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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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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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轉貼】 饕餮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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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精采呢...
美食果然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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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先進的跳動筆

名望的騎士

此地無銀三百兩

  
  十四、蓮心果
  
  江都七八月間,藕風香荷鋪滿塘,水紅菱、雞頭米當新上市,街上每日都能看到推著板車賣這些生冷時鮮的小販。


  聽說,菱角還是那些池中自種的味佳,野生菱肉生脆,煮熟了卻不太粉。

  歡香館裏的桃三娘則善烹一道鮮菱雞湯,整只小母雞、火腿熬出白湯,再放入剝殼菱肉,極其美味。又有性補的雞頭,桃三娘說用防風熬出的藥水浸泡,就能保得經月不壞,一鬥雞頭用防風四兩即可。

  近來天氣著實炎熱,但小秦淮河裏也長出不少荷葉浮蓮,附近一帶的小孩午間常去那水邊遊戲,我便也跟著一塊去,有時還能采到蓮蓬,摸到小螺。不過娘是不許我下水去游泳的,她說女孩子大了,就得有個女孩子樣,再熱也不能跟那幫野小子似的脫衣服,讓人看見很不成體統的,以後找不到婆家……可我並不太在意。

  竹枝兒巷中一戶林家,有個比我小三歲的弟弟,都叫他小永的,因爲他瘦小又生性怯弱,其他孩子就都不願意帶他玩,他平素也很少出門來,只愛待在家裏的,後來他娘親年初沒了,爹很快又娶了個後娘,那後娘對他倒也不錯,還常常鼓動他出門去玩,有一次我到水中摸石頭,看見他獨自坐在水邊發愣,太陽光曬得他額頭都是汗,臉膛紅彤彤的,我便摘一片荷葉讓他頂在頭上:“擋著頭,別中暑了。”

  他接過葉子,見我還站在水裏,突然好像想到什麽,用荷葉捧起水來,朝我‘嘩’地一潑,我反應過來也連忙用手劃水潑向他,他身上都濕了,一臉的水卻很開心地笑,自此就把我當成最可親的大姐姐,若去小秦淮河邊玩就必定要叫上我。我有時摘了蓮蓬,也帶著他一塊把蓮蓬送去歡香館,桃三娘幫我們剝出蓮子並曬乾攢起來,待攢到約有半斤多了,就把它去皮、心,篩磨成粉後,和上糯米粉、冰糖,蒸出一小甑切糕來給我們吃。

  小永起初對生人都感到生疏畏懼,看見桃三娘總不敢作聲,但第一次嘗到蓮子蒸糕後,對桃三娘再也不害怕,也親近起來了。

  這一日,何二買回半簍子鮮雞頭,桃三娘便讓我和小永一塊坐核桃樹下剝殼,難得今天有風,這一行街道望去,滿眼都是楊柳翠綠,蔭涼絲絲拂動了生氣,我把烏龜也帶來了,頭靠在核桃樹身上,看著烏龜在身邊溫吞地爬,慢慢地想睡。

  小永不會剝,拿著個雞頭在手裏跟我說:“像我家種的酸石榴。”

  我把一個放到烏龜的背上,龜背隆起駝不住,又滑下來了,差點砸到它的腦袋,它伸長了脖子睜著小綠豆眼兒看著我,好像瞪著我似的,我把它抓起來放到頭頂:“你生什麽氣呀?”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微弓著背的婆子,到歡香館歡香館門前就停下了,我擡頭看著她,只見她擡頭看了看上方的招牌,估計又不識字,低頭正好看見我,就問道:“小妹妹,這兒是歡香館麽?”

  我點頭。

  “哦,那就是了。”婆子自語了一句,擡腳便走進裏面去。

  整個兒的雞頭要剝開不容易,桃三娘又不讓我們用刀怕割了手,只拿個小竹刀讓我們弄,小永沒幾下就煩了,拿著小竹刀去挖地上的螞蟻洞。

  不一會兒,桃三娘就送那婆子出來,一邊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都記下了,夫人口味清淡,須得少鹽少油、新鮮乾淨。”

  婆子點著頭,走到門口低頭正好又看見了我,像是想起什麽:“誒?這丫頭是你家的麽?我老糊塗差點忘了最重要一節,夫人守寡多年,謹守婦道,這多年來就沒出過家門半步,家裏無論劈柴、燒水的下人,也全是女的,男人絕不許踏入招家半步,就因爲知道歡香館是你老闆娘親自掌勺,她才願意給你做這個生意,要是男人做的飯菜啊,我們家夫人是必定不會碰一指頭的,你可記住了,做好飯菜送去時,不能帶你家夥計啊,不然去了也只能在大門外候著……嗯,這丫頭看著還挺討喜,你去的時候就帶著她罷。”

  桃三娘陪笑道:“多謝婆婆提醒,我曉得了。”

  “那我先走啦。”婆子笑吟吟走了。

  “江婆婆慢走。”

  我看著那婆子慢慢走遠:“三娘,她方才說讓你帶我去哪?”

  桃三娘俯下身來看小永挖土,拍拍他的頭笑著道:“別把核桃樹的根挖壞了,樹會疼的。”

  “誒?真的嗎?”小永驚訝地睜大眼睛。

  桃三娘點點頭,把盛雞頭的籃子和小竹刀拿著往後院去了,我起身跟進去:“三娘?又接到什麽大買賣了?”

  “也不算什麽大買賣吧,住在羊巷那邊一戶姓招的人家,要款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所以讓我給做一些飯菜送去。”

  “招家?”我想了想:“招寡婦?”

  “嗯,明天晚上,所以先來跟我說定了。”桃三娘點頭。

  招寡婦家我是知道的,街坊很多嬸娘在一起議論過她,說起來那招家是做綢緞莊生意的,城裏城外房屋、田地都有好多處,也算一等的殷厚富庶,但可惜一連幾代人丁單薄,上三代都是單傳又短命,才把家當交到這一代手裏,還不到兩年光景,少當家年紀不過三十歲,卻突然得了天花惡疾死了,身下半個子嗣也沒有,惟遺下個孀婦帶著一歲的獨生女兒自守家業,而這位招夫人倒是謹守婦道,料理完丈夫的喪事,此後便呆在家中再沒出過大門一步,我還記得隔壁嬸娘說起她時,搖頭感慨,那招寡婦原是位大戶人家,知書達禮的小姐呢,她剛嫁進招家那年到廟裏上香,她就曾親眼見過這招寡婦,生得可真是美貌,哪知這麽年輕就守了寡,真是薄命啊。

  “三娘,招寡婦呆在家裏也能知道你做菜的手藝好啊?”我興奮地問。

  桃三娘淡淡一笑:“說起來,這兩年收成都不好,天災不斷的,肯多花銀子吃飯的人也少了。”

  小永走了進來,雙手裏合著一隻麻雀,只露出尖尖的小嘴和驚恐萬狀的眼睛:“月姐姐你快看!它剛才從核桃樹上飛下來的。”

  我說:“別被它啄一口,很疼的。”

  小永搖搖頭:“方才我捉它的時候,一用力就把它的翅膀給折了一下。”

  “小永想炸雀兒吃?”桃三娘也湊近來看。

  小永又搖搖頭:“那些哥哥們經常捉雀兒回家吃,但我不喜歡。”

  “但是你已經把它翅膀弄傷了,它飛不起來了吧?”我讓小永的手稍微打開一點,察看麻雀的翅膀,的確是折了。

  “那我把它帶回家養傷。”小永有點懊喪。

  這時一向不多話的何二也走了過來,桃三娘便問小永:“你還想讓它飛嗎?”

