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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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4:20 編輯

官方小說《利伯蒂的遠征》

轉載至:http://sc2.uuu9.com/2007/200710/66550.shtml



利伯蒂的遠征》-歷史背景  

星際爭霸 TERRAN篇

第一章 聯權同盟

西方文明的衰退

  雖然二十世紀的科技和文化進步神速,但是和後世科技和文明的跳躍式進步相比起來,也只能甘拜下風。在二十一世紀的末葉,人類的文明經歷了巨大而且難以想像的進步。嶄新的科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竄起,即使是地球上最為落後的國家也開始擁有越來越先進的電腦和資料庫。核子武器開始變得隨手可得。

  當系統控工學、複製和基因工程變成人人皆可掌握的科技之後,激進人道主義者和狂熱的宗教團體開始質疑私人公司以基因工程圖利的正當性。大眾開始紛紛裝置由精密工學所研製出來的人工器官,其他人則開始顯現出各種各樣的基因突變性狀,包括了較為隱性的器官變得敏銳,到明顯的心靈感應。人類基因庫中所產生的這些變化,讓全球各地的人文主義者感到非常的恐慌。

  科技繼續進步及擴張,人口增加的速度也開始飆升。在二十世紀結束的時候,地球上有六十億人口。然而僅僅經過短短的三百年,人口暴增為兩百三十億。污染和自然資源、燃料的耗竭更是火上加油。各個國家莫不竭力尋找降低人口成長率的方法。在人口爆炸、基因突變橫掃整個地球的同時,一般人都認為地球將因此而走向天災地變的結局。

  當整個世界開使用越來越狐疑的眼光打量人造器官和基因工程的結果時,全球許多重要的金融機體系因為承受不了本身的壓力而紛紛崩潰。暴力行為和恐怖主義開始在日漸敵視的跨國公司和人道主義者之間蔓延,造成全球的警察都投入了控制暴亂的行列。不負責任的媒體以頭條報導這些血腥的鎮壓行動,讓許多大國的社會陷入了無秩序的混亂中。最後,原先互為抗衡的全球勢力變成互相屠戮的地獄景象。

新秩序

  在公元2229年11月22號,聯合權力同盟(United PowersLeague)成立了。聯權同盟是目前已經癱瘓的聯合國的全球共治體系的繼承者。這個新的權力結盟掌握了地球上將近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口,只有少數幾個反覆不定的南美國家沒有加入這個同盟。這個同盟的基礎是建立在「開明的社會化原則」之下,但是卻常常依靠嚴酷、殘暴的警察體系來控制整個社會的秩序。在它統治的將近八十年歷史中,聯權同盟努力的推廣他們的制度,導致日後人類不同文明間的獨特性被徹底消除,融合為一。他們花了非常多的功夫去消滅種族分離主義的後裔,廢教協定禁止了世界上許多最古老的宗教。英文被規定為全球通用的語言,替代了許多在本國也被嚴格禁止的母語。

  雖然聯權同盟公開的禁止宗教信仰,但是這個組織卻堅決保有一個信念,那就是「人類的神聖性」。這個類似信仰的信條讓聯權同盟立刻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去終止、消滅任何污染人類純粹基因的實驗和工作。古板的聯權同盟成員和學者們堅決的相信,人造器官、基因工程和精神藥物的濫用將會導致人類的衰敗。聯權同盟的領導者擬定了一個計劃,確保人類將會永續生存,而不受到那些腐敗新科技的誘惑。

第二章 淨化與流放

大淨化

  如同八百年前橫掃全歐洲的血腥獵巫行動一樣,聯權同盟開始了一項人類有史以來最殘暴的計劃——基因淨化。這個大屠殺式的聖戰計劃是政府面對人類基因變種的最後淨化手段。聯權同盟的部隊徹底地掃蕩了地球上的每個國家,逮捕了異議份子、接受人工器官移植的人、網路犯罪者、嗑藥族、科技仿冒者以及各種各樣的罪犯。這場全球都難以倖免的殘暴行為導至了四億人喪失性命。而被聯權同盟嚴格控制的媒體則懦弱地壓制了這場大屠殺的真相,讓全球大多數民眾都不知道這場慘絕人寰的悲劇。

  忽略他們殘暴的行為不論,聯權同盟的確讓許多關鍵性的科技擁有了長足的進展。許多早已終止的研究都在聯權同盟的鼓勵下重新開始。在這個新的世代中,冬眠科技和曲速引擎科技的結合讓人類終於可以漫步於群星之間。在四十年的時間中,聯權同盟在月球和許多其他太陽系的行星中都建立了殖民地。

  在這個世代裡,一位名叫多蘭·茹斯的年輕科學家,開始擬定計劃,希望讓自己可以在聯權同盟裡面的勢力逐漸擴張。由於沒有受到大淨化慘劇的干擾,茹斯得以狂熱地投身於在太陽系外建立殖民地的夢想。在茹斯的計劃中,太陽系外所發現的新礦產和替代用的燃料將會讓他在地球上的聲望大為增高。靠著他的政界關係和幸運,茹斯很快就獲得了聯權同盟的授權,掌握了數以千萬計的犯人來作為他實驗的白老鼠。

  這些原先因為大淨化而將要被處死的犯人被轉送到了茹斯的私人實驗所中。這位科學家計劃要利用這些犯人在太陽系外建立殖民地,他讓手下挑選了五萬六千人來進行冬眠的準備。同時他也把這些人的基因突變和基因性狀的變異詳細建檔,輸入新型的超級電腦中。這套系統被稱為「人工智慧情感邏輯分析系統」,代號為擎天神。擎天神負責處理這些基因的資料,並且試圖預測出哪些囚犯會在將來的嚴酷考驗中生存。只有四萬人能夠在將來的環境中掙扎求生。這四萬人被送上了四艘巨大無匹的全自動、太空勘探超級航艦。當這些囚犯陷入冬眠的時候,四艘超級航艦載著足夠的補給、糧食和軟硬體,準備在他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給予他們支援。導航系統中的目的地都瞄準了遠方的沾翠四號行星。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完美無缺,即使是茹斯也沒辦法預料到這些犯人正航向銀河系的懸臂邊緣,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

流放和長眠

  擎天神系統安裝在超級航艦的第一艘——內加法(Nagglfar)號上。另外的三艘航艦——亞哥、薩倫哥、雷根,則被設定為跟隨著內加法號航往沾翠四號行星。在這段被後世稱為「長眠"的漫長旅程中,擎天神持續的觀察那些躺在冬眠艙中的囚犯。在徹底評估了這些囚犯體內的基因突變和變化之後,擎天神在其中某些人的體內發現了一串強有力的基因株。雖然這個變異只有發生在不到百分之一的囚犯身上,但很明顯的這個基因是和人類大腦中的心電感應性狀有關係。擎天神推測,若是這些囚犯能夠在新的環境中存活下來,在幾個世代之後應該就能順利的產生心電感應的能力。這個發現被記錄起來,並且直接傳送回多蘭·茹斯的資料庫中。

  這次在原先計劃中只有一年的旅程,卻遭到命運的捉弄。在旅程中的某個時間,連結到擎天神上的導航系統關閉了,這不但導致了目的地的座標被刪除,連地球的座標都一併消失不見。這四艘船攜帶著無助的冬眠者,無聲無息的在宇宙中以曲速航行了近三十年。

  最後,其中一艘航艦的引擎融毀了。在經過二十八年的曲速旅行之後,這些巨大的船隻重新出現在三度空間中,靠近一個可居住星系的外緣。這裡距離地球六萬光年之遠,他們的曲速引擎全毀,生命維持的系統幾乎已經耗竭。所有的船隻只有進入緊急狀況,準備迫降在最接近的可居住行星上。

  雷根和薩倫哥號迫降在被命名為巫魔加(Umoja)的行星上。薩倫哥號在穿越大氣層的時候系統受到嚴重的損害,墜毀在地面上,全艦的八千多名乘客全部罹難。雷根號是最為幸運的,它毫髮無傷地降落在地面上。當航艦降落之後,這些冬眠者們慢慢地甦醒過來,試圖要搞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和到底經過了多久時間,卻發現擎天神號已經將所有跟這旅程相關的記憶全部消去。

  亞哥號降落在後來被稱為莫瑞亞的紅色行星。它的乘客遭遇到跟雷根號乘客一樣的命運,所有和他們目前狀況有關的資料都已經被消去。只有內加法號的乘客可以進入電腦的資料庫中,瞭解目前的困境。他們直接進入了擎天神的資料庫,在發現了事實之後,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再度回到地球的機會。雖然他們降落在溫和的塔桑妮行星上,但是內加法號所受到的損害已經無法修復。這些殘存的流放者散佈在三顆行星上,開始拆卸船隻的殘骸,試圖在新的環境中掙扎求生。

第三章 地球聯邦

聯邦與新世界

  每個行星的居民都努力的試圖在被稱為「新世界」的星球上生存。他們並不知道還有其它的同類掙紮著在別的地方求生存,他們只能努力的利用手邊的資源活下去。由於失去了星際通訊的科技,難民們又將航艦所有可用的零件都拆卸下來,因此他們孤立生活了數十年。在相當短的時間內,這些難民們就在行星上建立了各不相關的殖民地。要等到六十年後,他們才會因為重新研究出太空旅行的科技而發現彼此的存在。在此之前,每個行星都獨立發展成繁榮且自給自足的社會。最大而且科技最先進的殖民地塔桑妮很快就發展出了第二代的次曲速引擎。這讓他們的船隻可以自由地探索四周荒涼的行星,最後終於發現了同為「長眠」之後的倖存者。

  在彼此之間恢復聯絡之後,三個殖民地彼此之間受到貿易及交流的互惠。雖然塔桑妮持續地施壓,要求巫魔加和莫瑞亞加入一個聯合的政府,但是這兩個殖民地堅決的拒絕。塔桑妮的艦隊持續的探勘這一塊遠離地球,後來被稱為克普魯星區(Korprulu)的區域。

  塔桑妮在這個區域建立了七個繁榮的殖民地之後,大為增加了他們的軍事力量,並成立了一個新的聯合政府,為紀念地球而命名為地球聯邦,由塔桑妮底下的殖民地組成。而擁有最富饒礦產的莫瑞亞殖民地開始擔心這個聯邦會不會覬覦他們獲利豐富的開礦事業。於是,凱爾-莫瑞亞連合體成立了,這個合作組織將會對受到聯邦壓迫的礦業公會提供武力上的支援。聯邦和連合體之間的緊張關係很快開始升高,最後終於演變成史稱地球公會戰爭的事件。

  公會戰爭持續了幾乎四年,最後聯邦終於和連合體「協調」出了和約。雖然連合體依舊保有自治權,但是幾乎它轄下的所有公會都被割讓給聯邦。巫魔加殖民地在看到了聯邦的濫權將會導致什麼結果之後,成立了巫魔加護國軍,這個由全國人民所組成的民兵團體誓言要保護自己的殖民地不受聯邦的暴政染指。最後,公會戰爭所帶來的結果是聯邦奠立了它在這個星區中的地位,變成第一強權。

  聯邦的「探勘者」們無休止地往外擴張。隨著聯邦的執法者不斷濫用權力,海盜和各地自組的民兵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這其中最著名的一個例子就是公然抗爭聯邦政策的克哈星(Korhal)。

克哈的叛變

  克哈是聯邦轄下的星球中最早被殖民的幾個星球之一。克哈不但生產力高,創造力也毫不匱乏,聯邦軍事和科技的領先地位有一大部份是靠著他們而達成的。雖然克哈持續的生產力一直對聯邦有莫大的貢獻,但是殖民地中的人民一直很厭惡與那些腐敗的聯邦參議員共事。為了取得自治權,殖民地的居民對當地聯邦民兵們掀起了一場又一場的暴亂。聯邦毫不遲疑地予以回應,宣佈了戒嚴。這個回應只不過對居民們造成了更大的刺激,讓原先動盪不安的社會更加混亂。聯邦相信,如果這個他們最寶貴的殖民地都會起而叛亂,他們就很難阻止其他殖民地不起而傚尤。聯邦的高層官員很快就決定,克哈的事件必須要用任何可能的手段來制止——克哈要作為一個殺一儆百的範例。

  克哈星的一位名叫恩格斯·曼斯克(AngusMengsk)的活躍議員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來鼓勵他的同胞們的一腔熱血。當曼斯克對聯邦宣戰的時候,民眾呼喊自由的熱情的確是無法忽視的。藉著煽動克哈星上所有的群眾,曼斯克成功地讓狂熱的民眾們佔領了聯邦在當地的所有前哨站。在公開宣佈了自此以後聯邦不再擁有克哈星的任何主權之後,曼斯克成功地爭取到了其他許多同樣在掙扎中的殖民地的尊重與敬佩。

  聯邦政府為了壓制這個狀況,反而將他們所有的部隊從克哈星撤走,艦隊也離開了克哈星的領空。曼斯克和其他叛變的領袖們相信已經獲得了勝利,開始慶祝他們脫離聯邦的革命。聯邦政府知道克哈星的失陷可能會鼓動其他殖民地叛變,計劃用更為迂迴的方式奪回克哈。

  聯邦政府派出了三名最強悍的殺手,代號為「鬼子」部隊的菁英,前去除掉在克哈星上的曼斯克和他們的支持者。第二天,在曼斯克的高聳如同要塞一般矗立的高塔中,支離破碎的曼斯克被發現和他的妻子、女兒一起陳屍在自己的房間中。沒有人知道曼斯克的腦袋到哪裡去了。雖然刺客成功的重創了克哈星的反抗勢力,但是曼斯克的死也製造了聯邦日後最大的敵人。

  牧夫·曼斯克(ArcturusMengsk)是一位著名的聯邦探勘家和成功的商人,他不甘默默承受家人橫遭殺害的厄運。在擔任了許多年的聯邦探勘家之後,他知道聯邦會為了達到目標而運用各種卑劣的手段。他本來對星系間的政治絲毫不感興趣,甚至對自己老爸的狂熱感到十分尷尬。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聯邦會為了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而殺光他全家。恩格斯·曼斯克的死激起了年輕的牧夫心中的漣漪,他放棄了自己的未來,開始過著漫長、孤獨的復仇生涯。

  在聯合了當初和他父親一起反抗聯邦的激進團體後,牧夫成功地組成了一群數量驚人的叛軍。曼斯克的部下勇敢地攻擊聯邦的前哨戰、各種設施,導致聯邦損失了數十億的人、裝備和機器。由於謠傳曼斯克已經和巫魔加護國軍秘密結盟,聯邦政府毅然決然地使出最後手段,要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從遙遠的聯邦政府首都塔桑妮發射了一千枚的啟示錄級核彈,對準克哈星而去。在這場殘酷的攻擊中,四百萬人屍骨無存。在一瞬間,原先繁榮的克哈星變成一片焦黑的輻射荒漠。這場大災難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曼斯克座落在巫魔加護國軍勢力範圍內的秘密基地。現在的牧夫一無所有,只剩下復仇的意志,他和跟隨他的人當天立下了毒咒,發誓要盡一切的可能推翻聯邦。

  牧夫和他的叛軍們稱呼自己為「克哈之子」,很快就成為整個星區最惡名昭彰的要犯。「克哈之子」迅速、寂靜無聲的突襲為他們對抗聯邦的戰爭贏得了無數次的勝利。但是,他們每以大義之名贏得一次勝利,聯邦控制下的媒體就更加的把他描述成瘋狂的恐怖份子。大多數殖民地都不願意收留這些臭名在外的惡徒。即使在受到眾人唾棄、數目懸殊的狀況下,曼斯克從來不放棄對抗聯邦的戰鬥。直到今天為止,「克哈之子」依舊繼續對抗聯邦的官員,將他們的理想散佈到全星區。



第四章 大戰前夕

  雖然有許多團體彼此對抗,但是地球人在克普魯星區的力量依舊是在穩定的擴張和成長中。而這些微不足道的爭端,很快就在兩股極大力量的壓迫下被棄之一旁。

  毫無預警的,由五十支船艦所構成的外星船隊出現在聯邦最外圍的趙莎拉(ChauSara)殖民地上空。這些巨大的船隻對於不知情的殖民地展開毫不留情的轟擊,有系統地消滅整個星球上的每個屯墾區。這次突如其來的攻擊讓聯邦手足無措,匆忙間將部隊派往救援。雖然他們以前從來沒遭遇過外星人,但是他們依舊飛快的趕往對抗這股神秘的敵人。

  聯邦對於這些航向第二個殖民地馬莎拉(MarSara)的艦隊發動了一次笨拙的反攻。這個自稱為神民(Protoss)的種族神秘的撤退,並且放過了那個星球。很快的,另一群恐怖的外星人出現在馬莎拉的邊緣。這些新的,類似昆蟲的入侵者與之前的攻擊者神民有非常大的差別。

  沒有地球人能夠想像到不只一種,而是兩種外星人同時出現在他們的家園。每個派系都陷入了癱瘓的恐懼中,再加上他們原先彼此鬥爭的重擔,讓這些人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波波的外星入侵者朝著地球人的家園而來……









《利伯蒂的遠征》-引子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立在暗影幢幢的房間裡,浴在光中。錯了,其實沒有光照著他,光是從男人身體內部發出的。光線盤繞彎曲,勾勒出一個全息圖像,這是發射信息者本人的三維複製圖像。
這個發光的幻影對著燈光黯淡的房間講話,它不知道從自己身上發出的光照耀著誰,也不知道聽眾是什麼人。它並不在乎。—縷虛幻的煙從它手中的香煙上繚繞著冉冉升起。
已逝的歲月留下的一絲殘星,消亡的事物留下的一點碎片,凝結在全息圖像的光影中,面對說話者無法看見的聽眾述說。

  「你們認識我,」發光的幻影說,略停一下,吸了口煙,「你們在宇宙新聞網絡(UNN)上見過我。不少人可能還讀過我的專欄報導,其中有一些的確是我寫的。另外那些,我聲明一下,和我無關,要歸功於我聰明能幹的主編。」光影譏諷地說,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這個幻影的大小像個小模型,看樣子此人應當是個中等個子,比常人稍瘦一點。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歲數關係,他的肩膀有些傾斜。髒兮兮的金發中略有些灰白的發縷,梳向後腦,希望遮住頭上一塊明顯的禿斑。他一臉倦容,不大像電視新聞的主持人,皺紋更多一些。但這依然是一張人們熟悉的面孔,一張讓人放心的面孔,一張人類空間裡眾所周知的面孔。哪怕在這些戰火肆虐的日子裡,也還是這樣。

  他的眼睛讓人難忘,雙目深陷,犀利的眼光好像正從光影裡向外刺出。給人一種這個發光的幻影能看到他的聽眾的錯覺。這是他特有的才華,即使遠隔幾光年,他也能吸引住他的聽眾。

  光影抬起手中的煙,抽了一口緩緩吐出,他的頭部籠罩在一團淡淡的煙霧中,「你們可能已經看過了官方的報導,關於特蘭聯邦的崩潰,以及被稱為『特蘭帝國』①的新政權的崛起。另外你們可能也聽說了異星種族侵犯人類的故事,蜂蟻一般擁來的澤格族②和無情的普羅托斯族③。有關薩拉星系的戰事和塔索尼斯星的毀滅,你們見過不少報導。我剛才說過,其中一些是以我的名義發佈的。我想在這裡告訴大家,那些報導大多數都是編造的。」

  「在那些廣播報導中,權力機構肆意刪改添加。謊言公然流行,形形色色的謊言,最終把我們推到了現在這種悽慘的處境中。除非我們敢於面對現實,瞭解身邊發生的實際情況,否則難以改變目前的處境。那麼,切奧·薩拉,瑪爾·薩拉,安提卡主星,還有塔索尼斯,在這些行星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周圍,我的朋友,還有我的敵人,發生了什麼事?真實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呢?」

  幻影停頓一下,挺直身體。它用自己那雙無法看到聽眾的眼睛,掃視一圈暗黑的房間,咄咄逼人的目光彷彿看透了所有人的靈魂。

  「我是邁克·利伯蒂。我是一個記者。在這裡,我要向你們披露的,是我最重要的報導。也許這是我記者生涯中最後的報導。我向你們披露我的自述,披露你們想瞭解的事件。我只是想讓大家都知道,在我們身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這裡,我將直言不諱地告訴你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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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Terran:音譯特蘭,意為地球的、人的。指人類。遊戲玩家俗稱人族。
②Zerg:入侵地球的一種外星種族,繁殖方式近似於爬蟲類,卵生孵化,擴張速度極快,其武器和其它製品都是活體生物。遊戲玩家俗稱蟲族。
③Protoss:另一種外星種族,Zerg的死對頭。遊戲玩家俗稱神族。




<<利伯蒂的遠征>> 第一章 主編與記者  


在戰爭之前,人們是盲目的。倒回去看那個時候,我們津津有味地過著日常生活,忙於工作,拚命掙錢,爭先恐後地在背後誹謗他人。沒有人意識到即將到來的一切會是多麼糟糕。我們腦滿腸肥,像腐肉上寄生的蛆一樣沾沾自喜。偶爾有一些動亂事件發生(比如謀反、革命、某個殖民星球政府發動叛亂之類),聯邦軍隊立刻就會去處理,這些動亂絲毫不會影響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哪怕一場真正的戰爭爆發了,好得很,讓軍方和星際陸戰隊操;心去吧,那可不關我們的事。現在想來,我們當時真是既粗俗,又遲鈍。
——利伯蒂的自述


  城市亂七八糟地攤在邁克腳下,活物似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就像一大桶蟑螂被誰一腳踢翻,綠色的蟑螂們正四下里亂鑽亂爬。漢迪·安德森的辦公室高得讓人眼暈,從這裡往外看,邁克可以通過更高的樓群間的空隙,望見地平線。城市的高樓一直延伸到天盡頭,將地平線分割成參差不齊的鋸齒狀。

  塔索尼斯行星,特蘭聯邦管轄下最重要的行星。塔索尼斯城,塔索尼斯行星上最重要的城市。城市規模之大,只能用星球的名字來為它命名;人口之多,僅僅市郊的居民數量就超過了有些星球的總人口數。人類的故居地球,在幾代人以前早已成為歷史和神話,全靠塔索尼斯城,全靠這座閃閃發光的文明燈塔,關於地球的記憶才得以保全。

  塔索尼斯城是一頭沉睡的巨龍。邁克·利伯蒂則是一個總想去揪揪龍尾巴,讓這頭巨龍睡不安穩的新聞記者。

  「別太靠近窗戶,米奇(邁克的暱稱)。」主編安德森說道,他安坐在寬大的寫字檯後面。寫字檯被放置在距窗戶儘可能遠的角落裡。

  邁克·利伯蒂很想從老闆剛才說的話裡,找到一種關懷的語氣。

  「別擔心。」邁克強忍著沒笑,「我可不想往下跳。」

  「我不擔心你跳樓,米奇。」安德森說,「你真跳下去的話,還能幫我解決一大堆麻煩,明天新聞的頭版也有著落了。我擔心的是哪幢樓房裡埋伏著狙擊手,隔著窗戶一槍把你敲掉。」

  利伯蒂轉過頭對著老闆說:「怕地毯上沾了血不好弄乾淨,對吧?」

  「不錯。」安德森笑著說,「換玻璃更是煩死人。」

  邁克和他的同事都清楚老闆安德森有恐高症。可是安德森自己才不願意放棄他的高層辦公室呢。他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和新聞部其他員工一樣,邁克通常在四樓或地下室的廣播間工作,很少被老闆叫到這間辦公室來。如果被叫來,他總是故意站在挨窗戶最近的地方。

  利伯蒂貼著窗又看了一眼樓下交通擁塞的街道,轉回身走到老闆的寫字檯前。安德森努力想忽略邁克站立的那個位置,但這個名記者在窗前實在站得太久,當邁克終於離開窗戶時,主編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大氣。

  邁克·利伯蒂在安德森對面的軟椅上坐下。椅子看上去很普通,但椅墊鬆軟,屁股坐實的話,會比尋常軟椅往下多陷一兩英吋。這樣一坐,自己先矮了三分,對面主編的禿腦門和濃厚的眉毛,就會顯得特別莊嚴肅穆。邁克熟悉老闆這套居高臨下的把戲,他坐定之後立刻把兩隻腳抬起,擱到安德森的寫字檯上。

  「有什麼壞消息?」利伯蒂問道。

  「先來支雪茄,米奇?」安德森厚厚的手掌翻開一個柚木製的雪茄煙盒。

  邁克討厭別人稱呼自己米奇。他拍拍襯衫上的空口袋,他的煙平時就裝在裡邊,「戒啦,不抽了。」

  「這些雪茄可是傑安達熱封港之後偷運進來的哦!」安德森的話音充滿誘惑力,「是那些肉桂色皮膚的少女,嘿嘿,在大腿上用手搓卷製成的。」

  邁克微笑著攤開兩手,表明自己對雪茄的來歷不感興趣。這幢大樓裡每個人都知道,安德森是個吝嗇鬼,熱愛各種各樣投機走私的廉價貨。

  「有什麼壞消息?」邁克再次發問。

  「這回你真的闖大禍了。」安德森無奈地嘆口氣說,「你那個關於新市政廳建築問題的系列報導,激起了強烈反響。」

  「有反響好啊,發這個系列報導,本來就是想讓某些人緊張一陣子。」

  「不是緊張,是搞得有點人心惶惶。」安德森說。他下巴一沉,觸到胸口。現在這種局面,正是宣佈壞消息的人經常會遇到的尷尬處境,安德森好像在哪門管理課上專門學過。問題是學過也白搭,他照樣猶如窗沿上發情的鴿子一樣躁動不安,渾身不自在。

  狗東西。邁克想,又要槍斃我的報導了。

  果然,只聽安德森說,「你別生氣,我們得暫時停發這組系列報導。是啊,你的報導很有份量,妙語如珠,實事求是。但你知道,你已經讓有些人很不舒服了。」

  搞新聞的從來都要得罪人,安德森平時可並不像現在這樣瞻前顧後呀。邁克想。他的腦子裡快速閃過系列報導的細節。這篇報導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從一個低能的小毛賊著手。倒霉的小賊半夜三更在公園傾倒垃圾時被抓住。那是些帶有輕微放射性的建築垃圾,從新市政廳建築工區運過來的。邁克記得採訪很順利,小毛賊非常痛快,一股腦地把所有底細都捅出來了:誰指使他晚上出去搞這些雞鳴狗盜的名堂啦,新市政廳的施工過程中有什麼貓膩啦……等等等等。隨後邁克將材料整理成幾個單篇報導和一個系列報導,通過宇宙網絡新聞社(UNN),將市政建設中存在的嚴重貪污贖職現象,向公眾曝光。

  邁克接著又把最近在採訪時接觸過的人,挨個兒在心中搜排了一遍。為政客跑腿的小嘍噦,笨手笨腳的罪犯,還有自己在報導中曾經諷刺過的塔索尼斯市政廳的議員。這些人極可能對他心懷不滿,出言不遜。但他們中任何一個發出恫嚇,都不至於讓老奸巨滑的漢迪·安德森像現在這樣惴惴不安,神經緊張。

  安德森看著邁克漠無表情的面孔,強調說:「你讓一些地位尊崇的人感到惱火。」

  邁克不覺挑起左眉,心中一沉。他知道安德森所說的地位尊崇的人,是指塔索尼斯行星上最古老和最有威望的幾個家族中的某些成員。早在第一批滿載囚犯的殖民飛船離開地球,向太空開發的時候,這幾個家族就開始在幕後左右聯邦的決策了。莫非自己的報導中有什麼地方牽扯到了哪個人,得罪了其中的某些大人物?

