武後心腹。如無高官支持,武後空有“二聖”之名和參政議政之權也難以全盤掌控政局。急於用人的武後遂打破官員須憑考試進階的制度,“文武官三品已上賜爵一等,四品已下加一階”[3],開創了泛階的局面。按照大唐制度,由六品跳升五品是仕途的一道重要關口,由四品跳升三品又是另一道關口。入三品都是以恩舊特拜,入五品則需經過考試,按成績敘進。就連升散階從五品也要奏報皇帝,取其進止。泛階一開,五品、三品高官再也沒有從前那麽尊貴了,整個官僚隊伍中補充進來大批的“寒門”之士,改變著先前的高門勳貴結構。此舉對唐帝國來說有利也有弊,一方面大批寒士的上位促進了士庶合流,擴大了統治基礎,可算廣聚賢才,另一方面官僚隊伍的急劇擴充,也不免有選官過濫的弊端。昔日太宗皇帝爲糾正隋末弊政,大規模精簡官吏,淘汰庸員,定制官品文武共643員,規定數額之外“超編”官員一名者,主管官員要杖刑一百,超出十名要受兩年徒刑。嚴格的選官制度現被打破,及至高宗晚年,朝廷穿绯服的四品官幾乎滿朝都是,可見其泛濫。不過此舉對於武後個人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成百上千的人因這一政策而受惠,得以享受高官厚祿,自然對武後感恩戴德。在收買人心方面,武後贏了漂亮的一仗。
  
  只是這些力量還沒有轉化爲助力之前,許敬宗已經因年老而退休了,武後頓時面臨唱獨角戲的尴尬局面。鹹亨元年,天下大旱,關中饑馑,朝廷不得不下诏任由百姓往各州逐食,並宣布政府班子東幸洛陽,解決吃飯問題。陪隨同行的武後之母楊氏已有92歲高齡,病逝於途中。久旱失雨,黎民受困,原本不滿武後參政的各政治勢力乘機發難,直指在上者失德,致遭天譴。武後權衡利弊,遂上書高宗,引咎在己,主動要求高宗廢除自己的後位。這是心灰意懶,還是以退爲進?在進退維谷的矛盾和內心的隱隱作痛中,武後把抉擇的權力交給了高宗。
  

  [1] 敦煌出土的吐蕃文《編年史》第十條:至羊年(高宗顯慶四年,659年),贊普駐於乍之鹿園。大論東贊駐吐谷渾。達延莽布支於烏海東如與唐廷蘇定方交戰,達延戰死,且以八萬敗於一千。
  
  [2] 於赓哲:疾病與唐蕃戰爭,《曆史研究》2004年/05。
  
  [3]《資治通鑒》第二百零一卷:文武官三品已上賜爵一等,四品已下加一階。先是階無泛加,皆以勞考敘進,至五品三品,仍奏取進止,至是始有泛階;比及末年,服绯者滿朝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0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14
古中國向來有天象以應人事的說法,“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一旦有地震、蝗災等天災,負責輔佐天子、總領百官的宰相常會引咎辭職,永徽年間長孫無忌便曾經以久旱提出避位以禳災。不過這種辭職一般都會被駁回,皇帝還往往主動承擔責任,說:“此朕之寡德,非宰相之咎”、“陰陽乖爽,事屬在予”等等,以示負責。武後此番主動要求避位,一則說明她的權勢確有增長,沒有人會要求一位無權無勢的後妃爲國事負責。二則也反映出她當時的地位並不穩固,當武後升位太後大權在手之後,不要說是私下議論,就算不識趣的儒生上書直谏要求太後還政皇帝,那也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絕不會有迫於壓力歸政之說。說來武後雄飛既久,豈甘雌伏?此舉確有不得已之處。她雖有“二聖”的尊號,但一直未能建立起自己的私人領導班子。昔日六位翊贊功臣,許敬宗老病退休,李義府、崔義玄等亡故,依靠構陷裴行儉、逼殺長孫無忌上台的袁公瑜給一貶再貶,現在冤家對頭裴行儉手下當差,真是十年風水輪流轉。平心而論,和曆代弄權的後妃比起來,武後參政之初行動內斂小心得多,單是做了二十年多年的皇後,還沒有一名外戚掌握朝中實權便少有人能及。這固然讓她獲得了高宗的信任,能夠走得更爲長遠,但始終勢單力孤,一切權力均來自於皇帝。高宗的身體已經相當衰弱,需要借助武後來處理朝政,但對武後權勢的增長仍存戒心,既要用她,又要防她,關係微妙,態度暧昧。如今太子羽翼已成,事事自有主張,不再需要這個母親來指手畫腳,如果高宗再不明確表態,她作爲皇後又有什麽理由繼續參與朝政?又有什麽資本繼續停留在競技場上?
  
  此外,母親楊氏的死也給了她不小的打擊。武後一生受楊氏影響甚大,愛好文史不喜針線的習慣,睚眦必報心狠手辣的性格,都來自於楊氏的遺傳。在武後奪嫡爭寵的關鍵時刻,楊氏忙內忙外,收集信息,監視政敵,籠絡支持者,爲女兒很是操勞了一番。裴行儉和長孫無忌等的密談就是通過楊氏轉告給武後,導致裴行儉被貶的。如果說武後的奮鬥曆程上曾經有得到過家人的助力而不是阻力,那就是來自於楊氏了。所以武後雖然淡漠親情,但跟楊氏的關係一直很好。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份本不該受俗務影響的母女之情也漸漸變了質。魏國夫人之死雖然瞞過了高宗,卻瞞不過和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賀蘭敏之,深知武後性格的楊氏也不可能沒有懷疑,只是無可奈何罷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保護好外孫賀蘭敏之而已。然而賀蘭敏之輕佻叛逆,屢屢挑釁武後,如果依照武後的性子,敏之早該死了幾十次,只是礙於楊氏的面子,不得不隱忍。天長日久,積怨在心,母女親情也就降到了冰點。直到楊氏去世,武後才發現世間除了楊氏,竟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不計私利地幫到她,天地之大,她竟孤獨得如此徹底。既無外戚之助,又無重臣支持,內外交困的武後索性賭上一賭,如果高宗存心收回他交給武後的一切,現在正是機會。
  
  高宗的身體是越來越差了,除了久病不愈的風疾和肺病,又新近染上了瘧疾。在病患的折磨下,一向現實的高宗也起了乞靈於丹藥延年益壽的心思,幸爲宰相郝處俊所谏止。以高宗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單獨掌握朝政。當時太子弘已經大婚,又有一班忠心耿耿的大臣輔佐,從各方面看,都完全可以成爲一位賢明而受人愛戴的君主,如果高宗甘心放手的話。然而權力的滋味是如此甘美,沒有人能輕松容易地放低。若幹年前曾經打算廢後爲此還賠上宰相上官儀一條性命的高宗,此時卻改了主意,選擇仍然維持現狀,繼續讓武後充當自己的代言人,指望通過皇後和太子之間的互相制衡來保持自己對朝政的影響力。武後避位的請求被駁回,上元元年更上尊號天皇、天後,進一步確認了武後在朝中的地位。至此,夫妻、父子互相牽制、共同執政的三角形政局已然形成。從唐帝國日後的風雲變幻來看,便能明白睿宗及時退位讓兒子李隆基登基對於肅清太平公主勢力起了何等重要的影響。這,怕也是血和淚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吧!有了玄武門兄弟相殘的血案,才有了甯王甘願讓三弟李隆基爲太子,最終兄弟和睦大被同眠的佳話。有了武後殺子奪位的慘烈,睿宗才會在感覺自己力不能及之時,甘願提前退位以保障皇位傳承的穩定。
  
  高宗既然決定在妻子和兒子之間走鋼絲,對於武後執政也就采取一面擡舉,一面打壓的策略,這邊廂駁回武後避位的請求,那邊廂又頻頻下诏太子監國。許敬宗退休引發的風波才平息,圍繞他去世如何擬定谥號又成爲武後和朝臣角力的戰場。先作爲李治的東宮舊人,後作爲武後的忠實盟友,許敬宗在高宗朝可謂位極人臣。他可以隨意出入禁中,騎馬入朝,這樣的恩遇,只有李績才能相比。泰山封禅,也是他和李績出任封禅使。許敬宗在官場上頗識進退,很有分寸,因此在擁立武後的翊贊功臣都先後被高宗舍棄之後,仍然能夠屹立不倒,善始善終。除此之外,他的物欲、色欲、和名利欲,實在和李義府不相上下。李義府爲了錢財公開賣官鬻爵以至被人譏爲“銅山大盜”,垂涎美麗的女犯人以至逼殺大理寺臣,氣憤世家大族瞧不起他慫恿高宗頒布禁婚令,好惡強烈到最後惹惱高宗落到可悲的下場。這些都可以在許敬宗身上找到共同點,只是許敬宗壓榨的對象是他的家人。在家族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許敬宗對於金錢的貪婪,驅使他把女兒嫁給蠻夷之子以索要大量錢財,還曾因此受到彈劾。如果說這是他長期貧賤實在缺錢也可以理解,後來他已貴爲宰相,權勢無人能比,還會因爲貪圖巨額聘禮而把另一個女兒嫁給出生奴隸的將軍,這人的物欲實在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許敬宗得志時已經六七十歲,史書上用“好色無度”來形容他的欲求。他曾經建造飛樓七十間,讓家妓騎馬在樓上奔走,以此爲戲。老父少妻的結果是跟他的子孫爭風吃醋,爲一些有的和沒有的風流韻事先後奏請把兒子和孫子流放嶺南,導致他們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和李義府一樣,許敬宗素以才華自诩,功成名就之後,他以超乎尋常的高傲來表示自己的輕蔑。跟人說話總是裝著不認識別人:“對不起,我耳朵背,記性又不好,總是記不住你的名字。不過呢,如果你是曹植、劉桢那樣的才子,就算只見過一次我也一定記得你。”李義府的好惡表現在他對支持自己的人死心塌地,對於他瞧不上的人傲慢無禮,許敬宗的好惡則表現在他隨意塗改史書上,親戚好友一律塗脂抹粉,政敵一律百般诋毀,史書完全成了他做人情的賣菜籃子。在官場上許敬宗左右逢源,接連扳倒權臣長孫無忌、褚遂良、上官儀,給他弄得罷相的宰相少說也有5、6位,手段的狠辣陰險就算號稱笑裏藏刀的李貓也得甘拜下風。李義府張狂放肆,毫無顧忌,最後全家都被流放,孤零零地客死異鄉。許敬宗卻得享高壽,還得到死後陪葬昭陵的榮耀。然而這兩人從本質上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都是自負才華卻長期被人看不起的寒士,一旦得志都以瘋狂的追名逐利來滿足自己的欲壑難填,用欺淩他人來報複世界,尋求心理上的平衡。年輕時的折辱坎坷,造就了他們畸形的性格,才子一旦抛棄了道德和良心,行事往往比惡棍更爲可怕。而能夠收放自如地駕馭許敬宗和李義府的武後,又是何等的曠世怪傑,真是讓人難以想象。
  
  許敬宗的所作所爲,早已惹得清流不滿,借著給他商定谥號之機來個整體發作,說他“棄長子於荒徼,嫁少女於夷貊。按《谥法》,‘名與實爽曰缪,’請谥爲缪。”平心而論,這個谥號按許敬宗的作爲還真當得起,可是心腹重臣一旦去世就背這麽個名也未免太不給武後面子。還陪葬昭陵呢,名與實爽曰缪,指言名美而實傷,葬禮越隆重就顯得越可笑。可惡的博士學士們還堅持不改,說谥號爲缪都算給許敬宗面子了,真要論起來應該更差才對。朝廷沒法,只好召集五品以上的官吏全部參與,集體商議,最後來了個折衷,“既過能改曰恭。請谥曰恭。”總算勉勉強強讓這位重臣的身後事不至於變成笑話。不過,要鬧到召集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吏集體商討才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也側面反映出武後在高層官吏中的支持率並不高。如果沒有當初泛階這一手讓大批寒士入仕收買人心,事情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尚未可知。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終了。第二年,高宗突然頒布诏令,稱許敬宗記史頗多不實,命史官重新修改,而這次任命的修史專員正是李義府的死對頭——劉仁軌。現在的劉仁軌可不是當初那個屢遭李義府陷害,即使對方已經被貶流放,自己又立有大功,仍然不敢返回長安的可憐蟲了。他已經官拜宰相,又屢屢奉诏出征,出將入相,掌國權柄。以他來監修國史,可想而知必然會對某些人和事重新評價。武後敏銳地感到,情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了。
  
  上元元年,高宗把祖宗封了個遍,然後自稱天皇,武後爲天後。塞給武後這根胡蘿蔔,緊接著就來了記悶棍,下诏恢複長孫無忌的爵位,陪葬昭陵,並以長孫無忌的曾孫長孫翼承襲趙國公的爵位。這是劉仁軌封诏修史的第二年。一環扣著一環,一連串的攻勢幾乎讓武後喘不過氣來,避位被拒的後果就是她在競技場上繼續呆下來,面臨一重接著一重的巨浪。現在的武後,才真正深切地感受到朝中無人的無助,也讓她看清了眼前的路:
  第一、 她必須掌握政權,宰相中一定要有人支持她。
  第二、 她必須掌握軍權,才能在必要時威懾他人。
  如果做不到這兩點,她將永遠無法執掌大權,成爲最終的勝利者。但當時的宰相以劉仁軌爲主流,另外幾位宰相戴至德、張文瓘爲太子賓客,郝處俊爲鐵杆反武派,無一是武後心腹。既然暫時無法在宰相中安插人手,武後便別辟蹊徑,以愛好文學編纂書籍爲名,招納了一幫學士作爲自己的死黨,這就是日後掌國權柄、號稱“內相”的翰林學士的前身——北門學士。

     一般認爲,武後建北門學士是受了李世民開弘文館招攬十八學士的啓發。武德四年後,當時尚爲秦王的李世民恃其平定天下之功,陰蓄奪嫡之謀,遂以自己戎馬倥偬,未能熟知經史爲由,特開文學館,延攬四方賢才,分爲三番,每日引見,與他“討論文典”。其中聲名最著的有十八人,爲首的即是日後成爲貞觀名相的房玄齡與杜如晦。打著“銳意經籍”的名號,實際上是爲自己延攬私人智囊團,參謀帷幄,在討論文學的合法外衣下爲李世民奪嫡作準備。及至李世民登基之後,這班人以從龍之功,多位列宰輔,迅速實現了政權的交接,保障了局面盡快穩定。
  
  武後見心腹宰臣先後衰老凋零,便援用前朝故例,延攬了一幫資曆較淺的文人來幫她編寫書籍,以教化人民。以往召集博學鴻儒寫書,多依靠州縣的推薦而定,但這批學士都是武後親自選拔,召入禁中,爲她繼續編寫武則天係列叢書。初爲皇後期間武則天編寫的大多是《古今內範》、《孝子傳》等著眼家庭倫理的書籍,現在她是掌國輔政的天後,編寫的便是《百撩新誡》、《臣軌》等訓誡臣子的書籍了,顯示出武後的調教對象已經從兒子媳婦擴大到了朝臣的範圍。這些學士大約爲武後編纂了一千多卷書籍,落名都是“大聖天後親撰”,其中最著名的是《臣軌》一書,教導臣子該如何忠誠於君主,常常跟李世民寫給李治看的《帝範》一書合出,稱爲《帝範臣軌》。不過編書只是一個幌子而已,以這些學士的官職和聲望而論,對於朝政是沒有什麽發言權的,武後以入內編纂爲名,密令他們參決朝廷奏議和百官表書,以分宰相之權。因爲朝臣上朝是從南門進入,這些學士在武後特許下可以從北門,也就是玄武門進入,故被稱爲“北門學士”。北門學士實際上就是武後的私人內閣,在武後的精心培植下,隱然成爲朝廷新貴,主要有劉祎之兄弟、周思茂、元萬頃、範履冰等人。這些人因爲掌握武後私密太多,在武周革命前後,被武後假酷吏之手一一誅殺。元萬頃太後掌政時遷鳳閣侍郎,坐誅。範履冰,載初中坐舉逆人被殺。周思茂,垂拱中下獄死。劉祎之以宰相之尊,垂拱三年賜死於家。
  
  李世民以藩王之身志在奪嫡,故開文學館延攬十八學士,武後延攬北門學士又是準備對付誰呢?發展到這一階段,情形已經很明顯:是的,皇後的尊榮已經無法令她滿足,她要奪取的就是唐帝國至高無上的權位。無論是丈夫,還是兒子,都不能阻擋她的腳步。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1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16
上元元年八月,高宗武後進號天皇天後,九月下诏爲長孫無忌歸葬昭陵,數月後,武後做出反擊,上書高宗十二條革新政策,全面反映了她的政治見解,也反過來將高宗一軍,這就是著名的上書建言十二事。內容如下:
  一、 勸農桑,薄賦徭;
  二、 給複三輔地,即免除京畿三輔地區的徭役;
  三、 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四、 南北中尚禁浮巧,要求少府監所署的官營手工業作坊停止生産淫巧之物;
  五、 省功費力役,要求儉省各項工程的費用和百姓的勞役負擔;
  六、 廣言路;
  七、 杜讒口;
  八、 王公以降皆習《老子》;
  九、 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要求父親在世母親去世的也應該服喪三年;
  十、 上元前勳官已給告身者無追核,指上元以前的勳官,朝廷已經發給告身也就是勳官憑證的,不再審查核實;
  十一、 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指京官八品以上的增加俸祿;
  十二、 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指長期任職的官吏,才能高地位低的可以升職。
  
  上書建言十二事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等方方面面,是一份完善而全面的施政綱領,大體可分爲三部分:一是尊崇老子,提倡道家無爲而治的方針,息兵息役,輕徭薄賦;二是移風易俗,淨化政治空氣和社會習俗;三是要求照顧中下級官吏和百姓的利益,以圖籠絡人心。
  
  其中第一條重視農業,第六條廣開言路,第七條疏遠小人、杜絕讒言,幾乎是每個統治者上台都要鼓吹的官樣文章。第四條禁斷浮巧,旨在迎合高宗提倡節儉的口號,第八條要求大臣們都學習《老子》,因“國家聖緒,出自玄元皇帝(指老子)”,李唐皇族以老子李耳爲先祖,提倡尊崇老子以示武後忠於李唐的立場。這兩條都有向高宗和群臣表忠心,打消他們戒心的考慮,當然也從側面反映了她尚未獨掌權柄,還需要妥協示好。等到她地位穩固之後,那就要求大臣不學習《老子》,改學習她寫的《臣軌》了。第三條息兵,以道德化天下,是整個施政綱領中的核心要點,即道家的無爲而治。勸課農桑,輕徭薄賦,禁斷浮巧,省功費力役等等,皆是圍繞這個中心擬定的。
  
  整個治國綱領都以李唐尊崇的道家思想爲出發點,無一不是堂皇道理,貌似給足高宗面子,實則暗藏機鋒,別有玄機。以“息兵,道德化天下”而論,消弭戰事,與民休息,無人可以說半句不是,然結合當時的政局來看,吐蕃的崛起令唐帝國的邊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西面突厥貴族密謀複國,東方新羅蠶食遼東故地,煽動起當地的民族情緒,解決起來頗爲棘手。高宗有心開疆拓土成爲一代雄主,自不容西域和朝鮮半島脫離唐廷的統治,而他任命的兩位儒將,偏偏又都是武後的政敵。裴行儉縱橫西域,治地萬裏,劉仁軌經略遼東,屢破新羅。每一次征服和勝利,都爲他們的功勞簿錦上添花,使其地位更加不可動搖。尤其是長期負責選官的裴行儉,先後薦引提拔了大批良材骁將,是武後勢力向軍隊滲透的一大阻力。有鑒於此,武後要求息兵止戰,正是向忠於李唐的軍方勢力刺下的溫柔一刀,直指要害。古中國向來都有撫民以靜、止戈爲武的傳統,漢武溝通西域,唐宗南征北戰,皆被宋儒評爲窮兵黩武,好大喜功。這一理論在唐代大臣中也很有市場,太宗皇帝對高昌和薛彥陀的征服戰爭,都受到以魏征爲首的儒臣的批評,降至武周時期,名相狄仁傑也以勞民傷財爲由要求放棄安西四鎮。而大非川一戰唐軍損失甚重,府兵待遇低下等等,也令得民間反戰情緒升溫,府兵逃亡人數的增多便是明證。故此,武後上書稱“今群臣納半俸、百姓計口錢以贍邊兵,恐四方妄商虛實,請一罷之。”[4]說群臣需要交納一半的俸祿,百姓要交納人口稅來贍養邊兵,請一一罷黜,把普通官吏和百姓的利益和邊兵直接對立起來,對裴行儉、劉仁軌等軍方實權人物構成壓力。
  
  第九條要求父親在世母親去世的也應該服喪三年,被認爲是具有女權色彩的一項提案。古中國的宗法制度於禮雖是夫妻匹齊,但仍然以父係爲主。父親去世子女需服喪三年,母親去世時如果父親已經不在世,同樣要服喪三年;但如果母親去世時父親仍在人世,爲了表示對父親的尊重,子女只需服喪一年。武後認爲這不合人情道理,要求修改禮儀:
  竊謂子之於母。慈養特深。生養勞瘁。恩斯極矣。所以禽獸之情。猶知其母。三年在懷。理宜崇報。若父在爲母止一期。尊父之敬雖同。報母之慈有缺。且齊斬之制。足爲差減。更令周以一期。恐傷人子之志。今請父在爲母終三年之服。[5]
  武後在表章中論述母親對子女的生養之恩,如天高海深,爲人子者不尊重孝順母親,未免禽獸不如,“竊謂子之於母,慈養特深,生養勞瘁,恩斯極矣,所以禽獸之情,猶知其母。”雲雲,委婉地表達出對太子弘“數怫旨”的不滿,和日後以《孝子傳》賜次子賢的做法如出一轍,希望借此條例提高母親在家族中的地位,強調兒子應尊重母親。
  
  第二條請求免除京畿三輔地區的徭役,和第十一條表明希望給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俸祿,擺明施惠於京畿地區的官民。第五條要求儉省各項工程的費用和百姓的勞役負擔,是針對唐代賦輕役重的弊端而提出的務實之舉;希望能停建不必要的工程,減少征發百姓服勞役的機會,切實減輕農民的負擔。而第十條對勳官免除核查和第十二條讓長期任職的官吏升級,則是繼泛階之後第二次擴充官僚隊伍的大手筆之作。所謂勳官,是指普通士卒可通過軍功來獲得勳賞。唐代素重軍功,身手矯健的民衆和庶族地主常會主動應募從軍,以獵取功名富貴。薛仁貴就是通過參加太宗征高句麗的戰爭,由一介布衣一躍而成五品將軍的。勳官並非職事官,也就是只有品級而沒有具體職守,但可按照勳品的高低占有數量不等的土地,經過铨選考試合格的可以獲得真正的官位。此外,在社會地位上,勳官享有同品官吏的待遇。但對前方軍將所立的軍功,回到內地要一一審核,不合格的會追回政府頒發給他們的勳官告身,稱爲“奪賜破勳”。這對他們當然是一個沈重打擊。武後提出“上元前勳官已給告身者無追核”,正是考慮到這部分人的利益。而讓長期任職的官吏升級,更是下層官僚的福音,可謂廣收人望了。這五條議案,都與基本國策無關,卻鮮明地反映出武後爲民衆和中下級官吏爭取利益的立場。這一立場,實際上貫穿了武則天的整個執政生涯,也奠定了她統治的基礎。只因這些人才是唐帝國的社會基本構成單位,無論上層風雲變幻,乾坤易主,始終海內晏然,纖塵不動,無數次叛亂都不能得到來自社會底層的支持,史稱“上亂而下不亂”,即是指此。武周政權能維持二十年,其原因也在於中下層官僚和民衆的支持,而不是某些人所說的全靠少數精英的超負荷運轉了。
  
  武後的上書建言十二事,以尊崇老子爲旗號,以道家的無爲而治爲根本,處處表現出廣大民衆和中下級官僚爭利益,叫人完全反駁不得。采納吧,恩德在武後;不采納吧,怨憤在高宗。無論高宗如何處理,武後都已穩立於不敗之地,她的精明與老辣,在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是以明知整項提案處處心機,高宗也不能不考慮再三,最後下诏“略施行之”,也就是表面上同意,卻在實際執行中大打折扣,比如“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這一項,就是在武後掌政後才真正寫入條文的。“帝皆下诏略施行之”的這個“略”字,隱隱透出高宗尴尬而無奈的心情。他這時才意識到,昔日那個低眉順眼婉轉承歡的枕邊人,已經強大到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了。

     然而以高宗孱弱的身體,已經無法再單獨掌控政權。風疾、肺痨、瘧疾長期病痛的折磨,一點一滴地蝕耗著他的生命,雖然只有40多歲,卻早已無複年輕時的銳氣和豪情。所有的精力,集中應付病魔的侵襲後已經所存無幾,每次病情緩和後,又需要花大量時間去遊幸、休息。每當酷暑嚴寒,都需要外出避暑避寒。這一點,看看高宗這段時間的履曆表就會非常清楚:
  乾封元年正月,禅於泰山。三月,幸東都。四月,返回長安。
  乾封二年秋,久疾不愈。
  總章元年二月,幸九成宮。八月還京。
  總章二年四月,幸九成宮。九月幸岐州,十月還京。
  鹹亨元年四月,幸九成宮,八月還京。
  鹹亨二年正月,幸東都。十一月,幸許、汝二州。十二月校獵於葉縣。
  鹹亨三年四月,幸洛陽合璧宮。十一月還京。
  鹹亨四年四月,幸九成宮,八月患嚴重瘧疾,病情危笃。十月還京。
  上元元年十一月,校獵於華山,幸東都。
  上元二年三月,風症複發,目眩難忍。
  
  每逢這時候,武後都會陪隨在側,克盡婦職,同時也嚴防他人接近權力中心。這年武後52歲,政治智慧和心理的成熟度都正值巅峰狀態,和病弱的丈夫形成了鮮明對比。上元二年,高宗爲父親太宗皇帝追福的大奉先寺建成,然而高宗染病在身無法親臨,天後武氏便代表高宗率領群臣前往參加寺內佛像的開光儀式,那就是被稱爲中國佛教史上巅峰之作的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傳說,佛像的面容正是按照武後的容貌雕刻而成的。
  
  龍門石窟始建於北魏時代,從金戈鐵馬一路殺伐中走過來的鮮卑皇族,最終在佛教中找到了永恒的心靈慰籍。“鑿石造佛,如朕帝身”,他們按照北魏曆朝君王的肖像來雕鑿佛像,傾盡皇室之力營造石窟,在石塊上镌刻下這個民族的曆史。降至初唐,龍門依然是皇家石刻造像的寶藏,只是目的已經改變,主要是李唐皇族和後妃們爲親人祈福而作。高祖時代的河間王李孝恭,婕妤劉氏,太宗時代的魏王李泰,貴妃韋氏,都曾在龍門造像開龛,爲親人祈福禳災。高宗登基之後,提倡以孝治天下,遂於長安爲母親長孫皇後建造大慈恩寺,於龍門爲父親太宗皇帝建造大奉先寺。大奉先寺動工於麟德年間,鹹亨三年,也就是武後進號天後的前一年,武後捐助了2萬貫脂粉錢營建寺中佛像,也就是盧舍那大佛,而整體工程直到上元二年才完工。因武後捐錢造像的功德,盧舍那大佛也就按照她的意思塑成她的化身佛像。
  
  並不是所有的學者都贊同這樣的說法。有學者認爲鹹亨三年正是武後出於政治需要竭力取得高宗信任的時候,捐錢是作爲一個賢惠的皇後支持丈夫的表現,又豈會如此張揚有意突出自己?不過,一面扮演賢惠妻子的角色,一面不放過任何突出自己的機會,似乎正是武後的拿手好戲。盧舍那大佛呈現出早期佛教造型中極爲少見的女性形象,且正與史書中記載的武後“方額廣頤”的特征相符。盧舍那,梵文意義爲“光明遍照”,武周革命後武後以“曌”爲名,自稱彌勒轉世,上尊號爲日月當空、光明普照的“金輪聖神皇帝”,恐怕並不僅僅是偶然。
  
  “相好希有,鴻顔無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這是唐人《大盧舍那像龛記》中對這一坐像的自評。在西方創世紀的神話中,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而在東方帝王的權威下,神佛的模樣卻是按照在上者的容顔來雕刻。不知道開光儀式上的武則天,注視著和高達19米、雍容華貴象征著權威和力量的盧舍那大佛坐像,心裏在想什麽呢?是否,她心底正回蕩著古老的鮮卑帝王“鑿石造佛,如朕帝身”的豪語?是否,從那時起,稱帝的雄心或者野心,已如火焰般升騰而起?
  
  歲月流轉,千年已逝,武周和李唐都已成爲發黃的書頁,盧舍那大佛卻依然留存下來,帶著神祗的尊貴與冷漠,沈默地俯視著腳下這片寥廓而蒼茫的大地。那端凝沈靜的目光,穿越時空和紅塵,輕賤生死,淡漠悲歡,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神秘而飄忽的笑意。
  
     絕美。
  
     然而冰冷。
  
  人間的主宰,天上的神祗。現在的武後,目標清晰,行動果決。她野心和權勢的增長,高宗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然而他悲哀地發現,以自己的精力和身體狀況,已經無法阻止武後的崛起,在群臣的勸說之下,高宗終於起了提前傳位給太子弘的心思。爭奪唐帝國最高權力的戰爭,隨即進入白熱化階段。

  
  [4]《新唐書*後妃傳》
  
  [5]《唐會要*服紀上》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25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30
太子弘和武後之間的分歧由來已久。早在鹹亨二年二聖幸東都,留太子弘監國,戴至德、張文瓘兩位宰相輔政,這是弘第五次奉诏留京監國,時天下大旱已久,關中饑馑,二聖東巡當與就食於漕運便利的洛陽有關。弘身體病弱,政事多委決於兩位宰相,自己四處出巡,體察民情,見有兵卒的食糧裏有樹皮和草籽,便吩咐人把自己倉庫裏的米分發給窮人。這日遊曆宮禁,不料卻見到長期幽禁在掖庭的兩位異母姐姐,也就是蕭淑妃的二女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因爲母親的緣故,她們一直無聲無息地拘禁在後宮裏,早已被人遺忘,雖然早已成人,卻仍未嫁人。弘驚訝而又不安,立即奏請讓兩位姐姐出嫁,同時希望能將父皇同洲沙苑的空地出借給窮人耕種,二事合爲一書,快馬報至東都。
  
  弘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當初廢太子忠以謀反罪被殺的時候,他也曾奏請爲哥哥收屍下葬,武後也曾微笑著附和高宗稱贊弘的仁厚,但這次她可笑不出來了。畢竟廢太子忠是高宗下令殺的,而兩位公主長期未嫁卻直指是她這個後宮女主人失職。當時的武後,地位並不穩固,前一年才在重壓下遞交了後位辭呈,正是需要花心思討好高宗的時候,李弘此舉讓她著實尴尬。而李弘監國竟然讓宰相掌政,自己四處巡遊親民扮菩薩狀,也讓武後覺得兒子擺明收買人心,故意讓人看清母親的刻薄來襯托他的仁慈。弘的請求占盡道理,無可拒絕,诏令一並準奏。憤怒而無從發泄的武後,當即將兩位公主隨便指給殿前當值的翊衛權毅和王勖,草草完婚。事後,武後也覺不妥,於是主動爲兩位公主請封,表現出嫡母的大度風範,然而弘這一舉動給她帶來的難堪卻久久難以忘懷。史載,弘“由是失愛於天後”。
  
  這一故事被後來的史家渲染得十分精彩,兩位公主的年齡一說“年逾三十而不嫁”(《資治通鑒》),一說“四十不嫁”(《新唐書》),乍一看真以爲就算不到四十歲,至少也有三十七八,的確太不人道了。可是仔細一想就有點不對頭了,鹹亨二年高宗自己都才43歲,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不察,宣城公主的墓志銘至今留存,明載她以高安長公主的封號卒於開元二年,享年66歲。[1] 那麽倒推到鹹亨二年,宣城公主應爲23歲。義陽公主略大,大概25、26歲左右。司馬光和歐陽修都是出名治史嚴謹的飽學宿儒,卻不願意花一點點時間做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特別是司馬光,還特意把此事記於上元二年條,有意將此事與李弘暴卒拉上聯係,實在令人歎息。《資治通鑒》裏關於高宗後期的年代記載多有失誤,如高宗曾經打算讓天後攝知國事,因中書令郝處俊力谏,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李義琰聲援,高宗才打消此念。此事唐書明載於上元三年李弘去世後[2],而據通鑒,李義琰也是儀鳳元年(即上元三年,公元676年,高宗武後朝改元比較頻繁)四月才遷爲同中書門下三品,位列宰相,得以參與討論國事。司馬光卻將此事記於上元二年三月,諸般鋪墊準備停當之後,才嗆訖咧哋嗆訖咧哋地隆重推出上元二年四月,“太子薨於合璧宮,時人以爲天後鸩之也。”個中苦心,頗令人玩味。
  
  而兩位驸馬也並非出身卑微,翊衛屬親、勳、翊“三衛”部隊之一,皆由官員子弟充任。義陽公主驸馬權毅祖上曆事北周隋唐三朝,都是都督、刺史以上級別的官,祖父爲太宗在藩時秦王府嫡係要員,封盧國公。宣城公主驸馬王勖祖父也官至監門將軍,封平舒公,論門第身份足堪匹配兩位公主。[3]婚後兩位驸馬都立即解褐任官,一爲袁州刺史,一爲穎州刺史,仕途並未受到刻意打壓,婚姻生活也尚稱和諧。雖然如此,按當時少女多十五歲出嫁的風俗來看,兩位公主也確實算大女了。且武周革命後,兩位驸馬仍被羅織成罪而枉死,“非罪嬰酷,公主複歸於後庭。”顯示出武後心中仍存芥蒂,只是高宗在世時有所顧忌而已。據稱,宣城公主再度被幽禁入宮之後,虔誠禮佛,以至“有菩薩現前者數四,後每奇之。”想來是公主爲了逃避武後迫害,於是自稱有菩薩護體吧。
  
  兩位公主的婚事僅僅是太子弘和母親意見不一的一個側面。武後再不悅,也不可能在太子弘占盡道理的情況下疾言厲色地斥責太子。相反,弘的請求立即得到允準,公主出嫁,驸馬升官,辦得雷厲風行,迅疾高效。一切操辦停當之後,武後將兒子召至東都,爲他籌辦大婚典禮,對象是右衛將軍裴居道的女兒,出了名的溫柔賢淑。慈母一腔愛子之情,看得令人感佩不已,太子弘那冒昧的請求,仿佛並沒有影響母親一絲一毫。不過,這位甚有婦禮深受高宗嘉許的裴氏女,原來並非太子妃的首選,太子弘的未婚妻原本是以美貌聞名京師的楊思儉的女兒,可惜在大婚前夕被武後的外甥賀蘭敏之奸汙。
  
  [1]《高安長公主神道碑》:惟開元二年龍集攝提格夏五月哉生明,高安長公主薨於長安永平裏第,享年六十有六。
  
  [2] 《舊唐書*郝處俊傳》:
  三年,高宗以風疹欲遜位,令天後攝知國事,與宰相議之。處俊對曰:「嘗聞禮經雲:'天子理陽道,後理陰德。'則帝之與後,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違反此道,臣恐上則谪見於天,下則取怪於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後尚不許皇後臨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傳位於天後?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二聖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族。伏乞特垂詳納。」中書侍郎李義琰進曰:「處俊所引經旨,足可依憑,惟聖慮無疑,則蒼生幸甚。」帝曰:「是。」遂止。
  
  《舊唐書*李義琰傳》上元中,累遷中書侍郎,又授太子右庶子、同中書門下三品。時天後預知國政,高宗嘗欲下诏令後攝知國事,義琰與中書令郝處俊固爭,以爲不可,事竟寢。
  
  [3] 見權毅墓志銘《唐故袁州刺史右監門將軍驸馬都尉天水權君墓志銘》及宣城公主墓志銘《高安長公主神道碑》
  
  [4] 《高安長公主神道碑》:
  天授中,聖後從權革命,驸馬非罪嬰酷,公主複歸於後庭。凡九十甲子,口不入辛味,耳不聆曼音,體逾尚柔,言靡敵怨,運觀心之神,豈寂以幽通?將虛而信受。有菩薩現前者數四,後每奇之。中宗禹物不改,漢儀初複,命宗正卿李珍冊拜宣城長公主,食實封一千戶,並置府僚,比侯王之封,齊令丞之秩。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34
賀蘭敏之輕佻任性,從童年時代開始武後已經成爲皇後,母親是高宗的意中人,物質生活應該相當順遂。他繼承了武家人出衆的美貌和魅惑,才情醉人,談吐風流,幾乎是全長安城少女的夢中情人,也得到外祖母楊氏的格外關愛。母親死後,賀蘭敏之越發沒人管教,更加縱情濫性,留戀花叢,頗有點人不風流枉少年的味道。關於當時他和武後的關係,史書上沒有明確記載,不過魏國夫人對武後頗爲敵視,作爲親哥哥的賀蘭敏之恐怕和武後也不會太親密。乾封元年泰山封禅,武後利用武惟良等獻食的機會毒殺正力圖接近高宗的魏國夫人,葬禮上敏之入吊,高宗哭泣著說“朕上朝時魏國夫人還好好的,下朝就聽說她去世了,怎麽會這麽快!”賀蘭敏之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心機深沈的武後聽說之後,只靜靜地說了一句:“此兒疑我。”
  
  賀蘭敏之並沒有因此而罹禍,改姓爲武,依然繼承著祖父武士彠周國公的爵位,並隨著武後不斷對父親尊崇贈官而水漲船高,雖然年僅20多歲,赫然已是三品清貴。這固然和楊氏對他的照顧有關,但武後當時應該對他仍存拉攏之心,畢竟當時許敬宗退休,正是急需用人的時刻,十分需要安插一個得力的助手在朝中配合奪權。總章元年武後再尊父親爲司徒之後,又請下旨意,太原元從功臣家屬在朝無五品以上官職,子孫及曾孫擢一人授五品官。若先有四品五品官執,加授子孫等一人連升兩級,若有三品已上官職,加爵三等。[4] 這雖然是爲了尊崇父親,直接受惠者卻是敏之。如果武後只是爲了顧及母親的感受而不願即刻下手,應該不會做得那麽賣力。敏之得以進入弘文館修史,極爲時人豔羨的清要工作,過著“朝陪紫極,……夕宴青宮,……坐爲師友,入作腹心”的生活。如果他乖覺一點,想必也會成爲日後武承嗣那樣的權貴外戚。然而,或者一帆風順的人生助長了他的任性,或者是仇恨太難以讓人忘記,敏之對於武後的種種示好並沒有任何感激的表示。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對抗武後,甚至自己的榮華富貴也是拜武後所賜,敏之依然任性地躲在楊氏的庇護下向武後做了幾次拙劣的挑戰。他根本動不了武後分毫,於是就拿武後身邊的人出氣,越是武後親近看重的人他就越去惹,不管你是否無辜,只要能讓武後生氣,他就高興。
  
  外祖母榮國夫人楊氏對他疼愛無比,敏之對她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感情,然而楊氏去世之後,主持喪禮的敏之卻把武後交給他爲楊氏造佛像追福的瑞錦挪作它用,還故意穿吉服奏妓樂。要說敏之就算風流成性少年貪歡,也不爭這幾天,除了有意激怒武後沒有別的解釋。太子弘並沒有得罪他,準太子妃楊思儉的女兒更無辜,跟他武家上演的這出豪門恩怨沒有半點聯係,純然爲了報複,這位花花公子施展出渾身的風流手段趕在大婚前把楊家姑娘騙到了手,然後滿帶著采撷名花的快樂,洋洋得意地看著武後爲取消婚禮防止醜聞外傳而忙亂。然而,弘畢竟是太子,這個不行可以另外選妃,而可憐的楊家姑娘卻成爲敏之強烈的報複心態下的犧牲品。可以理解敏之的叛逆和荒謬的人生給他造就的畸形心態,如同他的妹妹年輕貌美的魏國夫人,也曾經自恃青春年少和高宗的寵愛,自不量力地試圖挑戰武後的權威。然而魏國夫人畢竟只是拿自己做賭注,和敏之這樣拉著他人一起陪葬的做法仍然不同。爲了讓武後激怒一時,不惜毀掉無辜者的一生,無論是什麽理由,也無法爲敏之這樣自私的行爲開脫。就連年幼的太平公主,也同樣成爲敏之報複武後的棋子——趁太平公主到榮國夫人楊氏家中做客的時候,她身邊所有的侍女,無不被敏之有錯殺無放過地一一弄到手。武後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
  
  皇後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弘大婚之後,武後親自上表控訴敏之的罪狀,要求嚴懲:1)私自挪用爲榮國夫人造佛像追福的瑞錦;2)居喪期間穿吉服奏妓樂;3)勾引外祖母榮國夫人,與之有苟且之事;4)逼淫準太子妃楊思儉的女兒;5)逼淫太平公主隨從宮人。整篇罪狀書簡直是皇家隱私大曝光,其中前三條均涉及武後之母楊氏,尤以第三條“烝於榮國夫人”最爲勁爆。92歲的外祖母私通24歲的外孫,這樣的配對古今中外都罕見得很。如果是真的,外祖母的老當益壯和外孫的百無禁忌都讓人大開眼界,但如果是假的,武後又怎麽願意拿去世的生母的名節去陷害賀蘭敏之這樣一個毛頭小子?單是第二條居喪期間穿吉服奏妓樂已觸犯十惡中的不孝重罪,一旦核實,賀蘭敏之便難逃性命,又何必多此一舉?如果說武後和母親後期已有隔閡,就像不滿太子弘而不在乎將醜聞公諸於衆,那麽太平公主可是武後的掌上明珠,說敏之逼淫太平公主隨從宮人,難道就不會讓人聯想到以敏之的老少通吃太平公主的清白能否保住?這些罪狀裏,可以確定的是逼淫準太子妃一項,否則太子弘不會另娶裴氏。由此觀之,其他罪狀應該也有一定的真實性,武後可能怕賀蘭敏之破罐子破摔到處亂傳,索性自己先說出來。
  
  既然武後不在乎醜聞外傳,這位俊俏浪子的下場是可以料想得到的,賀蘭敏之被流放雷州,中途斃命,一說是被人用馬缰缢死,一說是他自己自殺。史書上從頭至尾都沒有論及太子弘對此事的態度,不過開頭發現自己的未婚妻被母親的外甥奸汙,好容易平靜下來另娶裴氏,以爲可以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又被母親公開揭開瘡疤,象弘這麽敏感的人心裏恐怕不會好受。原本政見和人生觀都和母親截然不同的弘,和武後之間的距離是越來越遠了。面對“數怫旨”的弘,武後在上書建言十二事中弦外有因地提到兒子應當對母親盡孝,但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母子間的親情,隨著遠去的時光一寸一寸地流逝,沒有人能夠阻止。
  
  對於雄心勃勃的武後而言,弘的存在已經成爲她執掌天下的最大障礙,高宗晚年頻頻外出漫遊修養,武後無不陪隨在側,而太子弘便會順理成章地監國掌政,短短幾年,太子的勢力突飛猛進,衆位宰相就算不是太子的直係署官,也必然是親太子而反武後的人物。而高宗由於身體不適,已經逐漸淡出母子相爭的漩渦。昔日夫妻、父子共同執政互相牽制的三角形政局,慢慢演變爲皇後和太子二人角力的舞台,母子之間的矛盾頓時尖銳起來。朝中無人極度缺乏助力的武後,終於下定決心不計前嫌地把流放在嶺南的幾位異母侄子招納回朝,並在短短幾個月內連續超擢,其中元爽之子武承嗣因家族中最爲年長而襲爵周國公,爲三品重臣宗正卿,被賦予掌控皇族的重任,這是武後被尊爲天後前幾個月發生的事。至此,諸武外戚,全面登場。
  
  [4] 《唐會要*功臣》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36
史書上的武承嗣形象不佳,說他人品猥瑣,志大才疏,急功近利但又總是弄巧成拙。此外,對下驕橫跋扈,對上谄媚事人,似乎是諸武的共同特點。武周革命後武承嗣已經貴爲宰相,但對則天皇帝的男寵薛懷義仍然自甘下賤地執奴仆之禮,甘願爲對方牽馬執辔,全無絲毫士大夫的尊嚴與清貴。對照他們父輩的傲慢和賀蘭敏之的叛逆,這似乎已經不是某個人的基因變異,而是集體的性格扭曲。曾經如罪犯般披枷帶鎖地一再驅趕流放,在嶺南蠻荒中號呼哭泣的武家小輩,不能再擁有他們父輩的驕傲與堅持。回思過往,燕王忠太子位被廢後,時刻處於嚴密監視中,整個人神經衰弱到極點,經常穿女人衣服,不停地更換床鋪說是怕人刺殺,直到臨死才消停。在這之後,章懷太子李賢之子邠王守禮12-27歲一直被幽禁宮中,未能外出一步,每年遭受幾次鞭打,親眼目睹兩個兄弟被打死。李唐皇室複辟之後,守禮得以重見天日,然才識猥下,不修風教,只醉心享樂,一幅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和他同輩的睿宗李旦之子李隆基兄弟卻個個都是人尖子,這樣的差距並不能用基因變異來解釋。在傳奇小說中,男主角曆經坎坷最終都能成大器,那些苦難只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磨砺和調劑,然而人性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高貴堅韌,在櫃子中長大的小孩往往只會成爲性格陰郁的自閉症患者,而不是神奇小子哈裏波特。
  
  “太宗有悍馬名獅子骢,無人能制。朕言於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日後成爲大周女皇的武則天曾經這樣驕傲地說。她常用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馴馬方法來訓練人,一如馬戲團裏的馴獸師,鞭梢揮動便可以令那些天性怕火的小貓小狗去跳火圈。這樣完全把人當動物來修理的方法常常會引起後來讀史者的不安,從她對武李兩家子侄的調教方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人格健全的男子如何變成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奴隸。長年累月的處於監禁看管之中,只有監視沒有溫情,只有告密沒有關愛,只有絕望沒有出路。鞭笞、鐐铐,肉體上的折磨,精神上的重壓……不是每個人都經受得起這樣的洗禮。尊嚴被層層突破,自信在點滴陷落,整個人處在極端的無助和恐慌之中,你無權支配自己的生命、前程,乃至愛戀,能主宰一切控制一切的只有高高在上必須匍匐仰視的武後。沒有她開恩,生命將永遠是無休止的酷刑,如果她不叫停,你將永遠看不到一絲絲光明。她可以讓你上天堂也可以讓你下地獄,唯一的出路就是完全的順從乞求她的垂憐。在這樣周而複始的反複循環中,整個人都完全崩潰,被組合重塑,過濾了一切屬於人類的高貴、尊嚴、堅持和信仰,只剩下根深蒂固的奴性和對強權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受不了的可以自殺或被殺,能夠活下去的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她。
  
  武承嗣以宰相之尊爲薛懷義牽馬執辔。
  武延秀爲討好安樂公主常於主第唱突厥歌,作胡旋舞,風姿柔媚如婦人。
  武三思,性傾巧便僻,善事人。
  武懿宗公然聲稱:“我不知道天下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只知道對我好的就是好人,對我壞的就是壞人。”
  
  這個名單日後還會拉得很長,死去的有弘和賢,活下來的有顯和旦,死去的有諸妃和永泰公主,活下來的有韋後和上官婉兒……英雄可以去世,匹夫可以去勢。用這樣淩厲而霸道的調教方式,武後擁有了第一批屬於她的寵物,或者奴隸。他們也許不愛她,但必定都怕她,他們也許在睡夢中都盼望可以推翻她報複她,卻在現實中絕對的服從和柔順。這就夠了,武後並不關心你的內心,她只關心你的行爲,重要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諸武的表現讓武後深感滿意,武承嗣襲爵周國公,拜爲三品宗正卿,武三思拜爲右衛將軍。宗正卿掌管皇族事務,包括後妃親屬,李唐皇族的動態被武後侄子掌握。這是個危險而不祥的預兆,若幹年後曆經浩劫尚能保存性命的李唐龍子鳳孫們會心驚膽戰地回憶起這一天,這是他們噩夢的開始。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37
上元二年四月,唐高祖之女常樂長公主不知何故得罪天後,夫婿被貶至偏遠的括州做刺史,勒令長公主隨行,不準入京面聖。據載“高宗於公主恩尤隆”,武後對她的厭惡或與其過分接近權力中心有關,此次遭貶不知是不是剛上任的宗正卿武承嗣的功勞。長公主的女兒便是武後第三子周王顯的嫡妃趙氏。這個輩分有點亂,因爲常樂長公主是皇帝的姑姑,那麽趙氏便應該是皇帝的表妹,嫁給了本來算作她侄兒的周王顯。不過李唐皇室向來不看重輩分問題,比如唐德宗喜歡他的孫子,也就是順宗的兒子謜,便收爲己子,謜死後還贈號文敬太子,硬生生把順宗父子變成了兄弟。趙氏和李顯雖然輩分不同,年紀倒很合襯,少年夫妻,感情和美,現在從母獲罪,趙氏被廢,幽禁入宮。武後把對母親的憎惡轉移到女兒身上,命令不準給她飯菜,每日只給她一些生菜生肉,讓她自己煮食。趙氏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哪裏知道怎麽生火做飯?衛士幾天看不到炊煙升起,砸開門一看,才發現她早已餓死多時。武後本來想發泄一番,沒想到鬧出人命,匆匆把趙氏的屍體秘密處理掉。後來群臣準備把趙氏和中宗合葬,遍尋不獲,只得用皇後的禮服招魂而葬。
  
  血腥尚未散盡,18天再度傳來震驚天下的噩耗,太子弘隨帝後遊幸洛陽時暴卒於合璧宮之绮雲殿,年僅24歲。
  
  弘的身體本來不好,《舊唐書*邢文偉傳》中曾有太子答複東宮署官邢文偉的書信,裏面自述:“顧以庸虛,早尚墳典,每欲研精政術,極意書林。但往在幼年,未閑將衛,竭誠耽誦,因即損心。” 稱他小時候學習刻苦,但不知道保護身體,結果用功過度,傷了身體。高宗對他冀望甚殷,小小年紀就讓他參決朝政,無形中加重了他的負累,又得了肺病。“自琰圭在手,沈瘵嬰身”[6],瘵是指肺結核,中古時期很難救治。鹹亨二年太子弘受命監國,但身體孱弱,多將政務委於兩位宰相,此事曾一度引起武後的不滿。鹹亨三年,弘的病情雖有所好轉,再次受命監國,但高宗怕他辛勞,特地下旨“不許重勞”。[7]上元二年帝後幸洛陽時弘也隨侍在側,當時似乎已經染病在身,因此有不少學者認爲弘是因病而亡,但也有不少人持相反意見,因爲弘去世的時機實在太巧了,正好是高宗當衆允諾太子一旦病愈就遜位於他之後。
  
  太子弘死後封贈等一係列官方诏令常被用來說明當時太子病重,死亡純屬自然過程,《賜谥皇太子宏孝敬皇帝制》雲:
  
  皇太子宏,生知誕質,惟幾毓性。直城趨駕,肅敬著於三朝;中寢問安,仁孝聞於四海。若使負荷宗廟,甯濟家邦,必能永保昌圖,克延景曆。豈謂遽嬰霧露,遂至彌留。顧惟輝掌之珍,特切锺心之念,庶其痊複,以禅鴻名,及腠理微和,將遜於位。而宏天資仁厚,孝心純確。既承朕命,掩欷不言,因茲感結,舊疾增甚。億兆攸係,方崇下武之基;五福無徵,俄速上賓之駕。
  
  “直城趨駕,肅敬著於三朝;中寢問安,仁孝聞於四海。”稱弘禮敬大臣,孝順父母,若能登基必定能夠成爲一代明君,可惜重病纏身,“豈謂遽嬰霧露,遂至彌留”。高宗於是向他親口許諾,準備他病情有所起色便傳位於他,“庶其痊複,以禅鴻名”,即是指內禅於皇太子,“及腠理微和,將遜於位”,膚色稍好一些,皇帝便正式遜位。接著說弘天性仁孝,聽到皇帝這一番說辭,感動淚下,反而加重了病情,立即去世。“五福無徵,俄速上賓之駕”。
  
  李弘去世後,高宗爲他親筆撰寫《孝敬皇帝睿德記》,盛贊弘有“至純”“至孝”“至仁”“至儉”“至正”等美德,接著記述道:
  
  朕(阙)山脫屦褰裳,願尋真於汾水,不飾情於外禅。無待咨嶽之(阙)逸已於中宸。自申知子之授,潛圖釋負,未述所懷。屬炎戒辰,涼宮避暑。(阙)因扈(阙)沈(阙)及其(阙)愈乃申(阙)性特隆,一聞斯言,因便感咽,伏枕流欷,哽絕移時。重致綿留,遂鹹沈痼。西山之藥,不救東岱之魂;吹湯之醫,莫返逝川之命。
  
  稱自己早有遜位之心,但一直沒有說出口,此次弘隨侍涼宮避暑,便向他透露了這個意思。因中間缺字太多,無從判斷是否當時病情已有起色,但弘聽了之後反而病情惡化,藥石無救而死亡大致不差。
  
  高宗自鹹亨四年患瘧疾一度病危,上元元年又有惡化,一度萌生服丹之念,雖經郝處俊勸阻,但因病痛難忍不久便開始廣招方士煉黃白之物。與此同時武後的權勢卻在迅速增長,先是廣封諸武,外戚登場,接著又來一個上書建言十二事,收買人心,高宗不可能沒有顧忌。在自己身體虛弱無能爲力的情況下,想到遜位太子,也屬正常。太子固然身體不好,不過像高宗病病歪歪這麽多年都還挺著,內禅的話一說出口太子便返魂無術,也不由得不讓人心生疑慮。素來爲尊者諱的唐實錄雖然不載,民間卻早有傳言,矛頭直指太子的生母——天後武氏。
  
  [6] 《舊唐書*孝敬皇帝傳》
  
  [7] 《舊唐書*邢文偉傳》:“比日以來,風虛更積,中奉恩旨,不許重勞。”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40
如果太子確係患病而亡,實錄照理都會言明,卻特地用“暴卒”這樣的字眼,頗讓人玩味。“俄速上賓之駕”等語,顯示出李弘去世頗爲突然。《唐曆》一書的作者唐人柳芳即稱弘因“失愛於天後,不以壽終”。中唐宰相李泌和肅宗的談話說得更加明顯:“天後方圖臨朝,乃鸩殺孝敬,立雍王賢爲太子”。李泌生性謹慎,如非有一定可靠性這類皇家隱私絕不敢當衆對皇帝說出來,《新唐書》據此言弘爲天後鸩殺,不能爲無因。最近出土的太子家令閻莊墓志銘加深了了人們的疑惑。根據太子率更令李俨爲東宮同僚閻莊寫的墓志銘來看,閻莊爲故工部尚書閻立德之子,已故宰相閻立本之侄。閻莊侍衛東宮十余年,深受信任,遷拜太子家令,正值仕途亨通之際,於上元二年從幸東都,同年九月,也就是李弘下葬後一個月,“遇疾終於河南縣宣風裏地”。閻莊的死因寫得頗爲隱諱,“豈意彼蒼冥昧,福壽徒期!積痗俄侵,纏蟻床而遘禍;浮晖溘盡,隨鶴版而俱逝。”“痗”指憂思成疾,“俄侵”指突然爆發,指閻莊長期爲主人擔憂成病,現在突然爆發,隨主人而逝。“蟻床” 據《禮記•檀弓上》,實指靈柩。“鶴版”:後世稱太子駕爲“鶴駕”,稱東宮爲“鶴禁”;而據《荀子•禮論•集解》,“版”乃指代棺椁;故“鶴版”指太子之死無疑。前半句的意思是墓主因哀傷失度而罹禍。若太子屬正常病故,那“纏蟻床”的閻莊是不應當“遘禍”的。“隨鶴版而俱逝”之語,則有意將李弘之死與閻莊之死聯係起來,“隨”、“俱”二字,意味深長。該墓志銘的整理者臧振先生認爲李俨礙於形勢,只能用隱筆記述閻莊的死因。銘文結尾,李俨謂劍斧在墳中,將永埋地下,意指閻莊是爲“劍”、“斧”逼害致死;又言“沈魂”、“悶影”,可見李俨對閻莊之死是何其抑郁。
  
  和司馬光認爲的高宗晚年一直在太子和皇後之間首鼠兩端不同,高宗提議天後攝政實爲李弘去世之後,也就是說,在太子弘和皇後的爭鬥中,高宗的立場越到後來越明確,對於兒子的支持和倚重明顯在天後之上。鹹亨之後,太子弘頻頻受命監國,多位宰相兼職任東宮僚屬,太子的心腹多次受诏出征,可謂政權、軍權一把抓。高宗每年花大量時間外出遊幸修養,武後必定陪隨在側,決策大權順理成章地就落到了太子手裏,一來二去,太子的聲勢與日俱增,再加上高宗的有意支持,已對武後執政構成了極大障礙。說來武後雖然一直有意培養心腹,但尚未有實質性突破,武承嗣這個宗正卿也就管一管家事,宰相中樞始終水潑不入,武三思名爲右衛將軍,跟劉仁軌、裴行儉這些實權人物比起來簡直什麽都不是。而從乾封年間就開始培養起來的北門學士,雖然能幫她出謀劃策,但始終沒有名分,搬不上台面。高宗在這個時候突然宣布將內禅於李弘,對武後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雳,李弘一旦登基成了皇帝,號召力和掌控力絕非東宮太子能比,再加上政界軍界實權人物的支持,情勢頃刻就會易位。而她也將失去一切參政議政的理由,作爲皇後,她還可以說是爲體弱多病的夫君分憂解勞,一旦升位成了太後,她的主要任務就變成了照顧太上皇頤養天年,沒道理對已經大婚的成年皇帝指手畫腳。而弘顯然也對母親的牝雞司晨不以爲然,以往武後尚可以仗著母親的身份管教兒子,但皇帝若是不買太後的帳,一句“王者以天下爲公”就可以遮掩過去,就算把太後給幽禁起來那也可以算作大義滅親。實權不及,名份又不及,眼看著苦心經營的一切就要變成鏡花水月,武後怎麽能甘心放手!至親的突然死亡再次助她打通了障礙,她雖然沒能即刻大權獨攬,但她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上元二年六月,雍王賢被立爲太子,大赦天下。新太子容止端雅,才華絕倫,且文武雙全,身體健康,特別喜好打馬球,比弘更具年輕人的朝氣和吸引。然而弘的威望和人脈,是8歲起就開始奉诏監國積累起來的,遠非賢所能望其項背。李弘之死,是對李唐皇室最致命的打擊,長久以來勉強維持的平衡局面轟然倒塌,原本已經逐漸淡處政治舞台的高宗,無法再阻止野心勃勃的妻子,武後的勢力迅速發展至不受控制的程度。掌握政治中樞、扶植軍隊實權人物,她夢寐以求的一切,將在這一階段得以完成。賢的太子之路,注定將走得不會平穩。事實上新太子做了沒幾個月,高宗不知是出於對從未理政的兒子不放心,還是存心試探,蓦地放話說有心讓天後攝知國政,這就是素來爲人議論的高宗有心打破傳統遜位給武後之事。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41
據《舊唐書*郝處俊傳》記載,上元三年四月(即公元676年,十一月改元儀鳳),高宗因風疹複發,疼痛難忍,有意遜位天後,但爲宰相郝處俊谏阻,認爲天下爲高祖太宗所創,並非高宗私人所有,不能因爲偏愛皇後就這麽把大好江山送給外姓,另一名宰相李義琰附議,此事遂止:
  
  三年,高宗以風疹欲遜位,令天後攝知國事,與宰相議之。處俊對曰:「嘗聞禮經雲:'天子理陽道,後理陰德。'則帝之與後,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各有所主守也。陛下今欲違反此道,臣恐上則谪見於天,下則取怪於人。昔魏文帝著令,身崩後尚不許皇後臨朝,今陛下奈何遂欲躬自傳位於天後?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二聖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謹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族。伏乞特垂詳納。」中書侍郎李義琰進曰:「處俊所引經旨,足可依憑,惟聖慮無疑,則蒼生幸甚。」帝曰:「是。」遂止。
  
  此條常被用來說明高宗晚年仍然對皇後深具信任,情深意重,或武則天當時在朝廷上的至尊地位,不過從高宗日後的表現看來,仍是爲了李唐社稷殚精竭慮,說他是那種因爲器重皇後便可以將江山拱手讓人的情聖總讓人心存懷疑。這一條記載本是孤證,同書的高宗本紀和武後本紀皆未涉及此事。而唐人所作的《唐會要》只稱“上以風疹欲下诏令天後攝理國政”,郝處俊進谏“昔魏文帝著令,雖有少主,尚不許皇後臨朝。所以追鑒成敗,杜其萌也。況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正合慎守宗廟,傳之子孫,誠不可持國與人,有私於後。”《冊府元龜》、《資治通鑒》的記錄與之類似,均不見“遜位”字樣。郝處俊所用的典故,是魏文帝曾下令,即使皇帝年幼,群臣也不可奏事太後,讓後族臨朝輔政。且遜位武後,意味著皇太子地位的改變,而郝處俊的谏言中完全未觸及這一點,不免讓人不解。賢自幼聰明俊雅,讀書過目不忘,深爲高宗所嗟賞,曾對司空李勳贊其“夙成聰敏,出自天性”,似乎未見此前對新太子有何不滿。故此高宗召集衆宰相討論的話題,當是天後是否正式攝政監國而非遜位。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高宗因爲病痛早已有心放下政事,讓兒子早日接班。沒料到李弘突然去世,打亂了高宗的所有計劃。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賢雖然聰明,但畢竟從未受過這方面的嚴格教育,決策參政難免經驗不足,讓高宗感覺不放心。另一方面,高宗晚年逐漸淡出政治舞台,生活圈子越來越小,身邊能接觸到的人也越來越少。小情人魏國夫人已經不在了,上金、素節、義陽、宣城等庶出子女常年在外地,就像常樂長公主這樣能和他談上幾句的親戚都被武後以各種理由禁止入京面聖,長年陪伴在他身邊的、他擡眼能見到的永遠只有武後。至親如夫妻,武後的權力欲他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以前他可以把國事完全交給太子弘來掌握,弘已多次監國,衆宰相又多是太子署官,君臣投契相知,互敬互重,高宗有足夠的理由放手。但弘現在不在了,原本“不親庶物”的高宗只能出山再來培養新太子,但群臣是否能像對弘那樣衷心地擁戴新太子,是否還能有效地遏制武後,他實在沒有把握。召集衆宰輔商議是否讓武後正式攝政,也有存心試探群臣動向的意思吧!
  