  小永點點頭。

  桃三娘指著何二:“這個叔叔會變戲法,你把雀兒給他。”

  小永聽話地過去雙手把麻雀遞到何二手裏,何二神情淡漠也不作聲,雙手接過麻雀,他靜默了半晌,忽然雙手鬆開,‘嘩’地幾下撲騰展翅聲音,麻雀徑直飛上了半空之中。

  “誒!麻雀飛起來了!”小永驚訝地望天大喊。

  “好厲害!”我看看何二,又望望天空的那只麻雀,只見它飛快地繞了兩圈,就停到了屋檐上頭,‘嘰嘰喳喳’地叫了幾句,然後又跳來跳去,十分精神活潑的模樣。

  桃三娘對此情景卻並不在意,回頭去對何二吩咐道:“明天要做燕窩菜,你先去把我叫你收起來的那點找出來,發好備用吧。”

  芙蓉雞燕窩羹,隔水清燉一盅燕窩,然後另取小母雞一隻,去骨刮下肉剁碎成茸,配山藥條、綠菜絲,加勾芡鹽水作稠羹;但它吃法略有講究,做好羹後且暫與燕窩分器皿盛裝,待送到客人家中上桌分羹時,才在每碗羹裏分別舀入燕窩。

  蜜鴨,洗淨後去頭頸,腹內填進去皮和苦芯的白蓮子、紅糯米、雞頭米、火腿片、去核紅棗後,棉線縫嚴,整只浸入香料醬汁中一個時辰,取出後周身用薑汁調蜂蜜塗滿,便置於炭火上炙烤直至皮色金黃,再入砂鍋同海參塊同煨至熟爛。

  糟蒸肉,用陳年香糟濾去渣滓,切裏脊肉片,灑陳年太雕同蒸。

  我靜靜地呆在一旁看桃三娘做菜,挨著身邊與我個頭一般高的水缸,聞到三娘放在缸沿上一簇青水芹所散發出的淡淡沁涼氣味,還有一尾大鯉魚在水裏遊得歡。

  除了這幾道肉菜,最重要的還有點心。

  桃三娘將冰糖、荸薺切小丁調入藕粉白漿中,表面淋一層糖桂花,進籠屜蒸時間不到一刻,拿出來就是一甑晶瑩的藕粉桂花糖糕,聞起來已經十分香甜,我咽著口水看桃三娘把糕放到一旁去晾涼,又轉身去忙著舂茯苓:“三娘,我幫你吧?”

  “嗯?哎,好啊。”桃三娘便走開,讓我站在她的位置:“不要太用力,保證都舂細了就行。”

  “這是要蒸茯苓糕吧?”我問。

  “嗯,粳米粉和糯米粉都是現成的,待會按比例加白糖一拌,上籠蒸就行了。”桃三娘說著,又去做最後一道鹹點心雜菜素包子;一大早她就已經和好麵團、剁好餡料了,現在包好一蒸就成。那菜餡聞著很香,是將鹽揉過的芥菜擠水,然後配油炒過的豆腐乾、冬菇一塊切碎,拌的時候還加入了芝麻油,我看桃三娘包包子也是別致,她總將包子上的摺兒捏得像個元寶,然後再在元寶的中央印幾顆炒作金黃的芝麻。

  “已經申時二刻了?”桃三娘低頭看著日陽透到院子地面上的影子道:“酉時之前就得送到招家去,月兒,幫三娘到前面去拿米醋來,就是櫃檯旁邊架子上那個白瓷瓶子,瓶口已經用蠟封好的,待會要一塊送去的。”

  “噢。”我答應著趕緊到前面去,輕易就找到了她說的醋瓶,忽然小永跑進來:“月姐姐、月姐姐,你看我摘的蓮蓬!”

  我回頭看見他一頭一臉不知是汗還是河水,衣服濕漉漉的,一隻手裏果然拿著幾支長莖的綠蓮蓬:“哎?好大的個兒,怎麽找到的?”

  “藏在葉子底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小永得意笑道。

  我拿了醋瓶便帶了小永一塊到後院去,桃三娘已經在做茯苓糕了,正說笑間,那江婆婆從外面跑了進來,一看見桃三娘就用誇張的語氣贊道:“哎呀!好香啊,我在大街上就聞到啦!”

  “呵,婆婆您怎麽來了?”桃三娘連忙笑著招呼。

  “不妨事,正巧我剛到生藥鋪去抓藥回來路過,人年紀大啦,毛病多。”江婆婆拍拍手裏的一包東西。

  這時何大倒了一杯茶送過來,江婆婆並不伸手接,只是讓他放在那裏,然後才過去拿起來喝著,我起初對她這一舉動沒有在意,但後來去了招家,才知道這是招家的規矩——

  當桃三娘提著盛菜的食盒,我尾隨其後捧著點心的食盒,通過兩道門,穿過招家氣派的前廳,乃至來到後面一幢二層精致小樓的院子裏時,我發現招家上上下下竟然都是女人,幹灑掃雜役的都是婆子,兩個腰圓膀大的粗使丫頭正在搬一架屏風,在院子一面搭著一座鬱鬱蔥蔥的葡萄架,架下擺了一張八仙桌和椅子,兩個收拾得十分利落的丫鬟圍攏在一個穿一身白衣裙的婦人身邊,其中一個爲婦人扇著扇子,另一個則正遞上一碗茶:“奶奶請用茶。”

  江婆婆上前稟道:“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送菜來了,奶奶先過目吧?”

  我捧著點心盒子總怕摔倒,所以眼睛一徑看著地,這時站定,才擡起頭望向那婦人,這一看不要緊,倒把我給嚇得手差點一哆嗦;倒不是那招寡婦長得像夜叉,她年紀看來與桃三娘相仿而已,長著一張瘦削的瓜子臉,面容十分白皙,不施胭脂只塗著白粉,雙眉細長,目光冷峻而犀利,我甫一擡頭不期然間與她對視,頓時心裏一驚,好像犯了錯似的連忙又低下頭去。

  桃三娘笑吟吟地掀開食盒:“不知道奶奶的口味,請過目吧,若有什麽不滿意,我馬上回去重新做了來也行。”

  招寡婦這人看來也是不苟言笑,她只是略瞟了幾眼,微皺了眉頭:“那道羹看來還不錯,蒸肉這麽油膩膩的,誰吃?”

  江婆婆趕緊說:“換了這個,不要了、不要了!”

  招寡婦不作聲,桃三娘又從我手裏接過點心盒打開來,招寡婦又看了看,突然指著其中一樣問:“這是什麽?”

  “這是藕粉桂花糖糕。”桃三娘答。

  “哦?我嘗嘗。”招寡婦吩咐道,旁邊丫頭便去拿來刀和筷子,小心切下一片來盛在小碟裏,與筷子一齊送到招寡婦手中,招寡婦夾起糕送進嘴裏,我仔細看她吃東西,只見她的口只是輕輕張開一點,那糕幸好是切得薄,才送得進去,我暗地思忖:“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大戶人口的禮數吧?”

  招寡婦抿著嘴,我幾乎看不見她咀嚼,過了半晌,她才點點頭:“嗯,這糕點味道不錯,比我們家廚房裏做的好多了,歡香館老闆娘的手藝果然不是虛傳。”

  桃三娘謙虛笑笑:“哪里哪里,這微末伎倆,糊口罷了。”

  招寡婦從袖子裏拿出一方手絹,略拭了拭嘴角,我明明沒看見她嘴巴上沾了什麽,大概是她只要吃完了東西,就得拿手絹擦擦吧?話說起來,她的手好漂亮呢,尖尖長長的,又白又細……那頭上的發飾也好漂亮!額角別了幾顆圓潤素白的珠串,頭上斜插著幾支銀花嵌玉的釵。

  “奶奶,要不我到巷子口去接表少爺……”

  “咳!容兒你去看看小姐的字寫好了沒有。”招寡婦眼角也不瞥地打斷了江婆婆的話,側頭去對丫鬟吩咐道。

  “是。”丫鬟領命走了。

  江婆婆語塞,許是當著我們這些生人面,很是丟了臉,那張長滿摺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麽僵了半晌,招寡婦端起茶碗要喝茶,舉到一半,看見江婆婆還站在那,便淡淡地道:“你先忙你的去吧。”

  “是。”江婆婆只得走了。

  可她沒叫桃三娘和我走,所以我們都不作聲地站在那。

  招寡婦慢條斯理地呷了口茶:“嗯,老闆娘,你還會些什麽菜色?”