  邁克決定回去後認真查一下採訪記錄,搞清楚究竟是哪個家族,居然把手伸到新市政廳的建設項目中來了。或許是某個家族的一門遠房親戚?或許是一個不給家族爭氣的敗家子?甚至可能僅僅為了在工程中撈點油水?天知道這些名門望族在幕後做些什麼,要是能逮住哪個家族露出的馬腳……

  邁克不知自己是不是淌下了口水,嗯,報導前景實在太饞人啦。

  漢迪·安德森從座位上站起,繞著寫字檯踱了幾步,走到邁克面前,「邁克,我想你已經很清楚,你目前正處在一種危險的境地中。」

  哦,天哪,他叫我邁克。利伯蒂想,接下去他就該把悲天憫人的眼光投向窗戶,做出一副腦子裡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的模樣了。

  「我已經習慣了危險的境地,老闆。」邁克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點擔心你身邊的人。嗯……你的朋友,你的同事,還有那些給你提供過新聞線索的群眾……」

  「不用說,一定還包括關懷我的老闆。」邁克忍不住出言譏諷。

  「呃……如果你遇到什麼不測,我提到的這些人都會為你傷心流淚的。」

  「是呀,要是我遭了殃,坐在我對面的人一定淚如雨下。」邁克點頭附和。

  安德森聳聳肩,抬起頭。和邁克剛才料想的一樣,老闆果然悲哀地凝視著空蕩蕩的窗戶,好像正在考慮一個重要的決定。邁克意識到,無論安德森心裡想的是什麼事,總之比他的恐高症更糟糕。

  邁克在辦公室聽人說過,安德森手中捏著塔索尼斯權貴階層的許多黑材料,這些材料被他鎖在地下室的一個房間裡。嘿,這頭老狐狸。

  一陣難堪的沉默,最後還是邁克忍不住了。他禮貌地咳嗽了一聲,開口道:「那麼,你已經想好一個處理這種『危險的境地』的辦法了?」

  漢迪·安德森鄭重地點點頭,「我想,你可以考慮換換工作。」

  「什麼?你的意思是不安排我去繼續採訪啦?那個焦點事件的下一部分,還沒弄完哩。」

  「我得為你的安全著想,米奇,你正處在……」

  「危險的境地。」邁克把老闆的話搶過來補充完整,「懂你的意思了,到處都是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你是要給我放個長假,讓我到風景迷人的山間小屋去休養幾年吧?」

  「不不,現在有個特別的報導任務,我覺得最適合你去。」

  當然啦。邁克尋思,把我調開,免得我順藤摸瓜地揪住哪個大人物的尾巴,而且這樣一來,就給了那幫壞傢伙充足的時間,好讓他們從容地銷毀罪證。

  「把我流放到宇宙新聞網絡帝國的另一頭去?」邁克失笑出聲。

  他不知道老闆想把自己打發到哪個兔子不屙屎的角落裡,去採訪農業新聞。

  「準確地說不叫流放記者,而叫巡遊記者。」安德森揶揄道。

  「巡遊?怎樣巡遊?」邁克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臉上,「到塔索尼斯星外?要挨預防針吧?」

  「那也總比留在塔索尼斯星上挨槍子兒好吧。呵呵,對不起,這個玩笑不高明。說正經的,呃,你得離開塔索尼斯星一陣子。」

  「來,說具體點兒。你準備怎麼打發我吧?」

  「準備讓你和同盟的星際陸戰隊一道出發,當然,是以隨軍記者的身份。」

  「什麼!」邁克張大了嘴。

  「這只是個權宜之計,米奇。」

  「你瘋啦?」

  安德森不理會邁克的嚷嚷,慢條斯理地說,「要你去寫的,不外乎是些『我們的戰士,正在太空深處,與威脅我們偉大聯邦的反叛勢力浴血奮戰』等等之類的官樣文章,以你的水平,草稿都不用打,提筆就來。而且我這裡有個小道消息,說阿卡提諾斯·孟斯克正在某個邊遠的星球招兵買馬,想重振旗鼓,與聯邦抗衡。這隨時可能成為爆炸性的新聞題材。你不會對這個沒興趣吧?」

  「星際陸戰隊?」記者沒有接主編的話茬,咕噥道,「把塔索尼斯市議會除開,星際陸戰隊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犯窩點了。」

  「話別說得那麼難聽,邁克。每個人的血管裡都有犯罪的血。如果刨根問底來較真,現在聯邦統轄的所有星球上,居住的不都是流亡罪犯麼?」

  「星際陸戰隊不斷招募新兵。見鬼,你知道有多少士兵被他們洗過腦嗎?」

  「那不叫洗腦。」安德森糾正說,「那叫『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據我所知,目前每個戰鬥小組配備的這種士兵,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而且改造他們時,都加載了不得無故侵害他人的程序,這點你大可不必擔心。」

  「啊哈,不侵害他人?這些被注射過興奮劑的士兵,如果得到指令,殺起自己的親爺爺來也不會眨一下眼。」

  「社會上流傳的這些偏見正需要你的報導去糾正呀。」安德森嚴肅地說,兩道濃黑的眉毛皺成一條,表情誠懇極了,像個從沒撒過謊的人一樣。

  「瞧瞧,怎麼盡讓我跟瘋子打交道,政客是瘋子,星際陸戰隊更是瘋子外加洗過腦。不不不,我不跟陸戰隊去。」

  「這可有助於你寫出上好的故事呢,還能拉些軍方的關係。」

  「不去。」

  「有了隨軍採訪的經歷,你就多了一種驕人的資本,米奇。」安德森說,「你的檔案中可以添上一個國防綠標籤,表示你曾經從軍報國。塔索尼斯的幾個大家族都很看重這個。說不定因此就不再計較你給他們造成的那點小麻煩啦。」

  「對不起,我不感興趣。」邁克說。

  「我可以給你一個獨立的專欄。」

  主編這句話讓記者安靜了一會兒,然後邁克問:「專欄?多大的專欄?」

  「整版的專欄,外加五分鐘全息廣播。當然,歸於你的署名之下。」

  「定期專欄嗎?」

  「只要你有稿件發來,我這邊就立刻上版。」

  一陣靜默之後,邁克問:「加多少薪水?」

  安德森說了一個數字。邁克不禁點點頭,「唔,有點誘人。」

  「傻瓜才不動心呢。」安德森贊同道。

  「但是在行星之間蹦來蹦去搞巡迴採訪,我歲數好像大點了吧,這可是個賣老命的工作。」

  「其實沒有什麼真正的危險。退一萬步說,就算出現什麼意外的突發情況,你還能得到額外的津貼嘛。」

  「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士兵被洗過腦,你能肯定?」

  「這點我可以打保票。」安德森說。

  又一陣靜默之後,邁克開口道:「嗯,聽起來倒是有點挑戰性。」

  「而你,邁克·利伯蒂,正是接受這個挑戰的最佳人選啊。」

  「應該不會比塔索尼斯市議會更壞。」邁克說。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越來越傾向於接受這份工作。

  「當然。」他的老闆立即贊同。

  邁克覺得自己快要禁不住主編花言巧語的誘惑了。

  「你將成為一個閃閃發光的大明星。」安德森趁熱打鐵,笑吟吟地說,「領高薪的大明星。你只須寫點戰旗飄飄之類的頌歌,隨便加上些個人的所見所聞,傳發回來就完事。平日裡乘坐戰鬥巡洋艦遨遊太空,閒暇時玩玩撲克牌,還不用操心辦公室這個爛攤子。呵呵,讓人羨慕呀。」

  「這麼說,的確是趟肥差?」

  「肥得流油呢。我以前也在軍隊裡待過,掙到一枚國防綠標籤。

  那真個叫做辛苦三個月,受益一輩子。」

  作出最終決定之前的沉寂。沉寂深不見底,彷彿窗外鋼筋混凝土高樓形成的深淵。

  「行。」邁克最後說,「成交。」

  「好極啦!」安德森伸出肥厚的手,一把攫住邁克的巴掌,「我敢打賭,你絕不會後悔。」

  邁克感到老闆的手心汗津津的。他嘀咕道:「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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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4:24 編輯

利伯蒂的遠征>> 第二章 肥 差  


你們這些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軍隊生活的人,真是不走運。服役過癮極了,它是綿綿不盡的厭倦,這種厭倦只有在危險降臨時才會被驟然打破。可那是什麼樣的危險啊:它要奪走你的生命,摧毀你的理智,讓人心膽俱裂,魂飛魄散。從我所瞭解的情況來看,幾乎沒有例外。
最優秀的士兵,是那些醒得急,反應快,打得準的士兵。很不幸,上述特點恰好是控制士兵命運的軍隊首腦機關完全不具備的。
——利伯蒂的自述


  「利伯蒂先生?」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前殺人犯,漂亮的現役女中尉艾米莉·斯渥倫,滿面春風地在艙口說,「艦長有事找你。」

  宇宙網絡新聞社(UNN)的邁克·利伯蒂,被安排在聯邦星際陸戰隊的王牌中隊——阿爾法中隊——裡作隨軍記者。他強打精神撐開一隻睡眼,看見年輕的女中尉笑嘻嘻地站在自己床頭。通宵牌局剛剛散夥,邁克確信,自己才躺下,這個女殺人犯就進來了。
  
  記者長嘆一聲問道:「杜克上校讓我馬上就去?」

  「不,先生。」女殺人犯說,溫柔地扭扭頭加強語氣,「他讓你有空再去。」

  「好吧。」邁克不耐煩地說。他抖一下有些酸麻的腿,使勁甩甩頭,想把昏沉沉的腦袋搖清醒一點。對於杜克上校來說,「你有空」的意思很明確,就是「你這小子十分鐘之後必須得來」。邁克心頭鬼火直冒,習慣性地去掏煙,手伸到襯衫的空口袋中,才想起自己正在戒煙。

  「臭毛病。」他嘟囔著,抬頭對女中尉說,「給我弄一大杯上好的咖啡來,搞濃點。」

  星際陸戰隊中尉艾米莉·斯渥倫,利伯蒂的私人秘書,負責照顧他的生活和處理各種日常聯絡事務,同時也是陸戰隊安插在利伯蒂身邊的釘子。她等在床邊,直到確定邁克真的打算起床了,才轉身匆匆到住艙的廚房去。邁克打個哈欠,估摸自己最多只睡了五分鐘,這還要包括脫衣服和上床前超聲波沐浴的時間在內。

  超聲波沐浴是軍旅生活的一種模式,像屠宰場用高壓水龍頭沖洗死豬肉一樣。在過去的三個月裡,邁克已經習慣了這樣洗澡。

  豈止這一種模式,事實上,過去的三個月讓邁克習慣了太多的軍旅生活模式。

  漢迪·安德森的話應驗了,的確是趟肥差,或者至少說是軍隊裡最好的差使吧。諾德Ⅱ是一艘大型太空戰鬥艦,巨獸級的主力艦。艦體用新型鋼材打造,到處裝著激光炮塔,與聯邦軍隊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中隊一一阿爾法中隊一一正好般配。

  阿爾法中隊的主要任務是搜索叛亂者,重點搜查「柯哈之子」的下落。「柯哈之子」是個革命團夥,其首領是最讓聯邦頭疼的嗜血恐怖分子一-阿卡提諾斯·孟斯克。不幸得很,在諾德Ⅱ鎖定搜尋的區域內,這批恐怖分子一點蛛絲馬跡都未曾留下。諾德Ⅱ和它載著的王牌軍隊,花費大量時間,打著醒目的旗幟在太空中炫耀武力,好讓各個殖民星球政府規規矩矩。旗幟的圖案鮮豔美麗,是人類對古老地球傳說的一個回憶:鮮紅的底子上,藍色對角線交叉成斜十字,旗面佈滿白色的星星。

  結果,迄今為止,邁克面臨的最大挑戰只有兩樣,一是怎樣克服軍旅生活那種漫無邊際的厭倦感,二是怎樣找到足夠的寫作材料來填滿他的個人專欄。寫最初幾個戰旗飄飄的愛國主義故事時還很容易,但邁克實在找不到更多值得一寫的戰鬥行動和可以頌揚的功勛。沒有可寫的,還是得硬寫。自然嘍,先來點上校個人的報導,再來點官兵生活小故事,加上些各地風土人情什麼的,總之時不時地發些東西,讓安德森記得他這麼個人還活著就成。

  像機器一樣運轉的諾德Ⅱ的官兵中,只有一部分人勾得起邁克的一點興趣,就是那些安德森所說的,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士兵。

  邁克曾寫過一個長篇報導,寫自己在諾德Ⅱ上的所見所聞。結果經過軍方審查,被刪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牛頭不對馬嘴的幾段。得到的解釋是:不得洩漏軍事機密。

  屁個軍事機密,邁克想,好像「柯哈之子」真不知道我們這點兒破事似的。邁克一邊忙著把腿往短褲裡伸,一邊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他希望能找到一套皺痕少點的襯衫和褲子來穿。櫥櫃裡掛著一件嶄新的大氅,是離開塔索尼斯時,新聞社那幫哥兒門送他的禮物。披掛起來,一副傳說中古代地球上那種開發西部的牛仔的派頭。同事們顯然認為,在星際間穿梭往來做報導的邁克,穿上這種象徵開拓創新的服裝更有精神頭。

  邁克蹬直腿套褲子。幾乎同時,艾米莉再次出現,拿著一壺咖啡和一個大杯子。她倒咖啡的時候,邁克的腦袋正在使勁從緊繃的襯衫領口中擠出來。

  軍隊風格的咖啡,入口滾燙,拿來當作武器澆在猛衝上來的農民腦袋上倒合適。這也屬於邁克習慣了的軍旅生活模式之一,沒法子,權且喝吧。

  當然啦,生活儘管簡單些、粗糙些,邁克還是體會到許多待在塔索尼斯不可能有的好處。他有充裕的時間優哉游哉地獨處,為自己的專欄寫稿,不必盤算各種人際關係。打撲克牌贏錢更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那些和邁克玩牌的士兵全是些愣頭青,連最簡單的詐術都一竅不通。平日裡領的軍餉沒地方花,硬要拿到牌桌上來,往邁克懷裡送。

  剛上諾德Ⅱ的時候,邁克很反感艾米莉的慇勤,後來他甚至對身邊這個女中尉也習慣了。邁克心裡很清楚,她對自己多少有些看管犯人的意思。話說回來,反正軍隊要派人關照他,邁克也早有思想準備:肯定會有人不時從他肩膀後面探過頭來,看他在寫些什麼,提醒他別犯傻,比方提醒他別把鋼筆掉到地板縫裡去了之類。

  艾米莉·斯渥倫中尉像電影中的角色,那種洋溢著愚蠢的樂觀主義氣氛的電影,就是在把當兒女的弄到五個星系之外的偏僻旮旯當兵之前,專門放給他們老爸老媽看的那種。見他老爸老媽的鬼,那種電影也許壓根兒就是照著艾米莉·斯渥倫中尉的樣板製作出來的。

  嬌小,苗條,公關小姐般的笑容,一貫認真執行邁克提出的每個要求。她幾乎沒什麼惡習,除了偶爾接過別人遞來的一支香煙。

  遇到這種時候,艾米莉往往會微笑著聳一下肩,像有點內疚的樣子。只有一種情況例外,當邁克問她自己的故事時,她就守口如瓶,拒不說話了。這一點與其他人不同,諾德Ⅱ上的多數人都熱衷於向邁克吹噓自己過去的經歷,但艾米莉遇上這種時候不僅不說話,甚至會將平時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收起來。她會抬起手,她的手會從臉的側面向後抹去,好像要去梳理曾經長在那裡的長發。

  正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動作,讓邁克留意到她耳朵後面的一小點禿斑。安德森告訴過邁克,這就是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注射後留下的印痕。是啊,她是洗過腦的,妙極了。沒經過電子腦葉切除術的人,怎麼可能像她那樣成天笑嘻嘻的。

  邁克不再同艾米莉提這個話題,他轉而去買通一個管理計算機檔案的煙鬼(這可耗費了他出差時帶的,準備應急用的兩大包香煙。但那時邁克一心想戒掉這個壞毛病,把這兩包「棺材釘』』用於交易總比吸到肺裡強)。從檔案中,邁克瞭解到,她並非自願加入星際陸戰隊。參軍之前,年輕的艾米莉女士有一種十分有趣的業餘愛好,她喜歡在酒吧中結識男友,然後帶他們到私密的住處,認真仔細地把他們捆好,最後拈起一把切魚片用的薄薄的廚刀,將他們的皮肉從骨頭上片下來。

  多數男人聽到這種故事會產生幻滅感,但邁克·利伯蒂才不擔心這個。平靜優雅地干掉十個大男人的女兇手,畢竟比笑嘻嘻的女殺人犯容易理解得多。那種傻氣直冒的笑容,看上去與徵兵廣告宣傳畫上畫著的人物一個樣。現在,邁克正跟在她後面穿過諾德Ⅱ的走廊,向艦橋走去。邁克很想瞭解,在從殺人犯到國防士兵的轉變過程中,艾米莉中尉的個人感受是怎樣的。他確信艾米莉不會細想這件事,多半她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忘得一乾二淨了。邁克決定不再追問這個問題。

  對諾德Ⅱ這麼大的太空船來說,通道簡直狹窄得不像話。建造者開始好像忘了這個事,在建好各層的隔艙、軍官室、武器系統、生活系統、計算機系統和其它一切有用的細節部分後,才想起還需要過道。在走廊裡穿行,得貼緊牆才能通過。邁克發現,走廊地板上印著許多粗大的箭頭,艾米莉中尉解釋說,這種標誌在全艦戒備、土兵們全副武裝時很有用。邁克尋思,如果不是要讓武裝好戰鬥裝備的人員通過,過道興許會更窄些。
經過幾個大型艦艙時,邁克看到一些技術兵,正在拉配線,接電纜,忙得不可開交。有傳言說,諾德Ⅱ正在全面整修,還要改裝升級「大和炮」。艦上現在已經配備了大批激光炮群,「鬼怪」級太空戰鬥機,傳說還有核子武器。如果再加上這種巨炮,那簡直是錦上添花,就好比在美味的蛋糕上再涂一層奶油。

  事實上,邁克認為上校叫他去就是要告訴他這件事:諾德Ⅱ即將進入空間船塢檢修。這當然是邁克盼望已久的好事。讓死老頭子杜克檢修去吧,而他,邁克·利伯蒂,將搭乘下一班太空飛船返回塔索尼斯。只要能早點回家,再和那個老化石多打一次交道也不算虧。

  但他們走上艦橋,見到杜克時,邁克的看法產生了一點變化。

  杜克眉頭緊鎖,滿臉敵意。這是個不祥的兆頭,儘管杜克見到新聞社的記者從不會顯得興高采烈,但現在這麼難看的臉色,邁克還是第一次碰上。

  「利伯蒂先生向您報到,請求您的接見。」艾米莉中尉敬了一個敏捷的軍禮,向上司報告,跟電視上放的那些穿軍裝的白痴一模一樣。

  杜克上校,身穿褐色指揮官制服,一言不發,短而粗的手指頭指了一下他的接待室。艾米莉中尉把邁克帶進去,拋下他轉身走了。管她去做什麼,只要不來盯緊我就好,邁克想,說不定她要去找條小狗來練習剝皮技巧。

  邁克打量一下接待室,發現牆壁上掛著個人形的東西,那是一套強力作戰盔甲。不是通常見到的CMC—300s規格,而是一套量身打造的司令官戰鬥裝,內部配置有指揮系統。行動時一旦穿上,就成為一個活動的司令部。這是杜克的戰鬥服,現在,它加足了燃料,被擦得鋥亮發光。看著這套隨時準備把杜克上校包裝進去的戰鬥服,邁克心中剛才產生的擔憂,不覺又加深了一層。

  邁克開始懷疑諾德Ⅱ去改裝升級大和炮之類的傳言了。最近一段時間,軍事訓練像吃飯和上廁所一樣頻繁。陸戰隊的士兵們,總把戰鬥盔甲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幸好邁克想辦法免掉了自己的訓練義務,像他這種「弱不禁風的人」,可承受不起那麼厚重的戰鬥服。不過,看那些裹著笨重的戰鬥盔甲,在狹窄通道上像企鵝似的搖搖擺擺,訓練走路的新兵蛋子,倒是一種不壞的消遣。

  是的,上校的戰鬥服收拾得如此齊整,明擺著有意外事件發生,而且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一眼看去,戰鬥服寬大厚實,在自身重量壓迫下,它掛在衣鉤上向前傾去。在邁克眼裡,這個外殼非常適合它的主人杜克。杜克上校老讓邁克想起古老地球上一種叫大猩猩的動物。該死的大猩猩,杜克就是一頭銀背大猩猩,他用菱形的尖腦袋統領他的部落,憑自己傾身向前的威嚇姿勢,把手下的猴子們唬得膽顫心驚。

  利伯蒂知道埃德蒙多·杜克的家世背景,他的家族屬於聯邦最有影響的古老家族之一,最初是科普魯魯殖民地的領袖。這個傢伙在陞官發財的道路上一定搞砸了什麼事,不然制服上早該綴上將軍星徽啦。邁克猜測,這事在當時一定鬧得沸沸揚揚難以收場,然後被官方深深埋進神秘的聯邦軍事檔案裡。邁克相信,漢迪·安德森的地下室裡那些破爛的陳年貨中,肯定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接待室的門向兩邊滑開,杜克上校宛如傳說中的巨人,大踏步走進來,如同一個巨型戰車正在驅散前面堵截的步兵。臉色甚至比剛才更嚴峻。他舉起一隻手,示意邁克不用起立(邁克可沒任何要站起的意思),然後圍著寬大的辦公桌轉了足足一圈,坐下來。他把兩肘放在一塵不染的黑曜石桌面上,十指交叉握緊。

  「我希望,利伯蒂,我們可以愉快地談談,你有充裕的時間吧?」杜克發問。他說話帶著聯邦古老家族共有的顯著特點,低啞的聲音懶洋洋的。

  邁克沒料到上校居然會閒聊,但他還是努力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表明同意將軍的說法。

  「恐怕,你的事還沒完。」上校說,「我們最初的任務,已經被西奧多·比爾博接替了,我們接受到一個新任務,時間是兩星期。計劃趕不上變化快啊。」

  邁克緘口。這種簡要介紹他聽過多年啦,就算一個平頭老百姓也懂得,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莽撞地插嘴。
「我們正變換航行路線,轉向薩拉星系飛行。很偏僻,很遙遠。兩顆行星,瑪爾·薩拉和切奧·薩拉。此次巡航比我們原定範圍大得多。」

  邁克只是點了點頭。上校正在慢慢嚼著這個話題,就像狗在嚼雞骨頭,硬著頭皮吞下去不容易,吐出來也犯難。邁克不著急,等著看上校繼續表演。

  「我必須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派駐阿爾法中隊的記者。在聯邦軍隊管理下,你的權利是受到限制的,你要清楚行為規範,懂得如何履行自己的義務。」

  「是,長官。」邁克儘可能嚴肅地答應,想給上校留一個遵守軍紀的好印象。

  「你的服役期將延長,採訪報導任務不變,今天開始,你的所有報導都要通過軍事審查。」杜克點點他的菱形腦袋,擺明了想馬上聽到邁克表態。

  「是。長官。」邁克一字一頓,清楚地答應,表示自己完全領會長官的意圖。

  這時,邁克察覺到自己四周顫動起來。是諾德Ⅱ在振盪,而且振盪越來越強烈。那些忙碌著的男男女女是在準備讓諾德Ⅱ進入超光速飛行,還是要它去投入戰鬥?

  邁克突然間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找藉口不參加戰鬥服的使用訓練到底明不明智。

  埃德蒙多·杜克上校,這條喉嚨裡卡著雞骨頭的狗,開口道:「你清楚我們的歷史。」

  邁克眨眨眼,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上校這句似問非問的話。只好按軍隊的定式說了句:「長官?」

  「我們最初是怎樣來到現在這個區域,並且辛辛苦苦憑雙手掙出這片天地的?」上校提示。

  「採用冬眠技術,乘坐超級太空飛船。」邁克說,一邊在腦子裡搜尋小學學到的知識,「納格勒法,阿爾戈,薩倫戈,還有雷根等等吧,都是被古老地球驅逐的囚犯,他們選擇那種能為人類提供生存條件的星球降落。」

  「他們很快找到三個適宜人定居的星球。其它還有幾個,條件近似於地球,便於軍隊開墾。他們發現這裡沒有其他生命。」杜克說。

  「呃,請上校原諒,最初的三個行星上麼?有生命呀,而且有多種多樣的生命形式。其實大多數殖民星球和邊緣世界,都有它們自身的生態系統。只不過地球化的進程常常將這些生命形式完全滅絕了。」

  上校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的意思是,在那裡找不到比你家的看門狗更聰明的動物啦。他們在烏姆加星球上馴化了一些醜陋的大蟲子,絕大部分低等生物在開墾定居點時被燒光了。但是,沒有發現聰明的生物。」
邁克點頭贊同,「智慧生命一直是宇宙中最神秘的現象。我們探測了一個又一個星球,始終找不到像人類一樣聰明的生命形態。」

  「現在不同啦。」上校說,「而且,你會成為第一位在這種現場工作的新聞網記者。」

  邁克略感興奮,「很多行星上都存在神秘的事物,一些跡象表明,那些地方可能曾經有過智慧生命的活動。另外,最近宇宙飛船的船員們常說起神秘的光……」

  「這些光既不是太空中的自然光,也不是隕星墜毀發出的光。這些光正是智慧生物活動的證據。嘿嘿,大老遠跑到這兒來開荒的可不光是我們人類啊。」

  杜克打住話頭,讓邁克去回味,他的嘴角使勁拉扯,好不容易扯出一個得意洋洋的傻笑。但這使他看上去甚至更像一頭銀背大猩猩。諾德Ⅱ內部某個開關被合上,隨即響起巨型引擎低沉的轟鳴聲。

  邁克摸著自己的下巴問道,「那麼到現在為止,我們知道些什麼?來了使節、代表,還是碰巧發現的?我們發現了他們的殖民地嗎?準備派出大使?」

  上校發出嘎嘎的粗啞笑聲,「利伯蒂先生,我再把話說清楚一些,我們已經與另一種文明接觸過了。這種接觸使我們的切奧·薩拉行星處在他們的攻擊之中,這就是他們的接觸方式。現在我們正往那裡趕,但不清楚敵人是不是還在那裡。」

  「當然,你將會成為第一位在現場工作的新聞記者。」上校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又補上一句,「祝賀你,孩子。」

  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殊榮,邁克幾乎沒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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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4:33 編輯

<<利伯蒂的遠征>> 第三章 薩拉星系

  第一次碰上人類以外的智慧種族,他們就炸燬了一個行星。真是大手筆啊。

  其實,炸燬一個行星也算不上什麼新鮮事。上帝作證,我們人類不久前就這麼幹過。

  柯哈Ⅳ行星上的居民,看不慣聯邦內部的腐敗糜爛,無法同流合污,於是發動叛亂。剛開始的時候,聯邦採取一種較為溫柔的對策:他們出動用隱身技術裝備起來的幽靈特工,去刺殺那些叛軍首領。十點不奇怪,這樣做只能激起柯哈人民更旺盛的鬥志,引發新一輪更強烈的反抗。於是聯邦惱羞成怒,動真格的了。

  我們用核武器摧毀了柯哈Ⅳ行星。

  啟示錄級核彈,一千多顆呀!塔索尼斯上幾個貼著國防綠標籤的傻瓜一撳按鈕,三千五百萬活生生的人便化為了一陣飛煙,他們的故園從此只能存留在記憶之中。

  官方聲稱,柯哈之於是一夥邪惡的暴徒,只要有機會便會對我們下毒手。當然 ,官方的說法肯定有他們的道理。問題是證實這些指控的證據,全在那顆行星上;而那顆行星,卻已經被政府炸成了一塊黑糊糊的結晶體。

  在這次切奧·薩拉行星被摧毀的事件中,我覺得軍方擔驚受怕的真正原因是:啊,宇宙中竟然存在一個和我們人類一樣瘋狂的智慧種族。

  而且在轟炸星球這種事情上,他們幹得比我們還漂亮。
——利伯蒂的自述



  邁克利用諾德Ⅱ處在超光速飛行的時間裡,仔細讀完了計算機中關於薩拉星系的所有公開文件。這是個相當典型的偏遠星系,是聯邦不斷擴張的勢力範圍邊緣上的一小塊粗陋地盤。

  早在「行會戰爭」之前,薩拉星系就被一個探礦者發現。隨即被聯邦據為己有。與其它類似的星系相比較,薩拉星系有一個顯著的獨特之處:這個星系可供人類定居生存的行星有兩顆,而不是一顆。

