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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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纂文人 於 11-5-23 22:40 編輯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憶了。





上白澤慧音是個比石頭還硬的人。

在她私塾上課的孩子這麼說:慧音老師教書十分嚴厲,就像用鑿子雕石頭,就是河邊隨處
可見,卵石般的孩子,她也要鑿到能夠上殿堂。
與她同住人里的居民這麼說。慧音小姐個性十分固執,就是石頭熬的湯,只要她想喝,味
道再怪,也會咕嚕一聲喝下肚。
身為慧音好友的稗田阿求這麼說。慧音姊姊的反應十分遲鈍,就是被石頭砸了頭,她也不
會喊痛,遲鈍得讓人好生憐憫。

衝著她的個性,大家私底下給她取了「石美人」的綽號。

「就是石頭生的美人,那肌膚也比外頭的花兒鳥兒還柔還嫩還要白啊!」
「碰見石美人,就是石作的佛,也要砰然回首。」
「可惜了石美人,再添些喜色,就是神仙也要為她開戰了。」

上白澤慧音雖是美人胚子,可那薄薄的櫻唇卻重得像塊石板子,怎樣也抬不起來。
石美人不笑,人里猜測蜚語不斷:

「石美人得了一笑就會死的病。」
「聽說慧音不笑,是因為打輸賭,負氣之下不再展顏。」
「上白澤慧音每到十五日便不見人影,我敢打賭這和她從來不笑有某種關聯。」
「姊姊生病了嗎?為什麼都不笑呢?」
「我想老師的笑臉就是畢業禮物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還是沒能理出頭緒。
於是,有人自告奮勇,說了一整天的笑話,但石美人卻文風不動。
有人查遍古書、走遍各地,帶回許多有趣的故事,然而上白澤慧音穩如泰山。
有人決定以利相誘,用盡各種辦法想換得她嫣然一笑,卻被她批為浪費。
更有人打算趁人不備,搔她的癢,只是全部的村民都起身制止:

「想非禮她嗎?」

總而言之,上白澤慧音是人里的瑰寶,是村民的石美人,動不得的石美人。

---

在人里之外,竹林深處,看不見陽光,看得見一間小屋。小屋以竹子拼湊而成,十分簡陋
,擋不了風、阻不了雨、隔不了寒、容不下人,卻有人住在裡頭。

藤原妹紅就在這裡定居,名義上把它當作定居。

她曾是管不住的風,燃不盡的火;得了治不了的病,是活不了的獸。
自從偷走天皇的寶物,將它吃下肚後,藤原妹紅便被輪迴拋棄,開始放逐人間的流浪;

三百年來,她亡命市鎮、橫越戰場、獨遊骨塚,步入化外;
三百年來,她誅戮魑魅、殺絕魍魎、降伏靈物,退治妖怪;
三百年來,她坐靠山壁,目視生命一次又一次重來;
三百年來,她手握鍛火,體會當下一次又一次廝殺。

花了十幾個人輩子,妹紅來到幻想鄉,終於定居在此,不再流浪。
而此時,她也見到從來不笑的上白澤慧音,心生可惜:

「慧音不笑,就等她笑吧?」

一開始,妹紅只在遠處凝視。她總是避開人群,選擇白天農忙時,坐在大樹枝椏上,靜靜
地看著慧音。當慧音注意到她時,她便點頭當作寒暄,離開那裡。

跟著,她發現慧音張望的次數變多了,於是躲到暗處。

之後每夜,少女窩在小屋裡,總能透過窗櫺,見到燭火在林間時明時滅,見到上白澤慧音
撥去身上竹葉,又特意照亮簡陋小屋,於是安心離去。夜復一夜,從不間斷。

妹紅沒看過這麼奇特的人──認真、負責、溫柔,卻從來不形於色。

於是她決定再靠近點看。

---

上白澤慧音總是在入夜後巡邏。

她必定在太陽下山之後,點上燈籠,沿著她規畫好的路線,經過潺潺溪流、經過不斷飄落
竹葉,聽見沙沙聲響的林間小徑、經過比白天更嘈雜,蛙鳴不止的水田,最後回到人里,
在蟋蟀穩重而有節奏感的鼓舞聲下,繼續挑燈續戰,直至深夜。最後短暫小憩,再迎接新
的一天。

只是為了那名少女,多走一段險路,慧音原本已不甚充足的睡眠變得更短。疲勞持續累積
,縱是行事嚴謹的慧音,也會不知不覺在眾人面前露出疲態。

「老師到底是怎麼了?心情不太好?」私塾的學生以為做錯事,你看我,我看你,卻不知
道調皮搗蛋的孩子是誰。
「最近是不是又有妖物來了?」村裡居民竊竊私語「魂不守舍的,那妖物肯定難纏。」
「請妳不要再加重工作了。」阿求特地來到私塾「就算是原則,也要顧好身體。」

但慧音總是以平穩的口氣回覆:
「謝謝。我會注意。謝謝妳。」

然後一如往常。
就是好朋友也改不了慧音固執不懂變通的個性。

直到那一晚,上白澤慧音遇見少女。

那是個空氣沉悶、霧氣瀰漫的夜晚。因為前一天下了大雨,夜裡又不起風,水氣蒸發,沿
著竹子緩緩騰起,遮住慧音的視線,即使提著燈籠也照不穿。

慧音謹慎地走過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徑,一邊摸索,一邊巡邏。

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總算來到通往簡陋小屋的險路。慧音毫不猶豫,踩了上去,一步
一步,慎重得很。只是再怎麼小心,還是會踩上溼滑鬆動的石塊,重心不穩而匐倒在地。

但她還是拍拍身子,把路踩實了,繼續往上爬。

在一段較緩的上坡,慧音隱約看見一道人影。在一片白茫茫中,只有她的輪廓特別明顯,
好像特意要她注意似的。

那便是她們第一次,面對面。

「很晚了,妳在這裡做什麼?」

她知道那是少女,所以如此質問。

「睡不著。」
「為什麼?」
「嗯,為什麼?」少女思考了一會,把問題丟回來「需要為什麼嗎?」
「這裡晚上很危險。」

少女只應了一聲。

「人類晚上不應該來竹林。」慧音見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於是耐著性子「這裡晚上是非人
的地域,人類不應該侵犯他們為數不多的生活環境。人類比起他們十分弱小,無論身、心
、靈魂都是他們十分重要的……來源……」

慧音用字非常謹慎,為了不引起少女的恐懼而十分謹慎。

「不過團聚起來卻會威脅到他們的生活,一旦發生衝突,對兩邊都不是好事。所以必須劃
清界線,是人的就歸人,是非人的便屬非人。」
「那妳呢?」
「是人,也是非人。」慧音很快又改口「我是人,但我有義務,必須在夜裡巡邏。」
「嗯。」少女諾了一聲,好像在思考什麼。
「所以回去吧?我帶妳。」
「義務是什麼?」
「就是一定得做的事,不管怎樣都要做。」
「不管怎樣都要做?」
「不管怎樣都要做。」

慧音的神情算不上溫柔,但言談裡卻感覺不到一絲不耐。她很有耐心,只缺了溫柔的魅力
。少女再細看她──

十分有個性的深藍色長裙裝,下面裁剪出很沒意義的,以幾何圖樣拼成的有洞裙擺,不過
搭上純白的百摺內襯後就顯得很有設計感──只是現在上頭沾滿泥土竹葉的,有些可惜。
袖子也是白色的,有點像女僕式樣的袖子的開口再縫上與裙擺相同的幾何形狀的布。頭上
還頂了個怪異帽子,搭上她水藍色的飄逸長髮,不管走到哪都能輕鬆辨認。

這套群裝在腰身下十分蓬鬆,只要她站著不動,就能看到腰間寬鬆布料彎成微笑的曲線。
然而腰身以上卻剛剛好包住她的身體,就像量身訂做一樣穠纖合度,只多一分就覺得胖,
少一分又不夠標緻,動人的身材顯露無遺。就算胸前綁了搶眼的紅色胸巾也遮不住。

「妳在打量我嗎?」

慧音注意到少女的視線,有些不解。然而對少女來說,這樣動人的倩影卻從來不笑,那才
是最讓人不解的謎。

「嗯。」
「嗯,那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另一個讓人不解的,是她的個性──被人打量卻一點也不害羞,一心一意只希望送少女回
家,給人抓不住重點的感覺。

「嗯……」少女終於點頭「回去吧。」

慧音隨即握起少女的手往前拉著走;她握得很實,牢牢地包住虎口和手背;不緊,但也不
輕易鬆脫。那是只有面對關係深厚的人才有的握法。自己以前有這種感覺嗎?

以前……有嗎?

少女不自覺搖搖頭;真的是太久了,那份記憶,就像陪葬千年的書冊,重建天日的那一天
,也是化為灰燼的那一天。

「怎麼了嗎?」
「嗯,往事,只是想不起來……不重要、沒關係。」

慧音慢了腳步,與少女並行。這片緩坡窄歸窄,剛好容得下兩人比肩。
與慧音並肩同行時,少女才注意到慧音的身高……很矮,非常的矮,還沒到少女的鼻頭;
她矮得只要脫掉帽子,所有人都會忍不住驚嘆。
而這個矮小的人卻一副大人樣,領著少女回家。

「就在前面吧?那裡。」

慧音舉起燈籠,霧裡隱約看得到小屋的輪廓。

「就送妳到這裡。」

但慧音似乎還不太放心,把燈籠舉得老高,在小屋四處繞了一陣,確定沒事之後才安心:

「我走了。」
「嗯。」

慧音這轉身才要離去,卻意識到背後的少女亦步亦趨。

「怎麼了?」
「我,知道自己,睡不著的原因。有一個義務,怎樣都要做的義務。」
「那是什麼?」
「認識妳。」

慧音轉過身來,盯著少女直看。那張臉沒有任何變化,看不出是疑惑還是煩惱。

「那妳得快點。」就在少女感到不安時,慧音總算答話「再不加緊腳步,會趕不上的。」

才說完,慧音便拉起少女的手,快步走下山坡。

「原來這就是妳的義務,是妳睡不著的原因。」
「嗯。小心,前面很滑。」

少女腳步十分輕鬆,雖然前頭有慧音趕路,但憑著微妙的力道收放,看起來更像是少女遛
著慧音。沒多久便下了陡坡,回到原本的小徑。

慧音再次整理衣裳。她一身花俏的裙裝根本不適合走山路,所以光整理就費去不少時間。

「後面幫我拍一拍。」

慧音搆不住背,於是少女幫她拍了拍,揀去附在身上的枝葉。

「我們得繼續走了。」

快步向前,但慧音仍細心地巡視每個角落。少女跟在後頭,也靜靜觀察四周動靜。
濃霧已散,只餘水煙仍在竹林間繚繞,在慘白月光之下,好像都成了蛇。
而斷落的竹葉早已斑黃,在土上堆起一座一座小丘,成了不知名的塚。

兩人走在壓得踏實的小徑上,少女卻有踩鋼索的感覺,只要一腳踏錯就會墜落無盡深淵。
少女感覺得到,這不是胡思亂想,竹林裡的確有什麼存在。
那些什麼,也許就是慧音說的非人,因為懼怕少女而不敢露臉,悻悻然偷覷著。
然而弱小的慧音來回巡邏早已不知幾回,也不見他們撲上前來。

少女略加思索,很快便明白了:

那就是慧音之所以稱巡邏為義務的原因吧?經由巡邏,踏出一條小徑,也踏出人與非人之
間的界線,於是彼此之間仍能和平共處。

少女不禁嘆氣。這麼艱鉅的責任就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不會太重了嗎?
因為太重了,所以她笑不出來吧?