  需要注意的是,高宗是召集衆宰相議事,當時爲中書令的郝處俊表示反對,李義琰以中書侍郎、同三品的身份位列宰相而附議,其他宰相的發言雖未記載,並不見得就表示支持武後攝政,史書中只是記載出代表性的說辭,而他們的集體意見否決了高宗的提議。也就是說,武後在實際朝政中盡管影響不小,也得到了高宗的認可,但高層官員中對她不以爲然的仍不在少數,可能因爲婦人幹政爲古中國的政治傳統不容,且武後門第不高,背景複雜,也可能是因爲有人不喜歡她的處世方式。太子弘死後,東宮的署官宰相調整如下:
  原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劉仁軌升爲左仆射,兼太子賓客。
  原戶部尚書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戴至德升爲右仆射,兼太子賓客。
  原大理卿兼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張文瓘升爲侍中,兼太子賓客。
  原中書侍郎、同三品郝處俊升爲中書令,兼太子賓客。
  原吏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同三品李敬玄升爲吏部尚書兼左庶子,同中書門下三品如故。
  
  也就是說,故太子弘的署官宰相原班人馬全部轉爲太子賢的僚屬,無形中也讓天後與故太子弘東宮班底的緊張關係,繼續延伸至新太子身上。這些人中,左仆射劉仁軌爲李義府的政敵,一直反對武後臨朝。某次陪同高宗觀看新落成的鏡殿,驚趨下殿:“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剛才臣竟看見四壁有數位天子,這是不祥之兆呀!” 這樣明顯的借題發揮,便是針對武後攬權過甚而言,而高宗對此也是心領神會的。右仆射戴至德與侍中張文瓘長期爲太子僚屬,太子弘監國期間多耐這兩位宰相主政,深爲武後所忌。郝處俊明言反對武後攝政,算是鐵杆反武派,以至武後臨朝以後,仍遷怒於郝處俊之孫。衆宰相中唯有李敬玄,政見和立場與其他宰相有所不同。
  
  史載李敬玄於總章二年(669年)入相,永隆元年(670年)罷相,不過最後三年都僅僅是挂中書令的頭銜在唐蕃前線作戰。而他與兩位著名反武人士劉仁軌、裴行儉的關係,以及武後心腹老臣許敬宗的關係,都頗可以一議。李敬玄曾與裴行儉共事多年,主持官吏的典選推薦,甚有能名,時人稱爲裴、李。然這兩人私下交情頗惡,據《舊唐書.杜易簡傳》記載:“鹹亨中,爲考功員外郎。時吏部侍郎裴行儉、李敬玄相與不葉,易簡與吏部員外郎賈言忠希行儉之旨,上封陳敬玄罪狀。高宗惡其朋黨,左轉易簡爲開州司馬,尋卒。”由此可見,裴李矛盾十分尖銳,以至結黨攻讦,但具體是什麽矛盾,今天已經無法詳細考究,僅能從一些蛛絲馬迹進行揣測。考李敬玄的發迹,正是高宗初年,且與許敬宗的延攬推薦密切相關。《新唐書.李敬玄傳》雲:“高宗在東宮,馬周薦其材,召入崇賢館侍讀,假中秘書讀之。爲人峻整,然造請不憚寒暑。許敬宗頗薦延之。曆西台舍人,弘文館學士。遷右肅機,檢校太子右中護。拜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兼檢校司列少常伯。” 當時以許敬宗爲首的擁立武後派,與反對立武氏爲後的長孫無忌集團正鬥得天翻地覆,朝政局勢相當敏感,許敬宗絕無可能援引異類。也就是說,李敬玄的升遷多得許敬宗之力,其政見必然與許敬宗大同而小異。而裴行儉早在永徽年間便因與長孫無忌討論武氏而被貶出京,裴李二人政見上的分歧,可能正是雙方矛盾的根源。而劉仁軌作爲李義府的對頭和武後的反對派,“每有奏請,多爲李敬玄所抑”,雙方嫌隙漸深也就不難理解。故此儀鳳三年劉仁軌故意奏請派李敬玄到邊疆去防禦吐蕃,正是有心將這位不同政見者排擠出政治中樞之意。李敬玄當然不想去,結果給高宗一句“劉仁軌就是要朕去守邊疆,朕也得去!”,只得乖乖上路,結果打了個大大大大大敗仗,回來丟官罷相不在話下。從高宗那句看來有些蠻橫的說話中,說李敬玄是被高宗君臣合力算計了也不爲過了。

     高宗背地裏小動作搞個不停,太子賢也非泛泛之輩,出手便已不凡。剛立爲太子,便在朝在野廣泛搜羅人才,計有太子左庶子張大安、洗馬劉讷言、學士許叔牙等,齊聚東宮,爲範晔《後漢書》做注。古有“立功、立德、立言”之說,賢深知自己剛被立爲太子,聲望和人脈均不足與乃兄相比,借注書來展現自己的才華,求得公衆的認同,無疑是一個快速有效的法子。另外,也不乏仿效武後招北門學士的故智,借編注之名廣聚賢才爲自己培養私人班底了,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武後,這也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位子還沒暖熱就開始張牙舞爪,全不將母親的權威放在眼裏,武後對新太子不滿也是意料中事了。李賢雖然存有私心,但《後漢書》注的整體質量還是很高的,比故太子弘所著的《瑤山玉彩》更見功力。雖然這類著述大多屬於“集思廣益” ,不過仔細挑挑裏面“臣賢按”的考據注疏,雜七雜八的也有四五十條,應爲賢親筆所注。清代著名學者王先謙在其〈後漢書集解述略〉中,對太子賢所注範晔《後漢書》給予相當好評,說:“章懷之注範,不減於顔監之注班。”金毓黻認爲王先謙此評“誠爲過譽,然後來者亦莫之能先也。”也有不以爲然的,如胡戟先生在《武則天本傳》中便不屑地說:“多是以他書校雠,說明異同,間有訓诂音義和名物制度的注釋,沒有什麽發明。”考慮到賢當時只得23歲,這樣的批評也未免過於苛刻。細讀太子賢的四十二條親筆評注,看出他除了以古本及當時流俗諸本之範晔《後漢書》互相參校外,還以經部之《詩》、《禮記》,郭璞注《爾雅音義》、揚雄《別國方言》、許慎《說文解字》、張揖《古文字诂》、《字書》,史部之《史記》、《漢書》、應劭《漢書集解音義》、劉珍《東觀漢記》、謝承《後漢書》、司馬彪《續漢書》、蕭該《後漢書音》、皇甫谧《帝王代紀》、趙岐《三輔決錄》、崔豹《古今注》、《孔融家傳》,子部之《莊子》、《韓子》、《淮南子》,集部之《馮衍集》、《張衡集》、《王僧孺集》等書,參證、訓诂、比較、說明。其紮實的學問根底,令人敬佩,我們現在讀到的《後漢書》版本,就是章懷太子賢所注。儀鳳元年十二月,賢將此書上表獻於高宗,新太子的才華也隨著此書的頒行天下而得到了人們的廣泛認可,樹立起了良好的個人形象。賢再接再厲,受诏監國,處決明審,甚爲時人稱道。高宗高興之余手敕褒獎:“皇太子賢,自頃監國,留心政要。……加以聽覽余暇,專精墳典。……家國之寄,深副所懷。可賜物五百段。”慶幸國家得人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賢風華正茂,精力旺盛,既喜歡經史書法,又喜歡蒼鷹駿馬,性格堅強自負如他過世的兄長,活波好動精力過人又似足他的母親。高宗諸子之中,以他的容顔最爲俊秀,舉止端莊而又灑脫風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許是最像他母親的孩子,同樣的才華絕世,同樣的叛逆性格,同樣的驕傲,也是同樣的魅惑。賢的愛好極爲廣泛,他可以陪號稱“飛白第一”的曹王明縱論書法,可以和蔣王炜笑談風月,可以和弟弟顯等年輕人在馬球場上縱橫馳騁,也可以一個人獨坐在靜室裏譜曲弄琴。正是因爲他交遊太廣,日後被廢時連累了一大票人。對於控制欲極強的母親,賢一直心存反感,並且不在意讓這種情緒當衆流露。監國處政,務必表現得和母後不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面對這一波波攻勢,武後氣定神閑,見招拆招,半步不退。對於高宗,她繼續采取孤立政策,不容任何危險人物接近高宗施加影響。上元二年七月,也就是新太子立後的頭一個月,即將皇三子杞王上金解往澧州安置。降至儀鳳元年,蕭淑妃之子素節因爲很久沒有見到父親,作《忠孝論》讓倉曹參軍張柬之偷偷送入宮希望呈獻給高宗,不料被武後見到,嫌惡更甚,誣他收受賄賂,降封翻陽王,安置於袁州。第二年又進一步將這位高危人物禁锢終身,改於嶽州安置。順便提一下,這是張柬之第一次在曆史舞台上登台亮相,給武後的印象很不好,他這一輩子都在做讓武後不滿意的事情,到最後終於將武後趕下了寶座。武後對於二位庶子的處理,當與太子賢新立而境界有關,也可視爲她希望能確立母後權威的處置措施。不過對於高宗,武後仍然表現得十分賢惠體貼,只是她把溫柔織成一張密密的網,力圖將高宗與外界隔離起來。

     對於賢,武後的辦法就多了,怎麽說也是母子君臣,大條道理好講。先是讓北門學士送了兩本《少陽正範》和《孝子傳》,教導他該怎麽做個聽話的乖兒子,接著又親自寫了若幹封信,指責賢的不孝。可是賢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你會寫書,他也會寫書,《少陽正範》和《孝子傳》接過來就順手扔一邊去,借著注《後漢書》的機會指桑罵槐,曆數後漢太後臨朝、外戚專權如何導致國勢傾頹,暗諷武後輔政及重用諸武。一門心思想教育兒子的武後,一不留神被兒子給教育了,這口氣怎麽咽得下!當下指使東宮官員告發太子失德,醉心聲色犬馬,唐代享樂主義盛行,要在這方面找岔子,一抓一個準。太子賢精力旺盛外加胃口奇佳,男女通吃百無禁忌,雖然已是三子之父,仍然頗好風月,寵愛一個叫做趙道生的卑賤戶奴,與之同寢同處,親密如情侶。(這位趙道生大約就是電視劇《大明宮詞》合歡的原型,不過編劇順手給栽到了太子弘的頭上>_<)古代達官貴人多好男風,西漢就有一窩兔子皇帝,但在李唐皇室似乎還算醜聞來的,比如太宗皇帝就殺了兒子承乾的心肝寶貝同性戀人稱心,據說承乾謀反也有這個原因。可是高宗這方面卻比他老爸開明得多,在他看來既然賢已經盡了傳宗接代的責任,s e x partner是男是女大可以不管的。賢當然明白這是母親在搞小動作,反過來也借著東宮署官宰相之口,曆陳中宮權勢過甚,威脅皇權,與國不利。雙方各施手段,各逞心機,母子矛盾很快從幕後轉到台前,針尖對麥芒地鬥了個天翻地覆。
  
  平心而論,賢的積累和人氣均不如故太子弘,或者是自感底氣不足,才會表現得越發叛逆和激進。武後的所有警告和指責都被置之腦後,他一如既往地走馬飛鷹調笑吟唱,也照舊地寵溺著他的同性戀人,監國掌政依然我行我素直接裁決,甚至不像哥哥遇大事還要請示二聖。他渴望盡快建立起自身的形象,擺脫母後的陰影,因此不斷地挑戰著母親的權威。武後的肝火漸漸升起,越發加緊了對兒子的調教,有關太子失德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宮裏遞,然而壓力越強,賢的反抗力度也就越大,皇後和太子之間的冷淡和緊張,已經成爲長安城街頭巷尾的八卦話題。各式各樣的傳言悄然出籠,說賢其實並非武後的親生兒子,而是武後的姐姐韓國夫人所出,韓國夫人和她子女的神秘死亡,也正和武後有密切關係。所以賢其實並不是皇帝的嫡子,反而是天後情敵的孽種而已。沒有人能查出謠言從何處而來,但也沒有人能否定謠言的殺傷力,它使本來就已脆弱不堪的母子關係雪上加霜。賢倔強地以沈默來對抗傳言,只是他看人的眼光變得更爲淩厲和不信任,他相信身邊一定有母後安插的間諜。意志的對抗,智慧的交鋒,陰謀,謠言……彙聚在權力撕扯的大明宮裏,重重帷幕低垂,陰森而詭秘,如同人心。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4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48
此時大唐的國際國內形勢並不太平,東、西突厥皆在密謀複國,多次叛亂,安西四鎮幾經易手,幸得裴行儉等人治軍有方,尚能維持局面。最難纏的還是吐蕃,劉仁軌有心排擠李敬玄推薦他去抵禦吐蕃,李敬玄本是文官,懦弱無能,青海一戰大敗於吐蕃戰神論欽陵,幸好手下黑齒常之率敢死隊深夜偷襲吐蕃軍營,迫使對方慌亂退去,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鑒於吐蕃的猖狂,高宗下令在全國範圍內舉薦軍事人才,征召不拘一格,百姓官吏均可應征,並親自召見諸州舉人問策,首開大唐武舉制度的先河。原本是文官的婁師德即應舉猛士诏而從軍,他當年已經49歲,“以紅抹額”而應诏,就是係了塊紅布在額頭上,揭下榜文去從軍,這形象估計比較刺激,影響很大,以至於n年後的杜牧還引以爲文人從軍的榜樣。李敬玄青海之敗,婁師德當即收集殘兵再戰吐蕃,軍威複振,吐蕃隱遁,數年不敢犯邊。婁師德和黑齒常之遂成爲抵禦吐蕃的著名將領。鑒於吐蕃已成爲大唐的頭號大敵,太學生魏元忠上《平戎三策》,認爲朝廷要抓的一是用人,二是必須賞罰分明,三是請開民間養馬。 高宗深以爲然,親自召見魏元忠,並讓他在中書省效力、列席朝會。而日後的武周名相狄仁傑也因谏阻高宗欲重罪誤伐昭陵柏樹的兩位將軍而受到高宗的賞識,被提拔爲侍禦史。婁師德、魏元忠、狄仁傑這三人後來都入閣拜相,名動一時,至此,武周朝的幾位重量級人物已悉數登場。
  
  邊境上狼煙四起,國內也是災害不斷,年年水旱,民生困苦,以至於高宗懷疑是否年號不祥。皇後和太子的矛盾,也越演越烈,照此態勢發展下去,兩人遲早會火拼一場。太子賢畢竟執政時間尚短,威望和實力均不足以故太子弘媲美,兒臣的身份更是一重天然的限制,急需得到高宗的支持。然而高宗卻常年纏綿病榻,居於深宮之中,無法給賢提供及時有力的援助,只能任由兒子一個人去面對如山的風浪。與母後已經勢同水火的太子賢,等閑不願意踏入被母後嚴密把持的禁宮大內,也就無法見到父親幾面,如果以奏章的形式上呈,更是無法穿越母後及其情報網的嚴格過濾,只會落到素節上《忠孝論》那樣引火燒身的下場。在高宗本人不出面的情況下,武後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天後之名爲病弱的丈夫處理國政,代行君權,無論是太子賢還是忠於李唐的大臣都只能在君臣大義下俯首聽令,此消彼長,權力的天平逐漸向武後傾斜。在武後大棒加胡蘿蔔政策一輪又打又拉之後,一些識時務的大臣已經轉而投效武後,高宗所代表的最高權力如不幹預,太子賢和忠於李唐的群臣恪於名分只能坐視,再也無法阻止武後的崛起。賢得不到高宗的臂助,武後卻可以恣意利用高宗的名義來樹立自己的權威,諸多內憂外患之中,高宗病弱的身體,才是大唐帝國最大的隱憂。
  
  高宗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迫切地希望能恢複健康,發揮一點余熱,然而這不是人力所能解決的,只能期望於丹藥和神力。李治原本不信神仙之說,顯慶二年他曾以輕蔑的語氣提到:“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漢武帝求之,疲弊生民,卒無所成,果有不死之人,今皆安有。”然而自從他得風疾之後態度就發生了轉變,也開始征方士合藥了。估計唐人對丹藥的看法就像我們看待氣功,雖然不斷有人說練氣功不得法會走火入魔搞得神經兮兮,不過沒錢治病的、身患絕症的、有志突破人體極限的,還是照樣勇於嘗試。李唐皇室的家族遺傳病發作起來痛苦難當,既然名醫束手,那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地到處找偏方。唐代的煉丹家因此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可以把真龍天子的腸胃當鼎爐來做化學試驗,在他們锲而不舍的鑽研下,終於研制出了中古人類社會最偉大的發明——火藥,砰砰砰內部引爆,搞“崩”了好幾位皇帝。李治不是不知道有風險,然而人到絕望之時,總是希望有奇迹出現。總章元年王玄策給他引薦了一位印度僧人,沒錯啦,就是那位向吐蕃、尼泊爾借兵滅了中天竺的傳奇使節^_^ 不幸的是王玄策不僅帶回了俘虜中天竺國王,還帶回了一位好吹牛的洋和尚,合出的長生不老藥送大行皇帝駕鶴西返,王玄策的五品官職就再沒升上去過。王玄策後來又幾次出使天竺,很不甘心地又帶了個洋和尚回來推薦給高宗,拍胸脯打包票地說這回這個一定是真的大師,結果挨了郝處俊老大一個白眼。高宗其實很有點動心,藥都煉成了,想想還是沒敢吃,讪讪然地附合了郝處俊幾句“是啊是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面還是封洋和尚爲將軍,安置在長安住下,就有些留待後用的意思。上元二年後高宗病情越發惡化,也顧不得許多了,公開下诏廣征方士合練黃白,先先後後找了將近百人之衆。[8]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術士明崇俨以其遠近聞名的醫術和神通被招入長安宮廷,成爲高宗的私人醫師。
  
  傳說這位明崇俨神通廣大,有役使鬼神之能,精善岐黃,奇迹般地治好了某刺史千金的絕症,因此受到高宗的青睐。不過明大師對時政的興趣遠遠大過診治病情,“翩翩一只雲間鶴,飛去飛來宰相家”,說的就是他這種人。明崇俨多與京師的達官貴人交往,又常借症病的機會向高宗進言,假借鬼神之名臧否人物,評論政事。
  
  “昨日臣與安期生下棋,談到天下大勢都不約而同地歎氣,以爲太子庸劣,難成大器,蒼生從此多難了。”明大師悲天憫人地說,“倒是英王哲(即唐中宗,他的名字和封號幾經改變)的容貌頗似已故的太宗皇帝,有人君之相。”
  
  “其實說到相貌,諸皇子之中還是最年幼的相王(即睿宗李旦)最爲尊貴,”過了兩天,明大師又有高論,“至於太子,唉,不說也罷,實在不堪繼承大統。”
  
  這樣肆無忌憚攻擊當朝太子的話語,竟然出自一個江湖術士之口,不由得不讓人懷疑明崇俨的政治背景——他是否武後特意安排到高宗身邊的?以武後對高宗的嚴密監管,不可能容忍一個異端分子接近影響高宗,而明崇俨與武後來往密切,也衆所周知,——他經常爲武後施法驅鬼。何況如果沒有人背後撐腰,一個江湖術士又怎麽大膽到批評當今太子?賢常年見不到父皇一面,父皇身邊卻包圍著這樣一群整日對自己說三道四的小人,太子心中的郁悶和不甘可想而知。大唐太子一向命苦,太子建成喋血禁宮,太子承乾幽死黔州,廢太子忠以謀反罪被賜自盡,故太子弘死得不明不白,但象賢這樣仍居太子之位,就被一個江湖術士如此羞辱欺淩的還是頭一個。儀鳳三年,太子的兩位得力臂助宰相戴至德、張文瓘先後辭世,高宗苦心經營的以反武人士組成的宰相班子已現出缺口。照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除非出現奇迹,太子賢的命運已注定淒豔悲情如西天落霞。
  
  賢不是理想主義的弘,從來不曾低估政治鬥爭的殘酷性,賢也不是自欺欺人的高宗,從來不曾奢望會有奇迹發生,惟其清醒,所以痛苦。面對著母後的步步緊逼,父皇的愛莫能助,找不到自救的方法,羅網在越收越緊,而他卻已無路可逃。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死之將至卻無能爲力,心事重重的賢將內心的不安與掙紮譜寫成寶成之曲,一個個帶血的音符從斷裂的蜀絲梧桐間緩緩逸出,那悲恸莫名的曲調震撼著每個知音者的心靈。妙解音律的始平縣令李嗣真偶然聽到,不禁失聲道:“此曲何哀思不和之甚也?”一問才知道是太子新譜的琴曲寶成樂。李嗣真歎息良久,方道:“此樂宮商不和,是君臣相阻之征。角征失位,是父子不協之兆。殺聲既多,哀調又苦,若國家無事,恐怕太子會有難吧。”
  
  一曲既畢,太子賢蒼白而英俊的臉上,現出了決然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痛苦和疑慮,已經自琴聲中釋放。事情既已無可避免,唯有挺身去承擔。他已不堪承受無休止的謠言、毀謗、苛責、監視,驕傲的天性不容他退縮和示弱,即使是自不量力,他也願意拼盡全力放手一搏。調露元年,術士明崇俨遇刺身亡。
  
  武後震怒了。她敏感地察覺到是誰在搞鬼,是誰膽敢公然在京師殺害皇後的寵臣。明崇俨被追贈爲侍中,就連他的兒子也受惠被封爲秘書郎。同時偵騎遍出,京師震動,當作頭號要案來抓。在武後一疊聲地催促之下,大批人被逮捕入獄,日夜嚴刑拷打,常常有人被屈打成招,直到抓到新的“凶手”才放掉,然後又是一輪周而複始,但凶手卻始終沒有抓到。
  
  躲在深宮裏的李治也被驚動了。他當然知道武後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是針對誰,立即下诏太子監國。可惜已經太遲了,長久以來自私地躲在宮裏喝藥服丹,逃避外界,放任妻子掌權執政,任由兒子在風濤中掙紮,現在再給太子一個監國的名義,又有什麽用呢?眼看著如此優秀的兒子即將遭受滅頂之災,高宗再也坐不住了,他想起了漢初商山四皓的故事。當年劉邦寵愛戚夫人及趙王如意,漢太子劉盈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張良設計請出了德高望重的隱士商山四皓爲太子保駕,讓劉邦打消了原意。於是,大唐皇帝李治終於離開了他那個烏龜殼,親自到嵩山拜訪當時著名的隱士田遊岩,希望他能像漢初的商山四皓那樣,保住太子賢的位子。田遊岩倒是很爽快地答應出山做太子賓客,然而對武後這樣不懼人言的人來說,一個久居林泉不問世事的隱士豈能擋得住她的腳步?調露二年(即永隆元年)四月,因爲幾位老宰相去世,朝廷又新近任命了四位宰相,其中有黃門侍郎裴炎,當時的官職僅爲四品。低品級官員的拜相,正是武後的創造發明,免得那些資深老臣不聽使喚。裴炎的拜相,使武後終於在宰相中找到了一個同盟軍,標志著武後向政治中樞滲透的努力得以成功。有些學者常以裴炎反對武後稱帝爲由說明裴炎並非武後心腹,殊不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劉祎之最後也死於武後之手,但並不代表他做北門學士時有少幫武後出謀劃策。從事態的發展來看,如果沒有裴炎、劉祎之等人的大力配合,單憑武後一個人是無法連敗二子獨攬朝綱的。
  
  朝中有人好辦事。裴炎拜相之後,武後信心大增,公然拘捕太子賢的同性情人戶奴趙道生,向賢直接下手了!在電視劇《大明宮詞》裏面,娈童合歡雖然身份卑微,但對太子忠貞不渝,情甘赴死,讓無數同人女爲之感動得眼淚直淌。而現實中的趙道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表現遠遠沒有那麽戲劇化,一頓大刑伺候,便招認自己確有受太子委托刺殺明崇俨。當然,考慮到人都是血肉之軀,實在沒必要要求過甚,但還是忍不住有點小失望。既然有了人證,武後立即派人全面搜查太子府,結果從東宮馬坊裏搜出了數百具甲胄。武後震驚,她這才清楚地意識到太子對她的不滿和憎惡已經到了什麽樣的程度!也就是說,太子賢在必要的時候,是不惜動用暴力手段與她一戰的!從什麽時候起,母子之間竟然走到了這個地步?
  
  風吹在眉間心上,多少有些冷冷的寒,事已至此,這個兒子是不能留了。武後果斷地決定,把這樁普通的謀殺案,轉而定性爲謀反案,就勢把李賢拉下馬。於是,在武後的精心挑選之下,由三位宰相組成的重案組宣告成立,三司會審大唐太子是否犯有叛國罪。

     [8] 《舊唐書*葉法善傳》:“時高宗令廣征諸方道術之士,合煉黃白。法善上言:「金丹難就,徒費財物,有虧政理,請核其真僞。」帝然其言,因令法善試之,由是乃出九十余人,因一切罷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50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52
按照唐制,爲了防止京師發生叛亂,像皂甲這一類屬軍隊正式裝備的兵器運入京師時,要由衛尉寺長官衛尉卿先“籍其名數”,再交由下轄之武庫署保管;遇“大祭祀、大朝會、大駕巡幸”時,再由武器署依所需數量向武庫署領用,事畢須送還武庫署保管。制度雖是如此,執行並不十分嚴格,“諸衛將軍事畢後,多有汙損,逾限不納”,所以玄宗開元二十七年,爲杜絕奸源,敕準衛府[尉]卿李升之奏請:“自今以後,每事了,限五日內送納武庫。”且太子東宮本有十率府等軍事機構和武裝護衛,存有一定數量的甲冑器仗並不奇怪。在東宮馬坊搜得的這數百領皂甲,其實並不是太拿得出手的證據。若能以“逾期繳納”爲由,在尚未嚴格執行繳納期限的高宗朝,及高宗本人“素愛太子”的基本心態支持下,由心向李唐皇室的主審官審判,不是不能藉辭開脫的。武後要把這樣一起證據明顯不足的案子定成鐵案,主審宰相的人選至關重要。案發前的宰相團實際有八人:
  
  左仆射兼太子賓客、同三品劉仁軌;
  侍中兼太子賓客郝處俊;
  中書侍郎、同三品兼太子右庶子李義琰;
  中書侍郎檢校左庶子、同三品薛元超;
  黃門侍郎、同三品裴炎;
  黃門侍郎、同三品崔知溫;
  中書侍郎、同三品王德真;
  太子左庶子、同三品張大安。
  
  其中劉仁軌、郝處俊、李義琰都是著名的反武人士,太子左庶子張大安更是賢的心腹,和賢一起注《後漢書》諷刺過武後,崔知溫資深望重,不可能聽武後擺布。王德真章懷太子案後便被罷相,大概也不是武後親信。最後挑選了薛元超和裴炎這兩位新近提拔上來的宰相,會同剛由宰相降爲禦史大夫高智周來主審。
  
  高智周是由薛元超引薦入仕的,本身官小位卑,無能左右局勢。據《新唐書*高智周傳》記載,他 “與薛元超、裴炎同治章懷太子獄,無所同異,固表去位。高宗美其概,授右散騎常侍。請致仕,聽之。”就是說他在審案之中不表示意見,只是一個勁兒地請求辭職,受到高宗的贊揚,遷爲右散騎常侍。但高智周不願意再做官了,請求告老還鄉,最後高宗同意了。這段描寫從側面讓我們了解到當日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態勢,高智周不願參與定罪太子,唯有辭職以表清白。他的人格受到高宗的贊美,也反映出高宗偏愛太子的態度,然而高宗的立場如此明顯還是不能保護太子,顯示出大權旁落的疲態。
  
  薛元超是初唐著名才子,當時的文壇領袖,引薦推重過初唐四傑和陳子昂,所以在唐代文學史上也有一席之地。高宗武周時代唐王朝文藝初成,他也應記一功。然而此人在政壇上的表現遠遠遜色於文壇,之前兩次貶官都是因爲拍權貴的馬屁,一次是李義府,一次是上官儀。這兩人政見完全不同,他還真是牆頭草隨風倒。薛元超本是秦府十八學士之一薛收的兒子,薛收早亡,當時薛元超只得兩歲。太宗痛惜故人早逝,愛屋及烏,對元超倍加呵護。九歲時太宗親自召見他.送入弘文館讀書,十九歲時,太宗又做媒把和靜縣主嫁給他。和靜縣主就是齊王元吉和楊氏的女兒,玄武門之變太宗殺了兄弟全家,女兒倒是都留下了。時過境遷,難免心存歉疚,給元吉女兒挑的女婿倒比給自己女兒挑的好。楊氏算來還是武後的遠方表姐,可是她身份尴尬,沒有絲毫政治影響力,不僅武後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位表姐半句,就是薛元超也沒把自己太太和丈母娘放在眼裏。後來官至中書令的薛元超公然放話說,他這一生雖然富貴已極,但仍有三件憾事,“一恨不是進士出身,二恨不得娶五姓女,三恨不得修國史”。在他看來,太太無權無勢門第不高,不能爲自己增光添彩,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了。這多少可以讓我們了解到這位才子的另外一面,說他具有攀附權威的人格,並非妄斷。章懷太子被廢後,高宗慰勉原東宮官員,李義琰引咎涕泣,薛元超卻舞蹈謝罪,兩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李義琰後來被迫辭職,薛元超卻升爲中書令,不同的際遇,再一次透露出薛元超在章懷太子案中扮演了一個並不光彩的角色。
  
  至於裴炎,更是武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他的飛黃騰達正與武後的崛起密切相關,三年後又助武後導演了一場廢帝的好戲。而主審章懷太子一案,正是裴炎撈取政治資本的關鍵一著。於是,在裴炎堅持、薛元超附議、高智周棄權的情況下,太子賢的謀逆罪名被判成立,皇後太子之爭,就此分出勝負。
  
  高宗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太子怎麽會謀反?天下早晚都是他的。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但武後發話了:“爲人子者謀逆,天地所不容,大義滅親,何可赦也!”面對著武後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大義凜然的台詞,高宗招架不住,無詞以對。最後兩相折衷的結果,免去賢一死,被廢爲庶人,幽禁於宮中。從東宮搜出來的數百甲胄被運往天津橋當衆焚毀,讓普天下都看清楚和天後作對會有什麽樣的下場。武後借機發動清洗,所有曾和她不合的宰相無不波及,太子心腹張大安首先被流放,第二年反對過她攝政的郝處俊罷相,李義琰也在不久後托病退休。而裴炎和薛元超則分別升爲兩省長官侍中和中書令。
  
  太子賢交遊廣闊,王公大臣好友衆多,這些人也都逃不過武後的報複。曹王明、蔣王炜、東陽公主,乃至一衆開國功臣如張公謹、唐臨等的後人都被牽連進來,全部流放出京。其中曹王明因與賢過於親密,被擔心留有後患的武後逼死。說來曹王明還是武後表姐巢剌王妃楊氏唯一的兒子,武後此舉,也算是將大義滅親做到了極致。最絕的還是武後對付太子賢好友高岐的手段。高岐的祖父即是長孫無忌的舅父高士廉,長孫無忌一案中高家已經受了一次打擊,但世家大族畢竟根深葉茂,後來高宗也有意和解,所以還是有不少人擔任高官。武後也不多說,把高政交給其父處理,叫他們自己瞧著辦。早被皇後鐵血手段嚇怕的高家已經是驚弓之鳥,爲了保全自己,保全高家,每個人都在懲治倒黴親戚方面表現出人類最殘忍的一面。爲了表現自己的“忠誠”,他們用最血腥的方式來表示和至親劃清界限,高岐剛一進門,父親就用佩刀刺向他的咽喉,伯父接著一刀砍入他的小腹,堂兄揮刀砍下他的頭顱,然後把這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扔到了大街上,表示他們一家對高岐這樣大逆不道的行爲真是非常非常非非常的痛恨。一向溫和的高宗被這樣冷血而無恥的舉動激怒,下令將高岐的父親和伯父統統貶出京。武後一定肚子都快笑痛了,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高家自相殘殺,聲名掃地,最後還被貶出京,煊赫一時的高家就這麽破敗下去,不僅從實力上,而且從精神上都被她完全擊倒,而她根本還沒有出手,這樣的心機和手段,普天下何人能及!武後自己大概也得意非凡,若幹年後又依樣畫葫蘆地重來一次,讓錯以爲已經收得雲開見月明的中宗韋後夫婦處置心愛的子女,韋後唯一的兒子就這麽死在自己手裏,後來那麽變態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吧。
  
  這一場血腥的清洗,牽連死亡之衆不亞於長孫集團覆滅的那一次。經此一劫,太子賢的勢力基本被肅清幹淨,武後的權威和鐵腕,也牢不可破地樹立了起來。廢李賢的第二天,英王哲被立爲皇太子,改調露二年爲永隆元年,顯示出天後的空前自信,同時宣布大赦天下。
  
  第二年,幽禁已久的廢太子賢被遷往巴州,子女仍被幽禁宮中,不能隨行。他的同性情人早已背叛了他,好友死的死,散的散,惟有良娣張氏仍然在身邊,陪隨他度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賢在母親準備稱帝前夕被殺,張良娣卻熬了過來,淡淡地看著權傾天下的婆婆如何起高樓,如何樓塌了,她一直沒有再嫁,以章懷太子良娣張氏的身份終老一生。因爲長久的囚禁,賢衣衫破碎,身形單薄,新太子哲和這位哥哥的感情一直很好,不顧威權貴盛的母後堅持爲哥哥送行,事後又不知死活地上表要求爲哥哥改善待遇:
  
  庶人不道,徙竄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辄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有至於是,雖自取之,在於臣心,能無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蒼生,特乞流此聖恩,霈然垂許:其庶人男女下從等,每年所司,春冬兩季,聽給時服。
  
  有妻如此,有弟如斯,賢的一生雖然短暫,也不算枉費此生了吧。他的早死或者是件幸事,他將以永恒的傲世少年的形象留在人們的心裏,由始至終的驕傲與堅持,不曾爲風刀霜劍磨滅棱角。他和張良娣的感情也可以善始善終,始終清晰明淨如山頭的滿月,不曾爲外界扭曲玷汙。不像他的弟弟——哲。
  
  
  [9] 《冊府元龜*暴虐》:“岐入門,而真行以佩刀刺其喉,真行兄戶部侍郎審行又刺其腹,真行兄子琁斷其首而棄之街中。帝知,不悅,貶真行爲睦州刺史,審行爲渝州刺史。”
  
  [10] 《全唐文*代皇太子請給庶人衣服表》:
   
  
    臣某言:臣聞心有所至,諒在於聞天;事或可矜,必先於叫帝。庶人不道,徙竄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辄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有至於是,雖自取之,在於臣心,能無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蒼生,特乞流此聖恩,霈然垂許:其庶人男女下從等,每年所司,春冬兩季,聽給時服。則浸潤之澤,曲於蝼蟻;生長之仁,不遺於蕭艾。無任私懇之至,謹遣某官奉表陳請以聞。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54
新冊立的太子爲武後第三子哲,這年25歲,他原名顯,名字和封號經常被改來改去,以後還會恢複本名顯,變化不定的稱呼,似乎正是他坎坷一生的寫照。武後生這個孩子的時候難産,很吃了些苦頭,憂心如焚的高宗爲此懇求高僧玄奘:“中宮在難,情願皈依三寶,願佛祖庇佑!” 玄奘微笑:“聖體必安和無苦,然所懷者是男,平安之後,願聽出家。”武後果然平安産下一子,嬰兒滿月後被玄奘大師收爲弟子,列入僧籍,故此在佛教史上,李哲有佛光王之號。爲酬謝神恩,武後也親披法服,虔誠禮佛。之後又在龍門石窟爲李哲開窟造像,祈福驅邪。可見武後尚未選擇在權力之路上孤獨跋涉之前,愛子之心也並不亞於天下所有的母親。
  
  作爲嫡三子,哲不必承受兩位哥哥那麽大的壓力,性格之活波任性,較賢更甚,老臣張柬之稱其“素稱勇烈”。以武後的高壓與威嚴,哲仍敢公然前去爲窮途末路的庶人賢送行,並請求爲哥哥改善待遇,便可見一斑。只是他雖然桀骜不馴,才具卻很平庸,可以說有勇無謀。除了智力上的因素,大概也和他從小未受過嚴格的教育,父母對他期望不大有關。小皇子整天鬥雞遊獵,幾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承擔治國大任?事已至此,說不得只有趕鴨子上架。新太子監國期間特選資深望重的老臣劉仁軌,中書令薛元超和侍中裴炎輔佐。劉仁軌年邁體弱,本人已受到裴炎等新貴的排擠,起不了多大作用。薛元超倒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然而新太子的表現,卻讓人深深失望,仍然像以前做小皇子時那麽貪玩。薛元超不得不苦口婆心地不要涉險遊獵,有時間多看書,“聽政余閑,留情墳典”,每天給他布置的作業,請務必完成,“所讀班史,請畢殘功”。[11] 跟幾歲就通讀《尚書》《論語》,23歲可以爲《後漢書》作注的章懷太子賢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史書上沒有記載哲做太子期間和裴炎相處的情況,不過從哲登基後處處不給裴炎留面子看來,兩人相處得並不好。英明的領袖可以讓人心悅誠服地追隨,沒有才華但脾氣柔順聽話的,也願意給他建議或者幹脆把他當傀儡。但像哲這樣本人沒本事脾氣又臭的,也難怪裴炎這些人另有打算了。諸子之中,弘禮敬大臣惠及黎民,最受人愛戴,足可和武後分廷抗衡;賢才華絕世,文武雙全,無奈形勢比人強;而哲無論才華還是背景都不足以服人了,換太子如換走馬燈,每更換一次太子,就是大批東宮官員的貶黜,誰還敢跟太子太過接近,把身家性命吊在一顆不牢靠的樹上?
  
  經過無數曲折,武後現在總算選定了一個不讓她那麽頭疼的太子,自然心情舒暢。爲了表示自己也不是什麽凶神惡煞,武後大度地上表情求皇帝寬恕兩位庶子上金和素節的罪(他們之前都以收受賄賂罪而遭貶),然後一個安置到沔州,一個安置到嶽州,仍然不準他們進京面聖。有鑒於此前皇室血腥氣太重,武後特地安排了兩場婚事增添一點喜慶色彩。皇太子哲本有嫡妃趙氏,因得罪武後囚禁宮中,一不留神給餓死了。開耀元年,也就是哲冊立爲太子的第二年,武後爲他再娶韋家新婦,就是日後著名的韋皇後。韋氏出身名門望族,京兆大姓,有道是“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但屬於老牌貴族,政治上已無影響力,祖父、父親都不過是典軍、參軍之類的小官,這樣的背景最是符合武後的心意。新太子納妃的同時,也正逢太平公主出閣下嫁薛紹,薛紹的母親是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後的女兒城陽公主,兩家是親上加親了。天後本來嫌薛紹的嫂子蕭氏出身不是貴族,想逼薛紹的哥哥休妻,經人解釋蕭氏原來出生蘭陵蕭氏才算罷休。太子納妃,公主出降,是李唐皇室近年少有的喜慶事,兩場婚禮都辦得十分鋪張,火燭映天,香花鋪地,極盡奢華之能事。然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鋪陳,難以掩飾李唐皇族人丁凋零、江河日下的事實。病弱的皇帝,庸碌的太子,雄心勃勃的皇後,無所適從的群臣,放在吐蕃崛起、突厥複國的大背景下,足以讓任何有識之士憂心忡忡。始平縣令李嗣真的看法可以說是當時較有代表性的:“皇帝病日侵,事皆決中宮,持權與人,收之不易。宗室雖衆,居中制外,勢且不敵。諸王殆爲後所蹂踐,吾見難作不久矣。”皇帝病情日益惡化,天下政事皆取決於中宮,持權與人,收之不易。李唐皇室雖人數衆多,但都在外地。天下府兵,齊集關中,居中制外,勢難匹敵。只怕諸王都難逃皇後的毒手吧,大難將至了。
  
  一個小小的始平縣令都可以看得這樣透徹,身爲大唐天子的李治又怎麽可能沒有絲毫察覺?他現在是真的有點著慌了,這才開始記起了自己的責任。賢做太子的時候,除了剛開始有讓賢短期監國測試能力讓他放了心,他便心安理得地自顧自養病去。整整五年時間,他沒有給過賢多少監國掌政的機會。每年他都有離開長安或東都,外出數月方回,卻從未讓賢留守監國。或者這跟他那段時間健康狀況較好有關,但卻完全剝奪了賢應有的裁決國事和樹立威望的機會。直到賢出事之後才又匆匆忙忙地任命太子監國,那又有什麽用,天後羽翼已成,僅憑馬坊裏搜出的數百甲胄便結束了大唐太子的政治生命。對於哲他不願重蹈覆轍,開耀元年即首度命太子監國,第二年他幸東都,便一直命哲留守京師處理朝政,長達一年多時間,直到大臣反映哲太不像話才把哲招赴東都。可是,哲又是一個糊不上牆的太子,大唐帝國後繼無人,李治的焦急和擔憂可想而知。
  
  開耀二年正月,皇太子哲爲高宗生下一個皇孫,高宗大喜過望,親自爲這個嬰兒命名爲重照,並在滿月的那天,改元永淳,大赦天下。從嬰兒的名字和年號來看,高宗是太渴望這個嬰兒能夠繼承大業,維護李唐皇室的長治久安了。高宗這個時候又很敢想敢幹了,不久就下令把皇孫重照立爲皇太孫,而且想爲這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開府置官署。這是一個極不正常的舉動,曆史上從來沒有皇太子健在就立皇太孫的先例,何況還只是剛滿月的嬰兒。臣下提醒他,高宗很不耐煩地說:“沒有先例,就從我開始吧!”他是真的很希望自己死後,皇位可以平平安安地由哲傳到皇太孫重照這裏吧。可是高宗在世時都保不住太子的地位,又怎麽可能指望自己死後,僅靠一個皇太孫的頭銜就能阻止武後奪權呢?立皇太孫,不過只是由於子孫凋零而起的精神寄托和心理平衡罷了。
  
  武後微笑,她不反對高宗去尋找一些微小的精神安慰,這個男人幾乎給了她世間所有的一切,而她至少可以回報他一個禮物——希望,哪怕只是虛假的希望。
  
  落寞的高宗重回朝堂,吩咐樂師奏響了他三十年不曾聽過的《秦王破陣樂》。這首樂曲描寫太宗百戰而取天下的武功,在唐代向有國歌的地位,每逢國之重典例必演奏,然而高宗登基後卻下令罷演,理由是樂曲中有描寫征戰和殺伐,音樂又太過高亢激越,高宗仁慈的心性和柔弱的身體都受不了。此刻重病垂危,病骨支離,卻重新奏響了這首金戈鐵馬,有動山河之威的武曲。王業艱難,祖宗盛烈,自激越的樂曲中噴薄而出,與目下的慘淡境地構成了鮮明對比。
  
  三十年的時光如流水般逝去,伴隨著《秦王破陣樂》的樂聲,他是否會重新審視自己的一生?少年時的叛逆,初遇時的心跳,鏟除長孫時的躊躇滿志,泰山封禅時的志滿意得,征突厥,滅高麗,戰吐蕃,弘的去世,賢的被廢,曾經擁有最遼闊的版圖,到現在的子孫凋零,後繼無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是否還會爲她的一颦一笑夢萦魂牽?他是否還會不顧一切地爲她爭取皇後之位?他以爲她是只金絲雀,沒料到卻是一只海東青。他教會了她飛翔,卻已經無法再掌控她的方向。
  
  人生若只如初見……
  
  《秦王破陣樂》縱然慷慨激昂,卻終有曲終人散的時候。無論李治是心甘情願還是追悔莫及,往昔的一切已無能改變。李唐皇族的榮光和權威,已經如滔滔逝水東流而去,沒有誰能阻止,沒有誰能挽回。
  
  [11]薛元超:谏皇太子書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57
兩個兒子接連出事,給高宗的打擊很大,哲的不成器,讓他又氣又急。傷心、難過、擔憂、焦急,身體更是江河日下。開耀元年,高宗終於開始服丹。說來高宗對丹藥的態度很有趣,一面口口聲聲“生死有命,人力難及”,一面不斷地廣征方士。丹藥煉好之後,又遲遲疑疑,今天看看,明天摸摸,就是不敢吞下去。此番能下定決心,想來也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然而奇迹並沒有出現,如果說丹藥造成了什麽效果,那就是讓他病情惡化的程度呈加速度發展。
  
  與此同時,突厥的複國運動也進入了高潮階段。由於領導者均爲原東、西突厥帝國的貴族甚或皇族,頗具號召力,他們不斷地組織叛亂,想盡各種辦法破壞唐帝國的馬場,連年騷擾令得帝國北方馬場累計損失馬匹達18萬之多。高宗時期仍然承接著太宗時代的軍事制度,絕少在外長期駐軍,往往平叛大軍一走,對方又卷土重來。塞外鏖戰方急,成就了一代名將裴行儉的聲名,他曾三次出征突厥,均全勝而回,聲望與日俱增。調露元年,裴行儉因計敗十姓突厥和吐蕃聯軍收複安西四鎮,被高宗特授以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當時的左衛大將軍由哲挂名,所以裴行儉實際成爲總管京師宿位部隊和出征野戰部隊的軍方最高領導人。次年他又受命任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合兵30余萬,大敗突厥主力,擒其酋長,殺其可汗,令高宗大爲歎服。開耀元年,裴行儉三征突厥,智勇兼備降伏突厥僞可汗阿史那伏念,完全平定了突厥余部,累計功勞和聲望眼看就有入相的可能。
  
  當時劉仁軌年邁,郝處俊罷相,裴行儉手握軍權兼門生衆多,已然成爲武後的頭號政敵,他如拜相將對武後奪權構成嚴重障礙。這個時候,裴炎出馬,上表高宗,曆陳此次大捷並非裴行儉的功勞:“阿史那伏念投降實際是由於裴行儉的部將程務挺、張虔勖率兵逼逐,加上漠北的回纥諸部配合南進,他是走投無路才投降的,並非裴行儉真的有那麽大本事。”高宗因此取消了爲裴行儉記大功的念頭,且當初阿史那伏念投降的時候裴行儉曾許其不死,現在裴炎這麽搖唇鼓舌地力稱這些突厥首領根本不是真心歸降,武後一旁添油加醋,高宗便把這54名投降的突厥貴族全部斬首,開了唐廷不殺降將的先例。阿史那伏念爲原東 突厥帝國王室後裔,太宗所擒的颉利可汗之侄。唐廷的言而無信使突厥人大爲不滿,埋下了之後突厥貴族反唐的禍根。伏念敗亡後余部在阿史那骨咄祿統帥下,征鐵勒,犯唐境,聲勢逐漸壯大,於是設牙帳自立爲可汗,重建突厥帝國,史稱後突厥汗國,成爲唐帝國的頭號勁敵,這是後話了。世事如此,裴行儉心灰意冷,歎息道:“與部將爭功,古今所恥。現在既然歸功於自己的部下,我也不便多說什麽,只是背信棄義地殺戮降將,以後恐怕不會有人投降朝廷了。”於是托病不出,這正中武後下懷,當然不會去勸他出山啦。裴行儉要一直執掌軍權那簡直不是一般的麻煩。後來突厥再度叛亂,高宗有意再啓用裴行儉,但軍隊尚未調集完畢他便已去世了,享年64歲。而這次事件中作爲既得利益者的兩位部將程務挺和張虔勖,也因此投靠了裴炎,後分別執掌左右羽林軍,爲武後發動宮廷政變廢中宗立下了汗馬功勞。就這樣,在裴炎的幫助下,武後順利地度過了這次危機,順便拔除了裴行儉這個難纏的“釘子戶”,可謂意外之喜,一切正按她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時來天地皆同力,第二年關中大旱,糧食匮乏,鬥米漲到300文錢,但對武後來說卻是個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她正想找個理由去洛陽。高宗的身體越來越差,看樣子隨時都會一病不起,曾經經曆過太宗去世後政局變幻之苦的武後深知這時候必須好好經營,一個疏忽便會導致滿盤皆輸,她現在雖然順風順水,但還不能完全控制宰相集團,劉仁軌以其功勞和資曆仍有一定影響力,她正渴望擺脫長安城舊勢力的掣肘,到洛陽去大幹一番。天從人願,關中饑馑,她現在有大把理由勸李治東巡洛陽了。因洛陽的漕運之便,庫存了大批從江淮運來的糧食,可以解決政府官員的吃飯問題,從隋代開始便有關中災荒赴洛陽就食的傳統。高宗雖已病入膏肓,但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但問題又來了:因爲裴行儉事件,朝廷跟軍方關係微妙,武後也不願讓不爲己用的軍隊過多前往洛陽,那麽沿途找誰來保駕?
  
  這麽好的機會決不能錯過,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武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找來了新提拔上來的監察禦史魏元忠,要他負責沿途的保安工作。
  
  可憐的魏元忠真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主子也太難伺候了吧!巧婦尚且難爲無米之炊,他一介寒儒,手下半個蝦兵蟹將都沒有,竟然叫他負責天子東巡,叫他怎麽承擔得起。然而朝廷诏命無可推拒,魏元忠冥思苦想半天,沒奈何只好臨時打開長安、萬年兩縣的監獄,東瞅瞅西瞧瞧,看到裏面有個說話作派似乎都很NB的大哥模樣的家夥,細細打聽清楚,給這位囚犯打開枷鎖,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道出來意:希望他能配合一下,幫忙管束沿途盜賊不要做亂。這位頭目想著自己能爲皇上護駕也是很光榮的事情,一不留神做盜賊做到這麽有前途,就笑著答應了。魏元忠於是發給他官服袍帶,讓他騎馬跟隨聖駕赴洛陽。這一手還真有效,沿途盜賊看見保駕護送的竟然是自己頭目,不敢前來騷擾,一萬多人馬平安到達東都,就連私人財物都一文不少。天子出巡盜賊護駕,真是千古奇聞,但這有什麽關係呢?管他用什麽方法,有效就好,這就是典型的武氏風格。雖然由於這次東巡決定十分倉促,一路糧草準備不足,竟出現了扈從士兵餓斃路上的事情,但總算是平安到了洛陽,武後的目的達到了,她再一次創造了奇迹。
  
  現在主要的宰相和軍隊都留在長安,武後正可以放開手腳大刀闊斧地改組政府,速度要快、快、快!因爲她病弱的丈夫,已經撐不了幾天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0 11:58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0 23:59
武後的效率是毋庸置疑的神速。4月20日剛到洛陽,24日就采取了一項重大行動,一口氣任命了4位宰相:黃門侍郎郭待舉、兵部侍郎岑長倩、檢校中書侍郎郭正一、及吏部侍郎魏玄同。因爲這幾人資曆實在太淺,既要他們與聞政事,又不好授予宰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名號,於是想出個新名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高宗原本病重垂危,一路長途跋涉鞍馬勞頓,已經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只好由得妻子去折騰。主要宰相都在長安,自然沒人反對,诏書暢通無阻地頒布天下,四位年輕資淺的四品官員頓時平步青雲,就此跻身宰輔行列。
  
  這是唐代宰相制度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按照大唐制度,原本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拜相,武後率先打破這一限制,提拔爲相的裴炎、薛元超都只有四品官職,但也只局限於中書、門下兩省,且要具備一定資曆。中書侍郎薛元超爲名臣之後,黃門侍郎(即門下省侍郎)裴炎出生河東裴氏,都是自幼入弘文館的名門子弟,在仕途上跋涉已久,薄具聲名。而此番拜相的岑長倩和魏玄同並非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另外兩位郭正一的中書侍郎僅爲檢校(即代理),郭待舉的黃門侍郎也任命不久,資曆都很淺。這就打破了原來任相資格的限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從此成爲非中書門下二省四品以下的低品級官員拜相的常用頭銜,到後來甚至成爲唐代宰相的唯一頭銜。
  
  從此以後,大批科舉出身的年輕官員,也可以被迅速提拔爲宰相,掌握政治中樞,與之相對應的則是資深高門貴族官吏的潛沈,如果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名號,即使位望最高的左右仆射也被排擠出宰相隊伍。這雖是唐代士庶合流在政治制度上的必然體現,但也是武後直接掌控朝政的關鍵性一步,說武後促成了這一曆史潮流的加速度發展並不爲過。從此,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提拔聽話的年輕官吏爲宰相,而不必再看那些資深老臣的臉色。趁高宗還健在的時候,武後借高宗的名義實現了這一重大轉變,應該說是很有政治眼光的。
  
  此時幾位老臣相繼去世,如鐵杆反武派郝處俊,資深望重的中書令崔知溫等。曾谏阻武後攝政的宰相李義琰因改葬父母有越禮行爲而受到指責,自己估計不容於新政府,主動請求退休。至此,武後的反對派已經凋零得七七八八。這段時間哲一直留守長安監國,劉仁軌、裴炎、薛元超輔政,當是高宗有意培養他熟悉政事的運作,劉仁軌年邁體衰,裴炎和薛元超分掌中書門下二省,都傾向於支持武後,自然可以放心。哲還是老樣子,薛元超教得吐血,忍不住抱怨,皇太子一概置之不理,薛元超索性自行禀告東都。說來薛元超此番輔政也很盡心了,這個人本質不壞,只是趨炎附勢人之天性,一封《谏皇太子書》口口聲聲都是要太子不要辜負天後的期望,倒沒天皇什麽事,可見在群臣心目中裁決國事的主要已是天後了。於是次年夏天,也就是弘道元年,飛诏皇太子急赴東都,一方面便於管教,一方面高宗當時已經病危,也有交待後事的意味。薛元超在長安病得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不知道是不是給哲氣的^_^),上表請求退休,這年冬天便去世了。如果放在許敬宗退休的時機,薛才子的去世一定讓武後感覺痛失英才,可惜時過境遷,眼下武後的觀音兵足有一個加強連,薛才子是死是活倒也無關緊要了。薛元超這輩子活得也很辛苦了,先是拍李義府的馬屁,一不留神給拍到馬腿上,落得被貶外放。接著抱上官儀的粗腿,結果上官儀掉腦袋他也跟著倒黴。曆經修煉總算煉好眼神,靠到天後這棵大樹上好好地涼快涼快,一肚子的錦繡才華也就辦成了扳倒章懷太子這一件大事,也算不虛此生。用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久經考驗的地主階級文學家、天後黨高級政工幹部薛元超同志,圓滿完成了天後交給他的曆史任務,死得其所,死得其時,盡請安息。”
  
  隨皇太子赴東都的還有宰相裴炎,現在衆宰相中唯一對武後不以爲然而武後還不能不有所顧忌的只剩下老臣劉仁軌,雖然他已經80多歲,活不了多久了,可是看著還是覺得礙眼,幹脆留他一個人在長安,輔佐皇太孫留守京師。高宗不是想立皇太孫確保李家天下嗎?那就讓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臣去輔佐那個年僅2歲的嬰兒吧,能翻得起什麽風浪?現在皇帝、皇太子和除劉仁軌之外的所有宰相,都已集中到了洛陽,武後組建新政府的計劃宣告完成。
  
  裴炎到達東都,在他的穿針引線下,程務挺和張虔勖投靠了武後,分別出任左右羽林軍首領,武後渴望掌控政權和軍權的夢想,終於得以全部實現。有生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強大。廣袤的天地從東都洛陽的丹墀翠辇延伸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那些曾經嘲笑過她一女侍二夫的名儒,那些輕賤過她不過是暴發戶之女的清貴,現在都臣服在她的腳下,臉上寫滿敬畏和惶恐。武後冷峻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面孔,她很清楚這裏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仍然穿著表示簡樸的七破間裙,——在小事上她很樂意讓丈夫開心一下,並不華貴的裙裾默然拖曳過冰冷的長階,現在距離權力的巅峰,只差一步。
  
  那裏躺著她長期纏綿病榻的丈夫,現在他已經快要死了。是他陪伴她度過三十年驚濤駭浪般的歲月,是他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人非草木,又怎會沒有一點感情?只是他不會知道,即使再生這天與地,她也無能再尋回原來的自己。縱然是三十年相濡以沫共過患難的夫妻,他也並不清楚妻子此刻的雄心壯志,如同漁夫和金魚故事中的那個可憐的漁夫,永遠也不會明白爲何妻子總是不願安定下來,總是在追逐更高更遠的目標?
  
  其實漁夫妻子反映出來的才是真實的人性,金魚不過是物化的道德倫理,森然地提醒人們萬事萬物自有規矩,不可貪圖非分的富貴,否則必遭天譴。然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的皇宮住,誰還甘心守著那條小木船?有的绫羅綢緞穿,誰還願意繼續披著兩片無花果樹葉?
  
  伊甸園中的人類始祖有著最本真的原生態的快樂,但爲了擁有夢想中神一般的智慧和能力,他們依然甘冒天譴吞食禁果,爲此不惜付出死亡的代價。直到多年以後塵埃滿面兩鬓如霜,才會追憶起他們放棄的樂園。
  
  這正是人類永恒的悲哀,古今中外,概莫例外。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沒有紛爭沒有戰亂,黃發垂髫並怡然而樂,然而武陵漁人依然會離開,依然會回到外面那個戰火紛飛的世界。跌跌撞撞兜兜轉轉,才會想到重歸桃園的靜谧與安甯。然已不複得路。
  
  他回不去了。
  
  她也回不去了。
  
  [12] 《新唐書*懿德太子傳》:將封嵩山,召太子赴東都,以太孫留守京師。
  通鑒作以皇太子第二子重福留守京師,今從唐書。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01
隨著高宗病情日益惡化,武後行事越發謹慎小心,現在連宰相也不能輕易見到皇帝一面了。高宗身體狀況的每一次細微變化,武後都希望能在第一時間掌握,每一次診病必然親臨現場,關鍵時刻她不想出任何的疏忽和纰漏。
  
  這時高宗的風疾已經相當嚴重,發展到頭疼難忍,目不能視,估計是腦血管堵塞壓迫到視神經造成的,急召禦醫秦鳴鶴診治。這位禦醫似乎並非中土人士,據一些學者考證是來自大秦的景教徒,即拜占庭帝國的基督教聶斯托裏派信徒,秦姓來自於大秦國名,“鳴鶴”則是Markus(聖經使徒名)的敘利亞語讀法。聶斯托裏派在拜占庭被教會裁決爲異端,教徒遭受迫害,向東逃亡,開始了東傳的過程。貞觀九年,唐太宗接見景教教徒,允許他們在長安建寺傳教,這是基督教來華的最早文字記載。隨著大批景教教徒來華,希臘羅馬世界的醫術也在中國廣泛流傳開來。由於初唐對宗教的包容性極強,天竺佛教、波斯祆教、摩尼教等等都在積極爭奪信徒,景教初傳內地,面對這樣的激烈競爭不能不竭盡全力,以醫助教就成了他們揚其所長爭奪生存空間的一大法寶。唐人對景教教義未必很感興趣,對他們的醫術倒是推崇備至,唐人最津津樂道的便是大秦神醫的穿顱治盲術。他們常常會很誇張地描寫大秦神醫如何劈開病人的頭顱,把裏面的小蟲捉出來,病人便奇迹般的恢複了視力,“開腦取蟲,以愈目眚”。其實這不過是來自於古希臘醫神希波格拉底流傳下來的治療眼睛失明的方法:“當眼睛毫無顯著病症便失明時,應切開顱骨,將腦軟組織分開,穿過顱骨使産生的液體全部流出。以這種方法治療,病人便可治愈。” (希波格拉底:《論視覺》)這種失明可能是由於一個膿包或良性腫瘤壓在腦部所造成,所謂的‘蟲’是出乎想象而加上去的字眼。
  
  秦鳴鶴診治之後稱:“皇上的失明是由於風熱之毒上侵頭部造成的,若用針刺頭部出血即能痊愈。”坐在珠簾後面的武後聽了大驚失色,當時景教初傳,唐人對這種醫術所知不多,要深宮中的武後明白希波格拉底的偉大顯然是困難了一點點,當下厲聲道:“此人當斬!天子頭上豈可針刺出血?”秦鳴鶴嚇了一跳,還好高宗發話了,大概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權且死馬當做活馬醫:“醫人議病,理不加罪。頭疼得實在受不了,出血未必不佳。我意已決,先生盡管放膽一試。”秦鳴鶴戰戰兢兢地針刺“百會”和“腦戶”二穴出血,高宗眨巴眨巴眼睛:“啊,好象能看見東西了。”話還沒說完,武後很誇張地以手加額作如釋重負狀:“太好了,這真是老天保佑!”爲了表示對大秦神醫的感謝,天後親自嘿咻嘿咻地背了一百匹絲帛賞賜給秦鳴鶴。
  
  司馬光記述到這裏時很是諷刺,他認爲武後阻止秦鳴鶴給高宗紮針是盼望皇帝早點死,“不欲上疾愈”,這也未免有點誅心之論。以高宗當時的身體健康狀況根本無能阻止武後掌控政權,相反她還能打著高宗的旗號發布各種政令,減少反對力度,何必急在一時?說武後見識不夠或有之,說她有意謀殺親夫就有些過分了。唐人劉肅在《大唐新語》中最早記載此事,但也是放在“谀佞”篇,意思是“看看,天後多會拍皇帝馬屁!”並不認爲這代表武後一心盼皇帝早死。劉肅對武後印象奇差,人彘事件便最早出自他的筆下,他對於秦鳴鶴事件的解讀可以代表唐人對此事的普遍看法吧。
  
  高宗給秦鳴鶴這麽一治,自感精神爽利多了,伸伸胳膊彎彎腰,活動活動筋骨,覺得還有些力氣。於是興沖沖地召百官觐見,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他本來還想登上則天門城樓親自宣布大赦令的,但稍一動彈,氣血上沖,怎麽都上不了馬背。人們立刻關切地圍過來,那張讓他心折千次又心死千次的熟悉面孔,再度映入他的眼簾。
  
  仍然是她,他的妻子,大唐的皇後。
  
  當然是她。除了她之外,他還能奢望看見什麽人呢?李治苦笑。
  
  皇帝無法宣赦,只好召百姓入殿,由侍臣代爲宣讀。李治失落地又回到了病榻上,外面人群的歡呼聲如海浪般將他淹沒。
  
  百姓還高興吧?”他輕聲地問著侍臣。
  
  侍臣恭敬地答道:“百姓蒙赦,無不感悅!”
  
  蒼生雖喜,我命危笃。”李治深深地歎息,“天地神祗如有靈,願能延我一個月的壽命,讓我能生還長安,死亦無恨!”
  
  這是史書上所記載的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夜,高宗李治病逝於洛陽貞觀殿,遺命裴炎輔政,皇太子哲即皇帝位,時爲弘道元年12月4日。高宗56歲,武後60歲。

  按照唐制,28歲的皇太子哲即位於樞前,正式受冊嗣位則於7日之後,是爲中宗,尊天後武氏爲皇太後。
  
  終高宗的一生,他都竭力想走出別人的陰影,用盡了種種辦法試圖證明自己,然而從曆史評價上來,他並未成功。在高宗時期頒布的唐律達到了中華法係的巅峰,但這一成果理所當然地被記入長孫無忌名下。打擊士族高門,促進科舉制的發展,開殿試和武舉之濫觞,千百年來都認爲是受他妻子的影響。大唐版圖在高宗手裏達到了最大,人們則歸功於是他父親留下的鐵騎雄師和天才將領,卻忘了隋炀帝從父親楊堅手裏繼承的帝國更加繁榮富庶,卻不到20年就玩完了。並不是要否認高宗朝的輝煌有這樣那樣的外部因素,但高宗本人決策國事、破格用人的作用被完全忽視,顯然有失公允。如果他身後沒有武周革命,也許世人對他的評價會高得多吧!
  