  “呵,不外乎那些葷素小菜。”桃三娘也不卑不亢。

  “嗯,老闆娘做的點心就很好,明日你再做些送來。我多愛吃些蓮子菱藕這樣的東西。”招寡婦說話的語調聲音緩慢低沈,但卻像是一種不怒自威的命令,讓我沒來由地覺得她可怕。

  “對了,再過幾天就是十五,也該準備些東西,送去高郵露筋祠裏供奉。”招寡婦想起來什麽,便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是,想必帳房會準備的,我再去吩咐他們一聲別忘了。”丫鬟答得很乖巧。* * *

  當桃三娘帶著我退出招家,一齊往回去的路上走時,我還十分疑惑不解:“三娘,爲什麽要去供奉高郵的露筋祠?只聽說過供奉神佛的,卻沒聽過供那裏的?”

  “那你知道露筋祠的故事沒有?”桃三娘反問我。

  “聽說過的呢,那裏供奉了一位叫荷花的女子,因爲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不肯進屋裏去男人共處一室過夜,所以被蚊蟲咬死了。”我回憶道。

  桃三娘點頭笑道:“招家奶奶是個寡婦,她當然要去供奉露筋女了。”

  我想了想:“因爲她是寡婦?嗯,對了……我聽說烈女寡婦都要立貞節牌坊的,死後就能成神仙。”

  前方就是一座木橋了,一輛馬車軋著橋上木板發出‘蹦蹦’的聲音,正往我們這邊走來,這條路很窄,我們本能地往邊上靠了靠,馬車是往羊巷進去的,從我們身旁跑過,掀起一陣塵土,我捂住口鼻,不經意間擡頭望向桃三娘,她乜斜的目光投向馬車,這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她的嘴角上揚,似乎透露出一絲莫名叵測的笑……


   * * *


  桃三娘用蓮子做的一道甜點小食,叫蓮子纏,我問她爲什麽叫這個名字,她說因爲要把煮熟去皮、苦心的蓮子拌薄荷霜、洋糖,讓蓮子在其中滾過沾滿整顆,然後微火爐上滿滿烘乾,這其中糖會慢慢融化,能拉出絲絲縷縷的粘絲,這就像纏住蓮子一般,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字。

  煮桂花糯米糖藕,也須注意,不要用老藕,因爲它一煮成泥,沒有形色了;用白粗嫩藕,切去一頭灌糯米入藕孔,再用竹簽封口,加糖與桂花煮半個時辰,以軟熟爲宜,桃三娘讓我嘗嘗,告訴我這糖藕必須以牙咬就斷但不沾牙爲最好。

  至於不好吃的藕節,桃三娘也告訴我個訣竅,把藕節洗淨淤泥,曬乾攢收起來,可以加紅棗煮藕節茶,能開膈補腰腎,和血脈,尤其有止血散瘀的功效,產後婦人和吐血病症者飲用最好。

  山藥糕,我也會做的,先熬出甜紅豆餡,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爛,和上一點糯米粉,冰糖化水後調勻,拿糕模子印出一塊塊巴掌大的紅豆餡山藥糕,再上籠屜蒸熟即可。

  我問桃三娘說,招寡婦家裏真的一個男傭人都沒有呢,寡婦守寡要守一輩子,那些大人都說,這是命,一品誥命夫人也有很多守寡的,守住到死,下葬埋了墳上都會冒青煙……

  桃三娘笑笑:“冒青煙?誰看見了?”

  我搖頭說不知道。

  桃三娘指著廚房屋頂的煙囪:“燒柴禾才有青煙,寡婦的墳頭爲啥有青煙?寡婦心裏還有什麽放不下了?燒成這樣?”看見我驚詫的神情,又摸摸我的頭:“說笑的。月兒,貞潔性靈對於女子自然是最重要的。”

  “噢……”我撇撇嘴,對這話半懂不懂,也就不以爲意。

  做好這幾道點心,看看天已近晌午了,我便先回家去了。

  日頭炎炎,知了蟲在柳蔭間聒噪,沒有一點風,青石板的地面都曬得發白。

  我走到竹枝兒巷口的家門前,無意間往巷子裏望了一眼,巷子裏很安靜,遠處的拐角一塊凸起的石板上坐著一個小個兒身影:“小永?”

  小永光著上身坐在那裏,低頭看著地面,雙腳來回蹭著,我走過去喊他:“小永,自己坐在這裏幹什麽?”

  小永把一顆石子兒踢得‘咕嚕嚕’滾出好遠,擡頭看看是我,又低下頭去,咬著嘴唇卻不說話。

  我更覺奇怪,蹲下身去看他的臉,發現他額頭都是汗:“怎了?”

  小永的嘴扁著,搖搖頭,眼淚卻突然滾了下來:“弟弟沒了。”

  “什麽弟弟?”我更驚訝,據我所知,小永並沒有兄弟姊妹啊。

  小永抽噎著,用手背擦了眼淚:“二娘肚子裏的小弟弟沒了,剛、剛才她在院子裏曬衣服,摔了一跤,就流好多血……嗚嗚嗚,二婆婆說是我貪玩把水潑地上的……”

  “啊?”我呆了一呆,小永叫二婆婆的,是他二娘的娘親,那些老太婆的嘴巴說話肯定十分難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小永才好。

  小永吸幾下鼻子,就不肯再哭了,仍是咬著嘴唇低著頭,雙腳胡亂地踢著地面。

  這時娘從院子開門走出來喊我:“月兒、月兒!”

  “哎!”我趕緊答應了一句,然後拍拍小永的肩膀說:“下午再找你玩兒啊,別亂跑,碰到人牙子!”

  跑回家,我娘拉著我進屋,我正納悶娘幹嘛突然叫我,娘小聲說:“小永他二娘剛掉了孩子,那是血光之災,你這兩天先別近他了,怕會沾上穢氣的。”

  “噢……”我被娘那種神秘兮兮的語調和神情嚇到了,只能點頭。

  飯桌擺著早上吃剩的稀粥和小菜,我和娘倆人坐下喝粥,但我心裏還是有點擔心小永:“娘,小永他二娘……真可憐。”

  我娘點頭:“她才嫁進來半年吧?人挺好的,對小永也不錯,唉,怎麽這般不小心?她老娘氣急了剛才一個勁兒罵小永,我們家都能聽見。”

  “哦。”我想怎麽在歡香館沒聽見,又或許因爲我和桃三娘一直在後院做點心吧,鍋瓦盆叮噹響,所以聽不見了。

  我跟娘說,下午還得陪桃三娘去羊巷招寡婦家,娘又問了我今天學做了什麽,我便告訴她,現在我爹娘已經把我當桃三娘的學徒看待了,常念叨說歡香館的老闆娘不但人好,手藝更好,我跟在她身邊幹點事,總比到外面瘋跑瞎玩的強。

  午後,老天突然變了臉,不知從哪飄來一大團陰雲,‘呼隆隆’滾過一聲悶雷的震響,稀稀拉拉的水滴就掉下來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天,起初以爲雨會下得很大,然後很快便止歇,但等了足有半刻鍾,那雨珠子只是不緊不慢地往下落,連不成線。

  “來,打傘走吧。”桃三娘找出兩把油紙傘,一把是新的,印著淡淡的黃色花紋,一把則是舊的,傘紙一處邊沿都被撕開了小口,但卻是漂亮的淡藍色,桃三娘讓我用新傘,她自己打這把舊的。

  “嗯。”我接過傘並拿起一個食盒,這裏面盛著四隻黃酒清蒸鴿子雛,我不曉得桃三娘怎麽突然想起做這道菜來,但也沒多問。

  我跟著桃三娘身後,我倆各撐著傘走過柳青街,過了小秦淮,轉過兩條巷,再穿過二道街口,我忽然疑惑道:“誒?三娘,這條路繞遠了?”