  切奧·薩拉小些,更偏遠一些,發配到這兒的人倒不少。依照聯邦慣例,這顆行星成為犯人的流放地,大多數居民從事苦役,經受著艱辛生活的磨煉。瑪爾·薩拉上的居民則主要是探礦者、士兵。

  另外還有些信仰非主流宗教的信徒,他們不滿於塔索尼斯政府的宗教政策,因此遷來此地。兩顆行星的礦物資源都很豐富,當然啦,資源的所有權屬於聯邦。當地居民無論幹什麼工作,都必須同聯邦簽訂契約,否則,就只好逃到更邊緣的世界去。
  
  邁克瀏覽了最新一期宇宙網絡新聞社(UNN)的報導。大部分篇幅播發的都是「柯哈之子」的暴行(在哈吉行星的露天廣場施放毒氣),以及莫伊拉行星發生的多列列車在高速單道鐵軌上連環相撞的事件,只有一處輕描淡寫地提到,薩拉星系與我們的通訊聯繫中斷。

  邁克寫好一個富於煽動性的簡報,準備發給安德森。在這份簡報中,邁克提到自己與杜克上校的談話,說明未來的採訪工作會受到全面的軍事限制。那意味著邁克撰寫的所有報導,在從諾德Ⅱ發回之前,都將一字一句被軍方刪改一遍。想像得出,漢迪·安德森收到這個簡報後,一定會破口大罵軍事檢查制度,同時,又會被邁克挖掘到的這個千載難逢的新聞題材搞得興奮不已,在辦公室翩翩起舞。

  如果老天有眼,邁克想,就讓這個該死的恐高症患者一直舞到窗戶邊上去。

  邁克動手準備第二份報告,用密碼軟件編寫,刻制在一張小光碟上。這是—份不打算向任何地方發出的報告,是一份嚴酷的保險單。如果自己玩掉了小命,只要屍體被人發現,人們就可以通過這張碟片,瞭解到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他剛剛完成第二份報告,一個巨大的陰影就遮住了屋裡的光線。

  邁克抬起頭,看見艾米莉中尉的臉。眼前的艾米莉比平日高出一頭,重量增加了好幾百磅。她裹在戰鬥服裡,靠戰鬥服內部的動辦系統行動。身體一側拴紮著一條皮帶,一旦投入戰鬥,這條皮帶上會掛一支8毫米C一14型磁力槍,外加一把釘刺槍,使她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殺手。

  她的頭盔面罩向上揭起,對著邁克露出興奮的微笑,看上去像那種盼著在自己第一次參加的成人舞會上出出風頭的小女生。

  「先生?我們馬上就要越出超光速飛行狀態。上校想在指揮艙見你,如果你有空,請你趕快去。」女中尉說完,轉身就走。

  這狗東西的意思是讓我立刻就去,邁克想。趕緊跟在艾米莉後面離開自己的住處。

  通道並不比原來更寬,但現在大家都穿著體積龐大的戰鬥服,於是只好將這些通道用作單行道,地板上的粗大箭頭指示方向,顯然十分有效。在幾個交叉口,艾米莉舉手示意,讓另一些身穿戰鬥服的士兵先走。邁克發現,在諾德Ⅱ上,目前只有自己沒穿戰鬥服,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像六年級裡惟一的一個幼兒園小朋友。

  「應該給我發一套那種服裝。」他抱怨道。

  「據我所知,你沒有參加過CMC動力戰鬥服的使用訓練,先生。」艾米莉說。

  「我讀過使用手冊。」

  「那上面寫的,只夠你學會在危急時怎麼保護自己,先生。不過,真要有什麼危急情況出現,我會保護你的人身安全。這是我的職責,你不用擔心。」

  「這可真讓我充滿信心呀。」邁克說,一邊對著艾米莉的後背甜甜地微笑,生怕她那古怪的戰鬥服後面有一架照相機正對準自己。

  諾德Ⅱ猛地一震,完成空間轉換,引擎退出超光速飛行狀態。現在,他們已經進入薩拉星系。
  
指揮艙輝映在一片紅光中,紅光從一排監控顯示器上發出。杜克上校把他那套指揮官戰鬥服穿戴起來,這使他本人看上去完全成了亞瑟王庭院中豢養的一頭大猩猩。菱形尖腦袋,合金板打就的盔鎧。他被一大堆顯示屏包圍著,每個顯示屏上都有一個與其它顯示屏上不同的人腦袋,在向上校匯報各種數據。

  「利伯蒂先生向您報到,長官。」艾米莉說,裹在笨重的戰鬥服裡,她敬的軍禮居然同樣標準。

  「上校。」邁克說。

  杜克的眼睛沒有離開指揮艙的主屏幕,他簡短地說,「我們正靠近切奧·薩拉。」

  最初邁克以為主屏幕出了故障。他知道諾德Ⅱ應該從黑夜的一面逼近切奧·薩拉,但屏幕上顯示的卻是一片五光十色的景象,凌亂的色彩閃爍不定,像漂著一層油的水面。

  接著,邁克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切奧·薩拉行星現在的狀態。主屏幕上那些彩色的漣漪,是切奧·薩拉表面發出的光和熱。少數幾個位置閃耀著橘紅色的光斑,特別刺眼。

  「天哪……」邁克使勁眨眼,「這是怎麼啦?」

  「與異星智慧生物的第一次接觸,利伯蒂。」上校說,「極端類型的第一次接觸。掃瞄情況怎麼樣?」

  技術兵報告:「沒有生命活動跡象。表面大部分區域已經熔化。這個地帶遭受的打擊深入地表以下。」

  「是殖民地區域?」邁克忍不住發問。

  技術兵繼續報告:「橘紅色的耀斑看上去像是岩漿噴發造成的,位置處於已知的殖民地區域。」稍停片刻又補充道,「另外至少還有十二個區域受到攻擊。」

  邁克眼睛發直,瞪著主屏幕上炫目的死亡彩虹和漩渦。薩拉星系的太陽正在升起,但這個陽光下的世界看上去卻是如此恐怖,幾朵薄得像烏鴉羽毛一樣的黑雲,飛快地從陽光邊掠過。

  「另外,百分之八十的大氣在攻擊中被破壞。」技術兵還在報告。

  「空間軌道上有什麼發現?」包在合金盔甲中的杜克問。

  「正在操作。」技術兵答應道。略作停頓之後回覆:「沒有。沒發現我們的。也沒發現來歷不明的。也許增大掃瞄幅寬可以發現一些跡象。」

  「調大掃瞄幅寬。」杜克說,「軌道上無論有什麼,我都要弄個明白,不管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

  「執行操作……發現碎片。像我們的。需要搶險隊進一步證實。」

  「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邁克問。但是沒人理他。技術兵們裹在笨重發光的戰鬥服內,戴著金屬手套的手緊張地點擊顯示器。周圍屏幕上的無數人腦袋,此時都鬧哄哄地一齊對著杜克上校說話。

  最後,邁克提出一個他認為可以找到答案的問題,「他們用什麼干的?核彈?」

  這個詞總算打動了杜克。他眼光掃向記者,「核打擊系統使整個星球只剩下黑糊糊的結晶體和燃燒的森林。柯哈行星在遭啟示錄級核彈轟炸後,開闊地帶還留下少數倖存者,至少暫時還算活物吧。切奧·薩拉算徹底毀啦,好幾處岩漿都被炸得流出來了,他們用的武器比我們的啟示錄級核彈威力大得多。」

  「這——」杜克指著大屏幕,「是外來種族的傑作,普羅托斯族。

  我得到的消息說,他們不知從哪裡躍出超空間,突然現身,現身的地點距那個星球非常近,我們絕不敢靠得那麼近。他們的飛船體型巨大,數量多極了。咱們有幾艘運輸船和清理航道的飛船撞上他們,被炸了個灰飛煙滅。然後不知他們發射了些什麼東西到行星上,管它是什麼,總之立刻就把這個星球變成了不毛之地,像一顆煮過三分鐘的雞蛋。幹完這些事,他們不知又跑哪裡去了。瑪爾·薩拉星現在位於這個星系恆星的另一邊,那裡的人很擔心普羅托斯族把他們當作下一個攻擊目標。」

  「普羅托斯族。」邁克緩緩搖著他的頭,想努力消化這個陌生的詞彙。有些事情不對頭。他盯住技術兵的顯示器,上面顯示出雷達深入掃瞄的圖像,這些圖像一直深入到行星的熔漿層。

  「這下夠你報導的啦,利伯蒂先生。」杜克說,「我們要停留在目前位置,抵禦將來可能出現的敵對行動。你寫的報導裡可以提一下,幾天之內,兩艘戰艦傑克森v號和休伊·朗號將會前來與我們匯合。」

  技術兵報告的話音突然鑽進邁克的耳朵,「長官,發現不明飛行物。」

  「位置?」上校厲聲喝問,立即轉回身去看主屏幕。

  「坐標Z2,5區,一個單位誤差,許多不明飛行物出現。」

  「方向?」

  「執行操作。」停頓片刻後,技術兵報告,「正向瑪爾·薩拉飛去,長官。」

  杜克點點頭,「準備截擊不明飛行物,進入射程後發射戰鬥機。」

  邁克脫口說道,「你瘋啦?」

  杜克轉過身面對記者,「孩子,我希望,你剛說過的這句話只是個修飾性的句子,不代表字面意思。」

  「我們可只有一艘飛船呀。」邁克急得直跌腳。

  「我們是他們與瑪爾·薩拉之間惟一的飛船。我們必須阻止他們。」

  邁克差不多想破口大罵,「你他媽當然勇敢啦,藏在硬邦邦的烏龜殼裡。」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無論如何,能夠穿透行星外殼的東西,不可能被這幾層破金屬裝甲阻擋住吧。

  想罵罵不出,邁克只好深吸一口氣,使勁握緊面前的欄杆,似乎這樣做就能夠減輕可能降臨的猛烈打擊。

  「有圖像了。」技術兵報告,「接上主屏幕。」

  像天女散花,密密麻麻螢火蟲一樣的彩色光斑在主屏幕上跳耀,它們映在黑夜的背景上,看起來絢麗極了。邁克注意到它們數以百計,這還僅僅是主力艦。圍著它們舞動的那些小蟲子就更多啦。

  「我們的幽靈戰機進入發射範圍沒有?」上校問道。

  「還需兩分鐘。」技術兵回答。

  「盡快發射。」

  邁克下意識地又做了一個深呼吸,心裡直後悔,前段時間自己為什麼不去參加CMC戰鬥服的軍事訓練呢。

  甚至在現在這麼遠的距離,也完全能夠看清楚普羅托斯族飛船的形狀了。最大那種圓柱狀的太空母艦,看上去類似發光的飛艇。

  圍繞著它們上下盤旋的光點,像無數飢餓的飛蛾。邁克推測,這些飛蛾狀的光點是他們的戰機,就像諾德Ⅱ機庫中那些整裝待發的A—17幽靈戰機。另外還有些金色的飛船在太空母艦之間穿梭,像小星星一樣閃爍不定。

  然後,邁克看到,屏幕上一艘大飛船像在黑色的背景中忽然融化掉氣樣,柔光一閃,就消失了。片刻之後,又一艘一閃,接著,再一艘。

  「長官。」技術兵說,「不明飛行物正在消失。」

  「他們使用了隱形技術?」上校問。

  邁克忘了自己的處境,忍不住說:「不可能吧,在他們佔絕對優勢的時候?」

  「正在操作。」靜默,深如裂谷的靜默。似乎過了很久,技術兵才報告,「沒有使用隱形技術。他們好像進入了超光速飛行狀態。是的,他們撤退了。」

  邁克盯緊大屏幕,只見更多的普羅托斯族飛船一閃即逝。大的太空母艦,小的金色飛船,蛾子似的太空戰機,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全都像具有超自然的魔力一樣。

  能夠熔化星球內核的超自然魔力,邁克提醒自己。

  上校緊繃的臉放鬆,皺出笑容,「好。他們怕我們。所有人員稍息,但不要放鬆警惕,提防他們另有詭計。」

  邁克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道理呀。他們可以把一個星球隨便拿來燒烤,為什麼要怕我們?」

  「這都不懂?」上校說,「他們的精力和能量都已耗盡,沒有實力和我們再戰。」

  「我們只有一艘戰艦。」邁克還在搖頭,心中有些惱怒,「而他們,有數百艘。」

  「他們害怕我們後面有援軍。」

  「不,不。一定有別的什麼原因,他們的行為沒有意義。實在太怪異了,根本說不通。」

  「我們不能老用人類的眼光去看問題。」杜克說,聳起了眉毛,「看看他們的武器,人類想像不出這種火力吧。」

  「正是啊。這些普羅托斯族的飛船在數量和火力上都佔絕對優勢,我們招惹他們了嗎?為什麼他們出現在這裡?」

  「利伯蒂先生,你問得夠多了,到此為止吧。」上校的眉毛聳得更高,但邁克不理睬這個警告。

  「不,這個事件中有許多東西不清楚,看那些遭受破壞的地方。」邁克指著一個技術兵的顯示器,「他們煮熟了整個星球,但有些地區明顯比別處破壞得厲害些。每個住人的城市,是的,但是再看。」邁克指向牆上的數據,「看行星的另一面,正好相反,這面遭到劇烈打擊的地方,都遠離地圖上的人類殖民區。我很清楚。我剛看過這個星球的材料。」

  「夠了!先生。我們更關注普羅托斯族怎樣確定他們的攻擊目標。」

  邁克大腦深處某個地方突然一激靈,他臉一熱,「嘿,等等!我們從哪裡得知『普羅托斯族』這個稱呼的?上校,是我們這樣稱孵他們,還是他們告訴我們的?」

  「利伯蒂先生!」上校勃然變色。

  「如果這是他們對自身的稱呼,那我們是怎麼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不會吧?他們是不是在攻擊之前預先警告過我們?」記者的嗓門越吊越高,像正在痛斥某個虛偽的選區候選人。

  「艾米莉中尉!」杜克咬牙切齒地下令。

  「到,長官。」又是一個漂亮的軍禮。

  「馬上送利伯蒂先生出去!快點!」

  邁克兩手死死抓緊面前的欄杆。一隻金屬手臂像蛇一樣彎過來圍住他的腰。邁克怒罵,「見你的鬼去,杜克,你的秘密我就算不知道,聞也聞得出來——臭氣熏天!」

  「我說了,快點!中尉!」杜克咆哮。

  「這邊請,先生。」艾米莉說,同時一把將邁克拎起來,拽開邁克緊握欄杆的手,提著她的「戰利品」退出去。

  鬧嚷之中,邁克·利伯蒂被帶出指揮艙。在滑動的門關嚴實之前,邁克最後聽到,杜克上校正在命令手下,立即開設一條與瑪爾·薩拉殖民地行政當局聯繫的通訊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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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4:40 編輯

<利伯蒂的遠征>> 第四章 瑪爾·薩拉行星


  任何戰爭中,第一次打擊與第二次打擊之間都會有一段停頓。

  這個停頓通常是個安靜的時刻,甚至可以說是寧靜的時刻。大家驚魂甫定,剛剛認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清楚接下來會繼續發生什麼事。有人打算逃走,有人打算抵抗。奇怪的是,沒人採取真正的行動。是的,我們只有打算,沒有行動。

  拋到空中的球,在最高點暫時停滯不動。這,就是那個致命的停頓。球剛擲出時,方方面面都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但現在,大家卻呆在原地,仰面朝天,傻愣愣地望著定在半空翠的那顆球。

  除了極少數不安分守己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心安理得,毫無作為。然後,球從高處落下,第二次打擊當頭而來,將所有人全部捲進驚濤駭浪之中。
——利伯蒂的自述



  邁克·利伯蒂在禁閉室裡足足待了兩天。星際陸戰隊在瑪爾·薩拉行星上的行動把他排斥在外。艾米莉中尉和她的一個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同志,負責在邁克住所前看守。這之後,他才在特別護送下登上交通艇,搭乘穿梭機飛往美麗的瑪爾·薩拉星球。

  現在,又過了一天,邁克正與一夥當地記者混在一起玩撲克,詐取他們的生活積蓄,同時等待官方公佈更為詳盡的情況。

  官方的正式新聞發佈會上,發佈的不過是些預先定好調子的陳辭濫調,強調切奧·薩拉遭受攻擊的突然性啦,向杜克和諾德Ⅱ的全體官兵致敬啦……等等。杜克一夥人被渲染成挺身而出面對強敵的英雄。官方還宣稱,正是由於聯邦採取了高度戒備的應對措施,瑪爾·薩拉才得保太平。普羅托斯族(還是沒有說清楚這個名稱的來歷)被描繪成那種一動起真拳頭來就告饒示弱的膽小鬼。那些一閃即逝的靈巧飛船,給人們的印象尤其深刻,這進一步證實普羅托斯族是一群懦夫。他們虛晃一槍,隨即抱頭鼠竄,究其原因,當然是害怕被我們的人逮著狠揍一頓。

  真是漂亮的故事,不管實際情形怎樣吧,總之星際陸戰隊需要用這種故事來鼓舞士氣。事實上,新聞圈子裡誰的報導如果與官方版本偏離太遠,這些報導在發送時就會突然出錯,消失得無影無蹤。政府這樣做,當然是為了維持地方上的管理秩序。

  記者們都領到帶條碼的通行證,隨時檢查,隨時出示。邁克知道其中底細,通行證能發射信號,持證者在什麼地方活動,官方一清二楚。

  圈子內的新聞記者,都知道利伯蒂在諾德Ⅱ上的經歷,但沒有誰試著在自己的報導中運用這些材料。

  對外面的世界而言,瑪爾·薩拉的消息封鎖得很成功。按官方的說法,這裡實施了旨在保護平民的措施(引白官方向新聞界發佈的簡報),說穿了就是軍事管制,軍方已經接管當地政府的一切權力。

  瑪爾·薩拉的居民們,被軍隊驅趕到一些臨時駐地集中,據說那些地方撤退起來很方便,其實就算有一個放棄行星的時間表,也沒人知道關鍵時刻救生飛船會從哪邊飛來接他們。在此期間,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有陸戰隊士兵來回巡邏,那些待在城裡沒走的市民,現在的樣子全都非常緊張不安。

  沒什麼好報導的東西,記者們無所事事,聚在賓館前面的咖啡廳裡打撲克,等待下一批官方允許發佈的「新聞」出台,同時拚命瞎猜。 邁克也在這裡消磨時間,他穿著他的大氅,看上去比周圍那些記者更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

  「夥計們,我才不認為那是什麼外來的種族呢。」雙手捧著撲克牌的若爾克說。若爾克是個火紅頭髮的大個子,前額上有一長條彎曲的疤痕。「我想是『柯哈之子』終於羽翼豐滿,開始為他們被毀的家園向聯邦發動核報復了。」

  「別亂嚼舌根。」曼格斯說。這是一個為當地日報工作的執拗的老傢伙。「拿柯哈隨便開玩笑,你想挨槍子兒呀。」

  「那你有什麼高見,夥計?」若爾克不服氣。

  「他們是人類,但不是我們這種類型。」老記者說,「他們來自古老的地球。我想他們可能太看重遺傳的純粹性了,不然最初也不至於把我們那些有犯罪基因的祖先流放到這兒來。他們現在用克隆技術傳宗接代。到這裡來,目的是為了清除人類遺傳基因中的雜質。」

  若爾克點點頭,「我聽過這種說法。在郵局工作的撒迪厄斯說,他們是機器人,內部有一種程序,不允許他們為自身安全而進行防衛。為什麼諾德Ⅱ一出現,他們撒腿就跑呢?原因就在這裡。」

  「你們全弄錯了。」來自某個宗教類新聞網的特約記者默裡說,「他們是天使,上帝對人類的末日審判到啦!」

  若爾克和曼格斯不約而同地報以一串嘲笑。然後若爾克轉向邁克問:「你怎麼看,利伯蒂?你認為他們是什麼?」

  「我不知道。」邁克說,「不管他們是什麼,總之,他們把隔壁那顆行星的表面煮成了一鍋粥,我親眼看見的情形就是這樣。我能肯定的只有一點,他們如果要來這裡的話,動作會比聯邦的反應快得多。而我們呢,只能坐在炸彈旁邊玩撲克牌。」

  好一會兒,大家都靜默無言,連聖潔的特約記者默裡都懵在那裡無話可說,牌桌上方像懸起一副有形的棺材罩。最後若爾克長長呼出一口氣,說:「你這個塔索尼斯小子,老是破壞聚會氣氛。該你摸牌還是該你出牌?」

  突然間,邁克坐直身軀,目不轉睛地盯向外面的大路。默裡和若爾克趕緊旋轉坐椅,順著邁克的眼光朝外看,但是他們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情形。街上和平日一樣,散佈著一些陸戰隊士兵,有的身穿戰鬥盔甲,有的身穿標準制服。

  「快!若爾克,把你的記者證給我用用。」邁克說。

  火紅頭髮的大個子本能地一把摀住掛在自己脖子上的證件,好像那是他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夥計,這可不行。

  「好啦。」邁克拿出自己的星際陸戰隊身份證件,「用我的證件和你換總可以吧。」

  「為什麼呢?」大個子若爾克說,雙手不自覺地把證件從脖子上取下來。

  「你是本地記者。」邁克說,「他們允許你通過警戒線進入內地。」

  「話雖這麼說,但我寫的東西一樣要經過軍事審查。」若爾克斷言道。他把證件遞給邁克,「總之,你什麼報導也別想發出去。」

  「可能吧,不過老待在這裡我會發瘋的。拜託,再拿包煙給我。」

  「我還以為你打算戒了呢,夥計。」若爾克說。

  「別廢話,快點,哥們兒。」

  邁克一把抓過若爾克的煙,塞進襯衫口袋,站起身飛快地衝出咖啡廳,他扔到桌子上的記者證在桌面上彈了一下才停穩。

 「塔索尼斯人全是瘋子,夥計們。」若爾克盯著咖啡廳的門搖著頭,嘟嘟囔囔地說。

  「你還想不想接著玩牌啦?」曼格斯慢吞吞地問若爾克。

  「艾米莉中尉!」邁克喊道。他一邊跑一邊把若爾克的記者證往脖子上套,腳下揚起一路輕塵。

  中尉轉過身,笑嘻嘻的臉對準邁克,「利伯蒂先生。很高興再見到你。」儘管邁克始終不能斷定,這笑容是發自真心還是程序改編後的結果,但此刻,他感到艾米莉的微笑很溫暖。

  她沒穿戰鬥服,而是穿的一身土黃色卡其布軍制服。這意味著她沒有承擔監控任務。她臀部的一側別著一把應急噴射槍,另一側佩掛一柄讓人望而生畏的搏擊匕首。

  邁克來到女中尉面前,從襯衫口袋裡掏出剛從若爾克那裡抓來的那包煙。艾米莉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著,從中抽出一支。

  「我還以為你戒煙了。」她說。

邁克聳聳肩,「我以為你也戒了呢。」

  邁克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沒帶火,但艾米莉已經拿出一個微型打火機。打火機閃出一小束激光,點燃了香煙。

  女中尉貪婪地吸一口煙,緩緩噴出來,才開口說道:「上次在諾德Ⅱ上把你強行拖開的事,我得說聲抱歉。那是我的職責。」

  邁克又聳了聳肩,「沒關係。干記者這一行,常會遇上這種事,你夠客氣的啦。你怎麼樣,忙吧?」

  「現在不忙,有什麼事嗎,先生?」

  「我想找一輛便車和一個駕駛員,帶我到內地去看看。」邁克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輕鬆,好像提出一個最簡單的要求,類似於討根香煙什麼的。

  艾米莉的臉陰鬱了片刻,「他們允許你通過警戒線?我沒別的意思,先生,但上次指揮艙的事過後,我想上校肯定想把你攆回塔索尼斯去。」

  「常言道,『時間會撫平一切創傷』。」邁克說。他拉了拉胸前掛著的若爾克的證件,「他們給我鬆了點綁,比原來自由些。這回需要點背景材料,想採訪一下那些逃難者。」

  「撤離者,先生。」艾米莉糾正道。

  「不錯,是撤離者。我想到現場去,瞭解一下英勇的瑪爾·薩拉人民,如何以大無畏的精神,蔑視那些來自太空的威脅。你有興趣和我一同去嗎?」

  「嗯,我倒是沒有值勤任務,先生……」艾米莉猶豫著說,邁克趕緊遞上那包煙。

  「的確,」艾米莉口氣一轉,「我看不出你這樣做有什麼不好,嗯……上校真的不反對嗎?」

  邁克眉開眼笑,是那種詭計得逞的笑容,他接過艾米莉的話頭說,「如果他不同意,我們在第一個檢查站就返回來。那樣的活,我們就一塊兒到咖啡廳去,我介紹你認識幾個和我一起玩撲克牌的兄弟。」

  艾米莉中尉弄來一輛老式越野吉普車,敞篷的,車身寬大。若爾克的證件使他們順利通過檢查站。一個無聊的軍警將證件猛地打進讀卡機,現出一行發綠光的字:「本地記者」。這些關口的守衛好像並不在意誰要進內地去,特別是在軍事護送之下。他們似乎更擔心有人從內地出來。

  曾經叢林密佈的偏僻行星切奧·薩拉被炸燬之後,它的姊妹星瑪爾·薩拉成了薩拉星系惟一可以住人的星球。瑪爾·薩拉的天空是橙灰色的。大部分地區的地面像被火烤過一樣,泥土又乾又硬,間雜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叢。當地居民用人工灌溉的笨辦法,在定居點附近開闢出一些種植區。吉普車行駛在城市外圍時,邁克看見,這些種植區的土地因為缺水,全都荒蕪了。澆水用的起重灌溉機,像衣衫襤褸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立在地頭。

  這裡的農作物必須持續不斷地養護。邁克在他的採訪記錄器中記下自己此時的想法,對這個行星上的農作物來說,人口的遷移和來自太空的打擊同樣致命。放棄農業區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聯邦已經料定普羅托斯族會捲土重來。

  下午三點左右,他們找到第一個難民集合點(錯了,應該叫撤離者集合點)。這是一個在曠野上用紡織品搭建的帳篷城邦。一個巨型哥利亞機器人矗立在那裡,虎視眈眈地監控著這個難民營。守衛的軍警和檢查站的那位一樣無聊,他甚至不等邁克把話說完,就將若爾克的證件猛地打進讀卡機,顯示出是本地記者,他立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邁克他們進營地去。

  艾米莉把吉普車停在哥利亞機器人的腳旁。

  「讓我和逃難……呃,和撤離者們單獨談談。」邁克說。

  「先生,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任。」艾米莉回答。

  「那要注意保持距離。一個聯邦軍人靠得太近的話,可就沒誰願意打開話匣子同我說實話啦。」

  艾米莉臉一沉。邁克趕緊補充道:「當然,我發任何報導都要事先經過你們的人檢查,這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句話好像打消了艾米莉的顧慮,當邁克去忙活他的民間采風的時候,她終於留在吉普車附近,沒有跟著一起來。

  這個難民營剛建好幾天,估計大概能提供一百個家庭的生活補給,也許當初就是按這個標準搭建的吧。可是現在收留了五百多家人,大大超員。那些多出來的難民,像集裝貨物一樣,正在被打包塞進方方正正的公共汽車,顯然是準備把他們運送到更偏遠的地方去安置。營地四周,垃圾堆得老高。運水車前有許多難民,排成一條等待領取淨化水的長龍。

  難民們好像還沒有從喪失家園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離家的時候,大多數人只來得及隨手拿些東西。結果那些沒用的廢品,像情感信物之類的,就被扔掉或者用來交換食物和被縟。現在,幾天勞碌後安頓下來,人們總算有時間想想自己的處境,順便發發牢騷,咒罵把他們害到這個地步的罪魁禍首。

  一點兒也不奇怪,聯邦挨的罵最多。罵他們最方便,眼前就是他們的巨型哥利亞機器人和用強力戰鬥服武裝起來的陸戰隊。從另一方面說,所謂普羅托斯族,存不存在還說不定呢,因為惟一的證據來自聯邦公佈的報告。瑪爾·薩拉當時在星系恆星的另一頭運行,大家都沒有看到他們的姊妹星慘遭焚燬的那幕景象。

  邁克一邊記錄難民的狀況,一邊聽他們抱怨。難民們講述的故事豐富多彩,有別離的悲情,有把貴重物品落在家中忘了帶走的傷心,有農場和產地被聯邦強行徵用後的冤屈。形形色色的牢騷,重要的和細枝末節的,不一而足。大家都反對聯邦用軍管的方式取代地方行政,地方官員們現在淪落為難民營的小組長。沒有誰敢公開跳出來反對聯邦,但面對記者,卻人人都有一肚皮苦水。

  交談中,難民們的恐懼情緒表現得十分突出。對聯邦軍隊的恐懼一如既往,是情理之中的。另外,「人類在宇宙中並不是孤獨的」這個古老猜想一夜之間成為現實,引發了一種異常的惶恐心理。瑪爾·薩拉的居民們得知切奧·薩拉被毀滅的報告後,十分擔心同樣的事會發生在這裡。儘管難民營中各人有各人的企盼,但不約而同的渴望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這種事發生在別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好,只要不在瑪爾·薩拉就成。

  邁克抓緊時間在無家可歸的平民中採訪,他注意到一些傳言好像與普羅托斯族有某種關係,普羅托斯族的神秘蹤影在這些傳言中忽隱忽現:天空出現的奇怪的光,地面上看到的不明外來生物,被發現的無故宰殺和解剖的牛屍,等等。還有,聯邦果斷地將瑪爾·薩拉的居民驅逐到若干臨時集合點,同時又對外界遮遮掩掩,他們一定清楚某些不可告人的事實。

  關於外來種族和地面不明生物的故事被反覆提起。不過,邁克沒有採訪到親眼看見這些神秘異物的人,一般都是另一個難民營某個親戚的朋友的朋友親眼所見,或者至少是從那裡聽來的,這些故事裡充滿了眼睛凸出的怪物。閃光飛船中的外來智慧生命反而提得不多。當然,從另一方面說,如果當真有誰看見了普羅托斯族的飛船,軍方一定會立刻終止邁克的採訪。

  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剛夠艾米莉抽完若爾克給的那包煙的最後一支),邁克回到吉普車上。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艾米莉中尉一直警覺地站在靠近駕駛座的一側。

  「可受夠啦。」邁克說,「謝天謝地,可以離開這裡了,咱們走吧。」

  艾米莉沒動。她在凝視著圍場對面的什麼事物。

  「艾米莉中尉?」

  「先生。」她說,「我發現一件怪事,你有沒有興趣看看?」

  「很古怪嗎?」

  「你看到那邊那個女人沒有?紅頭髮那個,穿一身黑衣服的。」

  邁克順著艾米莉的眼光望過去。一個年輕女人,穿著一條夜迷彩短褲,黑襯衫,一件有很多口袋的背心。紅頭髮紮成的馬尾辮在她頸項後面跳動閃爍。她看上去像個軍人,雖然邁克在聯邦軍隊中從未見過這種裝束。也許來自哪個民兵組織或者法律執行機構吧,很可能是執法官,當地人稱為執法者的那種角色。但不知為何,邁克又覺得她不像是其中的一員。邁克突然想起,自打來到這個星球,他連一個當地執法人員都沒見過。莫非這些人也被捲進逃難大潮,成了難民?