「這些傢伙……」

少女小聲抱怨,然而慧音轉過頭來,一臉不滿;她肯定是聽到了。

「妳只能看著我,其他什麼都不能想。」

雖然很想反駁,但少女還是聽從她的指示,默默看著慧音略顯單薄的背影,看著她飄逸的
長髮與步履一同擺動,看著她完美的腰身曲線以及覆在輕飄飄裙擺下渾圓有彈性的臀部,
以及若隱若現的纖細美腿──慧音也頗讓人煩惱的,各方面都是。

「告訴我妳的名字。」

少女楞了一會,一方面是問題來得突然,另一方面則是她不太想讓人知道身世。

「告訴我妳的名字。」慧音見她遲遲不答,又問了一次。
「嗯……」
「我得跟妳平等對話。需要知道妳的名字。」

少女聽了慧音的話,總算鬆了口氣:

「妹紅。妹紅就好。」
「那麼妹紅,我這就告訴妳,屬於我的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遙遠的西方,隔著大海,隔著神風,有一片大地。那是無盡藏的世界。
無盡藏的大地,帶來無限生機;帶著滾滾泥沙的河,賜與人類立足之地,人們群聚而居;
雲氣漫染的山壑,孕育非人成長之地,非人不與同棲。
只是大地恩賜無法滿足不斷膨脹的心。於是人與人間有了征戰;非人與非人間出現獵食。

人的征戰帶來更強盛的國家;非人的獵食換來更強大的非人。
人的征戰最後出現兩個陣營,各有一個領導人,西為西皇,東為東帝。東帝領導的部族,
驍勇善戰;西皇帶領的國家,善於謀略。雙方為了贏得戰爭,各自尋覓非人以求合作。

東帝覓一非人,善使雲霧,陷西軍於十里霧中,寸步難行。然西皇尋得一名奇士,不只帶
領軍隊脫離迷霧,更繞道奇襲東軍,擒殺東帝。於是人的戰爭由西皇一統天下完結。

西皇辦了酒席,力邀功臣奇士赴宴。酒酣耳熟之際,西皇問奇士何以相助。
奇士回道:「吾不忍見人人相戮,遂起而扶之。」

西皇聞聲,唏噓不止。
奇士見狀,遂問:「今天下已平,何以哀戚?」
「人亂已定,妖禍難平也。」
「世道亂,則妖禍生;世道安,妖禍不存。」

話說完,那名奇士便起身,化為千萬樣貌,從容離開。原來奇士亦為非人。

西皇隔天便下令通緝奇士。稱其人每到月圓之夜便會頭生二角,面目猙獰,背生長尾。擒
者賞萬千。原來西皇在酒宴裡下了奇藥,服後三日發作,化人為獸,化獸為人。藥性之強
,縱是非人也難以招架。

千里追緝,西皇終在極東之海擒得奇士,見真身為一婀娜女子,遂以命相逼,要她供出所
有非人名貌弱點。女子在西皇刑利雙施之下,終究吐露。總計一千五百二十二物種。

西皇如釋重負,喜道:「甚好。知其名、知其短,無可懼也。天下至寶,汝可任揀。」
「吾求和平。不負人,亦不負非人。」
「諾。不殺非人。惟戮禍害。」

西皇遂開拔三軍,弭平災禍;非人盡滅,餘者寥寥可數。

而那名女子也從歷史中消失。
從未有人知道那名女子的樣貌。有一說是西皇將她納為妾,永生軟禁;也有一說是女子懼
怕非人報復,遂求西皇不得洩漏。



「但真正的原因是我抹去了那段歷史。」

慧音依舊十分淡然。

「妳的口氣,給我事不關己……的感覺。」
「的確是那樣。怎麼了?」
「有些諷刺。記不住的總是掛懷,記得住的卻如此陌生。」
「是懲罰,也是撫慰。」
「在說我們嗎?」
「嗯。」

妹紅看著慧音的背影,卻越覺得看不清:

『要怎樣思考,才能得到撫慰的答案啊……?』

她想不出來,也不知道該不該認真思考。

走出竹林,於是月光取代搖曳不已的燈火,映出這世界的真貌──深淵,以及深淵之上唯
一的獨木橋,筆直地往未知終點而去。然而再定神一看,不過是夜裡走在又是狹窄,又是
高高隆起的田埂上,身旁盡是黑得光亮的水田罷了。

「妳有感覺到嗎?」
「嗯。那是?」

不是非人,也不是慧音捏造的畫面。妹紅僅是跟在慧音身後,就能看見她背負的壓力。
兩人低頭走過土埂,伴著令人煩躁的蛙鳴譏諷著慧音,於是一股厭惡感油然而生。

「那就是撫慰。」

難以理解,但隱隱約約,總覺得能搆到什麼。
妹紅決定暫時不去思考這些問題;那太抽象,太不著邊際了。

「是說,這樣好嗎?一見面就告訴我妳的故事,還是不能講的過去。」妹紅也不知道自己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話「如果我是非人……可能會壓抑不住而痛下殺手喔。有想過嗎?」
「答案在妳告訴我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浮現了。」

妹紅突然有種被看透的感覺。

「起初見到妳時,我認為妳是迷了路的少女。等我找到小屋時便改變想法,覺得妳是無法
親近人群的、孤單的少女。然而面對面時,我卻漸漸察覺到妳其他人不一樣……妳有特別
的能力,也跟我一樣,不能歸在人或非人的範疇;不擅長與人相處卻一個勁地想要認識我
,所以我讓妳同行。而方才妳告訴我名字,我就不再保留了。」

「妳一直在觀察我嗎?」
「嗯。」

慧音突然停下腳步:

「如果妳是這片夜空,那我認識的妳就是這片水田。水天一色,很像吧?」
「我只看到一片黑。」妹紅一點也不想認同。
「很像吧?」
「不怎麼像。」
「很像吧?」但慧音也不肯讓步「很像吧?」
「我說啊……」妹紅想要反駁,卻好像想到什麼似的把話收回。
「很像吧?」

這次,妹紅選擇沉默。

「嗯,很像。」

慧音直接下結論,贏了。

她又往前走了,高高舉著燈籠,踏出輕快步伐,完成最後巡邏。只是妹紅怎麼看都不舒服
,因為慧音這人就是打死不笑,就算看得出來心情不錯,那張臉還是裝得什麼事都沒發生
,看不到變化,彷彿真用石頭雕出來似的。

她透了透鼻息,偷偷嘲笑慧音比牛還拗的脾氣。
慧音背後沒長眼,但她肯定看得見妹紅譏笑自己的模樣,只是她裝作什麼也沒發現……妹
紅看她這樣,又忍不住偷笑幾聲──慧音對裝傻也是一竅不通啊!

偷笑夠了,就重新調整想法,繼續跟在慧音後頭,看著她,想著她的一切。

慧音還是板著一張臉,但妹紅並不在意。才第一次正式見面,就已經得到慧音的認同,甚
至聽到她不為人知的過去,已經很滿足了。

不過,慧音會這麼輕易傾訴……那表示她也等了很久了吧?所以才會要自己快一點吧?所
以不努力回應可不行。一來是自己主動要認識她,二來得回報她滿懷相傾,最後是她偷偷
作弊摸透自己,所以怎樣都要趕上──妹紅是這麼想的。

「妳覺得通曉所有歷史是什麼感覺?」

然而慧音又主動開口,搶走妹紅原本想問的問題。

「什麼感覺……被滿坑滿谷的書壓得喘不過氣?」
「對,不對。」幾乎是即答。她早料到答案,所以讓妹紅很不是滋味。
「那到底是對還不對?」
「在突然得到能力的情況下就算對;但是時間久了就不對。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管理巨大
的圖書館,因為太寂寞了,於是把圖書館的書都看完。」
「但是真看完,卻找不到人分享心得,對吧?雖然每天都有新的書、新的歷史入館,但那
是工作,是義務,就算暫時用工作麻痺自己,也得不到慰藉。」
「完全正確。真高興妳出現了。」

話是如此,慧音那嘴角卻動也不動,固執得不得了。

「看不出來啊……」

妹紅大大嘆了口氣:

「所以,跟了妳,就意味著得把整棟圖書館的書,都看過一次。」
「嗯。」她回得可真輕鬆「這是基本。」

妹紅嘆得更兇了:

「要認識妳,還真是困難。」

---

當兩人總算回到慧音住處時,早已大大超過預定時間,連黑夜都有些淡了。

妹紅站在門口,往裡頭伸出脖子探望,臉上寫滿歉意──慧音才回到家,一抬頭,看到天
邊靛色的四更夜空,急忙滅了燈籠,皺起眉來,往裡頭房間急去。

「時間不早了呢。特意拖延妳的行程……抱歉,早點睡吧?我明晚再來。」

她小聲喊了話,卻沒個回聲,心想是不是惹她不高興。

「……慧音?」

卻看見另一頭房間的燈亮起來,慧音推開一旁吊窗,用她招牌的撲克臉迎上:

「還不快進來?」
「咦?」
「快呀。」

妹紅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孔,只得嘆一聲,照她的話辦。
──明明是有喜怒哀樂的人,卻硬要裝得一臉冰山樣。不矯正妳的習慣,我可不甘心。
妹紅暗自下了決定。

「打擾了……」

沿著走廊上唯一燈火處走去,便能從竹製的珠簾縫隙裡窺見慧音的背影。妹紅把它撥開,
那串串珠子擺盪相擊,唰得發出清脆聲響,也引慧音驀然回首;飄逸長髮飛舞,一如她牽
牛花般的裙襬,在熠熠燭火下透出迷人的光澤。

於是,妹紅看傻了眼,好陣子說不出話。
慧音順了順頭髮,看到她呆愣的模樣,又皺起眉:

「妳怎麼了?」
「沒事……」妹紅隨即改口「有事,但不能說。」
「那就不說。」慧音答得果斷,卻讓妹紅心裡很不是滋味。

但她還來不及抗議,慧音早已回過身去,挪張竹椅坐著,挨近吊窗邊緊靠著牆的書桌,桌
上整齊列著十數本硬皮厚書,書背以娟秀文字題上名字──全是慧音寫的歷史紀錄,包括
她桌上已攤開、寫到一半的書也是。

慧音又挪張椅子,就在她的身旁,肯定是給客人的。

『這石美人是吃了鐵,打定主意不睡了嗎?』

雖然心裡嘀咕,妹紅還是順了慧音,坐在一旁,看著慧音飛快地下筆。
為了看清內容,妹紅偷偷把臉湊近,幾乎要貼上去了,可慧音卻專心得反倒像假裝沒注意
到,毫不理睬。因此她也不認輸,挑戰兩人距離的極限。

不知道是誰說過:彼此信任的兩人,只要將他們的臉互相貼近,即使什麼也不做,也能聽
見對方的心裡話。妹紅信任慧音,慧音也信任妹紅,所以只要彼此靠近,就能聽到她的心
聲──

一開始,是她溫熱的鼻息;跟著是她的體熱,然後她的脈搏,她的心跳,全都感覺到了。
妹紅忍不住出聲:





「妳沒洗澡嗎?」





妹紅才說完,腦袋好像被什麼東西撞到,熱得發燙。
待她回過神,卻看慧音好像什麼事都沒注意到,繼續寫她的書──不過右邊額頭滲出淡紅
印子──出賣了她。

「妳槌我啊!」

慧音裝作什麼都沒聽到,但是手上那隻筆卻怎樣寫不出半個字來──也出賣她了。

這個人,意外地很好理解。

「那個啊,工作很辛苦,不過也要顧好自己。」就算她不回應,多少也會聽進去吧?「我
去燒個水,待會妳就去洗澡吧?不然給村民聞到就尷尬了。」

只是,妹紅才剛要起身離開,衣服卻又被人一把拉住。
是慧音,她右手還在寫字,左手卻硬要往右邊伸出去抓住妹紅,整個人嚴重傾斜,只勉強
抓住妹紅才不至跌下椅子。而她的胸腔受到擠壓,呼吸也變得急了。

但她就是不肯放手。

「哪有固執成這樣的人啊……」有啊,眼前就有一個。
「如果我就這樣不動,妳難不成要維持這個姿勢寫下去啊?」

妹紅才剛問,慧音的筆又飛快動了起來,不過慧音的臉上卻略略浮現難受的表情,額頭也
出了點汗。

「真的是,服了妳了。」

妹紅最後還是屈服了,乖乖坐回椅子上。慧音把手收回,寫得更快了。

唉唉……慧音能瞞著眾多村民不露餡,卻在她面前出盡洋相,該說是她幸運還是不幸呢?
不知道,反正都遇上了,幸或不幸都無所謂了。
妹紅用手撐住頭,決定就這樣享受下去。

---

慧音的工作又持續一個多小時才告完結。
太陽雖然還沒昇起,但它前頭的引路燈已經預告了早晨。窗外依稀可以聽到早起麻雀啾啾
啾地爭食,遠處也偶有報曉雞啼聲。

慧音推開吊窗固定,她說現在村民們還在夢與現實之間掙扎,但再過不久,家家戶戶的廚
房就會冒出一陣陣白色炊煙,然後就知道今天的早餐了。

「早餐?」妹紅不解「妳吃別人家的菜嗎?」
「沒時間煮飯。」
「這樣啊……」但妹紅突然想起更重要的「那總要洗澡睡覺吧?」

慧音又沉默了。每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三緘其口,裝個傻,蒙混過去。她的固執,全用
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地方--

「……洗澡的話,都是去上游處理。走路很花時間,所以一個月只去幾次。」
『怎麼又變坦白了?』

妹紅心想,慧音果然很在意體味……難怪會硬生生接了她頭槌。

「原來如此……那我帶妳去。」
「嗯?」

慧音還沒回意過來,妹紅已經一把抱起她,離開住處,離開人里,沒多久便深入山野。

「好快!」慧音的頭髮被風吹成八爪章魚,啪躂啪躂地附在妹紅臉上。
「是妳說沒時間的。」妹紅的白髮好像悠閒的水母,又像舞動的絲帶,乘著風輕輕擺動。
「慢一點!」慧音被人公主抱,雙腳因為踩不到地而發抖,雙手則緊緊纏在妹紅頸子上。
「再忍一忍吧!」妹紅那雙腿強勁蹬上枝椏,只一下子就騰上樹海,看見染紅的積雲。
「唔,唔唔唔唔唔!」慧音看見眼前景物越來越近,嚇得說不出話來。
「嘿,到了!」妹紅強行著陸,卻十分餘裕。

看到慧音一臉驚恐的模樣,妹紅心裡卻十分痛快,暗自竊喜。不過她可不像某個演技太差
的石美人,輕輕將人放下。

「快洗吧?我不會看。」

但她不知道是察覺了還是羞極轉怒:

「我要去的地方在另一條溪,而且妳得從頭看到尾!不准轉頭!」

她絕對是認真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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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文附錄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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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見幽香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來到一處梯田,那裏涼爽濕潤,早晚都有朦朧霧色。
於是,她整了地,在正中央插上一只枝苗,又是施肥,又是澆水。
很快地,枝苗長大了,長得好大了,於是從土裡拔起雙腳,慢慢走出梯田。
那枝苗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繞過竹林,繞過大湖,最後來到一間很大的地下圖書館。
於是,那枝苗就這樣在地底下翻起書來,再也不離開了。

風見幽香醒過來,自言自語:
「我種的花變成家裡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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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音的物語 中

本文章最後由 纂文人 於 11-5-11 23:01 編輯


固執是上白澤慧音最有力的優勢,同時也是最糟的缺點。

只要她認定想做什麼,就一定會力行到底,哪怕是一個人擔起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她也
撐得住……不,毫無道理卻撐得住。

但她恣意妄為的結果,卻害妹紅落得被強迫看人裸體的下場。

慧音真的在她面前卸去大紅領巾,脫去鞋襪,脫去藍色連身裙,脫去……貼身衣物,一絲
不掛。重新整理而再度柔順的淡藍長髮、纖白透紅的肌膚、玲瓏有致的曲線、豐滿堅挺的
胸部、纖瘦而緊實的腰腹、渾厚的臀部、雙腿之間的完美三角、堪稱極致的修長玉足,那
便是嬌小慧音的身體……全部看光了。

「有更認識我了嗎?」
「……嗯。」

妹紅一開始雖然慌張,但不久之後便坦然面對。她的身體,也是女性的身體;慧音有的,
她樣樣不缺,即使沒有慧音的完美比例,她修長的身材肯定也不輸人。

而慧音看妹紅認清事實了,於是走入瀑布,接受水的洗禮,晨間冰涼的山間水嘩啦啦覆過
慧音的身體,也沁入她的心,滌去一身疲憊。

就在她的感覺越見敏銳時,發現身旁多了一個人,一邊大口灌水,一邊說著聽不懂的話:

「額…癌…無…欸…屋…一…」
『我 才 不 會 輸 妳。』

當慧音總算理解妹紅的話時,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
但是她撐住了,雖然差點破了戒,還是強忍下來。隔著水幕的妹紅自然也沒注意到。
就只差那麼一點點,石美人就不再是石美人了。

---

妹紅理所當然地出現在私塾裡,與不時飄來好奇眼神的孩子一同上課。
想也知道是任性的慧音老師命令她坐在墊子上,一動也不動地跟著聽講。
雖然是用珍貴的布做成的墊子,但是妹紅卻像坐針氈一樣,眼裡看的是慧音,心裡想的卻
是如何應付這群小毛頭。

『早知道不要事事遷就她。不睡覺也就算了,不吃早餐也算了,叫我一起上課卻不可以讓
小孩子分心……強人所難嗎?』

抱怨歸抱怨,妹紅還是稱職地當她的花瓶,只是這花瓶也能吸引蜂蝶就是。


慧音的課非常無聊,她根本沒有教書的天份,只知道照著上頭文字生硬念出來。雖然看得
出來很認真備課,但孩子聽不進去的話,什麼都沒得談。
所以妹紅覺得要誇這群孩子,竟能忍受這麼惡劣的環境…算了,還是不要,為了自己好。

不過換個角度,就算教學技巧再差,慧音還是用其他的優點彌補過來了…比如她的美貌…
應該不是,應該是耐性、淵博的知識,還有她以身作則的品格吧?

……不只,真正吸引所有村民的,是她隱隱散出的魅力。雖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只要與
她相處,便隱隱約約會被她吸引。

上白澤慧音,還有太多妹紅不知道的樣貌,等待她去認識。

只是在那之前,妹紅得先處理眼前的問題……

『早叫她別逞強的……副作用果然來了吧?』

慧音一邊朗誦,那石頭刻的臉像是多打兩個鑿子,把嘴巴撐開了──就說了不睡覺對她很
傷的;又要講課,又要強行壓下哈欠,那嘴巴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的模樣,搞得慧音十
分痛苦。沒出岔子就該算她厲害了。

「老師!」有個孩子果然發覺了,立刻舉起手。
「怎麼了?你說?」
「老師昨天沒睡覺嗎?」
「沒有。」

那群孩子妳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得到共識而紛紛「哦」了幾聲。那些目光很快移到妹
紅身上,於是妹紅知道麻煩大了。

「她是誰啊?老師昨天晚上跟她在一起嗎?」一個綁著辮子的女孩子舉手發問。
「好像有耶,晚上上廁所時有看到。慧音老師的房間還是亮著的,旁邊還有一個人。」
「老師,她是誰啊?在跟妳做什麼?」

學生們交頭接耳的,倒讓慧音不高興了:

「現在是上課時間,請不要問與課程無關的事。」

孩子們又互視一陣,好像有什麼話想說。

「可是老師。」最早發問的,將長髮往後挽成髻的那個女孩又舉起手「老師沒有正常睡覺
,所以上課沒有精神。這是老師的錯。」
「老師最近一直很沒精神,所以想知道原因。」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慧音老師?」
「咦?這個……」

其他同學也表示贊同,聲音也越來越大,反倒讓台上的慧音不知所措了。
看她又是猛眨眼睛,又是張著嘴巴說不出話的樣子,妹紅實在忍不住:

「那是因為她昨天帶我去見習。」她刻意撇開所有人眼神,裝得若無其事「因為她最近太
忙了,需要幫手……所以……」

就算不看她的臉,妹紅也明白:慧音十分生氣,因為有個笨蛋沒遵守諾言,擅自說話了。
只是不收拾善後,憑她那死腦筋,只會把事情越搞越大而已。

「幫手耶……」
「原來是幫手啊。」
「聽起來好厲害……」

看吧,只要給點理由就能理解了。

「可是慧音老師從來不請幫手。夜間巡邏很危險,除了老師以外,誰都不准出門耶……」
「所以她才請我當幫手啊。」
「為什麼?」
「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啊,不怕那些東西啊。」

