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之王 發表於 12-2-2 01:51:00

【其它】罌粟花

  我好想去死。

  如此想著,已經是第幾次了呢?對於一天拖著一天度日的生活感到厭煩,對於總是笑著的自己感到蔑視,對於藉由互相欺騙而維繫的世界,感到無止盡的悲哀。因此,我想以死結束一切。

  死即為終點,無論人生是幸福或悲哀,富裕或卑賤,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死亡對某些人來說,或許反而是種值得慶幸的解脫吧。不必勉強自己做為一個人而活著,在我心中,竟是至高無上的救贖了。

  異常認真地考慮著死的事,腦中浮現熟悉的字句:過了此地,就是悲慘的城市;過了此地,就是空濛之深淵。若是在這裡死了,就能抵達那個通往阿鼻地獄的大門吧。比起如何自殺的方式,我反倒在思索著死後的問題,儘管自己所祈求的僅僅只是自身的消亡,連靈魂也不剩的毀滅。

  「我坐在窗旁,望著不變的風景,景物因為下雨而變得陰鬱迷濛。」

  我反覆朗讀這段文字,那是我在幾秒鐘前寫下來的句子,如今看來簡直令人嘆息。將這些毫無意義的字句組合起來,為了說一行眾人皆知曉的事實,卻拖泥帶水地營造出一百頁的氣氛,以此成就什麼意義也沒有的作品,然後被稱之為創作。我所做的事,其中所隱含的悲慘,幾乎讓我陷入自我厭惡之中。

  將手中的筆丟向一旁,注視著現實中晴空萬里,毫無特色可言的窗外景物,對於自己自暴自棄的心態,感到無比寂寞。這樣活著也好,死了也罷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啊!活著,就只是活著,何其可恥!

  步履蹣跚地走到陽台,俯瞰底下的世界,它就如同在迷惘靈魂耳畔絮語的惡魔,勾引著我縱身一躍,如此便可得解脫。聽說若是從高樓落下,人的心會在墜地前就因驚嚇而先行死去!如此一來,自殺彷彿變得如同殉道一般了。

  事實上,我相當厭惡這種以藝術性的筆法描摹的死亡,自身的死亡只會給他人帶來麻煩罷了。無論自殺的人在臨終之刻想著什麼,結果只是造就他人的困擾或是悲嘆。嘛,有些人就連死去都不會令人惋惜啊。

  試想生是如此困難,而死卻是極其容易。耗費無數心力培育的生命,能夠在短短幾秒內復歸塵土。腦中彷若浮現一幅諷刺性濃郁的畫作,若手中有畫筆,這必定是幅曠世鉅作。是啊,假如我能畫出來的話,一定……

  「我的生命,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滿懷悲歎與更深沉的寂寞,我重新坐回桌前,提筆寫下幾句話後又厭惡地將稿紙揉成團,原想發洩般地擲向牆壁,卻又因那突如其來的空虛脫力感而作罷。連死都辦不到的我,就只能一輩子與憂鬱對抗而活下去了嗎?

  活著的意義?就只是活著!啊,或許還要賺取大量的財富,娶個美麗溫柔的妻子,養兒育女,最終過著平凡無奇的人生而終。與其如此,還是現在終結一切吧!我所畏懼的,僅僅只是那在時光腐蝕下麻木且失去彈性的靈魂,最後達到身為人的最高境界:成為「完全的人」,簡直像齣鬧劇!

  悲哀的是我正好位於一個矛盾的年齡,仍然只是名必須依靠父母而活下去的高中生,這件事本身就令我因無力而絕望,甚至還扼殺了我自殺的最後一絲力量。駱駝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潰的感受,大抵也是如此吧。若是就這樣死去,大概會有某些滿口仁義道德的高談闊論之人,呼籲人們珍惜生命,然後做做表面地偽裝出正在思考改革教育的對策,實則毫無作為。

  我不願,也不想,更畏懼著自己的以身殉道,到頭來只換得個「抗壓性不足的學生」這小丑般的名號。或許死亡這美麗的藝術,就是以此來取悅他人的吧。對於從電視和報紙中得知這件事的人而言,我不過是名陌生人。因此,不會痛苦也不會流淚,大概會語帶無奈與惋惜地感嘆「現在的年輕人」之類的話,而根本沒有任何想改變現況的打算。

  改變現況?我個人偏好「革命」或「創新」這樣的說法,畢竟究其意是沒有什麼差別的。我早已放棄去理解這個世界,因為自己可笑地畏懼著人類。是啊,我害怕與人來往,害怕向人打招呼,連自己的存在都感到恐懼。這樣的丑角,定能寫成一齣經典的喜劇吧。

  死?腦中浮現所謂自殺是罪惡的想法,儘管那沒有多大助益。真正阻止我的只是一種反叛的情感,那樣反骨的慾望早已深植在我的靈魂之中,無從根治了。我不願什麼也不做地死去,無論做什麼也好,至少要留下自己曾經活過的証明。將死之人還考慮這樣的事情,可見自己的意志不堅吧!