  「有什麼不對頭的?」他問。

  「有點可疑,先生。」

  「她做了什麼?」

  「和你做的事差不多,她不斷找人談話,像在搞採訪。」

  「呃,那,的確太可疑了。」邁克開玩笑說,「我們過去和她談談?」

  紅頭髮的女人剛結束了她的這次談話,是與一位稍稍上點年紀的男子。然後她好像準備穿過圍場。艾米莉迎著她大步走去,邁克趕緊跟在後面。

  當他們快碰面的時候,邁克發現,這個女人身上還有另一些意味深長的地方,一些和自己剛才遇到的所有逃難者不同的地方:她的衣服比較乾淨,臉上並沒有焦慮的神色。

  「打擾一下,女士。」艾米莉說。

  紅頭髮女人在行走中略一猶豫,停下來問道:「有什麼事嗎?」,她的玉綠色眼睛眯成一條縫,打量著艾米莉。邁克注意到相對於她的臉來說,她的嘴唇稍寬了點。

  「我們有些問題要問你。」中尉直截了當地說。

  寬嘴唇略微一繃,紅頭髮女人說:「哪個有些問題要問我?」話裡像夾著一股冷風。

  邁克感到氣氛不對,連忙走上一步說,「我是UNN的記者,我叫邁克……」

  「利伯蒂。」紅頭髮的女人幫他說完,「我看過你寫的報導。基本上還算真實,虛假的成分不多。」

  邁克點點頭,「我的報導寫完的時候都是真實的, 那些虛假的地方,得怪我們老闆。」

  女人銳利的目光直視邁克,玉綠色的眼睛轉動了一下。邁克心頭一凜,覺得這雙眼睛像兩把快刀直插進自己的靈魂深處。「我叫莎拉·凱麗甘。」她簡單地說。對著邁克,而不是對著中尉。

  嗯,邁克想,她顯然不是地方上的司法人員。

  「請問你是從哪裡來的,凱麗甘小姐?」艾米莉中尉問道。她仍然微笑著,但邁克察覺她這次的微笑有點緊張。凱麗甘小姐身上的某種東西惹惱了中尉。

  「切奧·薩拉大學。」凱麗甘說,釘子般的眼光掃向穿軍服的艾米莉,「本人是一個社會學研究小組的成員,切奧·薩拉受到攻擊時,我們小組正在這裡考察。」

  「這種解釋倒便當。」艾米莉說,「如此說來,現在沒人能馬上核對你的說法是否屬實了。」

  「對你們行星上發生的一切,我感到很遺憾。」邁克突然插話。

  他只想沖淡艾米莉言語中隱含的攻擊性,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確實為空間軌道看到的那一幕感到難受。他同時覺得有些窘迫不安,因為說這句話之前,他並沒有真正為那慘劇感到遺憾過。

  紅頭髮女人把她的注意力轉向記者,「我知道。」她簡潔地說,「我能感覺到你的同情。」

  「那麼,你在這裡做什麼,凱麗甘小姐?」艾米莉話音生硬,邁克覺得她毫無感情,鈍得就像安德森最喜歡的那把裁紙刀。

  凱麗甘回答:「和所有其他在這裡的人一樣,下士……」

  「是中尉。女士。」艾米莉打斷話頭,語調猛地升高。

  凱麗甘故意做出一個開心的微笑,「好吧,中尉,你查去吧,查查看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查查看這裡是否真的有什麼撤離計劃,查查看聯邦調查局是不是正在策劃一個巨大的騙局,就在這裡,瑪爾·薩拉。」

  「你什麼意思,指什麼?」艾米莉厲聲說道。但邁克已經把問題用更緩和的方式表達了出來。

  「你覺得現在的撤離有問題?」他急速插話道。

  凱麗甘鼻孔裡哼地笑出聲來,「擺在你眼前的事還不夠明顯嗎?這裡的這些人,為什麼成群結隊地從城市逃避到荒原上來。」

  「城市沒有防禦能力。」艾米莉指出。

  「難道荒原有防禦能力?」凱麗甘反問道,「聯邦這樣做也太不負責了吧,把難民當成棋盤上的棋子移來移去,就此了事。我看啊,壓根兒沒什麼疏散計劃。」

  「據我的瞭解,一切正在按計劃進行。」邁克平靜地說。

  「官方報告我讀過啦。」凱麗甘說,「我們都清楚官方說得出多少實話。不,特蘭聯邦只不過像貓一樣,瞅著自己的尾巴繞圈子。

  他們把老百姓四處調動,只是希望讓大家認為他們有所準備。」

  「為什麼事做準備?」邁克問。

  「為下一次受到攻擊做準備。」凱麗甘冷冷地說,「為下一次犯錯誤做準備。」

  「女士。」艾米莉說,「我必須告訴你,聯邦幾乎正在竭盡全力保護瑪爾·薩拉的人民……」

  凱麗甘打斷艾米莉的話,激烈地說:「瑪爾·薩拉的人民幾乎正在竭盡全力保護他們自己。告訴你,當兵的,聯邦只會竭盡全力保護他們自己,他們才不會在乎其他人哩,至於這些普通老百姓,就更沒放在他們眼裡啦。」

  「女士,我必須告訴你……」艾米莉說。她的微笑現在看上去像又冷又薄的玻璃一樣。

  「我必須告訴你,聯邦現在做的和他們在歷史上曾經做過的一樣,它樂意報銷薩拉星系,就像它在『行會戰爭』中樂意報銷那些殖民地,還有柯哈行星。」凱麗甘的話像子彈一樣射出。

  「女士。」艾米莉說,「我必須提醒你注意,我們現在是在軍事管制區,散佈不利於安定團結的危險言論,將立即受到處理。」邁克發現艾米莉中尉的手已經握住了她應急噴射槍的槍把。

  「不,中尉。」凱麗甘回應道,她兩眼閃亮,「我必須提醒你注意,聯邦正在把你們引向屠宰場,當然,刀子落下來之前,你意識不到這一點。」
  
  羞怒的神情浮上艾米莉的臉頰,「不要逼我幹出讓你後悔的事情來,女士!」

  「我可沒逼你幹什麼事,」凱麗甘透過牙縫冷冷地說,「是聯邦的那些雜種們逼著你幹這幹那,他們影響你,扭曲你,直到你成為他們的玩具。說穿了只有一個問題:你是執行他們交給你的任務,還是不執行?」

  邁克突然意識到兩個女人針尖對麥芒,馬上就可能打起來。他退後一步,向四周看看,營地裡那些休息的人,好像沒有誰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

  好一陣子,兩個女人僵持著,四日相對。最後,艾米莉中尉眨了眨眼,退後一步,手從槍把上移開。

  「我向你保證,女士。」艾米莉中尉說,她現在臉色蒼白,「你錯了。聯邦一心一意為它的人民著想。」

  「你想保證就保證吧。」凱麗甘一字一頓地說,「沒別的事我可要走了。我總有權享受聯邦憲法賦予我的自由吧?」

  「是的,女士。你可以走了。抱歉打攪了你。」

  「沒什麼,」凱麗甘銳利的綠眼睛柔和了片刻,她轉向邁克,「你的下一個問題,可以在安瑟姆鎮找到部分答案。打這裡往西,大約三公里就到了,不過最好不要一個人去。」她盯了中尉一眼。

  凱麗甘說完,邁步就走。她穿過圍場,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頂帳篷中。

  「這個女人受的壓力太大了。」艾米莉咬牙切齒地說,她伸出一隻手從皮帶上的包裡取出一貼興奮劑。

  「是啊。」邁克附和道。

  「並不奇怪,人們遇到困境時,常常會反過來埋怨救援者。」她繼續說,同時把手上的那貼興奮劑按在自己脖子後面,興奮劑貼發出輕微的噝噝聲。

  「是這樣。」邁克說。

  「在當前這種情況下,我不想把事情鬧大。」艾米莉的臉色逐漸恢復,呼吸也平穩了。

  「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合適。」邁克順口說道。

  「還有,最好不要把這些事扯到你的報導中去。」她沉穩地說。

  邁克想起艾米莉從前的業餘愛好,「這個自然。」

  「現在我們出發。」艾米莉·斯渥倫中尉說,轉身向吉普車走去。

  「唔,唔。」邁克話音含混。他擦擦下巴,眼睛看著凱麗甘剛才消失的那個地方,他尋思著去追她,但估計多半追不上了,除非她主動現身。邁克感到有太多疑團想問問凱麗甘。

  特別是,她怎麼會知道自己下一個想問的問題是什麼。

  那些不明外星生物是怎麼回事?這就是他想問凱麗甘的下一個問題。也許凱麗甘與他剛才採訪過的那些人談過話,瞭解到某些自己無意間透露出的興趣?

  要不然,就是凱麗甘通過什麼別的古怪東西,讀出了邁克心中的想法。

  管它的,邁克一邊甩開步子趕上艾米莉中尉,一邊在心裡想,總之永遠不能跟莎拉·凱麗甘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玩撲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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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4:51 編輯

<<利伯蒂的遠征>> 第五章 安瑟姆鎮
  
  大自然無法容忍真空狀態的存在,同樣的道理,人類則憎恨信息匱乏。在找不到信息的地方,我們就削尖腦袋去探究追尋。某些情形下,我們甚至依靠想像去虛構事件。

  有關薩拉星系的情況正是如此。沒人告訴我們實情,我們只好深入內地,尋找答案。然而幾乎剛到那裡我們就意識到,我們追尋的正是我們想要避開的。

  我們想當然地以為一切終將太平無事;我們子彈還沒上膛就忙不迭地行動;我們甚至傢伙都沒帶夠就闖了進去,我們自以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一切是多麼愚蠢啊。

  而所有愚蠢中最愚蠢的是,我們居然忘手所以地認定,普羅托斯族是人類接觸過的第一個外星智慧種族。
——利伯蒂的自述

  邁克費盡心機,好不容易說動艾米莉中尉繞道去安瑟姆·貝思走一遭。他給她講述自己從那些難民口中聽來的故事。為了不進一步刺激艾米莉,免得她再生惱怒,邁克說話時儘可能選擇不帶感情色彩的中性詞。

  即便如此,中尉還是沉浸在被紅頭髮凱麗甘敗壞的情緒中。現在,艾米莉悶悶不樂地開車前行。興奮劑雖然能使她控制自己的惱怒,但卻不能完全排除由此引起的不快。

  吉普車攪起一路煙塵,像一堆雞毛跟在他們後面翻滾。邁克·利伯蒂相信,安瑟姆的居民遠遠地就可以望見他們到來。

  然而當他們到那裡時,城鎮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看來他們撤啦。」邁克說,一邊跳下車。

  艾米莉中尉咕噥著走到吉普車後面,打開後艙蓋,拽出一支磁力槍。

  「你也拿一支吧,先生?」她問。

  邁克搖頭。

  「至少帶支手槍吧?」

  邁克再次搖搖頭,他向臨近的一座房子走去。

  安瑟姆是個礦業小鎮,僅有十來座房子,都是用礦渣澆鑄的預製板和當地的木材搭建的。現在這裡一片死寂,滿目荒涼,沒有家畜,沒有狗,甚至見不到一隻鳥。

  為什麼會這樣?邁克迷惑不解,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莫非有人正在暗中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邁克走近的這座房子是一個辦理採礦權的辦公室。木製地板,前面辦公,後面住家。主人好像剛離開不久,櫃檯上的天平秤裡,還擺放著藍色的晶體礦物。

  邁克進去。艾米莉逗留在門口,手中的磁力槍隨時準備開火。

  空氣中有一股辛辣味,呼吸起來弄得人鼻子難受。

  「他們都撤離了。」艾米莉說,「我們也走吧。」

  邁克拿起一個咖啡壺,手上感覺壺還是熱的。咖啡已經被煮干,剩下壺底一層咖啡泥。

  「還開著呢。」他說。從電爐上扯下插頭。

  「看來他們走得很匆忙,先生。」艾米莉說。話音明顯緊張起來,「你說過撤離者們都在抱怨,說他們是被強行驅逐出家的。」

  邁克到櫃檯後面,拉開一個抽屜,「抽:屜裡還有錢!很難想像一個淘礦的人走的時候會把錢丟下不管,要不就是陸戰隊不准他們回來取錢。這太奇怪了。」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消失在裡屋門口。

  剛走出艾米莉的視線,她就在後面大聲喊,邁克趕忙退出來。

  「是間臥室,好像剛發生過一場搏鬥。」他說。

  「一定是那種不願撤離的人。」艾米莉板著臉對邁克說,「可能這個人在關閉他的鋪面之前,就被強行拖走了。」

  邁克點點頭,「我們分頭檢查一下鎮上的其它房屋,沿著街走,一人走一邊,如何?」

  艾米莉中尉深吸一口氣,「好吧,先生。但你不能進屋去,不要走出我的視線。」

  邁克穿過街道,向對面一排房屋走過去。這時起了一股小風,煩人的灰塵貼著安瑟姆的主幹道打旋,使這個小鎮顯得更加蕭條。

  安瑟姆真的被人們徹底遺棄了?

  為什麼會這樣?邁克身上掠起一層雞皮疙瘩,頸子後面的汗毛是不是豎了起來?

  在邁克查看過的那間礦務辦公室對面,有兩座房子。可能是礦物分析師的實驗室,看上去也是才被屋主放棄不久。裡面一個電視屏幕上還播放著新聞節目,畫面閃爍不定,信號很差,而且沒有聲音。只見畫面上是一艘外形與諾德Ⅱ一樣的戰鬥巡洋艦,在太空中游弋。

  一個啤酒罐被摔在電視前的安樂椅旁。邁克暗暗怪自己不爭氣,因為他發現自己正下意識地想看到一包忘記帶走的香煙。可惜不走運。

  接下來是一個普通的小店舖,滿屋凌亂,箱子櫃子全都翻了個底朝天。貨架上的東西被拖下來,撒得一地都是。自動收款機後面的一個玻璃槍櫥被砸爛,敞開著,裡面一支槍都沒留下。

  也許這就是莎拉·凱麗甘讓我來尋找的線索。邁克尋思道。武裝抵抗的徵兆,這是跟聯邦的人剛幹過仗的痕跡?還是與普羅托斯族拚命時留下的現場?

  邁克的目光從自己肩上掃向對街.,看見艾米莉正經過街那邊一座二層樓的酒吧。他閃身進入店舖裡,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邁克跪下細看,只見地板被一些黴菌或蘑菇一樣的東西覆蓋著。一種暗灰色的物質;邊緣有一層硬殼,手指按上去還有點彈性。

  裡面有些蛛網形狀的細線,顏色更深,似乎像血管。

  不對頭!這裡一定灑得有什麼東西,黴菌不可能長這麼快。太快了,邁克意識到,不到兩天時間,居然生出這麼多黴菌。

  這家店舖裡還有些別的異常情況,後面房間傳過來一種聲音,像有什麼東西在木地板上溜過。響動了一下,又陷入寂靜。

  一頭野獸?邁克有些驚訝。一條蛇?或者多半是個躲過了第一次強制撤離的難民,也可能是後來逃回來的。邁克起身,打算進這個發出奇怪聲音的房間去看個究竟,靴子下的蘑菇被踩得「嘎吱嘎吱」響。

  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沒有帶任何武器。

  突然,艾米莉的一聲尖叫越過街道。邁克不敢貿然轉身,他面朝裡屋的門,向外退。直到退出這間小店舖,他才急忙轉過背橫穿過街。只見艾米莉緊靠在酒吧門外的牆壁上,像喝醉了酒。

  「我想那家店舖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所以才進去——」邁克說。

  「酒吧裡有人。」艾米莉嘶聲說道。她脖子上的疤痕旁血管跳動,太陽穴上的血管也在搏動。她雙目圓睜,看樣子被嚇壞了。恐懼正在侵蝕她「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程序。很明顯,她剛打過一劑興奮針,用過的針貼扔在門廊的地板上。

  邁克情不自禁地通過開著的門往酒吧裡面看去。

  老天!這哪裡是酒吧,根本就是一個屠場!粗繩子捆住腳,倒吊著滿屋的屍體。那些曾經組成人體的零部件,現在被懸掛在天花板上。大多數屍體上的衣服和肉都被剝掉了。其他屍體上的四肢被扯掉,還有三具屍身的腦袋被砍了。三個頭顱順著吧檯擺得整整齊齊,已經被熟練地切開,露出裡面的腦髓。顯然有什麼東西曾經啃齧過其中的一副腦髓。

  同時他看到,一條巨型蜈蚣模樣的生物圈住一具屍身蠕動,像一條巨大的鐵鏽色的蛆。它正在吃屍體上的肉。

  剎那間,邁克感到透不過氣,真希望自己也有一個裝興奮劑的小包。他定定神,心中閃念,無論如何得進去看看。

  邁克挪動打顫的腳一步步走了進去,他的靴子「嘎吱嘎吱」踩在覆蓋房間地板的硬殼蘑菇上。他意識到並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

  這裡還有某種活物!他雖然沒看見,但已經能感到它的存在。剛到達安瑟姆時那種被人在暗中監視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趕忙向後退,退出門口,轉過身,剛想對艾米莉說什麼,眼角突然瞄到有樣東西在酒吧後面一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向他衝來,只一步,就蹦到了門口。

  沒有撞到邁克,因為他被什麼東西猛力一推,跌倒在一邊。

  邁克「砰」地摔在地板上,扭頭一看,將他推倒在地的原來是艾米莉中尉,這時她正對著街上的一頭大狗開火。不,那玩意兒不是一條狗。它有四條腿,但與狗的相似之處僅止於此。它像被剝了皮,渾身的肉都暴露在外,身上生著橘黑色的斑紋,嘴裡伸出一對又長又大的尖牙。

  它正在磁力槍子彈織成的彈網下尖叫,被打出一身窟窿。超音速子彈的衝擊力使它在污垢的地面顫動不已。艾米莉的手指還壓著扳機不松。

  「艾米莉!」邁克叫道,「它早死啦!艾米莉中尉,別打啦!」

  艾米莉猛地抽出勾住扳機的手指,好像那是一條扭動的蛇。大滴的汗珠順著她的臉滑下,嘴角的一邊還留有白沫的印漬。她呼吸急促,空著的那隻手摸向皮帶上掛著的刀子。

  邁克覺得她的社會化再造功能所能承受得住的壓力快到極限了,她正在逐漸失去控制。

  「老天。」她喊道,「那是些什麼!」

  邁克不理睬她神經質的叫喚,大聲嚷嚷著:「回吉普車去!我們叫裝甲部隊來!快!」

  他向前跨了兩步,才意識到艾米莉還留在酒吧門口,一動不動,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倒在街上的那頭剝皮怪物。

  「中尉!這是命令,該死!」邁克不禁怒吼道。

  這招奏效了,社會化再造的優點之一,就是讓改造後的人不能抗拒「命令」這個詞的感召力,特別是在興奮劑的藥力作用下。艾米莉回過神來,向吉普車跑去,超過了邁克。他們一同發力狂奔,這時,小店舖那裡,數不清的剝皮怪物正衝出門來。這些東西彈跳力驚人,邁克想,如果追上來的話,就可能從後面躍起,把他們撲倒在地上。

  剝皮狗們沒有追上來,任由他們跑向吉普車,眼看兩人就要跑到吉普車跟前,另一種古怪東西卻忽然從車後面冒出來。

  面對邁克的是一條高高豎起,隨時準備進攻的眼鏡蛇模樣的生物。發怒的角質頭,身上長著一層史前巨蜥那樣的寬大鱗片,兩支胳膊在空中舞動,胳膊前端是一對嚇人的鐮刀形爪子。

  鐮刀爪子打進吉普車的頂篷,釘住車往街上拖。蛇形生物發出一種勝利的噝噝聲。

  艾米莉咒罵道:「它們把我們圍住了!」

  邁克拉住她的一隻袖子,「那個礦區辦公室,有個人口!快往那邊去!」

  他領頭前進,中尉緊緊跟上。邁克聽到,在自己身後,槍聲和剝皮狗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艾米莉一邊撤退,一邊向後面開火,掩護著兩人一路逃竄。

  到了礦區辦公室門口,邁克停下來,飛快地掃視一遍裡面的情況。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這裡好像沒發生什麼變化。他跑進去,跑到櫃檯前,拿起一把老掉牙的霰彈獵槍,扳開槍管,看到槍膛裡裝著兩發子彈。

  嗯,這兒的業主多半是突然被叫走的,要不就是被強行拖走的。

  中尉還立在門口,猛烈開火。一陣非人的慘叫聲之後,總算安靜下來。

  邁克向門外望去,街上橫著六具屍體,都是那種狗一樣的剝皮怪物。它們甚至比剛才更加不像尋常動物,從沒被子彈打爛的肌肉看得出,它們身上長滿了膿皰一樣的疙瘩。其中一隻的腿還在一攤果凍狀的血泊中抽搐。

  蛇形生物沒有在這裡出現。街那頭的吉普車外殼已經被擠壓得不成樣子。燃油漏在沙地上,浸出一大塊油漬。

  「是毀掉切奧·薩拉的那些東西?」艾米莉咬著牙問。聽她的聲音,就像一個要被扼死的人在說悄悄話,兩隻大圓眼睛幾乎全是眼白。

  邁克搖頭。自己在空間軌道上看見的事物雖然恐怖,但是絢麗無比,那些金色的和銀色的事物,像是用大自然中的神秘能量創造出來的。而眼前這些怪物卻讓人噁心,它們只有肌肉、膿血和瘋狂暴虐的行為,甚至看它們一眼都是對人的傷害。

  「哦,大的那種東西上哪兒去了?」艾米莉問。

  邁克努力控制住心中的恐懼,「在它們組織起新的進攻之前,我們得想法子從這裡出去。」

  艾米莉轉過身對著他,瞪圓了惶恐的眼睛,「出去?我們才進來!」

  「它們一定會發動第二次進攻。」

  「它們是動物!」她急促地說,手中磁力槍的槍口好像要對準邁克,「打死一些,剩下的就會嚇跑。」

  「我可不這樣想。動物會把它們獵殺的食物吊起來嗎?動物會拖走戰利品嗎?」

  艾米莉驚呼一聲,從門口退進房間,「不!別那樣說。」

  「艾米莉·斯渥倫,我……」

  「別那樣說。」她喃喃道,又往後退了幾步,「別說它們有智慧。因為真那樣的話,它們就清楚我們被困住了,想什麼時候結果我們,它們就可以什麼時候衝進來,該死,我們真……」

  她再次向後退一步,突然踏空,一大塊地板沉落下去。艾米莉一聲尖叫,磁力槍脫手掉進她腳下剛垮陷出的一個深坑。

  深坑的底下,立刻傳上來一片刺耳的「吱吱唧唧」的聲音。

  眼看艾米莉就要跟著她的槍一起落下坑去,虧得她本能地扭動了一下身子,一隻手緊緊摳住了坑沿的地板。坑下「吱吱唧唧」的聲音更嘈雜了。

  邁克走向陷坑,手上那支老槍差點沒拿穩,「艾米莉,抓住我的手!」

  「離開這裡,利伯蒂!」艾米莉吼道,因為恐懼,她的眸子都像變白了。沒摳住坑沿的那隻手在摸她的搏擊匕首,「哦,天哪,它們在我們下面!」

  「艾米莉,抓住我的手!」

  「必須有人回去報信。」她說,一邊拽出匕首向下面洞裡的什麼東西砍去,「它們馬上會從上面攻擊。快走!該死!帶消息回營地去。給人們發警告!」

  「我不能——」

  「走啊!這是命令,混帳!」艾米莉吼道。她身上最後的社會化再造功能在這些怪異生物的攻擊下被粉碎了,她發出困獸一般的兇狠嚎叫,手中的刀子朝坑下狂刺亂戳。

  邁克轉身對著門,一個黑影正撲過來。來不及細想,邁克連忙扣緊扳機,兩發子彈擊出,一隻剝皮狗的膿液濺了他一身。

  然後他扔下打光子彈的老槍。他跑,不回頭,他跑,向著吉普車飛跑。艾米莉中尉的磁力步槍是從車後的貯物艙裡取出的。她當時曾叫他也拿上一支。那些武器,應該還在那裡。

  他已經到了車跟前,這時,吉普車下的地面沙土突然猛地向上噴湧。

  冒出來一個剛才見過的腦袋上長甲殼的那種蛇似的東西,舞動著鐮刀爪子,正在這裡等他。

  邁克向後一仰,躺倒在地。他躲避著向臉上落下的沙土,雙肘拄地,往後慢慢挪動。他看到對面怪物那雙深陷在甲殼下的灼灼發亮的黃眼睛。

  黃眼睛耀動著狡黠的智能,飢渴的慾望,但是沒有靈魂的閃光。

  蛇形怪物尾巴撐著地,一下立起老高,超過破損的吉普車一大截。它做出隨時可以撲向邁克的架勢。邁克不由抬起雙臂,護住自己的臉,同時發出厲聲尖叫。

  他的尖叫淹沒在一陣磁力槍擊發的射擊聲中。

  邁克抬眼看,巨大的蛇形怪獸在磁力槍無情的子彈攢射下扭曲,發抖。它掙扎,翻滾,甲殼覆蓋下的身體向外噴出致人死命的毒液,暴雨般濺射在附近的地面上。

  一顆子彈打中吉普車的油箱,火焰騰起,罩住整個車身。蛇形怪物陷入烈火中,它發出一陣陣嚎啕,像是咒罵,又像是臨終的哀鳴。

  吉普車「轟」地爆炸了,氣浪把邁克掀翻在地,炙熱的地面灼烤著他沒有遮蓋的臉和手臂。他往下面的街道掃了一眼,不見有活動的剝皮狗,只有幾具它們的屍體,橫躺在街頭。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響動,他連忙貼地打個滾。本以為有更多的剝皮狗衝過來,但打滾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想錯了,他瞄到發出聲響的是一雙穿靴子的腳,而不是狗爪子。