妹紅試著用淺顯易懂的話解釋,卻發現那些孩子眉頭皺得更深。那不是聽不懂的表情,而
是懷疑。

「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看著這群難纏的小研究家們,妹紅這才驚覺:他們都是慧音教出來的學生,就跟老師一樣
,一點也不好應付。

「所以,也就是說……慧音?」
才剛要解釋,就看到慧音氣沖沖走到她面前,一對嬌小手掌包住耳朵,把頭固定了。


「叩!」「碰!」「磅!」


一連三個頭槌,震得妹紅眼冒金星,雙眼泛出淚水,一陣暈眩,暫時說不出話來。
不只是她,所有學生看到這一幕,也張口無言。

「上課。」

慧音一個颯爽轉過身,回到講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繼續念起稿子。
妹紅的腦袋如鉛塊般沉重,又夾雜痛楚,隱隱約約意識到:原來慧音有能力控制局面,她
本來就做得到。是自己沉不住氣,擅自亂說話,才會被懲罰的。

『慧音老師,果然很嚴格。』

而且……她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到底會帶來多嚴重的後果。

---

慧音老師很難得地睡了午覺──

根據孩子們的悄悄話,妹紅了解平常的慧音,中午仍會一邊吃飯一邊備課。
不過今天,她卻盡了最大的努力把上午的課結束,匆匆吃了午飯(還差點噎到),然後自
己一個人回了房間,趴在書桌上休息。

那些孩子也真懂事,說話的聲音都放輕了,而且面對不能再說話的妹紅,一個個自我介紹
,講了一些瑣碎的小故事……有他們自己的,家人的,整個人里的,也有關於慧音老師的
故事。

「慧音老師應該是有她的想法吧?如果她有什麼打算,通常都不說,只是暗自決定之後,
一個人默默改變。」那個頭上有髻的孩子,臉上浮上些許靦腆「雖然我們都知道。」

『所以,她是聽了孩子們的話,認為自己需要檢討,於是修正行為嗎……好有原則的人,
難怪會受所有人敬重。』

妹紅暗自嘆了一聲……自己活了這麼久,卻表現得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實在太沒面子了。
想到不久之前還跟慧音離得這麼近,自以為能聽到她的心裡話,早已贏過所有人,卻發現
自己對她的了解卻還是比不過這群孩子,怎樣都會喪氣的吧?

所以當午休結束,慧音又精神奕奕地開始上課時,妹紅便靜下心來,好好反省自己。
理所當然,慧音一看她不專心,又補上一記頭錘。

『真的好嚴格……上課中的慧音老師。』

妹紅一邊揉揉發腫的頭,一邊暗嘆。

---

下午的課好像上得特別快,只補教一些常識、交代功課就放人離開……不過慧音似乎平常
就是這樣了。

她是這樣解釋的:
「還有很多東西是沒辦法在課堂上學的。當人的年紀越大,就必須越往外走,減少坐在教
室的時間。除非他們自願回來加強,否則我不會攔。」
「這樣啊……那我的課題呢?」
「差得遠了。」

妹紅心想,她肯定永遠也沒辦法離開了吧?在名為「認識上白澤慧音」的課題下,就算她
花了十幾個人輩子也學不完吧?
但她一點也不討厭,反而還挺樂意的。

長久以來,只有一個人的藤原妹紅,似乎也找到另一個懂她的人了。表面上雖是束縛,但
相處久了就會是羈絆。最重要的是,慧音是可以傾訴的人……她不介意吞下所有歷史,自
然也不在意聽人吐露心事。這是最重要的。

妹紅一邊思考,一邊幫忙整理教室;把坐墊拿出去拍一拍,排一排,曬一曬,跟著用沾點
水的抹布把滿是木頭的教室擦過一遍,又用乾抹布再擦一遍,然後沾點慧音從村民那裏得
到的蠟,擦第三遍,最後再拿一個乾抹布,擦最後一遍。

雖然聽起來是大工程。但因為慧音天天都做,所以一點也不困難,實際進行只有短短半小
時。最後再把坐墊拍一拍,拿回教室疊好,一切完美。

而這段時間,慧音正好準備中午沒做的備課工作。當妹紅大功告成時,慧音也闔上書本。

「下午,要去哪裡呢?」
「把妳的房子拆了。」

慧音拉著妹紅的手,筆直地往外走。這一次她的手是握得特別有力。

「咦?」
「走吧?」

妹紅不明就理,雖不抗拒,但也暗自納悶……
『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明明到清晨為止,感情還這麼好,怎地現在馬上變了樣呢?』
「慧音。」

她只回頭一陣,看見妹紅心裡有話說不出來,又往前走。妹紅這下只能坦白:

「我問妳,妳是不是心情不好?」既然問了,妹紅便直接切入「總覺得妳從上課開始就特
別焦躁……不不……記不是很清楚。總之妳怎麼了?」
「我不能說。」
「……算了那就不說好了。」

妹紅再一次覺得十分不是滋味,比起之前更不是滋味。

「那,為什麼要拆我的房子……總要知道理由吧?」
「因為太浪費時間了。」
「浪費時間……」

她想起來了。慧音這一陣子為了巡邏到她的小屋,睡眠時間大打折扣,所以被孩子察覺了
。雖然暫時可以靠午休解決,但絕非長久之計……

「所以妳把腦筋動到我的住處嗎?」
「……」

慧音沒回答,只是手握得更緊。

「妳這樣,不覺得有點惡劣嗎?」

妹紅話才說出去,就瞥見慧音咬著下唇,一臉不甘的神情;握得緊緊的手冒出汗來;她的
呼吸被擾亂,步履也變急了。

「而且對我很不公平。」妹紅調整呼吸,控制不滿「停下來好嗎?我們需要談一談。」

慧音的確停下來了,但是她才剛回頭,而妹紅正要說話的同時,又突地往前走去,步伐更
大、更急了。

「喂,妳怎麼回事?喂?」妹紅叫不住她,也不阻止。
「先離開這裡,趕快。」
「……我知道了。」

壓下心頭火,一把抱住慧音,腿一蹬,如拉滿弓的箭入了茂林,失了跡,找不著了。

「這邊可以吧?」

妹紅找到一棵老榕樹,枝葉茂密,根結交錯,又有樹鬚氣根擋住視線,十分隱密。於是妹
紅帶著慧音撥去障礙,跳上樹。

老榕樹雖老,但爬上樹幹,卻能看見一整片綠色的天空,不管慧音再怎麼繞著看都是綠油
油的一片,就像一把好大的傘。可再細看,卻又覺得是個綠色的篩子,篩了陽光,篩得兩
人身上都是一點一點的班,只要動一動身子,就看得到那些斑斑點點在身上跑來跑去的,
很是逗趣。

「榕樹是天然的藏身處,從外頭瞧不出什麼,但是裡面卻別有洞天,空間大又穩固,採光
也不錯……食物也是,如果不怕蟲的話……還有鳥類。」妹紅聳聳肩「總之這邊還不錯,
藏身還挺管用……下雨當然是例外了。」

看得出來妹紅很習慣,也喜歡住在榕樹上,因為她的話變多了。

「總之,到底發生什麼事?」

妹紅盯著慧音,雙手搭在她肩上,不容逃避地盯著──她是真的很在意。
於是慧音退開一步,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然後猛地鞠躬彎腰,雙手合十對著妹紅:

「請讓我拆掉妳的房子,拜託妳了!」
「哈?」
「真的!拜託妳了!」長髮垂下,妹紅看不見她的臉,卻看得到她的白頸子。

活了這麼久,妹紅自認怪人怪事看得多,但是全比不了一個上白澤慧音。

「就算妳這麼拜託也……不會吧……」

她很快就理解了:如果拒絕慧音,這頑石絕對會一直維持這個姿勢,直到她點頭為止。這
不是慧音第一次耍固執了,打從兩人見面-還不滿一天咧-她就一直是這副模樣。不讓步
的話,她可能會失去很多……像是尊嚴和氣質……也許還有村民的信仰……

妹紅又嘆了一聲。如果嘆氣會失去幸福的話,她已經可以預見未來的自己了。

「那,我要三個願望。」
「好。」竟然是即答。

妹紅甚至懷疑她這麼爽快答應真的可以嗎?還是自己跟不上慧音的思考速度?總之:

「那……第一個願望……」
「請告訴我。」雖然頭壓得很低,但她的聲音十分清晰。
「第一個願望,總之…先別用這種姿勢跟我說話吧?照平常來就好。」

慧音的腰比彈簧還有力,唰地一聲立刻起身,一頭長髮也唰得一聲甩出漂亮的圓,又柔順
地附在背上……當妹紅終於看見慧音嚴肅過頭的神情,她才發現自己又傻了:

「嗯好,呃……第二個願望……請妳笑一回給我看。」
「不可能。」

妹紅覺得自己的下巴脫臼了。

「為…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

慧音不打算多作解釋,妹紅看得出來,也非常懊惱沒把願望換成命令。

『如果是命令的話,慧音就會笑了……吧?』除了自嘲,她也只能苦笑。

不過換個角度,至少她知道慧音不是不會笑,而是有不能笑的理由了。也許,知道她的理
由之後,就有可能改變她吧?雖然不討厭石美人,不過露出笑容的慧音肯定要美上十倍。

所以,可不能太沮喪啊──妹紅暗中激勵自己。

「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喔。」慧音看到妹紅深受打擊的臉,態度也明顯軟化不少,甚至有些
放水的嫌疑「妳可以用這個願望……再要求三個願望。」
「妳這是在,為我著想嗎?」
「……」

妹紅已經痊癒,慧音也從稍有變化回到比冰山還冰的臉。不過她就是個不懂裝傻的人,就
算人正對著妹紅,那顆頭也略略別了過去。

「那我就當妳是為我著想了……謝謝。」

聽到謝謝兩字,慧音瞪大眼睛,那張臉一下子漲紅……要形容的話,就是她的白皙臉蛋被
自己的得意頭錘打出兩片緋色印子,像那樣的感覺。
也就是說,妹紅又扳回一城。而這次她決定乘勝追擊:

「走吧,咱們拆房子去。」

妹紅伸出友善的手,咧開嘴,擺出她最爽朗的笑容。那絕對不是為了討好慧音或是幫臉肌
拉筋什麼的,因為她超──開心的!