  桃三娘站住腳,回頭看看我,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撐著的舊傘上,傘被雨水打濕了,顔色就變深了,反而與她身上那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很配:“這裏可以到羊巷的後頭,我們從那邊進去,我聽說那邊野生著很多好看的蔦蘿,還有紫紅、大紅的牽牛花,所以想去看看。”

  “噢?蔦蘿?就是爬藤開小紅花的蔦蘿嗎?還有大紅色的牽牛花?”我驚訝問道。

  “是啊。”桃三娘點頭,又無奈看看天:“可惜下雨,牽牛花肯定都蔫了。”

  “如果花都蔫了也不怕啊,那我們還可以改天一早過來看。”我笑道。

  我其實從未走到過羊巷的巷尾,這一代似乎原來有過個宅子,但已經坍塌破敗得十分厲害了,只剩下幾面矮牆根還立著,三五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更顯得綠葉蔥郁。果然有好多牽牛花爬滿了這裏,樹幹和泥牆上到處都是,但花的確都蔫了,看起來都是髒髒的紫顔色。

  我張望一下,沒看見桃三娘說的蔦蘿,便打算走到泥牆那一面去看看,但地上都被牽牛的綠葉藤蔓鋪滿了,我要走過去的話就得踩在它們之中。

  桃三娘連忙喊住我:“別進去,小心踩到蛇。”

  “有蛇也是草花蛇吧?我爹說草花蛇不咬人。”我不在意地說道,擡起腳小心地往裏走。

  雨已經漸漸小了,輕輕的風吹得樹葉子‘沙沙’地響,我不想把牽牛的藤蔓都踩爛,所以每一步都先用鞋子挑開一些才把腳跟下地,其實地上很滑,泥都成了漿,我有點後悔往裏走了,這鞋子是娘親手給我做的呢,專門揀出爹做活兒用剩的木片削好磨平做底子,這樣下雨走路也不怕的,但鞋面要弄髒了回去洗還是麻煩。

  桃三娘笑著說:“回來吧,那邊好像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

  “噢。”我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撐傘,又怕被藤蔓絆倒摔跤,因此十分手忙腳亂的,桃三娘在前面走:“這邊、這邊,這條小路應該是通往羊巷裏面的。”

  “三娘,等等我。”我喊道。

  一陣風‘沙沙沙’吹過,把梧桐樹上的雨水都吹得掉下來,飄到我臉上,差點濺入我的眼睛,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卻聽見耳後的‘沙沙’聲更加急促起來,不像是風,我擡起提食盒的手擦了擦臉,才回過頭去‘沙——’

  地面的野草和花葉藤蔓被一個黑影帶著揚起,我定睛一看,卻被眼前的情景嚇懵了!

  一根碗口粗、立起有一尺多高的長頸子上,撐著一顆笆斗大的黑腦袋,一對足有鴿蛋大的黃色眼睛瞪住我!

  我頓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在那裏怔怔地盯住它,手裏的食盒‘嗙啷’一下掉在地上,我才回過神來:“蛇……有蛇!”我腳卻軟得跑不動了,想邁開步逃,卻不由得跌坐在地。

  這是一條大得離奇的黑蛇,不知道是從哪竄出來的,吐著血紅的信子,張口欲噬的樣子,我顧不得手上身上都是泥水,硬撐著趕緊再爬起來,往後跑:“三娘!三……有蛇!”

  但我跑了兩步又摔倒了,我驚恐地回頭望向那蛇,但還好那蛇並沒有追著我來,反而是低下了頭去拱我掉到地上的食盒,食盒傾倒著,那裏面裝的幾隻鴿子雛滾了出來,大蛇張開大口咬住其中一隻,津津有味地吞咽起來,完全也不理會我了。

  “月兒!怎……”桃三娘似乎聞聲趕了回來,但一句話說出一半就止住了,一把拽起我就往後退。

  我慌亂之中,手裏還拿著那把傘,桃三娘拉著我走,我就順手朝那蛇頭上用力擲過去,然後跟著桃三娘頭也不敢回就跑了。

  一直跑出了好遠,進了羊巷,我們才停下腳步。桃三娘放下手中的東西,俯下身仔細摸摸我的臉和手:“月兒,你沒受傷吧?”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但跟桃三娘在一起,我就安心多了,回頭往來路看看:“還好,那蛇沒追來啊。”

  桃三娘嗔怪地道:“讓你別走進去,你偏不聽,你看這身衣服都髒成什麽樣子了。”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再次發覺手上少了東西:“三娘,那鴿子被蛇吃掉了……傘也丟了。”

  我很不好意思,但桃三娘沒怪我,只是說算了,不值什麽。說著話,我們就走到招家門口了,我說我這副樣子,就不進去了,桃三娘說也好,便讓我在門前等她。

  看門的是個身形魁梧的大娘,她給了我一張小板凳,讓我坐在大門口一隻石獅子的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凶巴巴的,我一句話不敢問,完全聽她的話坐在那兒,可我身上髒兮兮的泥水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淌,那大娘似乎看在眼裏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趕我到別處去,只是扁著嘴用鄙夷的目光來回掃過我幾次,我只好低頭去擰我的衣褲,假裝沒看見,可不曾想這更觸到她的眉頭,她終於大聲說道:“哎!哎!小丫頭,這裏我中午才沖洗了一遍,你看你鞋子上都是泥,踩的這些黑腳印喲,還把髒水都擰到這兒,待會還得我再沖洗一遍……”

  她嘮嘮叨叨地說教著,不比罵好聽多少,我沒辦法,只好攤開手哪兒也不敢動了。

  這時由遠而近駛來一輛馬車,車上蓋著油布,馬蹄子和車輪碰地發出的聲響使得那守門大娘立刻從門裏探出頭,馬車果然在招家門口停住了,守門大娘拿出一把傘上去迎接:“表少爺來了。”

  車門簾子掀開,走出一個戴著頭蓬的男人,我一眼就認出他,他是江都這一代有名的富戶茶莊王員外家請來的點茶高手,之前也常到歡香館吃飯的和凝皖和公子。

  原來他就是招寡婦的表弟啊。我心裏暗忖道,也難怪啊,招寡婦的娘家是大戶人家,跟和公子家裏是親戚也不奇怪啊。

  和公子目不斜視,徑直走入大門裏去,桃三娘還未出來,我只好坐那繼續等。

  不一會兒,桃三娘出來,這時雨也停了,她提著空食盒帶我往回走,我想問她要不要回去撿那被我扔在牽牛花叢裏盛鴿子的食盒,但我想起那蛇還是後怕,就沒敢說出口,桃三娘好像也完全忘了這回事,我便問她有沒看見和公子,我剛才看見他進了招家。

  桃三娘怪道:“沒有啊,我也沒看見招寡婦,就看見她的丫鬟,聽她說招夫人不舒服,整日都待在樓上房間裏沒下來,我只是去了趟廚房,在那順便和江婆婆聊了兩句而已。”

  “噢……”


   * * *


  自從那天我在巷子裏看見小永並知道他二娘小産的事之後,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看見他,因爲娘告誡我這段時間別太去親近他,所以我心裏雖想起不免擔心,卻也真的不敢去找他玩了。

  第四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家院子裏收衣服,突然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有人喊:“不好了,快去喊林家小永他爹,他家小永溺水了……”

  “啊?”我也嚇了一跳,手裏的衣服差點掉到地上,也來不及多想,把手裏的衣服扔回屋去,我就出了家門往小秦淮跑去。

  小永已經被人救起來了,河邊圍著好幾個大人,都是這附近認識的街坊,一個大叔正在拍他的背,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吐出幾口水醒來了,正‘哇哇’哭著。

  “我說小永,天都快黑了,是不能到水邊玩兒的。”一位嬸娘在一邊絮叨:“水裏陰氣重,天黑了小孩子就不要自己到水邊玩……”

  小永抽抽噎噎地說:“我看見有個比我小的弟弟在水裏玩,我就……嗚嗚嗚……那個弟弟一轉過來,他居然沒有臉!嗚嗚嗚,我嚇一大跳,就掉水裏頭上不來了……”

  “沒臉的弟弟?”我只覺得背脊一陣發冷,周圍的幾個大人也都面面相覷,一時反而住了口不知該說什麽,恰好這時小永的爹趕到了,他連連謝了大夥,就把小永抱起往家走,有個嬸娘還提醒他,最好帶小永去找生藥鋪的譚大夫看看,開個壓驚的方子吃吃,再要不找個卦姑、師婆看看,小永的爹一邊答應著一邊走遠了,我見其他大人都散了,但我又不好跟著小永他爹走,但更不敢繼續留在這裏,便習慣性地就朝歡香館跑去了。

  歡香館裏客人不多,桃三娘在櫃檯打著算盤算賬,一眼就看出我的神情有異:“月兒,又怎麽了?”