  一個巨大的身影擋住太陽光。寬肩膀,一把擲彈槍佩在用舊的手槍皮套裡,吊在屁股後面。邁克有些眼花,最先想到這個人是艾米莉所屬中隊的另一個軍人,他倆分開的這段時間,不知中尉用什麼法子發出通知,招來了援軍。

  但當他能看得更清楚時,他意識到這個人沒穿陸戰隊制服。他的褲子用粗糙的鹿皮製成,磨得很舊。身上穿一件已經褪色的粗棉布襯衫,很整潔,袖口向上捲起。輕型的帆布戰鬥背心,在胸前略略敞開,這件背心使他看上去有幾分軍人模樣。他肩挎一支磁力步槍。靴子樣式很漂亮,但和他身上別的裝束一樣,用舊了。

  「你還好吧,孩子?」這個人伸出手。

  邁克抓住伸過來的手,緩緩站起身。他感覺自己身上有一大塊擦傷,耳畔聽到那個穿鹿皮褲的人冷淡低沉的話音。

  「還好,還活著。」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可不像是陸戰隊的人。」

  邁克現在才看到救他的人的臉孔,一頭漂亮的沙金色頭髮,修飾得整潔優美的唇髭和絡腮鬍子。

  這個人啐了一口,「不是陸戰隊的?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對我的誇獎。我是本地的執法人員,我叫馬歇爾·吉姆·雷納。」

  「邁克爾·利伯蒂,UNN的,塔索尼斯人。」

  「新聞記者?你離家可有點兒遠啦,是吧?」雷納問。

  邁克點頭,「是啊,我們到這裡來瞭解些情況……哦!天哪!」

  「怎麼?」

  「艾米莉!中尉!她還在那個礦區辦公室!」邁克踉踉蹌蹌向那間房子衝去,雷納把槍從肩上取下,端在手中,然後緊緊跟上。

  吉普車爆炸之後,這裡一直沒有出現狗形怪物進一步活動的跡象。

  邁克發現艾米莉中尉臉朝下,還半懸在那個深坑上,一手抓著她的搏擊匕首,另一隻手死摳住坑沿的地板不放。

  雷納察看了一下這間房屋,用一種警告的聲調說:「孩子。」

  「幫個忙,過來搭把手。」邁克說,握住艾米莉拿刀子的那隻胳膊往上拽,「我們可以把她拖上來,然後……哦,天!」

  艾米莉中尉腰以下的身體不見了!在身體斷掉的部位,一綹綹肉條像碎布爛線一樣懸絞在一起,幾顆背脊上的椎骨骨節吊在撕裂的脊髓筋上,擺來擺去,像一段爛繩子上穿著的珠子。

  「噢!天哪。」邁克轉過頭,鬆開手。艾米莉的上半截身體,伴隨著一種讓人難受的滑動聲音溜下深坑。然後坑裡「叭嗒」一聲,傳來濕軟重物落地的悶響。緊接著,只聽見許多東西在下面亂糟糟地爬動,撕咬。

  邁克一下跪在地上,把頭側過一邊,翻腸倒肚地吐起來。然後是第二次嘔吐,然後第三次……直到再沒什麼可吐的了,他還在那裡打乾嘔。他的思緒像一團亂麻,只覺得自己腦子裡的血被什麼東西吸乾了。

  「對不起。」雷納說,「但我想我們必須得走了。我剛才可能幹掉了它們的一個軍官。就是說殺死了一個戰鬥指揮員,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它們正在重新集結。我們最好快點走。外面有一輛我的摩托車。」他略停了一下,又說,「對你朋友的事,我很遺憾。」

  邁克點點頭,覺得自己空無一物的胃在作最後一次掙扎:還想再吐點什麼出來。

  「哦。」邁克喘息不定地說,「我感到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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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kevin.chang 於 10-10-17 15:07 編輯

<<利伯蒂的遠征>> 第六章 蔓生菌叢

  紙上談兵何等輕鬆,不過是用白紙黑字去描繪遙遠而抽象的戰爭。視頻報導那種冷靜、超然的姿態,對沒有親臨現場的觀眾而言,同樣如涼風拂面一般,無關痛癢。也就是說,人們根本不可能通過媒體瞭解到,真正的戰爭有多麼殘酷。
  新聞報導起著一種隔離層的作用,它篩掉事實中最血腥的部分,讓讀者和觀眾只能瞭解到從可怕的真相中剝離出來的報導和統計數字。這正是為什麼那些指揮大軍的統帥可以將種種暴行強加在自己部屬身上的原因,這種暴行是任何有理智的人不敢直面正視的,因此,他們根本不去正視它。
  但是,終究有一天,你將面對死亡,擺在你面前的是讓別人去死,或是你自己送命,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到那時,再也沒有什麼隔離層,你只得直面瘋狂。
——利伯蒂的自述

  「他們稱這些東西為澤格族。」馬歇爾·雷納跨上摩托時說,「小的那種叫澤格林剝皮犬。我們炸死的那個蛇一樣的叫做海德拉刺蛇,它們可能比那種剝皮狗聰明一些。」

  邁克還感覺嘴裡像剛用髒水漱過口一樣難受,但他還是開口問道:「誰那樣稱呼它們?誰把它們命名為澤格族?」
  雷納回答,「陸戰隊的人。我從他們那兒聽來的。」

  「懂了。那些陸戰隊的人和你提到過普羅托斯族沒有?」

  「當然提到過。」雷納說,一邊給記者拴好摩托車的安全帶,「他們駕駛著金光閃閃的飛船,炸掉了切奧·薩拉;說不定他們正準備到這兒來。這就是為什麼大家都急著要逃走的原因。」要

  「他們會不會是一夥的?」

  「不知道。你認為呢?」

  邁克聳聳肩,「我在切奧·薩拉的空間軌道上見過普羅托斯族的飛船。我很驚奇地發現……那種事物……表現出一種大權在握的姿態。也許瑪爾·薩拉上這些東西是他們的盟友?要不是他們的奴隸?」

  「也許吧。總之比另外一種可能性好。」

  「哪種?」

  「那就是,他們相互為敵。」雷納說,一邊打火發動摩托車的主引擎,「最慘的事莫過於夾在交火雙方的中間受夾板氣。」

  最後,兩人環視死寂的安瑟姆鎮,利伯蒂用他的攝錄器記錄下這片破敗的景象。雷納拉開一個爆裂手榴彈的拉環,扔進木結構的房子裡。他們離開時,身後的煙柱拔地而起。

  雷納解釋說他正騎著摩托追趕一群難民,那伙難民是當地的政府官員。他們再往前走幾公里,可以到一個叫班克沃特的站點去。

  「沿這條路往後三公里,有個難民營。」邁克向後指了一下,「不往那邊去?」

  「不,有消息說班克沃特遇到點麻煩,我們得去看看。」

  「你得到的消息中一點兒也沒提起難民營?」邁克問。

  「沒有。看來,聯邦正是想要行星上大多數的居民四處逃命,像沒腦袋的蠢雞一樣。」

  「來這裡之前,我剛聽另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

  「不管是誰這樣給你說,」雷納讚許道,「至少說明這人的頭腦是清醒的。」

  他們在粗糙的路面上穩穩地貼著地飛行,雷納只在遇到太大的路障時才略微調節一下方向。禿鷹摩托是一種有著長長的楔形車頭的交通工具,電腦和傳感器固定在楔形車頭內。這種摩托使用了一點懸浮技術,底部始終離地一英呎,小石頭和低矮灌木對它的前進沒有絲毫影響。

  坐在後座拴著安全帶的邁克想,我必須想法子弄一輛這種摩托……還有,得找一套合身的強力戰鬥服。他又想起艾米莉中尉,忽然間很想知道,要是她鑽進那種像繭一樣的新式防衛裝備中,剛才那樣的事還會不會發生。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趕上了雷納說的那群難民。雷納說得不錯,在陸戰隊的命令下,政府官員們也被草草地打發到荒野上來了。邁克想像得出杜克上校發佈有關命令後的得意樣子。行軍隊伍不知為何停頓下來,雷納上去和一個殿後的衛兵搭訕。

  「前面發現可疑情況。」一個穿著CMC—300型戰鬥服的當地民兵說,「看上去像一個廢舊的指揮部。」

  「是我們的嗎?」雷納問。

  「應該是吧,但這個地區的地圖上沒有標出。我們已經派偵察隊去探查。」

  雷納從駕駛座上轉回身,「想不想去看看?」

  「我現在只想跑到這個星球之外去。」邁克說,「不過既然身在此地,還是去看看吧,這是工作,也是我的職業習慣。」他突然想起廢棄的安瑟姆鎮,覺得一切廢棄或破舊的建築物都很可怕。

  雷納嘟噥了一聲表示贊同,加大油門向前駛去。摩托車越過一個低矮的小山包,他們發現指揮部建在這個山包的另一側。

  邁克知道指揮部是個什麼樣子,它們大致都差不多,甚至塔索尼斯的也不例外。配置著傳感設施和電腦的半球形圓頂屋,只比基建車造出來在當地採礦的自動化廠房強點,沒幾個參謀人員,也談不上什麼防禦手段。一些精明的設計人員給這種建築物的底部安上噴氣推進裝置,使它能方便地移動到指定地點。美中不足的是,你在移動它們的同時,得關閉內部所有其它的設備。

  眼前這個也一樣,但是,細看又有些不同。它的一側沾著點稀糊糊的東西,從表面看並沒有被損壞的跡象,可內部像是發生了某種收縮,恰如一個被太陽曬蔫的蘋果。外圍有一邊密匝匝地簇生著絞成一團的荊棘。殖民地的地方武裝部隊,一些穿著綠色的破舊戰鬥盔甲的民兵,正圍成一個半圓的扇形,小心翼翼地逼上去。
「從沒瞧見過這樣的植物。」雷納說,「一攤子亂七八糟,樹棵子都長瘋了,殖民地建立之前肯定就長起來了吧。」

  邁克看到指揮部牆基附近的地面,他伸手一指說,「看那兒!」

  「哪兒? 」

  「那裡的地面,貼在地上長的那種稀溜溜的灰黑東西。在安瑟姆,澤格族攻擊我們之前,我見過。」

「你覺得這兩者有關嗎?」

  「噢,當然有關。」邁克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裡面肯定有澤格族的傢伙。」雷納說,手指點開摩托上的通訊麥克風,「大家小心,指揮部裡有澤格族生物!小夥子們,別放過它們!」

  邁克拿過攝錄器打開,一邊說:「提醒他們注意澤格林剝皮犬。它們愛藏在地洞裡。」

  不用提醒,指揮部前的地面突然掀開一大塊,兩隊不長皮的澤格林剝皮犬向外擁出。民兵們早有準備,立刻開槍掃射,沒給澤格林剝皮犬任何撲上來的機會。剝皮犬紛紛怪叫著倒在彈雨中。完成第一次打擊之後,民兵們將燃燒彈投進指揮部,火焰向上直躥,建築物燃了起來。

  雷納坐在摩托上,端起短筒槍榴彈發射器,對準指揮部打出一顆爆裂榴彈。球形圓頂像雞蛋殼一樣被炸成碎片。現在邁克能看到裡面的情形了:整個指揮部內的結構像一團亂麻,令人噁心的橘色、綠色和紫色的攀緣物蔓生其間。某種原始生物狀的泡囊雜亂地長在上面,懸滿了一面牆。火焰燒到它們,響起一片「唧唧吱吱」的叫聲。

  等指揮部全部塌下,把這片滋生怪物的冒煙的廢墟完全埋住後,雷納開口問道,「全拍下來了?」

  「是的。」邁克關了手裡的攝錄器,「不過還需要找個地方,整理一下這些記錄。」

雷納微笑道,「我告訴過你,這支隊伍裡的難民是地方政府官員。如果說瑪爾·薩拉現在誰有完備的通訊系統,那就是他們啦。」

  馬歇爾·雷納說得不錯,這支難民隊伍擁有實用的通訊設備,而且始終保持著鏈接,線路通暢。但是邁克登錄時,系統的某些鏈接發生了全球性通訊故障。網絡上顯然有些頻段死點,高頻段上只有一片背景噪聲。

  他竭力想找一種能使各方感到滿意的敘述方式。邁克有點擔心軍事檢查在他把報導傳回UNN之前就剔掉,也擔心漢迪·安德森會撤換他的稿子,還有必須考慮觀眾,不管這些故事最後以怎樣的方式發表,他們希望瞭解的永遠是真相。

  邁克將難民營中收集來的大量材料寫成新聞故事,但沒有提艾米莉和凱麗甘之間的口角。他說明安瑟姆小鎮的詳細情形,把火燒指揮部的錄相資料插進報導。結束時他提到一句,這個指揮部在殖民地地圖上並沒有被標出,他知道這句在檢查時一定會被刪掉,不過總得給軍方留一點可刪的東西吧,不然他們反而會不舒服啦。
英勇的民兵掃射澤格林剝皮犬這一節,邁克有把握通過檢查。軍方對自己這邊取得勝利的戰鬥行動,總是津津樂道的。

  報導輸入電腦,滲過屏障,進入了公共網絡。邁克鬆口氣,起身拍拍大氅上橙色的灰土,去找雷納。他在一頂大帳篷裡找到雷納,這個沙金色頭髮的男人提議他喝杯咖啡,軍隊風格的二等咖啡——煮成黏糊糊後再晾冷,人口的感覺像是在喝稀瀝青。

  「報導發出去啦?」雷納問。

  「唔,嗯。」邁克回答,「做得夠仔細,連你的名字都拼寫得一字不差。」他咧開嘴,勉強笑了笑。

「你沒事吧?」雷納問。

  邁克聳聳肩,「有事也得硬撐下去呀,能寫點東西打發時間,心裡會覺得好受些。」

  「你以前也見過死亡,對吧?」

  邁克再次聳聳肩,「在塔索尼斯?見得多啦。被亂槍掃死的、自殺的、打群架暴死街頭的、車輪子撞死的。有的甚至和安瑟姆酒吧裡吊著的那些屍體一樣難看。」他倒吸一口氣,「但我的確……沒見過中尉那樣的慘死,從來沒見過。」

  「呃,遇難者幾分鐘前還和你在一起說話,這樣的事最讓人難受。」雷納說,端起另一杯瀝青咖啡,「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這你自己也知道。呃,我是想說,你沒有做錯什麼。」

  「你怎麼知道?」邁克問,突然感到惱怒。他想恰恰是自己把艾米莉帶到安瑟姆去,才造成了她的慘死。
「我當然知道。我是個戰地指揮官。儘管沒遇見過安瑟姆那樣的場面,但生生死死的場面經歷得多啦。生者往往會因為自己還好端端地活著,事後產生一種難以排遣的負疚感。」

  邁克悶了好一會兒才說:「對這種心理病,你有什麼好的建議,雷納醫生?」

  雷納聳聳肩,「像你現在這樣做下去,繼續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陷在裡面。你只是暫時不知所措,最終會擺脫煩惱的。」

  邁克點點頭,「嗯,說起過好以後的日子,我現在倒有件想做的事。」

  「什麼事?」

  「學會使用戰鬥服,在諾德Ⅱ上我錯過機會,想起就後悔。看來這玩意兒在這個鬼地方很有用。」

  「是很有用。」雷納的眼光從手裡端著的咖啡杯上方向邁克看去,「這個容易,我馬上就去找兩套備用的200型戰鬥服來。反正我們得等候陸戰隊的指令,要在這裡紮營。你正好有時間練習。」

  找到一套勉強合身的戰鬥服,花了十分鐘。穿好這套稀奇古怪的服裝,花了二十分鐘。半小時後,邁克總算在雷納大帳篷外的空地上,首次鑽進這種戰鬥甲殼裡。他知道艾米莉最快的時候只須三分鐘就能利索地穿好戰鬥服,太他 媽的神速了。邁克暗暗給自己打氣:走之前先要學會爬。

  這種戰鬥服的使用方式,看上去與諾德Ⅱ官兵用的那種動力推進戰鬥盔甲差不多。小型武器丸法穿透,配置有一定的維持生命的資源,夾層裡填著一層防核子生化的材料。但是,相對於標準陸戰隊戰鬥服來說,這型號早過時了,幾乎算得上是古董。很明顯,這是聯邦賞給地方政府的淘汰貨。

  穿好戰鬥服的邁克被足足墊高了一英呎,特大號的靴子自身帶有電腦平衡裝置,使裡面的人能保持直立。但邁克發現戰鬥服的襠部略高了些,雷納指點他如何利用操控桿作些微調,以使自己更舒適些。這種戰鬥服密封以後,利用廢物循環再生的方式,能夠保持七天的正常運行。不過這樣的刺激邁克可不想領教。

  戰鬥服的雙肩十分寬大,內裝備用彈藥,排列著傳感器。大型背包起空調作用,可以在戰鬥服內部營造一個微型氣候環境。陸戰隊現在用的那種型號當然更高級,還可以屏蔽噪音和熱信號。但這件是老式的,而且不知被人穿過多少次了,有多處明顯的修補痕跡。

  包住胳膊和腿的地方還算勉強合身。其餘部分都鬆垮垮的。

  「緊的這個地方是急救系統的一部分。」雷納一邊講解,一邊給邁克系好安全帶,「如果你受傷,戰鬥服會立即自動封閉傷處,形成止血帶。這樣,身上就算被打掉一塊,剩下的部分也還能挺住。」

  「胳膊下面這塊好像有點空。」邁克說。

  「是的,呃,這是陸戰隊用剩下的。放興奮劑的地方。民兵可不用這玩意兒。大多數人一陷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雷納鎖好戰鬥服最後一道鎖扣,這就算穿戴齊整了。

  邁克左支右拙,前搖後晃,覺得自己像一隻踩在高蹺上的海龜。

  雷納也穿好自己的戰鬥服,他的戰鬥服同樣磨損得陳舊不堪。他掀起頭盔面罩,向邁克點點頭說,「這副盔甲可以擋住大多數普通射彈槍的打擊,但是釘刺槍能夠穿透它。這就是為什麼前線的軍隊普遍配用八毫米口徑的C—14釘刺磁力槍的原因。」

  「我該怎麼做?」

  「現在,你先學走步子。」雷納說。這時有幾個民兵,在大帳篷門口聚成一小堆,正看著他們。雷納再一次點點頭,鼓勵道,「可以朝前走了。」

  邁克看了一下自己面頰邊的信號儀。他在諾德Ⅱ上無聊時讀過《戰鬥服使用手冊》,知道現在發著綠光的這圈小指示燈意味著一切就緒。他向前邁步。

  本以為穿上這種衣服,走起路會和在泥濘中跋涉差不多,所以邁克憋足勁,猛一提腳。但是結果遠遠超過預料,串聯著傳感器和大堆線纜的腳一下就抬了起來,幾乎高齊腰際。

  他媽的,好高一步。邁克失去平衡,上身後仰。伺服系統發出一種如泣如訴的報警音,他只來得及扭了一下身軀,就「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雷納不禁失笑,他舉起一隻手放到自己面罩前,想努力顯得嚴肅些。但五指簡直遮不住他臉上盛開的笑意。邁克看到那幾個瞧熱鬧的民兵手裡抓著錢,來來回回交換。心想,好啊,狗日的拿我打賭呢。面頰邊一排示警的黃燈閃爍起來,邁克看著它們,在記憶中竭力搜尋手冊上的相關內容。最後確定,所有黃燈表達的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嗨,笨蛋,你跌倒啦。」

  「搭隻手?」邁克說。

  「你最好學會自己站起來。」雷納的話音中帶著笑意。

  好吧,邁克咬咬牙,慢慢打個滾,腹部貼地。他發現可以用一月手拄地把自己撐起來,只要腿能密切配合手的動作就行。好不容易,他總算從地上爬起來,回覆到直立狀態。

  「很好。」雷納說,「現在繼續邁步,向前走。」

  這回邁克不敢抬腳,他試著用拖動的方法起步。盔甲開始作出反應,艱難地向前移動,腳下攪起橙色的灰土。他拖著腳向前走十步,然後轉身,再往後走十步。轉過幾次身以後,他覺得自己把握住了一些移步的要領。再過一小會兒,他把腳稍稍抬起,終於可以比較正常地行走。信號儀閃著小綠燈,他放心了,剛才那一跤沒把戰鬥服摔壞。他想起諾德Ⅱ上那些身穿戰鬥服進行訓練的新兵蛋子,為自己當時沒有過分D朝笑他們而感到高興。

  雷納到民兵那邊去要過來一支磁力步槍。他遞給邁克。

  「給你,打那個大石頭。」雷納說,同時努力使自己臉上不要露出笑意。

邁克想,雷納一定是拿自己笨拙的表演來尋開心。但舉槍瞄準時,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射擊這個動作上。現在,踩著高蹺的披甲海龜準備開火了。

  「準備就緒。」他說,「這槍的後座力大不大?」

  雷納轉向那堆民兵,「看見啦?給你們說這個人比看上去要聰明些吧!」民兵中的兩三個開始從皮夾往外掏錢。邁克心中好笑,原來雷納是把賭注押在自己身上。

  雷納收完錢,轉身對邁克說,「端穩槍,兩腿分開一些。戰鬥服懂你動作的意思,會自動校正拿著槍的胳膊。」

  邁克背過身,面向那塊大石頭站定,開槍,密集的子彈從槍口向目標疾射而出。碎石片濺向四周,邁克看到石頭的外表被子彈打出數不清的白色傷痕。

  「打得好。」雷納稱讚道。整個臉都笑開了花,「這塊石頭往後要是打算襲擊敬畏上帝的好人,動手之前它準得多考慮考慮後果。」

  邁克一下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雖然艾米莉死了,雖然現在到處都是異形生物,雖然荒野上遍佈難民,但是,至少他沒有被這一切嚇得不知所措。

  就個人而言,他完成了一樁腳踏實地的工作,那就是學會使用戰鬥服。他邁出了重要的,頂盔貫甲的第一步。

  雷納這支隊伍駐紮在這裡等候陸戰隊的命令。邁克估計,最多再和雷納的人一起待一天,或者兩天,然後,就可以搭陸戰隊的便車回城,或者自己找輛車開回去。媽的,一旦民兵與澤格族交火的消息通過地方新聞播發,路上逃難的人群不知會擠成什麼樣子。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報導,直到第二天晚些時候,正牌陸戰隊到達以後,他才覺得有些不妙。

  鋼鐵履帶髮出的轟隆隆的怒吼聲鋪天蓋地而來,聯邦的運輸艇對難民營擺出合圍的陣勢,像是防止誰逃跑。裝滿陸戰隊員的運輸艇剛停下,身穿新式戰鬥盔甲的陸戰隊士兵就從裡面鑽出來。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一些噴火兵,他們是用等離子火焰噴射器武裝起來的特種兵。一個哥利亞機器人從一艘運輸艇的中腹闊步走出,到營地的盡頭處站定。

  陸戰隊很快包圍營地並推進到難民中間。他們在營地中四處巡邏,遇上民兵,就命令他們放下武器,立即投降。不知是因為沒反應過來還是缺乏自信,民兵們都沒有抵抗,乖乖地繳了槍。

  邁克,現在已經換上他的平民裝備,穿著大氅,一頭鑽進雷納的大帳篷。剛才雷納在他的通訊屏幕上呼叫他。
  「你瘋啦?如果我們不剷除那個繁衍澤格族生物的窩點,它們一定會在整個殖民地氾濫成災!如果你來這裡時把尊步挪快點兒,就趕上看好戲……」

  「這是第一次,年輕人,所以我客客氣氣跟你說話。」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雷納的通訊屏幕上傳出,邁克感到心中一涼。他看不到畫面,但一聽就知道視頻通訊線另一端的人是杜克上校。只聽上校語氣嚴厲:「我來這兒可不是和你閒聊天的。現在,放下武器!」

  雷納喃喃自語,「看來不做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就當不成聯邦的人。」他拔下通訊接頭,轉向邁克說,「典型的聯邦作派,我們幫他們幹了事,認為我們在搶功,發脾氣啦。」

  帳篷門口出現兩個全副武裝的陸戰隊士兵,其中一個一進來就對著他倆說,「吉姆·雷納,因為你的叛國行為,我們被授權來拘押你…....」

  「得啦得啦。」雷納長嘆一聲,揮揮手說,「我已經從你們上校那裡聽到這個好消息了。」他把手槍放到桌子上。

  「攻打指揮部的時候,還有一個叫邁克·利伯蒂的UNN記者在現場。」另一個陸戰隊士兵說,轉過身對著邁克。

  「呃,他是——」雷納開口道。

  「邁克已經走啦,我叫若爾克。」邁克連忙打斷雷納的話頭,舉起他的記者證,「若爾克·岡,我是本地記者。你們問的那個塔索尼斯人,他昨天發過報導就走了。」

  陸戰隊士兵接過邁克遞上來的身份證,打進讀卡機,咕噥一聲。邁克心中暗暗念叨:千萬別驗證照片。

  只聽那個士兵客氣地說,「若爾克先生,現在你處在受限制的區域,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雷納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說,「這是……」

  邁克立即提高聲調,「明白了,先生。我馬上就走。」

  士兵接著說,「我必須提醒你,在戒嚴法之下,你所有的報導都須經過軍事檢查。一旦查到任何歪曲聯邦的內容,作者都將受到法律嚴懲。」

  「是。我清楚這點,先生。」邁克說。

  雷納反應過來,向邁克大聲說:「嗨,若爾克,你最好騎我的摩托走。」他把車鑰匙扔給記者,「看來我好一陣子用不上它啦。」

  「是這樣的,吉姆。」邁克說。

  雷納盯住邁克的眼睛,「另外你如果見到那個叫利伯蒂的傢伙,」他用的是一種冷淡的語氣,「順便轉告一聲,我希望他能為這個爛攤子做點有益的事。你聽清楚了?」

  「聽清楚啦,夥計。」邁克說,「非常清楚。」

  離開難民營足有五公里遠,邁克才稍稍放鬆下來。他走的時候,雷納的人正被趕到運輸艇裡去。如果杜克依照標準的軍隊程序處理,他們將被關進破爛的監獄飛船,然後放逐到高空間軌道上去。

  邁克安慰自己,在空間軌道上,他們至少比較安全,不至於立刻被普羅托斯族和澤格族消滅,而繼續待在這顆行星上可就凶多吉少了。

  本來邁克的計劃是回城後先搭上一艘離開行星的飛船,等回到塔索尼斯,再向漢迪·安德森說清楚自己那些自作主張的越權採訪。但留下雷納,任由他和他的手下在監獄船裡腐爛,這種想像讓他很不舒服。雷納是個質樸的漢子,心地善良,如果不是他出手搭救,自己在安瑟姆鎮早就一命歸西了。

  有那麼一陣,艾米莉中尉的面孑L浮現在邁克眼前。她幫助過自己,但自己卻在她最需要幫助的緊要關頭捨棄了她。不管雷納怎麼開導吧,邁克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現在他不是又將雷納捨棄了嗎?