「……欸?」
「走吧!」

慧音怔了怔,看看妹紅伸出來的手,又看看她冒出莫名自信的笑臉。

「走吧!」妹紅看慧音沒動作,笑得更開,手也伸得更直。

於是她眨了眨眼,歪著頭,對著妹紅一直看。

「走吧?」

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

「走嗎?」

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

就在妹紅的右手和笑容終於因為肌肉痠痛而扭曲變形時,她才終於伸手牽上去,站挺了腰
,然後大步邁開,拖著妹紅往小屋的方向踏去。

就在那時,妹紅似乎看見慧音的臉上刻了這麼一句話:

『比固執,妳還差得遠了。』

---

妹紅幾乎是臭著臉走完全程的。
她原本計畫好,當慧音牽上手時,就要以最快速度把人抱起,衝到小屋,完成她的心願。
她一定會這麼問:「妳不許最後一個願望嗎?就算妳換再多願望都沒關係喔。」

『太多願望反而壞了價值。所以,最後一個願望,我會放在心底,一輩子記得……』

她一定又會沉默,裝作不在乎,卻總是露出馬腳。於是:

『總有一天會許願的啦,我保證。』

這樣她就有可能笑了……不,不奢求她笑,只要能離她更近,妹紅就心滿意足了。

「唉……」

但是,全被看穿了。
雖然慧音在許願時露出破綻,但是為了理想失去先機,反而被牽著走的妹紅也太不爭氣。

「唉唉……」

就算不幸也阻止不了妹紅嘆氣了。

因為太專注於自己的失策,所以完全沒注意前面的慧音一直飄來,很是煩惱的眼神。
而兩個不專心走山路的傻瓜在同一時間踩到鬆動的石頭,咻咻兩聲,雙雙跌倒。

「「妳沒事吧?」」同時雙雙不顧自己。
「「……」」跟著又雙雙沉默,抹去自己身上的泥巴,重新牽手,默默往前走。

妹紅的心情變好了。雖然不說話,但是嘴角微微漾開的模樣出賣了她。
慧音的心情變差了。雖然不說話,但是嘴角硬是扳下的表情出賣了她。

雖然手握著手,意識到兩人心思不同,他們卻沒意識到彼此的心思,其實一模一樣。

---

「其實,我是雨女。」

在兩人終於看見破舊小屋時,妹紅沒來由地迸出這麼一句:

「所以不管我想做什麼,冥冥之中,總有一股力量把我擋下,像是被詛咒一樣。」
「……嗯。」慧音只敷衍她一聲,可見心情。
「不過今天說什麼也不能阻止我了,就算下雨也不行。」
「所以昨天的大雨。」

妹紅用聳肩表明了是她幹的。

慧音於是往頭上看去,果然見得灰濛濛的顏色,就連茂密林被也渲染得灰綠不綠的──方
才的暖陽已被沒了蹤跡,取而代之的厚厚積雲像白煙做的怪物吐出黑煙怪物,黑煙怪物又
張開黑壓壓的大口,一邊物色,一邊興奮地不停流下口水。

她這時理解了,就在妹紅做下決定要接近自己的那一天,有誰阻止了她,所以她才會在
晚上出現。她是人類,人類就應該在白天活動,晚上就要留給其他……她比誰都還了解這
個不成文的規定。

但是現在,她卻不顧一切,跨過界線,與她見了面……想到這裡,慧音深深皺了眉頭。

「所以動作要快,趕在下雨前把屋子拆了。否則連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喔。」

妹紅,雖然自稱雨女,眼睛卻冒出火花,挽起袖子,徒手拔下竹片打的屋瓦,竹絲編的窄
門,竹板拼的薄牆,十分順手,一點也不心痛。
但是在一旁看著拆解工程的慧音卻皺眉皺得更深:

「不要拆了!」

她叫住妹紅。

「慢慢來……」
「可是,不快一點,會被淋濕喔。」
「慢慢來……」

妹紅深諳慧音的個性,所以放輕力道,放慢步調。她不知道慧音是這樣惋惜她的破舊小屋
,所以突然連自己都覺得可惜,拆得更慢了。

於是,大雨的先頭軍冷冷地掠過竹葉,沙沙沙地傳來不祥的最後通牒,挑釁似的吹過兩人
,捲起裙襬和長髮;隨之而來的震天巨響,宣告千萬大軍,即將撲面而來。

「來了!」

如豆般的雨彈濕了兩人,但她們不找掩蔽,也不遮雨,只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的,就像
是被大軍包圍一樣。

她們的確被包圍了。

兩人背對背靠著,彼此護住死角,還是難以抵擋眼前──
大雨淅瀝,卻洗不掉潮濕空氣中對她們的敵意。成千上萬,看得出來,看不出來,聞得到
,聞不到,辨得位置,辨不了位置的非人,在疾雨之下,只用眼神就抓住獵物。

但其中一只獵物卻打算反過來當獵人。

「慧音,妳聽我一聲令下,立刻往我後頭跑。不會讓那些傢伙碰到妳一根手指的。」

只要慧音安全了,妹紅隨時都能放手開打,那就是妹紅過去一千兩百年的生活:從人的廣
場走向人的戰場,又從人的戰場走向非人的戰場,最後戰場只剩骨塚,而妹紅又從骨塚裡
信步走出。她沒有理由輸,完全沒有,絕對沒有。

那些非人也感覺得到。身為人類,卻強得連非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一邊對峙,一邊發
出像是警告敵人不得再深入,又像是粗劣的催眠般使人得故意裝作無視而煩躁,十足令人
不快的噪音,混著雨聲,分不清到底是雨還是非人。

只不過在妹紅眼裡都是一樣的,她聽不懂,也不需要懂,只要剷平就可以了。

於是,妹紅嘴角擰起狂熱,一雙手遂化為白光,刺眼地燒了起來,而滂沱大雨澆不熄這把
火,反而瞬間沸騰,冒出刺鼻火煙。

她比任何非人都早一步開攻,一轉身,雙手凝聚高熱,一擊就要為慧音殺出血路。
在她就要開砲時,有一雙嬌小的手更早她一步,摀住耳朵,把頭固定。

那是慧音。

下一秒,就是她的頭槌,「空」得好大一聲,不用耳朵也能聽到,清脆又致命的一擊。
當妹紅總算看清慧音的臉時,她又一瞬,敲得妹紅什麼也看不清。
她想問為什麼,但嘴巴打不開,只能咬緊牙根。又是一槌。
或許她又做錯什麼了吧?但是她還來不及思考,又是一陣暈眩。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打得妹紅已經沒
有還手餘地了,打得頭都破了,流出血了,血又飛濺而起,溶在雨裡,還是停不住懲罰。

慧音最後停下來,是因為她敲得累了,敲得沒有力氣了,最後輕輕叩的一聲,貼在妹紅滿
是鮮血的額頭上,閉上眼睛……睡著了。

而妹紅在恍惚之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什麼停下來了,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在自己身旁,
能聽到什麼聲音,那是什麼聲音?

當妹紅的身體機能快速回復的同時,她聽到了:

「妹紅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沒有能力威脅任何事物!我管得了她,我真的管得了她!
所以,請多給我一點時間!多給我一個機會!」

突然驚醒,妹紅睜大雙眼,貪婪地吸著新鮮空氣。本能要她以最快的速度認清現況:

非人還在原地,幾乎占據所有放眼望去的空間,數量好多,太多了。就是妹紅,也沒辦法
一下子應付得來,因為她的懷裡還有另一個人──

『啊!慧音!』

除了非人之外,唯一看得見的,就只剩抱在懷裡,全身都是淡淡血跡的慧音,雙手已不再
牢固,附在妹紅的耳朵上,但睡美人的額頭頂著額頭,卻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推開。

檢查傷口,卻發現慧音只是額頭碰破了皮,瘀青得挺嚴重,如此而已……那些血,全都是
自己的。慧音只是累了…那時候的午休果然還是不夠…事實上打從慧音開始巡邏小屋之後
就一直不夠。

妹紅又抬起頭,環視仍包圍自己的非人,她對這些生物投以厭惡的眼神,但投射回來的,
卻不是相同的憎恨……更加冷靜,帶來的壓力也更沉。就像是居高臨下的陪審團,盯著自
己的一舉一動,任何失當的小動作,都會導致自己最終的結局。

但無論如何,他們的目的不是獵殺,所以暫時是安全無虞了。

那麼,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慧音又是為了什麼懲罰自己,到底做錯什麼,會被她下這
麼重的懲罰?那個聲音又是什麼──

『彼此信任的兩人,只要將他們的臉互相貼近,即使什麼也不做,也能聽見對方的心裡話
。』

──是慧音的心聲啊。

因為她不停地向這些非人求情,所以才換到一時的冷靜嗎?那她可真的是用盡全力了……
這樣一個嬌小的女性,卻能讓不死的蓬萊人昏迷,她真的很努力。

妹紅看著懷裡慧音熟睡的模樣,突然笑了:

「不只是對我的懲罰,也同時是懇求對吧?瞧妳這麼用力磕頭哀求這些非人的模樣……真
是又笨又固執……」

再次環視非人,他們已經退開一段距離,安靜地注視自己。大雨已經停了,樹梢上有多少
水珠滴落也聽得一清二楚。沒有蟲的聲音,也沒有生物的聲音,他們都在注視自己。

剩下的,就是妹紅的辯白。
於是妹紅吸了口氣,用手抹去臉上的血跡:

「我不知道慧音跟你們有什麼約定,也聽不懂你們的話。不過,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我也
有能力威脅任何事物。很抱歉,這是事實,就算慧音想包庇,你們也不可能認同。」

群眾開始不安,那氣溫也突然降下。
他們很不滿。

「不過,我會聽慧音的話,不管什麼要求,我都會做。這是我唯一能保證的。」

她試著抹去慧音身上的泥土,只是因為她全身都濕答答的關係,越抹反而越髒。最後不弄
了,把人整個抱起來:

「慧音待會還要巡邏對吧?她還是得當你們人與非人之間的界線對吧?所以讓開,我得找
個地方把她弄乾淨,再還你們。」

妹紅知道慧音拚命哀求的苦心,所以她這句話,不管非人是否領情,已經讓步很多了。

他們也讓步了。

雖然很不滿,但包圍她們的非人還是往後退開一個缺口,於是妹紅緩緩走過冰冷得令她生
惡的走道,避免碰到任何一個生物,再快步前往慧音的住處。

---

眼前的景色呼嘯而過,一大片灰暗的樹林模糊黏在一塊,令人不悅。

妹紅真想就這樣帶著慧音遠走高飛,人和非人什麼的真不想管了,就這樣扭過頭,趁慧音
睡得正熟時綁架到外面的世界好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活,也有個伴。只要能說服她的
話,就能成真了。

但是不管是誰都沒有這個膽啊!