  不過高宗在曆史上的名聲雖然不好,名號還是蠻威風的,既是“天皇”又是“大帝”,非常國際化。(印象之中,除了他似乎只有東吳的孫權才被稱爲吳大帝。)高宗留下的《大帝遺诏》是這麽說的[1]:
  
  天下至大,宗社至重,執契承祧,不可暫曠。皇太子可於樞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制。以日易月,於事爲宜。園陵制度,務從節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
  
  除了一些例行說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一句。這樣的做法極爲罕見,對比高祖和太宗遺诏就能發現其中的奧妙:
  
  軍機急速,小殓既竟,嗣子宜於別所視事,軍國大事,不得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其服輕重,悉從漢制。以日易月,於事爲宜。其園陵制度,務從儉約。——高祖遺诏
  
  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太宗遺诏
  
  無論是高祖還是太宗遺诏,都有這麽一句“軍國大事,不得停阙,尋常閑務,任之有司。”表示大喪期間平常事務可由百官自行處理,然而軍國大事的處分事關君權,不可輕易委人,仍由已成年的嗣皇帝親自處理。在高宗遺诏中出現這句極不尋常的“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當是皇太子監國期間表現不佳,高宗擔心他當此內憂外患控制不住局面,所以刻意如此安排,但也表現出高宗對武後掌國執政能力的欣賞和認可。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對她的信任仍然沒有完全消失,不管是作爲妻子,還是作爲政治夥伴。
  
  然而單憑這句話仍然不能讓武後正式全面的掌政,從字面意思來看,這裏仍有兩重限制:其一是指軍國大事;其二須是在嗣皇帝不能決斷的時候,才有必要聽取太後的意見。不過這限制被全朝唯一的顧命大臣裴炎打破了。在12月7日高宗死後第3天,裴炎上奏,以嗣皇帝尚未正式受冊爲帝,也未聽政,故請求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宰相議政向天後奏議,由天後宣令於門下省施行:
  
  十二月丁巳,高宗崩,太子即位。未聽政,宰臣奏議,天後降令於門下施行。——《舊唐書*裴炎傳》
  
  裴炎這一奏議完全沒有先例可循。太宗皇帝兵變即位固不用說,太宗病逝於貞觀23年5月26日,皇太子李治直到6月1日才正式受冊,從來沒聽說這期間就不能發布政令的。裴炎以此爲由,上奏凡是宰相奏議都報知太後決斷,完全繞過了嗣皇帝,也突破了遺诏中“軍國大事有不決者”的限制。裴炎經章懷太子案後受到武後賞識,迅速提拔爲門下省長官侍中,雙方一直關係不俗。而哲太子監國期間的失望表現大臣們都看在眼裏,裴炎輔政大概和哲相處得也不好,對於裴炎來說恐怕更願意在一直和他合作愉快的武後手下做事,而不願意侍候脾氣又臭又硬又沒本事的李哲了。從日後事態的發展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裴炎的這次奏議正是武後和他政治交易的一部分。裴炎是高宗指定的唯一顧命大臣,衆宰相老的已經死得七七八八,新提上來的資曆淺官位低,裴炎說話隱然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哲當然不樂意,但他還沒有正式即位,大臣們都不買他的帳,只能任人擺布,但對裴炎的憎恨自是又深了一層。
  
  武後現在終於得到了正式的單獨處分政務權,幾日後中宗正式受冊爲帝,但武後仍以皇帝尚未守喪期滿爲由繼續把持國政。然而嗣皇帝並非幼兒,先皇遺诏中也並未委托太後臨朝稱制,所以武後並沒有取得曆朝太後代幼年皇帝臨朝稱制的合法權力,而只能依靠顧命大臣裴炎的配合走一步算一步。按古中國的政治傳統,太後稱制是指皇太後受先帝委托,代年幼的皇帝履行君權,太後臨朝聽政,自稱“朕”,且以皇帝“制诏”的名義發號施令。武後這兩個條件都不具備,名不正言不順,只能與宰臣溝通別出蹊徑,中宗未正式受冊前4天宣“天後令”,受冊後而守喪期未滿則假“太後令”,但也只能拖延一時。皇帝守喪爲“以日代月”,最遲新年一到嗣皇帝喪服一滿,她就必須歸政皇帝。也就是說,在12月30日之前她必須做好所有準備,讓中宗完全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高宗現在已經死了,潛沈的反對力量可能都會浮出台面,她必須獨立面對一切,再沒有任何遮攔。在這短短的10幾天裏,她需要穩住中間派,鉗制反對派,拉攏觀望者,從上到下從裏到外保證沒有任何弱點和空檔可供李哲利用。留給她的時間真是太少、太少了。
  
  [1] 高祖、太宗及高宗遺诏見《唐大诏令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05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06
好在武後籌謀已久,並不慌亂,有條不紊地做了一係列人事安排:
  
  1、 安撫李唐皇室宗親,這是武後以太後名義發布的第一件要事。12月17日,武後下令給李唐宗室中地親望重的高祖太宗諸子統統加封爲一品大員,安撫其心以免生變。高祖諸子韓王元嘉進授太尉,霍王元軌爲司徒,舒王元名爲司空,滕王元嬰爲開府儀同三司,魯王靈夔爲太子太師,太宗諸子越王貞加太子太傅,紀王慎加太子太保,以示尊寵。除此之外,也拉攏一批原本在家族中不受重視的李唐宗室,如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便受到太後的“甚見親厚”的格外栽培。武後深知從內部瓦解的必要性,有時候李唐皇族中人一亮相,作用可能大過十位大將。
  
  2、 調整原班宰相陣容,將仍有一定影響力的老臣劉仁軌升爲品級最高的左仆射,實際卻不給他實權,仍然留守長安。將幾位新提拔配合度較高的宰相郭待舉、岑長倩、魏玄同由品級較低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升爲“同中書門下三品”,希望他們升遷後能感恩效力,而同一批提上來不合心意的郭正一則被罷相,轉爲國子監祭酒。這時候低品級官員入相的好處就顯示出來了,君主完全可以進退由心而不必有任何顧忌。武後掌政後常有四品乃至五品官員入相,即是因此。
  
  3、 派遣軍中心腹左威衛將軍王果、左監門將軍令狐智通、右金吾將軍楊玄儉、右千牛將軍郭齊宗分別前往並州、益州、荊州、揚州四大都督府,與當地官府共同鎮守,加強防衛,如令狐智通便是當初押解章懷太子赴京的將軍。並州爲李唐龍興之地,也是軍事重鎮,與突厥等塞外部落接壤,以前李績便長期擔任並州都督達16年。益州巴蜀爲重要的賦稅來源,揚州富甲江南,是唐帝國的大後方。荊州則是唐代的南都江陵,北踞漢沔,南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自古爲必爭之地。武後以其心腹出鎮地方軍事經濟重鎮,以防不測,這是12月29日即嗣皇帝守喪期滿前一日的事。
  
  4、 飛诏令出征在外的大將程務挺急赴洛陽,與張虔勖分掌左右羽林軍,統領北衙禁兵,穩定東都政局。
  
  5、 同意裴炎的奏請,改授他爲中書令,另授劉景先爲侍中。因裴炎爲全朝唯一的顧命大臣,很多事情需要他的配合,同意他將宰相群議的政事堂由門下省遷往中書省,這是唐代政治制度史上一次劃時代的改革,標志著門下省政事堂制度的結束和中書省獨尊時代的來臨,裴炎也成爲唐代曆史上第一位“執政事筆”的秉筆宰相。

     回望古中國的政治制度史,君權與相權的鬥爭無時或已,幾乎貫穿了整個封建時代。秦漢時實行獨相制,宰相佐天子,總百官,萬事決於一人之手,容易導致權相獨大,威脅皇權。從秦漢到三國,位高震主的權相不勝枚舉,因此曆代皇帝都想盡各種辦法,或增設機構,或委要事於身邊低級親信,以分宰相之權。秦代一相獨大,漢代即設三公鼎立。尚書台原本主管禁中文書傳遞,長官稱爲尚書令,宦官擔任則稱中書令。(司馬遷被漢武帝嚴重傷害之後就做了中書令,所以對剝奪他出任尚書令資格的武帝一直很有意見。漢朝的中書令一般由宦官擔任,切記切記,要做中書令得做唐朝的^_^)漢武帝時開始有意擡高尚書台的地位,宰相職權逐漸轉往尚書台,魏晉之後從內廷獨立出來,成爲中央執行政務的總機關。尚書權勢既大,皇帝又謀削弱,將中書省從尚書台裏面分割出來,地位逐步提高,成爲實際上的宰相。到了南北朝時期,門下省的地位又開始上升,其長官侍中原本不過是皇帝身邊的侍臣,幹些捧痰盂之類的服侍工作(有時候也捧夜壺,看情形需要^_^),因朝夕得見天顔,得到皇帝信任,皇帝處理政事每每征求侍中的意見,門下省也開始參知政事,侵奪宰相職權。特別是北朝,政多出於門下省,成爲中央政權機構的重心。至此,三省並立的局面已初具雛形。
  
  隋文帝楊堅取代北周統一全國之後,對昔日關隴同僚頗爲顧忌,因此舍棄秦漢舊制,而沿襲北朝的政治體制,正式確定了三省六部制,將秦漢以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之權一分爲三,以中書制诏(隋代稱爲內史省),門下審駁,尚書執行,三省長官均爲真宰相。然而,隋代的尚書省既參預中樞決策,又統轄六部,集人事、財政、司法、軍隊等全國軍政大權於一身,其地位遠非中書門下二省所能比,宰相議事皆在尚書省。中書門下二省不能制約尚書省,只是起輔助決策的作用,還常因中書的制诏常被門下駁回而鬧得不可開交。權臣楊素擔任尚書令的時候,就連皇帝楊廣也甚爲忌憚。故此李淵攻入長安後便自任尚書令,登基後又讓兒子李世民擔任此職,總之不落於外人之手。不過,武德前期李世民常年在外征戰,武德後期又因兄弟爭位李淵有意削其權柄,其尚書令職權幾被架空,左右當時朝政的爲仆射裴寂。也就是說,最遲武德年間,已經實現了以左右仆射代行尚書令職權。然而,尚書省的權限依然很重,武德年間的裴寂被人目爲“周公”,其權勢之盛可略見一斑。“三省分權,相互制衡”的真正實現還是太宗時代的事。
  
  高祖開國,太宗建制。唐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後大刀闊斧地采取了一係列改革措施,奠定了大唐盛世的雛形,其中最爲人稱道的就是以門下省爲中心的政事堂制度的確立。針對尚書省權勢過重情況,太宗虛置尚書令,大力擡高中書省的決策權以及門下省的封駁權,使尚書省決策與行政權逐步分開,演化成單一的執行機關,三省並重的局面終於得以實現。針對中書門下屢起糾紛的弊端,太宗創設政事堂制度,集三省宰相於門下省政事堂集體議政,輪流秉筆紀錄,六部及禦史台高級官員均可參加,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問題可以得到慎重而迅速的解決,工作效率大爲提高。政事堂設於門下省,突出了門下省的審議封駁權限,诏旨無論出自中書還是皇帝本人,都可視情況駁回甚至塗歸(即直接在聖旨上批注退回)。魏征即以門下省給事中的身份駁回過太宗的親筆诏旨多起,成爲千古流傳的佳話。
  
  政事堂設置之後,成爲唐代中央最高權力機構,按照唐制,凡屬皇帝命令,必須政事堂會議正式議決通過,方可頒行生效。而未經政事堂簽署通過,直接由皇帝直接發出的命令,被認爲是違制的,不能爲國家各級機關所承認。皇帝不得用朱批,只能用墨筆,封袋也改用斜封,稱之爲“斜封墨敕”,在當時已經被認爲是不得了的事了。學者余英時即認爲,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來,以初唐時的政事堂制度最爲接近儒家“聖君賢相”互相制衡的政治理想,因君權在中國曆史上從來沒有明確的限制,而唐初三省制初行時卻居然對君權的範圍有所劃定。唐人李華所作《中書政事堂記》說:“政事堂者,君不可以枉道於人,反道於地,覆道於社稷,無道於黎元(指黎民)。此堂得以議之。”余英時引用了這一段文字後,由衷地感歎道:“此記明白規定君主有四不可,真是中國制度史上一項極可珍貴的文獻。更重要的是最後一項,即君不可以對人民無道。此記絕非李華個人的意見,而是代表了唐初(特別是貞觀)以來的政治傳統。照這個傳統。宰相(政事堂)至少有制度化的‘議’君的權力。然,與古代宗法制度下的貴卿比,政事堂的權力並不算太大。因爲齊宣王問孟子‘貴戚之卿’,孟子說:‘君有大過則谏,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 而政事堂卻並不能‘易君’。但就秦統一後的情勢言,‘議’君之權見諸明文,已極爲難得。因此,從這個文獻看,唐初三省制度下的集體相權不但非宋以下可比,而且也超過了漢代。”[2]
  
  政事堂雖然有這樣大的權力,但卻是衆宰相的群言堂,權力並不集中於個人之手,皇帝可放心地依賴他們治理國家,而不必擔心某位權相會威脅帝位。唐代多名相卻少有威勢足可易主的權相,即是爲此了。
  
  現在裴炎任中書令,即把政事堂從門下省遷往中書省,標志著門下審議權限的衰落和中書地位的加強,而他自任秉筆宰相,即每次開會議由他主持紀錄,俨然爲首席宰相,除宰相外其他台省官員如要出席,必須經過首席宰相的批準,政事堂慢慢由群言堂變爲一言堂。尚書省在太宗之後已逐漸簡化爲單一的執行機關,如今門下省的職權又受削弱,三省並重的局面漸漸失去平衡,中書省的地位日漸重要。從此之後,無論是尚書仆射還是門下侍中,如不帶同中書門下的名號都不得進入政事堂議政聽政,唯獨中書令被視爲真宰相,不必接受這項封號,由此可見中書省的獨尊地位。不過,門下省的監督職能不僅是針對權相,也是針對君主,武後之所以同意裴炎的請求,固然主要是爲了滿足裴炎的權力欲,但對她自己也未必沒有好處。
  
  在短短的十幾天中,武後一口氣做完這一係列安排,以後的事實將會證明她的眼光和魄力,——她走的每一步棋都在關鍵時刻發揮出了效用。12月30日,武後將不聽話的郭正一罷黜相位,這正是嗣皇帝守喪期滿的日子,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武後看著急不可待的哲三下兩下除去喪服,不禁微笑:他一定給憋壞了。
  
  [2] 余英時:“君尊臣卑”下的君權與相權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09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08
公元684年,注定將是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是嗣聖/文明/光宅元年,每一次改元,都反映出一段驚心動魄的爭鬥和變革。這是高宗入土爲安的一年,這是武後獨攬大權的一年,這是大唐帝國風雲變幻動蕩不安的一年,這是神州易主蒼生迷惘兵戈大起的一年。權力的巅峰,只容一人獨行。蓄謀已久的太後,不甘受困的皇帝,野心勃勃的朝臣,落寞失意的士人,都傾盡全力盛大出演,看誰終將點燃閃電。
  
  哲現在終於做了皇帝,韋氏成爲皇後,但他依然不快樂。怎麽樂得起來呢?從中央到地方,從文臣到武將,沒有一個不是母後的支持者,上上下下,鐵桶一般,他雖是名義上的皇帝,卻四面受制,無人能爲其所用,處境較章懷太子當年更爲不利。章懷太子當時至少上面還有個維護兒子的父皇,還有一批忠心於太子的東宮僚屬,而哲卻什麽都沒有,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哲做太子的時間不長,忠心於李唐皇室而又能說得起話的只有一個劉仁軌,但遠在長安,象裴炎等聰明人早已另攀高枝投靠了武後。高宗後期太子頻頻更換,每一次廢太子都會連累到東宮親近大臣的貶黜,人們因此不願和太子太過接近,何況哲“春秋鼎盛,聖道未周”,做太子期間種種令人失望的表現,更讓人不敢將身家性命和前途寄托到太子身上。在這樣心態的驅使下,大多數東宮官員都是碌碌無爲,挂個名字混日子而已。
  
  東宮僚屬田遊岩的際遇可爲典型代表。田遊岩原本是隱居嵩山的著名隱士,明崇俨被殺,武後設專案組日日追查,高宗唯恐章懷太子出事,一面命太子監國以增強實力,一面親往嵩山請田遊岩出山,希望他能像漢初商山四皓那樣保住太子的地位。但章懷太子最終還是被廢,田遊岩因爲剛到東宮不久,沒有受到牽連,而是留下來繼續輔佐新太子哲。既受高宗知遇之恩,照理說應該盡忠職守忠於太子,但不知是哲太不具有親和力,還是田本人性格使然,不要說爲太子保駕護航,就是看見太子胡作非爲也一聲不吭從不勸谏,完全局外人一樣,“唯唯而無一談,悠悠以卒歲月”,頗爲時論所譏。象田遊岩這樣親受高宗“調護之寄”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態度就更可以想見了。
  
  哲雖然已經貴爲皇帝,但當時以裴炎爲首的大臣對他的態度依然十分冷淡,他們似乎更屬意於哲的弟弟豫王旦。在洛陽統領禁軍的兩位首領程務挺、張虔勖早與裴炎打得火熱,成爲武後的工具。哲似乎也有試圖拉攏羽林軍,爭取他們的支持,但並未成功。[3] 滿朝文武雖多,竟沒有一個人可以施以援手,哲雖然坐上了龍椅握到了玉玺,但在母親的天羅地網下仍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在高宗諸子之中,哲曆來是評價最低的一個,除了明崇俨處於針對章懷太子的目的而誇了哲一句長得像太宗,幾乎就沒得過其他好評,說他鬥雞遊獵貪玩不知書不好學不做家庭作業的倒一大堆。其實此情此景,就算公認聰明絕倫的章懷太子也無法應付,何況智商不太高的哲。然而,自甘認命,躺在菜板上任人宰割的滋味太不好受,哲和賢畢竟是嫡親兄弟,天分雖然不及,性格卻相差無幾。就算明知強弱懸殊,也要盡力一試,盡管這種努力,在他人看來簡直可憐複可笑。眼看著兩個哥哥如此下場,並親去送行目睹章懷太子被流放巴州衣不蔽體的淒慘場面,他還有勇氣反抗,不管後果如何,也足以讓人尊敬了。日後張柬之稱其“勇烈”,也是有感而發吧。
  
  正月初一,哲初掌國政,立太子妃韋氏爲皇後;即超擢皇後之父韋玄貞爲豫州刺史。正月十日,又把韋後的遠親韋弘敏提拔爲同中書門下三品而拜相。韋家只是個沒落的老牌貴族,不能給中宗提供什麽實質上的援助,而當時也已經不是外戚在政治舞台上唱主角的時代,可是孤立無援的中宗又能向何處延攬親信呢?堂堂大唐天子,總不能跑到大街上見誰就拉:“你好,我是你的皇帝陛下。跟我走,幫我幹掉我老娘,我給你大官做!”武後好笑而又感歎著兒子的幼稚,倒也沒有出面阻止。——憋了那麽多天,也該讓他發泄一下吧^_^
  
  初嘗權力滋味的哲開始走得更遠,他要把韋後之父韋玄貞從刺史提升到侍中,又準備把乳母的兒子提升爲五品官。這一舉動常爲後來人诟病,但按照唐制,由刺史而升宰相的並不少見,何況皇帝任用嶽父爲侍中,政治敏感性遠比任用其他親信官僚爲輕。然而唐代出旨權爲中書省所控制,皇帝的這一主張立刻遭到了顧命大臣裴炎的反對,堅持認爲不可。當時裴炎爲中書令執政事筆的首席宰相,侍中劉景先與他私交甚好,幾位新任命的年輕宰相裴炎基本上都能控制,如果皇後的父親做了侍中,掌控具有封駁權的門下省,裴炎的地位必然大受威脅。皇帝再三催逼,裴炎堅決不肯受命,不由得勾起年輕皇帝的心頭舊恨,忍不住大怒:“就算我把天下交給韋玄貞也是我的事,有何不可!怎麽就做不得侍中?”
  
  裴炎驕狂已慣,何況哲本來就不是他心目中的合適君主。他若是有把哲放在眼裏,當初就不會繞過嗣皇帝奏請太後掌政,他既然敢這樣做,必然就有預料會招致皇帝的不滿和報複。得到中宗這樣的回複,裴炎立刻告訴了太後。武後本來就在躊躇以何種理由收回權柄,裴炎的告發無疑又是一個機會,此時中宗的皇帝位還沒有做滿一個月。
  
  [3] 《資治通鑒》言及中宗被廢後:
      有飛騎十馀人飲於坊曲,一人言:“向知別無勳賞,不若奉廬陵。”一人起,出詣北門告之。座未散,皆捕得,係羽林獄,言者斬,馀以知反不告皆絞,告者除五品官。
   從飛騎口吐的“反言”看來,中宗似乎也曾拉攏過羽林軍但被拒絕,事後羽林軍抱怨武後的封賞不夠。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11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12
武後和裴炎商量的結果不謀而合:既然哲如此不識相,幹脆廢了他,另立豫王旦爲天子。爲了保證計劃的周密,還引進了另一位關鍵人物——中書舍人劉祎之。劉祎之爲北門學士之首,既是武後的心腹,又是豫王旦的老師,曾兩度出任旦的王府司馬。旦對他極爲尊敬,視之如師如父,雙方關係親密。他也贊成廢中宗,讓自己的學生上台。裴炎身爲顧命大臣和首席宰相,足可左右政府中樞,兩位羽林軍首領均投效於他,必要時可動用武力迫中宗就範。劉祎之爲北門學士時就已爲武後奪權出謀劃策,深愔政治鬥爭的三味,一番籌謀,計議已定。
  
  議立的豫王旦爲武後第四子,原名旭輪,今年22歲。旦是高宗最小的兒子,因此備受疼愛,剛出生就被封爲殷王,三歲即拜單於大都護,都是極爲少見的恩遇。旦性格柔順,伶俐乖巧,很會撒嬌,因此成年之後父母也舍不得讓他出閣,一直在父母身邊長大,爲人謙恭孝友,好學工書,有學者氣質而無政治家的性格。[4] 旦本來是一位親王,雖然嬌生慣養經常撒嬌,誰也沒有把他當皇儲來培養要求他堅韌剛毅,倒是很具親和力。當時以文臣爲主的宰相集團對他都頗有好感,人前事後打的旗號都是“廢昏立明”,可以相信這也許的確是裴炎、劉祎之等人行廢立事的動機,是他們用來說服自己是爲國家社稷考慮而不出於個人私心的自我安慰。然而旦的性格較哲更具依賴性而易於掌控是事實,以當時的情形看,朝臣們希望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強而有力的新皇帝。他們指責哲的愚笨而不聽勸谏,其直接導火線就是皇帝欲立韋玄貞爲侍中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初唐時代的儒家思想尚未變異成對道統的執著維護以至於對自身思想的壓抑和束縛,一切仍存在未定性的生機和無限可能,唐人仍帶有先秦時縱橫家的氣質,玄武門事變後東宮官員多改事太宗,時人並不以爲非,即是因此。是以朝臣們並不特別在意禮儀和宗法,“但爲李氏子孫便北面而事之”,這種思想貫穿了有唐一代。放在高宗末年太子三換的情況下,朝臣們有此想法不足爲奇。
  
  對於劉祎之來說,旦本來是他的學生,存有一份私心。對於裴炎來說,中宗如此不給面子不如換個年紀小的皇子試試,曆來太後專權不出後宮,外朝總需要朝臣配合代理操控,他可以繼續專權執政。對於程務挺等武將來說,本身和裴炎淵源極深,他們關心的是帝國官僚體制下本身的命運,只要對自己有利,對於坐在龍椅上的是哪位皇子並不在意。他們是將武後權力合法化的重要力量,而哲的失位,正是從未得到他們支持的緣故。誠如黃約瑟先生所言,高宗的去世,正值唐朝處於權力交替仍未完成的過渡階段,而皇儲行爲的不正,更是權力中樞多少出現空間。而這一局面的産生,正是武後長期經營蓄謀已久造成的,麟德二年後即以二聖之名參政議政的她順理成章地成了填補了這一空間的首選人物,而以裴炎爲首的朝臣也樂意支持她以維持自己在朝廷上的地位和影響。他們期待由皇太後出面可以名正言順地更換一位與己有利的皇帝,然而,他們都錯了,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開,局勢已非任何人能控制,從那裏面冉冉升起的,是神州大地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位女皇。
  
  [4] 《唐會要*諸王》:初,貞觀中,高宗爲晉王,以文德皇後最少子,於後崩後累年,太宗憐之,不令出閣。高宗朝,睿宗爲殷豫王,雖長成,亦以則天最少子,不令出閣。嗣聖纂大位,聖曆初,封爲相王,始出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1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15
嗣聖元年2月6日,武後召文武百官齊集東都洛陽宮乾元殿,決定強行廢除中宗李哲的皇位。爲了避免他任性逞強,鬧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武後親自坐鎮乾元殿,左右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勒兵闖入皇宮,森然伺立於殿前。文武百官一見這架勢已知必有要事發生,上上下下鴉雀無聲。中宗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初冬的空氣裏流動著一股詭異的不安,羽林軍的刀劍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冷冷地閃動著寒光。中書令裴炎和中書侍郎劉祎之面無表情地出列,宣讀太後的敕令:即日廢中宗爲廬陵王。話音剛落,兩名羽林軍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將皇帝架下了寶座。大臣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這幕奇景,猶在夢中的中宗不知所措,厲聲道:“我有何罪!”在重兵環伺、刀劍林立的情況下,他竟然還試圖講道理,那天真的呼聲在死一般沈寂的大殿裏回蕩,珠簾後傳來皇太後冷靜威嚴的語音:“你想把天下給韋玄貞,還不叫罪嗎?”這句話終結了一切,在羽林軍刀劍的映襯下顯得分外铿锵有力。剛做了36天皇帝、位子還沒暖熱的中宗,就這樣給武後片言廢黜,囚於宮中別院。同年4月流放房州,後又改爲均州,關押在貞觀後期魏王李泰因爲爭權被貶黜的舊院裏。
  
  第二天,連太子也沒做過的豫王旦,夢一般地被人接出宮來,直接由親王繼位爲皇帝,嫡妃劉氏爲皇後,所生的6歲嫡子成器爲皇太子,改元文明,天下大赦。爲爭取臣民的支持,特賜文武官五品以上晉爵一等、九品以上勳官連升兩級。在普天同慶的歡呼聲中隱去了哲蒼白木然的面孔,一夜江山已易主,太陽依然在升起。
  
  這天夜裏洛陽城爆發出一條令人心悸的新聞,十幾名禁軍飛騎在一家妓館裏飲酒作樂,酒意醺濃時有人觸景生情地發起了牢騷:“大唐皇帝走馬燈似地說換就換,榮華富貴總是歸於李姓家族,要是早知道我們禁軍飛騎的獎賞就這幾文酒錢,不如擁護廬陵王複位,也許會多賞幾個錢呢。”借酒壯膽的同伴們應聲附和,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中已經有人策馬奔往玄武門,告發檢舉了還在醉鄉中的同伴。羽林軍的百名將士如臨大敵地包圍了那家妓館,夜色燈火下笙歌正急,血色羅裙下癱倒著呼朋引伴開懷暢飲的飛騎士卒。心懷怨謗口不擇言的那名士兵被當場斬殺,血淋淋的人頭係在羽林軍的馬首邊耀武揚威地馳過鬧市。剩下的十幾個飛騎用繩索捆成一串,一個個被推到了絞刑架上,羽林軍首領高聲宣布那幾個飛騎兵知情不報,一律處以絞刑。新君登基之夜鬧市中的鮮血和殺戮令無數親身經曆者心膽俱裂,初升的明月照著一地狼藉的屍體,明白無誤地彰顯出猙獰的事實:這是一個新的時代,流行一套新的準則,拳頭大過道理,良心讓位於利益。此後數天傳來告密的飛騎兵因有功受封爲五品武官的消息,十幾條生命的消逝換來一人的加官進爵,人們提到這天妓館裏發生的奇異現實總會神情暧昧各懷心事,告密的黑色旋風由此掀起。
  
  第三天,高宗生前所冊立的皇太孫李重照被廢爲庶人,其府坐廢,隨中宗遷谪房州。
  
  第四天,派心腹左金吾將軍丘神勣赴巴州,嚴密監視故太子賢的動靜,以防不測。
  
  三日之後,武後親臨武成殿,嗣皇帝旦率文武百官重上尊號給太後,正式確定皇太後臨朝稱制的合法地位,這是文明元年2月12日的事。
  
  2月15日,太後臨軒,完成嗣皇帝旦的正式冊封儀式,讓人震驚的是主持大典的赫然竟是武後的侄子武承嗣!
  
  裴炎完全沒有回過神來,他口口聲聲的“廢昏立明”現在完全沒有機會證實了,因爲新皇帝一直被囚於別殿,不得預聞政事。他以爲這是非常時期,武後需要集中精力解決善後問題,12日皇太後正式臨朝稱制,他以爲已經滿足了武後的權力欲,一切總會恢複正常。然而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武後的腳步絲毫沒有停頓下來的迹象,15日新皇帝正式受冊,依然居於別殿且禁止百官觐見,偌大的殿堂上龍椅空空人影全無,紫宸殿上卻赫然升起了一襲淡紫色的紗帳,宣告著太後臨朝總攝國事的開始。
  
  鳳棲紫宸,天地變色。裴炎再也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勞心勞力換來的,竟然是這樣的結果!萬裏江山,如詩如畫,現在已經全部掌控在那襲如煙如霧的紗帳後的女人手裏,而那至高無上的權柄,正是自己雙手奉送給她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裴炎幾乎可以想見,太後唇邊那絲譏諷的微笑。豈止是裴炎,參與嗣聖元年二月政變的劉祎之同樣感覺悔不當初,本來有心將心愛的弟子旦扶上皇位掌控天下,卻沒想到旦盡從此失去自由,淪爲朝不保夕的囚徒,武承嗣的用事,更明明白白地昭現出太後的野心。這已經不是換個皇子繼位的問題,這是改朝換代江山易姓的前兆!過度的恐懼壓抑在心底竟然呼喊不出,沒有一個人敢請求太後歸政皇帝,因爲那淡淡的紫色紗帳所彌漫出來的霸氣與殺氣,足以讓成千上萬的人爲之顫栗。
  
  原來,從一開始,他們就一直看錯了她。

     朝臣們回不過神來,新皇帝旦更回不過神來。一夜之間,他由親王變成皇帝,又從皇帝變成囚徒,爲什麽?他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去爭奪過皇位,從來沒有貪圖過這非分的榮耀。原本悠閑自在的人上人,讀他的書,畫他的畫,天地如此廣闊,前程如此燦爛,卻突然局促到不能邁出這間小小的殿宇,渺小到不能維護自身的安全。前一刻他還在盡情的享受人生,軟紅十丈,醇酒佳人,一轉眼已行走到懸崖邊緣,隨時隨地都可能粉身碎骨。這就是真實的人生,比夢境更荒謬。突然從溫室裏被拉出來的旦完全不在狀態,至尊的皇位和冰冷的囚籠已同時加身,他無從選擇,也無從拒絕。就算他心有不甘,也無法飛檐走壁地逃離這皇宮,逃離層層嚴密的監視。完全沒有任何從政經曆、沒有任何政治資本,現在連人身自由也已失去的旦,有什麽本錢和母親鬥呢?
  
  無可奈何的旦只能接受現實:他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已經結束,現在他和他妻兒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母親的一念之間。其實,這也很合理,她是他的母親,是她賜予他生命,那麽她要取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要做的不過是再次認清這一點,從行爲到靈魂上絕對服從和柔順。弘的理想,賢的驕傲,哲的固執,經過一輪又一輪的摧折,已經只剩下旦,和他卑微的願望:活下去。思想?那太危險,他不需要。記憶?那太沈重,他承擔不起。如同內心已被掏空的蓮藕,他深深地潛入水底,潛入泥中,在那裏,靜靜地埋葬掉他所有的愛恨與悲喜。於是人們只能看到一個淡漠的謙恭的影子皇帝,和他永遠沈靜的溫和的微笑。他是唐帝國最高貴也是最恭順的模範囚徒。
  
  兒子們給了武後那麽多的不愉快,現在總算能有個聽話的,武後算是松了口氣。2月20日,也就是她紫帳聽政的第5天,故太子賢被特使丘神勣逼殺於巴州,幹脆徹底地完成了武後交待他“嚴密監視”的任務。賢是高宗諸子中最得人望的人物,這一手法雖然殘酷,卻大有必要。丘神勣於3月回到東都,向武後報告賢自殺的經過。武後於是以誤解太後旨意,逼迫賢自殺的罪名,將丘神勣貶爲疊州刺史,不過,這純屬做做樣子,丘神勣沒多久就被調回,任職左金吾將軍,日後成爲武周朝有名的酷吏,爲武後剪除了不少政敵。
  
  盡管武後極爲討厭賢這個兒子,但還是追封他爲雍王,並率文武百官於顯德門爲他舉行了“舉哀”儀式。就是大家在宮門左右排列整齊,全體大哭三聲,然後再大哭三聲,肅穆退出。武後這麽做,主要是爲了昭告天下,賢已經死了,你們不用指望了。事後徐敬業揚州之亂果然有冒充章懷太子造反,但因武後先已將賢的死亡昭告天下,大大失去號召力,沒過多久就被平定。不能不說武後確有先見之明。
  
  然而武後對這個兒子的厭惡,並不因爲他的去世而稍有減輕,賢的屍體一直被停放巴州,直到中宗神龍複辟後才迎還長安,陪葬乾陵。他的三個兒子也一直囚禁宮中,甚至不許他們到院子裏走動。每歲敕令杖刑數頓,兩個兒子因此被活活打死,只剩下光仁一個,後改封邠王守禮。少年時所受的杖刑給他留下的瘢痕跟隨了他一生一世,每當天要下雨的時候都會隱隱作痛。從這裏也可以看得出來,賢這個兒子在母親心中何等的沒有地位。
  
  高宗去世的短短數月裏,武後廢中宗,囚睿宗,殺章懷太子,高強度快節奏的生活讓她的弦崩得緊緊的,日子緊張得每天都象在打仗,現在諸事稍定,略略可以喘口氣。此時高宗的靈柩挺在洛陽已經整整五個多月了,仍然尚未下葬。

     高宗遺願恨不能生還長安,那也是李唐曆代祖先安葬的地方,然而長安畢竟是李唐老巢,也是反武勢力較爲集中的地方,武後躊躇再三,先向留守京師的老臣劉仁軌寫了封親筆信,任命他專知西京留守事。不久劉仁軌上書回複,自稱年老體衰不堪當此大任,並援引漢朝呂後專政而最終諸呂敗亡之事規勸武後,“呂氏見嗤於後代,祿、産贻禍於漢朝”雲雲,希望皇太後引以爲戒。武後覽畢知道他雖然對自己的行爲不滿,但已沒有能力和精力公開對抗,反正他也80多歲活不了幾天了,何不有耐心一點容忍一下?派了本家侄兒武承嗣帶了官印和太後的親筆信專程跑了趟長安,說明情況,稱只是因爲皇帝在守孝居喪期間不便處理國事,自己才出面處理,沒想到引起誤會,但由此看到了劉仁軌的忠貞之操,松柏之志,可謂既愧且慰了。雖然自己並沒有仿效呂後之心,不過還是會把劉仁軌的金玉良玉當作龜鏡引以爲戒的。信中大贊劉仁軌“忠貞之操,終始不渝,勁直之風,古今罕比”,讓他不要推辭朝廷給他的重托了,可謂給足面子。
  
  安撫好了這位老臣,武後開始著手安排高宗的葬禮。正臨江山易主的非常時期,各方面勢力都在蠢蠢欲動,武後左思右想,還是覺得現在不宜與長安那幫老臣見面,弄得束手束腳陷己於被動,於是交給睿宗去辦高宗的喪事,護送高宗的靈柩西返長安,順便考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般恭順,她自己仍然坐鎮洛陽,繼續處理國事,政府班子裏的主要人員也留在洛陽協同理政。
  
  睿宗很聽話地一路護送高宗的靈柩返回長安, 8月10日,高宗正式下葬於乾陵。一切按照武後的指示,葬禮辦得很風光。乾陵大道兩旁刻著高宗朝臣服大唐的番王或俘虜,以紀念高宗朝的赫赫戰功,這就是著名的“六十一賓王像”。更打破帝王陵前不立石碑的慣例,在乾陵朱雀門外爲高宗立起一塊巨大的石碑,並親自撰寫了洋洋數千言的《述聖記》,讓高宗選定的繼承人中宗而不是睿宗書寫後,镌刻在石碑上,嵌以金屑,夕陽下光芒萬丈,極盡輝煌。碑分七段,象征著高宗的文治武功如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曜”光耀天下。高宗下葬之日,武後也在洛陽頒布了她親筆撰寫的《高宗天皇大帝哀冊文》,表達自己的哀思之情,順便把《高宗實錄》調出來親自監修刪改定稿,了卻一樁心事。
  
  埋葬了高宗,封存了實錄,武後也隨之把往昔的記憶一同塵封。四十年恍惚如夢的宮中歲月,小心翼翼婉轉承歡,幾乎是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那些屈辱與淒酸武後不想再頻頻回顧,在今後的日子裏,她的生命將由她自己來雕塑。現在的武後,信心堅強,意志飽滿,清醒而果斷。她不願再沿著舊有的軌迹,在爲人妻、爲人母的角色中輾轉一生,而要做自己心靈的真正主宰。沒有任何禮儀與規則可以約束她,因爲她即是規則的制定者而非遵守者,屬於她的不再是“你應”(thou-shalt),而是“我要”( I will)。七月裏西北天空升起一顆不祥的彗星,持繼二十三天閃爍刺眼的凶光,天下佛寺道觀香火鼎盛人心惶惶,紛紛議論這是不是女主當政上天示警。紫帳中的皇太後絲毫不爲之所動,她擡起頭向著冥冥中不可測度的天意默然微笑,就算這真的是上天示警,她也有信心逆天改命!
  
  伴隨著這顆不祥的凶星,突厥人發動叛亂大肆入侵北部邊境,卻被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率軍擊敗,紫帳中的武後似有補天之能,從容自若地掌握著乾坤,事實證明人們的擔憂無非是杞人憂天。九月武後下令將文明元年改爲光宅,東都洛陽改稱神都,所有皇旗全部改爲金色,更加使人如墜雲霧的是朝廷衙門及官職名稱,一齊被武後更換一新。三省名稱更換如下:
  尚書省 文昌台
  中書省 鳳閣
  門下省 鸾台
  尚書左仆射 文昌左相
  尚書右仆射 文昌右相
  中書令 內史
  侍 中 納言
  
  六部名稱更改爲:
  吏部 天官
  戶部 地官
  禮部 春官
  兵部 夏官
  刑部 秋官
  工部 冬官
  
  另外又將禦史台改爲左肅政台,增置右肅政台。左台監察京師百官及軍隊調動,右台負責監察地方各州,對於全國的掌控空前加強;其它如省、寺、監的名稱也全更改。
  
  衙門官職的新名稱充滿女性的華麗與典雅,武後不斷地在帝國各方面打下屬於她的印記,改元改名之後,武後再度抛出重磅炸彈:追封武氏五代內的祖先爲王,夫人爲王妃,建武氏七廟,並在故鄉並州文水縣建武氏五代祠堂。這下,裴炎終於坐不住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2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21
太後身爲國母,當以至公之心示天下,不可偏私於親人。”鑒於滿朝文武都在太後的鐵腕下噤若寒蟬,裴炎不得不硬著頭皮出面。內心深處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後悔當初的蠢心,只希望現在還能有機會盡量挽回,“太後不見漢朝呂後之敗嗎?”
  
  武後銳利的目光似想看到裴炎的內心深處,冰冷的語音讓人不寒而栗:“裴卿這是什麽意思?呂後是因爲大肆分封在世的親戚而敗亡,我只是追尊已故的祖先,有何不可?”
  
  “事情雖小,但須防微杜漸。”裴炎固執地堅持,但太後已經不再理會,武家祠堂到底還是建起來了,臨風笑傲不可一世,無聲地嘲諷著裴炎徒勞無益的蠢行。沒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動搖皇太後的意志,無論是天上的凶星還是朝堂首席宰相的勸谏。玉辇滾滾絕塵而去,毫不遲疑地奔向武後心中的夢之所在。
  
  對於本家的尊崇並沒有如武後所言的只至於過世的祖先,早在冊封嗣皇帝的儀式上侄子武承嗣就大大風光了一回,5月份又正式拜相。異母兄弟武元慶的兒子武三思也由右衛將軍提升爲兵部尚書(夏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諸武以趾高氣揚的姿態走進廟堂,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今後的前程還會更加輝煌。太後臨朝,諸武用事,東都改名,官職變易,一切都透露出改朝換代的迹象,讓天下臣民惶惶不安。人們私下憂慮著“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不祥,議論著既然是廢昏立明,爲什麽從來沒見過新冊立的“明君”上殿理政。武後以實際行動回答人們的質疑:下诏追尊李唐皇室祖先太上玄元皇帝老子的母親(據說爲玄妙玉女)爲先天太後,冊先天太後像於老君廟所受人祭拜。
  
  武後以這一舉動含蓄地表明了她的態度,國之教主太上玄元皇帝與其母先天太後並尊於廟堂,對應著皇帝與太後並立於朝堂,天庭既是如此,人間爲何不可行?太後的神來之筆讓人們目瞪口呆,只要她願意,就算是天上的星光也可以摘下來做她的床頭燈,其實既然李唐可以“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爲由認老子做先祖,武後尊崇一下老子的母親也沒什麽可非議的。孤獨了千八百年的太上老君現在真是幸福之極,不但有了一大群孝順子孫,還有一位母親要他孝順,一家人團團圓圓共敘天倫,也不用只身孤影出關遁世了。
  
  然而不是所有的人都承認玄妙玉女先天太後的權威,改元光宅的同一個月,揚州便爆發了李敬業之亂。李敬業爲初唐名將李績之孫,他繼承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卻在郁郁不得志的窘境中糾集了一群下級官吏舉起了造反大旗,打正旗號擁立中宗,匡扶唐室,十幾天內便聚集了10多萬軍隊,一時烽火四起,人心浮動,這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內亂!李敬業見開端如此之好,信心大增,自稱匡複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爲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爲左、右司馬,駱賓王爲記室,並找了一個貌似章懷太子的人,奉以號令,傳檄四方,俨然有傾覆天下之勢。
  
  檄文由記室駱賓王書寫,詞雙句俪,铿锵有力,文辭極美,足可當得千古絕唱,特錄於此:
  
  僞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翚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爲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7],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桓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咤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傥能轉禍爲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贻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移檄州郡,鹹使知聞。——駱賓王:《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
  
  這篇文文影響很大,以至於一千多年後紅衛兵小將貼大字報還常用上最後一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委實充滿了一種“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究竟誰怕誰”的革命豪情。武後也以大無畏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一邊看一邊笑,讀到“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不禁矍然道:“這是誰寫的?”侍臣回答是駱賓王。武後歎息:“如此才華竟然未得重用,以至淪落爲賊,豈非宰相之過!”
  
  武後舉重若輕地將這一鋒利的檄文輕輕帶過,烽火連天的揚州在她雲淡風輕的笑容裏化爲鬧劇,她的鎮定自若讓周圍的人也不覺受到感染,對方的十萬大軍仿佛也不那麽可怕了。然而平靜如水的面容下是萬丈狂瀾:揚州,是唐代除長安洛陽之外的第三大城市。叛軍裏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更讓她心悸,李敬業心腹、叛軍左右長史唐之奇、杜求仁正是左羽林軍首領、大將程務挺的親密好友,右司馬薛仲璋則是當朝權相裴炎的親外甥,這麽一來,禁軍是絕不能動用了,那麽,她該找誰去平定揚州之亂?程務挺現在正率領大軍在前線抗擊突厥,這支軍隊又會不會反叛噬主?武後面臨著她一生中最嚴重的軍事危機。

     李敬業之亂打著匡扶李唐的旗號,諸武頓時覺得來了機會,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紛紛上表,要求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裴炎又一次跳出來表示反對,心中有刺的武後越發不悅。雖說即使裴炎不說她也未必會采取這個馊主意,裴炎的態度仍然讓她不舒服。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裴卿自己卻從來沒提出過什麽好主意。”武後用盡量平淡的聲音緩緩開口,太過激動的語調會暴露她內心的情緒,她不想讓這位權臣看出她的任何弱點。“莫非你在顧忌疼惜你的好外甥薛仲璋傷心難過?”
  
  太後言重了,”裴炎鄭重地說,“臣爲官多年從未偏私過自家親情,這一點太後也是知道的。”
  
  武後面容稍霁,這的確是她對裴炎信任重用的原因之一,想想也對,如果裴炎對這個外甥關照提拔,薛仲璋也不至於犯事被貶,以至於投身叛軍了。
  那麽揚州叛軍如此猖狂,你身爲宰相居然不議政討伐,悠悠閑閑,難道不是失職嗎?”
  
  裴炎沈默,半晌方道:“臣之所以悠閑度日,是因爲臣的確覺得不必恐慌,只要太後有心解決,叛軍成不了氣候。”
  
  武後心中一動,挑眉看著他。
  
  裴炎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有豁出去的表情,沈聲道:“李敬業作亂之所以短短十日就有十萬之衆響應,無非是皇帝年長,太後卻遲遲不肯歸政,遺人以口實。只要太後還政皇帝,叛軍必然不戰自潰。”
  
  武後只覺得渾身的血沖上頭頂,一下子站了起來,由於動作太急,她一時竟有暈眩的感覺。裴炎一口氣說完,立即倒身下拜,大聲道:“請太後還政皇帝!”
  
  武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拜倒在地的人影。淡紫紗帳不住波動,仿佛難當皇太後的怒氣。
  
  震驚於裴炎的大膽,震怖於太後的盛怒,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偌大一個朝堂頓時落針可聞。半晌,一個尖利的語音劃破沈寂,監察禦史崔詧出列上奏:“裴炎受先皇托孤重任,獨攬朝綱,大權在己,若無異心,何故請太後歸政?”
  
  這話像箭一樣刺入武後的內心深處。隔著淡淡的紫色紗帳,她看著裴炎。她一直以來最親密最得力的盟友。
  他幫她搞定了裴行儉,扳倒了章懷太子,廢黜了中宗。他從來不曾讓她失望過。
  她也從未虧待過他。她把他由一個小小的黃門侍郎提拔爲首席宰相,執政事筆,總攬大權。他想做侍中就做侍中,想做中書令就做中書令,凡他開口,她沒有不應允的。
  現在揚州烽火大起,兵鋒十萬,直指洛陽,正是她最艱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刻。
  而他拒絕援手。
  他要她歸政皇帝。
  武後攥緊雙手緊握成拳,控制住發抖的身子。“說得不錯。”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怠慢軍機,乘危逼宮,裴炎,你可知罪?”
  一代權臣就此入獄。
  
  如同雪水潑在冷洌的刀鋒上,武後的心志是從未有過的堅硬和冷凝。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說得好。她挑選李唐宗室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爲統帥,論輩分算皇叔,武後臨朝稱制後有意拉攏提拔他爲左衛將軍,甚見親遇,現在排上了用場。李孝逸有無軍事才能姑且不論,單是李唐宗室這個牌子已經足夠分量。正牌皇叔對陣冒牌的章懷太子,打蛇打到七寸上。新近升爲侍禦史的魏元忠爲監軍,魏元忠經曆簡單,頭腦靈活,是武後一手調教出來的出色人物。抗蕃名將黑齒常之爲江南道大總管,他的軍事才華早已得到廣泛認同,身爲百濟降將,朝中關係也很單純。三人都是一色的身家清白,背景簡單,以魏元忠的謀略,黑齒常之的武功,再加李孝逸的名號,兵發三十萬,直逼揚州。武後鎮定自若地調兵遣將,彌天的戰意和殺意隨著一道道诏旨的頒行而越燒越旺,丹朱色的玺印加蓋得利落幹脆,不曾有絲毫的猶疑和遲滯。
  
  獵獵秋風中王師出行,馬蹄過處踏碎一地黃葉,江南的秋意已漸深。
  
  揚州的李敬業很彷徨,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北上攻取洛陽奪取天下,一是攻占金陵經營江東以先求自固。人生總會有在十字路口上踟蹰彷徨的時候,但他現在思考的問題事關他和義師/叛軍的生死存亡。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裴炎外甥薛仲璋的一句話打動了他的心:“聞說金陵有王氣,且長江天險,足可自固,不如先經略江東,是爲定霸之基。”
  
  金陵王氣,定霸之基,李敬業爲這美好的前景激動得心潮澎湃,留一部分兵馬交長史唐之奇守衛江都,自己率兵渡江攻打潤州。他笑著奔赴夢想中的天堂,渴望金陵王氣與他合二爲一天人相應,卻不知道他正奔向死亡。
  
  按照初唐強幹弱枝的軍事制度,天下府兵,齊集關中,作爲各地征兵中心和練兵基地的折沖府分布並不均勻。長安所在的關內道有二百多個折沖府,並州太原所在的河東道有一百多個,神都洛陽所在的河南道有六七十個,而不是戰略要地的江南便少得可憐。揚州所在的淮南道僅有折沖府六個,盡舉所屬七州的兵力也不足以抗衡中央,而李敬業的十萬軍隊不過臨時招募,難以匹敵久經訓練的官軍,先天劣勢已然如此,不知集中兵力火速攻取洛陽,卻兵分兩處汲汲於江南,只爲了虛無缥缈的金陵王氣,可謂自速其禍。
  
  李敬業起兵打著擁立中宗、匡扶李唐的旗號,卻又找了個冒牌的章懷太子壓陣,戰略口號勤王目標暧昧不清,啓人疑窦。章懷太子之死早已傳遍天下,找一個已死的人來號召本已缺乏可信度,對方主帥卻是正牌皇叔,恰如玉如意遇到哪吒的乾坤圈,金打玉,擊得粉碎。現在李敬業更不顧“妖孽”仍然在朝“舊君”正等著他勤王,卻奔著金陵王氣去經營自己的地頭,頓時讓天下人看清義師的真面目,是假勤王,是真叛逆!
  
  實力本已不及,先機又複喪盡,現在連道理口號都成爲空談,李敬業的敗亡已經指日可待。李敬業主力進攻潤州之際,揚州道大總管李孝逸已率大軍渡江進逼,一一蠶食掉叛軍的各個布防點,十一月雙方主力決戰於高郵。在李孝逸、黑齒常之的聯軍合圍下,李敬業大敗,輕騎走入江都,準備率殘部入海投奔高麗,中途爲部將所殺,同時被殺的還有記室駱賓王,余黨唐之奇等也被捕獲,傳首神都,揚州之亂,至此平定,從起事至兵敗,前後不過四十四天。
  
  揚州起事後僅二十天,武後下令追削李敬業祖父英國公李勣的官爵,剖墳斫棺,複其本姓徐氏,子孫坐罪誅殺,被殺得靡有遺胤,偶有脫禍的也竄迹胡越。李勣的定鼎之言雖讓高宗下定了立後的決心,但後來幫著高宗搞垮了武後寵臣李義府,武後認爲功過已經相抵。而在她臨朝稱制的時候膽敢起兵作亂挑戰她的權威,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爲必須從重處罰以儆效尤。武後的報複上天入地不因死亡而稍減,她要的就是這種震懾天下的效果。秋風落葉中一代名將的墳茔狼藉一地,唯一沒有遭劫的是墳前的墓碑,因爲上面的銘文爲當年高宗李治禦筆所書,至今仍然依稀可辨。
  
  擁兵十萬的叛亂僅僅幾十天便被平定,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武後再次顯示出對大唐江山極強的掌控能力。紫宸殿上風過無痕,紫帳中的皇太後依然坐擁天下。西北天空的凶星無聲地消逝,金陵王氣爲之黯然收斂,凡人鐵石般的意志壓倒了神秘的天象,事實證明她的確不愧爲逆天強者。

     宰相裴炎於朝廷大軍開拔之前下獄,當時武後向裴炎問計,裴炎勸太後歸政皇帝而引起的,然而無論是大臣進谏還是勸太後歸政都不可能作爲罪狀,裴炎下獄的官方原因是借用禦史崔察的那句“疑有異圖”,就是懷疑有謀反的企圖,用奧維爾的話來說就是“思想罪”。這本身就是個模棱兩可的說法,處置可輕可重,顯示出武後當時並沒有拿定主意。前線戰火紛飛,後方爲裴炎求情的奏章雪片似的呈送上來。裴炎身爲先朝顧命老臣,朝中的很多實權人物都是他的門生故舊,加之裴炎一向甚爲得寵,不少人認爲事情並非沒有回旋余地,紛紛勸裴炎給武後認個錯,改變一下態度,也許可以脫禍。在這些人裏面,個人估計恐怕還有武後的心腹,武後初掌大權,裴炎畢竟是首席宰相,雙方以前也合作良好,時局如此紛亂,在這個時候誅殺重臣豈不是更讓人心浮動?沒想到裴炎表現得甚爲倔強,一句“宰相下獄,哪裏還能活著出去!”拒絕再與武後合作。裴炎曾經幫助武後扳倒過章懷太子、壓制過軍方實權人物裴行儉、廢黜過中宗,但在武後決定稱帝的前夕,他和她終於分道揚镳。
  
  裴炎並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首先是政客,關心的是他自己的利益。他可以幫武後把中宗搞下來,但目的主要是爲了鞏固自己顧命大臣和首席宰相的權位,因此與中宗産生矛盾,這是顧命大臣與新君之間的矛盾。他本身並沒有太大的野心,所期望的最高目標就是現在的地位,中宗被廢後,輔佐睿宗,繼續保持其權柄,這就是他的全部期望。裴炎自小入讀弘文館,精擅儒學,本身又不是像許敬宗、李義府那樣可以將儒家義理全然置之不顧,完全行厚黑之術。居官多年,家無余産,沒有因私廢公引薦過自己的親戚子侄,他可以不忠於某個皇帝,但他忠於李唐皇室,他不能說是個忠臣,但他也不想做個留下千古罵名的貳臣。他可以大膽到合謀廢黜皇帝,但卻無法接受江山從此易姓,整個改朝換代,何況服侍的還是個女人。這不是一個可以簡單的肯定或是否定的人物,但武後已經沒了進一步研究他內心世界的興趣,很清楚他已表明不會在爲其所用,這就夠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敵,在外敵未除的時候誅殺首席大臣並不妥當,可是裴炎不除她更加不能安枕,裴炎必須死。
  
  不管內戰已經開始,武後仍命左肅政大夫骞味道(原禦史台)、侍禦史魚承晔收集裴炎的罪證,罪名也從“疑有異圖”變成了勾結徐敬業叛軍謀反。這個罪證顯然不好收集,裴炎之罪與其說是對鎮壓反叛態度消極,不如說更在於他想強化其受遺顧托的大權,不積極籌劃誅討,旨在逗太後還政,而不在支持叛亂。在同徐敬業叛亂集團的關係上,裴炎是無辜的,但這又正是武後收審裴炎的公開理由。
  
  所以,爲裴炎辯白的人態度都十分堅決。胡元範爲鳳閣侍郎,即中書省的副長官,在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否通賊謀叛的問題上是清楚的,所以率先奏說:“裴炎是社稷忠臣,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侍中劉景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郭侍舉緊接其後爲之辯解。—時群情洶湧,滿朝文武中許多人都站出來爲裴炎說話。
  武後倍感壓力,召見群臣,稱:“裴炎確實有謀反的企圖,朕有證據,只是卿等不知道而已。”
  武後言之鑿鑿,卻絲毫沒有出事謀反證據的意思,群臣哪肯罷休,當即頂回去:“裴炎如果謀反,那麽臣等也是反賊了。”
  武後並不直接回答,但稱:“朕知裴炎謀反,也知卿等不反。”
  
  雙方顯然都是自由心證,武後說話雲山霧罩,答非所問,一方面她和裴炎台底下的密謀太多,未可公諸於衆,另一方面恐怕也實在很難拿出令人信服的罪狀,對於習慣了樣樣通過正規法制渠道做事的唐人來講,無法接受武後這樣的做法。而武後當時之權威不穩,也可以通過群臣咄咄逼人的語氣體味出來,反而武後的話語裏頗有些妥協安撫的意味。
  
  武後的確在猶豫,當時揚州之亂尚未平定,朝堂上群情洶湧,她不能沒有顧慮。思前想後,她又特派一位專使姜嗣宗前往長安,探聽老臣劉仁軌的意見。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28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32
宰相裴炎於朝廷大軍開拔之前下獄,然而無論是大臣進谏還是勸太後歸政都不可能作爲罪狀,只得借用禦史崔察的那句“疑有異圖”,就是懷疑有謀反的企圖而定罪。這本身是個模棱兩可的說法,處置可輕可重,顯示出武後當時並沒有拿定主意。大戰在即卻誅殺重臣,勢必會引起人心浮動,何況雙方以前也合作甚爲良好。這重心思被人看了出來,紛紛勸裴炎給武後認個錯,改變一下態度,也許可以脫禍。然而裴炎深知雙方的分歧是根本性的,武後的終極目標就是改朝換代自立爲帝,這是他絕不能接受的一點。武後的性格他很清楚,就算這次低頭服軟能夠免禍,他也無法阻止武後越走越遠。意見既得不到尊重,抱負也無從實現,縱然是堂堂宰相,也只能做個俯首聽命的奴才罷了。要想活命,便只能“以順爲正”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武後的臉色做人,淪爲孟子所恥笑的“臣妾”一流。人生至此,不如一死。看清楚了這一點,裴炎只覺心灰意冷,淡淡的一句“宰相下獄,哪裏還能活著出去!”拒絕再與武後合作。裴炎曾經幫助武後扳倒過章懷太子、壓制過軍方實權人物裴行儉、廢黜過中宗,但在武後決定稱帝的前夕,他和她終於分道揚镳。
  
  裴炎並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首先是政客,關心的是他自己的利益。他可以幫武後把中宗搞下來,但目的主要是爲了鞏固自己顧命大臣和首席宰相的權位,因此與中宗産生矛盾,這是顧命大臣與新君之間的矛盾。他本身並沒有太大的野心,所期望的最高目標就是現在的地位,中宗被廢後,輔佐睿宗,繼續保持其權柄,這就是他的全部期望。裴炎自小入讀弘文館,精擅儒學,不能像許敬宗、李義府那樣可以將儒家義理全然置之不顧,完全行厚黑之術。居官多年,家無余産,沒有因私廢公引薦過自己的親戚子侄,他可以不忠於某個皇帝,但他忠於李唐皇室,他不能說是個忠臣,但他也不想做個留下千古罵名的貳臣。他可以大膽到合謀廢黜皇帝,但卻無法接受江山從此易姓,整個改朝換代,何況服侍的還是個女人。這不是一個可以簡單的肯定或是否定的人物,但武後已經沒了進一步研究他內心世界的興趣,很清楚他已表明不會在爲其所用,這就夠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敵,在外敵未除的時候誅殺首席大臣並不妥當,可是裴炎不除她更加不能安枕,裴炎必須死。
  
  不管內戰已經開始,武後仍命左肅政大夫骞味道(原禦史台)、侍禦史魚承晔收集裴炎的罪證,罪名也從“疑有異圖”變成了勾結徐敬業叛軍謀反。這個罪證顯然不好收集,裴炎之罪與其說是對鎮壓反叛態度消極,不如說更在於他想強化其受遺顧托的大權,不積極籌劃誅討,旨在逗太後還政,而不在支持叛亂。在同徐敬業叛亂集團的關係上,裴炎是無辜的,但這又正是武後收審裴炎的公開理由。
  
  大臣們已經沈默了很久。武後鐵血無情的執政風格深深地烙印在他們心底,士大夫的驕傲和堅持已經被消磨得七七八八。章懷太子一案牽連到鍾鳴鼎食的世家大族高氏,武後輕描淡寫地要他們把自家兒子領回去好好教育,便嚇得這家人魂飛魄散,不惜自殘骨肉表演出一場血淋淋的醜惡鬧劇。廢中宗,囚睿宗,沒有一個朝臣敢吭一聲質疑半句。接下來建武氏七廟,議殺李唐宗室,裴炎終於忍不住出聲,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了很多大臣憋在心裏已久卻不敢開口說出的話:“請太後還政皇帝!”
  而裴炎因此罹禍。
  即使他是全朝唯一的顧命老臣。
  即使他是首席宰相。
  
  這樣下去是何了局?朝臣們還有多少空間可以後退,還有多少可憐的尊嚴可以維護,還能剩下幾分獨立的自我?即使是和裴炎相交泛泛的人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何況裴炎身爲首席宰相,文武重臣多得其引薦,與他相交莫逆的不在少數。鳳閣侍郎胡元範率先打破沈默,他身爲中書省的副長官,在自己的頂頭上司是否通賊謀叛的問題上是清楚的,上表奏說:“裴炎是社稷忠臣,悉心奉上,天下所知,臣明其不反。”
  
  一石激起千層浪。侍中劉景先、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郭侍舉緊接其後,爲裴炎辯解。在兩位宰相的帶領下,滿朝文武不少人具名上書,爲裴炎說話的奏章雪片似的遞上來,語氣越來越激烈,群臣積蓄已久的怨氣借此來了個總爆發。
  
  自武後執政以來,還從未遇到過這樣大規模群臣上書反對她的決斷,在野揚州之亂尚未平定,戰火燃遍東南諸州,在朝大臣群起攻之,群情洶湧不可遏制,武後倍感壓力,不得不召見群臣,以示安撫:“裴炎確實有謀反的企圖,朕有證據,只是卿等不知道而已。”
  武後言之鑿鑿,卻絲毫沒有出事謀反證據的意思,群臣哪肯罷休,仗著人多膽壯當即頂回去:“裴炎如果謀反,那麽臣等也是反賊了。”
  武後並不直接回答,但稱:“朕知裴炎謀反,也知卿等不反。”
  
  雙方顯然都是自由心證,武後說話雲山霧罩,答非所問,一方面她和裴炎台底下的密謀太多,未可公諸於衆,另一方面也實在很難拿出令人信服的罪狀。“裴炎是否有謀反”變成了 “你是否相信裴炎會謀反”,依照法律程序收集證據論證裴炎是否有謀反的事實,變成了衆陪審團官員表態預測裴炎是否有謀反的意圖,而裁決完全主宰於武後一人之手。生死大事不再取決於他是否有犯罪,而取決於統治者是否要他死。對於習慣了樣樣通過正規法制渠道做事的唐人來講,無法接受武後這樣的做法,這次是裴炎,下次又會輪到誰?深深體會到唇亡齒寒的悲涼,爲裴炎說話的朝臣們態度都十分堅決。而武後當時之權威不穩,也可以通過群臣咄咄逼人的語氣體味出來,故此武後特地在言語中把裴炎和群臣區分開來,以示自己追究的只是裴炎,他人不必多事。
  
  然而心仍是亂的,時局如此紛亂,她不能沒有顧慮。思前想後,她又特派一位專使姜嗣宗前往長安,探聽老臣劉仁軌的意見。
  
  劉仁軌當時已經83歲了,這位老臣曆事三朝,爲人任俠時氣,年輕時即以從八品下的小小縣尉,杖殺恃寵而驕的四品都尉,由此受到太宗的贊賞。高宗時又因得罪皇後寵臣李義府而被貶至遼東戰場白衣從軍,卻因唐軍總督的意外亡故而暫代主帥,白江口一戰名動天下,就此平步青雲,累計戰功而入相。特別是許敬宗退休後,劉仁軌已成爲朝中最有影響力的宰相之一,兼修國史,貴盛已極。但隨著太子弘病故,章懷太子被廢,劉仁軌備受以裴炎爲首的文官宰相集團的排擠和打壓,特別是高宗病重、政府班子東遷洛陽之後,劉仁軌被獨自留在長安,失去對朝政的影響力。高宗去世後,劉仁軌專門上書武後,要求她以呂後爲鑒,不要擅權幹政,然而沒有得到朝臣的任何支持。裴炎出於自己的私心配合武後廢黜中宗,武後借機臨朝聽政,局勢由此發展到不受控制的階段。現在他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神都竟突然派來專使把昔日政敵交到他的手裏詢問他的處理意見,人生之稱心快意,莫過於此。
  
  劉仁軌忍不住在心中大笑:“裴炎啊裴炎,你也有今日!今天廢太子,明天廢皇帝,機關算盡,聰明一世,自以爲可以玩弄至尊於股掌間,其實也不過是那老婦人的一條走狗罷了。距離幫助太後廢皇帝才得幾日?便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場,豈可不爲後來者鑒?”
  
  原來裴炎要謀反。”劉仁軌徐徐道,“老夫久居長安,不知世事已久,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是武後第二次派專使探望劉仁軌,頭一次的專使是武後的侄兒武承嗣,這一次是郎將姜嗣宗,應該也是她的心腹,當下添油加醋地說了下事情經過,少不了對太後的頌詞和對裴炎的批判,字字句句均力證裴炎如何忘恩負義企圖謀反。末了仍覺意猶未盡,又補充一句:“嗣宗早就看出此人心存異志,果不其然!幸好太後英明!”
  
  劉仁軌越聽越惡心,裴炎固然該死,像姜嗣宗這樣落井下石的小人更讓他反胃。曆事三朝的劉仁軌深深明白,以他勢單力孤行將就木的老朽之軀決無回天之力,武後奪權已經只是時間問題,但眼前這個家夥……
  劉仁軌沈吟著,道:“原來如此。尊使早就知道裴炎有意謀反?”
  
  姜嗣宗不虞有他,繼續賣嘴,斬釘截鐵地道,“那當然!此人狼子野心,絕非善類,仆射不可信人太過!”
  尊使目光如炬,真是後生可畏呀!”劉仁軌贊歎道,“太後還等著老夫的回信,勞煩尊使一同帶去吧。”
  嗣宗理當效命。”姜嗣宗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使命,不放心地又追問一句,“那麽仆射的意思是?”
  劉仁軌一笑:“尊使都說裴炎確有謀反了,還會有假麽?”
  
  姜嗣宗很高興,興沖沖地帶了劉仁軌的回書回京複命。正焦急等待的武後立刻展信觀看,劉仁軌在不反對殺裴炎的同時還有這麽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姜嗣宗早知裴炎謀反而不言。”武後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閉著眼睛,她也可以猜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看來這個姜嗣宗真是很不討劉仁軌喜歡。劉公啊劉公,只要大家開心,區區姜嗣宗一條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劉仁軌的表態讓正躊躇不決的武後吃了顆定心丸,只覺渾身舒泰,心情靓絕。笑吟吟地招招手讓姜嗣宗上前來,“你的差使做得不錯呀,劉公還專門提到了你。”
  姜嗣宗興奮得臉都紅了,仿佛已經看到錦繡前程正向他招手:“啊,是嗎?”
  武後突然沈下臉來,冷冷地道:“他說你早知道裴炎謀反,卻知情不報!”
  