  「捨棄是個多麼醜惡的字眼。」邁克嘀咕道。但是他也清楚,僅僅憑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將雷納從杜克上校的粗暴款待中解脫出來。這樣想的時候,摩托車已經駛過市郊。他清楚自己會馬上乘坐穿梭機,回到諾德Ⅱ上,去與上校大吵一架。

  媽的,也許我就要和雷納做獄友了。他想。

  城市的居民現在已經完全疏散,甚至在那些主要的出人口也看不到警戒線了。街道空曠得不正常,連一個聯邦的巡邏兵都沒有。

  貼著空蕩蕩的街道飛行的邁克滿腹狐疑,想弄明白那群咖啡廳裡的記者們究竟遇上了什麼事。他們是待在某個別的地方,還是和其他被疏散的難民一樣被拋到了荒野中?

  後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身下的禿鷹摩托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搖擺起來。邁克回過頭,看見另一輛禿鷹摩托跟在自己左後方。通過摩托後面的偏振窗,邁克看到那個駕駛者的身影用手指了指耳朵。這是一個世界通用的手勢,意思是:「打開你的收視系統,白痴。」

  邁克插好車上的通訊線,莎拉·凱麗甘的面孔出現在屏幕上。「跟我來。」她說。

  「你幹嘛撞我的摩托,想整死我啊?」

  「問得真蠢,你早就是個死人啦。」

  「什麼?」邁克脫口而出。

  「一小時以前的報導,說一小撮恐怖分子使用從噴火兵那裡偷來的裝備,襲擊了一輛坐滿記者的公共汽車。他們憑證章識別那些燒成焦炭的受害者的身份,開列出一個死人名單,你的大名高居榜首。恭喜你,利伯蒂,訃告裡說了你不少好話啊。」

  「哦,上帝。」邁克覺得胃裡又有東西翻騰起來。他的記者證章在若爾克手上。是想殺我?殺錯了人?是因為自己揭露了塔索尼斯市政廳建設的黑幕?殺手居然追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動手?亂紛紛的念頭在邁克腦海裡一閃而過。

  凱麗甘大笑起來,「與塔索尼斯的建築不相干,記者。是這個地方有些人想要你的命。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利伯蒂先生。」

  邁克的胃抽搐不停,「你這話什麼意思?」

  通訊線路里響起「噼噼啪啪」的雜音,「想想你從現場發出的報導,就是你那些報導讓當地民兵倒了大黴。他們和澤格族交戰,而陸戰隊卻沒有及時趕到,這個事實擺在公眾面前讓某些人感到很惱火啊。所以杜克才會逮捕當地民兵,把他們送進監獄船。杜克希望這顆星球沒有防備力量,這還不明顯嗎?你要是真想幫助本地人民,那就跟我走。」

  邁克搖頭,「我如果拒絕呢?」

  「那我就把你撞翻,再拴在我的車上拖死狗。」通訊線路上傳來「咯咯嚓嚓」的噪音,「哈,看你那熊樣吧,開起車來像老婆婆一樣。」

  接著凱麗甘的禿鷹摩托在前面轉了個急速的左彎,邁克手忙腳亂地跟進,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駕車技術實在太差勁。

  他們來到一個佔地面積很大的倉庫群,多數倉庫現在已經空無一物了。凱麗甘的摩托滑進一個開著門的庫房。邁克笨拙地跟進停車時,凱麗甘已經從摩托上下來了。

  「像剛才那樣撞我,很危險哪。」邁克一邊說,一邊跨下摩托,「你準以為自己是個一流的賽車手吧。」

  「那當然啦,我用刀子和槍的技術也是一流。」她對著邁克的摩托抬抬下巴問道,「你那個玩意兒,是偷來的吧?」

  「朋友給的。」

  「你這位朋友的摩托可夠破的。」凱麗甘說,「這裡是個安全的藏身之所,不過幹正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處理。」

  邁克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凱麗甘的手閃電般抓下他的記者證,趁勢拋到空中。接著她抽出一把激光手槍,擊中這張正在呈弧線飄落的證件。證件在空中燃燒,落到混凝土地板上時已經燒盡,只留下一點小污漬。

  「這個證件會暴露你的蹤跡。這下你明白拿你證件的那個傢伙,為什麼會倒霉了吧。他們殺錯了人,但很快會反應過來:打算搞掉的記者還活著世上。那時他們會再次尋查你的行蹤。不過現在讓我們先忙這裡吧。我要裝配一架機器。」

  凱麗甘轉過身,留下邁克獨自嘟噥。她開始移動身後的一些儀器。

  「你瞧,現在你已經知道杜克不可靠了吧,為什麼不跟著我們幹呢?」她彎下腰去檢查接線插頭。

  邁克認出凱麗甘擺弄的機器,「呵,一套完整的全息傳送設備。」

  「尖端技術。」凱麗甘微笑道,「我的上司運氣不賴,得到了這套最好的東西。」

  「的確是最好的,他連你這樣的通靈者都供得起,弄到手的設備當然不會差啦。」

  凱麗甘愣住片刻,邁克得意地笑了。

  「是的,嗯。」她說,「我有精神感應能力,不過這方面我並沒有故意藏著掖著呀,對不對?」

  「我倒是很想相信你是我的熱心讀者。」邁克說,「但我剛進城,你就能找到我,這有點過分碰巧了。我原來還以為只有聯邦陸戰隊的幽靈特工才會通靈術呢。」

  「嗯,我原來幹過幽靈特工。後來太厭倦,就擺脫出來了。」

  「我不需要精神感應能力也知道,這裡面有不少秘密。」邁克攤開雙手聳聳肩,又說,「你幹的那種差事可不是什麼能隨便退休的工作,我還以為能有什麼手段可以抑制你們這種人,免得你們為所欲為,隨便打探像我這樣的普通老百姓的思維活動。」

  「你只說到一方面,其實還有另一方面。」凱麗甘說,話音裡有一絲苦澀,「我在感知範圍內能察覺到周圍人的那些壞念頭。但是當你在某種程度上察覺到周圍的人都不可信時,你會非常痛苦的。」她的綠眼睛閃動,恨恨地看著邁克。

  邁克突然覺得自己想上廁所。只聽凱麗甘冷冷地說:「廁所就在後面,那裡可沒有能讓你偷偷溜走的窗戶。另外,我是不願意用射穿你膝蓋的方式把你留在這裡的,但你要清楚,我這個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為什麼找上我?」邁克嘀咕著向那個廁所走去。

  「因為,你是個白痴。」凱麗甘在庫房那頭喊道,「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抓緊時間,完了事快點過來。」

  邁克完了事再過來時,凱麗甘已經裝配好全息通訊設備。這個機器配有一個一人多高的投影圖版,但整體小巧玲瓏,拆卸開能放進一個普通的旅行箱中。

  邁克心想,我要是會通靈術,採訪就容易多了。

  「不適合。你應該知道。」凱麗甘說。

  「什麼,你說一個記者不適合作個通靈者?」邁克現在有些迷上了跟通靈者的這種簡潔的對話方式。

  「是的。」凱麗甘搖頭說,「記者不適合,因為通靈者只能探查到表層的念頭,而且這些表層念頭常常骯髒無比,許多都是動物需求方面的。這是秘密。媽的,我整個的生活都被秘密填滿了。」

  「抱歉。」邁克說,突然間他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心抱歉。

  「啊哈,你是真心抱歉,不過你自己不能確定罷啦。另外,我身上可沒帶香煙,你別一緊張就想抽煙。來,我們開始吧。」

  她按動一個開關,對著麥克風輕輕說了句話。投影圖板開始緩慢地轉動,發出「呼呼」聲,一個內部發光的人形漸漸清晰,像被光慢慢雕塑出來一般。一個大塊頭的男人,雙肩寬闊,類似軍制服的穿著。眉毛又厚又濃;高挺的鼻子,顯眼的唇髭和結實有力的下巴,表情毅然。他的黑髮中夾著些灰髮,但總體看黑髮要多得多。

  邁克立即認出了這張在聯邦通緝令上頻頻出現的面孔。

  「利伯蒂先生,很高興你能來到我們這裡。」發光的影子說,「我是阿卡提諾斯·孟斯克,『柯哈之子』的領袖。現在,我誠心邀請你加入到我們中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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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遠征>>第七章  交易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這個姓名是恐怖、背叛和暴虐的代名詞。他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典範,是特蘭聯邦通緝的刺客,是被炸燬的柯哈Ⅳ星的英雄,是浪跡宇宙的無冕之王,是一個不允許任何人和任何事妨礙他行動的殘忍的暴君。

  但他同時又是博學、睿智和迷人的。即便和他的全息圖像在一起,你也會覺得他本人就在你面前,認真聆聽你說的每句話。你甚至會感覺自己在他眼裡很有份量,是個人物,爭取你贊同他的觀點對他來說好像十分重要。

  這一點很令人吃驚。我常常覺得奇怪的是,孟斯克何以具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他讓他身邊的人感到自己突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他嘴裡說出的那些地獄般的事也變得頭頭是道,充滿魅力。

  至少,他的影響力在我個人身上總能產生這種效果。
——利伯蒂的自述


  略停一會,發光的身影說:「我們的通訊聯繫沒問題嗎,中尉?」

  凱麗甘回答:「沒問題,圖像和聲音都很好,長官。」

  「利伯蒂先生,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孟斯克問。

  「聽得見。」邁克說,「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我所聽到偽。你可算得上是聯邦內最招人嫉恨的人。」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嘿嘿一笑,他把兩隻手交叉起來放在平坦的腹部上,「你過獎了,但我想把話說清楚一些。事實上,只有聯邦內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恨我,那些壓迫人民的人,稍微正直一點的人早就被他們流放了,像我一樣。只不過我福大命大,沒被害死。

  僅憑這一點,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巨大的威脅,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呵呵。」

  孟斯克的話像蜜汁一樣灌進邁克·利伯蒂的腦袋。這個男人說話的方式和語言轉折處亢奮的話音,像個老練的政客。這個人要是在塔索尼斯市議會裡混日子,準會如魚得水,參加聯邦那些古老家族的社交聚會也一定風度翩翩。

  「有很多記者都想採訪你。」邁克說。

  「你也是其中之一吧,我希望?多年來我可始終是你的熱心讀者。不過話說回來,當看到純粹的軍事報導下附著你的大名時,我還是感到很驚訝。」

  邁克聳聳肩,「身不由己呀。」

  「是啊。」孟斯克說,濃密的灰鬍子咧開一道牙光閃閃的縫,露出微笑,「和你一樣,到處流浪的生活方式也使我身不由己,妨礙了與記者們的正常接觸。即便真有幾個記者採訪到我,政府也會馬上插手。我想你明白我在指什麼。」

  邁克想到若爾克,因為與自己交換證件而莫名其妙地遇難;雷納和他的手下,被流放到空間軌道去了;大批的難民,還在盼著連影子都沒有的運輸艇來救命。他點點頭。

  「我知道自己名揚四海,邁克。」孟斯克突然挺直了身體,「我能稱呼你邁克嗎?」

  「你隨便稱呼好了。」

  孟斯克臉上又露出含蓄的微笑,「應該向你說明,我可是名不虛傳。從聯邦的角度看,我,一個恐怖分子,一個攪亂世界、顛覆一切腐朽規則的帶頭人。我的父親安格斯·孟斯克,是領導柯哈Ⅳ星球人民反抗聯邦暴政的第一代領袖。」

  「換來的卻是行星的毀滅,人民的死亡。」邁克說。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變得陰鬱起來,「是的,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與他們的亡靈相伴。他們被聯邦污衊為暴亂分子,但是,正像你所知道的,勝利者可以隨意撰寫歷史。」

  孟斯克頓了一下,但邁克並沒急著表示贊成或反對。孟斯克不動聲色,繼續說道:「我不會為『柯哈之子』的行動道歉,我的雙手的確沾滿了血,但與聯邦在柯哈Ⅳ上一舉奪走三千五百萬條人命比起來,我還差得遠著呢。」

  「那個數字是你想要達到的目標?」邁克問,極力想要在對方政治家的甲冑上找出一道破綻。

  他以為會招來惱怒的反應,或者急劇的辯駁。但孟斯克卻大聲笑起來,「不,跟特蘭聯邦那些殘忍的官僚競爭,我連一點兒指望都沒有。他們打著古老地球的旗號,但是沒有哪個過去的政府像現在的特蘭聯邦這樣不人道。反對他們的人,或者被迅速壓制,再也不能發表意見,或者被他們收買,同流合污。」

  「是,我們新聞界的情況,就有點兒同流合污的意思。」邁克說,想起漢迪·安德森那間藏匿著各式各樣醜聞的辦公室。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聳聳肩,「鞋做得正合腳,我剛才那番話放到新聞界身上毫不過分,但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作糾纏了。然而,我知道你,是一個,呃,極其少見的,為探明真相而絕不畏首畏尾的記者。」

  「這樣看來,所有這些——」邁克向全息設備和凱麗甘比劃了一下,「是為了要佈置一個採訪的機會?」

  孟斯克寬容地笑了笑,「以後有時間採訪,現在有更要緊的事情。你瞭解內地難民的情形吧?」

  邁克點點頭,「我調查過他們中的一些人,城裡的人都跑光了。

  大家聚集在荒野上等著聯邦的運輸飛船前去搭救。」

  「如果我告訴你,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運輸飛船來救人,你會作何感想?」

  邁克眨巴眼睛,忽然意識到凱麗甘正盯著他,「你說的這件事我可不信。他們也許耽誤了些時間,但還不至於丟下這裡的平民不管。」

  「恐怕這是真的。」孟斯克嘆口氣說。邁克此時特別希望自己具有遠距離精神感應力,能探測到這種外表下面掩蓋的真情。

  只聽孟斯克繼續說道:「千真萬確,沒有任何救援飛船往這邊飛來。過去的這幾天,杜克上校忙著撤除聯邦在瑪爾·薩拉星上的軍事建築,準備在普羅托斯族發動第一次攻擊或者澤格族繁衍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時,可以全身而退。」

  「你知道多少普羅托斯族和澤格族的事?」邁克尖銳地問。

  「我知道的比我想說出來的多些。」孟斯克陰沉地笑著說,「有證據表明,他們是兩個歷史悠久的種族,相互仇視。對我們人類來說,他們有害無益。有害無益這一點上倒是與聯邦十分類似。」

  「這兩個種族的傑作我都見識過。」邁克說,「我不覺得他們有任何一點像聯邦的地方。」

  「他們身上表現出的冷酷無情有什麼不一樣嗎?聯邦正計劃遺棄瑪爾·薩拉的人民。聽任澤格族在地面蹂躪他們,聽任普羅托斯族從空中將他們化為烏有。這個星系只不過是塔索尼斯那些官僚們的一個實驗場,他們可以一邊坐山觀虎鬥,一邊盤算怎樣保住他們自己的老窩。你能嗎?作為一個人,你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樣的慘劇在你身邊發生嗎?」

  邁克眼前浮現出切奧·薩拉行星表面五彩繽紛的輻射光,那催命的死光。

  「你已經有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他很肯定地說,沒有用疑問的語氣,「而且這個方案把我給牽扯進去了。」

  「我雖然是個強者,但不是法力無邊。」阿卡提諾斯·孟斯克說,聲調突然變得像暴風雨一樣激烈,「我可以用我的飛船從這個星系救走儘可能多的人。凱麗甘已經查明許多難民營的位置,同時散佈了大量反對聯邦的宣傳,所以我們也許會像英雄一樣受到人們的歡迎。我和這個行星地方政府的一些部門也有過接觸。但我還缺一張友好的面孔去向人民保證,我們是抱著善意來的,而不是來搞恐怖活動和打仗的。」

  「那就是一一選中我到這裡來的原因吧。」

  「那就是——選中你到這裡來的原因。」孟斯克重複道,「你同樣也是個名揚四海的人嘞。」

  邁克清楚,當前情況危急,空中有普羅托斯族的威脅,地上是澤格族在擴張,但他最後還是說:「我不想為你作宣傳。」

  「我沒要你為我作宣傳。」孟斯克聳聳肩,攤開兩手說。

  「我只報導我親眼看到的事。」

  「在他們的軍事管制下,現在聯邦允許你報導哪一件事?我倒希望今後你能充分發揮你的記者才幹。」孟斯克說,稍稍停頓一下,「如果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更多忙的話……」

  邁克想起雷納和他手下的人,「我有一些……曾經幫助過我的朋友……處在聯邦的監禁中。」

  孟斯克對凱麗甘挑了下眉毛。她說:「長官,地方上的民兵和執法人員被聯邦抓了起來,他們全都關在監獄船中。我知道監獄船的位置。」

  「嗯,嘿嘿,你要我幫你的這個忙可不小啊,呃,邁克?」孟斯克抓撓著下巴,抓皮膚的聲音都被通訊線路傳輸了過來,邁克知道這個人已經打定主意,只聽他繼續說道,「行,我可以想辦法把他們救出來,但你得幫把手,首先……」

  「我知道。」邁克一邊聳肩,一邊說,「首先我得寫你需要的那些該死的新聞稿。」

  「的確如此。」孟斯克眼光閃亮,確定地說,「那我們就算談妥了,具體事務麼,凱麗甘中尉知道該怎麼處理。」

  說罷,這個用光構成的身影像霧一樣慢慢消散,不見了。

  邁克出口大氣,轉向凱麗甘問道:「你一直在研讀我的內心活動?」

  「不錯。」凱麗甘不動聲色地說。

  「那麼你應該清楚,我並不信任他。」

  「我知道。」孟斯克的助手回答說,「但是你相信他會履行承諾。快點,我們該行動了。」

  監獄船梅裡馬克是個老古董,巨獸級的戰鬥巡洋艦,除了維持生活的基礎設施以外,船上其它有用的東西被拆除得一千二淨。就連生活設施也殘損破敗,看上去很不牢靠。更有甚者,它的推進器都不知在哪次超時空躍遷時,被弄得鬆鬆垮垮的了。它被拖到瑪爾·薩拉北極上方的太空中。這艘破船的船艙裡關滿了手無寸鐵的人,包括以各種理由抓來的囚犯,以及被認為特別危險,不適合居住在地面上的壞分子,很多土生土長的行星民兵也被關在這裡,另外還監押有許多愛說老實話的地方領導。

  被鎖在後艙的囚犯並不知道,現在只有很少一部分基幹人員在看守他們,大多數級別較高的官員已經乘坐交通艇撤離了這艘監獄船。而且在剛剛過去的幾天中,來過瑪爾·薩拉的主力艦也紛紛不知去向,只有諾德Ⅱ還繼續留在原來的軌道上。

  剩下來沒走的高級官員,船長伊萊亞斯·特德伯裡,此時正在梅裡馬克的操控台前,緊張地盯著用來監測與交通艇對接的環形監視器,口裡不住地罵罵咧咧。最後一班交通艇至少遲到了一小時,如果無線通訊網上流傳的消息屬實,那麼使用震懾人心的光子武器的普羅托斯族,隨時都可能現身。

  其實,特德伯裡船長在這裡冒險指揮監獄船的時間並不算長。現在,當交通艇緩緩駛近,要與梅裡馬克對接的時候,他開始焦躁不安地跺起腳來。一旁的通訊指揮系統正在監聽通訊波段,隨時瞭解與交通艇對接的情況。

  再等一會兒交通艇就到了,特德伯裡想,馬上他就可以和剩下來的船員離開這裡,留下那些犯人自己去碰運氣吧。

  揚聲器裡傳來夾雜著噪聲的呼叫,「監獄船交通……54……號……求靠近……等待對接。通行……」其餘的話淹沒在一片靜電噪聲中。

  負責聯絡的通訊員敲了敲頭盔說:「請重複,5467號交通艇,請重複。」

  揚聲器「刮刮雜雜」的聲音又響起來:「……獄船交通艇……67號,請求靠近,……對接。通……」接著是一片更大的靜電噪聲。

  「請再重複一遍,5467號。」通迅員說。特德伯裡簡直要氣炸了,但通訊員的聲音還是干巴巴,軟沓沓的,「請重複。」

  「干擾太……」傳過來了答覆,「我們將……努力……稍後再重新嘗試對接。」

  「不!別走開。」特德伯裡嚷道,越過他的通訊官撥動一個開關,「5467號交通艇,你可以靠近進行對接。馬上動起來,進人大船的對接管道,把我們從這個鬼地方弄出去。」

  在通訊員指出船長這樣做不符合操作標準的時候,對接氣壓門已經發出「嘶嘶」的響聲,交通艇與監獄船的對接成功了。

  「小夥子,是我們現在的處境本身不符合標準。」特德伯裡一邊說,一邊已經快要跑到對接的氣壓門邊上,他的桶形背包老早就打好了,此刻在他身後蕩來蕩去,「收拾你的裝備,快點通知我們的人,馬上撤離這艘爛船。」

  氣壓門緩緩滑開,特德伯裡船長一低頭,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抵住自己的胸部。長長的槍管的另一頭是一個瘦削的男子,像是特德伯裡在UNN上見過的熟面孔。

  「噓——不要動。」邁克·利伯蒂說。

  只用了十分鐘就制服了其餘的船員,他們中的多數人按捺不住急於離開的迫切心情,手中的武器只有自己的背包。另外二十分鐘用來耐心說服這些俘虜,奉勸他們重新啟動超空間引擎,將梅裡馬克駛到行星的引力範圍之外。雷納和他的手下則與利伯蒂一道上了交通艇。

  「我得承認。」前民兵隊長雷納說,「當初請你想法子幫幫我們時,我並沒抱什麼指望。」

  邁克·利伯蒂臉有些發熱,「我只是和魔鬼做了筆交易,結果還算對我們有利。」

  像收到信號一樣,邁克話音剛落,孟斯克的大寬臉就填滿了交通艇的顯示屏,「恭喜呀,邁克。我們應該馬上把這個勝利的消息傳向四面八方。現在,外面的飛船正在疏散難民,瑪爾·薩拉的人民張開雙臂歡迎我們的到來。甚至連杜克上校也沒有向裝滿平民的飛船開火,出了這種事把他氣得夠嗆。」

  雷納側身轉向屏幕,「孟斯克?我是雷納,我得謝謝你幫助我們逃出那條破船。」

  「呵,吉姆·雷納。邁克對你和你手下的人評價很高啊。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個小忙。」孟斯克的微笑佈滿屏幕。

  「等一下,孟斯克。」邁克說,「我們之間的交易已經結束了,你不必再多事了吧。」

  「和你之間的交易已經圓滿結束了,邁克。」把行星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恐怖分子頭領說道,「但是現在,我還想和前民兵隊長及他的部下達成一個類似的協議。我希望並且堅信,這會給我們的人民帶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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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遠征>> 第八章 澤格族和普羅托斯族