  我便把小永方才溺水的事跟桃三娘講了一遍,桃三娘點頭:“難怪剛才聽見外面鬧哄哄的。”

  “小永是看見鬼了嗎?”我問,說到這個字眼,我就心裏不由地一陣寒毛聳:“爲什麽是個沒有臉的小孩子模樣?”

  “那河裏……”桃三娘繼續打著算盤,漫不經意地道:“什麽東西沒有?哪些人家裏吃打胎藥把孩子打下來的,因爲胎兒和胞衣都還小,不至於像那些已經下地的孩子那樣,死了也得拿到野地去埋,但就在自己家院子埋了,又不舒服,所以啊,都扔到河裏啦……沒長成的孩子,哪有臉?”

  “啊?”我聽傻了。

  “老闆娘!來兩碗陽春麵!”有兩個個客人進來,一邊坐下一邊嚷。

  “哎!”桃三娘連忙過去招呼。

  我猶在發怔,難道說,小永他二娘的孩子也是扔進河裏去了?但我只聽說過打胎打下死孩子,但沒有見過,只知道很小很小……小秦淮裏偶爾能看見飄過淹死的雞,但絕沒見飄過死孩子……我又打了個寒顫。

  剛才叫陽春麵的兩個客人是兩個腳夫模樣的男人,說話聲音都很大,桃三娘到後院去給他們張羅吃的,他們倆人喝著茶,就說起來:“你聽說沒有,羊巷後面那片荒地裏鬧妖怪?”

  另一人說:“聽說了,那後面原來不是有一幢祠堂麽,上百年的房子早就破敗了,現在也沒人去收拾,地契更是找不到了,不過上月就有人晚上經過那兒,莫名其妙就被打昏了,第二天家人找到他,弄醒來看,身上什麽也沒丟,人也好好的,但就是一臉黑氣,回家以後就病了,現在還躺著呢。”

  “他們有人說是女蛇作祟。”挑起話頭的人壓低了一點聲音神秘兮兮說道。

  “什麽是女蛇?”另一人果然感興趣。

  “女人呀,心裏面存著念頭唄!就是那種……”這人說到這就笑起來,笑得很難聽,兩個男人湊到一起,說話聲音更小了,我聽不見,但我也覺得那人很噁心。

  何大端著面出來,桃三娘過來拍拍我:“來,幫我去剝點菱角肉,待會做湯要用。”

  “好。”我便跟她到後院去,方才那二人說的話桃三娘估計也是聽見了,所以她才把我支到後面來的,但她沒有說什麽,我也就不問了。

  招寡婦病倒了,聽說病得不輕,吃不下什麽油膩葷腥東西,有時候會想吃桃三娘做的點心,常叫江婆婆來歡香館傳話讓她做好了送去,有一次我在後院幫桃三娘剝蓮子,聽她站在磨盤邊和桃三娘閒話:“請過好幾位大夫來看過病了,說是心腎不交,所以噦逆不止,什麽傷中,乃至心虛赤濁,十二經絡血氣不暢……唉,我都忘了還說啥了,數了一大堆病兆,總之都是心病難治,就開了方子,吃了好多服藥都不見起效,銀子還花了不少!嘖嘖,我家小姐也擔心得什麽似的,整日陪在夫人身邊傷心難過……”

  桃三娘也唏噓道:“小姐今年才七八歲吧?希望夫人病體儘快痊愈啊,雖說人命天定,但夫人是個貞潔尊重的好人,也不能就扔下年幼的小姐啊。”

  “可不是麽!”江婆婆嘖著嘴皮子搖著頭:“咳,我走了,先回去,下午你做好就送來吧。”

  “行,您先回吧!”桃三娘爽快答應送了她走,待她折返回來,我問:“三娘,招寡婦是得的什麽病?很難治好麽?”

  桃三娘俯下身看著我剝蓮子,笑了笑道:“她是心病,心病難治。”

  “是什麽心病?”我還追著問。

  “她的心病自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桃三娘用手撥了撥簸箕裏我已經剝好的蓮子:“這兒該有半斤了,足夠用的,你先歇歇吧。”

  “沒事兒,我不累。”我伸了伸懶腰,然後看著桃三娘把這些蓮子拿去倒進一隻砂罐裏,加入水和幾勺白糖,便封固罐口,放到慢火上去熬。

  我曉得她這樣煨熟蓮子,是要煨出整顆不散的粉甜蓮子,必定是做點心要用到的了,但她沒有去掉蓮子裏的苦芯,我覺得奇怪:“三娘,不去芯嗎?”

  桃三娘笑笑搖頭:“治心病,就要留‘芯’啊。”

  我沒明白什麽意思,只有愣在那裏,桃三娘忙完了,便拉我到前面去:“來,陪我坐坐喝茶去。”

  我跟她到前面去,桃三娘剛點了一壺梅鹵茶,我就看見有一個男人拉著小永,一邊低頭和他說話,一邊在歡香館門前的街上走過去,但那個男人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我完全不認識他,他怎麽會拉著小永走?是他家遠道而來的親戚?

  我走到歡香館門口去,喊了一聲:“小永!”

  小永完全都沒聽見我叫他,跟著那人繼續往前走,我又更大聲喊:“小永!”他還是聽不見,桃三娘也走出來:“怎麽?”

  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顧不得對她說清楚,就喊著小永的名字跑過去,帶著小永走的人聽到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似乎一驚,然後一手抱起小永也跑起來,我更加大喊道:“小永!別跟他去,小永……”

  那男人跑得比我快,但我這一喊就引來街上其他人的注意,在生藥鋪做學徒的譚承正好走過,看見這個陣勢便上前去一手擋住那抱著小永的人:“出什麽事了?”

  那個人把小永往肩上一扛,奇怪的是小永竟一動不動、毫無反應:“走開!關你什麽事?”

  譚承也不管他,就伸手去摸小永:“小永怎麽啦?”

  那人擡腳就要踹譚承,這時旁邊又有別的街坊喊:“哎哎!怎麽回事?”

  這人終究還是心虛,突然就把小永像扔個麻袋子似的朝譚承身上一推,自己撒丫子就跑了,譚承總算接住小永還退了幾步踉蹌,我跑到面前,气喘吁吁:“小譚哥哥,小、小永他……”

  譚承把小永放到地上扳過來一看,只見他牙關咬得死死的,口角流著涎,眼睛翻白半閉著,譚承驚道:“呀!剛才那是拍花子的,小永讓他下了藥了。”

  這時已經驚動了好多人,周圍街坊都圍攏了過來,看見小永這副形狀都說:“趕快送他去藥鋪找你家譚大夫。”

  “噢噢!”譚承答應了趕緊抱起小永就往藥鋪跑,好幾個大叔和嬸娘也跟著一道走了,但我沒跟去,想來那麽多大人都在,我去也必定沒什麽用的,桃三娘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月兒,回去喝杯茶吧。”

  桃三娘倒是氣定神閑的樣子,方才那事她根本沒有看見似的,也不在意,我曉得她向來如此的,也不覺得怪異,坐下來後,她又拿出一塊早上蒸的松糕讓我吃,我一邊吃著一邊問:“三娘,小永不會有事吧?”

  桃三娘搖搖頭:“會有什麽事?”

  “我不知道啊。”我擔憂地說。

  “沒事的。”桃三娘笑道:“小孩子出生到長大,總有一些磨折,但過去了就好了。”

  “真的?”

  “三娘何時騙過你?”