  可憐的姜嗣宗完全回不過神來,他矢志效忠的主人已經宣判了對他的終極裁決: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完全不必經過下獄審判這套繁瑣的程序,直接拉出去,殺。
  
  原來這趟長安之行不僅決定了裴炎的生死,也決定了他自己的生死。原來想出人頭地不是只要眼睛亮會站隊會表忠心就行了,他這點微末的道行,還不夠別人塞牙縫的。在臨死之前,倒黴的姜嗣宗總算看清楚了這一點,可惜,他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了。脖子上的絞索一緊,黑暗彌漫了整個空間,宣告著姜嗣宗性命的終結,也宣告著大清洗時代的來臨。

     殺戒既開,武後不再手軟,放開了手腳,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亂局。世情紛擾,那便有錯殺無放過;快刀如雪,且看天下頭顱幾許。帶頭挑事的鳳閣侍郎胡元範首當其沖,第一個響應的宰相級重臣侍中劉景先也不能放過,兩人雙雙被捕下獄。另一名宰相郭侍舉罷相,貶爲太子左庶子。郭侍舉是高宗病重之際,武後親手提拔上來的四位低品級宰相之一,同期拜相的郭正一因拂逆武後之意在中宗正式掌政的前一天罷相,做了不到一年的宰相。郭侍舉的仕途已經算不錯了,做了一年半的宰相。
  
  迅速處置了三位“首惡分子”,裴炎被立即押赴都亭驿前街問斬,家財籍沒,親戚流放嶺外。不過抄家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裴炎說來也是堂堂首席宰相,竟然一貧如洗,家裏儲存的糧食還不足一石,觀者莫不贊歎。裴炎這一輩子,做過的虧心事說來也不少了,枉死在他手裏的人命如東 突厥降將阿史那伏念等算算看也有十幾條,更不必說因他陷害被廢的章懷太子和郁郁而終的裴行儉,反而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時候。因此,坐罪而被流放的親友們對他沒有半句怨言,仍然在他臨刑前趕來爲他送行。裴炎大爲感動,環顧著因他被判罪的親友,歎息道:“各位兄弟做官都是靠自己奮鬥,我沒有盡一分之力,如今卻要因爲我的緣故而被判流放邊荒,實在可悲可歎!”他活著的時候說不上正氣凜然,死倒是死得光彩奪目。刀過人頭落,一代權相就此殒命,噴湧的鮮血灑落一地,成爲光宅元年那個肅殺的秋天的又一個華麗祭品。
  
  裴炎是武後廢黜中宗的頭號功臣,卻也是武後單獨掌權後清洗的頭一位重臣。這樣奇特的吊詭,日後將在武周朝的曆史上反複重演,這究竟是曆史的必然,還是武後有意爲之?沒有人能夠說清。秋風蕭瑟,漫卷起一天黃葉,在呼嘯的風中輾轉無定,一如這大時代裏人的命運。

     秋,於時爲陰,於行爲金,主兵象殺伐,主大獄行刑。那邊廂李孝逸大戰徐敬業血流成河,這邊廂武後整肅朝臣殺氣嚴霜。三相去位,足以顯露武後之心如鐵石,卻仍有不識相的人遞密函上來爲裴炎鳴冤,這封信來自於前線,作者正是裴炎好友、目前正手握重兵與突厥交戰的大將程務挺。
  
  自從裴行儉含憤退出軍政界,程務挺是唐帝國升遷最快的將領了,而他也確有幾分真本事,抗擊突厥,掃平叛亂,皆馬到成功,全勝而回,累計戰功升爲單於道安撫大使、左武衛大將軍,俨然已是帝國的擎天支柱。嗣聖宮變,他率領羽林軍勒兵入宮,爲武後順利廢黜中宗立下汗馬功勞。程務挺在裴炎排擠掉裴行儉後才得以獨當一面,因此十分感激裴炎。他戰功卓著,又參與了廢帝事件,自己也不禁認爲他是帝國不可或缺的人才了,武後多少會賣他一些面子。何況他目前正率領大軍與突厥交戰,手下強兵悍卒無數,就算要比誰的拳頭硬,他也是不怕的。
  
  然而,程務挺太不了解武後了。在武後的眼中,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或缺的,她也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任何人,尤其是手握軍權的武將。程務挺雖然是她的得力助手,也一直表現得忠心耿耿,武後仍然在他身邊埋下了一著伏棋——程務挺麾下偏將裴紹業正是武後的心腹。
  
  如同程務挺當初背叛主帥裴行儉以求得大唐第一名將的聲名,裴紹業也背叛了程務挺投效了武後,以求得夢想中更光輝燦爛的前程。武後在和帝國官僚打交道的過程中,已對這些人的欲望和弱點了然於心,並成功地加以利用。“功名萬裏長安道,至今寂寞彭澤縣。”在實現個人價值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人性卑汙與貪婪的一面,正是武後踩在腳下一步步登上女皇寶座的階梯。
  
  收到程務挺爲裴炎求情的密函後,武後即刻做出反應:程務挺既是裴炎的好友,又與揚州叛亂集團的核心人物唐之奇和杜求仁關係親密,若率軍陣前倒戈反噬,後果不堪設想。當下立命左鷹揚將軍裴紹業火速奔赴軍中。程務挺沒想到使者來得這樣快,又是自己的偏將,只道是武後憚於自己的威權先派使者前來安撫,完全沒有任何戒心。裴紹業一至軍中,立刻宣太後令將程務挺斬於軍中,籍沒其家。由於裴紹業本是程務挺麾下將領,這次事件沒有引起任何風波便順利地接管了軍隊。一直被程務挺壓著打的突厥人頓時覺得壓力一輕,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程務挺已經死了,高興地擺酒慶賀,但程務挺的勇猛善戰仍然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地爲他建祠,敬之爲神,每次出師前必然前去禱告,莫非他們認爲程務挺會因爲冤死借著突厥人之手向唐帝國報複?草原民族的有些想法頗讓人不可理解。
  
  突厥人後來屢屢騷擾唐境,讓武後很是頭疼,但在當時還未成爲唐廷的心腹大患。處理完裴炎之案,十一月揚州之亂也得以平定,武後總算平安地度過了這次政治軍事危機。然而這短短幾十天掀起的驚濤駭浪,即使剛毅如她,事後想起來也覺心驚肉跳。在野一群中下級官員登高一呼,便能立刻糾集起十萬余人造反,在朝大臣竟也以此相脅,顧命宰相帶頭逼宮,這種情形太可怕了。裴炎和程務挺本是武後的左膀右臂,卻在關鍵時刻拖她後腿,以至於她堂堂太後之尊,要降尊纡貴地安撫群臣說軟話,心高氣傲的武後越想越恨,借機發動清洗,誓要將這些膽敢不聽話的臣子嘗夠教訓。宰相劉景先、郭侍舉重貶爲外地刺史,胡元範流放瓊州而死。一衆和裴炎、程務挺交好的大臣無不或貶或殺,清洗幹淨。以往有不少人她看不順眼卻礙於高宗在世不好妄動的人物,也就勢一並處理掉。
  
  隱士田遊岩是當年高宗親自去嵩山請出來的,目的在於加強太子的地位,雖然田遊岩出山之後並沒有擔當起自己應付的責任,一直碌碌無爲,不發一語,武後仍不放心,給他扣上一個結交裴炎的帽子,放還嵩山。
  
  夏州都督王方翼爲廢後王氏的親屬,文武雙全,政績頗好,在軍爲良將,多次大敗突厥守護西陲,在官爲良吏,安定夏州一方百姓,由於他尴尬的身份,武後早想找岔子把他處理掉,可惜一直不得要領,這回給他安上了結交程務挺的罪名,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亞)而死。
  
  總之是文臣便是結交裴炎,是武將便是結交程務挺,躲得過這一次,躲不過下一遭,無人能逃過太後布下的天羅地網。經過一輪又一輪的清洗,裴炎的潛在勢力不消說連根拔起,整個朝堂上也幾乎爲之半空。武後自有對策,毫不擔心,以天下之大,還怕找不到幾個跑腿辦事的?當殿出頭聲稱裴炎“有異圖”的監察禦史崔察,主審此案的左肅政大夫骞味道、證炎必反的鳳閣舍人李景谌先後被任命爲宰相。鳳閣舍人李景谌僅僅是中書省的五品官,崔察剛由監察禦史提升爲著作郎,也只有從五品上,創下大唐開國以來最低職事官拜相的紀錄。群臣仍在目瞪口呆之際,武後再度提拔起居舍人沈君諒爲宰相,僅僅只有從六品!莫說是素來看重門蔭的唐朝,放眼整個中國曆史,六品官拜相也是鳳毛麟角了。號位百官之首的宰相從來沒有這麽掉價過,在群臣驚愕的眼光中,武後不斷地刷新著自己創下的紀錄,一切規章制度在她面前行若無物。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39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39
武後用人的氣魄一向讓人欽佩,然而過於頻繁的破格用人本身便是對官吏铨選制度的破壞。按照正常途徑,官吏的升遷需要具備一定的資格,每年根據政績進行考評,稱爲考課,這套程序雖然繁瑣死板,卻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官僚隊伍的質量。現在武後把用人權從宰相手裏收歸己有,動不動破格提拔,固然有打破豪族壟斷讓位卑者得以晉升的積極一面,但君王的個人才智和精力終究有限,免不了有因一己之好而賞黜不公的情況發生,何況武後這次破格提拔的宰相不是因爲他們確有過人的才智,而是出於政治需要,他們很多人本身並不具備治理天下的才能。李景谌在拜相的當月就因不能勝任而罷相,崔察也在半年後罷相,這位首先告發裴炎謀反的耳目之官,後來也被秘密殺掉了。武後只是通過他們的快速升遷來樹立起自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儀,讓天下人看清,如若拂逆太後,就算顧命老臣也會一夜之間人頭落地,如若擁護太後,即使再官小位卑也一樣有出人頭地號令百官的一天。
  
  在武後鐵腕的操控下,“昨憐破祆寒,今嫌紫蟒長”的人間喜劇(抑或悲劇?)不斷地盛大上演。做宰相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容易,也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危險過,然而這一瞬間的輝煌,是多少人在正常制度下熬白了頭發也難以盼到的呀!人的欲望被充分地刺激了起來,而嫉妒、貪婪、背叛等種種人性之罪也隨之而悄然出籠。許敬宗扳倒了長孫無忌,坐上了當朝第一宰相的交椅;崔察和骞味道查辦了裴炎,便可以走馬拜相,上司是用來出賣的,情誼是用來背叛的,靠著他人的鮮血,才能將一襲青衫染成绯色,最後凝結成暗淡的紫色。犧牲掉足夠多的人,才有資格成爲“犀帶金魚束紫袍”的三品要員、當朝新貴。
  
  如同手執長鞭的巫女,武後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人們爲了爭名奪利而出盡百寶,名利圈變成一個巨大的鬥獸場,所有的僞裝和面具都已撕破,只余赤裸裸血淋淋的人性。武後冷笑著鞭策著帝國飛速前行,執鞭的手穩定如恒,長鞭過處,風聲淒厲,宛如紅塵中芸芸衆生匆匆而過的足音。冷月下,浮沈間,她是這一切的操縱者和決定者,帝國的命運,乃至所有人的命運,決於她一人之手,這位61歲的婦人。
  
  殺裴炎、平叛亂、斬程務挺,武後顯示出極強的掌控力和威懾力。通過一輪破格用人,原本空蕩蕩的朝堂頓時填得滿滿的,人數比以前只多沒少。群臣算是徹底領教了這位皇太後的厲害,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由三位宰相出頭糾合了朝中衆多文武要員向武後逼宮的結果,以群臣的全面慘敗而告終。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終武周之世,再也沒有這樣朝臣大規模上書挑戰武後權威的事情發生。
  
  武後以一通頗爲戲劇化的訓話爲驚心動魄的嗣聖/文明/光宅元年畫下了句號,有幸身曆其境的官員必將永生難忘。盛怒中的皇太後登上紫宸殿,裙袂飄動處有風雷激蕩,整個帝國在她的腳下匍匐顫栗。“朕追隨高宗大帝二十余年,憂天下至矣!”武後憤怒地說:“公卿富貴,皆聯與之;天下安樂,聯長養之。及至天皇駕崩,將天下托付於朕,更是竭心盡力,不愛身而愛百姓!可是如今出頭反對朕的,全都出自公卿將相,你們何其負朕如此之深!”
  
  以群臣負義相責,太後顯然動了真怒:“你們當中有顧命老臣、倔強難制超過裴炎的嗎?將門貴種、糾合亡命的能力可有超過徐敬業的嗎?握兵宿將、攻戰必勝的可有超過程務挺的嗎?這三個人都是—時人傑,一旦不利於膚,聯輕而易舉就能除掉!如有自認能勝過他們三人的,不妨現在就試試;不然的話,就好好地革心洗面,忠心事聯,無爲天下笑!”
  
  群臣頓首,不敢仰視:“唯太後所使。”[5]
  
  這通訓話,如同武後的形象,曆來有兩極化的評價。有認爲這展現了女政治家大無畏的豪情和氣度,郭沫若更認爲武後所說“不愛身而愛百姓”體現了她對百姓的真情;也有人不屑地認爲她是以帝王之尊十分沒風度地口吐“流氓式語言”(劉後濱語)。然而無論是佩服還是厭惡,都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女主天下的時代已經來臨。
  
  此時距高宗去世僅僅只有一年多時間,局勢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武後接連挫敗兒子、權相、叛將,成爲帝國獨一無二的最高主宰,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馴馬方法,也從後宮搬上了前朝。
  
  [5]見《唐統記》

     以武後的本家侄兒武承嗣爲例,曆來太後掌權,通常有兩類人勢力大增,一類是宦官,一類是外戚,因後妃往往活動範圍有限,不得不依靠外力。可惜武承嗣沒有那麽好的命,王莽沒得做,終其一生都生活在武後的陰影之下,受父親牽連被流放嶺南的淒慘固然不必說,武後把他調回京任宗正卿之後仕途也依然不是一帆風順。武後爲了培植親信、打壓李唐,確曾給了他不少出頭露臉的機會,比如睿宗的冊封儀式便由當時還是禮部尚書的武承嗣主持,五月又拜爲同中書門下三品而入相。武承嗣當然也不免有小人得志的張狂和賣弄,輕飄飄地不知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武後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五月拜相,七月便罷相,做了兩個月不到。武承嗣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積極跑腿地過了半年,才在第二年二月再度入相,然而一時不慎一個疏忽觸怒武後,三月份又給罷相。可見武承嗣雖是武後的親侄兒,武後對他也並未全然放心,依然不乏嚴格的管制和調教(當然,比起對兒子,武後對侄兒的管教算輕松的了)。經過這一輪宦海浮沈,武承嗣總算徹底明白了自己在武後心目中的地位,再也不敢恃寵而驕,就算日後貴爲親王宰相,也依然對武後寵愛的每個男寵都畢恭畢敬地執僮仆之禮,他在武後面前卑躬屈膝到了什麽程度,也就可以想見了。縱觀武承嗣這一生,無論榮辱,都不敢對武後有半句怨言,更不要說起心報複了。這一點,甚至連太宗皇帝都做不到。李世民的禦將之能在曆代帝王裏算極高明的,對於謀臣武將既沒有走狗烹,也不曾良弓藏,仍然給與他們一方天地得以盡情地發揮自己的才華,不可不謂深仁厚澤,然而侯君集依然會因小怨而不滿,有意謀反。恐懼是比愛戴更可靠的情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是事實。
  
  武後的本家侄兒尚且如此,其他朝臣所感受到的壓力自不待言。宰相韋仁約曆來以不畏權貴著稱,也有不少直言敢谏、風骨凜然的紀錄。高宗年間他任監察禦史,負責監察百官、維護綱紀,但僅僅只是一個從八品的小官,他卻十分盡忠職守,敢於冒犯朝中實權人物。他曾經說:“禦史出巡,若不動搖山嶽,震懾州縣,爲不稱職。”高宗登基之初,褚遂良貴爲顧命大臣權傾一時,但有兼並窮人土地的嫌疑,立刻被韋仁約彈劾,被貶外放。褚遂良不久再登相位,將韋仁約排擠出京,改任小小的縣令,他也依然無怨無悔,稱:“大丈夫立身處世,必明目張膽以報國恩,終不能爲碌碌之臣以保妻子。”受到人們的一致贊譽。
  
  褚遂良倒台之後,他的仕途才有起色,曆任尚書右丞、禦史大夫等職,依然保持著剛直不阿的本色,每見王公貴戚,未嘗行拜禮。有人勸他謙恭一點,他卻說:“雄鷹豈爲衆禽之偶?身爲朝廷耳目之官,理當保持獨立的人格,不可去迎奉權貴。”史稱他任職期間,振舉綱目,朝廷爲之肅然,怎麽看也是一個骨頭很硬的人物。但面對著武後的鐵腕禦宇,他卻知道害怕了,開始退縮了。他首先上表請求自己不再叫仁約,因爲約字與武後的父親武士彟的“彟”字發音接近,所以改字“思謙”。其實武後當時都只是太後,不必避諱的,韋仁約此舉實在有點小題大做,當是借此向武後申訴忠誠吧。尤其當武承嗣請殺李唐宗室時,這位素來號稱硬漢的鐵肩禦史,竟然唯唯諾諾,不敢有半句異議,與他以前的表現簡直是判若兩人。那個曾經傲視公侯,彈劾過顧命大臣的韋仁約,那個自稱秉性狂鄙,曆經貶黜依然要力保自己獨立人格的韋仁約,已經死去了。活下來的只是韋思謙,一個匍匐在皇權之下的可憐蟲罷了。當然,他對於其他朝臣仍然保持著傲岸的形象,一口一個不可姑息權貴,但映襯著他在武後面前的搖尾乞憐,只能讓他顯得更加可憐可笑。原來所謂的不畏權貴,只是因爲壓力沒有達到一定的程度而已,人啊,是那麽容易就會露出爬行的本性。
  
  丟了堅持,失了傲骨,沒了激情。曾經的理想和執著,偷偷地躲到了縫隙裏面,膽怯地往外觀望。武後的鐵血無情的執政風格,如同一面現實得可怕的鏡子,清晰地鑒照出社會百態人性硬弱的別樣真實。所以,千萬不要試探人性的底線,否則你會很失望,很失望。
  
  紫宸殿上的淡紫色帷帳在風中袅娜地微微拂動,如此輕柔曼妙,卻帶來令人窒息的恐懼和絕望。
  下一步,便是如何突破這重紫帳,正式走上前台,成爲神州大地上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
  這很困難麽?
  武後微笑。對她來說,不。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8:41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44
光宅四表,權制六合。危機四伏的嗣聖/文明/光宅元年,終於以武後的大獲全勝而告終,新的一年開始了。信心百倍的武後宣布改元垂拱,有“垂衣拱手、無爲而治”的含義,希望能將過去一年緊張的政治局勢緩和下來,穩定人心。一方面,她也確實太累了吧,如此高強度快節奏的生活,即使精力旺盛如武後,也是感覺有點吃不消的。所以,新年伊始,武後並沒有把光宅元年的狠勁兒延續下去,而把主要精力放到了解決裴炎事件的善後問題上。
  
  裴炎居官清廉,程務挺是難得的將才,反而證炎必反的李景谌、崔察,主審此案的骞味道等不過是一群無才無德的小人,武後心裏豈能不知?然而悲哀的是,朝中越是有才華有德行的人越會反對她,只因她以女主身份禦宇臨朝本就爲傳統儒家道德所不容,這注定將成爲她執政道路上的悲劇。武後希望通過屠殺來起到震懾作用,並不想弄得社會秩序大亂,所以在每次屠殺之後,她總會歇歇手,進行適當的調理整頓。李景谌拜相的當月就給罷相,垂拱元年開始的三個月內,剛升上去的幾位宰相沈君諒、崔察、骞味道就統統都給罷相,一個也沒留下,榮華富貴如同一場春夢,醒來之後一切成空。新提拔上來的幾位宰相爲裴居道、韋思謙、蘇良嗣、魏玄同等,都是名聲政績頗好的名士,雖然他們內心也不贊同武後執政,但只要沒有明言反對,武後都加以重用。
  
  程務挺被殺之後,突厥一度猖狂了起來,突厥可汗骨笃祿屢次率兵騷擾中原,氣得武後給他改名叫“不卒祿”。平徐敬業之亂時頗受重用的李孝逸因爲李唐宗室的敏感身份,已被武後棄而不用,武承嗣乘勢誣告他謀反,武後雖不盡信,但李唐皇族中人功勳卓著終究與己不利,所以還是把他流放儋州而死。但武後也並非如岑仲勉先生所言,對外族欺淩全無對策,只是能讓她放心的武將實在太少而已。高宗朝善戰的武將雖然不少,但大多深受李唐厚恩,際關係相對單純的蕃將因此受到武後的重用,百濟名將黑齒常之、靺鞨酋長李多祚、高句麗權臣後裔泉獻誠便是其中的佼佼者。黑齒常之號稱名將殺手,泉獻誠公認射技天下第一,每次射箭比賽都得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請求武後不要再舉行這種比賽,“臣恐自此以後,無複漢官工射之名。”[1] 李多祚品行忠直,勇猛善戰,這三人都得以重用,代替程務挺抵禦突厥,捍衛北疆。武後爲充分發揮他們的才華,特別廢除了舊有的禦史監軍制度。唐代雖然看重軍功,但對統兵將領的監察也十分看重,監察禦史作爲朝廷耳目常駐軍中,有什麽動靜隨時奏報皇帝。武後認爲禦史監軍,軍中事無大小皆須承禀,以下制上,諸多鉗制,令將領不得盡其全功,反而敗事,應該說是很有見地的。在武後的放手任用下,黑齒常之和李多祚於黃花堆一戰大破突厥,追奔四十余裏,保障了邊境的安甯。只是武後對於武將的不信任根深蒂固,一旦對這些蕃將軍事才華的欣賞遭遇到鞏固權位的實際需要時,武後馬上就回到冷酷的政治現實中來,黑齒常之和泉獻誠都在武後稱帝前夕死於酷吏之手,大批名將凋零引發邊疆告急,這是後話了。
  
  爲了安定人心,武後對於李唐皇室也繼續加以表面上的尊崇,特別下诏從今後凡是祭祀天地,也要配坐高祖、太宗等曆代帝王,並於洛陽建高祖、太宗、高宗三廟,四時享祀一如長安宗廟的禮儀。睿宗的幾個兒子,也得以封王,著名的開元皇帝李隆基,就在這個時候被分爲楚王,他的幾個兄弟成美爲恒王,隆範爲衛王,隆業爲趙王。不過,封號是封號,武後對他們的管制並未放松,幾個小王子依然給幽閉於宮中,甚至不許踏足庭院一步。唯一比章懷太子諸子好過一點的,也就是不必忍受每年幾次杖刑吧。
  
  畢竟宮闱幽深,常人難知,武後的一係列做法還是收到了預期的效果,國家漸漸走上了正軌。還在垂拱元年,武後便抽調精通法律的韋方質等人,對唐初以來施行了幾十年的律令格式進行刪改,本著約法省刑的原則,編成了《垂拱式》二十卷、《垂拱留司格》六卷及《垂拱新格》二卷。其中“聯情在愛育,志切哀矜。疏網恢恢,實素懷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方冀化致無爲,業光刑措。”等句,表達出武後期望無爲而治的心願,重申她對酷刑峻法的厭惡,期待能君臣同心,德化天下,達到刑措的理想境界。對比武後前後的所作所爲,這些話不啻於黑色幽默,但在當時,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很認真,起碼表現得很認真。政治家嘛,不說謊不騙人怎麽撐得下去,大臣們不裝傻不糊塗又怎麽活得下去^_^
  
  話又說回來,武後自己不遵紀守法,皇權幹預司法是一回事,垂拱格式的立法成就依然不容忽視。所謂律令格式,乃是唐王朝的法律文書的形式。“律”是國家的法律條文,“令”是關於答中貴賤及同家制度的規定,“格”是阜帝下達的有關百官日常行事的效令,“式”是有關國家行政法規的各種章程。高宗即位之初.律令格式已大體齊備,而以律的成就最爲顯著。然自永徽而至垂拱,已曆三十余年,律令固然可以如同國家憲法一般繼續保持,格式卻已有了重定的必要。垂拱格式重在適合當時的社會環境,立法技巧更臻完善,尤其民事部分多有增益,“議者稱爲詳密”[2],日後的開元律令便是在其基礎上進一步修訂完成的。
  
  當然,武後在頒布新律令格式的時候也免不了存有私心,比如她在上元年間的上書建言十二事中提出“父在爲母終三年之服”,也就是父親健在母親故世,爲人子者也應該服三年的喪服,爲天下母親爭取和父親大致平等的待遇。武後當時出此提議大力提倡母權,旨在針對太子弘,也是爲今後母奪子位創造輿論。所以雖然理論上無法反駁,高宗也在表面上答應了,但並未真正實行。直到垂拱格式的發布,才正式編入法令,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武周結束後,時局依然動蕩不安,開元年間大臣盧履冰首先發難,認爲這僅是則天皇後“權行”之制,有違古訓,因“女在室以父爲天,出嫁以夫爲天”,如同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家裏也應該以父爲尊,所以父親健在爲母服喪的時間較短,就是爲了尊崇父權,“避二尊也”。並三度上表,請正禮法,無須顧念兒女之情,否則“恐後代複有婦奪夫政之敗也”。 由此引發百官議政,多年懸而未決。平心而論,盧履冰指武後此議是爲奪權稱帝而布局並未冤枉武後,然而唐代到底是一個氣魄宏大的時代,開元二十年改修五禮,認爲武後雖然動機可疑,此令卻入情入理,由此正式確定了父在爲母齊衰三年的禮儀。[3]人亡並未政廢,武後頒布的格律在武周結束後仍然延用下去,繼續發揮著影響。
  
  垂拱元年正月,老臣劉仁軌因病去世,武後再無任何忌憚和顧慮。然而,她並未即刻稱帝改國號,而是依然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針,從容不迫地布置著。稱帝的計劃早在高宗後期上元年間便已提上了日程表,只是當時還免不了受制於人,現在卻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中國的君權理論發展到了唐代,已經形成天命與民意兩大支撐點。武後可以蔑視傳統,自我作古,卻不能不顧忌社會反映,不能不了解民意。首先,她要進一步加強皇權,在全國範圍內樹立起自己的權威。其次,她要大造輿論,進行一係列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宣揚自己是天命所歸,君權神授,讓整個社會調整心態,逐步接受女主正位的事實。此外,她還要大開科舉,拓寬仕途,延攬中下層知識分子,爭取他們的支持。從光宅元年武後盡攬大權開始,直至天授元年武後正式登基爲帝,這段鋪墊過程,武後足足用了六年時間。看多了太多人拿著雞毛當令箭,根基未穩就開始做起皇帝夢,我們不能不對武後的沈著冷靜和非凡耐心感到驚訝。獅子般的雄心,狐狸般的狡猾,再加上駱駝般的堅韌,馬基亞維利理論中的理想君主,在武後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1] 《舊唐書*高麗傳》
  [2] 《舊唐書*刑法志》
  [3] 《唐會要*服紀》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8:47
武後的稱帝之路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廢中宗、囚睿宗、殺章懷太子,是武後邁向帝位的第一步。她借助宰相裴炎、北門學士劉祎之、大將程務挺等人之助,以李家主婦的身份,成功地確定了自己在李唐皇族內部的至尊地位;並且借助宰相裴炎的個人野心,削弱了門下省的監督作用。平徐敬業叛亂,殺裴炎、斬程務挺,是她邁向帝位的第二步。早在高宗時代,武後就通過設立北門學士來分割相權,及至掌政後又大力擡高禦史台的監察權,將監察權淩駕於相權之上,從而借助官小位卑易於控制的監察禦史崔察、左肅政大夫骞味道等人除掉了權相裴炎。武後更就勢從宰相手裏收回了她夢寐以求的用人權,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一輪屠殺貶黜震懾朝臣,以皇太後的身份臨朝稱制,樹立起她作爲帝國最高主宰的權威形象。接下來,她需要鞏固自己取得的勝利,進一步強化對於朝臣的絕對優勢,並加強對地方的監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後在狠抓對大臣的“法制教育”的同時,並不忘記對他們的思想教育。雖然號稱垂拱而治,還是不忘在百忙之中撰寫一部《臣軌》,分賜給大臣,教他們以爲臣之道。自然,忙到飛起的武後是不可能字字親撰的,主要是禦用文人北門學士的傑作,武後監修而已,從十個方面對朝臣提出了高標準嚴要求:
  
  (一) 同體。即爲臣者要與君王同心同德,做君主的手足耳目;
  (二) 至忠。以慈惠爲本,推善於君,引過在己。也就是說,有功勞你不要自誇,應該說這是皇帝的恩德,有黑鍋你應該自己搶著去背,把上司漂白得幹幹淨淨的。
  (三) 守道。以“道”清心正身,佐時匡主;名不動心,利不動志。不爲名,不爲利,全心全意爲君主服務。
  (四) 公正。要大公無私,不營私,不阿黨。
  (五) 匡谏。以谏爲忠,不避斧钺。即使君王要殺你,你還是應該盡忠職守地進谏。
  (六) 誠信。以信忠君.以信懷下;上下通誠,信而不疑。
  (七) 慎密。不漏禁中之語;非所言勿言,非所爲勿爲。君主跟你說了什麽,屬於國家機密,不要亂說亂動。
  (八) 廉潔。奉法以利人,不枉法以侵人;以廉平爲德,不求非其所有。
  (九) 良將。有五材四藝,機智果斷。這是對武將的要求。
  (十) 利人。禁末作,興農功,省得輕賦,不奪人時,務使家給人足。這是對文官的要求。
  
  書成之後,武後普賜群臣,要求他們好好研讀,當座右銘來正心鑒行,期望能達到“革心事朕”的效果。此情此景,不由得讓人想起以前李賢不聽話,武後特地賜《孝子傳》和《少陽正範》指導他怎麽做乖兒子的往事。顯然武後是把大臣們當兒子來調教了,這是不是就叫做“母儀天下”?不過還是得說一句,這些要求實在是有點高^_^ 《臣軌》常和李世民撰寫的《帝範》合爲一書,稱爲《帝範臣軌》,17世紀傳入日本,時人曾言:“本朝讀之,尤尊之,至若鐮倉將軍家皆讀之,有助治道久矣,何啻中華而已哉。” 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有助治道久矣”一句,尤其可圈可點,可見無論古今中外當權者們都是很喜歡這些東西的。
  
  不過,武後最關心的還是對地方的掌控。揚州之亂雖然有驚無險地平定了,卻給武後以深刻的教訓,大感自己對地方的控制尚嫌不足。徐敬業進行了那麽多的秘密串聯,朝廷卻一無所聞,十幾天內就能組織起十萬人的大軍,大肆攻城略地,朝廷才做出反應。可見自己對民間反映與社會動向根本不摸底,也暴露出各級政治機構的遲鈍和情報阻塞。說來大唐開國以來一直奉行強幹弱枝政策,重中央而輕地方。太宗時代設立禦史巡查制度,由禦史台派遣監察禦史巡按州縣,但這是不定期的。武後大力提高禦史台的監察權,監察禦史、侍禦史每年分春秋兩次定期出巡全國各地,嚴密監察各地官吏,隨時報知中央。《垂拱格》裏專門設有《風俗廉察四十八條》,詳細地規定了朝廷特派專使對地方官員進行監察的運作方式。由於這些監察官員有相當一部分是酷吏,又被賦予了生殺予奪的大權,地方官員畏之如虎。武後時代風聞朝廷使者到來而自殺的地方官員,史不絕書,可見這種監察制度的威懾力量強大到了何種程度。掌握監察權的禦史一時權勢大炙。他們上可彈劾宰相,下可監控百官,獨立於三省之外,只對皇帝負責。監察禦史彈劾甚至可以不經過本部門長官而直接上奏皇帝,也就是說,監察部門的頭頭本身也在被部下監察中。
  
  武後大力提高禦史的監察權,主要是因爲他們官小位卑易於控制,監察禦史僅八品官,卻要彈劾品級遠遠高於他們的朝臣,唯一的依靠便是皇權。雖說禦史本是皇帝監控朝臣的耳目,但武後並不希望過多的假手與人。她的終極目標是盡可能地集天下大權於一身,將整個帝國置於她的鐵腕控制之下,因此垂拱元年伊始,她接連簽發了兩道敕令,均是針對禦史的權力而作。垂拱元年正月,武後便下敕:“禦史糾獲罪狀,未經聞奏,不得軌使處分,州官府司亦不得承受。”也就是說,禦史沒有自行處分的權力,也不可以讓當地官員處理,必須上奏朝廷,這樣便將量刑定罪的權力完全收歸中央,由她一人裁決處分。二月,武後又專門調整現有的登聞制度:“朝堂所置登聞鼓及肺石,不須防守,有撾鼓立石者,令禦史受狀以聞。” 登聞鼓和肺石是供人鳴冤的法律用具。唐制爲了讓臣民有上言或申訴重大冤情的機會,在西朝堂設登聞鼓,東朝堂設肺石。言訴者若擊鼓立石,其情便可直達天聽。但以前設有專人防守,要擊鼓立石並非易事,現在武後撤除防守,放松管制,無疑是鼓勵臣民上言,打通了民間直接向朝廷告狀的環節。因武後正月已經下令禦史不得自行處分,禦史的權力便局限在接受申訴的表狀,直接上報武後。他們只負責收集情報,唯一有權處分的只有武後一人而已。
  
  此時的武後,已經成功地收歸用人權、監察權與司法權於一身,唐代的君權,在她手裏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君主對於朝臣,中央對於地方,從未如此占據過絕對明顯的優勢。
     
     一切安排妥當的武後心滿意足,第二年正月,她出人意料地宣布還政皇帝。已經做了兩年囚徒的睿宗大吃一驚,三位兄長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母親的禮物只能讓他心驚肉跳,立刻上表要求母親收回成命,自己絕對無意收回執政大權。幾天後表章被駁回,太後不許。旦真的著慌了,冰冷的權杖下面躺著多少具屍體他已經不敢去數,只希望自己不會變成其中的一具。也許他的態度還不夠謙恭誠懇不能讓母親滿意,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結束這場可笑的試探。坐立難安的睿宗接連又上了兩道表章,語氣更加謙卑誠摯,痛陳自己的無才無德加生性淡泊,即無能力也無心思負荷一國之君的重任,懇請太後繼續紫帳稱制,唯有皇太後的雄才大略才能給社稷蒼生帶來福祉。
  
  皇帝三次奉表辭讓,太後不能不有所表示,終於重登紫宸殿召見皇帝:“如今皇帝服喪期滿,叛亂又已平息,是時候把朝政交托給皇帝處理了,皇帝爲何如此推拒?”
  睿宗的面容平靜如水,神色越發恭謹:“母親應知兒子生性淡泊不習政事,江山社稷唯有母親執掌才能安泰長久。”
  皇帝話音剛落,武承嗣、韋方質等人紛紛出言贊同附和,武後銳利的眼光逐漸變得柔和,她遲疑了片刻,緩緩道:“既然皇帝決意辭政,那朕只有繼續辛苦下去了。”
  人人都知道這才是武後的真心話。
  在諸武和朝廷新貴的帶頭慶賀下,武後宣布大赦天下,讓黎民百姓實實在在地因她的繼續執政而蒙福。
  百姓蒙赦的歡呼聲傳入殿堂,宣告著他們對於太後執政的容納和擁戴,母與子在這如雷的歡呼聲中面面相對。旦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還能讓母親滿意。從此以後,朝野上下對太後弄權的攻讦和諷刺會少了理由而有所收斂,這無論對母親還是對自己都是件好事。對一個一無所有朝不保夕的囚徒來說,常常受這樣的刺激並不是讓人愉快的經曆。象征著權力和威嚴的紫宸殿並不屬於他,他只想趕快回到幽深的洛陽宮裏那間小小的殿宇,那是他的囚牢也是他的避風港。唯有被束縛,他才能更安全。
  
  武後現在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受兒子委托的名義代行君權,垂下的紫帳繼續籠罩著大唐帝國,既限制她,又保護她。和爲安全計甯願被縛的旦不同,她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限制,即使紫帳卷起時她必須獨自面對彌天的箭雨。如果她甘心終生困於紫帳之中,那麽她不過是曆代一大群弄權太後中的一位,而她在曆史上留下的記載,也不過就是短短的幾行字。但有了這重紫帳,大臣們也就有了一層遮羞布,可以心安理得地騙自己說仍然在爲李唐效力,只是李家現在是女主人當家而已,就像《紅樓夢》中賈府上下都能接受認同賈母才是最高權威而不是賈政。可是如果有一天,賈母突然表示不做賈家的母親和寡婦,而要做史太君,把賈政改名換姓叫史政,從娘家帶一票人全盤接管了賈家的內外大權,賈府中人又會作何反應?
  
  武後現在正是這樣的打算。她曾經以妻子的身份爲病弱的丈夫協理朝政,現在又以母親的身份代子臨朝,可是大權在握的她已經厭倦了這種一定要假借男子首肯委托才能執政的程序,即使只是虛應故事。她希望自己能以獨立的個體成爲天下之主,她希望那層薄薄的紫帳不要橫亘在她和帝國之間,她希望群臣對她的叩拜是因爲她是她,而不是在叩拜李治的寡妻,李旦的母親。在六十多歲生命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時刻,她突然厭倦了爲人妻爲人母的角色,她不要再做李家的主婦,她要做武家的女兒。所以,她的自我定位和社會大衆對她角色的期許,有距離。
  
  這也是武則天爲何只能在唐朝出現的原因吧!也只有這樣對婦女約束相對寬松的時代,女性的自我意識才會如此強烈;也只有唐代滄海般宏大的氣魄,才可以孕育出這樣離經叛道的思維。年過六十的武後依然精力旺盛,樂此不疲地爲自己設定一個又一個更高更遠的目標,大臣們的腳步永遠跟不上她那如飛燕般靈動的思緒。爲什麽女人就不能做皇帝?年號可以改,官號可以改,爲什麽國號就改不得?在戰勝了世間所有人之後,她開始向維係整個社會的綱常倫理發起沖擊。而她的對手,也從有血有肉有弱點的人,而換成了無形無質卻深植於每個人心中、甚至武後心中的禮教綱常。這是武後一生中所要面臨的終極挑戰,也是她從未遭遇過的最可怕的對手。它缥缈無形卻帶來最沈重的壓力,它觸摸不到卻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已經存在了千百年,而且仍將繼續存在下去,背負著先賢的智慧與重量,延伸入浩渺無極的時空之中。倫理和道德虬結在一起,綱常和秩序難舍難分,你無法將二者分割開來,打倒這一部分卻保留另一部分,而只能在兩極之中搞平衡。以有限的人生來玩這種危險的遊戲,對抗傳統倫理,重建社會秩序,這是一種瘋狂。然而武後信心十足:她既然能掌控天下,就能掌控輿論。從再度入宮的那一天起,她就不曾失敗過。
  
  經過垂拱元年的調整和休息,精力充沛的武後開始向帝位發起沖擊。受當年組建後宮情報網終於成功扳倒王皇後的經曆啓發,武後決定重施故技,在全國範圍內組建自己的情報網,現在,她需要的是了解下情,掌握民間動向,進而想法子引導甚至主宰社會輿論。這當然需要進一步地鼓勵民間上言了。於是,垂拱二年三月,一個全新的制度——匦檢制度誕生了。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09:01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9:39
武則天年譜
  轉自:國學論壇
       1歲,武德七年(624年),生於長安。父,武土(特殊字),年48歲,任工部尚書,判六曹尚書事。母,楊氏,年46歲。異母兄元慶、元爽稍長,姐一人尚幼。
    2歲,武德八年(625年)六月初四,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殺其兄建成、弟元吉。初七,李世民被立爲太子。八月初八,高祖李淵傳位於太子李世民。九日,太子李世民即位,爲太宗。封武士(特殊字)爲豫州都督。
    5歲,貞觀二年(628年)六月十五日,李治(唐高宗)誕生。本年,袁天罡爲武相面,在當地留下了朝天關、望雲埔等傳說。
    12歲,貞觀九年(635年)五月初六日,高祖死於長安大安宮垂拱殿。武士(特殊字)在痛悼高祖中患病身亡,享年59歲。十月二十七日,葬高祖於陝西三原獻陵,廟號高祖,與太穆皇後合葬。之後,與母親楊氏回文水葬父。
    14歲,貞觀十一年(637年),太宗李世民聽說武士(特殊字)之女美麗聰明有才華,召入宮中,立爲才人,賜號“武媚娘”。
  
    16歲,貞觀十三年(639年),全國有州府358,縣1551。高麗、新羅、西突厥、吐火羅、康國、安國、波斯、疏勒、於阗、焉耆、高昌、林邑、昆明等酋長相繼遣使朝貢。
    20歲,貞觀十七年(643年)四月初七,太宗立李治爲太子。
    23歲,貞觀二十年(646年)三月初九,太宗病重,下诏軍國機務並委太子李治處理。此後,太子隔日聽政,朝罷,入侍藥膳,武與太子開始接觸,兩人同在太宗身邊侍疾。
    25歲,貞觀二十二年(648年)正月,太宗作《帝範》12篇,賜太子李治。
    26歲,貞觀二十三年(649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宗下诏長孫無忌、褚遂良輔佐太子李治。太宗駕崩。二十八日,武在感業寺出家爲尼。六月初一,太子李治即位,爲高宗,時年22歲。八月二十八日,葬太宗於昭陵,與長孫皇後合葬。
    27歲,永徽元年(650年)正月初六,高宗立妃王氏爲皇後。五月二十六日,太宗忌日,高宗到感業寺行香,見到武。武氏哭泣,高宗傷感落淚。王皇後暗示武氏留長發,並勸皇上接其回宮。
    28歲,永徽二年(651年)八月,武入宮,爲一般宮女,在王皇後身邊。
    29歲,永徽三年(652年)七月初二,立李忠(即陳王忠)爲太子。十二日,戶部奏:全國有戶380萬。本年冬,武生長子李弘。
    31歲,永徽五年(654年)三月,封武爲昭儀。三月十四日,唐高宗應武之請求,加贈武德功臣屈突通、武士(特殊字)等13人官。六月,王皇後的舅父柳(特殊字)看出皇後寵衰的現實,自請罷官,改封爲吏部尚書。十二月十七日,高宗離京師谒昭陵,武從行,生次子李賢於途中。
    32歲,永徽六年(655年)三月,武著《內訓》一篇。六月,王皇後與其母柳氏爲“厭勝”事發,高宗大怒,令柳氏不得入宮,後舅柳(特殊字)罷知政事。此時,在皇後廢立問題上朝臣分爲兩派:長孫無忌、褚遂良、朝瑗、來濟、柳(特殊字)等反對立武則天爲皇後;許敬宗、李義府、崔義玄、袁公瑜等擁護立武則天爲後。十月十三日,王皇後、蕭淑妃廢爲庶人。十九日,高宗下诏立武昭儀爲皇後。十一月初一,舉行隆重的冊立皇後儀式,文武百官及蕃夷酋長朝皇後於肅儀門。初七,追贈武後父武士(特殊字)爲司空。本月,武後處死王皇後、蕭淑妃。
    33歲,顯慶元年(656年)正月初六,降太子李忠爲梁王、梁州刺史,立武後子李弘爲太子。二月十七日,追贈武後父武士(特殊字)爲司徒,賜爵周國公。三月十七日,武後祀先蠶於北郊。四月十四日,高宗與武後在安福門樓觀玄奘迎禦制慈恩寺碑文。自魏晉以來,佛事活動從無如此之盛大。九月十二日,武後制《外戚誡》獻於朝。十一月初五,武後生第三子李顯於長安。
    34歲,顯慶二年(657年)二月十二日,封李顯爲周王。
    36歲,顯慶四年(659年)六月二十二日,高宗下诏改《氏族志》爲《姓氏錄》,以皇族與後族爲第一等,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刊入士流。七月,殺長孫無忌及柳(特殊字)。九月,高宗下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駒半等國置州縣府127個,全國疆域進一步擴大。
    37歲,顯慶五年(660年)正月,高宗與武後及太子在東都洛陽過春節。二十三日,離洛陽到並州。二月初十、至並州。十五日,會見隨從官員、諸親及並州官屬父老等。三月初五,武後宴請親戚故舊鄰裏於朝堂,宴婦人於內殿。初八,高宗講武於並州城西,引群臣閱兵。四月初八,高宗、武後一行離並回東都。十月九日,改封武後母代國夫人楊氏爲榮國夫人,品第一。本月,高宗初患風眩病,委武後處理部分政務,從此,武後參與朝政,處事都符合高宗旨意。
    38歲,龍朔元年(661年)正月,武後請禁止天下婦女爲俳優之戲(古代指演滑稽戲的藝人),高宗采納並下诏。四月,高宗欲親率大軍進攻高麗,武後抗表進谏以爲不可,被采納。
    39歲,龍朔二年(662年)六月初一,武後生第四子李旦於蓬萊宮含涼殿,於殿內作佛事,供玉像。七月初一,以皇子李旦滿月,大赦天下,賜宴三日。
    41歲,麟德元年(664年)十二月,西台侍郎上官儀謀廢皇後失敗下獄。十三日,殺上官儀等,賜廢太子忠死。此後,高宗視朝,武後垂簾於後,中外稱之爲“二聖”。約於本年,武後生太平公主。
    42歲,麟德二年(665年)十月二十八日,高宗、武後與太子去泰山封禅,從駕文武儀仗數百裏不絕,東自高麗,西盡波斯,各國朝會者隨從。本年,又獲豐收。
    43歲,乾封元年(666年)正月初一,高宗祀昊天上帝於泰山之南。初二,封於泰山之上。初三,禅於社首山,武後爲亞獻。初五,禮畢,高宗禦朝觐壇受朝賀,赦天下,改元乾封。六日,宴群臣。十九日,離泰山。二十四日,至曲阜,贈孔子爲太師。二月二十二日,還至毫州,高宗等祭老君廟,尊之爲太上玄元皇帝。三月十一日,高宗、武後回東都洛陽。令刻《登封記號文》,立於泰山。
    44歲,乾封二年(667年)九月初三,高宗久病不愈,令太子弘監國,改封殷王李旦爲相王。
    45歲,總章元年(668年)閏二月,高宗欲建明堂。二十五日,分長安、萬年二縣置乾封、明堂二縣,以明志。九月十二日,李(責力合並)攻克平壤,擒高麗王高藏及其大臣男健等,完全征服高麗。
    46歲,總章二年(669年)正月,封諸王嫡子皆爲郡王。十二月初三,李(責力合並)病死。
    47歲,鹹亨元年(670年)正月初七,劉仁軌因年老辭官。三月十九日,許敬宗退休養老。八月初二,武後母楊氏病死於九成宮,享年92歲。
    48歲,鹹亨二年(671年)正月初七,高宗與武後離京師長安到東都,留太子李弘監國,令戴至德、張文(特殊字)、李敬玄等輔政。
    49歲,鹹亨三年(672年)正月,以梁積壽爲帥,發兵討叛“蠻”。昆明蠻14姓3萬戶歸順,設殷、敦、總三州。
    50歲,鹹亨四年(673年)八月,高宗患瘧疾,病重,令太子李弘於延福殿受諸司奏事。十一月,高宗監制樂章,有《上元》、《二儀》、《三才》、《四時》、《五行》、《六律》、《七政》、《八風》、《九官》、《十洲》、《得一》、《慶雲》等曲。
    51歲,上元元年(674年)八月十五日,高宗追尊其祖先,以高祖爲神堯皇帝,太宗爲文武聖皇帝,高宗自稱天皇,武後稱天後,改元上元,大赦天下。九月初七,高宗下诏複長孫無忌官爵,陪葬昭陵,其曾孫長孫翼襲爵趙公。十月二十七日,武後上意見十二條,高宗贊同,令施行。
    52歲,上元二年(675年)三月十三日,武後祀先蠶於邙山之南。本月,高宗風眩病加重,不能聽政,政事皆由武後處理。高宗欲遜位於武後,宰相郝處俊谏止。武後引文學之士於宮中著書,參決表奏,被人們稱爲“北門學士”。四月二十五日,太子李弘病死。五月初五,追谥太子李弘爲孝敬皇帝。六月初五,立雍王李賢爲太子,大赦天下。八月十九日,葬太子李弘於河偃師恭陵,高宗親撰《孝敬皇帝睿德紀》。
    53歲,儀風元年(676年)二月初七,武後勸高宗封禅中嶽嵩山。十五日,高宗下诏今冬有事於嵩山。閏三月,吐善攻鄯、廓、河、芳四州,高宗下诏停封禅,遣相王李旦等率軍抵禦吐蕃。
    55歲,儀風三年(678年)正月初四,百官及四夷酋長朝武後於光順門。
    56歲,調露元年(679年)五月初七,高宗令太子李賢監國。
    57歲,永隆元年(6肋年)正月十九日,武後登洛陽城門樓,宴請諸王諸司三品以上及諸州都督刺史,太常奏新編《六合還淳》舞。八月二十二日,廢太子李賢爲庶人。二十三日,立英王李顯爲太子,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58歲,開耀元年(681年)正月初十,以太子初立,宴請百官及命婦於大明官。二十九日,高宗下诏免雍、岐、華、同四州兩年地稅。河南、河北遭水災處免稅一年。二月,武後表請赦杞王上金、鄱陽王素節之罪,乃以上金爲沔州刺史,素節爲嶽州刺史,仍不許朝集。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公主下嫁薛紹。閏七月二十四日,高宗病,令太子李顯監國。十一月初八,令廢太子賢遷巴州。
    59歲,永淳元年(682年)二月十九日,皇孫重照滿月,改元永淳,大赦天下。三月二十五日,立皇孫重照爲皇太孫。
    60歲,弘道元年(683年)正月初五,武後隨高宗至少林寺,見其母舊營之所未償完功,倍感淒涼,作詩並序,令武三思資金絹等物續成功德。七月,高宗下诏今年十一月有事於嵩山,不久因高宗病重改爲來年正月。十一月初三,高宗病情加重,下诏罷來年封嵩山。十二月初四,改元弘道,大赦天下,高宗欲登則天門樓宣诏,氣逆不能上馬,乃召百姓入殿前宣诏。當夜,高宗崩於洛陽宮貞觀殿,終年56歲。遺诏皇太子柩前即位,裴炎等輔政,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武後進止。十一日,太子李顯即位,爲中宗。尊武後爲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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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9:44
    61歲,光宅元年(684年)正月初一,改元嗣聖,大赦天下,中宗立韋氏爲皇後。武太後撰寫《高宗天皇大帝溢議》及《述聖記》。二月六日,武太後與裴炎等廢中宗爲廬陵王,幽於別所。七日,立相王李旦爲皇帝,爲睿宗,改元文明,政事由武太後處理。八日,廢皇太孫重照爲庶人,流韋玄貞於欽州。九日,令丘神(責力合並)往巴州監視廢太子李賢,以備外虞。以韋待價爲山陵修作使,率兵民營造乾陵。三月初五,廢太子李賢在巴州自殺。四月二十二日,遷廬陵王李顯於房州,二十六日遷均州。五月十五日,高宗靈柩運往長安,武太後作《高宗天皇大帝哀冊文》,留鎮洛陽。八月十一日,葬高宗於乾陵,廟號高宗,刻述聖記碑立於陵前。九月初六,武太後改元光宅,改東都爲神都。二十一日,武太後追王其祖:五代祖克己爲魯靖公,高祖居常爲太尉、北平恭肅王,曾祖儉爲太尉、金城義康王,祖華爲太原安成王,父士(特殊字)爲魏忠孝王。立五代祠堂於文水。二十九日,徐敬業以匡複爲名在揚州起兵。十月初六,武太後令李孝逸等率兵30萬討伐徐敬業。十八日,斬裴炎於都亭。十一月初四,武太後令左鷹揚衛大將軍黑齒常之爲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討伐徐敬業。十八日,徐敬業敗逃,部將王那相殺徐敬業後投降。李孝逸令追捕余黨,平定揚州。
    62歲,垂拱元年(685年)正月初一,因平息徐敬業反叛,改元垂拱,大赦天下。二月初七,武太後下诏:“朝堂所置肺石及登聞鼓不預防守。有上朝堂訴冤者,禦史受狀以聞。”三月二十一日,再遷廬陵王李顯於房州。四月,下《求賢制》,制令自舉。十一月,武太後作《方廣大莊嚴經序》,撰《臣規》兩卷,普賜臣僚,以教爲臣之道。
    63歲,垂拱二年(686年)正月,武太後欲複政於睿宗李旦,李旦固讓,請武太後繼續理政。武太後開始起用酷吏。三月初八,武太後令鑄銅匦,這是一個功能齊全的意見箱。十二月,免並州百姓庸、調二稅,終其身。
    64歲,垂拱三年(687年)正月初二,武太後封皇孫成美爲恒王,隆基爲楚王,隆業爲趙王。
    65歲,垂拱四年(688年)正月初五,武太後在神都洛陽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廟,令四時享祀如京師太廟之儀。十一日,令毀乾元殿,就地建造明堂,由薛懷義督辦。四月,武承嗣造瑞石,讓唐同泰獻上,其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武太後命名爲“寶圖”。五月十八日,武太後加尊號稱“聖母神皇”。七月初一,武太後更名“寶圖”爲“天授聖圖”,改洛水爲永昌洛水,“寶圖”所出爲“聖圖泉”,設永昌縣於泉側。封洛水神爲“顯聖侯”,嵩山爲“神嶽天中王”。又以先於汜水得瑞石,改汜水爲廣武。八月十七日,琅邪王李沖起兵反對武太後。武太後令丘神(責力合並)討伐,未至,李沖已爲地方軍所敗。二十三日李沖被其舊部殺掉。二十五日,越王李貞起兵於豫州,攻陷上蔡。九月初一,武太後令左豹韬衛大將軍(特殊字)崇裕爲中軍大總管,岑長倩爲後軍大總管,討伐李貞,削李貞屬籍,改姓虺氏。十一日,兵臨城下,李貞自殺,平豫州。十三日,殺韓王、魯王等參與叛亂者。十二月二十七日,明堂建成,號“萬象神宮”,富麗堂皇,準許民衆入內參觀。武太後又令於明堂之北起天堂,以貯夾(特殊字)大像。頒《親享明堂制》。
    66歲,載初元年(689年)正月初一,武太後服皇帝衮冕,大飨萬象神官,登則天門,改元永昌,大赦天下。初三,在明堂接受朝賀。初四,布政於明堂,頒九條以訓百官。初五,在明堂飨群臣,吐蕃等遣使來賀。二月十四日,武太後尊其父魏忠孝王爲周忠孝太皇,其母爲周忠孝太後,文水陵爲章德陵,鹹陽陵爲明義陵。置祟先府官。十五日,武太後再追王其祖:魯靖公(克己)爲太原靖王,北平王(居常)爲趙肅恭王,金城王(儉)爲魏義康王,太原王(華)爲周安成王。十一月初一,武太後大享萬象神官,改元載初,並始用周正(周曆),即以十一月爲正月,十二月爲臘月,正月爲一月。
    67歲,天授元年(690年)正月初二,武太後布政於明堂。八日,下诏推行新造的字,其中新造字“(明空合並)”爲己名。改诏書爲制書。二月十四日,武太後策試貢生於洛城殿,數日方休。貢生殿試自此開始。四月十一日,範履冰下獄死。告密之風起。七月,置制獄於麗景門,專理謀反案以掃除政敵。九月,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6萬余人上表,請改國號爲周,賜皇帝姓武氏。睿宗皇帝也上表自請賜姓武氏。九日,武太後隆重登基稱帝,大赦天下,降睿宗皇帝爲皇嗣,賜姓武氏,改唐爲周,改元天授,十二日,群臣上尊號曰“聖神皇帝”。十月十四日,改文水縣爲武興縣,縣令品秩同赤縣(京師長安),百姓世代免除賦稅。
    68歲,天授二年(691年)一月二十三日,殺丘神(責力合並)。二十八日,殺史務滋。二月,開始懲治酷吏,殺周興、索元禮。九月二十五日,傅遊藝下獄死。鳳閣舍人張嘉福讓王慶之率數百人上表,請立武承嗣爲太子,女皇不許。王慶之多次請立,女皇怒,令賜杖。風閹侍郎李昭德杖殺王慶之,並勸女皇立親子爲皇太子。
    69歲,長壽元年(692年)一月初一,女皇召見存撫使所推薦的人。全部試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者試員外郎、侍禦史、補阙、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開始。二月初三,吐蕃、黨項部落萬余人歸順,分設10州。三月,五天竺國遣使朝貢。八月,女皇令嚴善思按問舊獄,平反冤案850余人,羅織之風開始平息。十月,狄仁傑請放棄安西四鎮,女皇不納。二十五日,武威軍總管王孝傑大破吐蕃,收複龜茲、於阗、疏勒、碎葉四鎮。置安西都護府於龜滋,發兵戍守。
    70歲,長壽二年(693年)一月二十四日,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範雲仙私自拜見皇嗣李旦被腰斬於市。又有人告李旦欲謀反。女皇命來俊臣審問其隨從人員,太常工人安金藏自剖其胸以證明李旦不反。女皇親臨探視,歎曰:“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即令停止審查此事。這是女皇第一次在人前承認錯誤。九月初九,武承嗣等5000人上表請加尊號曰“金輪聖神皇帝”。女皇在萬象神宮舉行慶典接受尊號。
    71歲,延載元年(694年)一月初十,女皇令婁師德爲河源、積石、懷遠等軍營田大使,令搞好邊境營田。二月,王孝傑擊敗吐蕃、突厥各3萬余人。韓思忠擊敗泥熟俟斤等萬余人。十六日,女皇命薛懷義爲伐逆道行軍大總管,率18位將軍討伐默啜。八月十七日,蕃胡慕義,捐錢百萬億,請立天樞,以頌女皇功業。女皇令於端門外鑄天樞。
    72歲,天冊萬歲元年(695年)正月初一,女皇加號“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改元證聖,大赦天下。十六日夜,明堂起火,照城中如晝。二月初四,殺薛懷義。十六日,女皇去“慈氏越古”之號。四月初一,天樞鑄成。天樞由工匠毛婆羅造模,武三思爲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長名,女皇親自書寫樞名:“大周萬國頌德夭樞”,群臣賦詩稱贊。七月,吐蕃犯臨洮,女皇令肅邊道大總管王孝傑討伐。九月初九,女皇合祭天地於南郊,加號爲“天冊金輪大聖皇帝”,賜宴九日,改元天冊萬歲,大赦天下。
    73歲,萬歲通天元年(696年)臘月初一,女皇前往嵩山封禅。十一日,封嵩山爲“神嶽”,改元萬歲登封,改嵩陽縣爲登封縣,改陽成縣爲告成縣。免天下百姓當年租稅。三月十六日,新明堂建成,規模小於舊者,名曰通天宮。四月初一,女皇行親享之禮,改元萬歲通天,大赦天下。五月,營州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舉兵反叛,攻陷營州。女皇令曹仁師、張玄遇、李多祚、麻仁節等28將討伐。七月,女皇令武三思爲榆關道安撫大使,姚(王壽合並)爲副使,防備契丹。契丹李盡忠自稱可汗,以孫萬榮爲先鋒,兵至數萬。九月二十一日,默啜率部討伐契丹,女皇封其爲遷善可汗。十月,默啜破松漠,虜李盡忠妻子。女皇加封默啜爲颉跌利施大單於、立功報國可汗。不久,李盡忠死,孫萬榮代領其衆,軍複振,攻陷冀州,河北震動。
    74歲,神功元年(697年)四月初三,九州鼎鑄成。五月,女皇令婁師德率兵20萬討伐孫萬榮。六月初三,女皇下《暴來俊臣罪狀制》,殺來俊臣。三十日,孫萬榮敗死,余部降於突厥。
    75歲,聖曆元年(698年)正月初一,女皇祭通天宮,改元聖曆。本月,女皇下《條流佛道二教制》,禁止佛、道徒相互毀謗。三月初九,女皇托病,令徐彥伯召回廬陵王李顯。二十八日,廬陵王至神都洛陽。八月十一日,武承嗣因求作太子不得憂憤而死。十三日,女皇令武重規、張仁禀、李多祚等率兵30萬討突厥。九月十五日,李旦固請讓位於李顯,女皇批準,立李顯爲太子。十七日,命太子爲河北道元帥以討突厥。二十一日,以狄仁傑爲河北道副元帥,知元帥事,女皇親自送行。
    76歲,聖曆二年(699年)臘月二十五日,女皇賜太子姓武氏。大赦天下。二月,女皇登嵩山,過缑山,谒升仙太子廟,親書升仙太子碑文,立碑於缑山升仙太子廟。四月,吐蕃贊婆等來降。十八日,女皇爲防止身後太子與武姓不相容,令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等作誓文,告天地於通天宮,銘之鐵卷,藏入史館。七月,吐谷渾1400帳歸順。本年,改昊陵爲攀龍台,順陵爲望鳳台。
    77歲,久視元年(700年)正月,以西突厥竭忠事主可汗斛瑟羅爲平西大總管,鎮守碎葉。三月初六,女皇令東至高麗國,南至真臘國、西至波斯、吐蕃及堅昆都督府,北至契丹、突厥、(特殊字)(特殊字),並爲入蕃,以外爲絕域。四月二十九日,女皇在三陽宮避暑,作成《宴石淙詩及序》。五月初五,女皇服長生藥病愈,改元久視,大赦天下,去“天冊金輪大聖”之號。六月,令契丹降將李楷固擊契丹余黨,全部平定。七月,吐蕃將領麴莽布支侵犯涼州,圍昌松,被唐休(王景合並)打敗。十月初十,下诏複以正月爲十一月,臘月爲十二月,一月爲正月。
    78歲,長安元年(701年)正月初三,成州言佛迹現,改元大足。八月,蘇安恒上表請女皇還政,抑武興唐。十月,女皇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等從洛陽回到長安,改元長安,大赦天下。十二月,女皇爲其父立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帝碑(又稱攀龍台碑)於文水昊陵。
    79歲,長安二年(702年)正月十七日,女皇首設武舉選將才。六月,女皇爲其母立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後碑於鹹陽順陵。十一月一日,封相王李旦爲司徒。命蘇(特殊字)審查酷吏舊獄,昭雪者衆多。
    80歲,長安三年(703年)正月初一,女皇令武三思、李峤、朱敬則等修《唐史》。四月初九,吐蕃遣使獻馬千匹、金二千兩求婚。六月初一,突厥默啜又遣使請以女嫁太子之子。
    81歲,長安四年(704年)八月,女皇病臥長生殿。十月二十二日,封秋官侍郎張柬之爲同平章事。十一月初五,封天官侍郎韋承慶爲行鳳閣侍郎、同平章事,封張柬之爲守鳳閣侍郎。
    82歲,神龍元年(705年)正月初一,改元神龍。女皇病重。下诏:“自文明以來得罪者非揚、豫、博三州及諸反逆魁首,皆赦免。”二十二日,張柬之、崔玄(日韋合並)等迎太子李顯,殺張宗昌、張易之,進至女皇寢宮,逼女皇讓位。二十三日,女皇令太子李顯監國。二十四日,女皇傳位於太子李顯。二十五日,太子李顯即帝位,爲中宗。封相王李旦爲太尉,同三品。太平公主加號鎮國。令免今歲稅賦,放宮女3000人。皇族中的流放者和籍沒者,子孫皆複屬籍,量敘官爵。二十六日,女皇移居上陽宮。二十七日,中宗李顯率百官谒女皇,上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二十九日,中宗李顯封崔玄(日韋合並)爲守內史,敬晖、桓彥範爲納言,張柬之爲天官尚書,袁恕己爲鳳閣侍郎,並同三品。二月初一,中宗率百官詣上陽官問女皇起居,此後每十日一往。初四,中宗複國號爲唐,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均恢複到永淳以前(高宗時代)的原狀。複改神都爲東都,北都爲並州。五月初四,中宗遷周七廟神主於西京崇尊廟。下诏:“武氏三代諱,奏事者皆不得犯。”立唐太廟社稷於東都,封張柬之等5人爲王,降武氏諸王爲公。十一月二十六日,女皇崩於上陽宮仙居殿,遺诏去帝號,與高宗合陵。
    神龍二年(706年)五月十八日,葬女皇於乾陵。谥曰:“則天大聖皇後”。
    景雲元年(710年)七月七日,改稱“天後”。
    景雲元年(710年)十月十八日,改稱“大聖天後”。
    延和元年(712年)六月十七日,改稱“則天後”。
    天寶八年(749年)六月十五日,追尊爲“則天順聖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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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09:57
其實,銅匦上書搜集民間言事並非始自武後,據《封氏聞見記》記載:“漢時趙廣漢爲穎川太守,設缿筩,言事者投書其中,匦亦缿筩之流也。梁武帝诏於肺石、謗木之旁各置一函,橫議者投謗木函,求達者投肺石函,即今之匦也。”然而武後銅匦上書的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卻遠非趙廣漢梁武帝所能望其項背,而匦使的設立更是她的一大發明了。
  
  提議設置銅匦的人名叫魚保家,是承審裴炎一案的侍禦史魚承晔之子。按照他的設計,銅匦分爲四格,收受天下表章,一旦投入便無法收回,大概有點像現在的郵政信箱。四面正對著東西南北,並援引五行學說,配以四季塗上不同的顔色。
  
  東方爲青色,象征著春天和仁愛,是爲延恩匦,求仕進的人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投進去自薦。
  南方爲紅色,象征著夏天和赤誠,是爲招谏匦,接受人們對於朝政和時事的谏言。
  西方爲白色,象征著秋天和公議,是爲申冤匦,受理冤案申訴。
  北方爲黑色,象征著冬天和智謀,是爲通玄匦,鼓勵人們爲朝廷出謀劃策。
  
  武後爲銅匦配備了多名匦使,以谏議係統的官員谏議大夫、補阙、拾遺一人充當知匦使,以監察係統的官員禦史中丞、侍禦史一人爲理匦使,每天所有的投狀,日暮時分全部由知匦使送上,緊要事情即刻處理,剩下的轉呈中書省和理匦使處置,根據情況上報朝廷。補阙和拾遺都是武後新設置的谏官名稱,補阙之意爲補正國家之過缺,拾遺爲拾而議論國家之遺事,進言也從原來的“廷議”和“上封”之外,多了投匦一途,進一步豐富了唐代的谏議制度。[4]
  
  由此可見銅匦的各項功能如能充分發揮,不失爲利國利民的一大創舉,簡單地將其稱爲告密箱是不太確切的,稱爲功能齊全的意見箱或者更爲合適。因此武周結束之後,匦檢制度仍然保留了下來,成爲廣開言路和自我舉薦的一大途徑,余風流至五代。天寶年間,大詩人杜甫便兩度投書銅匦中的延恩匦以求仕進,最後以《三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召試文章而授以參軍一職,從此步入仕途。無巧不成書的是,杜甫後來升職爲拾遺,史稱“杜拾遺”,也正好就是武後新增的官職,也算有緣吧。老杜作詩有雲:“惟昔武皇後,臨軒禦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藹雲屯。”大大地贊揚了武後一通,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激這位匦谏制度創始人的隔代提攜呢^_^
  
  不過,雖然銅匦的功能並非只限於告密,但設置在以周代唐的前夕,一切功能都需要爲這一政治目的而讓位。“太後自徐敬業之反,疑天下人多圖己,又自以久專國事,且內行不正,知宗室大臣怨望,心不服,欲大誅殺以威之。”武後以女禦男,天下人心不服,雖然迫於壓力不敢妄動,卻是潛在的危險分子,一有風吹草動,難免不再上演一次逼宮之舉,但平時卻很難抓住他們謀反的確切把柄。殺人立威、震懾天下,便成爲武後爲正式稱帝而鋪路所作出的選擇。垂拱二年三月,銅匦鑄成,放置於朝堂上不久,一封密函便塞進了通玄匦,密告鑄造者魚保家曾爲徐敬業叛軍制作兵器,殺傷官軍甚衆。作法自斃的魚保家即刻伏誅,成爲銅匦受狀的第一位受害人,父親魚承晔也坐貶爲儀州司馬。事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鋪天蓋地塞進來的大多是告密的函件,尤其是武後接連頒布的鼓勵告密的诏令,令得銅匦完全成爲開啓所有天災地禍謀反叛亂的告密之門。延恩、招谏、申冤的青、紅、白三色,俱被通玄匦陰森肅殺的黑色所淹沒,皇太後的通天徹底之智徹底吞噬掉春花秋月的仁愛、赤誠與公議。北方玄武,爲幽冥地獄,爲太陰化生,斜陽盡處,只剩嚴冬銘心刻骨的寒。
  
  按照這道诏令,凡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過問,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禮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不問職業尊卑都可谒見太後,地方官吏如敢留難不送必受嚴懲。如果誰的密奏能得到太後的賞識即可便能擢升爲官,即使查無實據純屬誣告也可免於問罪。大唐律令凡誣告者須反坐按照告發他人的罪名判處的規定從此成爲一道廢紙,無數在正常制度下完全沒可能上位的人們爲這一诏令而興奮不已。
  
  皇太後說到做到,以帝王之尊天天在朝堂上親自接見各地前來告密的農夫樵人甚至死囚,和藹可親而又極富耐心,常常在朝臣面前天顔震怒的她,面對著話都說不清楚的民間告密者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寬容和慈愛,而她的允諾也決不落空。羽林將軍常元楷三代皆因告密而得官,成爲人人豔羨的傳奇故事。就算查無實據或者不滿太後意也不會空手而回,自有金錢上的賞賜貼補旅途辛苦。如此有賺無賠的買賣令得百萬庶民陷入一種史無前例的亢奮和狂亂之中,告密的黑色旋風隨即席卷了整個神州大地。
  
  揭诏告密的人群從四方八面蜂擁而來,整個春夏之交神都洛陽都塞滿了風塵仆仆的告密者,像蜂群更像是蝗蟲,驿館亭舍處處人滿爲患,官吏窮於應付焦頭爛額之余不由得對年逾六十的皇太後充沛的精力佩服不已,自古以來從無這樣大規模的君王與庶民的直接對話。太後對儀容的要求一向近乎苛刻,曾有官員早朝途中因爲肚俄買了個胡餅邊走邊吃而被彈劾,以儀容不整有傷國體而被解職,他們無法想象太後何以整日接見這些粗俗鄙陋的山野村夫絮絮叨叨而依然能保持春風般溫柔和煦的微笑,明明一聽就是子虛烏有,有些幹脆就是馬後炮。也無法想象極端重視文采風度的太後怎麽會眉頭一不皺一下就封了那麽多的官出去,其中甚至包括目不識丁的文盲。難道這就叫做“野無遺賢”?然而太後樂在其中,當全國性的告密狂潮逐漸平息之時據說她已親自接見了近萬人之衆,結果令她非常滿意:——她的確從這些市井村夫中挑選出了她需要的人才,不,簡直是天才。

     [4] 銅匦的設置,曆來說法不一,有稱銅匦爲四匦,東南西北各自其一,大約是受胡注通鑒的誤導:“四匦,各依其方色”。然通鑒下文即雲:“其器共爲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竅,以受表疏。可入不可出。”唐人所著《封氏聞見記》與之相同:“則天垂拱元年,初置匦使之制,爲方函四面,各以方色。”可見是一匦四面,面朝東南西北,而非四匦。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0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0:01
太後慧眼相中的第一匹“千裏馬”是胡人索元禮,狀告徐敬業揚州謀反,這本是陳年舊事,但索元禮眼光獨到,提出需重刑威懾天下的言辭句句說進太後的心坎,當即超擢爲五品遊擊將軍。傳說他生性殘忍,嗜血成性,每治一獄必牽連羅織數十百人,“衣冠震懼,甚於狼虎”。對索元禮的表現甚爲欣賞的太後因此在監察係統大量啓用胡人,留下“左台胡禦史,右台禦史胡”的歌謠,因爲胡人大多沒有受過儒家仁義理論的熏陶,做事毫無顧忌,戰鬥力更爲生猛。日後的酷吏都是索元禮的徒子徒孫,對這位教父級大佬極爲尊敬,稱之爲“索使”而不名,就連太後的首席男寵薛懷義都拜他爲義父,可見其炙手可熱的程度。
  
  索元禮好歹還參加過科舉考試,舉進士及第,相比之下賣餅師傅侯思止的平步青雲更讓人啧啧稱奇,傳奇程度足可與千百年後的白卷英雄張鐵生相映成趣。待他吞吞吐吐地說完一大通廢話之後,武後才發現他原來不是告密而是求官來的,胃口還不小,指明要做禦史。憐惜他旅途辛苦,武後沒有生氣,和顔悅色地指出他的資曆的確有點問題:“卿不識字,連公文都看不懂,怎麽能做官呢?”
  早有準備的侯思止大條道理:“神獸獬豸也不識字,卻能夠根據自己的直覺和正直的天性辨別出忠奸善惡,誰說不識字看不懂公文就不能做官了?”
  考慮到侯思止連人名地名都分不清楚鬧出若幹笑話,有理由相信這話是經過高人指點自己死記硬背的,但臨場發揮如此之好還是值得表揚,充分證明了文盲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_^ 這席話就如六祖慧能“菩提明鏡”的著名禅語,有著直指人心的魔力,正被塵障霧鎖的皇太後頓如醍醐灌頂,即刻見性成佛。殺人需要理由麽?辦案需要證據麽?知道臣下對你不服氣,卻抓不到他的小辮子,難道就只能眼睜睜地放過他麽?這一心結,被侯思止一句“辦案不靠公文靠直覺”便輕易解開,那些飽學宿儒怎能提得出這樣犀利通透的見解?這不正是她苦苦尋覓的人才麽?
  