說阿卡提諾斯·孟斯克是個操縱別人的老手,絕不會錯,因為他本來就是;要說他慣於耍手腕,欺騙他人,也同樣不錯。但上了他的當以後,如果說上當的人自己一點責任沒有,全都是他的錯,那這種說法卻錯了。
如果不考慮薩拉星系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那麼現在的情形就很像一出荒誕滑稽劇了,而且正演到高潮部分。你的一邊是喪心病狂的澤格族,另一邊是暴烈可怕的普羅托斯族。中間夾著罪惡的特蘭聯邦的官僚機構,這些官僚為了更多地瞭解外星智慧生物的情況,竟然不惜把兩個星球的人民一筆勾銷。
宇宙中有如此多的惡棍,再加上一個盂斯克又算得了什麼呢?
——利伯蒂的自述
雅各布斯軍事基地是掏空了一座山的山腹建成的,距瑪爾·薩拉星的主要城市相當遠。在邁克·利伯蒂接觸過的,有關瑪爾·薩拉的所有資料中,都沒有關於這個基地的記錄,但是孟斯克卻知道它。
雅各布斯軍事基地的某個地方,存放著一份神秘的電腦數據。孟斯克說他知道這些數據事關重大,但並不清楚這些數據的具體內容,他知道自己一定用得著,他還知道雷納會幫他去把記錄這些數據的光碟拿回來。
所有這些都使邁克很想搞清楚,孟斯克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況。同時也讓邁克想起坑坑窪窪的切奧·薩拉。那裡莫非也有個類似的地方?否則普羅托斯族把炸彈打到那麼深的地方去炸什麼?普羅托斯族一定能感知常人不能感知的事物。這些情況,孟斯克知道麼?
利伯蒂突然覺得自己彷彿處在轟炸目標的中心,而且爆炸倒計時已經開始。
在與雷納率領的突擊隊來這裡的路途中,邁克在運輸艇的屏幕上看到,整個行星已經不成樣子。從前的農田,正大片大片地被蔓延的菌叢佔據,這些藤蔓狀的物質覆蓋地表,把捲鬚深深地扎進岩石下面去。到處都是歪歪斜斜的蘑菇狀的古怪構造物。一種蠍子狀的生物浩浩蕩蕩地前進,摧毀併吞噬掉所到之處的一切東西。在海德拉刺蛇率領下的成群結隊的澤格林剝皮犬,在地面瘋狂活動。有一陣子邁克還看見,地平線的盡頭,映出一些飛來飛去的東西,像長著翅膀的活著的大砲。
蔓延的菌叢還沒有侵害到雅各布斯軍事基地,但是遠遠望去,地平線上已經冒出澤格族奇形怪狀的塔式建構。基地前門大開,有些人正在逃離。運輸艇把雷納和他的突擊隊送到地面,他們立刻遭受到炮火攻擊。裹在老式戰鬥盔甲裡的利伯蒂心裡直打鼓。
我可不是為孟斯克來的,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是為幫助雷納而來。
大門的衛兵滿腦子想的,顯然是逃跑,而不是戰鬥。雷納的人幾乎沒費什麼勁就驅散了他們。邁克·利伯蒂尾隨著前面那些身披笨重裝甲的突擊隊員,進人了基地內部。
與門口的情況大不一樣,他們剛進去就遭到火力強大的伏擊。牆上地上到處都裝設有隱蔽的自動火力點,每個拐角處都會突然冒出炮塔來,對準他們開火。還沒回過神,雷納的人已經被放翻了兩個。
「我們得找到這地方的控制計算機。」邁克說。
「是啊。」雷納贊同道,「但是我敢打賭,要找到計算機得先闖過這個槍陣。」
在走廊中穿越,雨點般的子彈挾著弧光,打在周圍的牆和地板上。邁克儘可能緊緊跟上,他自己的磁力槍已經上膛待發。轉過一個拐角,雷納在冒煙的走廊上駐足不前,激烈的炮火把牆和地板燒得一片焦黑。
又一道一百英呎長的走廊,又一條十字通道,又一個炮位像地老鼠一樣鑽出來,在走廊中噼噼叭叭地向他們噴射出密集的子彈。
雷納和利伯蒂側身躲進一個門洞,另外三名突擊隊隊員躲進另一個門洞。一名隊員稍一遲緩,被一束子彈掃中。他向前撲倒,但迎面而至的子彈連續不斷地衝擊他的身體,使他幾乎倒不下去。他的頭盔和胸前的護心鋼板一瞬間被打得粉碎。
「好啊,我們必須把這個火力點敲掉。」
「等等。」邁克說,「我想我發現了點什麼東西。」
邁克說的那個東西就在門洞內,看上去像一個典型的通訊控制台,可以向四方旋轉移動,顯示屏旁大大小小排列著許多按鈕,屏幕上顯示的圖像就好像基地內部的情形。
「一幅地圖。」雷納說。
「上面有好多標記。」邁克說,「太好了,我們正用得上這地圖。」
屏幕上一些區域紅燈閃亮,正好是突擊隊剛才經過的地方。另有一些閃爍綠燈的記號,包括門洞外的這個炮塔。看來這些綠燈標出的是正在進行防禦射擊的火力點。
「是了。」邁克問,「你玩電腦在行嗎?」
「有一次給禿鷹摩托換過一塊存儲板。」雷納說。
「夠專業的。」邁克打趣道,想起自己也有一次在野外修理記錄器的經歷,可真夠難纏。他埋頭仔細檢查各式各樣的按鈕和觸發器,但全是數字鍵,找不到主程序列表。
他敲擊一個觸發器,一點綠燈熄滅。他敲另一個,又一點綠燈滅了。這一來受到鼓勵,邁克開始飛快地彈打觸發器,同時胡亂點擊各種按鈕。大約過了十五秒鐘,走廊裡那些炮位發出的槍聲漸漸稀疏,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幹得好啊。」雷納說。
「再試試別的機關,看看都有些什麼作用。」邁克捏住一個小轉盤旋動一下。基地深處隨之響起「嗚嗚」的汽笛聲,與此同時,他們腳下的地板也顫動起來。
「媽的,有些不妙。這是怎麼回事?」雷納問。
「碰運氣碰過頭啦。」邁克說。
「你幹嘛去碰它?」
「當時的情形下那樣做好像沒錯啊,夥計。」
雷納沮喪地長嘆一口氣,然後說:「你能從這個終端獲取我們需要的數據麼?」
邁克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地圖。「這個地方可能有。」他說,「這是一處孤立的系統,沒有聯結到主機。」
「肯定嗎?」
「當然肯定。保護數據,防範黑客侵入的最好辦法,就是完全隔斷機器聯結。這是計算機基礎知識。」
「那讓我們先去打垮那些惡棍。」雷納一邊說,一邊對剩餘的突擊隊員發出信號。
「好啊。」邁克笑了一下應道,「讓我們先收拾惡棍。」
他們剛從門洞中向外移步,密密麻麻的子彈就從背後襲來,打得滿走廊子彈亂跳。
「利伯蒂!」雷納怒吼道,「你剛才沒把炮位全部搞掉呀?」
「那些不是炮位,吉姆。」邁克喊道,縮回門洞裡,「那些是端著槍的大活人。」
的確,兩個身披白色鎧甲的身形站在通道的十字口上,他們的戰鬥服除了顏色以外,與邁克穿的幾乎一樣。他們端著磁力槍向走廊這邊掃射。
邁克端起自己的武器,槍口略略傾向前方,一個白盔甲的目標出現在瞄準鏡的十字線中心。
但是邁克發現自己雙手顫抖,不能開槍。因為他對準的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沒辦法說服自己扣動扳機。
白色盔甲的敵人可沒有背這種良心包袱,一連串子彈對著邁克打過來,門洞的邊框在攻擊中被子彈炸成碎片,利伯蒂趕緊向後一滾,滾進了房間。
「你怎麼回事?」雷納叫喊道,「怎麼不開槍?」
「他們……」邁克張張嘴,然後搖搖頭,「我開不了槍。」
雷納不禁皺眉,「我親眼見過你用獵槍幹掉一個澤格族的剝皮犬。」
「那不一樣,這些是人呀。」
邁克本來以為自己的話會招來雷納的反感,但雷納僅僅點了點頭,說道:「好啦,好啦。很多人都有你這種毛病。好在對方並不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想打死他們。那朝著他們腦袋上面一點開火。嚇嚇他們,總可以吧。」
他把邁克向門邊推回來。走廊對面,另外兩個突擊隊員正和白盔甲的身形展開對射。
邁克滾出門洞,瞄準右邊那個對手,抬高磁力槍的准心,對著敵人的頭髮,終於打出了自己的子彈。白色身形被邁克的火力壓住,蹲下來。一會兒之後,他的同夥單腿跪地,從拐角處伸出槍口。
儘管有些緊張,邁克還是微笑了。接著,他看到那個被他的火力壓蹲下的士兵胸前噴出鮮血,像一朵花在胸口怒放。他的同伴剛想縮到拐角後去,但是太遲。他的面罩和頭盔被一顆磁力槍子彈穿透,一片血霧頓時籠住了他的頭頂。
邁克趴在地上抬起頭,只見雷納身子側向門洞外,站在他面前。是雷納一槍一個,乾淨地敲掉了兩個敵人。
雷納臉朝下對著邁克說,「我理解你向人射擊有心理障礙。幸好,我沒這個毛病。現在我們得搞快點。」
牆壁和地板上的炮位全啞巴了,突擊隊幾乎是跑步穿過走廊。
邁克的戰鬥服輕便些,他跑在最前面。
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鬼地方,跑第一名可有些不夠聰明。轉過一個彎角,一頭澤格林剝皮犬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
奔跑中的邁克收不住腳,被這頭怪物一絆,匆忙中只來得及做出一個笨拙的魚躍動作,從剝皮犬上方越過,摔倒在地。在腳觸到澤格林剝皮犬,身體從它上面翻過的一瞬,邁克能夠感覺到這個生物的肌肉脈動和顫抖。
結結實實的一大跤,邁克肩部先著地,右側身體立刻傳過一陣劇烈的刺痛感。
「澤格族!」邁克聲嘶力竭地叫喊,「快宰了它!」他顧不上疼痛,扭身抓過磁力槍,只盼著自己的槍沒被這一跤摔壞。
「注意!交叉火力!」雷納吼道,「我們會傷到自己人!」
走廊上一時安靜下來,古怪的寂靜。現在的情形是這樣:雷納的小組在一邊,邁克在另一邊,澤格林剝皮犬在中間。彼此相距太近,邁克覺得自己好像都聞到澤格林剝皮犬身上惡臭的氣味了。它那特別的外皮好像正在腐敗潰爛。
澤格林剝皮犬看看小組,又扭頭看看記者,似乎在考慮先向哪邊發起攻擊。最後,它的腦袋經過一番複雜的思想鬥爭,終於作出了決定。
它吱吱叫著,張開爪子,躍起身撲向利伯蒂。
與此同時,邁克抬起磁力槍的槍口,向前一竄,正鑽到蹦起的澤格林剝皮犬身下。磁力槍一抬,槍管刺進怪犬的腹部,澤格林剝皮犬這一躍之力,拉動槍管一起在邁克的頭部上方慢慢劃過一道弧線。
當弧線劃到頂點時,邁剋扣動了扳機,成串的子彈「噗噗」地打穿澤格林剝皮犬的肚子,透過它的身軀,嵌進走廊上的金屬天花板。
澤格林剝皮犬體內的腐汁膿液從天而降,把邁克澆得濕淋淋的。他噁心得發出一連串乾嘔。這時雷納跑過來。
「澤格族在這兒做什麼?」雷納問。
「也許是來找我們想找的東西?」邁克猜測道。
「現在,我們去找那份數據。」雷納一揮手,率領剩下的突擊隊員繼續前進。
「現在,我們先去找個地方洗澡吧。」邁克喃喃自語,擦拭著被弄得污濁不堪的戰鬥服。
迷宮的左邊還有些出人意料的事等著他們。走廊越走越寬,最後通到一個大房間。三頭澤格林剝皮犬待在裡面,它們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就被突擊隊猛烈的火力打死了。沿牆一排獸籠,門全大敞開。籠子裡散發出澤格林剝皮犬特有的那種惡臭。
「他們在這裡飼養這些鬼東西。」雷納說,「當作寵物?搞研究?」
「他們搞這個搞了多長時間啦?」邁克衝到屋子裡的電腦前,敲擊按鈕,「天啊,瞧瞧這個。」
「是我們想找的資料?」雷納問。
「嗯。還有別的。看這裡。有關澤格族的材料,幾個月前的。」
「但這不可能呀,」雷納說,「除非……」
「除非聯邦一直知道澤格族的存在。他們知道澤格族在這裡。他 媽的,說不定就是他們把澤格族帶到這裡來的。」
「拿上這個光碟片,我們快走。」雷納說。
「正在做。」邁克說,光碟艙發出「嚓嚓」的聲音,幾分鐘後,艙口吐出一片銀色的小圓碟,「到手了,走。」
就在邁克從電腦前拿到光碟的同時,四圍的照明光突然變成了紅色。一個女人拖長嗓子的聲音在他們頭頂迴蕩,「自毀程序啟動。三分鐘之後炸燬。」
「倒霉!」邁克咒罵道,「這地方肯定埋得有炸藥。」
「快順著來這裡的路往外跑!」雷納說,「千萬不要轉錯彎。」
邁克,穿著相對輕便的盔甲,帶頭跑在最前面,現在他只顧一個勁衝鋒,再也不害怕跑第一名會最先碰上什麼駭人的事了。他們出去的路上除了死人以外,什麼都沒有遇到。頭頂上那個女人慢吞吞的聲音不斷提醒他們,「十秒之後炸燬,」……「五秒之後炸燬。」
他們終於跑出基地,跑到了瑪爾·薩拉那爛橘子顏色的天空下。邁克一直跑,拿定主意不跑上運輸艇決不停下。雷納追上他,從後面把他撲翻在地。邁克怒吼著咒罵雷納,但他的咒罵被轟隆隆的爆炸聲淹沒了。
山的整個側面都隨著爆炸搖動起來,基地的出口猛地向外噴出一陣狂風。滾燙的氣浪疾速從利伯蒂和俯臥在地的突擊隊員上方刮過去。差不多同時,山頂向下一坐,塌陷進山腹中。邁克貼緊抵住他身體的地面不住祈禱。
直到所有動靜都停下來,邁克才意識到,如果他沒被雷納按倒,還保持站立姿勢的話,那現在早就被灼人的狂風吹得不知去向了。
「多謝。」他對雷納說。
「沒什麼,當時的情形下那樣做好像沒錯啊,夥計。」吉姆·雷納說,「快,我們得趕在大批澤格族生物來這裡之前撤回去。」
亥伯龍號飛船,是孟斯克的旗艦。此刻,孟斯克正在這艘飛船的指揮艙中等他們。與諾德Ⅱ的指揮艙相比,這個指揮艙小些,顯得比較有人情味一點,更像一個圖書室,而不像一個艦隊的神經中樞。指揮艙四周星羅棋佈的通訊器中傳來各路通訊員柔和的說話聲。一個巨大的屏幕差不多佔據了整整一面牆。
邁克注意到,這裡沒有凱麗甘的蹤影。
「澤格族在那裡!」雷納說,把光碟向孟斯克遞過去,「聯邦研究這種該死的外星物種已經有好幾個月啦!」
「有好幾年啦。」孟斯克毫不驚訝地說,「我親眼見過聯邦關在畜欄裡的澤格族生物,那是一年前的舊事了。顯而易見,聯邦早就瞭解這些東西。就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全部情況來看,他們是在飼養那些怪物。」
邁克抿緊嘴,什麼也沒說。聯邦的黑幕已經黑得沒了邊,現在無論聽到多麼骯髒卑鄙的事,都不會再讓他驚訝了。
反倒是一向沉著的雷納,現在驚訝得合不攏嘴,「你的意思是說,聯邦把我們的星球當作一個實驗室,專門用來研究……這些怪物?」
「不僅僅是你們的星球,還有你們的姊妹星球切奧·薩拉。天曉得有多少邊緣世界的星球被當成實驗室。他們四處播撒風的種子,我的朋友們,現在他們收穫到的是颶風。這倒也許是他們事先沒料到的。」
雷納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孟斯克陳述的事實。如此嚴重的罪行,邁克想,對於雷納的地方性執法頭腦來說,可能太複雜了些,與他所有的經驗都對不上號。像這種屠滅種族的罪行,你該拘捕誰?這種犯罪又該怎樣量刑呢?
邁克大聲說,「我想寫一份報導發出去。簡要說明一下迄今為止我們瞭解到的情況。」
「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套臨時的通訊設施。」孟斯克說,「但是你知道,聯邦控制著網絡,不會讓這樣的報導流傳出去。」
「我必須碰碰運氣。」邁克嘴上這樣說,心裡卻贊同孟斯克的說法。塔索尼斯那幾個古老家族,連他揭露了一點市政廳建築的醜聞,也揪住不放,甚至不惜採用恐嚇的手段。他們又怎麼可能承認,聯邦與毀滅行星的外星生物早就打上了交道呢?
邁克突然想到,幸好能讀透人心思的幽靈特工此時不在場。
響起一陣柔和的鈴聲,隨之傳來技術員的報告,「坐標457點,發現空間躍遷信號。」
「撤到安全距離,最大限度掃瞄。」孟斯克說,「先生們,如果你們想看這場好戲的尾聲,那麼就留在這裡,演出就要開始了。」
邁克和雷納誰都沒動,孟斯克轉向大屏幕。巨大的橘色的瑪爾·薩拉星隱隱出現在他們上方,一些白色的雲朵飄過它的北半球高空。現在,澤格族的蔓生菌叢滋生迅捷,氾濫成災,星球橘色地表的大部分已經被弄得斑駁不堪,亂成一團。
整個地表看起來像一鍋煮開的稠粥,脈動起伏如同活物。蔓延的菌叢甚至覆蓋了海洋,翻翻滾滾,像一大片地毯似的海藻正在海上快速鋪開。
行星上一點人類跡象都沒有,更準確地說,現在已經沒有一個活人還留在行星上。
環繞行星的光環上突然閃起一朵火花,邁克知道,普羅托斯族來了。他們閃光的飛船經過超時空躍遷,進入這裡的空間。一片冰藍色的閃光後,普羅托斯族的大隊飛船出現。金色的母艦,被蛾子一樣的小飛船簇擁著,一些像蝙蝠一樣的金屬飛行物與較大些的飛船一起編成隊形。這些攝人心魄的奪命使者,簡直把戰爭的暴力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
孟斯克輕聲對麥克風下達指令,邁克能夠感覺到引擎正在預熱啟動。恐怖分子頭領準備好,一旦普羅托斯族發現他們,就馬上逃之天天。
其實他大可不必擔心。普羅托斯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他們下面這顆被澤格族感染的星球上。稍大些的飛船打開底部的艙門,發射出強烈的能量光束,一柱柱白熱的光束直刺向瑪爾·薩拉。普羅托斯族對下面的行星施放了摧毀性的能量束射擊。
能量束打到哪裡,哪裡就開始燃燒。能量束穿透大氣層,天空在顫抖,空氣在突如其來的衝擊下疾速散失。
能量束擊中的地面,立刻像火山噴發一樣沸騰起來,蔓生菌叢滋生的地方和尚未被它們污染的地方,一起陷入火海。致命的五彩輻射光,比邁克上次看見的更加絢麗燦爛,螺旋形地發散開,毫不留情地攪動著行星的陸地和海洋,好像準備把整個星球都要扭散架。
接著,另外的飛船開始像做外科手術一樣,發射出稍細一點的能量束,準確集中地打擊某些特定的位置。
邁克意識到,那些地方是城市。他們把城市當作攻擊目標,並且看他們的架勢,顯然是想消滅城市裡存在的一切生命。所有的人類居住地點,他知道,當然也包括雅各布斯基地在內。
如果再晚幾分鐘,邁克想道,那雷納和我肯定就陷在雅各布斯啦。他突然感到胃部有些翻湧。
一股能量束打穿地殼,地下的岩漿噴湧上來,沿著地面推進,剛被能量束摧毀的東西又陷入黏稠熾熱的岩漿中。行星的大氣層被撕得到處都是缺口,幾乎全部燃燒起來,空氣捲起強烈的颶風和龍捲風,直到被更多的能量束燒燬。
現在,火山爆發般的赤熱光焰完全籠罩住瑪爾·薩拉傷痕纍纍的北半球。行星在繽紛的輻射死光中起伏喘息。沒有任何東西能躲過這樣的劫難,人或其他生物都不能。
「除蟲劑。」邁克緩緩說道,「他們是宇宙的除蟲劑。」
「是啊。」孟斯克說,「他們不能夠或者不願意將我們和澤格族區別開。也許在他們眼裡,我們與澤格族之間根本沒有區別。我們還是早點離開這裡為妙,他們隨時可能會發現我們。」
邁克看看雷納。前民兵隊長的臉色冷峻得像石頭,他的雙手攥緊身前的護欄。在屏幕上普羅托斯族飛船的冰藍色反光映照下,他的樣子像一座雕塑。只剩下眼睛還像活物,而這雙眼裡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感傷。
「雷納?」邁克說,「吉姆?你還好吧?」
「好?」吉姆·雷納低聲說,「我在想,這事過後,我們中還有誰能感覺好?」
邁克無話可說,呆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行星被毀。孟斯克在緊貼喉頭的麥克風上下達指令。一會兒工夫,這個恐怖分子頭領說:「我們要走了。」
「好吧。」雷納喃喃道,他的眼光片刻也沒離開過大屏幕,「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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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遠征>> 第九章 上尉和幽靈特工

在聯邦垮台的這段時間裡,我遇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正直的要數吉姆·雷納。至於遇上的其他人,我得說實話,不是死人就是壞人,再不就是被害死的壞人。
第一次碰見雷納時,他看上去像一個蠻荒之地的牛仔,那種成天泡在小酒館裡,胡喝海聊的老派漢子。天生帶有一種目空一切的自負感,常常讓和他待在一起的人縮手縮腳,感到不自在。然而相處一段時日後,你會發現他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患難夥伴,甚至——我配不配這樣說呢?——一個朋友。
他以信任作為生活的堅強支撐。吉姆·雷納信任自己,也信任跟隨自己的人。信任給予他力量。靠著這種力量,他和他的追隨者,頂住了降臨到他們頭上的種種艱辛,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吉姆·雷納是最正派和最值得尊敬的人。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覺得他同時也是這場荒謬戰爭中最了不起的悲劇角色。
——利伯蒂的自述


孟斯克在邁克看來不過是另一種類型的政客。儘管孟斯克表面上像一個大公無私的革命家,或者一個正義的復仇者。但他骨子裡的動機,卻與塔索尼斯那些攀附權貴的勢利小人一樣卑劣。他目前還處在聚集力量的階段,羽翼未豐,所以不願放棄任何潛在的盟友。邁克清楚,這就是為什麼孟斯克現在一定會信守諾言的原因——如果他不信守承諾,那麼這種事一旦傳揚出去,他就拉不到盟友,他的領袖地位就會受到威脅。
孟斯克給了雷納一個上尉的頭銜,利伯蒂則被特許與他本人進行一系列一對一的單獨採訪。邁克並沒有像孟斯克希望的那樣替他大吹大擂,但這種對立情緒,反而使魅力四射的恐怖分子更樂意回答邁克的問題。對這位叛軍領袖來說,正因為邁克的對立,如果最終能說服他站到自己這邊來,才更加難能可貴。
漸漸地,邁克發現自己越來越多地認同孟斯克對聯邦的種種看法。見鬼,其實他自己在最近幾年的各類報導中,也表述過許多同樣的見解,只不過表達得更加委婉些,謹慎些而已。特蘭聯邦的確是個藏污納垢的官僚機構,職業政客和貪污受賄的官員多得都快溢出來了,這些人有著一致的戰鬥口號:「我的那份在哪裡?」
孟斯克對另一些事的預測也很準確。UNN沒有發表邁克的任何報導,也沒有提及瑪爾·薩拉星毀滅的細節和聯邦在這次遇襲中應盡的責任。他們只是告訴人們,宇宙中與我們作對的邪惡外族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地下挖牆腳的澤格族和高空搞爆破的普羅托斯族。兩者都是人類的死敵。而我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緊密團結在聯邦的旗幟下,萬眾一心,擊退來犯之敵。
「這就是獨裁者的本性。」有一天晚上孟斯克這樣說,當時他正與邁克在亥伯龍號的觀察艙中下國際象棋,他的一杯一口沒喝的白蘭地放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利伯蒂的玻璃酒杯早幹了,放在棋盤邊,白方已經認輸告負。孟斯克習慣走黑棋。利伯蒂無所謂,與孟斯克下棋時每次都執白,常常輸得一敗塗地。桌子遠角放著一隻一塵不染的煙灰缸。雖然邁克在戒煙,但孟斯克還是為他準備了隨手可用的煙缸。
孟斯克接著說道,「獨裁者要生存下去,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一個比他還強大的獨裁者,時刻威脅著他的生存。聯邦只知一味詛咒,到現在為止,其實並沒有清楚地認識到其他獨裁者的危險性。」
「澤格族和普羅托斯族出現之前。」邁克指出,「他們最大的威脅是你。」
孟斯克嘿嘿地笑起來,「可能吧。我得承認,我個人以為最理想的政治體制是仁愛的獨裁,我不認為聯邦的寡頭執政者們適合這種政體。」他從棋盤上撿起邁克那隻翻倒的白王,「要不要再玩一盤?」
邁克一直沒見到凱麗甘的身影,他問起她時,孟斯克只是說:「我信賴的助手正在從事戰場上的外勤工作。」邁克認為這話的意思是,凱麗甘現在到了另一個星球,為謀反做準備。
邁克的判斷沒錯。兩天以後,他和雷納一起被叫到孟斯克的觀察艙。屏幕上顯示出一個陌生的星球,這是一個紅褐色的世界。一層厚厚的大氣包裹著它,看上去像過分溺愛孩子的父母。
「安提卡主星。」孟斯克敲敲屏幕說,「特蘭聯邦的邊緣殖民地。那裡的人民早就受夠了聯邦的軍管。出了澤格族和普羅托斯族的事情後,聯邦對這裡的統治更加嚴酷。我想讓雷納上尉幫助安提卡人民發動起義。行星表面的主要通道上,有一個阿爾發中隊的小組在擔任臨時保護任務,可能會與他們交火。」
「樂意前往,長官。」雷納說。邁克注意到,與離開薩拉星系時相比,現在的雷納更加鎮靜和克制。他和他倖存的手下一道歸人孟斯克屬下的「柯哈之子」,這種合併顯然有助於使他從瑪爾·薩拉被毀滅所受到的挫折中慢慢平復過來。勇敢而又沉著自信的天性又在他身上煥發出來。他正摩拳擦掌,盼望著投入戰鬥。
孟斯克轉過身,「還有利伯蒂先生,你願意同他的小組一道去嗎?」
「你可能忘記一件事,阿卡提諾斯。」利伯蒂說,「我可不在你手下工作。」
「你現在好像不在任何人手下工作。」孟斯克回應道,「UNN已經把你的名字勾銷了。我僅僅是考慮到你的專業興趣……」
「還有呢?」邁克插話道。
「還有你機敏的頭腦和你的伶牙俐齒,能夠鼓舞安提卡人民早日擺脫聯邦的枷鎖。」他臉上泛起一絲微笑,邁克知道自己被說服下。
安提卡主星曾經是個水世界,但海洋早已一去不復返,裸露出乾硬的泥質台地和低地。台地並不很高,頂部平坦,上面叢生著開紫花的本地灌木。台地側面露出的地層褶皺處,偶爾能見到一些白森森的海洋生物骨化石。這僅僅表明,在人類到來之前,有大量的生物曾經在這裡生活。現在這兒觸目皆是一片荒涼、無生命的景象,倒也自有其動人之處。
運輸艇載著邁克和雷納的一小隊人,在安提卡的一塊低平台地降落,這塊台地和安提卡主星上別的台地沒什麼兩樣。
孟斯克說過,他們一到地面,偵察人員就會前來與他們接頭。
邁克心裡對誰是偵察人員十拿九穩。雷納的人設好警戒線之後,邁克將自己的通訊系統保持在打開狀態,以便隨時與孟斯克和雷納聯絡。
凱麗甘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冒了出來,儘管四周並沒有藏身之處。她穿著幽靈特工的鎧甲——變色迷彩戰鬥服——背後挎一支步槍。她沒戴頭盔,火紅的頭髮在安提卡特別耀眼的太陽光下跳動閃爍。
凱麗甘行了個短促的軍禮,「雷納上尉,這個區域的偵察活動已經完成,另外……你這頭豬!」
邁克耳朵一炸,連忙把通訊系統的音量調小。雷納則像猛然間被人敲了一棒,身子向後打個趔趄。
「怎麼啦?」他說,「我連一句話都沒說!」
凱麗甘略顯寬厚的嘴唇掛著厭惡的冷笑,「是沒說,但你正在想。」
「噢,是啦,你是個通靈者。」雷納說,一邊狠狠地瞪了邁克一眼,這一眼包含的意思甚至連邁克這個沒有通靈力的人都讀清楚了:媽的,為什麼你不早點提醒我一下?
雷納對中尉說,「別在意,我們繼續,好嗎?」
凱麗甘鼻子裡哼了一聲,「好吧。聯邦的指揮中心位於正西方向兩公里處,建在一塊台地上。隸屬阿爾法中隊,但杜克本人不在。小夥子們,幹掉他們後,本地民兵會很樂意與我們一塊兒武裝起義。不過如果要我進去的話,得先打掉兩個攔路的炮塔。」
「呃,」雷納皺著眉頭說,「我就不用廢話了吧,反正你都通靈。」
「是,用不著說你腦子裡那些廢話了。」凱麗甘說道,語氣凶得有點過分,「另外,還出現了一些意外情況。」
「什麼意外情況,說清楚點,中尉。」雷納說,「我可不會讀別人的思想。」
「越來越多的報告顯示,這一帶有異形生物活動。」凱麗甘說。
雷納的眉頭皺得更深。
邁克差點沒從座位上跳起來,「異形生物?澤格族?在這兒?」
「被肢解的牛,神秘的失蹤,長著暴眼睛的怪物。」凱麗甘證實說,「類似這樣的不同尋常的可疑事物,雖然不多,但足以說明問題。」
「倒霉。」雷納喃喃說道,「聯邦和澤格族。看來真是連在一塊兒分不開啦。好,我們馬上出發。」
在安提卡主星寬闊、干坼的泥地上,快速行軍一點不費勁,但要想隱蔽起來卻困難重重。聯邦陸戰隊偵察人員的身影,兩次出現在南方,雷納騎在他的禿鷹摩托上正面牽制敵方,其他人則繞過去偷襲。邁克和小分隊的人慢慢爬上一個台地。距他們約三百碼的一座炮塔內突然伸出一尊大砲,向他們開火,猛烈的炮火將他們壓得伏臥在地上。
邁克的通訊系統發出呼叫。「該死!」傳來凱麗甘的聲音,「他們那個東西裝有傳感器,能自動捕捉目標,我這裡打個噴嚏都會暴露。千萬小心。你那邊能招來增援的人嗎?」
「正在呼叫。」邁克厲聲喊道。這時又一枚砲彈在他上面不遠的岩層中爆炸。「雷納!這裡是利伯蒂!我們遇到炮火阻擊!需要火力支援,請立刻增援,快。」
邁克不能肯定雷納是否收到了他的呼救,直到聽見兀鷹摩托引擎尖銳的轟鳴聲。上尉的摩托在不遠處升起,向炮塔逼近。炮塔試圖向新出現的目標橫轉過去,但慢了一步。兀鷹摩托的引擎罩下已經射出一排槍榴彈,只聽得一連串巨響,炮塔的底座炸開了花。
凱麗甘大喊一聲,伏臥著的戰士從隱蔽處紛紛現身,集中火力向炮塔掃射。同時雷納發射了第二排槍榴彈,威力驚人。耀眼的火光再次從炮塔基座騰起,炮塔開始向前傾斜。雷納趕快後撤,轉眼間炮塔轟然崩倒,被報銷了。
邁克的私人通訊線路傳來呼叫,「下一次,遇到重要情況再呼救,老兄。」上尉說。
「他說什麼?」凱麗甘問。接著又說,「沒關係,他是頭豬,不過還算得上是頭機靈能幹的豬。」
邁克搖搖頭說:「我離開塔索尼斯後遇到的所有人裡,雷納上尉是最正直和誠實的一個。」
「是呀,表面上看,他正直誠實,沉著堅強。」凱麗甘說,「但他內心與多數人沒什麼兩樣,是頭豬。這一點上你相信我的話沒錯。」
邁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最後他敷衍道:「這段時間他受到的壓力太大了。」
凱麗甘的鼻子裡又哼了一聲,「得了吧,這段時間誰的壓力不大?」
他們現在已經看見指揮中心了,樣式和聯邦所有的指揮中心一樣——標準的可移動半球頂建築。與邁克在瑪爾·薩拉行星上見過的那個相比,這個指揮部沒有被澤格族毀壞,還在太陽下熠熠閃光。不知為何,邁克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悲喜交集的感覺。
又一個呼叫傳來,這次是雷納在請求支援。凱麗甘能把跟隨她的人派過去支援雷納嗎?
「他說……」邁克剛要說。
「派他們過去。」凱麗甘說。
「但你必須……」
「不錯,我必須進去。一個人就夠了,不需要多餘的人手。人多反而容易暴露目標。讓其他人上雷納那邊去,你跟著我就可以了。」
邁克將凱麗甘的命令傳達下去,凱麗甘將戰鬥服上的頭盔拉起來戴上。邁克看著她扣好頭盔,摁了一下皮帶上的一個什麼裝置,然後……整個人消失不見了。
不,不是徹底的消失。空氣中微微有些波動,如果你知道該注意哪些跡象,看得足夠仔細的話,還是能跟蹤她的行動。指揮中心門口站崗的衛兵可不知道其中竅門,根本沒察覺凱麗甘已經逼近。
兩聲輕微的槍響之後,門兩邊相對站立的兩個衛兵倒下了。接著正門被突然炸開,露出一個大洞。硝煙瀰漫中,只見一個拿著重武器的女子側影一閃。凱麗甘已經進入指揮中心的內部。
邁克慢慢跟上,他清楚自己的弱點,痛惜自己沒有幽靈特工那種隱身技術,沒有能夠解讀旁人思想的通靈力。他在兩個衛兵的屍體旁稍作停頓。死去的衛兵穿著阿爾法中隊的制服,流血的腦袋罩在頭盔中,安提卡的陽光把頭盔映得白晃晃的。邁克不敢去掀開頭盔,他害怕看到熟面孔,說不定是那些在諾德Ⅱ上與他一道玩過撲克牌,至今還欠他錢的人呢。
邁克躡手躡腳,進入被毀壞的指揮中心。
很容易辨認出凱麗甘剛才走過的路徑,邁克只需跟著一路死去的、還在淌血的屍體前進,就不會迷路。像被人隨便扔在地上的皺巴巴的布娃娃一樣,地上到處都倒著全副武裝的男女士兵,躺臥在他們自己的血泊裡。
艾米莉中尉的面孔在邁克·利伯蒂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發現,自己現在已經習慣面對剛剛死去的人了。也許是心腸越來越硬的緣故吧,不過這樣也好,要想在星際戰爭中保全生命,不練就一副鐵石心腸製作的情感鎧甲可不成。
他發現凱麗甘的磁力步槍,紮在一面玻璃鋼盾牌內,拿著盾牌的那台巨型哥利亞機器人倒在地上。這時,前面傳來打鬥的聲音,來不及多想,邁克抱緊自己的磁力槍衝向前去。
邁克看到了莎拉·凱麗甘的搏擊,不禁瞠目結舌。
那是流血的詩,是戰鬥的芭蕾。一路衝殺,以擲彈槍和匕首為武器的她,現在已經到了指揮中心的中央位置。一次現形,刀子切開一個對手的咽喉,再一次現形,又結果一個。陸戰隊士兵紛紛衝向她現身的位置,但她已經閃身到了數英呎之外。她幾乎是抵住目標開火,把擲彈槍的子彈灌進對方的頭盔,然後消失。接著,她又現身,這次她整個身子躍起來,空中一個旋轉掃堂腿,踢斷了一個大吼大叫的軍官的脖子。
邁克舉起手中的武器,卻發現自己不能開槍。倒不是橫不下心,而是不能判斷凱麗甘所處的位置,怕傷到她。凱麗甘像貓一樣竄來竄去,動作敏捷優雅,乾淨利落地干掉每一個撞到她手下的敵人。
她使刀的技巧出神入化。邁克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她下手殺人像普羅托斯族一樣——顯露出一種暴力的美感,光芒四射,毫不容情。
邁克在指揮中心的中央人口處站了一分鐘,但就是這麼一會兒,凱麗甘已經把這裡的對手全部消滅了。不多的幾個倖存者都是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聰明的選擇:向外逃。
殺完了人,凱麗甘終於現出身形,她雙膝發軟,背對著利伯蒂。
邁克走在後面,向她的肩頭伸出手去,想扶她一把。
手剛要碰到她身上,凱麗甘就地一個閃電般的轉身,一隻手一把擰住邁克的手腕,另一隻手往上一翻,搏擊匕首迎頭刺了過來。
刀尖離邁克的臉只有一英吋的時候,凱麗甘猛地停手。她滿面怒色。一瞬間,邁克完全陷入了恐懼的感覺中,而且他立即意識到,凱麗甘已經讀出了他心中的恐懼。
「不要,這樣,做。」她咬緊嘴唇,一字一頓地說。然後收起刀子,兩隻手掩住了臉,說,「你怕我。」
邁克愣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個詞,「是的。」
「對不起。」她說,「嚇著你了。」
邁克深吸一口氣,「我原來從沒見過你與人搏鬥的樣子,你歇一下,我先把消息發出去。」
他把計算機操控台前的屍體挪開,往計算機中插入一張事先備好的光碟,調好電平,清除了所有頻段上的信號干擾。
「這裡是邁克·利伯蒂,在安提卡主星上廣播。報導消息,安提卡主星上的聯邦指揮中心,在『柯哈之子』的打擊下已經癱瘓。
重複一遍,聯邦的指揮中心已經癱瘓。聯邦的政權被推翻,如果安提卡人民為了掌握自身的命運起義,那麼聯邦對安提卡的控制就將徹底終結。守護指揮中心的聯邦陸戰隊員大部分被打死,其餘的全部逃走。『柯哈之子』方面的傷亡……」他瞄了莎拉·凱麗甘一眼,見她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正在掩面哭泣,「……『柯哈之子』方面的損失被控制在最低限度。我們這裡有一份『柯哈之子』領導者,阿卡提諾斯·孟斯克的錄音資料。請大家稍候,馬上播出。」
邁克取出預先備好的錄音磁盒,放進錄音播放艙,按下放音鍵,恐怖分子頭領音質優美的嗓音響起,他在磁盒裡號召人民趕快行動起來。邁克走回凱麗甘身邊,這一次特意繞到她的正面,讓她知道他過來了。
現在,凱麗甘停止了流淚,只是雙肩還在抽動。她呼吸急促,雙臂交叉,緊緊環抱住自己。
「好啦。」邁克說,「你可真行,一個人就把他們全打發了。」
「我知道。」她說,看著邁克,「我把他們全打發了,我在殺他們每個人的時候,都清楚他們腦子裡正想著什麼一一恐懼。驚慌。
仇恨。絕望。早餐。」
「早餐?」
「一個技術兵錯過了早餐,他正為沒吃到華夫餅乾後悔。」凱麗甘鼻子裡發出兩聲格格的傻笑,「他的喉嚨都被劃開了,卻還在為華夫餅乾煩惱。」她抬起一隻手,手指貼著頭部一側伸進紅色的頭髮,「當幽靈特工真是糟透了。」
「我想是的。」邁克說,心中的恐懼並沒有完全消除。他相信,凱麗甘完全可以在自己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就切開他的腹部。
凱麗甘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怕我,你能承認這點,使你顯得比大多數人都聰明。天曉得,我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聯邦對我幹了些什麼,你瞭解嗎?」
「我瞭解聯邦掩蓋了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許多秘密甚至超出我的想像。幽靈特工的訓練,要選擇有天賦的精英人才,精細地控制他們的精神感應力……」
他說話的時候,凱麗甘不住地點頭,現在禁不住接過話頭說道:「用麻醉,威脅,暴虐來控制你,直到控制住你全部的身體和靈魂。他們和醜陋的澤格族一樣,都是為了擴張帝國而製造戰士。
我們哪裡還算人!所有的生活細節都要經過聯邦允許,根本談不上有自己的生活。等到了我們能力下降,不再有用的時候,就找藉口把我們處理掉,惟恐以後給他們帶來麻煩。除非……」
「除非你想辦法逃脫。」邁克說,「或者有人幫助你逃脫。」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從前的幽靈特工,為什麼會為阿卡提諾斯·孟斯克工作。她一定欠這個恐怖分子一份人情。
凱麗甘點頭回應:「原因很多,但你也沒想錯。」
入口處傳來沉甸甸的腳步聲,邁克拿起磁力槍,對準門口。十字瞄準鏡裡出現的是穿盔戴甲的雷納。
「孩子們,都沒事吧?」他叫道。
「該做的都做啦。」邁克放下槍,「奪取中心,按原計劃發出消息。」
「幹得漂亮。」雷納上尉說,「我們遇到一大堆從南面打過來的阿爾法中隊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們解決掉。她還好吧?」
「我很好。」凱麗甘說,站直身子,「你可以直接問我的。」
「也許我直接對著你想就行啦。」雷納說。
「吉姆!」邁克厲聲說道,「夠啦。」
「怎麼了?」雷納問。邁克這種語調讓他十分驚訝。
「夠啦。」邁克重複道,語調沒剛才那樣激烈,但仍然很生硬。話音異常嚴肅。
大塊頭的上尉看著邁克,愣了一會兒,才慢慢點點頭,「哦,是了,我想我明白了。」他轉向凱麗甘說,「對不起,女士,剛才多有得罪。」
「我早習慣啦,上尉。」凱麗甘說,「你說還有很多聯邦的傢伙等著我們去殺,繼續行動吧。」
她出去的時候,推開兩個擋在她前面的人,一邊走一邊漸漸消失在門口。
雷納上尉搖著頭嘆息,「女人。」
邁克放緩聲調,「她近來受到的壓力太大。」
雷納哼了一聲,「我怎麼瞧不出來?」
邁克跟在雷納後面走出指揮中心。沿著地平線,可以看到遠處有一些焰火般的閃光,是安提卡義軍正在與聯邦軍隊火拚。
他們頭上,漸漸變暗的天空中,滿天彈雨。那是另一個戰場,閃動的能量束在空中交叉舞蹈,只有當一顆燦爛的流星劃破夜空的時候,才暫時掩蓋住戰火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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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遠征>> 第十章 諾德Ⅱ的殘骸