  懷著陰鬱而濁黑的情感,如惡魔般地遁隱於黑夜之中,渴望著解放,渴望著毀滅性的殘虐。做真實的自己,意味著無止盡的罪惡。想起不久前偶然在街上看見而買下的外套,它的顏色是如深淵般地闇黑,而對於如今的天氣而言穿上它還嫌太早了。我想還是再活到冬天吧!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如此虛偽之語竟是由我親筆寫下,還自以為韻味十足,重新閱讀時只感羞愧與空虛。人生沒有四季,唯一所有的,僅僅只是寒冬那死寂的荒野,如果能這樣豪不做作地寫出內心所想,該有多美好啊。

  深沉的墮落,在於矯飾地試圖迎合他人,逐漸迷失了真實的自我,淪為連人都不如的「什麼」。啊,我竟無法以適切的詞彙描摹它,或許我所犯的罪就僅是「生而為人」吧。彷彿現在的我才是某種不自然的偽物,而真正的我早已不知流落在何方,只殘留徒能呼吸與飲食的軀殼,那不就是廢物嗎?

  卡夫卡在「審判」一書中向主角宣告的罪惡僅僅是「像一條狗」,又或者是「恥於活下去」吧!為何要如同機械般地活著,為何要庸庸碌碌一生,到最後連自己得到了什麼都不明白,甚至不曾思考過。唉!難道連思考人生都是無法被理解的罪嗎?儘管向這個世界呼喊著,也只能換得「無病呻吟」的污名,幾乎令人絕望地窒息。

  上天是相當不合理的,世間一切皆點綴著不公的色彩,儘管我的性格和舉止毫無疑問會被視為對社會無益的「廢人」之列,我卻諷刺地有著他人渴求卻不可得的資質。就算不曾認真讀書仍有優秀的成績,即使向同學道出事實也被誤認為是虛偽,他人寧願相信我是個在背地裡苦讀的學生。雖然我對旁人的閒言閒語不感興趣,但這種想法對真正沒讀書的人不是相當失禮嗎?

  那些辛苦奮鬥仍徒勞無功的人,大概渴望著能夠和我互換頭腦吧。對於需要天資和智慧的人卻什麼也不賦予,對我這樣只會成為社會負擔的存在,卻反而給予了不凡的才華,想來實在是件滑稽之事。

  就讓我讚頌生命的美妙吧!這個可笑又可悲的世界,為何會蘊育出像我這樣不適應人群的存在呢?既然無論在何處都找不到自己的歸處與方向,就這樣沉溺在虛妄的情感中,然後讚揚著世間一切生命吧!頹廢也罷,放蕩也無妨,只是享受著生命,隨著浮世浪起伏搖擺,就僅僅是如此無意義地,活著。



  鈴聲打斷了我的沉思,不間斷的嘈雜聲響令人煩躁,就像突然介入我的生活的異物一樣,連少數僅有的獨處時光也要被迫染上塵世的紛擾。就是因為如此,我才相當厭惡電話和手機,以及一切會干擾我的事物。

  咒罵著,我起身拿起響個不停的電話,這個時候會打電話給我的也只有那些所謂的「朋友」了吧。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似乎是在擔憂我的身體狀況,我稍微恍神後才憶起自己無故缺席的事實。沒記錯是拜託同學請了病假,總不能直接告訴老師自己宿醉不起吧。

  「喂,『渣嘉』,你怎麼看都不像是會突然生病的人啊。你又不像有女人的樣子,昨晚又喝太多了,沒錯吧?」我的其中一位「摯友」柏豪用一如往常的語氣說著絲毫不像問候病人的話,如果他哪天突然認真地擺出肅穆的「優等學生」姿態,我恐怕會錯愕地說不出話吧。