可以想像在「我們私奔吧!」五個字還沒說完,頭就被槌爛的模樣,搞不好還會出現被她
頂飛,胸口被戳出兩個窟窿,內臟全被勾出來的的慘狀吧?因為是妹紅,所以更有可能痛
下殺手。

她矛盾地痛恨當初服下禁忌的蓬萊仙藥的自己。

---

真不愧是石美人,連睡著的模樣也這麼……呆……

之所以這麼說,完全是因為她連這個時候都不忘記關好自己的嘴巴,連那條縫都像刻出來
的地藏菩薩,彎得恰到好處──如果是向上彎的話就堪稱完美了。

所以了,除了胸部的起伏,還有連動的鼻息以外,她的表情實在沒什麼變化。難道是不會
作夢的人嗎──妹紅看著平躺在床的慧音,忍不住胡思亂想。

她很清楚,慧音現在這個模樣絕對不能被村人看見,所以在村舍外等了好陣子,逮到時機
,一口氣衝回小屋,把她安置好了,就拿塊乾淨的布擦乾身體,挨著房間裡的櫃子找衣服
,重新幫她換上。

雖然還是會臉紅心跳,但妹紅早就沒了人慾,也無心趁人不備。

最後,一切就緒,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把她叫醒。

『如果她有起床氣的話,三個妹紅也不夠她洩憤吧?』

這句話說來有些玩笑味,但是妹紅不久前才嚐過無限頭槌,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

「慧音,起床了……」小聲叫她,但她卻沒什麼反應。
「待會還要去巡邏呢,妳應該不想遲到吧?」還是沒有回答,連動都不動。
「吶,慧音,慧音?」就如字面所述,什麼反應,動作都沒有。

她不禁懷疑慧音是不是把頭撞壞了,還是淋雨生了病,所以挨近鼻子,卻發現她連呼吸都
停止,倒抽一口氣。

慘了!

什麼時候沒呼吸的?把衣服脫掉的時候?擦身體的時候?還是找乾淨衣服換上的時候?剛
剛明明還有的啊!該怎麼辦?怎麼辦?能不能把蓬萊藥吐一半給她……如果可以的話。

妹紅強迫自己冷靜,決定趕緊把人搬去那個地方,雖然很討厭不過那裡有可以救命的天才
。希望來得及啊!

趕緊抱起慧音往外跑去,因為是公主抱,所以通過時不小心撞到門的一角。

「嗯!」

卻聽到沒有呼吸的人喊痛……

妹紅眨了眨眼睛,看著慧音完全沒變化的臉,跟著把臉貼近她的鼻子,確定沒有吐氣之後
,放回床上,捏住鼻子,同時測她的脈搏。
於是慧音的臉漸漸出現皺紋,臉色也變得有點差,而且從強而有力的脈動可以感受到她十
分旺盛的生命力。

上白澤慧音,竟然也會裝死。

「……這下妳得好好解釋了……」

妹紅不只捏緊鼻子,同時開始騷她的癢,從側腰搔到腋下,從腳底板戳到小腿肚,從耳後
,輕輕呼氣到頸部。慧音雖然受制,卻固執地繼續裝死,只是那張臉已經比石壁上清晰可
見的紋路還要更加扭曲,快到極限了。

對付固執的傢伙,就只能用她最在意的事物,讓她矛盾。妹紅怕她真的忍過頭,缺氧賠了
小命,於是輕聲在她妹紅耳邊小聲:

「妳笑起來很難看。」
「我沒笑!」

慧音果然掙脫,一鼓作氣站起身,指著妹紅大聲責備,又隨即因為憋氣太久而跌倒,扶著
頭,暈得不得了──比起裝死,不能笑似乎是更重要的事。

「對不起。」她這麼說「對不起。」

慧音究竟是為了裝死一事道歉,還是為了對她仍有隱瞞的事道歉呢?妹紅不知道,她或許
應該拿出最後一個願望,要她說個明白。

「總之,先別道歉了吧?」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慧音還是不停道歉。與其說對不起妹紅,不如說是對不起她自己的良心吧?像這樣的心病
是沒法子自救的,所以妹紅決定替她負起責任:

「好,接受道歉了。不准再說對不起。」

慧音停下動作,漸漸抬起頭;她眼角有光,呼吸帶著一點哽咽,眉頭也忍不住彎成八字,
臉皮底下的肉更是不爭氣地顫抖。換句話說,她的臉上寫得滿滿的,都是愧疚。

而妹紅隱隱覺得慧音的表情比剛見面時更豐富。雖然嘴角最後一道防線依然堅固,但已經
漸漸敞開心胸了吧?至少對她是如此。

所以,妹紅可以更大膽地深入慧音的世界了吧?

「慧音,我記得妳說過,在知道我的名字之後,妳對我就不再保留。」

她不說話,只點個頭,肯定是怕一說話就破功哭出來。

「可是在我看來,妳並不是什麼都說。」她脫下慧音的帽子,輕輕拍她的頭,當作相對質
問的安撫「我看得出來,也願意等……不過,為了避免那種事再發生,妳得更坦白。」

拍一拍,又壓一壓她的頭髮,於是瀏海變得更長,連眼睛都遮住。這樣的慧音也挺可愛。

不過慧音似乎不喜歡有人表現比她搶眼──或許是錯覺,但她把妹紅的手拍掉,原本泫然
欲泣的臉也換了一張。

很堅強呢!她就是這點最討人喜愛也最惹人厭──妹紅得到這個感想。

「總之,告訴我吧?更多妳的過去。」她決定更明確點「那些非人跟妳是什麼關係?」

慧音果然擺出「不用妳說,我也會講」的,帶些忿忿不平的臉:

「之前的故事……妳對之前的故事的感想。」
「……背叛人,同時也被背叛……好可憐。很沒營養的感想。」
「還有呢?」
「竟然會栽在人類的手裡,會不會太笨了啊?」
「還有呢?」
「妳可以直接講。丟出問題,卻只想聽到想聽的答案,我不能接受。」
「還有……說得也是。」她思考一會,也理解妹紅的想法「其實我隱瞞了部分事實。」

她深呼吸幾次,回到淡定,像沒有感情的人偶,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出歷史:

「上白澤慧音是千古罪人。」

對著妹紅說故事,第一句話便跳脫上白澤慧音的身分,將自己定罪,

「因為她,東帝覆亡,非人剿滅;她破壞人與人間的平衡,破壞人與非人間的制衡。」
「但這個世界對她的罪,卻是一無所知。」
「因為,為了活下去,她騙了所有人。」

固執的上白澤慧音,在二王相爭時,選擇輔佐西皇。
她相信西皇能為這塊大地帶來希望,所以決定入世。
但西皇相信慧音可以為他帶來更多希望,所以硬是留下她。
西皇留得住人,卻留不住慧音的心。她不畏刑,不取利,著實讓西皇傷透腦筋。
然而此時,界外突傳非人肆虐:有刑天,為弒帝而操干戚;有窮奇,喜食人且亂倫常;有
朱厭,性躁怒又起兵燹:有饕餮,好貪食則吞沃地。人無可禦,遂求西皇;西皇亦無可應
,遂跪求慧音,達七日七夜。

慧音終於允諾西皇平息非人之亂。一是為天下蒼生,二來是她堅持相信自己輔佐的西皇是
治世賢君,於是命西皇家臣圖寫之,以示天下。

「甚好、甚好。知其名、知其短,無可懼也。」西皇見圖大喜「天下至寶,汝可任揀。」
「吾求和平。不負人,亦不負非人。」
「今吾民不負非人,非人卻傷吾子民,何如?」
「誅禍患,不誅非人。」
「諾。不殺非人。惟戮禍害。」

西皇遂開拔三軍,彌平災禍;非人盡滅,餘者寥寥可數。

無論是為了天下蒼生,還是自己的判斷,上白澤慧音都背叛了非人。
然而,手裡滿是血腥的上白澤慧音,終也要親嘗同樣的滋味。

平亂之後,上白澤慧音屢次干預國事,有話直諫。而她敏感的身分,儼然已成西皇肉中刺
,每過一日,又深一分。

一夜,西皇傳慧音入宮,面露愁容:

「卿,汝戮心戮力,為國獻策。今,吾代天下人,贈汝二物。」

慧音跪受贈禮,得一黑匣,再開匣,得一丹一刃。

「此丹可解奇藥,此刃可斷汝命。吾不願誅殺功臣,汝……便服藥罷。」

慧音不從,抗命怒駁:

「路不平,世不安,吾何以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西皇見慧音不從,遂命人擒之,張其口,欲強使服藥。
上白澤慧音見事已至此,聲淚俱下,跪求西皇:

「君臣緣分至此,吾只求再獻一計。」

西皇聞計,遂允之。
於是,上白澤慧音竄改歷史,為西皇立下正統,凡生於大地者,無不認祖西皇;時至今日
,身已千古,名也千古。



「而上白澤慧音得到的,是一艘船和一條賤命,被放逐到極東之地。為了活下來,她甘願
欺騙所有人……西皇成了子孫盛載的聖人,而上白澤慧音反成了默默無聞的罪人……繼續
見證她所創造的歷史。」

「慧音啊。」妹紅不敢相信,搭上肩,把臉貼得老近「妳從幾千年前就是這副德性嗎?」
「咦?」

妹紅趁慧音還來不及反應,伸出大手,也不管她反抗與否,用力拍她的頭:

「我代表全部的非人,原諒妳了!」

慧音硬是頂開妹紅的手,一臉老大不高興:

「妳才不算。」
「算!」妹紅突然衝著慧音咧起嘴「我可是幾千年來,第一個聽到真相的人,當然算。」

因為太高興了,她反而有些手舞足蹈,和之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看得慧音好不習慣。
不過,慧音也變了,石頭刻的臉活了,動作靈光了,連心也通了。她也很清楚。
或許正是因為她是藤原妹紅的關係吧?