  在這樣一批榜樣人物的帶領下,大批酷吏聞風繼起,紛紛效法。綽號“牛頭阿婆”的秋官侍郎周興以豐富的想象力和科研精神而聞名,要生活在現代社會想必會成爲恐怖片大師,比如看見小火炖雞,就想到如果把雞換成人會怎麽樣;醋是用嘴來喝的,如果用鼻子來喝又會怎麽樣。他對人體承受痛苦的極限甚有興趣,孜孜不倦地試圖找出這個臨界點。面孔和善的周興常常在犯人面前興致勃勃地講述這些刑罰的妙用,講著講著便自己陶醉在鮮血淋漓的意境中無限快意,犯人卻早已嚇得暈了過去。
  
  不過這些人的殘酷程度加起來也拍馬難及來俊臣,無論手段還是效果都後來居上,堪稱“酷吏之花”。來俊臣是位雍容俊秀的美男子,原本犯法當斬,獄中告變求見太後,他人本美貌,又巧言善辨,講述刑獄頭頭是道,說得太後龍心大悅,不僅赦免了他的死罪,更破例將這位死囚提升爲侍禦史。在來俊臣的手上,酷刑逼供真正上升爲一種藝術,誣告陷害得以係統理論化,其經典著作《羅織經》,千載之下讀來仍讓人心驚肉跳。他們聯手締造出一個恐怖而輝煌的酷吏時代,將暴力美學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過在當時,他們的天才還沒有充分地表現出來:——皇太後劍雖在手,仍未出鞘。
  
  什麽時候先下手爲強,什麽時候該欲擒故縱,紫帳中的太後自有分數,盤馬彎弓,偏是引而不發,只待不開眼的兔子們憋不住自己跳進陷阱,才能凸現出皇太後代天執法的光明正大。遍布全國的情報網,一年兩次的禦史巡遊,她倒要看看李唐宗室和皇唐舊臣能沈得住氣幾時?繩索越套越緊,深懷恐懼又忍不住心存僥幸,這種狀態最適合各個擊破。雖然武後早已占盡優勢,能少花些力氣畢竟還是好的。武後微笑,對於自己的手法和成績頗爲滿意,看著夢想中的皇冠越來越接近,她一向很有耐心。
  
  武後鉗天下之口的種種舉措收到了效果,群臣對於橫掃全國的告密之風不敢有任何非議。事實上,早在當年廢中宗立睿宗時,太後便因告密而誅殺有怨言的聚飲禁軍十余人,據說當時天有慶雲出現,一批識時務的官僚便聯絡上表慶賀,說這是“天人合德”之意,“欣紫宸之永固,在蒼生而知幸”,表明上天在嘉許太後殺得對,殺得妙,這是太後臨朝後的第一起祥瑞事件。[5] 平揚州叛亂、誅裴炎、斬程務挺,伴隨著太後威權的步步走強,人們對太後鐵腕極端畏懼的同時漸漸産生出對力量的膜拜,這必定不是人間的女子,這必定是上天的安排!坊間開始流傳起女主武王的傳說,在氾水出土的瑞石上發現刻有《廣武銘》:“發我銘者小人,讀我銘者聖君。……三六年少唱唐唐,次第還唱武媚娘”,受到官方重視,隆重地加以祭拜,正面肯定了這些民謠的合法性,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由此拉開了序幕。
  
  [5] 李峤:《爲百寮賀慶雲見表》:
    臣某等言:伏見今月十一日誅反逆王慈徵等,有慶雲見於申未之間。蕭索滿空,氛氲蔽日,五彩畢備,萬人同仰。伏以慈徵等並典司戎旅,出入禁闱,反德亂常,背天逆理。聖靈感通,神昭應,雖逆節始萌,而潛謀必兆,窮奸回之密計,盡包藏之巨慝,並膏斧钺,俱肆朝市。五屬明啓,嚴刑應於九秋;萬悅豫,嘉氣呈於三象。此實天人合德,宗社降休,欣紫宸之永固,在蒼生而知幸。無任嘉慶之至,謹拜表稱賀以聞。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0:10
由來真龍天子出世乾坤挪移江山搖動古書上必定有記載上天垂象,或爲民謠,或爲奇夢,真龍天子們的發迹也大多似曾相識,他們總是被前朝暴君無理迫害,又總能王者不死絕處逢生,——自有倒黴蛋做替死鬼的幹活^_^ 這方面不必苛求沒有創意,太過標新立異反而達不到效果,比如夢日月入懷才叫做聖靈感孕,隋末反王劉武周偏要別出心裁說老媽懷他是夢公雞入懷,那便活該只能做個草頭王修不成正果。是以橋段不怕老舊,要緊的是重複次數夠多,最初的震驚過後便是麻木的慣性接受。隨著時間流逝,記憶慢慢淡化,謊言與事實逐漸等價均值,曾經發生的事情和精心編造的卷宗都會同樣變成一頁頁發黃的文檔,模糊了界限,任由後人梳理裁判。時光不能倒流,曆史無法重現,於是往往散見於各處重複次數最多的字句,我們稱之爲可靠。謊言重述一千遍便成了真理,有時也許並非狂人的呓語。
  
  透過真真假假的記載重重疊疊的積累,我們可以大體探知武媚娘歌原是隋唐流行的民間小調,詞曲如今已經不存。據《舊唐書*李綱傳》記載,隋開皇末,太子楊勇歲首宴請宮臣時,有東宮官員邊彈琵琶邊唱《武媚娘》之曲,引起性格方正古板的太子洗馬李綱不滿,認爲該官員“於宴座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要求太子治罪。由此看來,武媚娘歌應該是輕松俏皮的情歌小曲一類。及至太後臨朝,民間附會,官方鼓勵,遂演變成“女主武王”的傳說。因來源不一,頗有自相矛盾之處,有指武媚娘歌的流行即是武後受命的表征,有的更改歌詞稱女主當昌,氾水出土的瑞石刻銘則稱武媚娘爲來自西天佛國的淨光天女,“化佛從空來,摩頂爲授記。光宅四天下,八表一時至。民庶盡安樂,方知文武熾。”雲雲,暗示武後即爲將主宰中華令萬民安泰的女身佛,這些說法從不同角度印證了武後君權神授的合理性,無怪乎引起武後特別重視,大力加以支持推廣了。天授二年,有家屬伏阙上書,爲貞觀時因結交妖道被禦史彈劾謀逆處斬的左武衛將軍李君羨鳴冤,稱當時有太白經天,主有女主武王取代李唐,太宗預示疑心到小名“五娘”的李君羨身上,將他出爲華州刺史,後又輕信小人之言將他處斬,其實不過做了武後的替罪羔羊而已。這一說法因爲迎合了武後急於在社會上形成女主正位的心態,受到武後的認可,特地爲李君羨追複官爵,以禮改葬。至此,袁天罡相面,李淳風占星,李君羨替死,武媚娘登基的故事初具雛形,在千年流轉的歲月中不斷地完善修飾,武後非凡的心機和手段、強烈的自信與執著被逐漸淡化,人的影子在衆說紛纭的傳說中慢慢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傳統的“天命”神話中那些高高在上而又面目模糊的王者形象,玄天眷命,既壽永昌。
  
  總是這樣的。傳統曆史演義中的王者不需要有任何才能和個性,只需要拿出天命和正統的牌子,自會聖天子百靈相護,英雄豪傑傾心歸附。所以《三國演義》裏把劉備演繹成一個只會哭的窩囊廢也沒有關係,皇叔的金字招牌卻萬不可丟。而這正是武後的軟肋。她可以憑才能掌控天下,可以憑威權懾服天下,卻無法讓天下人真心信服一個女人會是順天應命的正統所繼。這一點,甚至她自己都沒有信心。有道是缺什麽補什麽,就像金庸寫武俠小說讀者多多,本人卻總是希望人們因爲他學術上的成就而尊敬他一般,武後這一生對於名字和稱號這類東西有著走火入魔般的偏執,大約也正是她自感“名不正,言不順”所以越發執著了吧。基於此,也就不難理解武後何以會對民謠祥瑞這類能顯示她天命所歸的事物如此熱衷,即使明知作僞也不在乎,因爲這至少表示出別人對她統治的肯定和認同吧。於是,麥生三頭谷長三穗是祥瑞,母雞長出雞冠學公雞打鳴是祥瑞,某地突然鑽出一個土堆也是祥瑞……敬獻者和上表恭賀者總能得到她的大筆封賞,這些說法不免讓人覺得可笑,有人更因此說她是迷信狂,然而一個由社會底層一步步爬到權力頂峰的人物風光背後的悲哀,又豈是旁人能夠體會得到的呢?她要求的,也不過是個認同而已。
  
  然而忠君的正統觀念,正是維係中古社會的道德支柱,武後縱然才冠天下,權傾天下,也無法取得人們內心深處的認同,不過或懾於威權,或趨於利益,未能行諸於外而已。垂拱二年新豐縣有山踴出,已被她調教得服服帖帖的群臣相與上表,恭賀這是天降祥瑞嘉勉太後的政績,卻有平民俞文俊上書,說無故踴出座土山,就像人身體不適才會長疣贅一樣,哪裏是什麽祥瑞,明明就是災變!如今太後女處陽位,主宰天下,故此上天特地示警,要太後修身養性,否則必遭天譴。一片歌功頌德聲中突然冒出這樣的不諧和音,太後不禁大怒,判他流放嶺南,後爲六道使所殺。俞文俊的生死在武後的執政生涯中不過是個小插曲,只是馮寶寶主演的香港版《武則天》中把他編排爲武後的初戀情人,在此順帶提一下。此外,作爲平民的俞文俊冒死上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民意,說明反對女主執政的呼聲仍很強烈,局勢仍然不容樂觀,起碼在武後看來很嚴重。她除了建立告密制度和啓用酷吏以威懾天下之外,只有靜待有利時機的出現。

  俞文俊是個儒生,武後實在討厭儒生,因爲他們總是對女主天下心懷耿耿說三道四。原本武後對儒學沒那麽大意見,好歹也是社會主流思想,只要不對她的宏圖偉業構成障礙。她也曾一度求助於儒學尋找她稱帝的理由,武後親自主持貢士殿試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召開的。唐代科舉初立,一些規定跟其他朝代頗有不同,分爲常舉和制舉兩類。常舉即考生自己帶著身份證明到州縣報名(“懷牒自列於州縣”),州縣考試合格後稱爲貢士,到京參加考試。制舉則爲天子下诏求賢,百官推舉,被舉薦者即被稱爲貢士,直接赴京應試。唐代的殿試,便是天子親臨殿廷主持制舉考試了。載初元年(690年)2月14日,武後禦洛城南門,親策貢士於洛城殿,通鑒有雲“貢士殿試自此始”,認爲科舉制中的殿試自此創立,這一說法被廣泛接受,但細細推究,卻大有商議之處。
  
  唐代帝王親自臨試始於唐高宗顯慶四年,高宗扳倒長孫無忌基團之後頗思勵精圖治,親策舉人九百人,最後欽點郭侍舉等五人爲甲等,令待诏弘文館[6],形式與後來的殿試相近,但沒有持續下去,直至載初元年武後臨試於洛城殿。在武後日後的執政生涯中,雖頻繁地舉行制舉,但都由考官主持,親試只有這一次紀錄。之後的中宗、睿宗未見有親自臨試的記載,玄宗登基後,於開元九年親試舉人於含元殿,其後開元十年、十四年、十五年,二十六年;天寶元年,十年,十三年舉行多次親試,帝王親臨殿試的做法才持續進行下去,並逐步成爲傳統。由玄宗開始,凡是比較重要的制舉,皇帝一般都是要親自臨試。穆宗有次不想親試,朝臣們商議後決定取消當年的制科考試,奏章中所提的理由便是“伏以制科所設,本在親臨”雲雲,可見那時天子親試制科早已制度化了。綜上所述,殿試成爲制度始於玄宗,首開殿試則始於高宗,人們之所以視載初元年武後親試爲殿前試人之始,當是那次盛會規模宏大,光芒太過耀眼,於是老實不客氣地把她可憐的老公給比沒了吧^_^
  
  爲了這次殿試,武後提前一年就下诏要文武百官五品以上的薦舉賢才,特別注明人數不限多寡。及至載初元年2月14日,考試正式開始,由四方八面趕來應試的考生足有上萬名之衆,雲集神都洛城殿,分八科參考,每科按照慣例策問二至三道。武後希望能從中選出一些爲自己稱帝掌政服務的人才,因此非常重視,親自臨考,所問均是她關心思考的時政問題。因考生上萬,科目又多,考試持續了數日之久,可謂盛況空前。洛城殿位於洛陽宮城西南,東爲集賢殿.西爲麗景夾城,南望洛城南門.北眺飲羽殿,氣勢雄偉,莊嚴巍峨。遙想當日帝國精英齊集於斯,翰墨留芳,滿紙雲煙,太後禦殿臨風,親發策問,襯著麗日青天,宮阙萬千,那種錦天繡地,滿目俊才的盛唐氣象,勢必讓人永生難忘。
  
  武後一面啓用酷吏打擊政敵,一面想方設法網羅人才,這正是她的政權能維持不倒的原因。她殺的人不少,提拔的賢才也同樣多,不管是厭惡還是尊敬,她都有足夠的理由獨占你的愛恨。載初元年正值武周革命前夕,爲女主天下尋求儒家義理上的支持便成了武後關心的首要問題。要在高祖、太宗、高宗以下的唐朝帝統中安放自己的位置,以母後身份稱帝,曆史上沒有先例。於是,類似“未知何帝之法制可遵,何代之沿革可衷?”之類的句子[7],頻頻出現在她求賢的诏令中。然而儒學和女政治家當真是天敵,太後的心思固然明明白白,但翻遍儒家典籍也找不出—條過硬的依據。武後一次次的策問,換來一次次的失望,最後倒是朝臣李恩文在《尚書·武成》篇中找到一句“垂拱天下治”的話,附會武後用過“垂拱”年號,以此作爲受命的依據。這是明顯的牽強附會了,“垂拱”的年號本來就是來自於《尚書》,不過武後仍然很高興,特地昭示天下。但很快有人提醒,對她執政極端不利的那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同樣出自《尚書》,實在不好拿來做樣板大肆鼓吹。武後沮喪之余,終於對儒學徹底死心。雖然不至於霸道到因不能爲其所用便把儒學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冷落不重視是免不了了。“太後重學士而輕儒士”,千百年來著史的飽學宿儒們一直對此心懷耿耿,其實她要重視才奇怪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麽?
  
  因此,垂拱年間武後爲自己登基大造輿論,準備重建上古時的明堂,理所當然地就把儒生的意見排除在外,只跟她的心腹北門學士商議。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磨快了斧子,擦亮了刀劍,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她的既非李唐宗室,也非皇唐舊臣,甚至不是那些老古板的名家大儒,反而是她最信任的北門學士之首,她誇贊過無數次且樹立爲群臣榜樣的現任宰相劉祎之。
  
  [6] 《舊唐書*高宗本紀》
  [7] 永昌元年策賢良方正科問制舉诏書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1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0:16
在武後由皇後到女帝的奪權過程中,北門學士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凡風雲突變的關頭總有他們的身影浮現,卻多在武後稱帝前夕被殺。他們的行爲不爲傳統儒學史家所稱頌,又因掌握機密太多而深爲武後所忌,無論是武周革命還是李唐複興都對他們的存在諱莫如深,曆經千年歲月的風煙,這群被刻意遺忘的人物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而已,劉祎之的一生或許可以爲我們勾勒出這些人的側影吧。
  
  作爲北門學士之首,劉祎之有著武後寵兒的典型特征:溫文爾雅、文辭燦爛。高宗武後時期正是唐文學蓬勃發展的時期,劉祎之少年時即以文采風流而聞名,與孟利貞、高智周、郭正一等齊名,時人號爲劉、孟、高、郭。雖然儒學功底深厚,但劉祎之並非儒家眼中的三好學生,自有任性疏曠、喜好冒險的一面。他的姐姐曾在宮中擔任女官,想必常跟劉祎之講述一些宮闱秘聞吧,正在青春躁動期而又求知欲旺盛的劉祎之便對姐姐口中那些衣香鬓影紙醉金迷的貴婦人産生了強烈的好奇,這也可以理解,所謂“未必佳人皆絕色,斷無才子不風流”嘛^_^ 時武後之母榮國夫人楊氏病重,劉祎之的姐姐受武後之命前去探望,膽大妄爲的劉祎之便偷偷跟著姐姐混進去開眼界。如果他偷窺的對象是武後,或許還可以進一步演繹成一段魏無牙暗戀移花宮主式的淒豔傳說,但劉祎之感興趣的其實是老太太榮國夫人。《新唐書》說:“祎之因賀蘭敏之私省之”,那段時間九十高齡的外祖母楊氏和二十出頭的外孫賀蘭敏之的私情正傳得沸沸揚揚,估計劉祎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瞻仰一下這位老當益壯的貴婦人吧。
  
  不管動機如何,年輕的劉祎之爲自己的輕率舉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流放巂州(今四川省西昌市),當年武後的寵臣李義府就是被高宗流放死在那裏的,是十分荒涼落後的地區。艱苦的流放生活磨砺了劉祎之,昔日飛揚浮躁的文人氣質逐漸沈澱爲沈穩內斂,然而內心深處的火焰從未熄滅,渴望出人頭地的熱情依然不死。數年後,他等到了機會,出衆的文采引起了武後的注意,特地上表請高宗召還,拜爲中書舍人,不久又蒙恩遇,被武後親自檢拔爲北門學士之一,同時入選的還有元萬頃,範履冰、周思茂等人。
  
  這些人有著共同的特征,才思敏捷,屬文工書,率性任俠,不拘小節。他們不太遵循溫良恭儉讓的儒家準則,對人對事常常表現出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豪情,對自己的才華深具自信,有時甚至到了自負的程度。強烈張揚的個性,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雖不符合謙恭禮讓的傳統儒家倫理,但他們身上所反映出的帝國正處於上升時期的蓬勃的生命力,自有一種別樣的吸引。“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精神,如同李白的詩,陳子昂的文,正是唐文化於百代之後仍讓人追慕懷想的原因所在。然而這些人大多出身寒微,資曆較淺,在傳統的門閥制度下無法盡展其才,卻爲武後看中,命隨侍左右,特許他們可由北門出入禁中,一手將他們推上了波谲雲詭的政治舞台。時爲上元年間,武後與太子弘之爭正值白熱化狀態,因此這群突然出現在長安宮廷裏的政壇新貴,一開始就被視爲武後的私人內閣。
  
  時朝中衆位宰相一面倒地支持太子弘,武後頗覺被動,遂引入北門學士,明著爲她編纂書籍,擴大影響,暗著參議朝政,分宰相之權。上元二年太子弘神秘死亡,武後又陷入與章懷太子賢爭鋒的戰局。面對桀骜不馴的賢,武後以北門學士爲她編纂的《孝子傳》和《少陽正範》賜給太子賢,責其不孝。可見北門學士編書也具有一定政治目的,且直接介入了皇後與太子賢之間的政爭。及至李賢被廢,顯繼立爲太子,此時劉祎之已拜爲相王府司馬,輔佐皇子旦,他和旦的師生之誼,也就是在這一時期培養起來的。作爲武後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劉祎之對武後充滿了感激和尊敬,人前人後都十分維護武後。說來武後於諸子之中也就和相王旦關係不錯,固然是旦年紀較小,性格溫順,但應該也有劉祎之潛移默化的功勞吧!
  
  正因爲他身兼武後心腹和相王老師的雙重身份,在武後密謀廢中宗立睿宗的時候,劉祎之沒有絲毫猶豫便站到了武後一邊,和裴炎一起策劃了漂亮的嗣聖宮變,把中宗趕下了台。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廢昏立明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沒有任何不妥。做老師的把心愛的弟子扶上皇位,劉祎之的喜悅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但他並沒有想到,這將是他和武後決裂的開始,因爲武後並沒有遵守承諾把政權交給旦,反而把旦幽入深宮,自己臨朝稱制了!
  
  本想給學生送份大禮,卻害他從此失去自由朝不保夕,驚愕,自責,失望,有生第一次,劉祎之對敬若神明的女主人産生了不滿。然而,劉祎之不是裴炎,他從來沒有和武後平起平坐的資格,在武後面前他只是一個追隨者而非同盟軍,武後的決定沒有他置疑的余地。或者是長期養成了順從的習慣,或者是太過了解武後的性格明知說話也無用,劉祎之選擇了沈默。他的馴服得到了武後的豐厚回報,順利地升爲宰相,在倔強難制的老臣裴炎和自己一手提拔的親信之間,武後當然更爲信任後者,凡軍國大事,所有诏敕全出自劉祎之一人手筆,殊恩榮寵,當朝無人能比。據說,《全唐詩》所留下的武後四十余首應制詩,也大多出自劉祎之和他的北門學士同僚筆下。
  
  內心深藏著對武後的不滿,卻承受著對方如此信任器重,劉祎之矛盾萬分。知遇之恩,重於泰山,沒有太後的賞識他劉祎之絕對沒有今天,然而爲人師的責任和源於義理的良知又讓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貴。眼看著睿宗複位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眼看著制度大壞,告密風起,群臣畏威鉗口噤若寒蟬,眼看著太後越來越明顯的改朝換代舉動,他雖非頭巾氣十足的迂腐書生,卻也無法認同太後這樣離經叛道的實用主義做法。君臣之誼與固守的道德信念在劉祎之心中天人交戰,形諸於外也同樣貫穿了這一雙重特質。時有位叫房先敏因罪被貶外放,認爲處置不當而向宰相陳述。接待他的正是因主審裴炎一案而獲升職的中書今骞味道,改不了奸邪小人的本性,立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這都是皇太後的主意,我也沒有辦法。”
  劉祎之在一旁聽著,對武後的忠誠早已根深蒂固,出言維護說:“緣坐改官,例從臣下奏請。這次不關太後的事,是我奏請的。”
  武後知道後以骞味道善則歸己,過則推君,貶爲青州刺史,重賞劉祎之,當衆誇獎說:“臣子的美德在於張揚君德,象劉祎之這樣推善於君,引過在己才叫做真正的忠誠。劉祎之竭忠奉上,足爲臣子典範。”
  
  然而武後越是褒揚,劉祎之壓力越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到武後期待的君臣一體,直言無隱,他仍然夢想著睿宗能真正掌權,在自己的輔佐下成爲曠世明君,但卻深知這是武後的大忌,根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話憋在心裏太久是很難受的,終有一日劉祎之忍不住向自己心腹屬下賈大隱透露:“太後既然已經廢昏立明,又何必臨朝稱制?還不如返政皇帝,以安天下之心。”
  當時告密之風已經大氣,屬下靠出賣上司耳得富貴之事比比皆是,劉祎之爲當朝寵臣獨獲天眷早已惹人眼紅嫉妒,賈大隱立刻將此事密奏太後。
  武後設置銅匦重賞告密就是爲了揪出表面忠誠心懷不滿的潛在異己分子,但她萬萬沒想到劉祎之竟然也在其列!
  “祎之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卻有背我之心,難道他就再不顧念我對他的恩遇了嗎?”
  這大概是武後臨朝稱制以來說過的最具人情味的話了。
  笑對駱賓王的謾罵,讓人看到女政治家的豁達與大氣,可敬可佩卻感覺遙遠;庭訓群臣聲色俱厲,盡顯專制君主的霸氣橫溢,讓人一股寒意冷到心裏。只有從這句深深的感慨之中,我們才能感受到這個權傾天下威風凜凜的女人發現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時的那一瞬間的心痛與哀愁。
  
  武後對此事的處理頗讓人玩味。她沒有像對待慣常的告密者那樣守口如瓶,而是把告密者和密告內容公諸於衆,或許,潛意識中她希望劉祎之能主動站出來和賈大隱對質,申訴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沒有辜負她對他的信任,就像聽說丈夫有外遇的妻子,總是忍不住想從丈夫的嘴裏證實其實一切只是謠言只是小人挑撥離間。
  然而劉祎之沒有這麽做。因爲一切本就是事實。
  現在太後知道了,也好。從今後他終可以坦然無愧地直視她的雙眼。

  劉祎之沒有因此而入獄。或者十幾年的君臣情分令武後一時之間難以割舍,或者劉祎之一向表現良好似乎還有改造的余地,或者單憑這句話治罪宰相尚覺證據不足,無論出於何種考慮,以武後對付非我族類的殘酷無情都算得上異數。有理由相信,太後對於這位一向被自己視爲左膀右臂的寵臣的確存有一份真情。
  
  正因爲能讓太後留情的人如此之少,深思起來越發覺得不甘心:
  “我如此待他,他竟然還背叛我。”
  “祎之,你何其負朕如此之深!”
  憤怒和疑慮如同螞蟻一般啃食著心田,一點一點地潰爛下去。信任,需要幾年十幾年的時光才能鑄就,卻可以因爲一句話而徹底崩潰!裂痕已經造成,就算有心忘卻,就算竭力彌補,也依然難複完璧。
  
  太後日益明顯的冷淡和疏遠很快被敏感的劉祎之察覺到了。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那種滋味,他又怎會不清楚?出賣他的,正是一向被他視爲知己的下屬賈大隱啊!
  然而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上不謀臣,下或不治;下不謀上,其身難晉;臣不謀僚,敵者勿去。官無恒友,禍存斯虛,勢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上司不算計下屬,便難以統馭治理;下屬不算計上司,職務便難以升遷。臣子不算計同僚,自必競爭對手林立,難有出頭之日。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禍患只在旦夕之間,形勢如此,聰明人豈敢有片刻懈怠。——來俊臣在他風靡一時的《羅織經》裏如是說。
  在忠君的名號下,朋友之義,親屬之情,都被全然抛卻。爲了升官發財,人們在大義滅親的旗號下毫無顧忌地做著泯滅人倫的事情。
  是誰在公開獎勵刺激這些醜惡的行爲?是誰把淩煙閣變成了鬥獸場?
  
  君臣一體,直言無隱……看著自己參與爲武後撰寫的《臣軌》,劉祎之只覺得可笑,這就是他追求的政治理想嗎?
  這樣的君臣一體,不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強勢征服。不僅要求臣子徹底棄械投降,而且不容許你保有絲毫隱私,由身體到思想赤裸裸地暴露在強光之下,暴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是的,你不能有反抗的行爲,甚至不應該有反抗的思想。
  君臣一體,君爲元首,臣作股肱,因此,爲人臣者不需要有頭腦,只需要有一具供人役使的身體就行了,如果你的一切不能和君主保持一致,對不起,你沒有做到君臣一體。
  日月當空,光明遍地,所有細節都被照得纖毫畢現。就在這燦爛的陽光下,你背叛了我,我背叛了你。
  曾經,他發誓效忠這個賜予他一切的女人;曾經,某人信誓旦旦地聲稱他是他最好的朋友……
  
  北門,又稱玄武門。十年前,他就是從這條捷徑直達禁中,成爲皇後的座上客。時光上溯得更久遠一點,太宗皇帝就是在這裏發動兵變,一舉除掉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奪得大唐帝國至高無上的皇位。這片深褐色的土地,當年曾浸滿了兩位不幸皇子的鮮血,人們傳說他們怨毒的冤魂至今在這宮牆內徘徊,不曾稍離。
  這次事變的勝利者太宗皇帝,一直非常關心史書的撰寫,但卻對自己親手弑兄一事直言無諱,“沒錯,我就是幹掉我老哥才做的皇帝,因爲他不配!”
  謀逆奪嫡骨肉相殘的天倫慘劇,被一個“不配”輕輕帶過。
  天命算什麽?皇位只屬於最強者!
  雖則開創大唐帝國的是高祖李淵,但太宗皇帝的行事作風給大唐留下的烙印無疑更爲深刻。嫡長子並不必然就是萬衆歸心的皇位繼承人,只要有比他更“配”做皇帝的皇子。
  因此,作爲北門學士之首的劉祎之爲武後出謀劃策,扳倒了一個又一個皇子,從未覺得有任何不妥,皇後聰明多才禮賢下士,相王尊師重道謙恭有禮,讓他感到自己被重視活得很象人。那時他初登政壇,正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皇後看他的眼光,總是充滿了欣賞和嘉許。
  而今他已不敢說話。
  重重心事壓抑在心底太久,只好跑進樹林裏,對著樹洞說出自己心裏的秘密:“皇帝長著驢耳朵。”
  他以爲很安全,可是第二天,風吹過樹梢,滿世界都在喊:“皇帝長著驢耳朵!”
  劉祎之苦笑。笑自己的天真,笑這世事的多變和人生的荒謬。
  他沒有費心思修補和太後的關係,他也作了兩三年的宰相了,如今既已失寵,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下屬必定會像惡狼似的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而太後,她維護權位的決心遲早會壓過心裏的那絲不忍,自己必定會被定罪入獄的,不是今天,便是明天。
  他已做好了準備,剩下的只有等待。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2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0:22
事情的發展一如劉祎之所料,首席宰相的位子人人觊觎,只愁沒地方下嘴。既然發現君臣之間已有裂痕,還有不落井下石的?所謂“刑有不及,陷無不至;不患罪無名,患上不疑也。”[8](刑罰有不能及的時候,誣陷卻什麽都可以做到;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只擔心君主沒有猜疑之心。)摸清了太後的動向,便一封接著一封的密函雪片似的往宮裏送,今天說他收受賄賂,明天說他私通別人的侍妾。太後意動,決定還是把劉祎之逮捕入獄查個清楚。表面上看當然是大臣們一再彈劾不能不有所舉動,但前有李義府公開賣官,後有來俊臣強占人妻,太後都有庇護包容,可見令她心懷耿耿的還是那句還政皇帝了。
  
  不過對於劉祎之太後始終不願做得太絕,當時監察和司法機關都已被酷吏把持,一旦把人交給他們斷然有死無生;朝中群臣大多與劉祎之有利害關係,靠陷害傾軋同僚來換取自己上位機會的風氣太後也有所聞,畢竟告發劉祎之的大多是他的直係下屬,讓他們處理很難得到公平的審判。想來想去選中因事上奏仍滯留在京的肅州刺史(今甘肅省酒泉縣)王本立,就是他了吧。
  
  當王本立帶人闖進來向劉祎之宣讀太後敕令的時候,劉祎之並不奇怪爲何會有這樣的結果,事實上,他等這天已經等了很久,但卻沒有想到太後會把他交給一個地方刺史審判!
  士可殺,不可辱。唐代京官向來瞧不起地方官,何況他是堂堂宰相。素來心高氣傲的劉祎之只覺受辱,憤怒如同火焰一樣地燃燒起來,少年時的叛逆和任性刹那間在他的身體裏複活:
  “你宣讀的是什麽敕令?”劉祎之輕蔑地盯著王本立,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的微笑,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姿態,冷冷地道,“直接從宮裏拿出來的吧?沒有經過中書門下的也配叫敕令?”
  
  “不經鸾台(門下省)鳳閣(中書省),何名爲敕!”這句話被引用的頻率極高。人們常以此來說明唐代三省制度下中書門下二省對皇權的制約作用,又以劉祎之的被殺來說明這種制度仍然不能有效地制約君主專制,和現代意義上的三權分立相差甚遠。唐制敕令是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議,才能正式發布。武後臨朝稱制後卻常常不經三省,以墨敕的形式直接發布。劉祎之對此早有不滿,此刻說出來,當是已抱定必死之心了吧!
  
  王本立目瞪口呆,作聲不得。他只是一個小刺史,既不明白皇太後何以突然選中他去主審宰相,也不知道怎麽應對現任宰相向他提出的程序問題。姜嗣宗前車之鑒擺在那裏,還是不要自作聰明的好。於是乖乖地帶著被劉祎之鄙視了一通的敕令回去向太後複命,說明情況,請求進一步指示。
  
  武後這次是真的憤怒了。挑選王本立去主審本來還是一番好意,不領情就算了,居然這樣奚落輕賤!從劉祎之的這句話中,她清楚地讀出了對方對她破壞常制的不滿,但更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劉祎之對她權威的公然挑釁,這裏面的潛在意義,就是對她執政合法性的質疑。
  “別以爲你隨便寫兩個字就叫敕令了。”
  她幾乎想見對方眼中那高傲而又輕蔑的神情。這就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如果說私下和同事議論還政皇帝考慮到他和睿宗的師生情誼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麽這樣公開質疑武後敕令的合法性她又怎能姑息!盛怒中的武後立刻以拒捍制使之名將劉祎之逮捕入獄。
  
  太後眼前的第一紅人淪爲階下囚的消息,象長了翅膀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人們驚訝著劉祎之被捕前的大膽,但更關心的還是誰將會填補首席宰相留下的空缺,然後再興起新一輪的攻讦和傾軋,如此周而複始。太陽底下,原無新事。
  
  深宮中的睿宗也聽到了風聲,爲了避免太後猜忌,他一向不敢表露出對朝政的關心,但這次下獄的是他的授業恩師。雖然明知自己也是自身難保,說話未必有多大分量,睿宗還是鼓足勇氣,寫了份措辭婉轉、情真意切的奏章,列舉劉祎之的功績,請求太後寬大處理。
  
  睿宗雖然是個傀儡皇帝,但皇帝畢竟是皇帝,難得爲人請命,太後總還是要給些面子吧。消息傳開劉祎之的親友都很高興,認爲事情有轉機,紛紛向他道喜。劉祎之只得苦笑:“你們想得太天真了。太後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這麽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而已。”
  
  劉祎之不愧是武後的知己,睿宗的上表令太後不再猶豫,爲了將來掌權方便,留下劉祎之等於留下一名強敵。她不會給睿宗以收買人心的機會,更要讓天下人看清誰才是真正的主宰,幹脆連審判也省了,立刻下令處死劉祎之。作爲對昔日寵臣的最後恩遇,特許劉祎之回家受死。劉祎之回到家中,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命兒子起草給太後的謝表。其子悲不能勝,哪裏寫得出來!旁邊的行刑官不住催促,劉祎之於是自己拿過紙筆,援筆立成,洋洋灑灑幾大篇,詞理懇切,見者無不傷痛。書成之後,劉祎之從容自殺。時麟台郎郭翰、太子文學周思鈞因工作之便看到了這篇文章,贊歎作者的才情,均被武後貶黜外放。
  
  劉祎之是武後十分器重欣賞的人物,他的死亡頗有幾分自找的成分。他和武後是兩個思想互不相容,自我意識又都非常強烈的人,同樣的倔強和驕傲,注定了他們在互相欣賞的同時互不相讓,而結局也就注定只能是如斯慘烈了。繼劉祎之後,北門學士中最承恩遇的是範履冰和周思茂,於政事損益,多有參預,他們是當時政壇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明堂之制,借建李唐宗廟爲由修武周祖廟,皆是出自他們的籌謀。然而武後心境已變,對他們主要是心存利用,不再有私人感情上的牽絆。北門學士由於參與機密太多,除了在太後臨朝前便已亡故的苗神客與胡楚賓二人外,其余人等均在武周革命前夕被殺。
  
  元萬頃,永昌元年爲酷吏所陷,配流嶺南而死。
  周思茂,垂拱四年下獄死。
  範履冰,曾拜同鳳閣鸾台平章事,兼修國史。載初元年因舉薦不當被殺。
  
  至此,高宗後期至武周革命前曾在政壇翻雲覆雨的北門學士,已經全部誅殺殆盡,武後奪權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曆史也隨著他們的死亡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但有件事情是十分清楚的,自親手除掉這批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之後,她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快要攀登到絕頂之際,立足於瓊樓玉宇之間,她已經不能有也不再有旁人相伴。
  
  時也?命也?
  一絲蒼涼的微笑拂過面龐。
  他們說太後的外表難以置信的年輕,明明六旬老婦依然美貌如少女。他們說太後的心思不可思議的蒼老,如同修煉成精的千年玄狐。
  
  有人說,武後因爲不信任人性而鼓勵告密;也有人說,武後因爲告密反映出的醜惡姿態而對人性徹底失去了信心。
  是耶?非耶?
  不管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結局都是一樣的:毀掉最後一絲絲溫情,走向最終的孤獨。
  ——屬於王者的宿命般的孤獨。
  
  安定公主死後,世間無不可殺之人。
  劉祎之事件,證明天下無人可堪信任。
  到處都是陷阱,他人即是地獄。自認舉世皆敵的太後反而激發起了強烈的戰意:她就是要以一己之力征服這個輕視敵視她的世界!
  垂拱四年二月,洛陽宮乾元殿在塵土飛揚中轟然倒塌,仿佛象征著昔日輝煌燦爛的李唐時代行將結束。這是太後破舊立新的第一步,她要在這廢墟之上修建明堂,不是西周帝王祀天的那種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而是屬於她的、強鳳壓龍的萬象神宮。
  
  [8] 來俊臣《羅織經》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0:2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06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從這首脍炙人口的北朝民歌《木蘭辭》裏,可以看出自古以來明堂就和天子聯係在一起,傳說中,明堂是由軒轅黃帝親手建造的。這個說法並非空穴來風,明堂本就源自於上古時期華夏先民的太陽崇拜,時間足可追溯至史前的石器時代。部落首領常常兼具祭師的身份,壘些石頭,搭個茅草棚,在裏面祭祀天地神靈,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太陽,而黃帝則是那個時代華夏人文始祖的代稱了。因此,明堂從一開始就帶有濃重的神秘主義色彩。《屍子》(我沒打錯字^_^)裏面描述黃帝造合宮,夏人稱爲總章,殷人稱爲陽館,可見明堂代代都有建造,自周代起開始固定稱作明堂。經過漫長的歲月洗禮,明堂制度至此已接近於完善,由太陽崇拜轉變爲以國君爲中心的溝通天象和人事的神聖建築。國君成爲蒼天之子,太陽化身,受命於天,前來統治人間。凡朝會及祭祀、慶賞、選士、養老、教學等大典,均於其中舉行。明堂的構成便是宇宙秩序與人類社會的交彙點,同時也是中介者(天子)確認統治權的明證。這是古中國的天人合一哲學和君權神授觀念的原始起源,被隆重地記入了《周禮*考工記》。由此可以想見明堂在古中國社會制度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民俗學家眼裏,足可與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陽廟相提並論。[9] 曆代相沿,不僅形成了“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諸侯”(王昌齡《相和歌辭》)的禮儀傳統,更在民族集體無意識中鑄塑成了“聖天子/救世主/大英雄即太陽化身”這一古老的原型。直到現代的造神運動,從諸如“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大救星”之類的頌歌中,我們仍可聽到來自史前時代華夏先民太陽崇拜的遙遠回音。
  
  因爲明堂具有君權和神權的雙重象征,幾乎所有的皇帝都把建造明堂視作一種如同開邊拓疆一樣偉大的事業,修成明堂,實在是比封禅還要風光千百倍的事情。然而自周公建成明堂以來,墮廢千載莫能興,能修建成功的僅有漢武帝、王莽改制、光武中興這麽寥寥數位。原因是明堂的記載原本語焉不詳,《周禮*考工記》和《大戴禮記》就互相矛盾,加之頂著儒家理想布政之宮的神聖光環,越到後來附會越多,諸儒爭執,常令國君是非莫辨,難以決定,號稱中國禮制上的天字第一號懸案。自隋文帝、炀帝至唐太宗、高宗,雖有多次創議但皆不能成功,原因即在於此。高宗李治對於超越父親成爲儒家聖王有著濃厚的興趣,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算修建明堂,他這一輩子都在聽從儒生的意見不斷修改、商議,明堂設計在他手裏達到了附會的頂峰,把源於陰陽、五行、八卦、堪輿等的各種說法統統吸收進來,以至大到門窗柱椽,小到拱柳屋瓦的數字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可惜直到他去世,明堂也未能創立。然而這樣一樁千古之謎到了武後手裏卻完全不成問題,原因是她根本不和儒生商議,自我作古,昔日周公建明堂也耗時七年,她從動議到竣工僅僅用了一年時間,而且連創兩項紀錄:——這是史上氣魄最宏大,也是最標新立異的明堂。
  
  [9] 葉舒憲:《中國明堂*埃及金字塔*美洲太陽廟》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10
明堂有多高?按照新舊唐書、通鑒、《唐會要》等書的一致記載,共分三層,“高二百九十四尺”,以一唐尺=0.294米計算,折合爲86.43米,相當於故宮太和殿的兩倍,今日一幢普通的25層樓那麽高。這個高度實在有點嚇人,因此今人頗有不相信者,其實北京天壇僅一層就有30多米高,三層樓的明堂共高80多米不足爲奇。此外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校驗,玄宗時再造李唐,拆除了明堂第三層,保留兩層複爲乾元殿,據說是“卑於舊制九十五尺”,即比原來的少了28米,由此可見原來主樓三層的明堂,當是九十五尺的三倍有余,那麽正好是86米高。[10] 現今世界上最大的木建築是日本奈良的仿唐建築東大寺金堂,高48米,而玄宗改造後的乾元殿爲東都洛陽宮的主殿之一,比日本佛寺高十米左右完全正常。今日我們看日本東大寺已經極盡雄偉,那麽武後時期的明堂是個什麽樣子,真是難以想象。唐代建築爲中國木結構的頂峰時期,素以恢宏大氣著稱,唐代之前未能達到這樣高的造詣,宋代的格局又一變爲以纖巧秀麗爲美,明清以降,便是想建也找不到那麽大的木頭了^_^ 所以武後所建的明堂不僅空前,而且絕後。而這並非武後所建的最大建築,明堂建成後武後又在其北面建起一個供奉大佛的五層建築,稱爲“天堂”在第三層上就已經可以俯視明堂了。明堂和天堂(這名字實在有點怪異)代表著唐代建築的最高成就,可惜天堂給火燒了,明堂雖然複建但後來也給玄宗拆了改造成宮殿,殊爲可惜。
  
  明堂之高已經讓人瞠目結舌,形制之奇更是匪夷所思。光是上面提到的在儒家聖物的明堂之北建起一個更氣派風光的“天堂”來供奉佛像就足以讓儒生們氣得吐血了^_^ 此外,武後的明堂只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圓下方,八窗四達的形制,其他一概大膽創新,什麽五室九室全不見了,怎麽喜歡怎麽來。按照古制明堂應建於京城南郊三裏之外,七裏之內,若離宮殿太近,會亵渎神靈。現存的天壇祈年殿便是清高宗乾隆所造的明堂,雖很多方面也不符合古制,但至少也是在北京城郊的。武後不僅不在城郊建,反而選在洛陽宮城中軸線的正中心點上,爲此不惜拆毀往昔帝君聽政的正殿乾元殿,認爲那裏是日照正中的陽午地,陽光最爲充足。這種說法聞所未聞,不見於任何儒家經典,有認爲武後這麽做是爲了故意羞辱李唐以示破舊立新,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乾元殿爲她夫君李治親手所建,拆李唐什麽宮殿不好,專拆老公建的,未免太不給面子,也和武後一向的行爲不符。抛開夫妻情分不談,武後得以臨朝稱制,最重要的是因爲她長期輔佐高宗天下並稱爲“二聖”的影響力,以及高宗臨終托政的緣故。於是她常常利用各種機會來尊崇高宗,把他擡高到和高祖、太宗一樣的地位,以此來鞏固自己作爲高宗配偶掌權的合法性。因此,武後建明堂的怪異選址很可能另有原因,比如摩尼教的影響。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武後崇佛但不抑道,前有郭行真、明崇俨,後有馬元貞、韋什方,足可證明道教徒對她的影響力。她對宗教基本上持有一種兼收並蓄的實用主義態度。在初唐宗教信仰極端自由的情況下,武後對域外宗教感興趣,並吸收其中一些教義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摩尼教自唐高宗時傳入中國,武後當政時曾親自接見該教使者,並留他在京講經。[10] 摩尼教崇尚光明,認爲世界就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極鬥爭,由於其教義特殊,在很多國家地區傳播時都受到抵制,以玄宗盛唐之包容大氣,依然下令禁止,由此更凸顯出武後竟然予以官方扶持的特殊。武後對於光明、日月的特殊愛好是可以找出很多例子的,這裏不妨看看她對幾位子女的命名:
  
  長子李弘,取自當時流行的太上老君入世應劫的傳說,李弘便是傳說中老君下凡化身爲人的名字。
  三子顯,由於和玄奘法師的特殊關係,是佛教史上頗有名氣的佛光王。
  幼子初名旭輪,後改名爲旦,都是太陽初升之意,“旦”更將日字的字形嵌入其中。
  緊接著生下幼女太平公主,按照雷家骥先生的考證名叫李令月,和旦的名字相對應,正有著日月淩空之意,似可作爲武後日月崇拜的又一佐證。看來,黃易編排她是魔門傳人倒也不算全無根據^_^ 倒不是說她一定是摩尼教徒,但應該有受摩尼教義的影響。關於摩尼教義和對武後施政的影響,下一章神道設教部分會有詳細論述。
  
  綜上所述,武後一手創建的東都明堂簡直是個融會了儒、道、佛乃至域外宗教的大雜燴,更不顧儒生一再要求的明堂應該保持上古時期“茅宇土階”、不事修飾的樸素簡潔,務求華美鴻麗,所動用的巨木據說需要一千人才能拖動。底層四面象征四時,爲布政之所,武後在這裏發布各種政令。中層爲八角形,上立重檐,雕飾著九條金龍,衆星捧月似的捧著一個圓盤,其上爲明堂的最上層祭天之所。而寶頂赫然竟是一只高達丈余的鐵鳳凰,黃金爲飾,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飛去,背負著悠悠白雲,渺渺蒼穹,將人們的視線引向高遠遼廓的天宇,上天的眷顧仿佛通過這座宏偉的建築,時時垂布下來。整座建築雕金飾玉,極盡奢華,宛如纣王行樂的鹿台。但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頂端那只傲慢的寶鳳,麗日當空下舒展著燦爛的雙翼,似乎渾身都燃燒著金色的火焰,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強悍姿態,令其下的九條雕龍都黯然失色,淪爲陪襯。這實在太太太太過分了!
  
  
  [10]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楊鴻勳:《自我作古 用適於飾——武則天標新立異的明堂》
  
  [11] 明人何喬遠《閩書》:(摩尼在波斯滅度之後),“以其法屬上首慕阇。慕阇當唐高宗朝行教中國。至武則天時,慕阇高弟密烏沒斯拂多誕複入見,群僧妒谮,互相擊難。則天悅其說,留使課經。” 慕阇與拂多誕都是摩尼教對高級僧侶的專稱,據摩尼教經典《摩尼光佛教法儀略》載,慕阇爲第一等,意爲“承法教道者”,拂多誕爲第二等,意爲“侍法者”。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15
見過東陵石碑的人,都會對慈禧鳳在龍上的設計創意留下深刻印象,然而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武後便將一鳳九龍的造型直接搬到了儒家聖物明堂上面,氣魄和格局遠非慈禧能比了。 “只要我喜歡,有什麽不可以!”武後毫無顧忌我行我素的專斷與任性,在明堂的建築設計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或許,她就是要試驗人們的心理承受極限以及她對政權的掌控程度。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加碼,總有一天,人們會從最初的震驚和反感,逐步過渡到麻木的接受,她有這個耐心和能力。明堂的建成,是曆代帝王的夢想,甚至比泰山封禅還要難以實現,如今卻在她的手裏完成了。她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在證明,世間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她曾是參與主持封禅大典的第一位皇後,也是設計建築明堂的第一位太後,下一步,還有什麽夢想沒有完成呢?
  
  她仰望著明堂之巅那只神秘的金鳥,西周聖君治世的神聖和莊嚴仿佛藉著金鳳而複活。那是她的明堂,每一處裝飾都打著她特有的痕迹,那武王周公所締造出的煌煌成湯之業,是她正欲重振的先祖的驕傲與榮光,雖然很多人也許會對她的亂攀親戚不以爲然^_^ 是不是儒家經典舊制中的聖物有什麽關係?這是她的聖物。
  
  飾以黃金,綴以珠玉,重重疊疊的裝飾幾乎令人窒息。色彩在泛濫,光影在流動,仿佛夢想帶著難以承受的重量當頭壓下,難以抗拒卻又感覺甜蜜。三重空間,各逞奇巧,每上一層,便多一重期待,多一重祈願,不斷地累積,向天空徐徐逼近,最後傾注在昂首振翼的寶鳳身上,探詢而挑釁地凝視著雲天深處冥冥中那不可測度的天意。
  
  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光宅四表,權制六合。
  
  這高聳入雲氣勢懾人的明堂,便是她親手創建的圖騰,在洛陽城的正中心,在乾元殿的舊址上,伴隨著這座淩空而起的華美建築,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
  
  上元二年,以武後的容顔爲原型的盧舍那大佛完工,此舉令人聯想起昔日鮮卑帝王“鑿石造佛,如朕帝身” 的豪情。盧舍那,梵文意爲“光明遍照”,正與武後日後的自我定位相配合。
  
  同年,太子弘去世,武後借機拉攏裴炎,勢力成功滲透入宰相之列。之後聯合裴炎之力,連廢章懷太子、中宗,借勢囚禁睿宗,臨朝稱制,總攬大權。
  
  文明元年8月高宗下葬,9月武後宣布改元光宅,東都改名神都,同時大改官制名稱,旗幟一律改爲金色,——唐屬土德,按照五行相生的觀點太後若建統緒則應屬金。江山變色的預兆已隱隱出現。
  
  接下來武後連殺裴炎、劉祎之等人,整肅朝臣,大開告密之門,鉗天下之口。十道禦史,分春秋兩季巡行全國,監察四方,將國家機器緊緊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此基礎上,武後隆重推出即將建立的新王朝的標志性建築——明堂,明白地表示出以鳳壓龍的決心。
  
  至此,太後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然,已無人能有回天之力。
  
  最後這關鍵性的一步,由她的侄兒來幫她做到。垂拱四年的這個春天,武承嗣派人在一塊白石上镌刻出“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雜以紫石等藥物填塞,白石瑩潤如玉,字形古雅樸拙,如天外之物,然後找人奉表獻於朝廷,聲稱這是從洛水裏面找到的。“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傳說中,這是只有海晏河清、五谷豐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等等中國傳統政治追求的最高目標實現後,才會出現的最大樣瑞!
  
  武後繪制的這幅長卷,此刻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她微笑著接受了這份特殊的禮物,瑞石來自洛水,必爲天授聖圖,她將親臨祭拜,並自上尊號“聖母神皇”,開帝王自上尊號的先河。當天子仍然在位之際,皇太後上此尊號自稱神皇,可謂史無前例。但更讓人心驚肉跳的還是太後下的拜洛诏書,聲稱她將於十二月親臨洛水舉行受圖大典,之後坐明堂接受群臣朝賀,因此特別要求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要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齊集於神都。嗅出了這道旨意背後的森森殺機,一直對太後諸般行爲隱忍不言的李唐宗室這回終於坐不住了。

  對於初唐曆史比較熟悉的讀者應該會知道,當年高祖李淵太原起兵並成功地奪取天下,借助宗族之力不少,初唐統一戰爭中領軍挂帥的俱爲李唐皇室,戰死的王級烈士都有兩位。高祖開國之後,以局勢尚不明朗,欲強宗室以鎮天下,廣封宗室數十人爲郡王,這些皇室宗親集地方軍政大權於一身,權勢極盛,不少卷入了武德末年的太子建成與秦王世民之間的奪嫡之戰。及至太宗即位,大力加強君權,除了軍功卓著如李孝恭等寥寥數人,其余均降爲郡公。高祖諸子及太宗庶子大多外放爲刺史,實權則掌握在長史手裏,無法參與中央高層的權力鬥爭。他們享受著優厚的待遇,卻基本上無事可做,便寄情於書畫音樂之中悠遊度日。如高祖之子滕王元嬰爲後世滕派蝶畫的鼻祖,韓王元嘉工書善文,所交皆當代名士,藏書之豐爲大內秘府所不及。他們是藝術家和文學家,卻不是骁勇的戰士和精於謀算的政客,遠離政治鬥爭的漩渦,日子過得也算清閑自在。
  
  但高宗上台後情況卻發生了變化。高宗的儲君之位來得並不容易,自己也比較心虛,長孫無忌一掌政就殺了幾個親王,高宗親政後情況更爲惡化,他的疑心病比長孫無忌還厲害(奇怪的是他對太太又很放心-_-|||),進一步加強了對皇室宗親的監督。他的親哥哥蔣王恽被人誣告謀反,竟然連抗辯都不敢便惶懼自殺,可見李治對宗室的防範和監管到了什麽樣的程度!經過燕王忠案、章懷太子案等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到了垂拱四年李唐皇族仍然在世的已經不多了。
  高祖二十二子尚存四人:韓王元嘉、魯王靈夔、霍王元軌、舒王元名。
  太宗十四子尚存二人:越王貞、紀王慎。
  高宗八子之中,武後親生的死了兩個,還有兩個在囚禁中,然後就只剩下上金和素節這兩個早已被炮制得半死不活的庶子了。皇族親王也就只剩下這八人以及他們的子嗣了。
  
  武後親政之後,表面上仍然對高祖太宗諸子極盡禮遇,全部尊爲三師三公,但卻沒有絲毫實權,封邑頻頻調動,不讓他們在一個地方做刺史太久,暗地裏安插親信監視,大開告密之門。這些宗室地位雖尊貴,但有封爵而無國土,有虛職而無實權,自身又處於重重監視之中,雖然知道太後心思不善,卻也只能坐觀其變了。徐敬業之變,武承嗣便向武後建言借機剪除諸王,但武後認爲時機未至,反而任命李唐宗室李孝逸爲主帥去討伐叛軍,果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隨著武後對帝國控制的一步步加強,李孝逸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垂拱三年被流放嶺南而死。這樣的處置,已經是太後顧念他的舊功而法外施仁了。看在李唐宗室眼中,豈會沒有兔死狐悲之感?武承嗣的建言,諸王不能沒有耳聞,疑懼重重反側難安之心,自不待言。韓王元嘉之子李譔與越王貞之子李沖交遊廣闊,政治敏感度較高,便以密語的形式四下串聯相約舉事。
  
  現在太後建明堂,拜洛圖,改朝換代之心越來越明顯,這次召集諸王齊集神都會不會有什麽陰謀,到底來是不來呢?來,很可能自投羅網;可是不來,太後只怕立刻就要動手了。乾元殿的拆毀,天授聖圖的出現,一切都顯示風暴即將來臨,禦用文人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拍馬上表稱頌。謠言四起,盛傳天命已移,革命即起,武後將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爲一網打盡;京畿一帶,謠言更盛,人人信而不疑。
  
  仿佛爲了加重人們的疑慮,武後又下诏削減東陽大長公主的封邑,兩個兒子流放到巫州。武後對這位公主的厭惡由來已久,因爲她嫁給長孫無忌的舅族渤海高氏,所以經常找點小借口削減她的封邑。但不管怎麽說,從前總還是要找點理由,現在完全沒有理由不要借口,一副只要我高興就要找你麻煩的態度,實在是很刺激人。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們還不動麽?武後簡直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刀劍已磨快,就等著殺人,酷吏已在堂,就等著審案,現在只差犯人了。
  
  李唐皇族終於動了。由李譔與李沖牽頭,僞造了皇帝的書信,以皇帝要求諸王派兵勤王的名義,聯絡諸王起兵響應。然而諸王反映不一,如紀王慎就堅決拒絕起兵,因爲實力太過懸殊,完全是以卵擊石。倒是高祖之女常樂公主表現出了不讓須眉的決然態度,她的女兒趙氏嫁給武後第三子周王哲爲嫡妃,卻被武後無故餓斃,雙方早已結仇。接到越王的消息,常樂公主慨然道:“昔日隋文帝將篡周室,尉遲迥身爲北周皇室的外甥,猶能舉兵匡救社稷。功雖不成,威震海內,足爲忠烈。現在諸王均爲先帝之子,豈能不以社稷爲心!面對如今李氏危若朝露的困境,不能舍生取義,尚待何時!就算是兵敗身死,也無愧此生。” 果決的口吻,卻分明流露出必死的淒涼。常樂公主的這番話,讓我們再次看到了北朝以降貴族女子的慷慨氣節和對娘家的忠誠。從志複周室的北周千金公主,托身突厥力圖複辟的隋朝義成公主,再到初唐助父起兵的平陽公主,充分地表現出當時女性強烈的參政意識和巨大的社會活動能力。這也是武後能在唐代出現,而且只能在唐代出現的原因吧!
  