  「真過份啊,我對女人沒什麼興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且昨天總算買回新的一瓶苦艾酒了,不喝實在對不起我的良心啊。」我也用做作戲謔的語氣回話,將方才的憂愁隱藏於心底,自然得令我再次厭惡起我自己。

  「真是浪費啊,明明長著一張小白臉般的人渣臉,又是個才華洋溢的作家和畫家,又常擺出張陰鬱憂傷的神情,簡直就是天生吃軟飯的料。」柏豪繼續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即使被我的友人們稱為「雜碎」或「人渣」,甚至得到了和我的名字相關的「渣嘉」外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該怎麼說呢,或許因為被刻意貶低的稱呼,反而讓我的內心感到舒暢吧。相較於自幼得到的可笑讚譽,還是人渣這樣的稱號更符合真正的我。儘管如此,平日裡仍然虛偽地活著的我,到底是為何存在於世呢?

  「吶,你覺得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呢?」不自覺問出口,換得的是柏豪的大笑,我也跟著笑出聲,不感到悲哀,只有無來由的滑稽與諷刺。

  「你還真的在嚴肅地考慮這種事啊?活著不是只要快樂就好了嗎?真的感到寂寞的話去找女人不就得了,在我看來你可會成為箇中高手喔。嘛,因為我們都還沒成年,稍微收斂點就行了。」柏豪輕描淡寫地說著,他和我不同,學業成績實在不是普通的糟糕,看來我實在無法理解成績差的人的苦衷啊。儘管如此,柏豪還是有擅長的事物,他在繪畫方面的技術是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超越的。

  雖然他時常戲謔地稱我為大文豪或天才畫家,真正擁有才氣的人還是柏豪自己。留著黑長髮,看起來頹廢不羈的他,簡直如同被藝術之神親自眷顧的天才,卻也如同歷史上所有的藝術才子一樣,外表即使以「落魄潦倒」來形容都顯得太過委婉,卻意外地相當有女人緣。

  「對了,剛才文修和俊宏也打電話給我了,晚點要不要去打個撞球?」柏豪將話題轉回來,雖然有些許落寞的情緒,我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這樣就好了,什麼也不要考慮,只要醉生夢死般地度過每一天就好了,戴著面具盡情作戲,在痛苦絕望時反而更賣力地討好他人,讓所有人因為我的笑話而鬆脫緊繃的靈魂。

  笑吧,笑吧,如小丑一般地活著。什麼也不要想,等到曲終人盡時再去考慮人生的事、理想的事、自殺的事吧。

  「他們也還是老樣子啊……」嘆息似地說道,日復一日毫無差別的人生,久而久之一切的感官都被麻痺了,或許吸毒的人也是這樣在循環反覆中喪失靈魂的吧。當自己不再有活著的實感時,又該何去何從呢?

  「你也一樣啊。人活在世上還是要朝著光明面才對,既然所謂人生只是在無意義而短暫的旅程和空虛而漫長的道路上選擇其一,那麼還是笑著面對每一天比較輕鬆吧!我也不是不了解你想去死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前還什麼都沒享受過不是太可惜了嗎?好歹交個女朋友再死吧。」

  聽著柏豪的話語,我的意識逐漸飄向遠方,變得模糊縹緲。追憶往昔,盡是枉然,度過這十七年來的人生,我又得到了些什麼呢?或許真如他所說吧,人生就是這樣的東西,一旦認真去考慮就只會痛苦而已。

  「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厭惡女人啦,只是沒有能讓我不顧一切愛上的人存在而已,又或者說只是還沒遇見呢?如果真有那樣一個人,我想自己即使明知會失去一切也會永遠深愛著她的吧。」喃喃說道,我是真的這麼想著,就算會毀滅自己也願意捨身去愛的人,如果遇見的話我也不會變成這副模樣了吧。

  愛是捨身之事。正因人與人之間永不可能合而為一,只要活在世上就必定孤獨,所以人們才會渴望慰藉,從而衍伸為愛吧。但是愛又是什麼呢?