西皇跪了七天七夜才打動她,但妹紅卻連一天都不用。不是她的標準變寬,而是她找到真
正可以依賴,可以託付的對象。

「所以啊,妳雖然變成大騙子,卻也活下來,好好贖罪了。不是嗎?」

妹紅不知道慧音的心裡話,繼續激勵她:

「妳的確在這裡-雖然很小-建立了自己的理想,不是嗎?」
『真的是,什麼都不懂呢……』
「所以……別哭了,噯,哭什麼啊?都幾歲的人了,都當老師了還哭?」
「笨蛋……」

慧音對妹紅笨拙透頂的關懷,只能用細細哭聲回報。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刻鐘?也許半個時辰吧?時間不清楚了,只知道月兒早露了臉,不甘寂寞,悄悄掛上星斗陪她度過。

從那個時候開始,慧音便不再說話了。不管妹紅再怎麼問也不肯回答。
雖然反省過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但是妹紅從慧音不說話但又不排斥自己的狀況判斷,應該只是單純的想一個人安靜吧?
所以她現在正在細細看著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在思考:

『果然變了呢,這片星空。』

雖說是變了,妹紅卻說不出哪裡變了。茫然地尋找過去看過,曾經深刻記在腦海裡的星星,當然是一無所獲,就是找到了也不敢確定。

記憶就是這樣的東西,想起和忘卻發生在同一時間,憶起什麼,才知道忘了什麼。
因此,月亮就顯得彌足珍貴。就是過了再多時間,也不用擔心找不著,因為月亮就是月亮,就算變得再多,一抬頭,還是認得出,看得到;它跑不了。
要說為什麼?因為近啊,就在身邊啊。
所以,對妹紅來說,慧音就像是一群星星裡,特別明亮的月,就算什麼事都忘記也用不著煩惱,因為,她離妹紅最近,心離得最近。

不過慧音聽不到她的心聲,在好長一段沉默之後,總算站起身,取出燈籠點亮,往外走。一如往常巡邏。妹紅雖然跟上去,卻見慧音既不攔阻,也不和她說話,一副當人不存在的模樣。
那麼,她就當作朔月了。一個月總會遇上這種時候的。

『不過,她還是沒講完故事啊?只說到自己是怎麼來這裡的,是在吊我胃口嗎?』

妹紅很快推翻她的假設。
慧音是個很好理解的人,如果她要吊妹紅胃口,就一定會在哪裡露出馬腳。
於是她左看看,又看看,看著慧音三千煩惱絲服服貼貼順於背後,看著她就算再小心也會擺得春心蕩漾的屁股,看著她藏在裙下微微露出的曼妙曲線,看得妹紅自己又臉紅了。

『這女人全身上下都是武器啊……』

觀察失敗了。

在兩人經過小溪之時,妹紅隨手撿了塊小石子:

「吶吶!慧音妳看!」

說完便隨手射出,力勁兇猛,打中上游的大石頭,於是躲在石縫下的魚被震昏,只掙扎一會便翻了魚肚,被妹紅輕鬆撈起。
但慧音拉起裙子,小心翼翼涉水。妹紅做的一切,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不理我?」

連兩次失敗,妹紅噘起嘴巴:
「如果妳當我是朋友,就實現我這個願望吧?妳還欠我一個……願望……」

但石美人穩當步履依舊,長髮輕擺的節奏依舊,凜然的眼神巡視依舊,一點也不理妹紅。沒有破綻,宛如昨夜的上白澤慧音,板著一張如無機質人偶般的,毫無感情的臉。

妹紅認得那張臉。
只有在說故事時才會出現的臉──

『記得住的卻如此陌生。』

談論歷史的慧音,總掛著一張冷漠至極的臉,拒絕任何情感進入她記錄的歷史,就是她自己的故事也不例外。而她現在就用這張臉巡著大地,無視身後的妹紅,彷彿她也融為大地一角。

於是妹紅急了,手攀上慧音的肩,強迫她回首──

『不要碰我。』

──卻看見她橫眉凜目,豎髮抿嘴,斷然碰不得的臉。她不說話,但她想說什麼,妹紅心中有數。
收回欲挽留的手,只把懊惱留給自己;慧音這又轉過身,繼續她一人的巡邏。
她這下終於理解了:藤原妹紅,對上白澤慧音來說,已經是歷史了。

『難道我只能是歷史嗎?只能孤單待在紙頁一角,等待被慧音冷冷凝視的一天嗎?』

妹紅無法訴說她的不甘,只能一直踢去路上礙眼的小石子,往竹林深處踢去,聽見「咻」的幾聲,射穿擋路的竹子--一點幫助也沒有,反而更不平衡了。
她後悔沒有綁架慧音,後悔沒有按照自己的欲望而行。慧音不過是女人,最多頭很硬而已,為什麼不讓她就範呢?明明那麼簡單的,為什麼不做呢?

因為,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所以才會這麼沒出息,對自己生氣。
不只如此,這一條巡邏小徑已經成為伸展舞台,正好來到高嶺之花拒絕成為戀人的橋段。失去人生意義的告白者沒有得到同情,反而遭到台下觀眾的譏笑。如果可以的話,她會毫不猶豫演起演員失格,下台毆打每一個嘴角翹起的爛東西吧?

因為是『如果可以』,她才能放膽妄想。
而在現實裡,她遵守對非人的諾言,將慧音還給她的日常,而她的日常不需要妹紅,因此妹紅的出現必然遭到嚴厲的否定。

令人不快的抖音、擦塞音、濁音分別由三個方向入侵三個半規管。非人的語言有這麼令人不爽嗎?為什麼明明聽不懂,卻會這樣生氣?他們到底在講什麼?不快,非常不快。

但是必須忍,必須要忍。
她要聽慧音解釋,她要聽到慧音未說完的故事,她要繼續認識慧音,她要繼續死纏爛打。
既然慧音是固執的生物,那妹紅也是!
如果慧音不肯面對她,她便等她轉過身來;如果慧音不肯說故事,她便等她開口;如果慧音不笑,她便等她笑。這是她的義務,怎麼樣都不能變的義務。既然是義務,就無關妹紅本人意志,單純為付出而付出。

於是,當妹紅走出竹林,仰望,俯視:皎皎明月,在夜空和田水相映,於是墨色的大地朦朧地有了漸層:各種樣貌的黑層層疊疊,構成十分厚重的畫面,天上一景,水上也一景。
她不禁讚嘆:

「是水天一色呀……」

妹紅注意到慧音一閃而逝的遲疑,像脫離薪柴的火星,雖然短暫,卻要人不注意也難。

『果然……又差點被騙了。』

不過,理由什麼的,不重要了。慧音遲早會告訴她的,反正時間很多。

-----

這個夜,沒有蛙鳴,沒有蛩吟。
只有輕踩過硬土,帶走些許沃壤,摩擦的聲音。
慧音不用再浪費體力爬山,也不用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不用犧牲自己的睡眠。
所以,還未子夜,她已經回到打著燈籠出門的地方。
按照往例,她便會挑燈夜戰,繼續完成工作。

但她沒有。

她撤下燈籠裡的光線,吹熄,又關上所有的門,所有的窗。

「妳在做什麼?慧音?」

妹紅還未解開謎底,她便感覺到自己被人緊緊抱住。那雙纖纖玉手,那葫蘆般的腰身,那又大又有分量的胸懷,那頭長髮的香氣,全是屬於慧音的。

「對不起。」她墊起腳尖,輕輕在妹紅耳邊,夾著濃濃鼻音「對不起。」

她是為了方才的漠視道歉。

「我不在意。而且不要老說對不起。大騙子才會一直說對不起。」
「對不起……」她還是講了。

兩人緊緊纏抱,彼此共享對方的體溫,但慧音又不說話,讓妹紅好生害羞,直說自己已經失去作為人類的欲望。其實慧音也是,性愛之類的根本與她無緣。雖然擁有能讓男人把持不住的好身材好臉蛋,但上白澤慧音不容許任何人侵犯,她身邊的人也是。

所以,這樣纏成一塊,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外面,有人嗎?」慧音怯生生地問道,和她白天的氣勢完全相反。
「連非人也沒有……嗯,沒有,放心。」

慧音胸口像洩了氣的皮球,慢慢從口中吐出積鬱的穢氣。這樣一來,妹紅就不會因為比她小而自卑了──太哀怨了,哀怨到妹紅根本不敢講。

「想知道……來到這邊的事嗎?」
「當然要!」她的心裡是這麼說的,不過為了繼續占上風而刻意鎮定:
「等妳很久了。」
「嗯……」

雖然緊緊抱著,但慧音的口吻又回到沒有任何感情,沒有偏袒也不可能通融,甚至讓妹紅以為是非人語言的聲音:

西皇給了上白澤慧音一艘船。
他命令慧音前往極東之地,為他找來更多非人的名字。
然而天知地知,西皇的算盤打的是什麼主意,慧音心中了然。
慧音用大謊言換取一條賤命,用屈辱換來一線生機。但西皇從來不打算放過她。

她毅然上了賊船,往東而去,奇蹟似地平安抵達東之國度。
上了陸,又往內陸而行,飢則食山果,渴則飲山泉,疲則坐山庭,倦則臥山林。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終於找到她的應許之地,也就是這裡。

那時的這裡與大陸一樣,有人,也有非人,為了生存,彼此攻伐,彼此獵食。
慧音不忍,於是來到村里。村民見人,皆稱神仙下凡,跪地而膜,冀求庇佑。
慧音允諾,又到非人之地,非人認出她,稱白澤渡東,力拱慧音為非人談判,護他棲地。

思考再三,慧音費時一月考察,立下界線,分三區,一以屬人,一歸非人。
而兩界中地,日屬人,夜屬非人。
人聞之喜:得沃野,得山溪,溫飽無虞。
非人亦喜:得高山,得茂林,可保棲地。
而二界中地,由上白澤慧音看顧巡邏,以維安寧。
於是,和平的日子,維持了好久好久。

然而安久必生亂。人因壽命有限,先後更迭,漸漸忘卻慧音立下界線的初衷。
年輕村人不服慧音保守而封閉的管理,屢屢向上白澤慧音諫言,卻反遭慧音懲罰。
於是有一青年,趁其外巡,盜其史書,打算要脅慧音取利。
然而風聲走漏,村民怒而緝之,逼得青年跨過邊界,逃離眾人追捕。
下一刻,青年便遭非人分食。
而他盜去的史書,也讓非人發現慧音的過去:

「上白澤慧音曾經背叛非人!」

非人聞之,莫不生怒,要慧音以命相抵。
而村民得知消息,卻表示支持,並自願協助她剷除非人。

於是上白澤慧音狠狠懲罰支持她的村民,又來到非人之地,磕頭請求赦罪。
她的誠心感動了非人,非人也鑒於她的管理,使人與非人這些年來一直相安無事,放了慧音一馬。
然而非人還是留了但書:

「再有反心,人里不存。」

於是,上白澤慧音戰戰兢兢,板起一張臉,繼續守護人里的工作。
而她為了避免再有村民滋事,便再挑起教育家的責任,拿起書本,生硬地當起教師。

「這樣……妳知道了嗎?」

妹紅什麼都知道了。

「妳的理想……真的值得妳這麼犧牲嗎?」

慧音在妹紅的肩頭磨蹭,手又抱得更緊,算是同意了。

「所以明明教得那麼爛,還是硬著頭皮上課的原因,是因為不想再讓那件事重演?」
「嗯……」
「所以妳又是要我拆房子,又是不拆,又是對我動粗,又是磕頭的……都是因為害怕非人報復?」

她硬梆梆的脖子在肩上抹來抹去的,是不同意。

「那是為了保護人里?」

她又點頭,像個槌子,每點頭一次,妹紅便折騰一回。

「可是我看妳明明怕得要死。」

妹紅才說完,便努力伸出手,壓制慧音的衝動:

「總之,妳很努力,我看得到。」輕輕拍她的背,輕輕地拍,輕輕拍。

慧音不會教書,可是她教出來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懂事。
慧音十分固執,但是她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修正,然後做得更好。
慧音不近人情,然而她總是在沒人注意到的細節,表現她的體貼。
這麼努力的慧音,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但,她這一生,已經注定孤單一輩子。即使是最接近她的妹紅,也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要問妳幾個問題。」打定主意,妹紅突然推開慧音「請妳誠實回答。」

看不見彼此的身影,但是頭貼著頭,卻能清楚聽到彼此的心:

「妳很寂寞?」「嗯。」
「所以,看到同是介於人與非人之間的我,讓妳動搖了?」「嗯。」
「我是唯一聽到妳心聲的人?」「……嗯。」
「如果可以,妳願意跟我在一起嗎?」「嗯。」
「但是沒辦法,對不對?」「……」
「因為不管是人或非人,都不允許我們在一起,對不對?」「…………」


「妳這大騙子。」


上白澤慧音是貨真價實的大騙子,不只騙了全天下的人,現在連最接近她的人也騙了。

「在白澤的理想和慧音的幸福之間,妳選擇了前者。」「…………」
「說得也是呢,數千年的矜持和一天的幸福,當然是前者重要。」「………嗚……」

妹紅很慶幸慧音看不到她的臉,她也不想看到慧音哭成淚人兒的模樣。

「所以──」「我求過他們……一邊磕頭一邊求……」

抽泣的聲音讓人好心疼。

「可是……不行,不管怎麼求,都…都不行啊……」
「人里那邊……也不行,對不對?」
「肯定不行……他們都是我、我教出來……嗚喔……很、很奇怪吧?明知道會惹事,卻還是一意、意孤行……」
「妳真固執。」

妹紅也快不行了,勉強忍住抽咽,卻忍不住斗大的淚珠直直掉,再怎麼咒罵也停不下。

「非人,只願意給、給我最後一晚……然、然後然後、後……」

她再也說不出來了。

「那,還我。」

妹紅也快語無倫次:

「把我的願望還我!把笑的願望還我!」
「……」
「不然,我就一直賴在這裡,等妳笑!妳自己看著辦!」

妹紅看不到慧音的笑臉,所以她繼續罵:

「快笑啊!妳快笑啊!笑得這麼難看!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好難看!」

於是慧音發出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聲音:

「……嗚呵,嗚哦哦哦……哦嗚嗚……」
「難聽死了……」

不管石美人怎麼笑,妹紅就是不滿意。

但兩人又抱在一起。

-----

當慧音打開門窗時,屋外已經有學生站著等待了。
她看了看天色……才矇矇亮,該是大家都還在夢與現實間掙扎的時刻,怎麼全都這麼早來上課了?而她又看看學生後頭:雖然很暗,但從屋舍裡也能看見不時瞥向她的目光。

「怎麼了?還沒到上課的時間喔。」
「我們今天想早一點上課。」帶頭的小姑娘這麼說,昨天挽著髻,今天卻編成兩條辮子。
「媽媽說,慧音老師昨天早上沒吃飯,所以多準備幾個團子,要我親眼看慧音老師吃。」
「我這邊也有,是昨天吃剩的魚。」
「秋葵。」

幾乎所有孩子都帶了早餐,要給慧音老師吃。
慧音雖然樂意,卻也看見孩子欲言又止,左蹭蹭,右蹭蹭的模樣。

「妳們還想問什麼嗎?」
「老師……那個……」有個男孩子壯了膽「昨天跟妳在一起的人,在嗎?」

慧音聽了十分納悶,抬起頭,想了半天:

「昨天……昨天……嗯……昨天嘛……什麼時候?」
「上課的時候,還有下午放學,一直跟在妳身邊的人。」
「不就是妳們嗎?」慧音眉頭鎖得更緊「難道還有別人?」
「有啊!就是……一頭白髮,穿得怪模怪樣,和老師很搭的怪人。」
「妳怎麼會把老師當成怪人呢?」
「呃……呃……」那孩子一時駁不了,只得說聲「對不起。」
「原諒你。下次不能再提了。」慧音看其他學生還有疑慮,於是正色:
「也許是我的錯覺,但你們是不是要聯合起來開老師玩笑呢?」

那些孩子面面相覷,愣半天說不出半句話,最後只好沉默下來。
而慧音看孩子們帶點沮喪又不解的神情,於是蹲下來,對著這些孩子說道:

「你們知道嗎?說謊是不對的行為。所以說謊的人要向被騙的人說對不起。」
「對不起。」那些孩子想了想,於是脫口而出。
「對不起。」而慧音老師也跟著向孩子們道歉。
「走吧,我們去吃飯。」而在孩子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慧音已經拉著他們進到房裡,打開所有的門窗透透氣,又拉張桌子來「謝謝你們的早餐。」

有個孩子眼尖,看見慧音老師的嘴角略略往上翹了翹,於是大喊「慧音老師笑了!」

「才沒有。」她馬上癟嘴「吃飯!」

慧音老師在學生喧鬧之下,暫時放縱他們胡鬧,好好享受了塗上醬汁,有點鹹又有點甜的團子,好好享受這頓豐盛的早餐。

-----

慧音正式露出笑容,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了。
當她決定讓其中一個孩子畢業之後,便衝著他咧出滿滿的笑容,有些粗魯,也很率真。
在場的人全都嚇呆了,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啊咧?大家,怎麼了?」
「……我的天啊!老師真的送我笑臉當畢業禮物了!」

大家看了又是眼紅,又是喝采的。

「石美人終於笑了!石美人終於笑了!」
「快把石佛請來看看,就是佛陀也要心動啊!」
「這、這是怎麼回事,真的要打仗了嗎?」
「嗯呵,你們說得太誇張了。」

她笑顏又開,像銀鈴般吟吟笑著:

「只是突然想開了。」
「噯!就為了慧音老師這一笑,大家不知道等了多久啊!」那人狠狠搓著幸運兒的頭髮「我當慧音老師的學生時,也是朝思暮想盼著她呀!」
「是這樣嗎?」慧音依然止不住她的笑容。
「唉!妳看看妳看看,咱們這慧音老師就是這麼遲鈍,所有人都在打著燈籠找她,她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呢!」
「呵呵,真是對不起……」

慧音突然往窗外看去,雖然笑容依舊,卻少了點喜氣。

「怎麼了嗎?慧音老師?」
「嗯?沒有,沒事,就這樣吧?」
「怎樣?」
「就這樣。」

慧音自顧自地結束話題,繼續進行畢業典禮。


而窗外看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顆很大很大的榕樹,榕樹枝葉茂密,從外頭根本看不出什麼,但裡頭卻別有洞天。
妹紅就在這裡定居,名義上把它當作定居。
她看見慧音咧嘴,卻失聲大笑:

「唉唉,都練習那麼久了,怎麼還是笑得這麼難看?」

她真想告訴所有村民,上白澤慧音每天晚上都在房間裡練習露出笑臉,差點都要抽筋了。
「這個大騙子,真的把大家都騙光光──其實這傢伙一點也不遲鈍,腦袋瓜精得很,總是早人一步設想喔!所以你們全被她騙了啦!哈!」

又輕笑幾聲,雖然有些微慍,不過妹紅不認為那是遷怒。
她還是願意等待慧音,她也是個固執的人呀。
只是,笑完之後,剩下的卻全是空白了。
躺在不甚舒服的枝椏上,妹紅只能盡全力回想那一天所有發生過的事。
但她不管再怎麼想,也無法回憶全貌。
她開始痛恨身為人類,總是會忘卻什麼的自己。

「唉……所有的幸福,都被趕跑了吧?」

她又開始嘆氣了。

-----

那是……很久以前的回憶了。

「唉……」

妹紅的思緒突然被中斷,遠處傳來彈幕互擊,十分嘈雜的聲響,五光十色的讓人目眩,連妖怪們也躁動不安了。

『好不容易能想起什麼的……』

妹紅嘆了口氣,不再嘗試回憶,望向天上一輪滿月。月明星稀,把這片夜的丰采都搶去。
她實在懶得再回憶過去了──雖說如此,她總是不聽自己的勸,每當夜闌人靜時,就會閉
上眼睛,試著從早已風化的沙塵裡拼湊出一塊石頭,即使最後還是宣告失敗。
該說這是固執,還是什麼嗎?她也搞不清楚了。

「轟!」

遠處又傳來一聲爆炸──這片竹林也不安寧了嗎?
是說,最近的怪物越來越多了呢……這幾年光是聽到的事件就算不完了。能搞定嗎那傢伙?大概不行吧?嘛,反正也不重要了,既然有越來越多厲害的傢伙出現,什麼人啊還是不是人什麼的,那種制衡早就被打破了吧?

算了,反正與她無關。

但就在妹紅轉過身又準備思考的同時,一連串破空聲響,夾雜濃重的煙硝味,跟隨風壓,
掃過妹紅。這惡戰打著打著,竟來到她身邊了。

「不會讓妳們碰那個人類一根手指的!」

而她聽到聲音,不覺望去,是個綠色的身影。

『啊,是她啊。』妹紅這樣想著『又在逞強了嗎?』

而她對峙的那個紅白相間的身影──呀,就是她啊,專門搞破壞的。遇上她,慧音肯定擋不下來吧?

「轟嘎!」符咒爆裂,慧音也用了不少符卡,但對手依然游刃有餘。

不過,看著綠色的,雖然長著角,其實很嬌小的背影如此認真的模樣,妹紅好像又回想起什麼了…

「撫慰……吧?」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起什麼了。
大概,看到她的身影,就是一種撫慰吧?
就像月亮永遠是最顯眼的,就算變得再多,她還是在那裏,縱有陰晴圓缺,在就是在,所
以正是撫慰──唉,算了,意義不明,該說是語無倫次了吧?

正好慧音也敗下陣來了,作為接替,是該會一會新來的魔王了:

「唉,在這樣的夜晚也有傻瓜會出門啊?」



                                                                                                        慧音的物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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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補充:

故事中的西皇是改編自黃帝的故事,所以東帝就是蚩尤。
所以慧音變成大騙子的原因,就是因為她竄改歷史,於是黃帝成了中國人的祖先

所有的引用皆來自網路參考,而網路上可以找到的據典除了山海經(涿鹿之戰、刑天、朱厭、饕餮)之外,尚有東方朔神異經(窮奇)、葛洪著抱朴子(白澤為黃帝獻圖)、馮贄著雲仙散錄(試著解釋為什麼白澤要為黃帝獻圖)

引用這四種上古神話生物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或多或少都跟黃帝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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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不管是網路版或實體書版都已經寫完發表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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