  相較於常樂公主的果決,一些宗室男性的表現令人失望。紀王慎雖說拒絕起兵,倒也信守秘密,反而魯王靈夔之子李藹承受不住壓力,當他知道父親正與越王父子策劃起兵之時,他自忖越王必敗,太後的手段他越想越是膽寒,竟將宗室起兵的計劃全盤報告給了武後,出賣了父親和皇室宗親,只求換得自己免死不誅。人性的美好與醜惡,便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下彰顯得越發分明。

  原本先天不足的諸王反叛,因爲李藹的告密迅速演變成一場災難。沖不得不提前起兵,一面派人分報韓、魯、霍、越、紀諸王,希望讓他們起兵接應,共取東都。由於各州距離不一,諸王得到消息的時間並不一致,原本就心存猶豫的諸王面對這一意外情況,都慌了神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災難臨頭的時候,幾個人有挺身迎接的勇氣?而太後的大軍已經浩浩蕩蕩地出發了,領兵的正是著名酷吏丘神勣,當年逼殺章懷太子的武後密使。
  
  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原是太宗帳下骁將,在秦王世民與王世充的中原決戰全力護主,立下殊功,至今昭陵六駿“飒露紫”的浮雕上仍有他的影像。然而此人生性殘忍好殺,都督劉蘭因謀反罪被殺,丘行恭便剜了他的心肝生吞下去,以此顯示自己的忠義。太宗聽說後對這種行爲極爲反感,責備他說:“劉蘭謀反國家自有刑法懲處,一死而已,何至於此!” 丘神勣沒有繼承父親的勇猛善戰,手段之嚴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所過之處必定家破人亡,血雨腥風,被時人目爲專吃腐肉死屍的貓頭鷹。以這樣一位酷吏領軍,足可猜度太後意欲大開殺戒震懾天下的決心了。
  
  事已至此,只得拼死一戰。李沖臨時募兵五千,倉促之下倒有一半是脅迫而來,率領這樣的蝦兵蟹將自然不敢有太大作爲,李沖於是決定先擊武水,意欲從這裏強渡黃河。八月十七,月正中天,蒼白而詭異,將群山萬壑都徐徐抹上一層幽靈般的冷光,那是死亡的味道。當沖率領這五千人兵臨武水的時候,當地縣令已經得到消息,閉門拒守。求勝心切的沖下令把草車推到南門,因風縱火,準備燒毀城門,乘勢突入。然而上天就像有意給他開玩笑,火尚未起的時候是南風,火一點燃,卻突然變成北風,未至城門,反而燒到了自己。士兵驚呼後退,隊形爲之一亂。李沖的屬下董玄寂原本是負責爲他管武器的,卻並不看好這次起兵的前景,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更相信這是天意如此,當下跟人說:“琅邪王與國家交戰,這是造反呀。”憤怒的李沖以動搖軍心罪將他處斬,然而出師不利士卒精神原本高度緊張,董玄寂的話和李沖的威脅點燃了他們心底的恐懼,當下四散逃逸不可遏制,五千兵馬頃刻間土崩瓦解,只剩下李沖一個光杆司令。長空冷月,映照著李沖孤零零的身影,仿佛正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壞運氣。
  
  大勢已去,李沖長歎,帶著幾十名家丁僮仆沮喪地返回他的封地博州,這將是他最後的葬身之地。守門人孟青棒看著這位失魂落魄的王爺走近,如此天降富貴絕對不可錯過,借機便將倒黴的舊主人當場擊殺,拿著他的頭去向太後領賞,被升爲將軍。此時距起兵只有七日,李沖便不戰而敗,堂堂王爺,竟死於他治下的博州看門人之手。一州官吏素服出降,開門迎接丘神勣率領的朝廷大軍。丘神勣冷笑,揮刃將出迎官吏全部斬殺,博州城裏屍橫遍野,狼藉一地,所破千余家。月落烏啼,殺氣嚴霜,丘神勣洋洋得意地帶了一大串人頭回京複命,當即被拜爲大將軍。
  
  當時諸王起兵響應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他的父親越王貞,於豫州舉事,攻陷了上蔡。沖七日敗亡的消息已經傳來,太後更進一步調兵遣將,發兵十萬由宰相張光輔統帥,前來鎮壓,而諸王方面仍然沒有動作,昔日密謀時的豪情壯志仿佛只是一場笑話。越王恐懼不能自已,他只有五千兵馬,諸王既然不敢發兵,他還有什麽本錢去和太後鬥?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自縛去洛陽宮向太後請罪。這時新蔡縣令傅延慶率了兩千兵馬趕來,他還不知道沖的死訊,正準備去投奔到李沖麾下的。這支奇迹般出現的軍隊給了越王以最後的勇氣,封鎖消息決心拼死一搏,聲稱李沖已經攻破數州,擁兵二十萬,正趕來會合。
  
  這個美麗的謊言不能給人以任何安慰,朝廷的十萬大軍迅速把豫州圍得水泄不通,火光沖天,殺聲四起,手足無措的越王只得找了一幫道士和尚念經做法祈求神靈庇佑。聲聲佛號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漸漸低弱乏力,事情已經變成了一場可笑的鬧劇。不斷的有豫州官民背棄越王逾城出降,官軍入城,只有越王的家僮仍然在拼力厮殺全心護主,越王卻已經無心再鬥,深陷絕境孤掌難鳴的蒼涼與無奈襲上心頭:“事已至此,豈能坐而待戮。”白發蒼蒼的越王返身入內,與妻子、兒女、女婿一同自殺,前後也不過十七日而已。當年徐敬業起兵時曾有言“山東豪傑以武氏專制,憤惋不平”,如果不是有所誇大,就是經過這三四年的從容布置,武後對全國的控制力確實大大加強了。
  
  越王既破,張光輔率軍入城,以丘神勣爲榜樣,縱兵濫殺以邀功請賞,株連六七百家,還有五千多人要藉沒爲奴。在那個酷吏當道、人心淪喪的時代,這就是當時的主流風氣。隨行的一位官員看不過眼,想替百姓求情,卻也知道武後是有心嚴辦越王一案,表文寫了又撕,意不能定,然而對生命的悲憫和道義良心終於壓倒了內心的恐懼,鼓足勇氣一面向武後上表請她哀憐這些無辜受累的百姓,一面全力阻止張光輔的暴虐行徑。[12] 幾天之後等來了武後的特赦,豫州的百姓得救了,但這位爲民請命的官員仍然得罪被貶,出爲複州刺史。百姓聞訊,相攜哭倒在德政碑下。此人便是一代名相狄仁傑,在未來的十幾年裏,他的仁心俠骨,將是那個嚴酷時代僅存的一段溫暖。
  
  [12] 狄仁傑:《奏從越王舉兵诖誤免死表》
    臣欲聞奏,似爲逆人論理;知而不言,恐乖陛下存恤之意。奏成複毀,意不能定,此輩非其本心,願矜其诖誤。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2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22
一心想殺人立威的武後,未免對狄仁傑的不識時務頗不以爲然,她雖非不講理的人,卻不想在關鍵時刻顯得心慈手軟,讓人會錯意以爲有機可乘。雖然真正起兵的只有越王父子,她卻將韓魯諸王及常樂公主夫婦等一起收審下獄。將李唐宗室一網打盡是她籌劃已久的事情,必須在她登基前盡快辦好,如若等到她稱帝之後再鎮壓,她便是竊國的僭主,他們便是複辟的孤臣,民心和道理便不可同日而語。但現在她仍然以皇太後身份代子臨朝,反她便是叛國,就算她因此把夫家的這些親戚殺得一幹二淨,也無人能說她半句不是。武後處事一向明智而實際,總能從諸多選擇中找到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她以理智強壓住近在咫尺的皇位的誘惑,先解決掉李家這些皇親國戚再說。爲了不落人口實,她還找了個名聲頗好的監察禦史蘇珦來審理此案。或者在武後的心目中,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調教大臣們應該對她的用意心領神會,然而蘇珦的頑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日子一天天過去,蘇珦還是說他找不到諸王謀反的證據無法定案,令武後大爲不悅。下面的人察言觀色,立刻便有誣告蘇珦和諸王合謀的,武後疑心病本來就重,親自問訊,把蘇珦嚇了個半死。但君子和小人之間的區別或許就在這裏,不是不害怕,卻並不因害怕而退縮,雖然戰戰兢兢,還是一條一條地據理力爭,說證據不足就是不能定案。武後看他也不象謀反的樣子,滿口大道理還沒法反駁,給這認真執拗的書呆子弄得沒了脾氣,頓時意識到是自己用錯了人:讓一個天良未泯凡事認死理的書生去做誣告冤殺這種事,於人於己都是一種折磨。“卿爲大雅之士,”武後一頂高帽子給蘇珦扣過去,“朕一定要好好重用你。這件案子你就不用操心了。”當場便打發他去河西作監軍,省得他在自己耳邊聒噪。
  
  跟蘇珦打交道的不愉快經曆,堅定了武後重用酷吏的決心,主審李唐皇室的任務落到了大名鼎鼎的周興身上,他也憑借此案一戰成名。令人聞名喪膽的武周酷吏正式登場,由此開啓了長達八年酷吏濫刑的高壓恐怖時代。中宗複辟後列出了一張27人的酷吏名單,索元禮、周興、侯思止、來俊臣……這裏每一個名字,都背負著數千條人命,小兒聞之不敢夜啼。他們是太後最忠實高效的鷹犬,只需要太後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他們便會凶猛地撲上前去,對太後的政敵或潛在政敵實行肉體消滅。強權震懾天下,血腥鑄就威嚴,他們就是死神的代稱,那陰鹜森冷的黑色之翼劃過長空,就連魔鬼也會爲之顫栗。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爲了迎接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的誕生,狂雲怒雨,血洗萬裏江山。

  周興,綽號牛頭阿婆,牛頭指其手段嚴酷如地獄的牛頭馬面勾魂使者,阿婆指其男生女相,外表慈祥和善如老婦。這種表與裏的巨大反差,更容易給人造成強烈的心理沖擊,配以周興創造性發明的各類刑具,以及不顧人犯死活逼供到底的決心,天下簡直就沒有他辦不下來的案子。在蘇珦手裏遲遲沒有突破的李唐宗室謀反案,到了周興手裏很快就有了結果,越王父子8月敗亡,9月韓魯諸王及常樂公主夫婦通謀案便已了結,所有人犯全都畏罪自缢而死,連死法都那麽整齊劃一。魯王之子李霭因爲告密有功得以不誅,還升職做到散騎常侍,可惜武後對他依然不存信任,不久便被酷吏誣告誅殺,只比老父多活了幾個月。如果他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是否還會昧著良心連父親都要出賣?太後對周興的處理結果深感滿意,完全無意追究細節問題,在太後的籌謀中越王父子這張牌尚未利用到盡,所有她認爲對她構成威脅或立場不穩的人物遲早都會被羅織入網,徹底消滅。
  
  10月開始,大獄又起。霍王元軌坐與越王李貞連謀被廢,流放黔州,死於途中。太宗之女城陽公主的三個兒子薛顗、薛緒、薛紹都坐與越王之子李沖合謀而被殺。其中薛紹爲武後愛女太平公主的夫婿,被牽連進去純屬冤枉,他和太平公主的感情雖然不像電視劇《大明宮詞》演繹得那樣浪漫,但應該也是一對情意深笃的小夫妻,成婚7年間他們有了4個孩子,薛紹入獄之時,最小的孩子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太平公主作爲武後唯一的女兒,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果薛紹不是令她心儀的男子,沒人能強迫她如此頻繁地爲他生兒育女。有人以薛紹死後不久太平便另嫁說明太平的寡情,多少有點言過其實了。遙想七年前,年僅十五、六歲的太平公主,耐不住少女的春心萌動,大膽地換上一身男裝跑到父皇母後面前,要求二聖賜給她一個驸馬,在衆多的翩翩貴公子中選中表哥薛紹。開耀元年那一場豪華鋪張的婚禮,令長安城的市民至今記憶猶新。映天的火燭,少女含羞的嬌靥,驸馬溫柔的笑容……往事是那樣的美好,美好得近乎不真實。七年轉瞬即逝,春夢醒來,一切是空。她縱然是母親最寵愛的女兒,也挽回不了愛郎的性命,武後的宏圖大計不容任何人幹擾,薛紹依然被處死,女兒的盈盈淚水換來的唯一一點慈悲就是讓他保留了全屍,杖打一百,餓斃於獄中。對於女兒的婚事,武後自有打算,她現在準備全力栽培自己的娘家人,薛紹死了正好,她正打算撮合太平公主和侄兒武承嗣,讓武李兩家親上加親。可惜武承嗣有病,太平不願意嫁。於是又選中了武攸暨,也是出名的美男子,可惜已經有了妻子。對於武後來說,這當然不是問題,武攸暨前腳出門,太太便被人上門殺死,太平公主隨即風光改嫁,武攸暨哪敢說半個不字!只有對新太太畢恭畢敬賠小心的份兒。
  
  太平現在又有了丈夫,新丈夫仍然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然而七年的感情能否那樣輕易就抹去?在強權下以結發妻子的死亡來換來與公主的結合,武攸暨能否對她不存芥蒂,一如初婚那般甜蜜貼心?答案幾乎不問可知。少女情懷在母親的暴力幹預下如風消逝,她不能再像一個平凡女子那樣擁有真正的情愛和溫柔,她的初戀終結於強權,她的再婚以另一個無辜女子的死亡爲代價。這一段經曆讓她深深地意識到,沒有權力作爲保障,就連基本的生存權也不能擁有,遑論所謂的幸福。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掌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真的。不能得到情愛滋潤的女子,只能參與權力這種危險的遊戲,因爲,這已經是她唯一的選擇。隨著薛紹的死亡,太平公主的生命已經被母親重新改寫。
  
  一直認爲,人們可能高估了太平公主在武後心目中的地位。誠然她是武後最寵愛的女兒,然而愛對於武後來說本就是奢侈品。武後的人生是一場完全以自我爲中心的布局精密的棋,如果這局棋裏還有空位可以容納別人:好的,請進來,寶貝,我愛你。如果這空位你塞不進去,對不起,你不能進來,你不能妨礙我的生活。是的,她愛太平,但她的母女之情也不過如此。前有來俊臣視太平公主與睿宗爲同級膽敢構陷,後有二張弄權太平也只能戰戰兢兢地迎奉拍馬,太平公主在武周朝的日子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輕松惬意一手遮天。有道是天無二日,凡有武後存在的場合,她便是絕對的主角,即使是她最愛的太平公主,也只能在母親的光芒下小心翼翼地度日。太平的柔順乖巧讓武後深感欣慰,漸漸地也會跟她分享一些心事,但每次都有嚴厲地告誡她不可外傳。史載“主內與謀,外檢畏,終後世無它訾。”這位權傾天下人人畏懼的第一公主,還要等到母親去世後才能大放光彩。

  這場大獄一直持續到垂拱四年結束,立場堅定多次在回信中表明不參加叛亂的舒王元名和紀王慎或許會慶幸自己的明智,現在李家的親王級人物就只剩下他們兩人了,能在一波又一波嚴酷的清洗中幸存下來,扮鴕鳥的本事也算修煉到家了。可惜他們碰到的是武後,血統就是他們的原罪,不需要別的理由。武後不會給敵人以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她之所以沒有一次性下手,只不過不想動靜太大引發社會震蕩而已。第二年四月,高祖第十六子故道王元慶之子李湮、太宗第七子故蔣王恽(高宗年間被屬下誣告謀反嚇得自殺的那位)之子李炜等十二位皇族,都因叛逆罪被誅殺抄家,開除出宗籍,揭開了又一輪整肅清洗的序幕。七月,舒王元名和紀王慎這兩條漏網之魚終究在劫難逃,舒王元名的罪名是因兒子與越王合謀而連坐,紀王慎罪在知情不報,兩人都是六七十歲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是被架上了刑場。
  
  紀王慎之母爲太宗寵妃韋氏,姐姐臨川公主曾是武後的閨中密友,去世時武後親自爲其作贊,葬禮極盡哀榮,前文已有敘述。紀王慎持身甚正,曆任刺史期間頗有政績,當地百姓曾爲之建德政碑頌揚其德,對子女的管束也很嚴格。唐代的貴族女子大多放縱驕橫,紀王之女楚媛卻以孝順節儉出名,頗受世人贊譽。由這些細節看來,紀王慎性格小心謹慎,本分保守,加之姐姐以前和武後關係不俗,可能對武後仍存幻想,所以一直堅拒起兵,沒想到躲過了這一次,卻躲不過下一遭。他的六位嫡子,長子受來俊臣誣告早死,其余五子均在這次事件中被殺。紀王本人自越王謀反之後即入獄受審,陸陸續續地審理了半年之久,最後還是架上刑場等候處斬。事情卻在這一刻有了戲劇性的變化,行刑的屠刀已經舉起,太後的特使就在最後一刻出現,宣布免死特赦。紀王慎如在夢中般揀回一條命,還沒來得及品味是慶幸還是淒楚,便得知了諸子被殺的消息。武後似乎存心考驗人的心理極限,死裏逃生的狂喜之後,便是痛失至親的狂悲。人生最難受的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兒子都死光了,留下他一個孤零零的老頭子還有什麽意思?
  
  按照武後的赦令,紀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由刑場上直接裝入囚車,披枷帶鎖流放巴州,那正是昔日太子賢的死難之地。然而已經失去了求生意志的紀王,無法再經受住沿途的艱苦磨難,刻骨的悲哀和絕望啃噬著他衰老的軀體,走到半途便去世了。不過就算他能撐到目的地,前景也是同樣的黯淡。舒王元名便撐到了流放地和州,強健的體魄和心智沒能救得了他,幾個月過去太後見他還沒死,便直接改判死刑,就地處斬。至此,高祖二十二子,太宗十四子,已經無一存活在世。
  
  接下來武後只需要對付高宗的兩位庶子上金和素節,他們之所以還能活到現在,是因爲早已經被武後炮制得半死不活。現在武後已經不需要再向誰顯示她的嫡母風範了,於是她不慌不忙地伸出小指頭,象摁死螞蟻一般處死了這兩位皇子。這兩個自武後正位中宮以來就一直生活在恐懼不安之中的難兄難弟,終於得到了最後的甯靜。上金七子,素節九子,也隨即在武後斬草除根式的屠殺中喪命。

  被控謀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開除出宗籍,改姓爲虺,以庶人之禮下葬。虺是指毒蛇或者蜥蜴一類的肮髒的爬蟲。武後很喜歡給人改姓爲蛇類動物,比如將廢後王氏改姓爲蟒,得罪她的武氏兄弟改姓爲蝮。她似乎對蛇和蜥蜴之類蠕動的爬行動物特別厭惡,當與她自身的女性氣質有關吧。武後認爲,這樣處理之後,被殺的人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認祖歸宗,向親人訴說冤屈。高宗去世時,武後爲穩定人心而將在世的韓魯諸王加封爲三公,現在已經消滅幹淨,但早逝的親王們仍然有不少子嗣,在武後的眼中,他們都是潛在的危險分子。於是這位辛勤的園丁,仍然爲剪枝修葉而忙碌,酷吏便是她的最佳拍檔。周興、侯思止、來俊臣等一個個飛黃騰達,衆多李氏皇族的人頭便是他們平步青雲的階梯。由垂拱四年到天授元年的短短幾年間,昔日金尊玉貴的宗室皇族無不遭受滅頂之災,整肅的寒刃揮過,猩紅的鮮血如榴花般地迸濺,撒落於塵埃之上,即時滲透入地。血汙和到處彌漫的腐屍味道充斥著堂皇的神都洛陽,大江南北都可以看到衣冠掃地的公卿們被鐵鏈拴著如牛馬般驅趕過市,前往嶺南亞熱帶的蠻荒叢林,或飄搖於海南孤島之上,繼續朝不保夕的囚徒生涯,姓名之上,也蒙羞帶垢。也有在朋友或忠仆的幫助下逃脫羅網,比如上金之子義珣,變易姓名潛身爲人仆傭,從事著卑賤汙穢的職業,內心之恐懼淒涼,自不待言。評書《薛剛反唐》裏面說睿宗旦爲了逃避武後的迫害淪落爲奴,時時刻刻淒惶如驚弓之鳥,不是沒有原型的。素來爲武後所惡的故太子賢二子,也在這段時間被祖母鞭殺而亡。
  
  稠濃的鮮血一點一點地凝成厚厚的血痂,驚心動魄的屠殺也終究將化爲史書中平淡超然的文字。以《舊唐書》所載皇族子弟215人爲參考,非命而亡的約有113人,其中武後掌權時被殺的占到60%,加上流放、潛逃的,則占到73%。李唐皇族的女眷與親友也有數百家遭受屠殺,被殺者皆就地草草掩埋,年幼的則沒爲官奴,“唐之宗室至是殆盡矣”。[13] 下面略提一下高祖太宗嫡係子孫的死難情況:
  
  高祖諸子:
  韓王元嘉滅門
  魯王靈夔三孫存
  霍王元軌滅門
  舒王元名滅門
  故虢王鳳之子東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元慶之子廣漢郡公李谧滅門
  故密王元曉之子南安王穎幸存一子
  故滕王元嬰有子六人,皆滅門
  故鄭王元懿幸存二子
  
  太宗諸子:
  越王貞滅門
  紀王慎皆滅門
  故蔣王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愔之子廣都郡王李疇滅門,承嗣的蜀王李璠滅門
  故曹王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滅門,黎國公李傑幸存一子
  
  在剪除李唐宗室的這場大獄裏,周興無疑是最大的功臣,他快刀斬亂麻的斷案方式深受武後賞識,累遷升爲秋官侍郎,在新舊酷吏中獨領風騷。由社會底層爬上高位的周興,以加倍的勤勉和忠心來報答武後的知遇之恩,真可稱爲上體天心,下戮人心。載初元年,周興奏請廢除所有李唐宗室的皇親身份,取消李家宗籍,武後當然照準。曾經輝煌燦爛的李姓時代徹底成爲過去,宗親凋零殆盡,就連公主驸馬也未有幾人幸免於難,只有高祖之女千金公主因向武後“獻藥” 頗見靈效而得到武後的青睐,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此刻見勢頭不對,雖然已經七十高齡,仍不惜以姑母之尊,主動要求作武後的女兒,被封爲延安大長公主,賜姓爲武。據說武後對這位比自己年齡還大的“女兒”很是喜愛,固然是千金公主卑躬屈膝態度討好,她獻上的“靈藥”想必也功不可沒,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薛懷義,武後的第一個公開面首。
  
  [13]雷家骥:《武則天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27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28
之所以把薛懷義放到此時才介紹,一則是爲了行文方便,二來也是不希望人們把眼光過多得放到武後的私生活上,畢竟這不該是評價一個帝王的主要著眼點。不過,要說這些男寵們在武周政治舞台上完全無所作爲,也並非事實,就算飛鳥掠過天空,也會有瞬間投影於波心。薛懷義登場亮相應是在光宅至垂拱元年期間,那時他叫馮小寶,是個走街串巷賣藥爲生的江湖混混,從他高超的床上技巧來看,估計順便還兼做一點皮肉生意。傳說他總是喜歡精赤著上身表演拳腳,炫耀性地讓一身強健的肌肉展露人前,狀態威猛一如武打明星李小龍,他的桃花運就這樣給招來了。
  
  唐代民風原本開放,美男子走在大街上也會遭遇飛來豔福,唐傳奇中便常有某位窮書生突然被後土夫人之類的女神看中,一夜之間名利雙收,羨煞世人。和《聊齋志異》裏那些多情的女鬼狐仙總是辛勤紡紗織布供書生科考不同,後土夫人們的氣派大得多,手一揮就可以命令手下神靈爲男主人公安排好錦繡前程,然後又自稱緣盡毫不戀棧地抽身離去,留下吃軟飯上瘾的男主角思念不已。怪不得有人說文學作品是現實生活的反映,的確蠻有時代特點的^_^ 馮小寶的起點比這低,看上他的是千金公主的侍女,偷偷地把他弄進府裏幽會,一不小心給公主發現了,沒收了自己用。大約他的確有兩把刷子,千金公主品嘗之後不禁有“如此良材豈能淪落民間”之歎,轉手推薦給了太後,於是這位洛陽城裏的小混混,便跌跌撞撞地給送到了皇太後的寢宮。
  
  武後當時剛平息了徐敬業之亂,正身心俱疲,急需休息,便欣然接受了這份特殊的禮物。武後的母親楊氏以風流出名,以遺傳基因推測武後這方面的需求也應該比較旺盛,可惜李治晚年病病歪歪,難以盡情品嘗歡愛的滋味。馮小寶的到來彌補了這一遺憾,於是,在經過了六十年小心翼翼步步爲營的經營之後,她終於擁有了夢想中的一切:睥睨天下的權勢,至高無上的尊位,普天下人的畢恭畢敬,以及美妙的性 愛。醉臥美男膝,醒握天下權,生命真美好。
  
  在權力與美色的雙重滋潤下,遲暮的太後再度煥發出青春的光彩,她真的有點不舍得離開馮小寶這個新鮮的玩具了。礙於高宗去世不久,武後對朝政的掌控還不是很穩固,不好太過張揚,便令馮小寶出家爲僧,賜名懷義,方便出入宮禁。又以其出身低微,將他改姓爲薛,對外就說是太平公主夫婿薛紹的族叔,借此提高身價。剛開始的時候,武後常讓薛懷義和高僧法明等十多人一起入宮作法,留下法明等在外誦佛念經,薛懷義則直入寢宮,漸漸的也就不太顧忌了。恩遇越來越厚,人人都知道薛懷義是太後眼前的紅人,尊稱他爲薛師而不名。
  
  昔日洛陽城裏賣野藥的江湖漢,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人人趨奉的座上客,洛陽名刹白馬寺的主持。際遇之離奇,堪稱麻雀變鳳凰之唐朝版,不過脫胎換骨的是小野鴨,點石成金的卻是皇太後。有她做老板,勝過給全世界的男人+女人打工。他只需要侍候她一個看她一人的臉色就夠了,卻有余下99.99%的人點頭哈腰忙不叠地侍候他,就連炙手可熱的武承嗣、武三思兄弟,也甘心在他面前執僮仆禮,對於一個小混混來說,當然賺到。只是這樣的發家史到底不甚光彩,女人以色事人往往能得到人們的包容甚至同情,搞不好還可以驕傲地宣稱:我是絕世美女,大唐天子的寵妃!男人卻很少能腰板筆直地吆喝:我是絕世美男,大唐太後的男寵!不是不讓人郁悶的。雖然閉上眼睛也可以自我安慰,能征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很了不起的本事,但光禿禿涼飕飕的腦門總在無情地提醒他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太後的手段一向很絕,喜歡給每一個寵物都打上印記,表明這是她的東西,禿頭和戒疤便是她給他留下的記號,就像給心愛的馬印下烙痕。我常常懷疑武後是否因爲年輕時在感業寺呆過而産生了強烈的報複心態,否則大可以讓馮小寶束發做道士的,也同樣可以出入後宮。
  
  可以肯定薛懷義對此事很不滿,但是武後高興,他只能乖乖地照辦,誰叫他寄在對方的帳上刷卡^_^ 滿腔的怒火,便朝著他可以欺負的對象發泄。於是洛陽城裏便常可以看到鮮衣怒馬的薛大和尚帶領一群惡僧橫沖直撞招搖過市,踩死個把人尋常事,看別人不順眼(特別是道士)就抓過來剃光頭發強迫人家做和尚,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可憐的男人,就用這樣扭曲的方式來彌補自己受傷的尊嚴。只是他的尊嚴要緊,別人的尊嚴就不要緊了麽?狐狸精一旦傍上母老虎,逞不完的威風煞氣。本來還有一點點同情他紅顔薄命,見狀也只能罵一句小人得志。
  
  薛懷義帶著這幅欠扁樣終有一日撞上了宰相蘇良嗣,兩隊人馬在皇宮門口碰上互不相讓,驕橫已慣的薛懷義連武承嗣都可以頤指氣使,自然沒把蘇良嗣放在眼裏。然而唐代宰相的威儀絕非他官可比,號稱“禮絕百僚”,隨便舉個例子,冬至立杖衆人舉火列燭,一旦宰相將至,百官都要撲滅火燭以避之,可見其排場。武周時代就算宰相最掉價的時候了,也不是薛懷義這樣的弄臣可以輕辱的。蘇良嗣見薛懷義竟敢對他吆五喝六不禁大怒,當即叫左右把薛懷義拖過來正正反反抽了他幾十記耳光,攆出宮去。薛懷義悲憤地捂著通紅的臉頰向太後哭訴,那委屈的神情不禁讓武後又憐又愛:“可憐的懷義,以後記得從北門出入好了,南門是宰相出入的地方,去惹他們做什麽呢?”
  
  薛大和尚頓時傻了眼,不過這樣的經曆對他有好處,至少能認清自己的身份——僅僅是太後的玩物而已。知恥近乎勇的薛懷義決心努力奮鬥,做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讓別人瞧瞧他不是只在床上了得。這種心態其實頗可理解,也值得敬重,每一個人都有他自我奮鬥的權力。畢竟歡愛正濃,武後也不忍心打擊他,就像精明的董事長不會讓小蜜插手公司管理,卻也樂意開張支票供其炒股玩,不過武後出手比尋常男子大氣多了,薛懷義得到的禮物足可讓他名垂青史:奉旨督作明堂的修建。
  
  讓一個卑賤的男寵去主持修建儒家聖物明堂,武後離經叛道的做法再一次顯示出她骨子裏對於儒家傳統的輕蔑,也難怪後世儒生看她不順眼了。薛懷義還是蠻聰明的,至少辦這件事沒給武後丟臉,垂拱四年十二月,一座標新立異而又富麗堂皇的明堂終於建成了,號爲“萬象神宮”。背後還建成了一座更加高大氣派的天堂放置佛像(搞不好還是出於薛懷義的建議),薛懷義因功拜爲左威衛大將軍、梁國公。這時整肅李唐皇族的第一波已經結束,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武後自上尊號“聖母神皇”,親臨拜受洛水神石,大享萬象神宮,皇帝的寶座已經近在咫尺了。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已經自稱聖母神皇的武後,親臨洛水,拜祭寶圖,揭開了武周革命神道立國的第一幕。所謂“寶圖” ,即前文提到的武承嗣等人僞造的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白石,自稱獲之於洛水,武後命名爲寶圖,後又更名爲“天授聖圖”,洛水更名爲“永昌洛水”,禁止在這裏垂釣,並下诏要李唐宗室齊集洛陽,參與拜洛大典,引發了越王父子的叛亂以及武後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然而太後拜洛的決心,不因李唐諸王的反對而終止,大獄過後,正該粉飾太平。河出圖,洛出書,本就是儒家理想治世才能出現的最大祥瑞,而這次拜洛大典文物儀仗之盛,也被史家稱之爲“唐興以來未之有也”。影子皇帝睿宗,皇太子成器,內外文武百官,以及八荒六合的蠻夷君長,均有肅然出席,構成聲勢浩蕩的活動背景,作爲陪襯,烘托出太後武氏這位非凡的女人。
  
  洛水,發源於華山南麓,左攜澗水,右帶伊河,東出平原,北入黃河。傳說在混沌未開的上古時期,以伏羲帝德合天下,天應之鳥獸文章,遣神龜自洛水浮現。龜背上的神秘花紋如同文字,伏羲因之創先天八卦,推演出天地之數,這就是華夏文明的起源。這條神奇的河流,孕育出了博大精深的河洛文化,迎來了中華文明的第一個高峰。
  
  滔滔洛水,奔騰不息,穿越數千年的時光,曆經多少血與火的交鋒,見證過多少枭雄的興亡,中華帝國已然發展成當時世界上最繁榮富庶的國度,璀璨輝煌的唐文化,正如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一般含苞待放。而這個龐大帝國的主人便是武後,這位現年65歲的婦人。三十多年前,她曾在西都長安接過皇後的玺印,成爲大唐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曾經爲此激動不已,以爲這是一個女人夢想中人生的極致。現在想起來,只能付諸於輕輕一笑而已。
  聖母臨人,永昌帝業。
  夢想無極限。
  
  數日之後的垂拱五年元旦,聖母神皇大飨萬象神宮。這一次,武後第一次穿上了全套天子專用的衮冕服飾,執鎮圭行初獻之禮,皇帝爲亞獻,太子爲終獻。先祭祀昊天上帝,然後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聖,接著,他們來到神皇父親魏國先王武士彟的靈前祭拜,最後才輪到五方帝座。禮畢,聖母神皇登則天門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三日之後,她再度穿上衮冕禮服,駕臨萬象神宮,接受群臣朝賀,並於次日布政於明堂,頒九條政令訓誡百官。五日,太後再禦明堂,大飨群臣,結束了明堂落成後的首次布陣大典。整個儀式完全依據周禮擬定——這自然是太後爲了紀念本家周朝遠祖的又一努力,與衆不同的是主持祭獻的是身穿天子禮服的太後,而祭祀的祖先中赫然竟有太後的父親!
  
  “天子坐明堂”的古老禮儀終於重現於世,然而群臣叩拜的卻是一個婦人,這多少有點讓人不是滋味,嗅覺敏銳的人們已經感覺出明堂布政大典俨然如同太後的登基預演,奈何太後手段太過淩厲,剛剛結束的那場大獄人頭滾滾血雨腥風的慘狀猶在眼前,豈敢多言。紛紛上表慶賀,以示忠誠。曾經上書谏阻太後重用酷吏的陳子昂此時也專程奉上賀表,歌頌神皇 “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愛寶,洛出瑞圖;……陛下恭承天命,因順子來,建立明堂,式尊顯號,成之匪日,功若有神,萬國鹹歡,百靈同慶。”[14]這是明白地承認太後代子臨朝得以承受天命的合法性了。
  
  到底成王敗寇。
  
  近四十年鐵血執政的生涯,太後已然將官僚集團的弱點看破,翌月又下令尊父親爲周忠孝太皇,母親楊氏爲忠孝太後,墳墓均按帝王的規格改稱爲陵,由武士彟起上溯四代均封爲王,並特置官吏執掌武氏陵廟的祭祀,規格已與帝王無異。爲了讓人們逐步接受女性帝王,武後進一步提高母親的地位,十月又下令重大祭祀活動除了高祖太宗配祭昊天,還需要祭拜窦皇後和長孫皇後配祭皇地,當然,就像忠孝太皇配祭李唐三聖,太後的母親忠孝太後也同樣配祭李唐諸後。由這裏可以看出,武後此時已經擬定了新王朝的國號——大周,周唐一體的混合體制已經初步形成。“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她相信“大周”這個名號很快就會深入人心。
  
  [14]陳子昂:《爲程處弼應拜洛表》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31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33
按照古中國的政治傳統,新王朝的誕生需要一定的理論依據及一係列的儀式。君權的合法性概括而言由天意和民心兩大支撐點構成,谶緯預言天降祥瑞是前者,萬民擁戴上表勸進是後者。王者承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代上天來治理萬民,必須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以示革命更化。通俗一點說,就是表明他是老板,現在輪到他來制定規則。然而天意渺茫,人心幽微,如何把無形無質的天意人心化爲可見可感的社會潮流,則純屬技術活兒,所以這個看起來冠冕堂皇的表白又有另一個更爲實際的說法:國家機器說穿了也就是暴力機構,天意可憑謊言編織,民心依靠武力鉗口,所謂的天意民心不過是既成事實之下的宣傳工作罷了。對於武後而言,她的行爲原不爲儒家正統所容,唯有別辟蹊徑從制度外做文章,正因爲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特別在意細節上的完美,每一個環節都務求功夫到家。審視她稱帝及退位的全過程會感覺特別有趣,幾乎可以作爲探究僭主政權成敗因由的典型範例。
  
  每一朝天子上台都會改年號,易官制,但像武後更改得那樣頻繁的卻實在不多。人們常歸之於這是女人的心血來潮和反複無常,客氣了說也只能感歎皇太後的精力過剩,爲什麽不呢?生命那麽長,總要找點事來做^_^ 然而武後的做法可能另有深意,她對於改易制度尊號的特殊迷戀,或者正源於她在制度名分上的先天缺陷。武後是男尊女卑封建禮教的挑戰者麽?的確是。但不可忽略的是她自己也是在這樣的傳統下長大的,不可能不受影響沒有自省。挑戰與妥協,鬥爭與放棄,對自己能力的自信和面對正統觀念倫理準則的力不從心,同樣存在於她的身上。片面地強調一點而忽視另一點都讓我們難以理解這個神秘的女人。所以,她一面表現爲對官僚群體的整體輕蔑,骨子裏卻又對狄仁傑、徐有功等正人君子十分敬重。她叫面首去主持修建明堂,後面還不倫不類建一座更堂皇的佛堂,簡直是對儒學的存心羞辱,但從來不在公開場合非湯武而薄周孔,遇到大臣有關這方面的進谏,必定是以安撫爲主。她一面大殺李唐宗室,甚至取消李氏作爲皇族的資格,卻在她改唐爲周坐穩天下之後,仍然宣稱自己的政權來自於唐高祖和唐太宗。這種矛盾性貫穿了她的一生,使武周政權較易爲人們所接受,因爲武後並沒有割斷和舊政權的聯係,卻也埋下了爭鬥的種子,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越發尖銳,終於在無法調和的時候坍塌崩潰。
  
  站在曆史的高度看待武後,無論怎樣輝煌的成功也免不了有一絲悲涼的色彩,看著她以一己之力挑戰人們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倫理準則,如此信心十足全力以赴地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對抗著那個看不見的敵人,如同在追逐著永不停歇的風。我們知道這一切努力都將是徒勞,紫宸殿上的叱咤風雲終會化爲上陽宮裏形影相吊的刻骨淒涼,然而走過的足迹不會消逝,曆史終將銘刻她的名字,沒有誰能夠抹去。
  
  武後現在一心想讓“大周”成爲新的圖騰,想讓人人都牢牢記住這個稱號,作爲大唐帝國的實際主宰,她自然有無數的辦法可以做到這一點,而她選擇的是最徹底的一種,讓帝國每一個階層的人都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周”的存在。永昌元年十一月,聖母神皇再享明堂,大赦天下,宣布廢除實行千百年的夏曆,改行周曆,以十一月爲歲首正月,所有月份都往前推二個月。於是,永昌元年的十一月一日,便成了載初元年的正月元旦,所有的歲時節令都得統統換過。這次改正朔改得也真夠徹底了,就連普通人的生活,也跟著重新洗牌。
  
  天下大亂發神經。通行千百年的曆法,如今全被換過,引起的混亂可想而知,但因爲是诏令,不能不服從。再沒有道理的事情,也能通過政令強制實行,一旦服從成爲習慣,一切就好辦了。就算龍椅上突然換成一位女皇帝,也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吧,反正比這更荒謬的事情都發生過。或者這正是太後的目的,她滿意地驗證著自己的權威,在一片混亂中頒布《改元載初赦文》,曆述神堯高祖、太宗、高宗的聖德,並稱自己是大唐帝國的合法繼承人:“天平地成,淳風享千年之運;樂和禮備,寶柞隆三聖之基。”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道赦文,也沒有人注意到作爲中介的傀儡皇帝睿宗已經被悄悄移走了。當然更不會有人去仔細推敲赦文的合理性,比如高宗遺诏傳位的中宗到哪裏去了,睿宗又算什麽,太後代子臨朝什麽時候變成了直接承繼三聖,因爲太後的第二道沖擊波又來了:改字。

  改字的诏令發布於半月後,要求取代舊字天下實行,據說由侄兒宗秦客起草,太後審定。頭一批改了12字,之後又陸陸續續地更改了一些,凡17字,稱爲“武周十七文”,也有21字之說。字數雖然不多,但都是 “天”“地”“人”“日”“月”“星”等常用字,突然要改起來還是蠻麻煩的。武後改字純屬政治需要,檢驗臣民的忠誠度,探究這些古古怪怪的武周文字背後武後的心態和政治目的,一向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養活了無數專家學者^_^ 比如合“天下大吉”四字成爲“君”字,要求臣民一心一意,於是用“一”+“忠”合爲“臣”字,欲享萬世帝業合“千千萬萬”爲“年”字,自認正統集“長、正、主”爲“聖”字。
  
  民間故事中的武後則顯得更爲人性化,對於字型圖像般魔力的迷戀多過字義上的排列組合。有人說改字反映出武後的女權主義傾向,她不喜歡“天”字的字型看起來像一橫下面有個四仰八叉的男人,仿佛只有男人才能稱之爲天,於是選用的新字型更像個穿裙子的女人頂天而立;有人嘲笑說改字反映出武後迷信到不可救藥,想要稱霸天下便硬生生地把“國”字裏面的“或”改成“武”,又改成“八方”,以爲這樣就可以八方六合永世太平,沒想到一字成谶,最後給人囚禁於上陽宮裏正好面對著四堵牆壁……這就是武後,她的一舉一動總會招來無數話題,引發正反兩種極端的評價,乃至人亡字廢後千百年,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著她的傳說。
  
  按照武後的要求,全國上下書寫行文都需要正確無誤地使用新字,這當然會給人們的生活造成極大的不便,不過現在倒成了判斷文物年代的一個重要依據。如現存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韓國發現的《無垢淨光大陀羅尼經》,韓國人據此聲稱印刷術是他們的創造發明,然而經文中卻以武周新字書寫,中外學者由這一線索考證出這是武周後期洛陽或長安的印刷品,流入新羅,從而了結了這樁國際公案,也算是意外收獲吧^_^
  
  對於武後獨創文字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民國女權主義運動家張默君曾有詩稱贊:“天馬行空天運開,天教淵度倚驚才。大周文字分明在,獨創千秋史乘來。”評價甚高。然而必須承認的是,武周改字畢竟有違語言文字發展的客觀規律,文字的使用和流行,是社會整體約定俗成的契約行爲,並不以統治者的意志爲轉移。強硬的行政命令雖可制約一時,卻無法主宰社會潮流的前進方向。武周十七文在武後去世後即逐漸廢棄,到了宋代人們已經難以了解實際情況而出現諸多揣測了。唯一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個字,這個字我們今天還在使用,看樣子還會一直使用下去,因爲書寫中國曆史便無法避開這個字,這個人:——曌。
  
  日月淩空謂之“曌”,武後把新造的第一個字作爲自己的名字,這個字也成爲太後的專用字,禁止天下人使用。
  古往今來,的確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過這個字;它的出現和流傳只因爲這個人的存在才具有意義。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神皇武曌。
  
  宣布改名爲武曌的同時,太後也下令將诏書的诏改爲制,因爲诏曌同音,需要避諱。“制”其實也和高宗李治的治同音,但太後此時已準備代唐立周,故此並不顧忌。次日,太後接受了酷吏周興的奏請,宣布取消李唐宗親作爲皇族的特殊戶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她現在只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讓女子登基爲帝的理論依據。儒家教義嚴厲譴責女人執政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道家被李唐皇族尊爲祖先,可利用程度有限,剩下的只有佛家了。這也並不容易,要知道那是初唐,就連觀音菩薩也是男性造像(要說唐朝女子也真夠NB的,在她們的不懈努力下居然活脫脫地把千手千眼的觀世音也改造成了女像),不過爲了爭取女主的支持奪得三教之首的尊號,全天下的佛教徒都在拼命翻書^_^ 搜索枯腸的尋章摘句終有所獲,在武後愛郎薛懷義及法明等人的辛苦鑽研下,將民間彌勒崇拜與佛教經文共冶一爐的《大雲經疏》橫空出世,從而解決了武後稱帝的最後一道難題。

  《大雲經》的可貴,在於裏面明文宣稱有一位代表正義和善良的天女“淨光”,將根據佛陀的預言化身爲女王,統治萬民:“佛告淨光天女言,天女將化爲菩薩,即以女身當王國土。”據說這位天女前生是國王的夫人,後又成爲天女,再後當女王,最後成佛,爲武後女主正位提供了最直接的理論依據。按照兩唐書和通鑒的說法,《大雲經》不過是走江湖賣假藥出身的薛懷義,本著“有根據要上,沒有根據制造根據也要上”的精神,夥同法明等炮制出來的,至少也有重新翻譯,上下其手,大肆刪改。其實《大雲經》十六國時後秦後涼都有譯文,近代敦煌石室出土的武周《大雲經疏》的殘卷,所引經文和後涼的譯文並無二致,舊史說法偏頗,幾可定論。陳寅恪先生所著《金明館叢稿二編》中的《武曌與佛教》一文中論述甚詳,究其原因大約是此事與薛懷義有關,而面首一向不受史家待見吧。
  
  因此薛懷義的神來之筆,不在於憑空炮制出《大雲經》,而在於把民間流行的彌勒崇拜和佛教經文結合到了一起。自從漢明帝時白馬東來,佛教在中國生根發芽,至南北朝風靡一時,信者甚衆,然而佛教義理幽微,能理解的主要還是高層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的信仰崇拜並不完全一致。譬如現在人人都知道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逢年過節廟裏香火鼎盛,向觀音祈求心想事成的數不勝數,但這些人並不見得都是佛教徒,知道佛教經文的就更少。這就是民間觀音崇拜和佛教信仰的區別。而在初唐,流行的不是觀音,而是彌勒,李世民小時候生病,李淵就有爲他镌刻彌勒造像祈福。按照佛教經典,“彌勒”梵文義爲“慈悲”, 將下生人世(“閻浮提“),徹底普救衆生,是在將來繼承釋迦牟尼佛位的“未來佛”,和淨光天女並沒有什麽關係。在正統的佛教理論中,彌勒直到現在也沒有降生,但由於彌勒在民間受到廣泛崇拜,所以也被借用,和淨光天女的故事揉雜在一起,稱太後即彌勒下生,當代唐爲閻浮提主(即塵世之主),感覺這並非一個信仰虔誠的佛教徒想得出來的,很可能確是出身草根的薛懷義的靈感,經法明等修飾潤色隆重出台。如果說《大雲經》是武後稱帝面向官僚士大夫的說明書,彌勒降生的神話就是向大衆推廣的普及版,雙管齊下,很快把女主正位的輿論吵得沸沸揚揚,轟轟烈烈的造神運動至此發展到了最高潮。
  
  爲了增強聖母受命的說服力,武後要求法明等對《大雲經》進行詳細注解,把晦澀的佛經結合當今時政一一講解清楚,讓普通大衆也能理解。這裏援引一段敦煌出土的《大雲經疏》的殘卷:
  
   經曰:即以女身,當王國土。…
   疏日:今神皇王南閻浮提(人世)天下也。
   經曰: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違拒者。
   疏曰:此明當今大臣及百姓等,盡忠赤者,即得子孫昌熾,… 皆悉安樂。……如有背叛作逆者,縱使國家不誅,上天降罰並自滅。
  
  由上可以看出,《大雲經疏》遠遠超出了佛經注解的範圍,完全是赤裸裸的政治說教,宣稱女皇受命的合理性,如果膽敢作亂必會招致上蒼的懲罰。佛意如此,萬不能違,佛法無邊,違必喪滅。有學者感歎道:“利用宗教來爲現實政治服務,在曆史上不乏其人,但像武則天這樣明目張膽地借佛教宣揚自己掌權的合理性,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畢竟她所面臨的阻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從她爲自己造的名字,到制選樣瑞、利用佛教,我們有理山相倍,武則天非凡的政治想像力,是其登上皇位一個重要條件。”
  
  《大雲經疏》由薛懷義監督完成,估計那意思是讓薛懷義這種文化水平也能看懂爲原則^_^ 也算他的大功一件,武後看了十分滿意,下令立即頒行天下,要求各州都要建一座大雲寺,寺內各藏一本《大雲經》,由高僧開壇講解。一時間,東起渤海,西止蔥嶺,南抵交趾,北至大漠,處處梵音高唱,《大雲經疏》如同雪片一樣傳遍全國各地。至今吉爾吉斯坦即唐安西四鎮中的碎葉城,仍然可以看到大雲寺的遺址,可見武後當時對全國的掌控力確實非同凡響,無孔不入的宣傳力度簡直可與如今的暴力營銷媲美^_^
  
  洛出書,表明她是儒家認可的聖天子;《大雲經》尊奉她爲佛祖首肯的未來佛;最後就連道教徒馬元貞也有率弟子上書擁戴,武後的皇帝資格認證書拿了一個又一個,載初元年的那個夏天就在熱火朝天的造假文憑中度過。她現在已經是三教共尊的不世出的聖君,上天的垂意明白得快要溢出來了,現在就差民意了。可恨一班大臣,泥雕木塑似的裝聾作啞,就沒一個動彈的。好在草莽間自有識時務的豪傑,不必定要依賴這批高層官僚。九品芝麻官傅遊藝率關中父老數百人伏阙上表,稱“天無二日,土無二主”,請武後代唐自立,降睿宗爲皇嗣。武後正中下懷,但人數太少,沒有答應,卻破例提拔傅遊藝爲正五品門下省給事中,僅僅三個月便直接超擢爲宰相,官運之亨通,簡直讓人瞠目結舌。短短一年間,傅遊藝的青衫變紅袍,紅袍換紫袍,人號「四時仕宦」。這是個在明顯不過的信號:富貴在此,願者上鈎!
  
  
  第二次大規模的上書請願很快出現,這次的主要人物仍然是洛陽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約有一萬多人,請求武後登基爲帝,武後謙然未許。官僚們再木頭也知道識做了,第二天,大批文武百官加入了這次推戴勸進的隊伍,發展壯大到了五萬多人,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並且“守阙固請”,聚在宮外不肯走地高聲情願,表現出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這時社會空氣已經完全被炒熱,耳邊是大雲寺的聲聲梵鍾,看到的是新推出的武周文字,接二連三的祥瑞讓人應接不暇,高僧名道不斷地現場說法,在九月豔陽的高照下,這一切彙成一股強大得不可抗拒的潮流,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回蕩:
  天命所歸,武周當興。
  女主正位,無人能違。
  
  人們的情緒已經燃燒至沸點,任何一點動靜,都會讓他們失態地大叫:“啊,看,有只鳳凰朝太後宮裏飛去了!”
  “啊,朱雀!又飛過來幾百只朱雀,象紅雲一樣!我看到了,你看到了嗎?”
  “快看天上!五色祥雲!若非至德天子,我輩怎能看到這樣的奇景?”
  
  …………………………
  
  在洛陽宮幽深的殿宇中,太後靜靜地看著這些已經接近癫狂的人們,任由此起彼落的呼喊聲如潮水般退去。
  她在等一個人。
  那個修長的身影終於出現,加入到勸進的人群中,略顯拘謹,有些不安。
  睿宗李旦。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4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43
   ——動靜鬧得這麽大,李旦就算是想不出面也不行了。
  
  很多史籍都說,諸子之中以旦最得武後歡心,雖長成亦不令出閣,一直呆在父母身邊:“我兒阿輪最小,特所留愛”。[15] 個人頗爲懷疑這個說法,不能忘記武後和高宗第一次出巡洛陽,因爲惦記長子李弘,走到半路特別派人接了來一家人共聚天倫;不能忘記李顯難産出世,武後特地爲其在龍門石窟造像祈福,並親披缁衣,爲他念佛誦經……他們幼年依偎在母親懷裏的時候,感受到的溫暖和關愛,想必也是同樣的真摯。只是名利場上無親情,就算是最偉大神聖的母愛也只能讓位。短短數年間,四個兒子只剩下兩個,一個長禁房州,一個幽囚宮內。旦在武後諸子中境遇最好,恐怕與他本性柔順聽話不無關係吧!
  
  六年高級囚徒的生涯,旦一直溫順地履行著傀儡皇帝的職責,充當著母親的布景板和活道具,只在每次重大禮儀活動中出現,臉上永遠挂著職業性的謙和微笑。他唯一一次試圖幹預朝政,是爲老師劉祎之請命,導致劉祎之立即被武後處死。從這一刻起,旦清晰徹底地認識到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地位。在這陰森冷酷權力撕扯的宮廷裏,愛如紅爐上一點雪,轉瞬便會消融。
  
  失去人身自由而又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旦只能沈默,以更加謙卑恭順的態度侍奉偉大的母後,忠實地執行他的每一項要求。在茫茫深宮裏,他沒有別的消遣,守著自己的妻妾和孩子,沈溺在尋章摘句的訓诂書中,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書法,直到夕陽帶著憂郁的橘紅沈沈墜入地平線下。然而試圖忘卻不等於可以擺脫,這樣看似平靜略嫌單調的生活,也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冰罷了,不知什麽時候便會碎裂,跌落入下面淒寒徹骨急流湧動的萬丈深淵。那華麗而森嚴的殿宇裏,月光下氤氲浮動的並非霧霭,而是淡淡的血腥氣。午夜夢回,具有文人氣質又曾經享受過父母親情的旦,想必會無數次地回憶起童年時代,隔著時光的河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母親。那時,她是那樣的溫柔甜美,那衣襟的香氣,那柔軟的發絲……
  
  或許他要怨恨的只是自己不該長大,歲月的河靜靜地流淌,那些溫情脈脈的鏡頭搖晃起來,美好的景象給收入到一個小小的水晶缸中,再也感觸不到母親的似水柔情,即使伸出來手來拼命挽留,也只能觸摸到冰冷的外殼而已。往昔的一切依然曆曆在目,卻已不複生命力,如同水中的珊瑚,靜默而美麗。
  
  並非夢幻,然而只留回憶。
  
  ……………………
  
  九月的天空,高亢而明亮。烈陽映照下的洛陽宮粲然生光,灼熱的碧空盡頭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人頭攢動,空氣似乎都已被煮沸。聚集前來請願的人越來越多,人人臉上都帶有酒醉般迷亂而遲鈍的喜悅,目光茫然而徒然地追尋著天際鳳鳥或朱雀飛過的痕迹。瘋狂在蔓延。
  旦靜靜地穿越人群,走向他偉大的母親,頭頂是豔陽高照,心中卻是凝定淒冷,安靜得如同飓風的風眼,火中的白蓮。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也許絕世的功業,只能通過絕世的隱忍來換,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亘古未有的女皇帝。浮塵陽焰,似乎都是犧牲者的血在飛濺。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會是什麽?旦不知道。這六年,他活過來了,那是因爲母親還需要一個傀儡皇帝做擺設。一旦她不再需要這個包裝,他還能活下去麽?
  
  光影在流動,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化作一朵血紅的曼珠莎華,燃燒如涅磐之火,鋪滿了前面的路。在佛教傳說中,這是黃泉路上能看到的唯一的風景,將引領亡靈走向天界,花香的味道,可以喚起死者生前的回憶。
  他擁有的,也只有回憶。
  身如芭蕉複如夢,在這個變幻無定的塵世裏,就算他貴爲皇子,甚至皇帝,也同樣不能把握自己的生命。那鎮定自若的操盤手,只有武後。無論是惶惑,是恐懼,還是無奈,他都必須走下去,在路的盡頭,和自己的命運,正面相對。
  
  史載:載初元年九月四日,皇帝睿宗加入到了請願勸進的隊伍,自請降爲皇嗣,改姓爲武,恭請太後登基爲帝,太後不許。如是者三,禅讓的儀式終告完成,太後矍然而起:“愈哉!此亦天授也!”
  
  紫宸殿上低垂了六年的紫帳徐徐拉開,這一次,她和世界之間再也沒有絲毫障礙。
  ——她終於完全而直接地掌握了整個帝國。
  
  [15]見《唐會要*諸王》及《舊唐書*高宗本紀》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1 11:45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1 11:47
登基大典選在九月九日重陽佳節,改元天授,這是繼永昌、載初之後的第三個年號了。國號定爲周,上尊號聖神皇帝,降睿宗爲皇嗣,賜姓爲武,更名爲輪,變成了皇嗣武輪。李旦這個名字,連同凋落的李家王朝,一起消失得連渣也不剩。武後,不,現在應該稱爲武皇,挑選這個日子來舉辦她的登基大典,自有其深意。無論宣稱她是彌勒降生還是淨光天女下凡的菩薩皇帝,都有意無意地強調了一個細節:即菩薩本身是超越性別,無所謂男女的,只是爲了普度衆生而化身爲女。因此武皇的女性形象實際上只是皮相幻化,佛法的博大精深絕非凡夫所能探知,《大雲經》裏稱淨光天女“舍卻天形,化爲女身”,即是指此。在純陽至剛的重陽節登基稱帝,正是對她女性角色的有意淡化,她會在稱帝伊始就前無古人地自上尊號聖神皇帝,也正是希望藉造神運動而減少人們對女主執政的抵觸情緒。從這裏我們可以約略體會出一代女皇對男權社會既叛逆又妥協的幽微心事。
  天授元年九月九日,神州大地上出現了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位女皇帝。
  
  身著天子衮冕服飾的武照親禦則天門,看江山如畫,萬民如蟻,在她的腳下匍匐跪拜。一切盡在掌握中。
  
  這一年,她六十七歲。然而時光似乎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迹,盛裝華服下的女皇臨風而立,看來宛如少女。或者是她一向保養有術,化妝得當,或者自信本來就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現在的武照信心堅強,意志如鐵,美夢成真的喜悅加上江山在手的從容,意氣風發得如同明堂之巅驕傲的金鳳。
  
  睥睨天下,主宰蒼生的感覺是怎麽樣的?
  
  十四歲初入宮的惶恐不安,感業寺的淒涼無助,做皇後侍女時的小心翼翼,殺女奪嫡視的辣手無情……數十年的戰戰兢兢,步步爲營,一次又一次斬情絕愛,嘗盡孤獨,終於換來這一刻,整個世界都爲她屈膝。
  
  無數的光影在她面前碎裂,這一刻曆史由她書寫名字。
  
  新興的周王朝以洛陽爲國都。爲了與西都長安抗衡,女皇下令從附近州縣搬遷了大量人口入洛陽,使洛陽成爲繼長安之後又一個人口過百萬的國際性大都會,她強烈的好勝心於此可見一斑。西都長安的李唐太廟自然是不能要了,改名爲享德廟,仍然供奉高祖、太宗、高宗,因爲女皇宣稱她的皇位正是繼承李唐三聖的。所以看到武周朝臣上言“天下者,神堯(高祖)、文武(太宗)之天下”時不必驚訝,不是他們有多不畏權勢,而是當時的官方說法。但太祖李虎等李唐先祖就不能再享受冷豬肉了,女皇要祭祀自己的祖先。
  
  九月十三日,武皇下令按天子之禮在神都洛陽立武氏七廟,以父親武士彟爲太祖孝明高皇帝,由上數五代武氏祖先爲帝,又尊西周的周文王爲始祖文皇帝,以武氏族譜上的始祖、周平王幼子姬武爲容祖康皇帝,大封武氏子弟如武承嗣、武三思等爲王,姑姐皆爲長公主,組成新的皇族宗室。翌月,又下制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氏的賦役。
  
  一些文章常用譏諷的口氣提到武照尊周文王、周武王爲祖先何等荒謬,西周皇室姓姬,而武只是谥號。這是把周平王幼子姬武當成了建立西周的周武王,姬武是東周的開創者周平王之子,因其手掌上有一"武"字形狀紋路,被賜爲武氏,後來他的子孫都以武爲氏,一般認爲這就是武姓的起源。武周以洛陽爲都,再建大周,正有複興武氏之一,因周平王建立的東周便是以洛邑爲都城。女皇尊周朝帝王爲祖先自然是存心攀附,但也沒有弱智到這個程度。
  
  此外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留意,女皇給父親的廟號是高皇帝,也就是周高祖。可見她並沒有視自己爲開國皇帝,所以沒有把高皇帝的廟號留給自己。在爲亡父而建的昊陵《攀龍台碑》中,力言武士彟已有帝王之象,只是時運未到,故先助唐起事。因此在武周所建的太廟中,李唐三聖也有同樣享受供奉,不過從主祭變成了配祭。這樣她一方面宣稱武周政權本是繼承高祖、太宗而來,一方面又以父親爲武周開國皇帝,顯然自相矛盾。實際上這套禮制本來就是爲男性皇統服務的,武照雖爲一代天驕,但只是個政治家,不是個理論家,她可以在大框架下修修補補,發揮附會,力圖自圓其說,卻無法把千百年來的倫理體係完全顛覆重建。因此武周政權從誕生伊始就面臨義理上的天然缺陷,隨著時光的推移而日益突出,帶來了一係列無法解決的倫理和統係問題,最終成爲武周政權的致命傷。
  
  承認繼承的是李家的家業,但自認是武家的女兒,且不願以開創者自居,女皇的做法使武李之間的矛盾一開始就現出端倪。李家現在已經不是皇族,武家才是皇族,女皇將李旦(還是用這個稱呼吧)及其子女都賜姓爲武,旦降爲皇嗣,12歲的原皇太子成器降爲皇孫,原本也是打算跟武家人同樣看待,旦之諸子同日出閣,開府置官署。未來的唐明皇李隆基當時受封爲楚王,史書上稱他“儀範偉麗,有非常之表”,年僅七歲,看來是個小帥哥,威風凜凜地帶了車騎隨從到朝堂見祖母。正好撞上武家新封的河內郡王武懿宗。武懿宗作爲當朝新貴,看見李家的一個小孩子居然車駕整齊似模似樣的,忍不住就想折辱挑釁。古人好像經常就爭道的問題發生爭執,薛大和尚是一個,武懿宗又是一個,下場自然也是討不了好去。說來這位武懿宗也夠廢材的,身材矮小,形容猥瑣,人品低劣而且毫無才能,跟人辯論笨嘴拙舌面紅耳赤地半天說不清,打契丹時畏敵不前卻大殺老百姓邀功請賞,留下“唯此二河,殺人最多”的歌謠,在素來看重門第、相貌、品德、口才的唐人眼中,簡直就是個人渣。他這裏吆五喝六,李隆基聽到立刻越衆而出,厲聲斥責:“這是我家朝堂,幹你何事?竟敢欺負我的隨從!” 武懿宗好歹也是個大人了,被這個小孩子一罵,居然還真給嚇住了,不敢再惹事,想來明皇當時也是很英氣逼人的吧^_^
  
  據說女皇聽說此事之後從此對李隆基另眼相看,很是寵愛,她當時的心情大概也和天底下任何一個老祖母一樣,看見出類拔萃的後輩而倍感欣慰吧,但由於害怕大權旁落,她不能不對自己的子孫心存防範。李旦的正式稱號是皇嗣,移居東宮,待遇一如皇太子,但並非皇太子。皇嗣是個暧昧不清的稱呼,表示是皇帝的子嗣卻非正式的國之儲君,加上女皇明顯地擡高娘家人的地位打壓李氏,給了武家人以不少希望,其中奪嗣心情最強的就是女皇的侄子武承嗣了。然而接受一個女皇已經是大臣們能承受的底線,決不會接受繼承人竟然變成武姓。於是,爲了奪取大周朝的太子之位,武承嗣聯絡諸多酷吏興起了一場又一場大獄,而李旦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險局面。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0:20
對於李唐宗室的剪除早在女皇登基前夕就已完成,然而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帝王統治尚算開明,民心未散,知識分子深受正統觀念影響,支持李唐勢力的朝臣就更多,對於新生的武周政權極爲不利。女皇對此心知肚明,對文武百官頗存戒心,甯錯殺無放過,永昌元年對徐敬真事件的處理便可見一斑。
  
  徐敬真是徐敬業的弟弟,揚州叛亂後坐罪流放,永昌元年潛逃回京,投靠好友洛陽令張嗣明。張嗣明基於朋友道義,甘冒殺身滅族之險助他北逃突厥,在那個告密成風、酷吏橫行的年代,得友如此,足慰平生。但徐敬真還是沒能順利達到突厥,中途被人認了出來,他和張嗣明都被判處死。案情應該說並不複雜,最後卻釀成一件罕見的大獄,朝野之士被牽連致死的不計其數。其中有徐敬真張嗣明存心報仇故意誣告的,比如平定揚州之亂的監軍魏元忠,平越王之亂大殺無辜的宰相張光輔,也有酷吏爭權奪利公報私仇下的犧牲品,比如做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興羅織陷害上司秋官尚書張楚金。太後一概處以死刑,就算是才華出衆又明知無辜的魏元忠也同樣拉到刑場上去,直到最後一刻才派專使特赦。宰相魏玄同,名將黑齒常之,也都是在這段時間被周興誣告致死。不過,武後當時的精力主要放在剪除李唐宗室和準備登基上面,對於朝臣的大規模殺戮是在她稱帝之後,尤以天授二年達到高潮。
  
  武照常被後人斥爲“淫刑之主”,刀鋒所指一類是她的親屬子女及李唐宗室,一類則是怨望不服的李唐舊臣。前者是她稱帝路上的必然障礙,也是她處心積慮主動誘殲的對象,酷吏不過是揣摩她的心意形式罷了。後者卻要複雜得多,她需要文武百官來幫她治理國家,其終極目的是建立一支忠於自己而又能幹高效的官僚隊伍,故此她對李唐皇室處理起來毫不手軟,對官僚集團則是又打又拉,以收買人心爲主,殺一儆百爲輔,殺戮本身已不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了。文盲酷吏侯思止用完就殺,魏元忠狄仁傑屢次下獄卻總能死裏逃生,並非偶然。而殺戮的對象也局限在中上層官吏中,下層官吏及百姓生活基本上不受影響,甚至還有所發展。社會基層不亂,高層動蕩洗牌但始終有一批優秀官吏主政,這正是武周政權能維持多年的原因。
  
  人們常常驚歎女皇對於親情的冷漠,如果說殺子殺女是她爲了爭奪皇位所付出的沈重代價,那她稱帝以後仍然毫不留情地處死議論她私事的三個孫子孫女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另一方面,她又對狄仁傑等大臣十分尊重,對民間百姓的辱罵譏諷更是表現了讓男人也愧煞的寬容大度。這看似極端矛盾的兩面,如果用利益來分析,來可以解釋得透了。作爲大家庭的族長,她可以全權處置不聽話的小輩,而作爲帝國的CEO,她需要善待自己的員工,特別是那些能幹的員工。如果說剪除李唐宗室是女皇主動出擊,酷吏希旨行事,那麽對於大臣的殺戮則並非女皇刻意爲之,更多是武氏宗親圖謀奪嫡和酷吏爲邀功請賞大肆羅織的結果,這兩方面的代表人物便是武承嗣和來俊臣。

  武承嗣是武後同父異母的兄弟武元爽之子。因楊氏與武氏宗親素來不睦,一開始武後對這些親戚是采取疏遠冷落、甚至打擊報複的態度。先是以退讓外戚爲借口,將兩個異母兄弟貶谪外放,之後泰山封禅毒殺魏國夫人,嫁禍武氏宗親惟良、懷運二人,毀家滅族,改其姓爲蝮氏,就連沒入宮中的女眷也逃不過楊氏母女狠辣的報複,比如懷運的嫂子善氏便被盛怒下的楊氏鞭笞到肉盡見骨而死。流放外地的武元爽也遭到株連,武承嗣等一幹武家小輩全部流配嶺南,落魄異鄉,由昔日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一下子淪落爲披枷帶鎖的罪犯家屬,說武後是讓他們家破人亡的殺父仇人,並不爲過。武後對諸武子弟的深惡痛絕還表現在她沒有讓武氏子弟中的任何一位來繼承亡父武士的宗嗣與爵位,而是選擇了一位外姓子弟外甥賀蘭敏之來襲爵周國公,令他改姓武氏,直到她對賀蘭敏之徹底失望。
  
  在親手處置了賀蘭敏之後,武後開始重新思考亡父的繼承人問題。中古時代宗族祭祀觀念濃厚,武後絕不會讓其父斷絕脈息,無血食之享。與太子弘爭奪最高權力的戰爭正值白熱化狀態,武後也急需找到忠於自己的幫手。血,畢竟濃於水。在母親去世、丈夫一心搞平衡,手中沒有軍權,宰相清一色支持太子的情況下,諸武子弟成了她沒有選擇之下的選擇。就這樣,武氏子弟在流放嶺南七年之後,命運再度出現轉機。小輩中最年長的武承嗣首先得到武後青睐,由嶺南召回,襲爵周國公。大概他的表現頗令武後滿意,不久,武氏宗屬也悉被召回。
  
  奧維爾在《一九八四》中傳神地描繪了溫斯頓如何在重重折磨下崩潰放棄自我的過程,常常令人看得毛骨悚然,其實對大多數人而言洗腦遠沒有那麽困難,生活中的一點點挫折就足以成爲人墮落的理由,自甘放棄做人的原則和高貴的堅持,變得卑賤而下作。他們並不認爲自己在沈淪,相反,他們認爲自己在吸取教訓,經曆成長,在生活的曆練下變得更聰明世故。“識時務者爲俊傑”這句話就是這麽來的吧。在天堂和地獄間幾經掙紮的武家小輩,已經完全沒有和姑母作對的勇氣,甘心做SM女皇腳下的卑順奴隸,並對她所擁有的神一般的力量,産生出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斯德哥爾摩症?笑。但由於太多的仇怨與不合,武後開始對他們並不信任,高宗去世之前武家子弟沒有一個做到宰相的。
  
  高宗去世後,武後正值奪權路上的重要關口,面對裴炎的不合作和徐敬業的叛亂,急需培養自己的親信。她曾經有意提拔楊執柔爲宰相,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要“宗及外家,常一人爲宰相。”在這種情況下,諸武開始陸續得到重用,武承嗣當然是最早受惠的一個。於是光宅元年,他屹禮部尚書的身份,冊封嗣皇帝睿宗李旦,算是大大風光了一回,不久又被提拔爲宰相,正式進入權力中心。
  
  只是猜忌心極強的武後,並沒有因此而放松對武承嗣的防範,光宅元年武承嗣才做了兩個月宰相便罷相,過了半年再度拜相,這回才做了一個月就又踢開。武承嗣不敢有半句怨言,以加倍的恭謙和柔順,來服侍自己非凡的姑母,“迎諧主意,鈎探隱微”,就連對她的男寵薛懷義也極盡谄媚,終於得到了武後的信任。垂拱以後,武後除了提拔武承嗣爲相之外,武三思等人也陸續升任相職,諸武紛紛用事,成爲朝廷內外一股不可忽視的外戚勢力,也是武後發動武周革命的重要支持力量。武後以周代唐革唐之命,諸武自然是歡欣鼓舞,自謂“武氏當有天下”。從力勸武後誅殺李唐宗室,建武氏七廟,到垂拱四年假造洛水寶圖,都可以看到武承嗣勤勞而笨拙的身影,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_^
  
  武周革命,女皇登基,自然少不了論功行賞。原本就是武氏嫡係襲爵人的武承嗣,進封魏王,並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權傾一時。宰相韋方質負責編修《垂拱格》,也算是老資曆了,就因爲接待他的時候不太禮貌,便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周興構陷,抄家流放,客死異鄉。由是人人震懼,宰相雖衆,多阿附武承嗣。躊躇滿志的武承嗣野心爆棚,他深知女皇對兒子並不信任,自以爲居功至偉又是武家的嫡係襲爵人,正該名正言順地成爲大周朝的太子,幽居東宮的皇嗣李旦便成了他的眼中釘,驚心動魄的奪嫡大戰隨即上演。

  武承嗣的野心雖大,卻並未表現出與之相符的智力和能力,一切跟著他偉大的姑母亦步亦趨,也找了一群人來上表勸進,找來鳳閣舍人張嘉福爲自己張羅。張嘉福爲朝廷命官,也不便出面,便仿效當年傅遊藝的例子,找來洛陽人王慶之聯絡數百人上書請立武承嗣爲皇太子,立即獲得以親民著稱的女皇接見。
  
  一個小老百姓如何會關心立儲問題並非女皇關心的重點,直接進入正題:“皇嗣爲我親生之子,爲何廢棄?”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王慶之文绉绉地引用了一句《左傳》裏的話,神靈不會喜歡異族的供奉,民間也不會祭祀異姓的祖先。“當今天下是誰的天下?是武家的天下,可皇嗣卻是李家的人,這非常不合道理。”
  “一旦陛下駕鶴西去,江山豈非又歸李家所有?”
  女皇沈默,這句話如同箭一般的刺入她的心裏。
  她可以讓李旦及其子嗣都改姓爲武,然而這只是出於自己的鐵腕而非旦的意願。一旦自己去世,壓力消失,太子旦登上皇位,複興李唐幾乎是必然的事。她畢生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苦心孤詣建立的大周朝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現。不管現在如何風光,她死後都難逃篡唐的汙名,而武周曆代祖先的牌位,也必定會被丟棄於道旁的塵埃之中。
  一生斬情絕愛,忍人所不能忍,難道就是爲了最後面對如此殘酷的結局?就算是王慶之不說出來,在女皇的心裏,也必定無數次地考慮過這個問題。
  只是茲事體大,女皇溫言送走王慶之,並賜以印紙許他可隨時求見女皇,找了兩位宰相岑長倩和格輔元來議事。
  
  岑長倩是初唐名相岑文本的侄子,也是當初武後趕在高宗死前急赴洛陽提拔起來的親信之一。當時任命的四位宰相因爲資曆太淺,特設同平章事之名,他們是郭待舉、岑長倩、郭正一和魏玄同。郭正一爲相不足數月即罷相,郭待舉坐裴炎罪被貶,魏玄同爲酷吏周興陷害致死,只剩下岑長倩一人。岑長倩在武周革命的活動中表現頗爲積極,上表請求改皇嗣爲武姓,作爲大周朝的儲君,請願勸進女皇登基,因此受到女皇的青睐,升位文昌右相,地位僅次於武承嗣,獲賜姓爲武氏,即武長倩。
  
  能夠在相位上熬到現在並且獲得賜姓的殊榮,岑長倩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做官本事毋庸置疑,然而即使是明哲保身缺乏原則如岑長倩,也無法接受女皇死後仍由武家人來接掌河山。
  “皇嗣現在東宮,爲陛下親身愛子,一向謙恭孝謹,並無過錯。” 岑長倩毫不猶豫地道,“何況立儲爲國之根本,豈臣民所能妄議!動辄結黨請願,非國之福。請徹查此事,切責上書者,以儆效尤!”
  格輔元隨即附和,力請徹查幕後主使,解散請願團,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兩名宰相都堅決反對,事情是進行不下去了,何況剛剛改天換地,也無謂多生是非,女皇就此把立儲之事壓下。武承嗣第一次沖擊儲君之位的努力宣告失敗,意興怏怏地把張嘉福推出來頂缸,斥責了幾句,但也並沒有當真加罪,對於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擋道宰相的怒火卻已經燃燒到極點。
  
  武承嗣看得很清楚,個性溫和又一直處於囚禁狀態的李旦根本無力反抗來自外界的攻擊,女皇爲了大周朝能傳諸後世也同樣希望由武姓人繼位,現在的問題其實是武家人與忠於李唐的朝臣之爭。要除去這些礙事的朝臣,最好的幫手就是酷吏。女皇登基後爲了收買人心已經處死了周興等一批酷吏,但新一代的酷吏卻更狠,更毒,做事更不擇手段,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來俊臣。
  
  岑長倩是爲數不多的幾位賜姓寵臣之一,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武承嗣和來俊臣當下一合計,以吐蕃犯邊爲名,推薦岑長倩出征吐蕃,將他暫時調離朝廷。岑長倩率軍剛一離京,來俊臣立即下手,逮捕了岑長倩的長子。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養尊處優的宰相公子一旦如虎似狼的酷吏手裏,便如同送進廚房的鹿,一點掙紮的余地都沒有。在來俊臣的酷刑逼迫下,不僅供出了岑長倩和格輔元,更招認有包括著名書法家歐陽詢之子歐陽通在內的數十位朝臣,都反對立武承嗣爲皇太子。來俊臣立時上奏,岑長倩等人相互串聯反對立武承嗣爲皇儲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爲了確保李旦的皇嗣地位,以備日後複辟李唐。
  
  來俊臣不愧是精通心理學的大行家,這句話正好刺入女皇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那是對生老病死無法逃脫的恐慌和擔憂,百年之後幼子即位江山易主的不安與不甘。岑長倩曾是她的寵臣,然而歸根到底除了自己她不曾真正地信任過別人,對於人性的惡她了解太透,從來不抱任何幻想。裴炎、劉祎之……太多的前車之鑒,曾經的盟友在最後一道底線前決裂,任何一點點憐憫和溫情都可能讓自己萬劫不複。可以錯殺,不可放過!禦座上的女皇再一次抽出血刃,多年以來,她就是這樣成功的。
  
  岑長倩率領征討吐蕃的大軍一路西行,卻在中途接到朝廷的命令回師返京,征衣汗迹未幹,風塵仆仆,神都洛陽如一片巨大的陰影出現在疲憊的歸人眼中。迎接他的是來俊臣派來的捕吏,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代寵臣岑長倩就此锒铛入獄。當朝宰相、手握重兵的武威道大總管,賜姓武氏……這一項項榮譽和權位,都救不了他。謀反的帽子一旦壓下來,這個人就死定了。
  
  不是沒有試過抗爭。面對酷刑,岑長倩表現出了比兒子更爲堅強的意志,不管如何拷打,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有謀反的意圖:“陛下已有皇嗣,魏王奪嫡於國不利,臣等據實上奏絕無謀逆之心。”審訊進行了數月,一直沒有進展,來俊臣終於失去了耐心,將岑長倩、格輔元、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全部處死,僞造了口供和簽名,上呈女皇。
  
  消息傳開,舉世皆驚。就因爲反對立魏王爲嗣,兩位宰相和數十位朝臣的性命,便如同草上之露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武承嗣借案立威,人人震懼,風頭一時無兩,他的米飯班主聖神皇帝武照卻陷入了沈默。以她的性格,岑長倩一旦下獄也很難逃得性命,可是事情很明顯是武承嗣利用她的權力欲來鏟除異己。一向都只有她利用別人的,現在卻被別人利用了,女皇的心裏,也不禁有些異樣的感覺。
  
  然而武承嗣得意非凡,初試鋒芒便大獲全勝很讓他有點飄飄然,女皇更特許王慶之可憑印紙隨時求見,還不趁熱打鐵更待何時?王慶之得令,於是屢屢求見,力呈立武承嗣爲皇太子的重要性與必要性,說到激動處大哭、撞柱、尋死,不一而足,終於把女皇給惹翻了。武承嗣犯了一個大錯誤,把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的愚民政策用到了上司頭上^_^
  
  小民沒有拒絕的權力,這就決定了他們無法作出絕對客觀的判斷,即使是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他們也無法逃過媒體的轟炸。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北京新興醫院的不孕不育廣告是我看到的最沒技術含量最無美感的廣告,我發自內心地痛恨它,甚至因此恨上了做廣告的唐國強,但一遍又一遍的強力轟炸竟然也會記得它的名字,這是多麽無奈的事!
  