  五成的稻米舂磨爲粉,加四成的糯米粉、一成的茯苓粉,溫水調勻和出軟面,再用擀麵杖攤出巴掌大的薄皮,熬好的整顆粉甜蓮子舀出一勺,包入薄皮中,薄皮再紮成一個小肚子口袋形狀,袋口處捏出好看而平整的摺子,就如縮進繩子般模樣,十分可愛,整整做出一籠屜來,約數十個一齊上鍋蒸。

  “三娘這叫什麽?”我流著口水問。

  “點心果子,名字也是隨意取的罷了,就叫蓮心果吧?”桃三娘笑著道。

  “蓮心果,好聽!”我點頭,在鍋邊巴巴地等著看蓮心果何時做好。

  還有一道鮮菱雞湯,桃三娘也盛好一盅放到食盒裏,就這湯和點心,待會都是送去給招寡婦吃的,何二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揉著白麵,他是在做晚飯要賣的餛飩,桃三娘跟他交代了幾句,就帶著我出門了。

  招家今天靜悄悄的,進門的時候那位身形魁梧的大娘也是沒精打采的樣子,給我們開了門,也不作聲就回去繼續坐到她門房的椅子上,我隨著桃三娘走進去,修葺得井井有條的院子裏看不見什麽人,也聽不見人聲,那些婆子丫鬟都去午睡了?

  江婆婆不知從哪突然拐出來:“誒?三娘你來了,我正想到大門去迎你呢。”

  “來了。”桃三娘笑著簡短答應道。

  “我們奶奶今天難得精神好了點,剛搬了桌椅在院子裏坐著呢,跟我來。”江婆婆引著我們到了上次那片有葡萄架的院裏,招寡婦還是穿著一身白,頭戴著抹額,但額角卻包著一小塊紗布,端著杯子正在喝茶,我們來了,只是冷冷地覰了一眼,沒有作聲。

  “奶奶,歡香館的老闆娘把點心送來了。”江婆婆回話道。

  “好,放著吧。”招寡婦懶懶地答。

  我不禁盯著她的額頭看,想是她不小心自己摔跤磕壞的?

  丫鬟把食盒接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後把一碟形象漂亮的蓮心果端出來放到招寡婦面前,招寡婦沒有去看,只是半閉著眼養神,幽幽道:“給她們錢讓她們走吧。”

  一個丫鬟就去屋裏拿銀子,桃三娘笑容可掬地對她謝過,接過丫鬟的錢,便告辭走了,臨走時,我還在看招寡婦,她額頭的傷……總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來究竟什麽感覺。

  桃三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一手提著空食盒一手牽起我往外走,就在我們跟著江婆婆後面,要轉出這片院子時,突然聽見葡萄架那邊傳來‘砰鐺’一聲像是瓷碗類砸碎的響,然後丫鬟驚呼道:“奶奶!奶奶你怎麽樣了?”

  江婆婆頓時一驚,轉身往回跑去,口裏說道:“哎呀,奶奶怎麽了?”

  桃三娘也帶著我一塊折返回去看,遠遠就看見招寡婦面前的地上一地茶水,先前她手中的茶蓋碗也四分五裂散在那裏,她本人則捂著額頭往地上栽倒下去,幸好旁邊的丫鬟扶住了她,正嚇得大叫。

  江婆婆也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攙住她:“奶奶怎麽了?”

  招寡婦似乎暈眩得厲害,臉白如紙,一隻手盲無目的地舉起亂擺著:“和、和……”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桃三娘身後。

  江婆婆急忙道:“奶奶的毛病又犯了吧?”

  一個丫鬟道:“是啊,奶奶最近頭疼得厲害,自從那天一個不留神自己摔一跤撞傷了,就疼得更不得了。”

  招寡婦大呼一聲,一手推開身邊的人,江婆婆沒站穩一個四仰八叉倒地,別的丫鬟還要近身去拉,可招寡婦卻像瘋了一樣拼命去推搡這些人,桌椅都被她‘呼啦啦’地推翻了。

  我驚得還沒回過神,身邊桃三娘忽然把空食盒放在地上,然後朝招寡婦走了過去,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但見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那張倒塌的桌子旁,翻在地上的那碟蓮心果恐怕都沾了泥了,她撿起一個托在掌心,她的舉行似乎也讓招寡婦愣住了,只見桃三娘擡頭笑吟吟地望著招寡婦,然後把手掌中的蓮心果遞到招寡婦面前:“招夫人,你的心有病?你的心裏不舒服?”

  招寡婦一時間似乎著了魔似的不作聲,也不鬧了,目光定定地看著桃三娘,半晌,目光又移到她的手上,最後,更讓人驚訝的是,她好像搶的一樣,把桃三娘手中的蓮心果雙手奪去,狠狠地送進嘴裏,腮幫子頓時漲得鼓鼓的,但她也恍然無知地咀嚼起來,透過桃三娘的身邊,她看見地上那碟蓮心果,立刻又瘋了地撲過去,蹲在地上就拿起一個個點心狼吞虎咽起來。

  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她們肯定都沒見過招寡婦這般模樣,但我看桃三娘,此刻的她臉上若無其事,唇角卻帶著一絲若有即無的笑,然後她還不忘提醒丫鬟:“快給你們奶奶倒水吧,別噎著了……待會就扶她上樓去歇息吧,她必定心裏有事不爽快才這樣的……”

  看她們七手八腳終於把招寡婦攙上樓去了,桃三娘才帶著我退出招家,往回走。

  我一點不明白招寡婦究竟怎麽了,桃三娘微微笑:“你那天不是看見了姓和的那人麽,其實那人怎麽會是她表弟。”

  “不是表弟?”我仿佛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桃三娘點頭:“守寡的女人,其實真是可憐呢,可是有什麽辦法?她們的欲望又有誰能知道?就算大家心裏都曉得,但也沒人肯承認。最基本最小的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會慢慢變得越來越大,最終無法遏制……不過,”桃三娘又冷冷地笑了笑:“但一邊要幹出格的事,一邊又自己騙自己,矛盾之下,就難免不出意外。欲望只會越來越大的,表面上這個填滿了,但不知道另一個更大的麻煩又來了,如果沈浸在裏面不能自拔,那最終只會把自己逼瘋。”

  我忍不住問:“招寡婦會瘋掉?”

  桃三娘搖頭:“那姓和的繼續和她往來,就難保招寡婦不會走到絕路。”

  “那姓和的爲什麽要這麽做?”

  “就像蛇愛吃鴿子、愛吃青蛙、愛吃田鼠,你說它爲什麽要這麽做?”桃三娘反問,我便答不上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姓和的男子竟是條修煉數百年的黑蛇精,最喜噬人靈氣,但這是後話,招寡婦吃了桃三娘做的蓮心果,似乎那陣子身體就好多了,常派江婆婆來請桃三娘做蓮心果等點心;而有一次無意中,還聽得生藥鋪的譚大夫說,蓮子主治心虛不寧、噦逆不止、十二經脈血氣不暢、煩熱等等病症,我疑惑桃三娘難道是因爲深知招寡婦的病症,才專門做出這點心爲她治病的?但若她真像幫她,就應該不止做這些了,況且她又曉得招寡婦與那和公子的事……可惜桃三娘的心怎麽想,我是猜不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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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騎士

此地無銀三百兩

        

十五、蛇木耳

  從山東販糧遠道而來的客商到柳青街的歡香館吃飯,臨行時送了桃三娘一袋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據說這是當年第一茬的黃熟,所以叫‘趕麥黃’。


  桃三娘便把這米磨成了粉,另外再將黃豆泡去了皮,磨出豆漿煮開然後才和麵,面和得稍稀一點,然後待它發酵半日,晚飯前就在籠屜上攤好一塊蒸布,小米麵攤在蒸布上,面上還印入八九顆蜜棗,大火蒸半刻鍾,掀開蓋,一大盤黃澄澄、熱騰騰的,且還有一種特殊的米香四溢。

  我看著鍋裏一個勁兒地流口水,桃三娘連布把整個糕拿出來放在平板上,用刀把它切出大小相等的塊,一邊對我說道:“幫三娘去把風爐子裏的炭點著,點好了給你一塊糕吃。”

  我一聽,二話不說趕緊去給爐子點火。

  桃三娘看著我一徑笑,我把紙摺子點著了扔到炭裏,再用扇子輕輕扇著:“三娘,用風爐做什麽?”

  桃三娘隨口道:“待會有客人來,正好要用。”

  “什麽客人……”我這句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前面跑進來一個小廝:“老闆娘原來在後面忙,我們家少爺來了。”

  桃三娘點頭笑道:“我洗洗手,就來!”