  「我錯了,你不僅是個看起來憂鬱的人渣,還是個能夠吸引女人陪你殉情的社會亂源。身為你的朋友,現在應該做的事就是把你拖出家裡,好好教導你人生的美妙之處。」柏豪有些錯愕地說著,我知道這是他拐了好幾個彎在關心我的方式,畢竟我們都相當不擅長對他人敞露真心啊。

  並非不擅長交際,僅僅只是為了防衛自己那遠比旁人所想像的更脆弱的內心,選擇用笑容和謊話蒙混過去,對於自己真正的想法和心思往往避而不談。或許每個人都是這樣活下來的,但我們之所以感到無法忍受的疏離,應該是因為太過敏感纖細了吧。

  不適合這個世界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和意義而誕生於世,又該為了什麼而奮鬥、掙扎著求生呢?我一直在思索著類似的問題,反覆做著把稿紙揉成一團的蠢事,連一行能讓自己滿意的句子都寫不出來,仍被認為身懷不凡的才華與文采,真是笑話。

  「嘛,就隨你的意吧。晚點在老地方集合嗎?」我放棄似地說道,其實內心深處對於打撞球也不感到排斥,想來真是相當複雜的內心。柏豪曾經說過女人是有著纖細複雜思緒的難懂生物,即使是身為男人的我都對自己的心感到矛盾而糾結了,女人對我而言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了吧。

  「是啊,文修他們已經先去了,我也快到了,就等你一個。」柏豪一說我才注意到剛才一直存在著的雜音的源頭,他現在似乎是在街上啊。所謂的「老地方」就是一家我們時常光顧的撞球間,因為附近就是酒吧,所以在那一帶耗上一整晚也不是問題。

  提到酒吧,雖然我們都相當嗜酒,不過彼此的喜好還是有些差別。我偏愛威士忌和苦艾酒,柏豪對於不甜的調酒情有獨鍾,另外的兩個朋友文修和俊宏則分別喜歡紅酒和甜的利口酒。如果真要說共同點的話,大概就是都不喜歡啤酒的味道和吵雜的環境吧。因此相較於吵鬧得令人頭痛的夜店,我們還是比較傾向於能夠不受打擾地喝酒的酒吧,價錢稍微貴一點也無所謂。

  「我知道了,等我換好衣服就出門。」掛斷電話,我動作俐索地脫下睡衣褲,換上隨手抓來的襯衫和黑色牛仔褲,最後披上純黑的外套。這一身黑的打扮已經不知道被他們提過幾次了,不過我還是習慣穿著全黑的服裝,總覺得能夠就這樣融入夜色之中消失在世上。

  如果,我存在於此世有著意義的話,那會是什麼呢?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總有一天也會出現在我的筆下吧。那會是青年自以為頹廢的詩篇,還是小說裡墮落絕望主角的自白,抑或是我那步入滅亡前向這個世界咆哮宣洩的遺書呢?



  推開熟悉的門扉,向在櫃檯百無聊賴地擦拭著撞球的店員打過招呼後逕自走向店內的深處。撞球間裡一如往常地煙霧繚繞,即使在禁菸區仍然能聞到充盈室內的煙味,我不自覺地皺起了鼻子,無論過了多久還是無法習慣那種味道啊。

  不過就像自己對酒味沒什麼感覺一樣,對煙味麻痺或甚至偏愛的人也是存在的吧。腦中盤旋著沒什麼意義的思緒,我持續在不怎麼寬廣的室內尋找著熟人的身影,很快就讓我發現了。

  他們似乎已經先開始了,球桌上的球只剩下不到一半,留著一頭清爽短髮的文修正全神貫注地架著球杆,令人感到舒暢的清脆聲響起,母球流順地將靠近我這邊的紅球擦入中袋。柏豪首先注意到了我,悠閒地抬起右手示意,嘴角掛著一如往常的淺笑。

  「你來啊。抱歉啦,因為都付完錢了,我們就先打起來了。」站在一旁拿著球杆的俊宏說道,他戴著黑色細框眼鏡,頭髮挑染成茶褐色,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實際上卻是個徹頭徹尾的頹廢學生代表,整天待在家裡玩著戀愛遊戲,其專注執著程度令我肅然起敬。

  「我說吶,你怎麼又穿成這副模樣啊?總覺得每次看到你時服裝都沒什麼改變,還是說真的沒有替換的衣服?」文修把球杆遞給柏豪後也走了過來,他的身高比我略矮一些,是個仰慕著我和柏豪的才華的人,雖然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具備被人欣賞的特質。儘管做的事不同,我閉門不出的時數和俊宏實在相去不遠啊。

  「我的穿著就別管了,而且坦白說我是個窮人啊。」我隨口說道,和總是穿著流行服飾的文修相較之下,我覺得包括我的其他三人都沒在穿著上多費心思啊,對我來說外在的形象怎樣都好。