  但對於當權者而言,情況就不一樣了:真理重複一千遍都會覺得煩,何況是謊言,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是玩弄這一套的行家。對於剛剛登上皇位正意氣風發大展宏圖的女皇來說,整天提醒她準備死後由誰繼位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就像大亨剛娶了嬌妻立刻被人關懷如何確定遺囑一樣,理智上可以接受,卻受不了再三追問,而且是這種尋死覓活的追問。女皇叫來了鳳閣侍郎李昭德,杖責王慶之一頓,給他個教訓。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32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0:31
杖指打板子,責指喝斥,按女皇的本心,是嫌王慶之太不知進退,略施薄懲,不過她找來的是鳳閣侍郎李昭德。李昭德正值盛年,素以精明強幹、不畏權貴著稱,對武承嗣及一衆跟屁蟲們深惡痛絕,得此命令不禁喜心翻倒,叫左右把王慶之架出宮門外示衆。糾集起來擁立武承嗣的請願團見狀頓時呆了,怎麽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李昭德冷笑,朗聲宣布:“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今奉皇帝制予以懲戒!”左右高聲應和,亂棒齊下,王慶之的口鼻漸漸沁出血絲,開始還有些掙紮,終於寂然不動,一探鼻息,竟然一經死了。這樣的描述絕對沒有誇張,通鑒的原話是“命撲之,耳目皆血出,然後杖殺之,其黨乃散。”王慶之只是當時投機獻媚以求富貴的衆多小人物中的一個。他們之中,眼光準運氣佳如傅遊藝,也不過享受了半年的富貴,如王慶之這般“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占了大多數吧!除了視力不好跟錯武承嗣這樣的豬頭老大之外,女主的喜怒無常天威難測恐怕才是根本原因。只是由來富貴險中求,王慶之既然有一步登天的雄心,就該做好將身家性命都置於賭桌上一把輸光的準備,落到這個下場也算是爲理想而獻身了。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被當場打死,這樣的視覺沖擊力無疑極具震撼,人人心膽俱裂,苦心組織起來的百人請願團就此一哄而散。武承嗣靠連殺兩位宰相建立起來的威勢,給李昭德一頓棍棒打得煙消雲散,此後他雖然多番沖擊儲君之位,卻再也沒有聯絡遊民請願,應該是吸取了這次的教訓吧^_^ 止不住得意的李昭德意氣風發地回報武皇:“陛下放心,王慶之再也不會來打擾陛下了!”
  武皇心思一轉,已知究竟,一震道:“你殺了他?”
  李昭德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輕松與佻達:“下人下手不知輕重,也沒想到這人這麽不經打。”
  武皇霍然長身而起,淩厲的目光直直地逼向李昭德。
  李昭德含笑以對,甚至不屑於掩飾心中的快樂。
  四目相對,彼此都把對方看得通明透亮。
  
  畢竟令由己出,武皇心念數轉間話終是難以出口,只能化作一聲長歎:“昭德也不贊成立魏王爲太子麽?”
  “那當然。”李昭德坦率地說,“臣不明白陛下是怎麽想的。天皇爲陛下之夫,皇嗣爲陛下之子,要是兒子都靠不住,那侄兒就更靠不住。”
  李昭德的話簡潔明快,卻直刺人心。對於報複心強疑心病重的武皇來說,世上原不存在信任和溫情,她不相信這些東西。李昭德直指武承嗣之不可信任,遠比誇獎一百句李旦天性純孝更有效。不能忘記武承嗣的父親是死在她手中的,令武承嗣一夜之間由官宦公子淪爲罪囚嘗盡白眼也是拜她所賜,不錯武承嗣現在是對她畢恭畢敬,但無非懾於威勢,惑於富貴,一旦失去這些外在的倚仗,他會真心地敬愛她麽?
  已經被人刺中軟肋,嘴上仍然不肯認輸:“但王慶之說得也不無道理,江山不能給異姓人繼承。”
  “皇嗣不是已經改姓爲武了麽?”李昭德永遠是那麽能言善辯,“陛下如果是爲身後事打算,就更不能立魏王爲太子了。兒子立廟祭祀父母天經地義,從來沒聽說過侄兒會立廟祭祀姑母的。”
  武皇語塞,她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李昭德,反而在被李昭德慢慢說服,他說的每一句話,聽來都是那麽在理,確確實實地在爲她著想。
  李昭德察言觀色,知武皇已經意動,就差最後一根稻草了。“陛下身有天下,爲天皇臨終顧托,陛下若將天下傳給武承嗣,他是否會立廟祭祀姑母不說,至少天皇是絕對得不到血食的。”
  
  提到已故的高宗,挑動起了武皇心底的最後一絲柔情。往昔的一切如流水般在眼前掠過,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他是她再出生天的恩人,是她邁向皇位的障礙,權力撕扯,心事浮沈,不管是愛還是恨,那都是一種深入骨髓、永難磨滅的感情。
  “你說得對,這些不能不考慮。”武皇以一聲長歎結束了這次談話,也終結了武承嗣第一次奪嫡的美夢。李昭德從此成爲武皇眼中的紅人,不久便超擢爲宰相,自然,這更讓武承嗣恨得牙癢癢的^_^

  可是武承嗣還沒來得及下手,李昭德已經搶先一步,密奏武皇:“魏王威權過重,不可不防,請陛下三思!”
  武皇一怔,有些不以爲然。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向是她的忠實信條,但武承嗣有多少斤兩她一清二楚,身後之事固然說不好,只要她活著一天,諒死了武承嗣沒這個賊膽。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承嗣是我的侄兒,所以才會委之以腹心。”
  然而這點信心敵不過李昭德那堪比蘇秦張儀的舌頭。“姑侄之情怎比得上父子之親。”李昭德不以爲然的撇撇嘴,“爲了皇位,以子弑父尚且屢見不鮮,何況侄兒?魏王奪嫡失敗,難免不懷恨在心,以親王之貴複兼首席宰相之尊,陛下萬事托之以腹心,一旦有變,只怕悔之莫及!”
  李昭德可謂洞悉人主心事。這話要是換了上官儀對高宗說出來,便是疏不間親,寵臣怎比得上老婆重要?但武皇原本就是從親人手裏奪得帝位,這方面的防範之心自不可與他人相比,勸她放權或會置之不理,勸她抓權大多從谏如流^_^ 李昭德這一席話直聽得武皇如醍醐灌頂,句句入心,矍然道:“有道理!若非愛卿提醒,朕幾乎鑄下大錯!”
  
  於是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長壽元年,公元六九二年),武氏親王武承嗣並武攸甯雙雙罷相。但同時又啓用母親楊氏一族的楊執柔爲相,可見武皇依靠外家執政的心思並未改變,只是更加注意勢力制衡,不再單純地依仗武家人。雖貴爲帝王,富有天下,卻找不到一個足堪信任的人;縱有文武百官無數,所能相信依靠的也不過就是自己一人而已,不是不令人悲哀的。
  
  此番武承嗣奪嫡不成,反而連首席宰相之位也丟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謂完敗。一打聽居然又是李昭德幹的好事,這個仇可就結大了。氣急敗壞的武承嗣趕緊跑到武皇面前去說李昭德的壞話(豬頭就是豬頭),可李昭德早已打過了預防針,武皇怎麽還會聽得進去?反而把武承嗣教訓了一通:“自從我開始重用李昭德,晚上才能睡得著覺,不用那麽煩心。昭德是爲我分憂解勞,可比你強多了!”
  
  世上如果還有比被對手擊敗更讓人吐血的事,就是事後米飯班主還數落你不如你的對手^_^ 悻悻然地退出來,看著紫袍玉帶赫然已是三品宰相的李昭德,眉梢眼角都是放肆的譏诮和嘲弄,心裏的郁悶就更別提了。
  
  事實上長壽元年前後正是李昭德寵遇最甚的時候,時人有雲:“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張,不可勝數。”[2] 雖爲政敵攻讦,不免有所誇張,但武皇確實對這位寵臣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文盲酷吏侯思止要娶妻,武皇命政事堂議之,李昭德仰天一笑:“是大辱國,是大可笑!”酷吏的狠毒,無人不懼,何況議婚是出自武皇之令,然而李昭德看不順眼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言笑晏晏,百無禁忌。
  
  武皇好祥瑞,天下皆知,不斷的有人敬獻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求取封賞,李昭德偏偏對此不以爲然,而且不止於腹誹,很討人厭地喜歡當衆揭露。有人從洛水裏面撈了一塊有紅點的白石,忙不叠地跑來獻寶:“雖是頑石,卻有赤心。”
  李昭德冷笑,也不管是不是在禦前,當著皇帝及一衆朝臣喝斥道:“胡說!這塊石頭有赤心,那其它石頭都像謀反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開懷大笑,就連皇帝都給逗笑了。然而只要想一想在一個翻臉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面前,指出所謂天意祥瑞不過是一場可笑的騙局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就不能不佩服李昭德的膽量和機智。
  
  要知道,那是酷吏當道、告密成風的時期,武皇稱帝的頭幾年正值酷吏政治血腥的巅峰。朝臣們每天上朝與妻兒的道別都可能是一次訣別,以至於在宮門守衛引導官吏入見皇帝的宮婢嘲諷地將他們稱之爲“鬼樸”,意思是“又有送死的來了”。神都洛陽的制獄衙門麗景門,也被稱爲“例竟門”,入此門內,再無生天。
  騎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亂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因拒絕來俊臣的索賄,被逼自殺身亡。
  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參與廢中宗密謀因而賜姓爲武的玉钤衛大將軍張虔勖,被來俊臣不問一款,以亂刀斫殺,枭首於市,事後僞造罪名上奏,無人敢言。
  生性謹慎、上朝時每次站立的地方都毫無偏差的名臣魏元忠,每隔三、四年就會被酷吏構陷,罪當棄市,又每次到刑場上被皇帝特赦……
  
  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得很長,而宰相身爲百官之首,位高權重,尤爲武皇所忌。用一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從武皇臨朝稱制開始算起,一共用過七十五個宰相,每人平均任期三個半月,其中百分之六十被貶殺,她自己親手選拔的宰相被流被殺的也有二十四人,熬到她下台還有平安保住性命的宰相僅有四位。
  
  武周朝任相時間最長並且善始善終沒經曆什麽波折的宰相有3位,頭一位是以谄媚出名的“兩腳狐”楊再思,知政十余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蓮花似六郎(武皇男寵張昌宗),非六郎似蓮花”。
  第二位是爲相六年余的蘇味道,此公爲文章四友之一,文采頗爲不俗,可惜做官講話就像和尚打機鋒,要他拿主意滿口的外交辭令,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無可無不可,留下個成語叫做“模棱兩可”。
  第三位便是爲相五年的婁師德,信奉的哲學是“如果別人吐你一臉唾沫,不要生氣,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幹,這樣別人才能出氣,你才能不得罪他。”後世衍生的成語便是“唾面自幹”。
  李昭德很榮幸的和後面兩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兩可,一位唾面自幹,他就是想不拿主意也不行了,何況他還是那樣飛揚跋扈的德性^_^
  
  不必因此而鄙薄蘇味道和婁師德的失語,對前文還有印象的朋友,應該記得高宗時期面對吐蕃的節節進逼,四十九歲還跛了一條腿的婁師德,毅然棄文從武,頭紮一條紅布帶,應征猛士,八戰八捷,保住大唐西陲的安甯。只是在戰場上英勇無畏一往無前的將軍,卻也害怕酷吏的構陷,君王的猜忌。突厥克星程務挺的下場,名將殺手黑齒常之的隕落,……太多的前車之鑒,足以讓婁師德心生警惕。在那個誣告成風人獸莫辨的年代,自始至終不曾通過陷害他人來求取富貴,只是一味的委屈自己,也實在沒什麽好苛責的,何況他還舉薦了一代名相狄仁傑呢!
  
  然而仍然是難過的。當雄鷹小心地收斂起羽翼,唯恐被籬笆上的荊棘所刺傷;駿馬被套上鞍辔,不安地局促於槽廄,金戈鐵馬壯懷激烈的武士,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匍匐在萬乘之尊的腳下。這其實並不是婁師德一人的悲劇了。從自媚於上的衛青,恂恂然似不能言的李靖,再到後世郁郁而亡的狄青,屈死風波亭的嶽飛……要明哲保身全始全終,便只能放棄自己的驕傲和個性。“淒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從晚清詩人蔣智由的這句詩裏,我們可以聽到一個民族從曆史深處傳來的那一聲歎息。
  
  只是在這樣萬衆鉗口令人窒息的政壇空間裏,李昭德的倔強和放肆就顯得更加可貴。不可一世的聖神皇帝照樣惹,聞風喪膽的瘟神來俊臣照樣罵,杖殺王慶之,黜退武承嗣,後來還收拾了侯思止,這類事中的任何一件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但他毫不在乎地做了,事後還快樂地扮一個鬼臉,仿佛對他來說,人生的樂趣,就是跟死亡賽跑。一直不太理解武皇爲何會如此偏愛李昭德,即使只是短短的幾年。武皇的寵臣大多是謹慎內斂的,如以前的劉祎之,如後來的狄仁傑,李昭德卻是個大大咧咧、惹是生非的主兒。或者是看多了太多的唯唯諾諾,李昭德那有點尖銳的直率反而讓武皇感覺新鮮吧。在陰沈靜默的武周朝堂上,他那明快爽利的笑,如同一道劃破天際的虹。
  
  只是李昭德雖然能夠挫敗武承嗣的奪嫡之謀,卻無法消弭武皇對兒子根深蒂固的懷疑和猜忌。外賊易去,心魔難除,作爲天然的皇位競爭者,李旦即使再逆來順受,也不能讓武皇徹底放心。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讓他最痛徹心肺的打擊,不是來自於武承嗣這樣的政敵,而是源於一次莫名其妙的飛來豔福——武皇身邊的一個侍女看上了他,僅僅是個侍女而已。
  
  注:
  [1]《舊唐書*李昭德傳》:“自我任昭德,每獲高臥,此人是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
  [2] 見前魯王府功曹參軍丘愔彈劾李昭德的上疏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40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0:41
李唐皇族的遺傳基因大概不錯,俊男美女的比例極高。一向吝惜筆墨的史官也往往會蕩開一筆,稱贊他們的風雅和俊美。史稱章懷太子賢“容止端雅”,懿德太子重潤“風神俊朗”,形容安樂公主李裹兒的竟然是“姝秀辯敏”“光豔動天下”,印象之中《後漢書》裏面談到盛裝華服的昭君也不過是“光明漢宮,竦動左右”而已。看來安樂公主雖然蛇蠍心腸得讓人怕怕,但也同樣是位豔光四射的絕色美人,否則中宗也不會這麽寵愛她了。
  
  史書上沒有具體記載李旦的容貌,只稱他謙恭好學,雅淡溫和,不過生子如李隆基“儀範偉麗,有非常之表”,想必也不會醜到哪裏去。落難皇子,沈靜內斂,彬彬有禮,自有一種奇特的吸引。李旦對他偉大的母親極爲恭順,請安問好不敢稍有差池,一來二去,竟惹動武皇身邊的戶婢團兒春心萌動。所謂戶婢,就是掌管宮中門戶負責引導人觐見皇帝的宮女,團兒心思靈巧,能說會道,頗得武皇看重,一向自視甚高,希望能攀上高枝,脫離宮婢的身份,而她看上的這位貴人,不巧正是皇嗣李旦。可憐的李旦早已被母親炮制成驚弓之鳥,哪敢再去招惹這些女王蜂?任憑團兒百般勾引,只詐做不知,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之入定。女色狼泡帥哥半天沒能得手,不禁大爲不滿。不滿這個詞還太輕了,事實上,團兒怒了。
  
  於是中國曆史上罕見的一幕發生了。從來只有少爺調戲婢女不成惱羞成怒百般刁難,到了武周治下居然變成婢女騷擾少爺不成設計陷害(嗯嗯,還是皇子)。不過團兒還是舍不得傷害心上情郎的,一口怨氣全噴到了李旦身邊的女人身上,好比現在被老公抛棄的怨婦,大多是怪狐狸精不好。按照團兒的想法,自己這麽才貌雙全容華絕代(人太自戀了沒辦法-_-|||),皇嗣怎麽會不喜歡,一定是他身邊的醋壇子作怪。李旦的正妃爲劉氏,原本應該是皇後的,現在跟隨老公降爲皇嗣正妃,生長子成器及壽昌公主和代國公主。另有德妃窦氏最爲得寵,生有唐明皇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公主。兩人都是出身名門的淑女,守著老公孩子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怎知竟然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一個宮婢。團兒給她們炮制的罪名也夠厲害的——施蠱詛咒女皇,罪當滅族!武皇身邊一個侍女都這麽強,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她們對陛下早已懷恨在心,夜夜都施法詛咒陛下早死。”明知道這話一出口就是若幹人頭落地,竟爲了莫須有的事情陷害無辜,真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怎麽會這樣狠毒,只能說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吧。
  武皇聽了之後,面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甚至連追查的意思也沒有,就把事情壓下了。團兒的心裏不禁有些忐忑:難道說武皇並不相信自己?還是她並沒有把這當作回事?
  武皇的確沒有把這當作回事,確切地說,她沒有把兩個媳婦的生死當作回事。用得著查麽?殺了算了。
  
  正月初一,武皇親臨萬象神宮,破例啓用魏王武承嗣爲亞獻,梁王武三思爲終獻。兩邊高奏起聖神皇帝禦制的神宮樂,九百名舞姬隨樂起舞,不時伏地擺出各種字形來。這是武皇自制的新鮮玩藝兒,有點像現在的大型團體操,隨著音樂變換隊形,一會兒都舉起黃牌組成標語“申奧成功”,一會兒把黃牌反過來變成綠牌,字樣也變爲“相約二零零八”。武周時代當然不流行這種標語,無非是排成“福”、“壽”、“武周江山萬萬年”之類。時代過去一千年,人類的想象力還是那麽貧乏-_-|||
  
  熱鬧的場面只能更凸顯出皇嗣李旦的尴尬,這樣大型的慶典,武皇竟然選用兩位武家人爲亞獻和終獻,絲毫沒有他的份兒。這無疑是個清晰的信號,藉著初冬冷冷的空氣傳達給了衆位朝臣:——皇嗣在皇帝的心裏,原來不過如此。玉堂金馬、花團錦簇中照見李旦那有些寂寞但仍然謙恭的微笑,他早已習慣母親加諸在他身上的種種羞辱,只是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正悄悄地向他襲來。
  
  次日清晨,他的妻妾劉氏和窦氏照例去嘉豫殿向皇帝也就是她們的婆婆拜年問安,然後……
  沒有然後。
  ——她們再也沒有走出那華麗而陰森的宮門。
  
     據說,她們有順利地觐見皇帝,但之後便無人見過她們的影蹤,也無人知道她們的下落。兩個金枝玉葉的貴婦人,就這樣離奇地人間蒸發了。
  
  換句話說,二妃是在向皇帝賀年請安完畢退出時遇害的,但她們的屍體是如何處理的,卻一直是未解之謎。若幹年後,已登基爲帝的睿宗嚴查細究,把嘉豫殿的每一塊地皮甚至屋頂都翻了過來,也沒能找到她們的屍骨,只得用她們常穿的衣物在洛陽城南招魂禮葬。
  
  劉妃爲刑部尚書劉德威的孫女,以溫柔孝順著稱,高宗李治親自揀選爲愛子嫡妃,並大宴賓客,欣慰地道:“我兒阿輪最小,特所留愛,比來與選新婦,多不稱情;近納劉延景女,觀其極有孝行,複是私衷一喜。思與叔等同爲此歡,各宜盡醉!”[3]可見對這個兒媳頗爲滿意。
  
  窦妃的出身更爲高貴,是著名的虜姓高門扶風窦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後窦氏的家族,族人將相輩出,聯姻帝室,唐以來最爲貴盛。史稱窦氏“姿容婉順,動循禮則”,應是位風姿柔媚,婉約娴靜的麗人,卻莫名其妙地遭此橫禍,成爲繼周王顯嫡妃趙氏之後又一位慘死在武皇手裏的兒媳,連屍骨也沒有留下。
  
  劉窦二妃其後都被追谥爲皇後,但對這兩位薄命女子而言,生前富貴固然零落如草上之露,死後的尊榮也寂寞如陌上之花。她們的淒慘遭遇,因爲涉及皇家一段難以啓齒的往事而被刻意回避,遺落在風沙和塵埃之中。那靈動的眉目,那溫柔的笑語,大概只能在她們的孩子心中,還能留存一抹淡淡的悲哀的舊影吧。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遠避政事只求在溫柔鄉中忘懷一切的李旦,一夜之間妻妾雙亡,世事之離奇與荒謬,如上演鬼片:淒迷的晨霧中,飄來一盞幽冷如鬼火般的宮燈,便永遠帶走了他心愛的女子。
  賺人眼淚的鬼片不會這樣結束。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甯采臣,也可以在大俠燕赤霞的幫助下,鼓足勇氣努闖鬼蜮,大戰黑風老妖,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李旦不能,不敢。因爲他要面對的是他的君王,他的母親。
  論公,她是一國之君;論私,她是李家的族長。論能力,她殺死他容易得如同殺死一只螞蟻;論義理,兒子不能爲媳婦違逆母親。
  被譽爲最偉大最無私的母愛,一旦沾染上權力的毒液,竟然會扭曲到這個地步,真實的曆史,遠比影視劇更殘酷。
  
  旦只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無可忍也要忍!
  李旦嚴令東宮諸人不得談論劉窦二妃之事,也沒有舉行任何超度儀式或紀念,每天舉止如常,神色仍然平靜,仿佛這兩個活色生香的女子從來就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每日的生活如上演活劇,要怎樣的毅力才能壓制住心底的哀傷,要怎樣的努力才能控制住雙手不再顫抖?
  面對著母親淩厲得似要看透人心的目光,旦垂眉斂目,馴服如故。不管武皇是否真的相信旦遭此大變竟會沒有一絲怨言,起碼她沒有找到動手的理由。
  
  然而窦妃的母親龐氏卻沒能沈得住氣。這位驚慌的婦人擔心禍延家族,於夜裏焚香祈禱全家平安,被惡奴告發,說她在爲女兒詛咒皇帝,罪當處斬。
  考慮到窦氏家族與李唐皇族世代聯姻,貴盛無比,有理由相信這樣嚴厲的判決是武皇有意爲之,本來就想找機會鏟除這個重點防範對象,有司不過希旨而爲。事實上主審此案的監察禦史薛季昶便立刻被武皇提升爲門下省給事中。
  聖意已經如此明顯,眼看窦家立刻面臨家破人亡的大難,窦家人拼死一搏,求見侍禦史徐有功訟冤。在那酷吏橫行的年代,他是唯一一個敢冒險和酷吏鬥爭,甚至當廷直谏駁回武皇聖旨的廉吏。
  
  徐有功,外號“徐無杖”,因他在州縣做了三年的法官審案竟然沒有一次動用刑罰。他不僅是唐代最著名的法官,也是整個中國法制史上罕見的屢屢駁回皇帝诏旨、敢以生命去捍衛正義的清官。在審理越王謀反一案,有人替李沖收私債又通書信,徐有功認爲他並非魁首,而是支黨,因此不應處死,惹得一心想殺人立威的武皇怒氣沖沖。這個大膽的家夥,竟然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給武皇上了一堂法制課,援引各條條款款說明什麽是魁首,什麽是支黨,兩人在朝堂上唇槍舌戰,激烈交鋒,嚇得一衆文武臉色發青。最後的結果是武皇收回成命,該人得以免死,徐有功的大名也不胫而走。
  
  在明確了解到皇帝的心意之後,徐有功已經是窦家人最後的希望。然而判決書已經下達,龐氏也被押赴刑場,千鈞一發之際,徐有功快馬傳牒有司暫緩行刑,他出手了。
  ——爲了維護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無辜人士,這位從六品下的芝麻官侍禦史,再一次大無畏地挑戰皇權。
  
  注:
  [3]《舊唐書*高宗本紀》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4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0:51
爲龐氏鳴冤的奏章很快送呈武皇禦前。徐有功,她記得這個名字。事實上,她根本沒可能忘記:裴炎之後,他是唯一一個敢在朝堂上和她硬碰硬爭到底最後迫她收回成命的人,然而裴炎是首席宰相、顧命老臣,而徐有功只是一個從六品下的侍禦史而已。那是個淡定如鶴的男子,眉宇間卻自有一種志不可奪的堅毅神采,任何場合都不見他失禮,但任何壓力都不能讓他低頭,即使面對萬乘之尊的雷霆之怒,也仍然神色不變侃侃而談,言辭謙恭卻字字入心,既讓她敬佩,卻又感覺憤怒,一種可以征服天下卻無法征服眼前這個人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面對徐有功的屢屢違旨,武皇有些不耐煩了,一而再,再而三,當皇帝的權威是紙糊的麽?大筆一揮,以徐有功與龐氏同黨通謀,判處絞刑。她要徐有功爲他的膽大妄爲和多管閑事付出代價,她要看著這樣一個倔強傲岸的男子怎樣在死亡的重壓下露出醜陋的本相,那鋼鐵般的外殼怎樣被撕碎扭曲,所有的驕傲和堅持象陽光下的薄冰一樣迅速融化。多年以來,她早已看慣這樣的演出。
  
  然而徐有功做出的是第三種反應。聽到這個消息,他既不曾痛哭流涕後悔莫及,更不曾恐懼不安搖尾乞憐,靜靜地站立當地,唇邊居然又慢慢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原來如此。死就死吧,世上豈有永遠不死之人?”他灑然微笑,如釋去身心重負,照舊回家吃飯、睡覺,就連離去的步伐,亦是同樣的輕松自如。
  
  無法想象那一抹微笑給武皇帶來的震撼,不過史書上的一些記載讓人頗覺有趣,稱有人認爲徐有功的鎮定自持只是公開場合勉強裝出來的,回到家裏一定會露出本相,於是跑到他家裏偷 窺,發現他已經沈沈入睡。嚴重懷疑這個心理陰暗的人就是武皇,派人監視大臣的舉動密切注意事態發展這種事,聖神皇帝既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後一次^_^
  
  並不相信儒家人性本善那一套,但見過太多黑暗面的武皇,面對徐有功這樣的耿介之士,應該也是感慨叢生的吧。少女時代就進入九重深宮,靠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一路厮殺過來,早已經變得心如鐵石,但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正義倫理總會潛移默化地給人以影響,事事從利益出發,並不妨礙她對正邪是非的判定。甚至也有這種可能,見慣了太多口是心非之徒,武皇反而會對真正的君子越發敬重吧,如同已經習慣在冰天雪地裏跋涉的旅人,內心深處仍然貪戀著爐火的溫暖。總之,武皇再次召見了徐有功,態度仍然淩厲,劈頭就問:“卿近來審理案件,爲什麽錯放了那麽多人!”
  
  徐有功再拜,恭敬地答道:“臣下失察放錯了人,是人臣的小過錯。然而對生命的憐惜和慈悲,卻是王者的大德,請陛下三思。”
  
  武皇沈默,久久未發一語。
  
  不久案情重新裁定,龐氏得以免死,與三子同流嶺南。這件事還有一個背景,團兒的奸謀被人告發,盛怒的武皇杖殺團兒,但徐有功仍然被免職爲民,——驕傲的皇帝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過失。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那麽也不過就是戲台上屢見不鮮的故事之一,直言敢谏的忠臣如何憑借自己的正直折服了驕橫跋扈的皇帝,自己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後,終於救出了無辜人士,奸人也得以授首。我們除了贊歎大臣的浩然正氣之外,學到的也就是專制統治如何黑暗之類的類型化說法。這麽貼標簽當然也不能算錯,但以此來概括武皇和徐有功之間的關係卻有簡單化之嫌,兩年之後,武皇再度啓用徐有功,武皇任命的意圖以及徐有功當時的反應,都頗值得一述。

  那時已是萬歲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武皇發六道使大殺嶺南流人,自感危險人物已經給消滅得差不多了,政局趨於穩定,於是先後貶黜來俊臣,誅殺侯思止、萬國俊等酷吏,重新任命徐有功爲侍禦史。次年,來俊臣也被誅殺,至此酷吏政治基本結束。從索元禮、周興起一幹迎奉聖意求取富貴的酷吏全部遭到了生死族滅的下場,而徐有功卻聲譽日隆,步步高升,官至司仆少卿榮顯善終,年六十八歲,武皇特贈司刑卿,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院長了。李唐複辟之後,龐氏之子爲報母恩甘願以自己的官職贈與徐有功的後人,其五世子孫徐商,官至太子太保,商子徐彥位登宰相,封齊國公,世代榮顯,可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了。
  
  對比酷吏和徐有功的不同結局,我們很難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來解釋武皇的馭下之術。對於一幹希旨獻媚的酷吏她表現得異常冷酷決絕,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對於徐有功卻是敬之重之,以至於有些畏之的。在社會穩定的時候,她明知道徐有功奉公執法必定會常常拂逆自己的心意也堅持啓用;而在需要打倒政敵的時候,就算擺明了徐有功是無辜的也依然削職爲民。在殺人刀和活人劍之間,她只是根據時勢來做出她認爲合適的選擇。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徐有功也只是武皇用來平衡酷吏政治、維護法制不致崩潰的棋子罷了。這情景頗類似唐太宗把魏征樹立成谏臣的標兵,其實太宗在日常行政工作中更多地是聽取房玄齡等人的意見,但他需要魏征的耿介之言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而大唐的建立也有太宗一份功勞,先天的優勢決定了他在曲己納谏方面可以做得更漂亮,他對魏征越禮重越容忍只能越增加他的威望。而大周朝的先天不足決定了徐有功無法得到如魏征般的禮遇,因爲武皇必須強化別人對她權威的承認和服從,如果人人都像徐有功那般認死理地一再駁回她的旨意,她這個皇帝還怎麽當得下去!就算是心裏再敬重,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也只能犧牲一下徐有功了。就是這一點政權合法性的問題,決定了武皇和徐有功這對君臣不能如太宗和魏征般的相互成全,而君臣遇合的佳話,也只有到了武皇年高對於世事不再執著之後才能實現了。
  
  然而徐有功的反應卻令人詫異。這個可以含笑面對死亡的硬漢,卻在接到任命書時忍不住流淚,堅決不肯上任。他歎息著道:“麋鹿在山野間自在遨遊,生命卻係於庖廚之手,時勢如此,無法可施。陛下如今任命臣爲侍禦史,臣必定要守正執法,總有一天會觸怒陛下,坐罪枉死,請陛下收回成命!”由這段話可以看出,徐有功已經看透當時的官場險惡以及武皇給自己派定的角色,也清楚地預見到了自己公正執法的必然下場,縱然堅毅如他,也忍不住悲傷淚落。這也許有損他的硬漢形象,卻讓人看到了一個更爲真實的徐有功。原來他並不是神經大條到不知死亡爲何物,他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甯願躲入山林中做一個安安分分的小民,避開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可是這個人的責任感實在太要命,只要他坐在法官那個位置上,就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手中出現冤案,不能坐視無辜人士被殺,爲此,他不惜自己慨然赴死。
  
  生命是可貴的,屬於人類只有一次。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如同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不管經曆多少辛酸和屈辱,還能看見太陽再升上來就是好的。也有不少我拿青春賭明天的冒險家們,爲了富貴和榮譽,甘冒奇險拿命去換,以無價的生命去追逐那些過眼雲煙似的身外之物。當然,世上也有至情至性的人兒,甘願爲挽救親人或者愛人的性命而舍身,可是象徐有功這樣爲了挽救素不相識的人而一再自蹈險境的人,實在不多。雖然他絲毫不會武功,也足可被稱爲俠之大者了^_^
  
  徐有功一生,處理案件六七百起,受他深恩得以活命的人足有上萬之衆,爲此他成爲酷吏的眼中釘,幾度身陷牢獄,兩次削職爲民,三次被判死罪,然而松柏志向,冰雪節操,始終不移,仁心俠骨,世所同傾,在當時便被譽爲“四海之內,絕無僅有”的奇男子,認爲古之賢者如西漢張釋之比起他來也大大不及,當人主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千載之下,一人而已”。
  
  僅抄錄一段當代人對他的評語吧:
  ——“有功耿直之士也,明而有膽,剛而能斷。處陵夷之運,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蕩之朝,不遜辭以苟免。來俊臣羅織者,有功出之;袁智弘鍛煉者,有功寬之。蹑虎尾而不驚,觸龍鱗而不懼。鳳寺鸱枭之內,直以全身;豹變豺狼之間,忠以遠害。若值清平之代,則張釋之、於定國豈同年而語哉!”走筆至此,且爲徐公一拜,向這位大智大勇堅毅沈靜的奇男子,致以千年之後的敬意。

  在徐有功不計生死的犯顔直谏下,龐氏得以免死流放,團兒的奸謀也被人揭破,事情至此總算真相大白,劉窦二妃原來確是無辜慘死。武皇見了兒子李旦不免有些尴尬,但帝王的思維畢竟與常人不同。平民百姓要是知道虧待了兒子,必定萬分歉疚,加倍疼愛以彌補兒子所受的委屈。皇帝想的卻是我無緣無故地殺了他兩個妻妾,這小子焉有不懷恨在心之理?嗯,一定要加倍防範才行@_@ 這種做法從人情上來說絕對冷酷,從現實的角度上來看卻絕對理智,做皇帝真是一項違反人性的職業吧。
  
  可憐的李旦,交出皇位後的短暫安甯日子就此結束,重又回到被嚴密監視的囚徒狀態。兩個月後,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範雲仙未經武皇允許私下探望李旦,引起武皇疑忌,破例動用法外之刑,以私谒皇嗣罪腰斬於市。腰斬是一種將人犯從腰部斬爲兩斷的酷刑,刑具的模樣可參看《包公案》裏的龍虎狗三式鍘刀,比起唐代法定死刑斬首和絞刑來說,人犯所受痛苦更甚,一般多用於罪大惡極之徒。武皇此舉,明白地顯示出殺一儆百的決心和強悍作風,百官震懾,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去探望皇嗣,李旦接觸文武將相的途徑被完全斬斷。睿宗五子原本和武氏族人一視同仁地封王開府,現在也全部降爲郡王,女兒一律降封爲縣主,隨父幽禁於深宮之中。武皇對他們的看管頗爲嚴厲,到庭院裏去散步也是不允許的。對比她對諸武的縱容維護,可見武皇的心思已經由維護武李平衡,轉向了完全偏袒武氏一族。
  
  唐明皇李隆基時年九歲,號爲臨淄王,母親窦德妃被殺後由豆盧貴妃撫養長大。上有武皇疑忌,下有諸武陷害,處境十分險惡,“母後虐國,諸呂擅衡。嗷嗷讒口,膚谮日熾。”[4] 但睿宗真是個很好的父親吧,豆盧貴妃也夠賢良淑德,把外間的風風雨雨全都擋了下來,盡量不讓孩子們受到影響,以至於日後明皇回憶起童年,竟然只記得兄弟間的孝悌和父母的慈愛(明皇視豆盧貴妃爲養母),全然沒有李賢之子玢王守禮那樣不堪回首的淒酸。或者唯有遠離醜惡的政壇,才能學會珍惜親情吧,李旦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子女的教育上,調教出一個個色藝雙全的兒子^@^甯王憲的玉笛,明皇隆基的羯鼓,岐王範的書畫音律,日後都化爲點綴盛唐壯歌的絕美音符,而五王之間的友愛孝悌,也成爲帝王之家一段罕見的佳話。想想當日李旦夫婦委曲求全上下打點,苦心維係一個母慈子孝的假象,只爲了讓孩子能在一個相對甯靜平和的環境下繼續嬉戲學習,父母一片愛子之心,不是不讓人感動的。武皇禦明堂開家宴,一衆小皇子小公主天真爛漫地獻歌舞爲武皇賀歲,祝願“神皇萬歲,子孫成行!”不知武皇聽到孫子孫女以稚嫩的嗓音說出這句賀詞時,內心深處是否也有所觸動呢?
  
  然而她已不能回頭。立足在天與地之間,立足在古往今來所有女子從未達到過甚至從未夢想過的巅峰,她躊躇滿志地醉心於自己心目中的宏偉藍圖,將一切塵世的情感都視爲牽絆斬斷滅絕。
  魏王武承嗣不失時機地率領五千人上表請加尊號“金輪聖神皇帝”,按照佛家的觀點,菩薩成爲轉輪聖王後乘坐的車子有金銀銅鐵四種質地,分別稱爲金輪聖王和銀、銅、鐵輪聖王。金輪聖王統治四天下,其余聖王依次遞減爲三、二、一天下。這是將武皇視爲菩薩皇帝,威統大地之轉輪聖王了。
  武皇欣然接受了這一尊號,身著天子冠冕,親禦明堂,淩虛禦風,尊貴如神。這一年,她已經七十歲了,然而雄心(或是野心)不因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她相信她有能力將一切夢想都變爲現實,只要她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大周朝必會萬世流傳,她從來沒有失敗過,這一次也不會。
  於是,在幽禁了李旦父子之後,武皇下令廢除各州舉子學習《老子》的法令,要求改學武皇禦撰的《臣軌》,進一步從民間清除李唐皇族的影響力。
  
  李旦顫栗地望著他非凡的母親,他每一天都以爲自己已經到了地獄的最深處,醒來後才發現還有更糟糕的在等著他。他不知道在母親的計劃中是否也包括把他一並清除,只感到母親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淩厲,眸子裏的溫情越來越少,猜忌和疑慮越來越濃。或者,在母親的眼裏,看到的已經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血,而只是一個隨時會威脅她皇位的政敵罷了。
  神皇母子間的微妙變化被有心人悉數看在眼中,一紙狀告皇嗣謀反的表章立刻呈到了武皇禦前。而武皇選定主審此案的官員足以讓李昭德等所有忠於李唐的朝臣心驚肉跳,那是武周朝整整一代人的噩夢——天使般面孔,魔鬼般狠毒的酷吏之王來俊臣。
  
  注:
  [4] 《睿宗豆盧貴妃墓志銘》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02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04
來俊臣長相陰柔俊美,舉止斯文有禮,且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常常能一眼看出他人心靈深處的欲望和弱點。他的言辭亦具有同樣刺透人心的魔力,跟其他粗魯不文的酷吏不同,來俊臣話語不多卻簡潔有力,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不時可以見到智慧的閃光,宛如沈思的哲人,配以他謙虛誠懇的態度,不知底細的人只怕會立刻引他爲知己。聰明、冷靜、忠誠、俊雅,這便是時人對來俊臣的第一印象。據記載,來俊臣雍容美貌,巧辨似智,巧谀似忠,俨然忠赤之士,有誰會想到這個優雅秀美的男子,竟是個極端殘忍嗜血的惡魔呢?[5]
  
  有人曾經這樣評價來俊臣:曆史上的任何一個壞人,或小說裏的惡棍,只要跟來俊臣一比,都會黯然失色,只因任何惡霸如果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多少都能發現人性的流露,只有來俊臣,要說他連一絲人性的痕迹都找不到,也絕不過言。這個人似乎對生命本身就有種極端的仇恨,他人的痛苦只能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惡事做盡卻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內疚感。常常疑心這種人大概是天生血液中就含有某種暴力因子,後天的經曆不能給他絲毫溫暖,又正逢武周時期的絕佳舞台,外因與內因相互作用,共同打造出這名有如羅刹化身的天下第一酷吏。來俊臣出身卑微,是個父親都搞不清楚是誰的私生子,在一個賭徒的家庭裏長大,小時候小偷小摸,大了便攔路搶劫,順理成章地锒铛入獄,成了一名死刑犯。
  
  賭徒性格在這一刻起了作用,不甘在獄中等死的來俊臣要求上書告密,刺史正是李唐皇族東平王李續,對這個妄言告密以求脫罪的小人做法頗爲反感,杖責一百依舊遣送回牢。風水輪流轉,轉眼到了天授年間,武皇稱帝大殺李唐宗室,東平王李續也成了倒下亡魂,來俊臣認爲機會又來了,再次上書告變。此時已經不是大規模鼓勵告密的時候,但或許是他的身份太過特別,來俊臣仍然受到了武皇的破例接見。一個卑微低賤的死刑犯頭一次得見天顔,卻表現得十分得體,伶牙俐齒地把他被捕說成是東平王李續刻意打壓誣陷,幸好李續被武皇鏟除,如他這樣含冤入獄的升鬥小民才有機會逃出升天。他說得言之鑿鑿卻並非全無漏洞,問題在於武皇對真相並不感興趣,她只對這個人機敏的應答能力和非凡的政治嗅覺感興趣。他會是人才,而且還是個死囚。如果能夠把一個人從死亡中解救回來並授以官位加以提拔,他必然會感激涕零永遠地效忠於她。聖神皇帝大筆一揮,死刑犯頓時絕處逢生還坐上了八品官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可惜這春天只是針對來俊臣個人而言,在今後近十年裏,這個笑容溫和舉止文雅的年輕人,將讓整個帝國的人爲之顫栗。
  
  注:
  [5] 《朝野佥載》:“又問:‘洛陽令來俊臣雍容美貌,忠赤之士乎’答曰:‘俊臣面柔心狠,行險德薄,巧辨似智,巧谀似忠,傾覆邦家,誣陷良善,其江充之徒欤!蜂虿害人,終爲人所害。’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18
武皇重用酷吏早在垂拱初年,而來俊臣至天授元年方獲提拔,只能說是後起之秀,但他很快就展露出在刑訊方面的驚人天賦,交到他手裏的案子沒有辦不下來的。也許是他做慣了犯人的關係,來俊臣對犯人生理和心理的承受極限了如指掌,並且不辭勞苦地針對每個犯人的特殊情況量身定做,對症下藥,務必做到必有一款適合你。他會給你鼻子灌醋,耳朵塞泥或者幹脆熏聾,然後把你扔進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地牢裏,讓你處於絕對無助的被遺棄狀態裏,剝奪你的視覺、聽覺、嗅覺,讓無邊的孤寂和黑暗折磨得你發狂。如果你是生性高傲而有潔癖的讀書人,他會刻意把你的牢房就寢處鋪滿屎尿穢物,不給你吃的喝的,餓得人撕破衣服掏裏面的棉絮吃。對於來俊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非常溫柔的刑罰了,他的名言是:“人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忍受痛苦,所以有必要選取他們不能忍受的刑罰。”(死之能受,痛之難忍,刑人取其不堪。)他想出來的刑罰,絕對匪夷所思,創意無限。比如說他看到家仆殺雞,頓時構想出把犯人手足緊縛懸吊於梁上,刑卒在下面便可以把犯人轉成一只瘋狂的陀螺。爲了紀念殺雞給他帶來的靈感,他把這種新刑罰命名爲“鳳凰展翅”。不能不說作爲酷吏的來俊臣極具想象力和探索精神,就像被蘋果砸著頭的人多了,卻只有牛頓能想出萬有引力,看人殺雞的也多了,有幾人能想出“鳳凰展翅”?顯然來俊臣是把酷刑當一門藝術在看,他孜孜不倦地投入到這一神聖的事業中去,不斷地鑽研出各種新的刑罰,並配以優雅如詩的名字。讓犯人高舉重物跪在碎磚瓦上,沈重的壓力會讓碎片刺入骨肉,這叫“仙人獻果”;讓人立於高處,然後把他往下拉,這叫“玉女登梯”……來俊臣陶醉於自己的奇思妙想中,犯人痛苦的哀號更讓他興奮得發狂,他常常徘徊在刑房裏面,享受著這對他來說如同天籁般的淒厲號叫,愉快地看著這些受盡折磨的可憐蟲乖乖招供畫押。雖然資曆尚淺,但來俊臣辦案的效率之高足以讓他的老前輩們爲之汗顔,他的聲名已經傳遍天下。
  
  來俊臣是虐待狂麽?這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但來俊臣並不願意把自己當一門只懂得拷問的刑卒看待,從他的大作《羅織經》來看,自視極高的他視自己爲心理學大師來著^_^ 他如此高屋建瓴地總結自己的理論:刑訊是講究方法的,刑罰需要因人而異,貴在變化,不必動刑而用言語就可以殺人,才是真正用刑的極致。[6] 來俊臣沒過多久就達到了自我追求的宗師地位,他根本無需出手,只要把各種刑具往犯人面前一擺,對方便立即魂飛魄散馬上招供。可是這種馴服有時候仍然不能讓來俊臣滿意,因爲他要的不只是你死,而是要你牽連誣告咬出更多的人來,往往就是你的至親和朋友,那些你願意付出生命去保護的人。所以,酷刑終究還是有無能爲力的時候,來俊臣坦率地承認這一點,但並不爲此犯愁,他的辦法多的是,比如誣告。
  
  怎麽做僞證,怎麽收買證人,來俊臣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用他的話說,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需要擔心的只是君主有沒有猜疑之心。只要他察覺出武皇對誰起了疑心,或者他自己看誰不順眼,這個人便上了他的黑名單了。他夥同了幾個酷吏同事,在全國各地收買了幾百個無賴,一旦想誣陷誰,便指使這些無賴去告發,然後各地響應,互相作證,背景不同,身份不同,但口供都一模一樣,足以定罪了。彼時相互交流不便,且人心到底純善,史家寫到這裏已經震撼於來俊臣的狠毒與狡詐,現代社會要誣陷一個人哪兒有那麽麻煩,只需要雇幾個人甚至一個人在bbs上批發馬甲就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了^_^ 高超的辦事效率,非凡的羅織手段,配以他溫文俊雅的外形和謙遜有禮的態度,來俊臣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得到了聖神皇帝的青睐,也得到了前輩們的一致好評,其中甚至包括一向眼高於頂的周興。

     注:
     [6]《羅織經》:“刑有術,罰尚變,無所不施,人皆授首矣。智者畏禍,愚者懼刑;言以誅人,刑之極也。明者識時,頑者辯理;勢以待人,罰之肇也。”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22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24
武皇的用人風格,百年之後詩人李白做了一個精辟的比喻:“天後用人如同小孩子買瓜,不辨香臭,只管揀大的挑。”(“天後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唯取其肥大者。”[7])她任用酷吏旨在肅清政敵,只要能達到目的一律破格提拔,根本不管你的資曆、背景,甚至人種。索元禮便是波斯人,侯思止還是個文盲,愚昧無知,說話俚俗不堪,屢屢成爲時人戲谑之資。而周興積年老吏出身,怎麽說也算法律界資深人士,在這些歪瓜裂棗中俨然已是鶴立雞群,素來自負才華,瞧不起他的衆位同僚,卻獨獨對來俊臣青睐有加,除欣賞來俊臣的才能之外,也因爲他們二人正好是同鄉。來俊臣原本是個死囚,有得高枝攀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人前人後均執弟子之禮。他人本俊美,嘴巴又甜,一來二去哄得周興心花怒放,引他爲平生知己。周興是武皇剪除李唐皇室的頭號功臣,屢受制獄,大殺宗室,曾出面奏請廢除李唐的宗正屬籍,剝奪其皇室資格。武皇登基後論功行賞,對若幹翊贊功臣予以賜姓武氏的榮譽,其中包括高宗病危助她奪取政權的宰相岑長倩,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廢除中宗的羽林軍首領張虔勖,希旨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以及帶頭詣阙上表請求改唐爲周的傅遊藝等,而作爲酷吏代表受到賜姓嘉獎的,便是周興了。這一榮耀,就連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薛懷義的義父索元禮也不曾得到。天授年間來俊臣剛剛步入仕途之際,正是周興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一朝得遂青雲志,春風得意馬蹄疾。穩坐酷吏頭把交椅的周興自認是皇帝眼中紅人,意興飛揚,環視天下,真有著顧盼自雄、舍我其誰的感覺。可惜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一旦攀登到了頂峰,也就意味著走下坡路的開始,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只因他伺候的主子是天字第一號難纏的聖神皇帝武照。依靠酷吏披荊斬棘終圓女皇之夢的武皇,在坐穩了江山之後,打算以一種仁慈親民的姿態統治萬民,正準備借他們的頭顱來平息民憤。
  
  武皇在特地頒布給群臣學習研讀的《臣軌》一書中,提出優秀的大臣遇到引起民憤的事情應該主動挺身而出承擔責任,而讓君主保持潔白無瑕的名聲。不過有這麽高覺悟的臣子著實不多,既然他們不識相,那只有武皇麻煩點自己動手了。反正這些酷吏都是心狠手辣泯滅人性之輩,死了也是該死,武皇沒有半點猶豫,刀鋒所指,頭一個便是那位首先擁戴她爲帝的傅遊藝。
  
  傅遊藝是武周革命過程中最爲耀眼的人物,因其勸進有功,短短一年之中,他由一個小小的合宮縣九品主簿,一躍而爲三品宰相,官服由青而綠、自朱入紫,時人號爲“四時仕宦”。傅遊藝曾經誣告李唐宗室,又奏請誅殺嶺南流人,因此後來被列入酷吏名單之中。李唐民心未失,傅遊藝的首先變節爲李唐舊臣所鄙;誅殺流人太過殘忍,令天下人側目;快速發迹引發同輩投機分子的嫉妒;而作爲酷吏之中唯一入閣拜相掌控中樞的人物,則爲皇帝本人所不容。象傅遊藝這樣的暴發戶本來也容易飄飄然,某晚做夢登上湛露殿,便得意洋洋地告訴了自己親信,立刻被告發,說他有反心。武皇即時作出反應,傅遊藝下獄,不堪受刑自殺而亡,也算是報應不爽。此時距他神話般的發迹也不過一年多時間,真是一枕榮華已曆盡,所炊黃粱猶未熟。
  
  第二個倒黴的則是首按制獄開酷毒之風的波斯人索元禮。作爲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索元禮虎狼成性,審一個人犯務必要他咬出數十百人,以此邀功請賞,於是周興、來俊臣之輩,群起而效之,人人以殺人爲能。索元禮權勢最盛之日,連武皇的男寵薛懷義都拜他爲義父,殺戮過甚,民憤極大。武皇便連走過場都省了,直接下密旨誅殺。
  
  接下來輪到了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武皇假意責備他矯诏,貶黜外放,但不久便重新起用爲左金吾將軍,委爲親信,與周興等人同掌制獄。琅邪王李沖舉兵起事,丘神勣前往鎮壓,殺盡白衣請降的博州官民數千家,山川皆赤,盡現酷吏本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別人誣告他謀反,同時牽連入案的還有周興。武皇毫不手軟地賜死丘神勣,但對周興還有一絲憐才之意,因爲周興的確在律法方面頗有造詣,當年便曾得到高宗嘉許,礙於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破格提拔。於是,武皇便把這樁案子交給了周興的好友兼下屬來俊臣辦。
  
   註:
  [7] 《唐語林》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29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29
來俊臣當然明白,武皇還是希望能盡量保住周興的,可是在來俊臣看來,周興的飛來橫禍只意味著一件事:——自己上位的機會來了。母親紅杏出牆,和外人合謀讓丈夫中仙人跳,父親是賭徒兼無賴;從小偷雞摸狗,長大殺人越貨;爲民誣告長官,做官草菅人命;對於來俊臣這樣不是人的人來說,要他理解什麽叫感恩圖報未免太困難了一點。友情是用來背叛的,上司是用來出賣的,在來俊臣的眼裏,只有一級又一級可以踐踏在腳下的階梯,而不是一個又一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不過周興的老辣和狡诘他有切身體會,如何把事情辦得幹淨利落滴水不漏頗值得思量,來俊臣向來謀定而後動,何況這是他仕途上至關重要的一戰,他要天下人都借此見識到他的智慧與手段,從今後他將是新一代的酷吏之王。
  
  時正值天授二年正月,神都洛陽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日色蒼暝,天際晦暗,仿佛要下雪了,文昌右丞周興審案方畢,偶立回廊,已覺淒神寒骨,不勝蕭瑟。目睹這些天來同僚的淒慘下場,盡管他平日鄙薄他們的淺陋無知,亦不能不起兔死狐悲之感。周興是雍州長安人,生長在天子腳下,自幼明習法律,早在高宗時代,其才華便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有條不紊的陳述著自己的見解,看到天子眼中閃動出激賞的光芒,卻在知曉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黯淡下去。“可惜你是個小吏,可惜……”皇帝充滿遺憾地留下這句話離去,讓他呆立當場,怅然若失良久,良久。
  
  人們常以“官吏”一詞來作爲“百姓”的對稱,其實“官”和“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大致相當於現代社會中的官員和公務員。唐高祖《武德律》定“士農工商”四民,其中的“宦途之士”即是指“官”,唐人稱謂爲“官人”,特指八品以上的流內官。而吏員則是指以流外雜任爲主體的胥吏,待遇(可免除徭役)遠遠不能與流內品官的特權(免課役,賜俸祿,授職分田,可減刑贖罪等)相比,彼此之間存在著一道不易逾越的鴻溝,且隨著時代的推移而不斷加深。唐代吏的地位還算相對較高的,官僚政治成熟的宋代已經建立起完善規整的胥吏制度,明令胥吏不得朝參君王,參加科舉考試;明清以降,胥吏則淪落到等同職役的地步了。
  
  而在胥吏制度尚未完善且大力宣揚任人唯賢的唐代,吏員鯉魚跳龍門榮登仕途的機會不能說完全沒有,但看一下官與吏人數爲112:3522的懸殊比例,也可想象得到這條路會有多麽艱難。[8] 高宗顯然認爲周興雖有才華,卻還沒有到破格提拔的程度吧!唐代特殊的取仕制度雖給廣大的寒門子弟開了一道狹窄的門縫,卻沒有提供足夠的位子容納那麽多的追夢少年。如果從來沒有希望,那也就不會絕望。曾經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卻終於還是停留在黑暗之中,繼續原來的生活軌迹。時光荏苒,周興好不容易從流外官混到了三省主事的尚書省都事之職,屬於低級的流內官,但仍被視同胥吏一類,想要升上八品以上的清要官可就比登天還難了,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就止步於此了。整日勞碌於處理各類瑣碎的政府公文,抄抄寫寫,整理文書,在一成不變的日子裏漸漸地消磨盡青春和銳氣。歲月的痕迹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臉上也習慣性地堆滿了公式化的谄媚笑容,淘氣的年輕人已經在背後喚他爲“阿婆”。這就是周興在時人眼中的形象吧,一個因長期伏案工作而身形佝偻、滿面皺紋、滿臉假笑的中年胥吏。周興的例子,也正反映出一個典型的唐代胥吏的命運。在唐帝國龐大的國家機器中,有數萬這樣卑微渺小的政治爬蟲在忙忙碌碌,維係著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州府的正常運轉。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喜怒哀樂,生存、或是死亡,也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在曆史上連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胥吏,也曾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過青春有過夢想的活人。在周興黯淡的日常生活裏,想必也會常常回憶起少年時與高宗的那次相遇,雖然已經日漸遙遠得仿佛夢境,美好得如同幻覺,與沈重庸常的現實相對照,更加讓人感歎歲月的驚心和不遇的傷心。
  
  連他都以爲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度過,直到石破天驚武周革命將一切秩序擊碎。
  
  昔日趾高氣揚的清要官紛紛落馬,皇族公卿人頭落地,而寒門庶族的上位之路前所未有的通暢,告密可以得官,獻祥瑞可以得官,甚至還可以自薦試官。一個火紅的新時代蓦地撲面而至,讓周興措手不及驚喜不已。他立刻奮不顧身地投入到時代中去,向禦座上的老婦人申訴忠誠,盡管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刑訊手段而不是他對律法的理解和闡發。像他這樣卑微的人物,能有一技之長被天後看中,還能要求什麽呢?只要她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他必定象最忠實的獵犬一樣立刻撲上去咬斷那人的喉嚨,然後得意洋洋地叼回來向主人邀功請賞。高宗時代曾反對武後監國的宰相郝處俊後人郝象賢,高宗的兩個庶出兒子上金、素節,素來與武後不睦的常安公主……隨著一條條人命的消殒,周興的官位也扶搖直上,累遷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呼來斥去還要點頭哈腰賠小心的小小胥吏了。仍然被人稱爲“阿婆”,但卻是“牛頭阿婆”。[9] 把勾魂奪命的地獄使者牛頭馬面和笑容慈祥的老婆婆聯係在一起,這綽號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就像古龍筆下那些古怪的邪派高手,笑嘻嘻地走過來,便勾走了上千條人命。管你王子還是公主,宰相還是名將,而今都需要匍匐在他的腳下,看他的眼色,否則他大筆一畫,你便性命難保。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誣告謀反,含冤自殺。只要他開心,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將黑齒常之鎖拿入獄,一顆一顆地敲光牙齒,還“幽默”地詢問:“你的牙齒並不黑呀,爲什麽叫黑齒?”這種生殺予奪、隨一己喜好肆意踐踏淩虐他人的感覺,真的………………好爽!當循規蹈矩不能受到獎勵,而作惡可以不受懲罰反而得到高官厚祿的時候,有幾個人還能堅持原則信守道德?當然,周興不會把“卑鄙無恥”的標簽往自己身上貼,他可以認爲他是在“快意恩仇”。呵,墮落是多麽容易多麽快樂!總能輕易找到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_^
  
  如果不是史書明確記載,我們無法相信一個謹小慎微奉公守法了半輩子的小吏,會搖身一變而爲殘狠暴虐的羅刹化身,也許就連周興自己也不會想到吧。可見,只要給與充分的舞台和足夠的誘惑,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爆發出意想不到的邪惡因子。而武皇留給人們的展示空間是太太太太充分了,告密和嚴刑迫供誰人不會?願意以此換取榮華富貴的人越來越多,而位子就只有那麽幾個。於是不斷地有人密奏酷吏們的罪狀,朝衙內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到達血腥的巅峰,就連引領風潮的時代驕子周興也開始感覺到了威脅。就在這個日暮天寒、雪將落未落的冬日,他收到了來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箋。
  
    註:
  [8] 張廣達:論唐代的吏,載於《北京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9] 《朝野佥載》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31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在這奇寒徹骨的嚴冬,和一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小酌幾杯,不失爲一件賞心樂事。豔紅的酒傾倒入杯,握在手裏,像一抔暖暖的雪,配以主人的笑語殷勤,驅散了心中的寒意。而窗外,雪已經紛紛揚揚地飄墜了下來。
  
  酒過三巡,來俊臣俊美的面龐上已現出酒醉的酡紅,神態保持著一貫的謙恭,語氣卻多了些抱怨:“現在審案是越來越困難了,那些犯人越來越刁滑,個個都說冤枉。”
  周興悶笑,不以爲意地道:“是這樣的啦,剛抓來的時候人個個都說冤枉,斬決之後,就個個都沒話說了。”(“被告之人,問皆稱枉。斬決之後,鹹悉無言。”)
  他仰首飲盡杯中酒,傲然道:“所以關鍵還是兩個字:刑訊。”
  來俊臣即時給他斟滿:“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刑訊也未見得完全有效。”
  周興淡淡地道:“那是你沒有用對方法。”
  來俊臣沈吟著,緩緩道:“這個人自己就精擅刑訊之道,也深知一旦招認便必死無疑,既已不存活命之心,又生性狡黠熟知審案過程,什麽樣的手段能讓他乖乖伏法呢?”
  他擡起頭,眼裏奇怪地發著光,盯著周興道:“周兄,你是前輩,跟這種難纏的人打交道的次數多了,你教教我。”
  周興哈哈一笑,對方眼裏那種崇拜的神情讓他很滿足:“這個簡單。現在不是冬天麽,就地取材好了。找一個大缸來,把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燒得發燙,請人犯進去坐會兒,考考他的忍耐力,看看他能呆多久。”他的唇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到那個時候,我估計,無論你叫他招什麽他都會願意的。”
  “果然高明。”來俊臣微笑,眼色之麗,直奪美人之目,擡手叫手下人按周興所說依樣畫葫蘆地置辦齊全。
  炭火熊熊,缸已經燒到發燙,火光在來俊臣姣好的面容上投下陰影,明明滅滅,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來俊臣長笑一聲,翩然起身,朝著周興深深一揖:“奉旨查辦周兄與丘神勣合夥謀逆一案,煩請老兄入此甕中。”
  他擡頭,目中笑意盈盈:“周兄可以自己檢測一下,能在這裏面呆多久。小弟也很有興趣知道。”
  周興面如死灰,呆立當場,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上冒出來,良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聲道:“你要我招什麽?你說,我寫。”

  來俊臣笑吟吟地把他的老上司兼同鄉謀反一案證據齊全地上呈皇帝,按律當殺,天子破格寬宥,流放嶺南,但周興作惡多端,結仇太多,半途爲仇家所殺。這就是著名的“請君入甕”的故事,流傳至今已經成爲使用頻率極高的成語,繼續影響著我們的生活。但我不明白的是,爲什麽人們談論起這件事總帶著一種“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欣喜,或“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釋然。來俊臣扳倒周興,並不意味著對暴虐的反省,更不意味著暴政的終止,而是一個奸險惡毒的小人代替另一個,殺戮仍未休止,黑暗仍在繼續,有什麽好慶幸的?周興是沒有好下場,然而他會後悔嗎?我很懷疑。做一個被人呼來斥去的小吏,在重重卷宗檔案裏耗盡青春,最後默默無聞地像小爬蟲似的死去,就真的比他現在的選擇更值得留戀?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任你公子王孫/金枝玉葉/名臣良相任他魚肉,手裏殘殺了成千上萬條人命,就算賠上他一條賤命,那也有賺無賠了。而升鬥小民卻要在這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渺茫希冀裏沈默多久,忍耐多久?
  