  我朝裏面偷望一眼,原來是江都有名的王員外家大公子,王葵安來了。看見他來,就知道必定還有一位他的至交好友,茶道高手和凝皖和公子也在,難怪桃三娘讓我先點好風爐子,原來是未卜先知他們要來,所以事先準備好給他們烹茶用的。

  我點好爐子,何大就過來把它搬出去了,桃三娘也忙著到前面招呼,我看四下裏沒人,就過去抓起一塊糕,在手裏吹了吹就送進嘴裏,忽然聽見不知哪里傳來‘噗哧’一下的笑聲。

  我口裏咬著糕,睨視了四下裏一圈,何二不在,這個院子裏除我之外,沒有別人。

  聽錯了吧。我心安理得地繼續吃著糕,這時何二從側門進來,他背後馱著一大袋木炭,手上還抱著一大捆木柴,我看見他便打招呼:“何二叔回來啦!”

  何二向來比何大還要寡言少語,我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什麽特別驚異的表情,但他突然看見我,卻頓時一雙眼睛瞪圓了,我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還以爲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連忙用衣袖蹭了蹭,然後再看何二,他的神情依舊沒變,但他的目光好像不完全是看著我,我疑心驟起,他好像在看著我後面——

  我回過頭去,我身後是一口大水缸,桃三娘常在水缸裏養一二尾活魚、種幾片浮蓮的,然而這一刻,我卻看見一個淘氣的男孩子正蹲在水缸的邊沿上,用一種得意的神情也正看著我。我嚇了一跳,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夥;黑黑的皮膚和曬得粗糙又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好像沒有眉毛,只有一雙傲氣的大眼睛正微微帶著一絲像是嘲弄的笑,身穿一件土色的褂子,光著髒兮兮的腳丫,卻那麽穩穩當當地蹲在水缸邊沿,好像完全沒有失去平衡掉下來的危險。

  這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喜歡欺負人的德性,剛才笑的也是他吧?我嘴裏的糕還沒咽下去,但已經從剛剛的驚訝裏回過味來,他看來和我一樣大罷了,是剛才從前面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溜進來的吧?

  誒?我想起什麽,我的烏龜呢?方才我帶著我養的烏龜一起來歡香館,並把它放在水缸裏的浮蓮葉子上的,這會兒怎麽不見了?平時它就算不在葉子上,也會遊到水缸沿邊扒著邊慢慢浮游在那的……不會是沈進水底去了吧?

  我顧不得許多,連忙跑過去朝水缸裏看,翻起葉子下不見,水底也只有那黑鯉魚在默默地一動不動。

  “喲!在找什麽?還是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麽美人。”男孩子口吻誇張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

  我不由心裏一陣無名火起,擡頭直望向眼前這男孩,他還那麽蹲在水缸沿上,看到我怒瞪著他,卻好像忍俊不住似的,反而爆發出更響亮的笑聲:“饞貓一樣的醜八怪丫頭,別盯著我看呀!”

  他好像成心要氣我,一邊這樣說著,一邊還站了起來,嬉皮笑臉做出趕緊避開我的樣子,惟有一點奇怪的是,他好像雜耍高手一樣,不需要扶助任何東西,腳下就是能站得那麽穩,然後他又輕巧地一跳,從水缸沿上落到地面,

  我真的生氣了,沖著他喊:“要你管!你才是!髒小孩!討厭鬼!”

  那男孩一手摸摸自己粗硬的頭髮,不懷好意地笑道:“喲!醜八怪罵人了。”

  我氣得差點捏碎了手裏的糕,但我還想找我的烏龜,便不理他,低下頭去看水缸周圍一圈的地上,也許烏龜剛才爬出來掉到地上也未可知。

  可看了一圈,地上也沒有。

  一定是那個討厭鬼把我的小烏龜藏起來了!所以他才故意說話激我!我平素都躲著這些男孩子遠遠的,就是知道他們愛惡作劇欺負女孩,壞透了的!

  轉頭去望那男孩,他已經蹦到何二面前,何二臉上的驚詫神情已經褪去,恢復以往的冷淡,正彎腰把手裏的柴放下,然後解開捆柴的繩子,開始把粗的和細的挑揀開來,男孩興致勃勃地搓手頓腳:“哎!終於換了過來,果然輕鬆不少。”

  何二覰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是前面的客人中有人帶了樂器吧?

  桃三娘急匆匆走來:“何二,上次沒用完的幹荷葉你放在……”桃三娘說了一半的話突然停住了,她看見了那個男孩。

  男孩也轉過頭去,嘴角上翹地望著桃三娘。

  桃三娘只是一愣,但隨即恢復常態:“哎,變成這樣子,差點沒認出來。”說罷,就自顧著忙去了。

  男孩子好像本想著桃三娘會說點什麽,但桃三娘的反應似乎讓他失望了,他撇撇嘴。

  我抱定烏龜必定是被他拿了的,揀了處乾淨的地方,把手中的糕放下,然後氣勢洶洶地走到男孩面前:“討厭鬼!是不是你把我的烏龜藏起來了?”

  男孩子雙手叉著腰上,挺著胸脯:“什麽烏龜?哪有啊?”

  我盯著他身上看了兩圈,的確,他穿著那麽薄又沒袖的褂子,怎麽看也沒地方能藏住我的烏龜:“那你是把它捉了藏什麽地方去了?你、你肯定是把它藏到哪個旮旯裏了!你快還我!”我氣急了,我從來不敢和男孩子吵架,但我的烏龜就這麽不見了,這裏除了他之外,不可能還有別人會動它。

  桃三娘找出了幹荷葉,拿到水邊去沖洗,見我在這嚷嚷居然也沒在意,就跟何二說道:“把糟的花肉拿出點來,還有那曬的茄子幹,對了,趕緊泡上蝦米,待會要用……還有,他們要吃雞爪子,你配上醬瓜、生薑,拿菜油給他們炒一碟去。”

  男孩子不安分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嘴裏念道:“我可沒藏你,有本事你自己找啊!我沒拿你的,怎麽還你?”

  “別抵賴了,肯定是你拿了,還我的烏龜!”我氣哼哼地追著他後面喊。

  忽然,男孩子站住,我跟著他後面走差點一頭撞在他背後,連忙也止住步,只見男孩豎起一個指頭做側耳傾聽狀:“慢著!”

  我一愣:“什麽?”

  男孩子回過頭來,他豎著的手突然在我額上大大地彈了一個暴栗:“聽!響吧?”

  我的頭‘噔’一下,眼前差點一昏,待回過神來,那男孩子又跑遠了,還不忘朝我做個鬼臉:“哈!好響!”

  我氣得差點想哭,摸摸額頭,碰到這種男孩子,我果然還是只能躲得越遠越好,想到這,我不作聲,訕訕地去拿回我咬了幾口的米糕,然後坐到一邊吃著,並留意一下地上到處哪里有烏龜的蹤影。

  又有個小廝跑到後面來:“老闆娘,我們少爺喊你來一下。”

  “好。”桃三娘應聲出去了,我怕那男孩再跑來捉弄我,便也跟著桃三娘一起往前面去,在靠櫃檯的一張空桌子前坐下。

  只見那和公子與王葵安正在圍欄邊的桌子坐著,一起還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以前曾見過的,是江都有名的楊春閣裏數一數二的娘子,叫桂卿和愛月,和公子隨身帶的童兒在一旁風爐子前扇火烹茶,那穿黃衣裙的愛月在彈琴,桂卿則嘴裏嚼著什麽,一邊聽琴一邊唇角帶著微微笑意。

  桃三娘走過去,桂卿便對桃三娘說了兩樣她想吃的點心,問桃三娘會不會做,桃三娘答會的,王葵安就趕緊催促桃三娘快去給桂卿做來,桃三娘走了,王葵安就問桂卿嘴裏吃的什麽,桂卿說是鹽餞的橄欖,王葵安就非要她拿出來幾個給他吃,桂卿開玩笑地說不給,王葵安就非要搶,還起身走去搜她的身上,弄得桂卿一徑地笑,一邊躲閃開去。

  愛月忽然發起脾氣,把琴弦用手一撥,道:“你們太吵了!我不彈了!”