  「你就別喊窮啦,明明家裡相當有錢,你倒是在學校都啃著麵包度日啊。」柏豪笑著說道,球與球相撞的聲音再次響起。有些人光是站在那裡,說個幾句話就擁有非凡的魅力和吸引力,柏豪大概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吧。雖然外表沒有特別英俊,一舉一動仍然散發出一種難以描摹的氣質。

  「我就是喜歡吃麵包啊,反正別的東西也難以下嚥。」我邊說邊接過球杆,上次打撞球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總覺得有些懷念。在腦中計算好球的軌跡,架起球杆,右手控制好力道,在衝擊母球的瞬間將手抽回。

  「喔喔,一上來手感就不錯嘛。」似乎已經很久沒進球的柏豪感嘆道。畢竟在我看來因打球而讓手指受傷如夢魘一般,加上我沒有在球場揮灑汗水的興趣,體育課都是在一旁閒晃著思索靈感的,除了撞球和跑步外幾乎不曾運動。

  「如果寫作也能這麼順利就好了……」嘆息般地說著,我再次架好球杆,接著第二顆球也進洞了。我喜歡撞球的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它可以讓我專心思考吧。每天浸在酒精裡能得到的靈感也是有限的。

  「又遇上瓶頸了嗎?該不會又在浪費珍貴的紙資源了吧?」俊宏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說道。也對啦,畢竟我一直都在重覆著寫作又撕毀的迴圈,每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時也在怨嘆著無法寫出理想中的作品。

  「所以我說啦,趁早去找個女人吧。不是有句話這麼說嗎:戀愛是靈感之泉,在我聽來真是對極了,比起整天面對著電腦螢幕實在多了。」柏豪說道。如果戀愛是這麼容易得到的事物的話,世上就不會有這麼多人為情所困了吧。

  「什麼話!對我來說,遊戲可是驅動我這副軀殼的靈魂啊!是維繫我的存在所不可或缺的。」俊宏強烈地反駁,不愧是重度成癮患者的發言。

  「一個人的存在是由虛擬的人物來填滿,還真是悲慘的人生啊。」文修在一旁愣愣地說道,我則無視他們將連續進球數上升到第三顆。雖然時常打撞球也是原因,不過今天確實特別順手,想起不久前認真想著自殺的自己,不禁感到諷刺地笑出來。

  「至少還有遊戲能夠填補啊。對於某些人而言,就是因為怎麼樣也無法找到自己存在於世的意義,最終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最近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啊,為什麼我活在這個世上呢?明明知道不可能會有答案的。」或許是因為說出內心的想法而分心了,母球一個不小心進袋了。

  「我說啊,還是別一直想這些事比較好。就像我在電話裡說的,人生的意義或許真的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但每個人都有去追尋它的權利。至少對我而言,不希望你登上明天的報紙啊。」柏豪似乎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說這些話,最後還是一貫地以輕鬆的語調結尾。我注視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瞳彷彿看透了我內心的迷惘,又或者是因為他也同樣為此而苦惱呢?

  「活著的理由啊,那樣的事情,如果去認真思考就輸了。找一大堆事讓自己忙得無法思考,然後在精疲力竭時喝杯酒睡覺,這樣就好了。」俊宏隨口說道,接過我手中的球杆。

  「這該不會就是你目前的人生寫照吧?有種莫名的真實感……」柏豪笑著說,換來俊宏的白眼。我想啊,活著這種事大概正如他們所說,怎樣都好吧。如果不這樣說服自己,當我一個人面對無人之夜時,就會無法繼續堅持下去啊。

  因為無論朝向哪個方向,終點都是什麼也沒有的。我不想隨波逐流,就這樣無所作為地度過一生,卻又什麼都辦不到,只能直面對自身的無力,然後絕望地把手中的筆摔向牆壁吧。這就是我,一個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罷的人。

  「說到喝酒啊,渣嘉,你該不會就是因為苦艾酒喝太多而精神錯亂了吧?那不是又稱為大麻酒嗎?聽說喝了能看到幻覺?」文修轉向我問道,雖然那毫無疑問是對苦艾酒的偏見,不過如果真能如此或許也不錯啊。