  常常感到,對於“請君入甕”的莫名欣喜,不過是長期處於極權體制下無可奈何的民衆的自我安慰罷了。善良的人們慣於用這樣的神話來麻痹自己,認爲只要最後下場可悲,就足以讓後來的作惡者惕然心驚,止步不前。人們總是相信,惡人做了壞事會受良心譴責,即使外表看起來風光無限,也會被夜夜噩夢折磨得寢食難安。其實,當希特勒下令象消滅細菌一樣處死集中營裏的猶太人的時候,當蒙古人揮舞著屠刀追逐殘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時候,他們豈會畏懼冤魂索命,天道譴責?他們只會感到屠殺的快樂和征服的力量。一廂情願地相信“惡人自有惡人磨”,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穿了不過是精神勝利法的變種罷了,讓這荒謬的現實合理化,讓苦難變得可以接受,從而獲得活下去的力量,而不必忍受知道這一切原本無可避免而又毫無意義,清白無辜的人被莫名其妙地淩虐傷害殺戮,而肆虐者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把一切希望寄托於天道循環,人們可以像牲口一樣不必思考不必反抗繼續逆來順受,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在深不可測的痛苦中編織出各種玄妙美好的哲學和宗教,用以慰籍我們傷痕累累的心靈。
  
  在家天下制度下的中古時代,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在那蒼茫動蕩的大時代中,誰不是任人魚肉,命若塵埃?慘死在酷吏刀下的民衆如此,就連酷吏本身,也有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他們就是武皇用來血腥整肅政敵的工具,一旦用完,就該扔了,因此他們不能不竭盡全力地去羅織甚至陷害,不斷制造出新的“政敵”,來避免自己兔死狗烹的命運。然而一旦做得過頭了,武皇又會抛出他們來做擋箭牌,砍下他們的人頭來平息民憤。除此之外,他們還面臨同類的傾軋,武皇更有意無意地鼓勵這種自相殘殺,隔一段時間就來個重新大洗牌。酷吏可怕可恨,但也可憐可悲。無論他們多麽賣力,立下多大的功勞,也只能推遲而無法改變最終身死族滅的命運。對於這些粗鄙暴虐的小人,武皇從一開始就存心利用,不存有絲毫憐惜或不忍之心。他們出賣得越徹底,表現得越殘忍越下賤越無恥,武皇在給予物質性獎勵的同時,心中卻越發鄙薄輕視,日後下手更是冷酷無情。他們注定只能忠實於武皇,即使知道自己會死在這個女人手上,因爲除了她他們沒有別的依靠。他們注定只能站在法律和公義的對立面,因爲武皇正是無法通過正當程序解決才會借助於酷吏。既定的命運無可逆轉,殺戮的盡頭便是自我的終結。刀過人頭落,血花飛濺,阿鼻叫喚,沈淪在地獄深處宛如羅刹般的酷吏,一面瘋狂地享受著撕裂獵物的快感,一面無時無刻地感觸到脖頸上越勒越緊的繩索,——這繩索掌握在一個女人手裏,在她面前,他們也不過是微不足道可隨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來俊臣之聰明,在於他能搶先一步看清本質,不停地向武皇申訴忠誠:我既能幹又死忠,你要麽不用酷吏,要麽就用我吧,別另外找人了。在他的曠世名作《羅織經》,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於武皇的掌心裏,宣稱“上無不智,臣無至賢。”自己做人的原則便是“功歸上,罪歸己。” 順從上司不要怕別人說你獻媚,忠心事主就要挺身而出做炮灰,縱然遭人诋毀責罵忌恨也不能回避。並反複地告誡人們,做臣子的決不可以存有非分之想,不可貪求不屬於自己的富貴,因爲沒有一個上司會喜歡過於強勢的下屬。[10] 這樣的說辭,相信每個上司都能聽得很入耳^_^ 於是,在忠字當頭的前提下,對周興的背叛和出賣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來俊臣爲了保持對女皇忠心而“大義滅親”——“雖至親亦忍絕,縱爲惡亦不讓。”(爲了忠實於皇帝,最親近的人也要忍心斷絕,縱然是幹邪惡的事也不能躲避。)
  
  對正義的堅持本應該是無條件的,卻硬生生分出了個大小,天地君親師一輪排序,於是在忠君的大床錦被下,斬情滅性出賣親友的冷酷和邪惡被遮掩了過去,謂之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多少罪惡假汝之名橫行於世?這四個字聽得人膽戰心驚。
  在忠君愛國的偉大旗幟下,個體生命的尊嚴和價值降低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可以被偉人們藐視甚至犧牲。他們樂意聽到這個詞語,誘導小民主動且真誠地放棄自我,甘願爲他們的宏圖大業做炮灰。
  其實,世間可有比個人幸福更值得追求的偉業?在無邊廣闊的大地上承認生命的尊嚴和自由的可貴,珍惜自我的權益,也尊重別人的權益,這便是大義之所在。如果有人試圖用一種更爲崇高宏大的目標要求你放棄自我而服從“大義”,往往不是太理想化到好高骛遠,便是別有用心有意曲解。
  
  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的武皇當然不相信來俊臣是個理想至上單純可愛的可人兒,聰明的來俊臣也料到了這一點,他坦然地承認自己其實是出於畏懼,作爲臣子和下屬,生死都操控在君主手裏,哪裏敢爲了朋友而背德不忠,又哪裏敢提非分之請呢?(生死於人,安能逆乎?)這句話武皇很能聽得進去,她一向迷信暴力和強權帶來的力量。從之後的事例看來,大致可以相信武皇確實對來俊臣的忠心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來俊臣成爲了衆多酷吏之中活得最長混得最好的一個。成功上演請君入甕大戲又取得武皇信任的來俊臣,就此一帆風順登臨絕頂,成爲當之無愧的酷吏之王。
  
  天授二年之後,來俊臣已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寵臣之一,凡有大案例必交給來俊臣處理,並專門爲他在麗景門內置推事院,號爲“新開獄”,由他一個人主宰制獄,入此門內,有死無回,百不全一。武皇疑心病很重,對於謀反案件甯信其有不信其無,即使有明顯漏洞也不加責怪,任他自由發揮,至於受賄索賄奪人妻妾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來俊臣現在算是得到了盡展其長的機會了,他的魔鬼天性,也完全暴露了出來。
  
    註:  
  [10] 《羅織經*事上卷》:人主莫喜強臣,臣下戒懷妄念。臣強則死,念妄則亡。周公尚畏焉,況他人乎?上無不智,臣無至賢。功歸上,罪歸己。戒惕弗棄,智勇弗顯。雖至親亦忍絕,縱爲惡亦不讓。誠如是也,非徒上寵,而又寵無衰矣。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34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35
來俊臣原本在各地豢養了一批無賴,用以相互串供誣陷良善,現在又多了一項傳銷的使命,每次告密之後必然加上一句:“請將此案交給來俊臣審問,必定可以水落石出。”[11] 一兩個人這麽說倒也罷了,十幾個、幾十個人衆口一詞威力可就顯現出來了,就算是混蛋,也可以捧成天使,至少也是半個天使——鳥人就是這麽徐徐起飛的^_^ 武皇縱然精明,也不可能事事明察秋毫,來俊臣一路官運亨通,累遷侍禦史,加朝散大夫,又擢拜左台禦史中丞。他果然不負武皇厚望,刑訊花樣日日翻新,又推出一款盛大套餐:巨枷。一共十款,分別稱爲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和求破家。單聽這名字,也可以想象得到刑具的狠毒。據說只要把犯人往巨枷面前一扔,對方就會嚇得魂飛魄散,甘願自誣。如此審案自然事半功倍,大大加快了結案的效率,來俊臣的刑訊功力已然達到了“無招勝有招”的程度,可謂前無古人了。因嗣聖宮變中勒兵入宮廢除中宗有功而被賜姓武氏的左钤衛大將軍張虔勖,落到了來俊臣的手裏,不堪折辱,要求換徐有功審案,來俊臣大怒,下令將他亂刀砍死,枭首於市,然後僞造供詞結案。在唐室諸王謀反一案中立有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騎射之術甲於天下,每次射箭比賽皆是絕對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而請求停辦,武皇一向倚爲心腹,官拜左衛大將軍。來俊臣向他索賄不成,便誣以謀反,下獄百般拷打,泉獻誠不堪酷刑被逼自殺。消息傳開,宇內震驚,一時朝廷累息,道路以目。來俊臣師承周興,但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說周興是牛頭馬面,來俊臣便是閻羅在世,真是上體天心,下戮人心,他的名字已經成爲死亡的代名詞。
  
  一心想謀奪儲君之位的魏王武承嗣看中了來俊臣的殘忍凶狠,來俊臣也正有投靠之意,兩人一拍即合,攜手合作,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腥風血雨。武承嗣先是找了洛陽人王慶之上書要求改立皇嗣,但因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宰相極力反對而作罷。於是來俊臣出馬大興冤獄,不僅處死了兩位宰相,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也跟著丟了性命,成爲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起大案。武承嗣一時氣焰高漲,好在鐵腕宰相李昭德力挽狂瀾,當衆杖殺王慶之,力谏武皇罷免武承嗣的相位,挫敗了武承嗣的第一次奪嫡圖謀。
  
  然而可憐的皇嗣李旦真是多災多難,剛躲過武承嗣的鷹爪子,又落入了女色狼的桃花瘴,不幸被武皇身邊的侍女團兒看中,因愛生恨誣告李旦的妻妾施咒對武皇不利,於是劉窦二妃離奇失蹤,屍骨無存,李旦一味裝聾作啞才能逃過一劫。即便如此,武皇仍然放心不下,把李旦諸子全都降爲郡王,連同皇嗣本人幽禁深宮,形同囚犯。就連一個老宦官內常侍範雲仙前去探望,也立刻以私谒皇嗣罪入獄,審案的當然還是來俊臣。範雲仙開始還倚老賣老,自稱侍奉過先帝高宗,惹得來俊臣性起,一刀割斷了他的舌頭,腰斬於市。自此人人破膽,天下鉗口。洋洋得意的武承嗣認爲時機已然成熟,遂再一次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李旦,於長壽二年一月,指使小人密告皇嗣謀反,而甯錯殺無放過的武皇竟又把案子交給了她深信不疑的來俊臣來處理。
  
  武皇一生,生有四子二女。長女安定公主的離奇死亡爲她鋪就了通往皇後寶座的第一塊基石,長子太子弘則在高宗傳位前辭世,令武皇得以順利地完成權力交接。而次子賢在被立爲太子後,屢屢和母後對抗,因而被廢流放巴州。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在淒苦的巴山蜀雨間,悲傷的賢寫下了名傳千古的《黃台瓜詞》:“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哀婉淒絕,字字帶血,卻沒有太多的自憐自傷,言外有此身不足恤,惟憂在宗社之意,希望母親不要對親生兒女趕盡殺絕。父親剛去世,賢便被武後密使丘神勣逼殺,中宗被廢,現在武皇身邊也就剩下幼子旦了。如今,就連旦也不能保全麽?來俊臣帶領酷吏大批駐紮東宮,奉旨拷問皇嗣身邊侍從,上有疑心重重的母親,下有虎視眈眈的魏王,李旦這位薄命的皇子,面臨著一生中最爲危險的一次災劫。
  
    註:
  [11] 《舊唐書*酷吏傳》:招集無賴數百人,令其告事,共爲羅織,千裏響應。欲誣陷一人,即數處別告,皆是事狀不異,以惑上下。仍皆雲:「請付來俊臣推勘,必獲實情。」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39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來俊臣把李旦和他的嫔妾子女帶到偏殿看管起來,就地在東宮架起了刑堂。李旦已被武皇下令不得與公卿見面,除了侍女宦官,身邊就只剩下一些太常樂工罷了。在漫長的幽禁歲月裏,他只能寄情於書法和管弦打發時光,停止想念,讓心靈就此麻木沈寂,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然而平靜還是被打破,淒厲的慘叫聲不斷地傳入李旦耳中,一聲聲都好似催命的鬼符。那是侍從們絕望的呼號,他們哪裏經得起酷吏的嚴刑拷打?紛紛畫押承認自己和皇嗣同謀叛逆,但求速死而已。李旦深吸了一口冷氣,悄然閉上了眼睛,有生第一次,死亡與自己如此接近。
  
  死亡。他對此並不陌生。在最近幾年中,他目睹了太多親人的死亡和鮮血,如果換作尋常人家,那會是何等揪心的回憶。可偏偏是天家,仿佛一切都可以淡看,都已習以爲常。可苦痛還是锲入他的心。他只能用盡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思慮,因爲把這些痛苦加諸在他身上的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他的母親。他無法違逆,無法反抗,只希望能夠活下來,不管多麽卑微多麽屈辱,帶著他的孩子一起活下來。然而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從來沒有人能從來俊臣的手上逃生,沒有人。
  
  來俊臣自然更是信心滿滿,世上還沒有他辦不下來的案子,看著給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東宮侍從一個個熬刑不過乖乖畫押,他的唇邊不禁浮起了一絲愉快的微笑。這些口供一交上去,便是鐵案,皇嗣是必死無疑了,李唐皇室再也沒有了翻身的本錢。這樣尊貴的人物,如今性命就捏在他的手裏任他恣意玩弄,這樣龐大的帝國,卻因緣際會由他這個曾經的死囚來決定命運, 最高貴者與最卑賤者之間的顛倒錯位,使他忍不住想放聲大笑,這真是個神奇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突聽一人冷冷地道:“你們爲什麽要說謊?皇嗣沒有謀反。”
  
  說話的是年輕的太常樂工安金藏,平時不見他與皇嗣如何親密,所以還沒有審問到他頭上來,很不起眼地擠在人群裏,誰都沒料到這個沈默寡言的男子竟然會在關鍵時刻突然發言。就連來俊臣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安金藏慢慢地擡起來頭直視著來俊臣的眼睛,面容平靜,神情淡漠,眼裏卻有種志不可奪的堅持,一字一頓地道:“皇嗣沒有謀反,你們不要誣陷好人。”
  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在場衆人急促的呼吸。
  良久,來俊臣淡淡地道:“把他帶過來,我有話問他。”
  誰都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麽。安金藏身邊的人忽啦啦一下子全散開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場中。幾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酷吏立刻拿著刀劍朝他撲去。
  安金藏面色微變,他明白一旦落到這些酷吏手裏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場,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他說出心裏話。敏捷地躲過攻擊,安金藏就勢奪下了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叫道:“皇嗣的確沒有謀反,諸位如果不信,安金藏願意剖心明證!”
  說罷反手一刀,竟直刺自己的胸膛!
  霎那間怒血四濺,空氣中頓時彌漫起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饒是酷吏們俱已見慣市面,也不曾想到此人竟會性烈如斯,靠得近的幾個當場給潑灑了一身鮮血,頓時嚇得呆住了。
  安金藏的面色已經變得雪也似的白,喘息著道:“皇嗣真的沒有謀反……”手上不停,佩刀又向下拉開尺許長的口子,五髒皆出,淋漓一地,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這句話說完,安金藏再也支持不住,昏死過去。

  在東宮審案竟然審出人命來,此事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一片混亂之中早有宮人飛報武皇。畢竟旦是留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個兒子,武皇不能不挂心,一直都有關注事件的進展,大驚之下立刻命令來俊臣停止審訊,將安金藏用肩輿接進宮來,急招禦醫診治,要求務必救回安金藏性命。禦醫們七手八腳地將安金藏的五髒小心地納入腹胸之中,以清潔的桑皮線細細縫合傷口,敷上最好的療傷藥。畢竟年輕體健,安金藏昏迷整整一夜之後,竟慢慢地蘇醒過來。
  
  得知安金藏的性命已然無礙,武皇很高興,親臨現場探望。時正值長安一月,清寒襲人,安金藏的傷口已清洗幹淨,屋裏也燃了濃濃的薰香,但走到近旁仍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安金藏的身體還很虛弱,勉力支撐著反複陳述皇嗣的無辜,語言和神態質樸而笨拙,卻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安金藏的父親是歸降的安國首領,他自己不過是個卑賤的樂工,但在滿朝文武眼睜睜德看著皇嗣被人陷害無能爲力的情況下,這個卑微的小人物卻挺身而出,敢於用生命來證明皇嗣的清白。對於從屍山血海裏走過來人的武皇來說,樂工的一條性命自然無足輕重,但反映出來的卻是民衆最真實的聲音,最單純的愛恨,與任何集團的立場無關,即使強橫如武皇,也不能不予以重視。畢竟李唐民心未失,千百年的倫理道統深入人心,即使握有世上最快的利劍,也無法斬斷所有的牽絆。何況旦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一路斬情滅性走到這個地步,難道真決心成爲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麽?看著安金藏仍然蒼白的臉,武皇的心裏想必是五味俱全的吧。
  
  “旦是我的兒子,可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竟然也不了解他。”武皇輕輕歎了口氣,帶著少有的溫柔,用對平輩人的口氣自稱“我”,而沒有用居高臨下的“朕”。在這一刻,她仿佛已經不是那個笑傲天下輕賤生死的鐵血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而悔恨的母親。
  “有子而不能自知,連累得你受苦,這都是我的過錯啊。”這是武皇第一次當衆承認自己的錯誤。
  或者是草民不計生死讓她心有顧忌,或者是鮮血的沖擊激發了心底殘存的母愛,來俊臣審理皇嗣謀反一案就此擱置,李旦總算逃過一劫。如果這次不是安金藏挺身而出,事情會如何結束簡直不堪想象,故此李唐皇族對他感激萬分,中宗複辟後封其爲右骁衛將軍,並於東西嶽立碑表彰他的忠義,玄宗即位後又賜爵安國公,蔭及子孫。安金藏死裏逃生,全壽而終,也算得到福報了。
  
  此事也讓武皇意識到李唐皇族雖然已無反抗能力,但仍然擁有許多忠心的臣民,於是下令科舉考試停考《老子》一書,改爲學習武皇自撰的《臣軌》,旨在肅清李唐在民間的影響力。這一幽微心事被酷吏所偵知,狀告嶺南有流人心存怨望意圖造反。所謂流人,是指被判決流放的罪犯及家眷,武周時代自然以政治犯居多。武皇對自己的統治始終不自信,當即派遣萬國俊爲監察禦史前往審理。萬國俊與來俊臣同掌制獄,共著《羅織經》,也是有名的酷吏,一到廣州,便把流人全部召集起來逼令自殺。沒有經過任何審訊,劈頭就是一個晴天霹雳,短暫的錯愕之後,流人的情緒全面爆發,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怒罵聲,一時間響成一片,局面頓時失控。萬國俊知道不可能讓他們乖乖自殺了,便略作安撫,讓他們排好隊分批帶出去。走到河邊,萬國俊一聲令下,他和部下同時拔刀,砍向披枷帶鎖毫無防備的流人。如此以次加戮,三百余人盡數並命,無一幸免,河水爲之盡赤。死屍如同魚一樣的漂浮起來,塞滿了整個河面,真是一幅人間地獄圖!
  
  萬國俊洋洋得意地回到京城,僞造流人造反的證據呈獻給武皇,並聲稱:“所有流人都心懷怨望,意圖造反,如果陛下不早做處置,只怕不久就會有叛亂爆發。臣因擔心局勢發展下去於國不利,所以把他們當場誅殺。”武皇深以爲然,認爲他當機立斷處置得體,特別提拔他爲朝散大夫兼侍禦史,另選拔劉光業、王德壽、鮑思恭、王大貞、屈貞筠等六人擔任監察禦史,分別前往劍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調查流人情況。有萬國俊濫殺得官的榜樣在前,六道使有樣學樣,競相以殺人爲榮,唯恐落後。肆意屠殺的比賽結果是劉光業殺九百人,王德壽殺七百人,其他就算殺得少的也至少有五百人之多。公平合法的調查取證已經不能指望,就連好多高祖太宗時代的犯人也被無辜牽連,慘死在這場集體屠殺中。人數報上去,就連武皇都嚇了一跳,知道是酷吏在殺人邀功,立刻下旨:“六道流人有免於這場殺戮的,連同家人在內,立即釋放回鄉。”
  
  這就是臭名昭著的“六道使事件”,武周史上最血腥的一幕,消息傳出,舉朝震撼。酷吏的濫殺無辜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律法行同虛設,人命輕如鴻毛,整個司法制度瀕臨崩潰的邊緣。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上書要求整頓酷吏,結束濫刑,重建法制。

  如果奏章是在垂拱年間江山易主時上呈,武皇必然毫不理睬,但如今她已君臨天下,自不必爲區區幾個酷吏有損聖君形象,當即從善如流地把六道使流放他鄉以平民憤。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又以貪汙罪將聲名太壞的來俊臣貶谪爲同州參軍。六道使因殺孽太重,仇家遍地,或遭仇殺,或被誅殺,先後死於任所,惟有來俊臣依然風流快活,胡作非爲到底。他見同僚妻子美貌,便強占過來,還連別人風韻猶存的老媽都一並收歸己有。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何況連嶽母都被淫辱,可謂奇恥大辱。同事自然怒不可遏,然而來俊臣的惡毒手段天下知名,害怕他有朝一日翻身報複,思量再三還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沒過兩年來俊臣便蒙天眷重獲起用,擢拜爲洛陽令、司仆少卿。這是從四品上的官銜。武皇知他好色,更特地賜他十名奴婢,足見恩寵。武皇對酷吏向來邊用邊殺,毫不憐惜,但對於來俊臣這個她親手由死囚群中提拔出來的美男子,武皇的確是另眼相看的。
  
  來俊臣沈而複起,氣焰更勝從前,但凡有美貌女子,便指使黨羽誣告別人丈夫謀反,殺其夫而奪其妻,由此羅織誅殺的士民不可勝計。無論西蕃酋長,還是高門貴族,無不深受其害,然而迫於他的淫威,竟然無人敢言。他誣陷司刑府史樊惎謀反當誅,樊惎的兒子爲父申冤訟於朝堂,人人都知道樊惎是無辜的,但也知道是來俊臣要辦的人,沒有一個敢接受他的訴訟。在嘗試過所有的辦法之後,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悲憤交加,終於絕望,當衆剖腹自殺。他沒有安金藏那樣的好運,一個小小司刑府史的死,還引不起聖神皇帝的關注,即使賠上他兒子的性命也一樣。而在場的各位官吏,也唯恐禍延己身地能避則避,不能避開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世態就是這樣涼薄。只有秋官侍郎劉如璿,忍不住偷偷流下了熱淚。此事立刻被耳聽八方的來俊臣探聽到,上奏劉如璿也是逆黨中的一員,當判處絞刑。武皇一眼看出這是來俊臣誣告,卻也不願讓寵臣失了面子,特別改判爲流放。恩寵如斯,也難怪來俊臣恣意妄爲了。他常和黨羽聚會,把士大夫的名字寫在石板上,投石爲樂,打中誰的名字就拿誰開刀,整到對方家破人亡。這一回,他想除掉的人是李昭德。
  
  李昭德和來俊臣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精明幹練正直敢言的李昭德,是朝中爲數不多敢跟來俊臣正面相抗的人物。彼時李昭德貴爲宰相,聖眷正濃,曾谏阻武皇立武承嗣爲太子,還獲得武皇願以天下大事相托換取高枕無憂的嘉許。即使氣焰囂張如來俊臣,也不得不對這位鐵腕宰相禮讓三分。在羅織正興的年代,李昭德便如激流中的磐石,給了朝不保夕的朝臣們最後一絲安全感。然而來俊臣被貶同州參軍之後,攻讦李昭德的言論很快出現,指責他專權用事,威震人主。真要說起來,這項罪名也不能算無因。恐怖政治下朝臣大多明哲保身,袖手旁觀,和李昭德同列的幾位宰相分別爲唾面自幹的婁師德、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和以逢迎拍馬著稱的“兩腳狐”楊再思等,凡事三緘其口不聞不問,那自然只有李昭德做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管的事多了,自然就“專權擅事”了,得罪的人也多了。於是在酷吏的陰雲似乎暫時驅散之後,才華橫溢而又個性直率的李昭德成了人們群起而攻之的目標,彈劾他越權專斷的奏章不斷湧現,稱李昭德的權勢已然侵淩人主:“陛下創業興王,……天授已前,萬機獨斷,發命皆中,舉事無遺,公卿百僚,具職而已。自長壽已來,厭怠細政,委任昭德,……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權重一去,收之極難雲雲。[12]
  
  
  這話正好說中了武皇的心事。慣於宸衷獨斷的武皇,一向不願將大權輕假於人,特別是“百僚之首”的宰相。武皇因此對李昭德産生疑忌。於是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九月,李昭德被貶爲嶺南的欽州南賓縣尉,即現在的廣東省南賓縣,在唐時是瘴疠之地。隨後又追爲免死流放,連官員資格都被剝奪了,處罰之嚴厲迅速,不亞於日後雍正貶年羹堯。次年,曾和李昭德同殿爲相的豆盧欽望、韋巨源、杜景儉、蘇味道、陸元方等五名宰相,坐罪附會李昭德,不能匡正,統統被貶出京,只留下了正奉旨修建天樞的姚璹和兩腳狐楊再思。這是太平年月難得一見的大批宰相左遷,可見武皇不能容忍任何人專權結黨的決心。事隔三年,李昭德才重獲啓用,但只是一個小小的正八品監察禦史,而來俊臣已經是從四品的司仆少卿了。
  
  世易時移,如今的來俊臣要整治已經失寵的李昭德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誣謀反,下獄待死——皇帝仿佛已經對昔日這位曾經言聽計從的寵臣完全失去了興趣。銜恨已久的宿敵即將死在自己手下,來俊臣別提有多爽了,背靠著聖神皇帝這棵大樹,誰敢動他?誰又動得了他?現在別說李家的人他看不上,就算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在他眼裏,經常在武皇面前吹風這個那個靠不住。武皇微笑,她知道來俊臣在胡鬧,從未有所動作,但也並不呵責阻止來俊臣繼續胡說。或許皇帝覺得確實需要一頭惡犬來監視自己的兒女子侄吧!身爲曠古絕今的女皇帝,卻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信任,這樣的人生雖然絢麗之極,卻也難掩悲涼。
  
  對於來俊臣的吹風行爲,諸武和太平公主當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如果不是到了生死邊緣,誰也不想去招惹這種瘋子。金枝玉葉當朝親貴尚且如此,普通朝臣自然更加戰戰兢兢,敢怒不敢言,任由來俊臣爲所欲爲,鬧了個天翻地覆。他看上誰的妻妾,誰就得乖乖奉上,他手一攤,對方就得趕緊送上金銀財寶,就連赈災的款項,他也敢挪用。[13] 瘋狂的盡頭就是毀滅的邊緣,自視天下無人敢動的來俊臣並沒有想到,他把李昭德送進大獄,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了盡頭。這致命的一刀並非來自於他的宿敵或仇家,而是他最親近的下屬兼朋友——酷吏衛遂忠。
  
   注:
  [12] 《舊唐書*李昭德傳》
  [13] 《舊唐書*薛讷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43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44
前文曾提到來俊臣在全國各地招了一批爪牙,相互串供,誣陷良善,號爲“羅織”,衛遂忠就是其中之一。據說他聰明好學,口齒伶俐,因此得到來俊臣的賞識,引爲心腹死黨,私交相當不錯。這日衛遂忠登門來找來俊臣喝酒,正逢來俊臣宴請妻子的族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來俊臣一介死囚,何以能娶到名門淑女?說白了還是一個字:搶。王氏女是太原王慶诜的女兒,早已嫁給段簡爲妻,美貌之名流傳太廣,結果給來俊臣盯上了。因對方是高門士族,來俊臣還算比較客氣,沒有做得太絕,假傳聖旨說皇帝已把王氏女賜婚給他。段簡自然知道他純屬胡謅,無奈皇帝向來對寵臣的胡作非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不肯只怕來俊臣下一步就要誣陷他謀反全家族滅,自己陪上一條命不打緊,怎能連累全家人?便有千般不情不願,也只能忍痛休妻,段夫人就這樣變成了來夫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門望族,雖然不得已結了這門親事,還是感覺尴尬丟臉,這次來府家宴實在不想讓外人見到。守門的便稱來俊臣外出未歸,想把衛遂忠打發走。
  
  衛遂忠看出他們在說謊,正好又有點喝高了,三下兩下言語不合酒意上湧,竟排開家丁徑直闖了進去,指著王氏的鼻子一通狂罵,言辭極是難聽。王氏原本名門淑女,改嫁給來俊臣這個無賴已經萬般委屈,突然衆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羞辱謾罵情何以堪,哭著離席而去。來俊臣這回可丟臉大了,他這幾年一帆風順趾高氣揚到極點,人人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沒想到自家宴席上竟會有人闖進來罵他太太,氣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當即命人把衛遂忠痛打一頓,捆成跟粽子似的扔到院子裏去曬太陽。一頓棍棒交加頓時把衛遂忠的酒意給打醒了,這才發現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嚇得魂不附體,趕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罪求饒,折騰了好久來俊臣才放過他。衛遂忠總算撿回一條命,不想事情並未到此爲止,幾天後來府傳來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殺了!或者出身高門士族的女子大多秉性剛烈,或者嫁給來俊臣後過得本就生不如死,但無論如何她的死也是衛遂忠大鬧來府引發的。這下麻煩大了。
  
  然而來俊臣並沒有來尋衛遂忠的晦氣。他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高貴家世,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愛,所以不曾浪費時間去哀悼亡妻,而是踏上了新的獵豔之旅。這回他盯上的是段簡的侍妾。嚴重懷疑來俊臣心理有病,雖說“老婆都是別人的好”這種毛病男士都有,可發揮得如此極端的還真不多見。可憐的段簡只能自認倒黴,怎麽來俊臣就偏偏盯死他了呢!大老婆被搶了,小老婆也保不住,男人的自尊心一再遭受蹂躏,可見有時候坐擁嬌妻美妾也不見得是件幸事-_-|||
  
  不過段簡說來也夠沒用的,被人欺負到這份上還不敢反抗,出手的反倒是衛遂忠。來俊臣還沒向他報殺妻之仇,可若相信來俊臣會寬宏大量,還不如相信豬會上樹。正因衛遂忠曾是他的心腹死黨,所以不會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不想成爲來俊臣羅織入罪的下一個犧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來俊臣死。這近乎是個impossible mission,可事關生死存亡,怎麽也得試一試了。衛遂忠當即求見魏王武承嗣:“魏王可知上次龍門聚會來俊臣擲石的對象是魏王?他準備告魏王謀反呢!”
  
  一句話驚得武承嗣差點跳起來。

     來俊臣這個名字,已經相當於死神的代名詞,縱使位高權重如武承嗣也感覺心驚肉跳,何況消息是從衛遂忠口裏傳出來的。他不僅是來俊臣的心腹,還有編故事的天賦,——身爲羅織黨的幹將,誣告人謀反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_^ 武承嗣不能不信了,他曾爲爭奪太子之位和來俊臣聯手整治過李唐舊臣,深知其心狠手辣,翻臉如翻書,不敢掉以輕心,立即以武氏族長身份,召集諸武商議對策。太平公主在驸馬薛紹死後由武皇做主再嫁武攸暨,也在與會之列。她剛向母親推薦了張昌宗張易之兩名姿容絕世的美少年做男寵,深得武皇信任。武承嗣大概爲了加強她的同仇敵忾之心,索性說來俊臣的黑名單上也有太平公主一份,而太平公主幹脆將二張也拖下水,如此這般滾雪球,加入反恐怖統一戰線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南北牙禁軍統領都參與進來,共同告發來俊臣。
  
  奏章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王武承嗣爲首,諸武及太平公主聯合上奏,揭發來俊臣索賄受賄、欺壓良善等多項罪狀,自然證據確鑿,立刻逮捕下獄。大家是決心這次一定要弄死這個大魔頭了,簡直空前團結,越審罪名越多,開始說他想誣告諸武和太平公主,接著說他還想誣告皇嗣和南北牙禁軍謀反,想把這一幹人一網打盡,然後利用武皇對他的信任,伺機奪位自己做皇帝。來俊臣曾經以奴隸出身的後趙皇帝石勒自比,有司把這當作他謀逆的證據,幹脆利落地判處他極刑,上報武皇批準。
  
  武皇覽報吃了一驚,來俊臣有幾斤幾兩重,她怎會不知道?來俊臣是狠毒而又狂妄,可他不是瘋子,要一口氣把這麽多實權人物做掉根本沒可能,只有在武皇自己産生懷疑的情況下,他才會像獵狗一樣撲上去撕咬。至於謀逆奪位雲雲,更是匪夷所思了。武皇立刻意識到,這位寵臣是被冤枉了,對於他的忠誠,她自始至終都深信不疑。
  
  一天, 兩天,三天……皇帝的批複始終沒有下來,主審、證人、原告,個個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難道皇帝竟然想赦免他?難道這麽多人的意見皇帝都會置之不理?來俊臣宦海浮沈多次東山再起,如他這次不死,大家就只有等著給自己買棺材了。要求處死來俊臣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宮裏送,就連二張都受命不停地在武皇耳邊吹枕頭風,然而越是這樣,皇帝越是猶豫。
  
  來俊臣曾多次向她表忠心,稱自己眼裏只有皇帝,做事總是把功勞讓給上司,罪過留給自己。只要皇帝需要,他即使幹盡天下壞事、承受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14] 武皇大概認爲,來俊臣之所以得罪那麽多人,正是因爲他忠心可靠誰的賬都不買的緣故。衆人明知他正得寵,卻聯合起來施壓要求她下手施以極刑,也是驕傲的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然而這次參與的人太多,不能不給個交待,武皇心下躊躇,一直留中未發,內史王及善(相當於以前的中書令)卻又催上門來了。
  
  王及善年逾八十,原本早已退休,因契丹作亂而重新啓用,上陳治亂要義十余條,皇帝親自撿拔爲內史。據說這人沒什麽才能,任宰相期間作出的唯一實質性規定就是各部門不許騎驢上班,他派人終日驅逐,有時還要親自參加。唐人認爲身爲百僚之首的宰相如此瑣碎婆媽著實有失體統,於是給他取了一個“驅驢宰相”的綽號。更爲不幸的是王及善長得也不體面,渾渾噩噩,“風神鈍濁”,卻占據了內史的高位,時號“鸠集鳳池”,平庸的斑鸠卻占據了機要之地中書省鳳凰池,可謂刻薄已極。其實王及善也沒有那麽不堪,清正廉潔,守道安貧,一向很得武皇尊重。這次被公派爲朝臣代表,力勸武皇誅殺來俊臣:“俊臣凶狡貪暴,國之大惡,如果不殺,必定動搖朝廷。”連王及善這樣不管事的人都發話了,武皇仍然只是沈默。
  
  壓力越來越大,殺人無數的武皇卻遲遲下不了決心,沒有人知道她爲什麽會對這個出身卑賤壞到人神共憤的男子如此割舍不下。矛盾萬分的武皇騎馬到禁苑遊玩散心,時爲神功元年六月,武皇已經74歲了,仍然可以騎馬遊樂,可見身體相當不錯。爲她牽馬的是近來她特別信任的吉顼,也是一個能言善道的酷吏+美男子^_^ 但和來俊臣的陰柔俊美善窺人意不同,吉顼高大俊偉,大膽敢言,心機深沈刻毒則不在來俊臣之下,算是酷吏中的後起之秀了。
  
       註:
  [14] 《羅織經*事上卷》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47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11:48
吉顼是個很複雜的人物,《舊唐書》將他列入《酷吏傳》,《新唐書》則將他與裴炎、劉祎之合傳,視爲與武皇有密切關係但依然心存李唐的忠臣。中宗得以複位吉顼出力不少,卻不爲世人所知,直到睿宗上台這段隱情才公諸於世,追贈他爲左禦史台大夫。然而這並不能掩蓋吉顼滿手血腥的事實。他曾和來俊臣聯手審理劉思禮案,大殺海內名士三十六家,親朋故友連坐流放的千余人。吉顼在此案中的“出色”表現甚至引起來俊臣的嫉妒,爲了獨占功勞,來俊臣打算把吉顼也羅織到此案中去。吉顼得知後立刻上書告變,得武皇親自召見調解,來俊臣進位洛陽令以示安撫,而吉顼也就此上位成爲武皇心腹,得以時時伴駕左右。
  
  六月的神都洛陽炎熱而沈悶,陽光透過高大的苑內林木灑下細碎的光影,襯得皇帝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執辔的雖是吉顼,可是掌控進程的始終是這個白發婦人蒼老但卻堅定的手。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沈默已久的聖神皇帝終於開口:“外面怎麽樣了?”
  吉顼心裏一跳,道:“一切還好,大家就是奇怪皇上對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
  武皇似乎已經料到吉顼要說的話,答道:“來俊臣有功於國,朕不能不能考慮這些。”
  吉顼忽然意會——皇帝在征詢他的意見!大好機會,豈能錯過。吉顼立刻拜倒在地,沈聲道:“來俊臣聚結無賴,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是爲國賊。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安頓朝野,何足爲惜!”
  皇帝靜靜地看著吉顼那因興奮激動而微微發顫的身影,這個答複並不意外,那麽多人想要來俊臣死,即使知道自己是這樣不舍得。
  “明白了。”皇帝答道。
  
  神功元年六月初三,武皇下令將來俊臣斬首棄市。與來俊臣同日赴死的還有被他誣陷下獄待死的李昭德,能親眼看見宿敵與自己同歸於盡,是武皇給予這兩個寵臣最後的恩典。
  
  是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天地昏暗如墨怒潑,卻絲毫影響不了人們看熱鬧的心情。成千上萬的洛陽百姓蜂擁而至,目睹一代名相李昭德與酷吏之王來俊臣共赴黃泉之路。當這兩名口中含枚的死囚被帶上刑場的時候,圍觀群衆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濤般的吼聲。這呼聲是對李昭德的敬重和憐憫,還是對來俊臣的憎恨和憤怒?兩種極端的情緒同時迸發,凝結成武周曆史上最爲戲劇化的一幕。
  
  電光一閃,天地全亮,蒼白透明。劊子手刀光閃過,兩顆人頭瞬間落地,一對正邪迥異的生死冤家,就此同歸宿命。鮮血噴濺的那一刻,圍觀的人牆突然裂開,強烈的情緒無可遏制,人們紛紛推開刑吏,爭先恐後地撲向來俊臣的那具無頭屍體。來俊臣在世時,曾制造了多少起冤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憤怒的人們撕扯著來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連皮帶肉地張口就咬,狀若瘋癫,淒厲如鬼。豆大的雨點打得人渾身透濕,卻沒有一個人在意,只顧著將來俊臣的屍體挖眼剝皮,撕開腹部,五髒六腑全掏了出來。短短幾分鍾內,整具屍體就變成了一攤肉泥,混和著雨水,踐踏一地。而回顧李昭德的屍體,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蓋上了一張草席。
  
  武皇聞報大爲震驚,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百姓對來俊臣的憎恨一至於斯!原來在群臣逼迫下殺死寵臣的委屈一掃而空,她感覺甚有必要讓天下人出口惡氣,親下《暴來俊臣罪狀制》,列舉諸多罪狀,“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曾烜赫一時的來府上下全被誅滅,家産充公,姬妾沒入宮中爲奴,這些可憐的女子,也許本來就是被來俊臣強奪逼娶的,現在又因他的敗亡而淪爲最下等的宮婢,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不曾關心過她們的疾苦。
  
  來俊臣死了,一樁樁冤案慢慢浮出水面,那些黑暗的噩夢般的記錄開始逐漸爲世所知,而群衆在來俊臣之死所爆發出的瘋狂也深深刺激了武皇。以往曾有無數大臣向她勸谏過酷吏濫刑的危害,現在一下子變得現實而具體。來俊臣死後,她再也沒有重用過酷吏,而開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獄。原本是酷吏的吉顼也沒重操舊業,他巴結二張,交接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後來更爲李唐複國出謀劃策,這是後話了。武皇自嗣聖(684年)“飛騎案”首開告密之端,以神功元年(697年)來俊臣之死爲酷吏畫上一個句號,特務恐怖統治大約持續了15年左右。其中垂拱年間太後臨朝稱制時期、和武周開國的天授年間,形成兩次高潮。酷吏的興起和衰亡都是武皇一手操控,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瘟神也不過是武皇誅鋤異己、打擊政敵的工具而已。
  
  酷吏統治是武皇最受人诟病的一點,有學者以酷吏主要打擊的是皇族和中上層官吏,對百姓影響甚微來爲她辯護,雖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像李昭德這樣的賢士被殺,徐有功、魏元忠等也命運多桀,對百姓生活不可能沒有影響,更不用說對社會風氣和法制的危害了。由於懼怕被酷吏盯上,官場上人人裝聾作啞,袖手旁觀,造就大批屍位素餐之徒。而大唐開國以來形成的寬仁慎刑的司法原則也被破壞殆盡。高祖定《武德律》,太宗定《貞觀律》,高宗時宰相長孫無忌手定的《永徽律》及《唐律疏議》更是集大成者,代表著中國封建社會法律的最高峰,詳盡的規定了禁止匿名信,誣告者反坐,死刑必須由中書門下五品官以上連同尚書省官員審議,必須上奏皇帝,京師三覆奏,州縣五覆奏,只能在秋季肅殺之時才能處決人犯等等。也明文規定了禁止酷刑,對刑具、用刑的身體部位、行刑次數,失入失出都有相應條款,有司不能違反。[15] 而這些在武周時代,基本上都成了一紙空文。
  
  不過,同樣需要注意的是,酷吏是武皇奪江山不可缺少的助力。酷吏橫行以垂拱、天授時期爲最,而這正是神州易主的時代。一般說來女主臨朝,大臣未附,要獨攬大權必須借助外戚或宦官。而初唐宦官勢力幾可忽略不計,武皇也並無外戚可作堅強後盾,裴炎、劉祎之等親密盟友一個個背叛,對於數十年歲月在深宮度過、從未有機會接觸民間交遊豪傑的武皇,又能依靠什麽來打江山呢?漢高起於沛縣,有豐沛集團,而李唐則有“太原元從功臣”題名淩煙,而武周的開國功臣,就只能是這些武皇一手提拔起來的微賤草民了。武皇扶持酷吏,本來就是爲了“盡誅皇室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舊唐書》卷183),而酷吏們也確實有揣時希旨的本事,如周興在大殺李唐宗室之後,又上書請廢李唐的皇族身份,來俊臣更是多次表示他的存在就是爲皇帝解決麻煩,當時便有人評論說,武皇開告端,用酷吏,“故能計不下席,聽不出闱,蒼生晏然,紫宸易主”,可見酷吏的存在確實沈重地打擊了武皇的反對勢力,爲她改朝換代鞏固政權掃除了障礙。
  
  此外,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檢察權,而不是行政大權。他們擔任的大多數是司法方面的官職,“糾舉百僚,推鞠獄訟”,而絕少入閣拜相,因此不能從根本上左右國家政治。影響最大的酷吏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均未至宰輔。傅遊藝倒是因頭一個上書勸武皇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被殺。而吉顼自來俊臣死後已經不能算作是酷吏了。武皇是把他們作爲鉗制朝臣的工具來使用了。
  
  酷吏的興起既是武皇一手扶持,當她發現負面作用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就要丟卒保帥以安撫民心了。來俊臣以爲自己只要死忠武皇就可以背靠大樹好乘涼,卻還是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君心真如翻覆雨,他縱然聰明絕頂,機關算盡,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罷了。
  
  由上可知,酷吏統治正是武皇開創及鞏固政權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她能坐穩江山十余年,絕不僅僅在於善於運用威刑暴力。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武皇的治國手段吧!
  
   注:
  [15] 《全唐文*禁酷刑及匿名書诏》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1:51 A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22:04
武皇以女子之身,於李唐最盛時奪取神器,並成功地掌握天下十五年,基本上沒有輸給任何政治勢力,而是因時間的自然法則而終結。一個在傳統倫理上居於先天性弱勢的政權何以能維係如此之久?持正面意見的認爲,武皇大力打擊高門士族,爲寒門庶族上位大開方便之門,客觀上符合曆史發展的規律,因而得到了中下層人民的擁護,統治基礎穩固,並以她大開科舉、破格用人來加以論證。持反面意見的則認爲,武周政權屬於典型的僭主政治,無非權術治國,尊君卑臣,自始至終獨裁到底,他人無從挑戰而已。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她對宰相職權和聲望的打壓。她首創“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職,以資曆較淺的低品級官吏充任宰相,武周時期四品以下官員出任宰相已逾半數,位望既低,無力對抗皇權。與此同時,武皇大力擴展宰相數目,常年維持在10人以上,並頻繁更換,任期短的僅一個月左右,平均任期三個半月,每年更換3.6人,比太宗高宗時期的更替頻率高出三倍。從太後臨朝稱制時期算起,武皇任命了75位宰相,大多或殺或貶,她去世之際還留存在世的宰相僅有4位。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諸相終日戰戰兢兢,只慮朝不保夕,不敢輕易有所作爲,三省六部制互相制約監督君權的意義遂形同虛設。
  
  這兩種說法都各有其道理。其實武皇打擊士族提拔寒士也是出於鞏固皇權的需要,她畢竟是封建君主,考慮的首先是武周政權是否穩固,而非認清時代潮流、專爲滿足人民群衆需求服務的革命公仆。只是如何進行客觀評價,有必要把這些行爲放到曆史的大環境中去觀察。比如對士族的打壓,太宗便有重修《氏族志》一事,高宗下诏嚴禁五姓七望互相通婚,至武皇大力打擊關隴豪門,三人並沒有事先商量,步調卻驚人的一致,只能說士族退出曆史舞台已是大勢所趨,武皇不過因勢利導,沿用既定國策而已。
  
  宰相制度的變遷也同此理,因首創群相制及“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花樣繁多的編外宰相職位的,正是大唐太宗皇帝。爲了削弱相權,自太宗開始,位高權重的尚書令一職虛置,由左右仆射共同打理事務,後來更連左右仆射不加“同中書門下三品”之職也失去了議政之權,只有中書省的兩名中書令和門下省的兩位侍中共4名法定宰相,其余全是編外人員。武皇創“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算依樣畫葫蘆,只是更進一步連中書門下兩省的正三品宰相也常年不足額,甚至出現三省俱無長官,全由“同中書門下三品”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些編外宰相來集體議事。而到了玄宗時代,則連“同中書門下三品”都較爲罕見,普遍由“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來代行宰相職位了。可見尊君卑臣是每代君主上台都要施行的,不獨武皇,功過都不應該由她一個人來背。
  
  三省六部制對專制君權的確有一定制約作用,但中國傳統政治總不肯把路封死,一面規定诏書由中書省出,門下省封駁,皇帝只有批複的權力,一面又規定在特殊情況下皇帝可以不經中書門下直接下旨,稱之爲“墨敕”。高宗扳倒長孫無忌後喜心翻倒,就曾不經中書門下自己一口氣提拔了十幾位官員上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武皇得以大權獨攬並非某位網友說的“制度外的成功”,而是利用了制度本身的漏洞吧。其實她以周代唐,母奪子位,說來並非全然逆天而行,也借用了孝道這頂帽子,大臣對她的服從,更多的是因爲視她爲李家的主婦,而非武家的女兒吧。
  
  綜上所述,武皇的獨裁作風主要得因於她本身的性格倔強剛烈,飛揚跋扈,不憚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官僚係統,對於太宗開創的各項政治制度表現爲以利用修補爲主,並沒有原則性的破壞。因此在她年老體衰精力不濟之後,臣下的意見重新得到重視,宋璟便三次退還武皇的诏書,拒絕奉命行事,武皇也無可奈何。君主的個人意志終於讓位於制度,敢於監督和制約君權再度成爲人們公認的名臣標準。
  
  然而無可否認,武皇的各項努力確實大大加強了皇權,所以有唐一代,由裴度、李德裕等名相,卻沒有曹操、司馬懿這樣足可廢立皇帝的權臣,可見唐代君權與相權之間的關係處理得還算不錯。“總權收柄,……萬機獨斷,……公卿百僚,俱職而已。”[1] 從時人對武皇的評價可以看出,武皇不僅對相權十分緊張,也要求百官必須承意辦事,政由己出,事必躬親,縱然憂勞天下,也不給他人一點點可乘之機。
  
  除了尊君卑臣鞏固皇權之外,武皇還一改太宗高宗時代重中央而輕地方的弱點,大力加強中央集權,加大對地方州縣的監管力度。由武周開始,正式確定了十道巡查制度。唐太宗貞觀元年,爲了監察地方州府,以山川形便將全國劃分爲十道,派遣使者不定期巡視。然而貞觀十道直到武皇稱帝之前還只是一種地理區域的名稱,虛擬的巡查單位,沒有常設的行政機構和常任官員來管理。唐王朝此前派遣的巡查大使,時間不定,人數不定,並沒有嚴格地按照十道來執行自己的任務。武皇執政後開始正式派遣十道使者分春秋二季巡視全國,監察地方官吏的爲巡撫使,安撫百姓撫恤赈濟的爲存撫使。監察禦史雖只是八品官,但奉帝命巡察地方,威勢甚大,所謂“禦史出巡,不能動搖山嶽,震懾州縣,爲不任職。”十道逐漸成了淩駕於州縣之上的監察區。這一舉動引起了一係列官制改革,即使職的擴充,影響極其深遠。經中宗、睿宗、玄宗等曆代改革,道由初期的虛擬監察區性質逐漸向實體行政區轉化,到唐代後期,道與方鎮合二爲一,成爲淩駕於州縣之上的地方最高行政機構,使者的權力也越來越大,乃至占地爲王,擁兵割據。是的,這就是最終導致唐王朝分裂瓦解的節度使與藩鎮割據的源頭。
  
      註:
  [1] 《舊唐書*李昭德傳》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0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22:05
唐代中央集權比漢代又有加強,唐代的州遠遠小於漢代的郡,刺史也沒有漢代太守可以直接任命下屬的權力,官吏任免權集中於中央的吏部,故政府用人獨重京官,地方官吏頗輕其選,一般是開國武將,或者京官不稱職者外放。軍事上,唐初實行府兵制,基本杜絕了用兵自重的可能性,關內道獨占府兵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其余諸道多不過十余所,乃至兩三所,形成了舉天下之力而不敵關中的強幹弱枝局面。無論軍隊數目和官吏質量,地方政府都難以與中央對抗。但武皇並不因此而放松警惕,高宗去世中宗守孝的短短10幾天裏,她以母後身份暫掌國政,首先就是派遣軍中心腹分別前往並州、益州、荊州、揚州四大軍事經濟重鎮,與當地官府共同鎮守,以防不測,從而爲嗣聖宮變廢中宗囚睿宗的政權順利過渡提供了保障。徐敬業揚州兵變,武皇只派遣一名使者單槍匹馬馳赴外地,即可於百萬軍中處斬大將程務挺,中央的掌控能力之強於此可見一斑。
  
  光宅元年,武皇改革官制,將禦史台一分爲二,改置左、右二肅政台,以左肅政台監督京官,“專知在京百司”,“以察朝廷”;右肅政台監督地方,“專知按察諸州”,“以澄郡縣”。[2] 左右兩台互相監督,彼此制衡。右肅政台每年春秋兩季出巡,春季稱爲風俗,秋季稱爲廉察,並定《垂拱格》專門刪定四十八條巡查格式,依照條例監督州縣。十道巡查遂成爲定制。禦史巡查,權限極大,除了考察地方官政績之外,審理疑難案件,還包括檢查財政經濟領域內的犯罪行爲,“知太府、司農出納”,督促發展州縣農業生産,搜羅人才等等,幾乎無所不包,職權遠超前代。如聖曆二年(699年)的十道巡查主要是勘檢全國土地,不僅檢查職田,也檢查勳蔭田和民田,對田畝進行丈量登記。爲了加強監察力道,武皇還不時派遣高官充任巡察大使,但只能巡察鄰道,不得巡省本道,目的在於回避。這些措施對於澄清地方吏治起到了積極作用,但更多的是作爲朝廷耳目,加強對地方的控制。隨著時日推移,使者權限一再擴大,禦史常有充任租庸使、鹽鐵轉運使、鑄錢使等等,無形中已侵奪地方常務。但在武周時代,無論出巡的是朝官大員還是禦史,都具有臨時性,事畢朝官還京,禦史回台,暫出即還,都不常駐地方。至中宗神龍二年(705 年),首開巡使常駐地方的先例,睿宗景雲年間監察使者已與地方官融爲一體,並出現了軍事專殺的節度使。唐代州府原本狹小,不足以對抗中央,而道成爲地方最高一級行政單位,下屬十幾個州府,力量陡增數倍。玄宗天寶年間,節度使開始兼任采訪使,執掌監察大權和地方民政,逐漸形成集一道的軍、民、財、監察權於一身的藩鎮。朝廷原本爲加強中央集權,派遣心腹侵奪地方官職權,中央的監察官遂演變成地方行政官,然此輩常駐地方之後,與軍閥勾結,缺乏節制,反過來對抗中央,唐史之崩潰,正在於此。
  
  不過武皇疑心很重,她固然不放心地方行政,對她視爲心腹的監察官也保持著必要的警惕,左右肅政台互相監督,巡察使者時常更換,監察禦史甚至可以不經過本部門長官而直接上奏皇帝彈劾長官,也就是說,把監察部門的頭頭本身也置於部下的監察之下。如此環環相扣,彼此制衡,可不象她孫子玄宗那樣“疑人不用”,大筆一揮便將大權拱手送人,自己跑去和美女鑽研音樂,由得下面胡天胡地。武皇一生從未真正信任過誰,這是做女人的悲哀,卻是做皇帝的職業道德。象她這樣做皇帝做到80多歲還兢兢業業孜孜不倦的人應該不多吧,她固然欣賞“蓮花六郎”張昌宗那美妙的笛音,可更讓她醉心的還是金銮殿上生殺予奪的稱心快意,那是世上最危險也最刺激的遊戲。一聲令下,山河變色,萬民蟻伏,對她來說,這種快樂才是世間的極致。武周開國時新造的一套文字,現已風行於大江南北,遠至僻壤域外。現時所見,西北如敦煌莫高窟碑,西南如雲南昆陽及廣西龍州關外的石刻,無不遵用,曆百年而不變。朝廷的任何法令章程,都能雷厲風行地實施到地方,辦事效率極高。大谷文書•集成載長安三年(公元703年)三月括逃使碟並敦煌縣碟,記載了敦煌縣收到括逃使碟所作的處理,一日辦完,沒有差錯。威權獨任,令行即止,她對整個帝國的控制全面而徹底,是無可置疑的唯一主宰。曆代掌權的女主雖多,但從來沒有一個達到了這樣的高度和深度。
  
  武周王朝,是武皇畢生爲之奮鬥的心血所在,她不僅貪戀君王的權力和名分,更希望武周能夠繁榮強盛,萬世永昌。治國之道,首在用人。唐代取仕的三大途徑是科舉、門蔭(即士族子弟依靠祖先的余蔭而得官)、軍功。武皇最爲看重的是科舉。
  
    注:
  [2] 《文獻通考*職官考》

[ 本文最後由 boy69731 於 07-5-12 10:06 PM 編輯 ]
作者: boy69731    時間: 07-5-12 22:08
……威權獨任,令行即止,她對整個帝國的控制全面而徹底,是無可置疑的唯一主宰。曆代掌權的女主雖多,但從來沒有一個達到了這樣的高度和深度。陳寅恪先生在分析武皇與韋後的成敗得失時便稱:“武後自高宗時挾天子威福,脅制四海,雖逐嗣帝,改國號,然賞罰己出,不假借群臣,僭於上而治於下,故能終天年,阽亂而不亡。韋氏乘夫,淫烝於朝,斜封四出,政放不一。既鸩殺帝,引睿宗輔政,權去手不自知,戚地已疏,人心相挻,玄宗藉其事以撼豪英,故取若掇遺,不旋踵而宗族夷丹,勢奪而事淺也” [3],指出二者之根本分歧正在於集權與否,對國家的控制不力是韋後敗亡的主因,可謂公允之論。
  
  武周王朝,是武皇畢生爲之奮鬥的心血所在,她不僅貪戀君王的權力和名分,更希望武周能夠繁榮強盛,萬世永昌。治國之道,首在用人。唐代取仕的三大途徑是科舉、門蔭(即士族子弟依靠祖先的余蔭而得官)、和軍功。武皇最爲看重的是科舉,特別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制科考試。唐代的科考分爲常科和制科。每年按例舉行的分科考試稱爲常科,而由皇帝下诏臨時舉行的考試則稱制科。武皇對科舉取仕的推廣和貢獻現已成爲常識,但翻查史書會覺得奇怪,因武周統治期間以常科步入仕途的人數並不多,甚至還不及高宗時代,她大力推廣的是制科取仕。世人常稱武皇首創殿試,其實就是皇帝親臨現場主持制科考試,跟宋代考生省試之後上殿參加由皇帝主持的最高級別篩選頗有差別。唐代史有明載的制诏舉人見於高宗顯慶年間[4],顯慶四年高宗開科八門,著重於文章道德,並親策舉人九百人。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舉動,此後制舉就大致按照這個路子發展下去,也開了帝王親試舉人的先河。所以武皇首創殿試一說嚴格說來並不確切,只是載初元年的殿試考生上萬,持續數日之久,無論規模還是影響都遠遠超過顯慶那次吧。
  
  制舉由皇帝親下制诏舉行,考官也由皇帝臨時任命,皇帝有時還會親臨考場,及第者成爲天子門生。武皇自臨朝稱制開始便頻繁地舉行制舉,平均1.45年舉行一次,高於高宗時代;常科考試卻沒什麽發展,進士平均每年錄取20人,還少於高宗時代。如此厚此薄彼,自有因緣:唐代的常舉由禮部官員主持,錄取與否也是由主司根據考試成績來定奪。唐代科舉初興,錄取比例極低,也沒有謄錄、糊名等規定,本意是考生場外的表現也在考慮之中,卻也導致請托之風大興。沒有背景也沒有名聲的寒門士子把自己的作品結成文集,上呈給達官貴人或者主考官員,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和提攜,稱之爲“行卷”。爲了避免文章被人束之高閣,也爲了顯示自己在“史才、詩筆、議論”等多方面的才能,士子還別出心裁地寫點有趣的東西作引子加強可讀性,相當於投遞簡曆附加一封cover letter,一種新的文體——“唐傳奇”誕生了,中國從此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小說[5]。唐人的想象力和創造性令人吃驚,現代大學生求職實在該學著點 ^_^
  
  考前挖空心思取悅考官固然少不了,及第後拜訪答謝更是免不了,舉子視主司爲座主,主司視舉子爲門生,以後在仕途中幾乎休戚與共,關係密切。如此示惠於下的便宜事兒,武皇怎麽會願意讓別人獨占?下令嚴肅科考紀律,一要糊名,遮住考生姓名;二要謄錄,派專人把考生試卷重抄一遍,免得主司認出筆迹故意放水。只是考場紀律嚴格了,一考定終身的缺陷卻又暴露出來。再出色的人才也有臨場發揮不好的時候,接連幾位名士落榜,下面一堆人便開始唧唧歪歪。所以這些規定實施不久便廢止(一說是武皇自己廢除),而武皇對常科缺乏興趣也可以想見了。與其讓臣下做好人,不如開制科自己作座主,考官臨時指派,科目自行擬定,及第者都是天子門生,免得臣下拉幫結派。這些手法被宋朝皇帝學了個十足十,科考規定嚴格,務求公平,不管常科制科,最後都由皇帝親臨把關,無所謂座主門生,堅決不給臣下任何樹私恩的機會。進步與否,見仁見智,但已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話題。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至天授二年(691年)正值武周革命前後,武皇連年舉行制科考試,以祿位廣收天下人心。長壽三年(694年)至萬歲通天二年(697年)又是一個高潮,武皇決定結束酷吏政治,提拔賢才經世治國。其中影響最大也最爲人津津樂道的,便是載初元年(公元689年)朝廷策賢良方正,上萬考生雲集神都,盛況空前。武皇禦洛陽殿,親發策問,年方弱冠的張說脫穎而出,文筆俊麗,詞鋒如刀,直指武皇重用酷吏之弊,武皇欽點對策爲天下第一,當即拜爲太子校書,從此步入仕途。張說對策,無雙無對,武皇對他的才華贊不絕口,特意要他把策文張貼在尚書省,讓朝廷百官和外國使臣前往參觀,以光大國得賢之美[6]。如此籠絡人心,可謂極矣。想想現在的高考狀元,最多不過在二級報紙上占一塊豆腐幹文章,而張說在上萬名考生中被皇帝欽點文章獨步當世,且專門發國際通告昭示天下:這就是我們國家新發現的大大大才子!對一個年僅22歲的少年來說,該是何等的榮耀和鼓舞!
  
  張說自此名揚天下。
  
  張說文武雙全,出將入相,文章與許國公蘇颋並稱“燕許大手筆”,亦曾經略邊疆匹馬平定過突厥叛亂。他算不上正人君子(貌似唐代宰相沒幾個符合這個概念^_^),但能力的確出衆,前後三秉國政,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號稱一代文宗。開元元年(公元713年)玄宗受內禅登基爲帝,但一直爲太平公主牽制,張說特地獻佩刀給玄宗,要求玄宗以國事爲重割斷親情,玄宗就此下定決心,同年殺太平公主,結束了武皇開創的女人天下,揭開了開元盛世的序幕。時張說46歲,正當盛年,瞻望前程,壯心不已。不知道躊躇滿志的他是否會回想起多年前洛城殿上的那位白發婦人,那雙沈靜而威嚴的眼睛,那張酷似太平公主的面孔……持筆的手沈穩有力,掌控著天下,也掌控著他的命運。
  
  禦筆落處,墨迹淋漓,風雷激蕩,那是他傳奇人生的開始。
    
  注:
  [1] 《舊唐書*李昭德傳》
  [2] 《文獻通考*職官考》
  [3] 陳寅恪:《讀書劄記一集》
  [4] 《冊府元龜*貢舉部》:制诏舉人,“始於顯慶,盛於開元、貞元。”
  [5] (宋)趙彥衛:《雲麓漫鈔》
  [6] 劉肅:《大唐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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