古老的地球語言裡有一個詞彙——幸災樂禍。意思是在別人遇到痛苦和不幸時感到興高采烈。比如你聽說一個與你競爭的記者,在現場直播的麥克風前一不留神,脫口冒出髒話。或者聽說某個著名的貪官撞到一輛垃圾車的車輪下。這時你心中雖然有些不安,但還是按捺不住心頭湧起的一陣陣強烈快感,那種感覺可真叫爽啊。事情過後,你會一個勁地祈禱:千萬別讓這種倒霉事落到自己頭上來。
對於普羅托斯族和澤格族在聯邦地盤上越打越凶這樣的情況,我們簡直有滿滿一籮筐的幸災樂禍。
——利伯蒂的自述

其他人投入新一輪戰鬥中,邁克則回到孟斯克的基地,監聽通訊網絡信息。與他預料的一樣,網上出現了不少戰爭期間特有的那種盲目恐慌的情緒。許多信息會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片輻射干擾中。有不少來自普通老百姓的信息,大多是呼救的:請求得到幫助,無論什麼人的幫助,無論來自哪邊的幫助都行。
還有一些異常情況的報告,說看見怪物突然在鄉村出現。報告者或者把這些怪物當成聯邦一邊的部隊,或者把它們當成叛軍。也有少數人認為它們是來自太空的入侵者。有關各種怪物的報告每小時都會成倍增加,這使邁克堅信,凱麗甘沒說錯:澤格族來到了安提卡主星。
當這個念頭印入腦海的時候,邁克差點向計算機控制台狠擂一拳。在一個星球上發現澤格族,就像在一個人身上發現了癌腫瘤,而且更為致命。除非人們能想出一種剿滅它們的辦法,否則澤格族就會把整個星球活活吞掉。要不乾脆讓普羅托斯族——用他們那種毀滅萬物的化療方法——把星球變為不毛之地,以阻止澤格族進一步擴散。
「但那樣做也不能最終解決問題,不是嗎?」邁克在控制台前自言自語,「總會有一些癌細胞逃脫,然後新的毒瘤又繁榮壯大起來。」
邁克剛覺得心頭有一腔怒氣要湧上來,聽筒裡忽然傳出一個讓他驚愕的信息,打斷了他的情緒。
「這裡是杜克將軍。從阿爾法中隊的旗艦諾德Ⅱ呼叫!我們的飛船失事,墜落地點有澤格族向我們進攻!收到信號後請立即支援!重複,緊急呼叫。這裡是杜克將軍……」
求救信號循環不斷,邁克認真聽了三遍,才轉向其它頻道。
傳來幾個呼叫,要求證實當前的事態,馬上得到數不清的網上回應。澤格族的進攻,安提卡叛軍和聯邦軍隊的戰況,種種描述,亂鬨哄地絞成一團。甚至有一種說法,說普羅托斯族飛船進入了安提卡星系,此時正在冰冷的星系邊緣大打出手,對頭很可能就是澤格族,與擊落諾德Ⅱ的那批澤格族無疑是一夥的。還有說得更玄的,聲稱已經有人發現普羅托斯族的地面部隊。總之,意見和流言亂七八糟,什麼樣的都有,但卻無法從中找到一個誠懇的,有實際意義的提議。
他就要被煮熟啦,邁克心想,杜克這只老鴨子終將被煮得透熟。
大約十分鐘後,雷納大聲嚷嚷著過來:「邁克,跟我走吧,穿好戰鬥服。」
「做什麼?」邁克問,一邊伸手去拿他的盔甲。
「你沒聽到剛才的消息?」雷納眉頭緊鎖,看上去像隨時可以放出閃電。
「正常的恐慌和絕望。」邁克擺了一下手說,「哦,對了,我還聽見杜克已經從上校混成將軍了,我們要不要送個花籃去祝賀?」
「別開玩笑啦,我的大記者。孟斯克讓我們去營救杜克。他認為杜克將會是一個好盟友。」
邁克對著上尉直眨眼,「該不會是我耳朵出了什麼毛病吧?」
「沒錯,我就是這麼說的。」雷納說,一邊替邁克拿過頭盔。
「他瘋啦!」
「你才知道啊?我可早就發現了。」雷納認真地說。
「是孟斯克想讓我去?這種採訪我在這裡就能完成。」
「是我希望你陪我一同去。那個雜種關押過我和我的部下,恐怕我們之間不好說話。我想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他樂意對話的人一塊兒去要好得多。」
「我和杜克最後一次對話的結果是,他讓人把我強行拖出了他的指揮艙,我沒對你說過這事嗎?」邁克說,一邊把頭盔往頭上扣。
「我也想過這點,但我覺得你控制情緒的能力比我強些,至少不會當場崩了他吧。換了我可就說不準啦。」
邁克鎖緊頭盔,跟著雷納離開通訊區,「我現在特別想抽支煙。」
「也許你可以向杜克要一支來抽。」
兩人走在路上的時候,邁克想到一個問題,「凱麗甘知道這事嗎?」
「唔,嗯。知道。」
「她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不。」前民兵領袖說,「和你一樣,她也說孟斯克發瘋啦。」
「這麼說來,在這件事上,你與她達成了共識。我可真是大吃一驚。」
「是的,我們看法一致。」雷納說,沉默片刻又說道,「是的,我想是這樣。」
阿卡提諾斯·孟斯克召集了大隊人馬。雷納和邁克趕到的時候,緊急救援失事戰鬥巡洋艦的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就緒。
快速穿行在平地上的部隊,有安提卡的起義軍;有「柯哈之子」的成員;還有那些放棄了對聯邦的忠誠,因而沒被繳槍的聯邦軍隊的投誠者。雷納從左側跨上兀鷹懸浮摩托,飛了起來,這時他們頭上有一隊A—17幽靈戰機疾速地劃破天幕。龐大的哥利亞巨型機器人邁開大步,穿越河灘低地,在軟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腳印。它們很快超過一隊阿卡尼特攻擊坦克。
這支混編部隊幾乎立刻就遇到阻擊。澤格林剝皮犬和海德拉刺蛇,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密密麻麻就像擋風玻璃上的蟲子。空中充滿了活體大砲(現在邁克和其他人都知道了這種東西叫飛螳),還有些會飛的東西活像長著龍蝦螯鉗的水母腦花。遠看過去,這些空中的澤格族成員飄蕩在地面澤格族的上方,像沙漠上的黑雲一般直壓過來。
一群步兵從邁克右邊衝出,朝著一個看上去像直立的澤格林剝皮犬似的東西掩殺過去。這個超大型怪物舞動著的大前爪,簡直就是兩柄鉤狀馬刀。遠處的空中,一些類似烏賊和海星一樣的飛行的澤格族,抵擋不住幽靈戰機的猛烈炮火,開始紛紛逃竄。
他們在澤格族的圍堵中艱難地穿行,打退澤格族的成員,打不退的儘量就地殲滅。一群澤格林剝皮犬突然從地下冒出,眨眼間把一小隊戰士撲倒,咬碎。兀鷹摩托隊隨後趕來,射出密不透風的彈幕,把這群剝皮犬打成肉醬。
澤格族向後撤退一段,然後大多數再反撲回來,然後是又一次退卻。邁克覺得這純粹是一場與海洋的戰鬥。一個浪頭退回,但這僅僅是暫時的假象,緊接著,一波力量更大的怒潮將再次襲來。
邁克心裡清楚,安提卡主星完蛋了,與已經完蛋的切奧·薩拉和瑪爾·薩拉一樣。澤格族正在這個星球上四處打洞,最終不管是它們得逞,還是普羅托斯族趕來收拾殘局,從太空中發射焰火銷毀它們,總之,安提卡主星肯定完蛋啦。
澤格族的防線堅持了一會兒,終於被打開一處缺口。孟斯克組建的這隊人馬總算穿過澤格族堵截,向諾德Ⅱ墜落的那塊高地挺進。
對失事的諾德Ⅱ匆匆一瞥,邁克斷定,這個大傢伙再也飛不起來了。它的後部引擎艙與船身擰成四十五度角。起落架不知伸出來沒有,如果墜落時伸出來,現在也完全陷進了泥潭。船身前部的艦橋搖搖晃晃,懸在峭壁邊,艦橋下可以看見的部分全毀了。
邁克和雷納駕駛著兀鷹摩托,加大油門,從一搧開著的艙門降落到諾德Ⅱ上。他們關好身後的手動艙門,這時,可以看到又一群飛螳突然出現在地平線上。
「往哪邊走?」雷納一邊扯下頭盔,一邊問。
「跟我來。」邁克說著,帶頭向指揮艙走去。儘管身穿戰鬥服,他在諾德Ⅱ狹窄的過道上還是行動自如。
杜克好像從未離開過指揮艙。這頭銀背大猩猩拱著脊背裹在他的戰鬥盔甲裡,仍然堅守著他的崗位。惟一的變化是圍繞他的一圈屏幕上沒有圖像,只剩下一片靜電噪音,斷掉的電纜線像瀑布一樣,順著一面艙壁掛下來。他轉過身面對闖進來的兩個人,皺起眉頭。
「你們倆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他沉著嗓子說。
「沒辦法啊,將軍,誰讓我們這樣愛戴您呢。」邁克幸災樂禍地說。他看都不看杜克一眼,徑直走到指揮艙通訊系統的調控台邊去,輸入了與孟斯克基地進行聯繫的密碼。
「你要做什麼?」杜克吼叫道。
「我們的贊助商想跟你談談。」邁克說,「呵,贊助商,感覺八輩子沒說過這個詞啦。另外,這裡哪位身上帶得有煙?」
主屏幕上,孟斯克的影像漸漸清晰。孟斯克,邁克想,當我們所有人都在戰鬥和流血時,他卻安全地躲在秘密的防護堡壘中。
出乎邁克的意料,杜克的吼叫聲甚至比剛才更粗魯,「你們到底有什麼詭計,孟斯克?」
「我們的詭計?」雷納怒沖沖地嚷起來,「我來給你說,你這個令人作嘔的聯邦渣滓,你……」
「冷靜,吉姆。」邁克勸道。
「可能你還沒注意到。」孟斯克說,「聯邦的統治正處於土崩瓦解之中,杜克。各處的殖民地都在暴動。而且你最清楚,你們飼養的澤格族已經完全失控。此時此地,如果我們袖手旁觀,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呢?你難道有辦法擺脫眼前的困境?」
「你有什麼提議?」杜克板著面孔說。
邁克掉過臉去,看到一個螢屏現出圖像:一些幽靈戰機在攻擊被驅散的飛螳,但是空中另外有些海星狀的東西卻像是特殊材料製成的,老打不死。
「我給你一個選擇。」孟斯克語調平穩地說,「你可以繼續站在聯邦一邊,品嚐失敗的苦果;也可以加入到我們這一邊,幫助我們,將人類從澤格族的蹂躪下解救出來。」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
「我想,現在這種情況下,作出決定應該沒什麼困難吧。」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浮現在孟斯克灰黑的唇髭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可是個將軍。」杜克勃然大怒。
「呵呵,可不是麼,又陞官了。」邁克說,「都忘了給你道喜啦,想不想讓我們把這個頭銜刻在你的墓碑上?」
「邁克,看我面上別打岔,謝謝你。」孟斯克說,「杜克,你現在是一個光桿司令,而我可以在我的內閣中給你一個職位。並且肯定不會像戰前的聯邦那樣,把你塞到一個偏僻旮旯去閒置不用。」
「呃,我不明白……」杜克說。邁克注意到這個戰爭狂人猶豫了一下。顯然孟斯克已經把他穩穩攥在了手心裡。可憐的杜克,已經咬住了釣餌,自己卻還不知道。
「我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杜克,快拿主意吧。」孟斯克說。飛船外不遠處什麼東西突然爆炸,一聲巨響,像是給孟斯克剛說完的話打了一個句號。
在雷納和邁克輕蔑的注視下,杜克為了面子上好看些,又勉強忍了片刻才說:「好吧,孟斯克。成交。」
「你總算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杜克將軍。」孟斯克說,「雷納上尉?」
「什麼事,長官?」雷納的眉頭還沒展開。
「護送將軍和他的部下到一個安全場所。」孟斯克話音剛落,杜克就啟動了飛船的自毀程序。這意味著二十分鐘以後,他們將撤到數公里以外的地方,而那時的諾德Ⅱ,則會變成一個熱核反應的火球。
「我希望諾德Ⅱ爆炸時能多炸死些澤格族的怪物。」邁克在其他人飛速清理指揮艙時這樣說。
半小時以後,邁克回到孟斯克的通訊中心。隨著諾德Ⅱ的爆炸,戰場暫時平靜下來。安提卡主星上的陸戰隊士兵,包括那些經過「神經中樞社會化再造」的軍人,在首領叛變以後,已經全部收編入孟斯克的部隊中,安置妥當。現在,安提卡上的敵人只剩下殘酷暴虐的澤格族。
麻煩的是,這種敵人太多啦。
邁克搶時間完成了一篇關於營救諾德Ⅱ行動的報導,發送到網絡中去。他舒展一下身子,靠向椅背,懶懶地抬起一隻手理了一下頭髮,感覺頭髮比前段時間薄了不少。
一包煙,被人揉得有些皺,扔在控制台上,旁邊配著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雷納開口道,「一個諾德Ⅱ上的傢伙說,這是他還你的賭債。」
「太好了。」邁克說,欠身從中抽出一支。
「又寄了一份打水漂的報導出去?」雷納問。
「我還以為只有凱麗甘能通靈哩,沒想到你也能猜對我的心思。
是呀,沒用的報導。呃,不過老習慣很難克服嘍。我常常夢想,許多年後,有人發現我的報導,從而瞭解人類在這段時間付出的犧牲,同時也瞭解人類這段時間做出的所有愚蠢行為。」
雷納坐到邁克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不太可能吧,就像孟斯克說的,英雄創造歷史,失敗的歷史就像無用的數據一樣終將被刪除。」
邁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嗆得咳起來,他做個鬼臉,「這煙被他們在什麼東西里泡過,貓尿?」
雷納擺擺手說:「現在能有這個就不錯啦,對付著抽吧。我們這輩子不都是像這樣對付過來的?」
「說得不錯。」邁克說,「對啦,剛才你去見孟斯克時,都說了些什麼?」
「我告訴他杜克是條毒蛇。」雷納嘆著氣說,「然後他說……」
「就算是毒蛇,也是我們的毒蛇,對吧?孟斯克肯定要這樣說。」
雷納點點頭,緩緩說道:「我認同孟斯克的目標——推翻聯邦。這一點讓我動心哪。但是,老弟。他正在暗中做一些交易。他正要求我們去做一些違心的事……」
「別去追隨他的理想。」邁克說,表情痛苦地噴出一口劣質煙,「到頭來只會讓你傷心失望。理想主義碰上嚴酷的現實,立馬就破滅啦。我所瞭解的好政府轉變成無賴政府的事實,比我看到的澤格林剝皮犬都多。天曉得,我看到過多少隻澤格林剝皮犬。」
好一陣,兩人都沉默不言。他們身後的通訊頻道上播報著戰場實況,幽靈戰機和飛螳,哥利亞巨型機器人和海德拉刺蛇,以及那種被他們稱為澤格族女皇的海星狀東西,還有死亡。頻道里不斷傳出死亡的消息。
「我給你說過我結婚的事嗎?」雷納另起一個話頭。
邁克不願交流雙方的私人生活,但現在這個話題突然擺在眼前,彷彿腳下裂開一道大口子。「沒說過。」邁克平靜地說。希望雷納不會問起自己的婚姻生活。
邁克的擔心是多餘的,大塊頭雷納似乎只想傾述自己的故事,「我結過婚,有個孩子。大家都說我這個孩子天賦『異秉』。」
「聽得出你在『異秉』這個詞上用了引號,是指具有幽靈特工的素質?超人的力量?還是異常的精神感應力?」
「唔,嗯。是的。他被送人一所特殊學校,由政府出錢培養。過了幾個月,我們收到一封信。說學校裡發生了一起『事故』。」
邁克清楚收到這種信意味著什麼。在訓練幽靈特工的過程中遇到不幸,像拔棵草一樣普通。這是聯邦軍方又一個骯髒的秘密,很少公之於眾。「我很遺憾。」邁克說,這是他現在說得出來的惟一的一句話。
「是啊,我的妻子從此變了個人,身體一天比一天瘦弱。那年冬天終於被一場感冒帶走啦。打那以後,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拚命干,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獨自一個人工作。」
「把痛苦埋進工作中去,是個不錯的辦法。」邁克說。他看到通訊線路的傳輸信號燈在閃亮,這表明他剛才送進網絡的報導已經發送出去,飛向了不知何處的虛無之中。
「不管怎樣,我想把這些事講給你聽。」雷納說,「你可能認為,我是故意要和凱麗甘的通靈術過不去,也許是吧,但我沒辦法克制自己對通靈術的反感。」
「她也有她自己的難言之隱,你知道。她遇到的困擾比較特殊,你也許應該放她一馬。」
「很難做到啊,特別是當她知道你心中真實想法的時候。」
「凱麗甘是個出色的戰士。」邁克說,凱麗甘瘋狂殺人的舞蹈場景,不由自主地浮現在腦海裡,「她可能只是故意顯得刻薄一些。」
「我覺得她會帶來危險。」雷納說,「對她周圍的人,對孟斯克,甚至對她自己來說,她都是一種危險。」
邁克聳聳肩,拿不準該向雷納透露多少凱麗甘告訴自己的那些情況。最後他只說了一句:「她活得夠艱難的了。」
「難道我們活得很輕鬆嗎?」
「不管怎麼說,我們應該保護她,應該更關心她一些。她是否察覺我們的真情實感無關緊要,我們只要儘量不讓她受到傷害就行了。」
接下來的談話轉到當前的局勢上,風起雲湧的起義對世界的影響,杜克的反叛對聯邦其他高級將領會產生怎樣的作用等等。最後雷納起身離開,剩下邁克一個人在通訊室。
邁克看著控制台上那包被抽空一半的煙,感到吸完第一支煙後的劣質煙味還留在口腔中。
「見他 媽 的鬼。」他自言自語道,伸手過去抓起煙和打火機,「我敢說,此時此地,你差不多可以學會忍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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