  「我倒希望喝下去能引領我去幻境啊,就算夢醒時分只有惘然,我也想做一次美夢啊。」有些無奈地說著,思緒不自覺飄向遠方。撞球很快地又輪了幾輪,最後由我順利地清臺了。

  「生者,生者,前途茫洋啊。人生,不就是如此嗎?」柏豪在開完球後說道,雖然知道事實就和他說的一樣,但就是無法釋懷。對我而言,活著的反義詞並非死亡,而是幸福。不,或許只是我一廂情願地如此認為吧。

  以終將到來的死為目的而活著,或許在我眼中是種解脫吧。什麼也不要想,就只是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醉倒,如同吸食毒品般地創作著永遠無法滿意的作品,然後沉浮著度日,如果哪天自殺就是最後的結局了。

  「為了死而活著,這種感覺如何呢?」不自覺將心中所想的說出口,其餘三人立刻露出驚訝的神情注視著我。也難怪他們會驚訝,或許是因為太過沉浸於思緒中了,我連基本的偽裝都褪去了嗎?

  「誰知道呢?對我來說,那些複雜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活在當下,嗯,這句話就作為我的座右銘好了。」文修自顧自地說著,不求意義,但求活著。若真能如此,我也不需深陷苦惱中了吧。

  「好啦,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去隔壁來上一杯再回去吧。」柏豪稍微看了看手錶後說道,幾乎是同一瞬間,球桌上的燈光暗了下來。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這麼晚了啊,完全沒有實感。

  我們一群未成年者就這樣大大剌剌地步入酒吧,在老地方的角落坐了下來,分別點了各自的酒。因為柏豪和這家店的老闆認識,我們才能這樣正大光明地混進來,雖說我們的外表怎麼看都像是成年人就是了。

  我默默地喝著威士忌,試圖讓自己的頭腦放空,什麼也不去考慮。現在的我確實存在於此嗎?我一瞬間無法理解自己身在何處,現在的我在哪裡呢?或許這全部都是夢吧,人生只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夢。啊啊,這或許能成為小說的開頭,回家後試著寫寫看吧。

  「吶,柏豪,你和她睡過了嗎?」文修裝作不在意地隨口問道,我將思緒拉回現實,注視著柏豪那有些憂鬱的側臉,似乎理解了什麼又像什麼也不懂。為什麼我會被丟進人世這種像迷宮一樣的地方呢?

  「你指的是哪一個『她』?」柏豪微笑著問道,我似乎聽見文修咬牙切齒的聲音。差點忘記了,我的身旁就有一位對女人瘋狂地飢渴著卻又沒女人緣的悲慘男人。不知為什麼嘴角微微上揚,大概是因為文修懊惱的神情很有趣吧。

  「啊!夠了!你這個傢伙到底有過幾個女人,全部給我招出來!然後順便介紹我幾個只是普通朋友的。」文修難以抑制情緒地抓亂頭髮,這次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就連自己的笑聲也無比虛幻,彷若來自遙遠的彼方,我醉了嗎?

  「這個嘛,我看看……俊宏你也要我介紹嗎?」柏豪還當真開始扳著手指算起來,而且雙手十根手指還不夠,我倒覺得他比我更適合「人渣」的封號。

  「真實世界的女人對我而言實在是提不起勁啊,如果哪天真的有能讓我不顧一切愛上的人再說吧。即使肉身粉碎也無所謂的愛情啊……」俊宏低語著,搖晃著手中的酒杯。他以前似乎也遭遇過情傷,自從上了高中後才變成現在這副沉迷於戀愛遊戲的模樣。

  「我就免了,這次我和俊宏的看法一致。」我在柏豪問我之前先回答了,如果我真的拜託他的話,他一定會興奮地列出一長串名單,然後熱心地和我討論完美追求計畫吧。

  「你們兩個人也只有現在能這麼說了,等到哪天青春年華不復存在,可不要後悔當年度過了黑白的人生啊。」文修賭氣般地說道。反正我的人生本來就稱不上彩色啊,而且我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夠談場正常的戀愛。

  在生活安樂時,寫下絕望之文;在人生困頓時,創作生之喜悅。嗯,這句話不錯,或許我這次真的能夠寫出點什麼來吧。不然乾脆把眼前這幾個人也寫進去好了,大概是酒精的催化吧,總覺得意識有些模糊了。

  朦朧之中自己似乎置身於花海之中,有著鮮豔紅色的小花迎風盛開著,隱約傳來醉人的芬芳。如果就這樣沉沉睡去,大概會相當舒適吧,煩惱和憂鬱全部都可以遺忘,活著的意義?就讓它過去吧。

  啊啊,這樣就好了,還是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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