  和公子笑著招呼她:“茶烹好了,過來喝一杯吧。”

  愛月便坐到和公子的身邊:“這兩人總跟小孩子似的,那麽鬧。”

  和公子不以爲意,笑著安撫她,並讓童兒先給她倒茶。

  我吃完了米糕,覺得口渴,就到放酒和茶壺的架子去找水喝,卻不知怎麽和公子轉過頭來正好看見我,就對我招招手:“誒?小妹妹,你在這兒啊?過來、過來。”

  他向來給人感覺溫和,他此刻對我笑的樣子,也十分善意沒有害,我有點怯,但還是走過去:“你叫我?”

  和公子點頭,旁邊的愛月卻掩嘴笑:“你招惹這孩子幹什麽?”

  桂卿在旁邊搭腔:“你沒看見這孩子生得可標致了?你看她那臉皮子嫩得!”

  和公子不理她們,只是示意童兒把自己面前一隻空杯子倒上茶,然後端杯子遞給我:“小妹妹,你也嘗嘗?”

  “啊?”我沒反應過來。

  “呵,這是武夷熬片。”和公子說了一個我不懂的詞。

  我不知是接還是不接好,那愛月便走來,從和公子的手裏接過杯子,然後俯下身把杯子送到我眼前:“嘗嘗吧,小妹妹。”

  我覺得要是再不接受,就有點太沒禮貌了,但我向來只喝過三娘點的梅鹵茶、花茶,卻從未喝過這種烹製過的茶,只得接了過來,這碗茶湯顔色很深,黑中透著朱紅,聞起來氣味也沒有花茶那種清香,我只得喝了一口,哪知入口頓時苦澀得皺緊眉頭。

  愛月笑起來:“怎麽?”

  “苦……”我勉強咽下去,只覺得舌頭到喉嚨裏,像是喝了煎藥的味道,趕緊把杯子還她。

  旁邊的桂卿和王葵安看著我的樣子大笑起來,愛月起身把茶杯還給和公子,和公子的神情沒變,還是與方才一樣,溫和善意地看著我,但那杯讓我喝過的茶,我起初以爲他換倒掉或者換個杯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來喝了。

  愛月則一直以袖掩嘴微笑著,看看我再看看和公子,重走到我身邊,一手搭在我肩上,輕輕捋了捋我的額發:“喲,這孩子還長著個美人尖尖,要是好好打扮一下,真是小美人呢。”

  我被她弄得很不自在,往後縮了縮,忽然就在這時,從圍欄外飛進一個東西‘砰鐺’一聲,煮水的童兒‘哎呀’一聲喊,只見那風爐上的砂罐被一塊飛進來的石頭砸得一歪,差點沒整個翻到地上,裏面茶水也濺出不少,我與屋裏其他人一齊望出去,只見剛才還在後院逗我的那個淘氣男孩手裏拿了幾根長長的柳枝,末梢各綁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然後他就在那把石塊甩來甩去,柳條吃不住石塊,就順著慣性飛出去了,剛才一塊就正好砸中風爐。

  “哪兒來的野毛孩!”王葵安罵了一句,他的小廝則作勢要衝出去把那男孩拽住打一頓。

  和公子擺擺手:“算了、算了。”

  我正想趁機跑開,不曾想愛月一把拉住我:“小妹妹別走啊。來,陪姐姐坐這兒吃點心。”

  不由分說,就將我拉到他們的桌子前按下,我推辭說剛吃過了,王葵安就不耐煩道:“這孩子怕生,你讓她在這幹什麽?”

  愛月也只是和我開玩笑,便放開我:“我是看和公子喜歡她,才留她在這。”

  “愛月真大方……”桂卿和王葵安故意打個眼色,兩人又笑。

  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趕緊溜掉了。

  桃三娘正在炸肉圓子,就是剁碎成醬的半肥瘦肉加香蕈、荸薺一起調好味道,然後捏出的圓子再油炸作金黃色,見我走來的模樣,便笑問:“怎麽?”

  我指指外邊:“剛才和公子要我喝他們的茶,好苦!”

  “呵,他們那些茶喝多了會醉的。”桃三娘答道。

  我又想起我的烏龜來了:“對了,三娘,有沒看見我的烏龜?剛才我把它放水缸裏了,後來怎麽看不見了?”

  “你的烏龜?”桃三娘奇怪道:“它剛才還在這裏的,不過好像又出去了?”

  “出去了?爬去哪了?”我詫異道。

  “喏,從側門出去了。”桃三娘繼續低頭炸她的圓子。

  “啊?它能爬那麽快?”我聽說趕緊追了出去。

  出了側門,就是柳青街,街上有幾個人來回地走過,但石板路面上光溜溜的,沒看見有烏龜的蹤影。這麽一小會,它能爬多遠?

  我往草叢裏找,也沒有,不會是被人撿走了吧?

  我一路找回竹枝兒巷口,卻意外地看見烏龜就在我家門口趴著一動不動。

  “誒?怎麽跑回家來了?”我立刻欣喜地過去捉起它,它半昧著眼睛,好像在打盹,我把它舉到眼前:“你自己跑回家來幹嘛?”

  烏龜的眼皮子翻了翻,卻沒理我。

  我抱著它推門進家:“現在會知道亂跑了,把你關家裏面。”

  娘聽見我的聲音,便喊我進去,拿了一包包好的衣物,讓我送別人家去,我便答應著走了。

  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殘暑昏昏沈沈的熱似乎每一天都在消退,大街小巷都有了點秋意,走過一家小小的祠堂,那熏黑了的門庭裏飄出嫋嫋的線香氣味,有一些白薄的簾子在微風裏輕輕拂動。

  好些天沒有下雨了,路邊幾棵桂樹上的葉子都蒙了塵土,我也沒心思留意它是否開了花。

  包袱送到保揚河畔的一戶張家,我就回來了,這一段路不算近,但我一邊看著路邊景致一邊走,也不覺得累。

  路過一家門前,還正好看見個婆婆給一個和我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子在修面,我認得那婆婆,是這一帶有名的梳頭婆,上午總能看見她梳籠著光潔的髮髻,背著家什在街上急匆匆地走,原來她家住這,此刻那婆婆是用嘴咬住一根細線,兩手使長線交叉,在女孩臉上來回拉扯,聽娘說很疼的,所以我還從未修過。

  我想看她接下來會做什麽特別好吃的,就跟在後面也進廚房,桃三娘把那木耳放到砧板上,卻不急著弄它,而是轉身去看竈臺上滾著的一鍋羹湯,我湊過去看,是用菇絲、筍絲、金針菜等材料做的素羹。

  這時,前面傳來王葵安大聲吩咐小廝的聲音:“你們快去茶莊帳房那裏支五十兩銀子,就說我要的。”

  一個小廝可憐巴巴地說:“可是,老爺吩咐過……”

  “你讓帳房隨便挪個數把帳填了就是啦!五十兩銀子而已,又不是什麽大數目!快去!”說著一疊聲把那小廝趕出門。

  桂卿的笑聲則在一旁響起:“王大少爺不怕回去挨員外的板子?”

  愛月的聲音又道:“話說王少爺身子不好,之前府上還因爲鬧蛇,給鬧出了人命,現在可好了?”

  “那蛇啊,說來也是奇怪,你們沒見過呢!不然肯定嚇死!”

  桂卿揶揄他:“說得這麽大口氣,就你不害怕?你敢把它打死不成?”

  “我看見過它不止一回了!”王葵安氣哼哼道:“我當然不怕!”

  桃三娘聽得不由抿嘴一笑,低聲道:“蛇一口就能把他給吃掉。”

  我小聲問:“三娘,真有那蛇嗎?”

  “當然有。”桃三娘正說著,忽然前面王葵安大喊:“老闆娘!”

  桃三娘應聲出去,我扒在門外往裏看,只見一個好像是王家的小廝,手裏捧著個東西,我仔細一看,竟嚇了一跳,那也是個盒子,裏面同樣盛著一朵大木耳,王葵安得意洋洋地說:“還以爲只有和公子的表姐家那富牆貴宅裏能長大木耳,不曾想我們家今天也長了一朵,我爹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吃不得太多這涼滑食物,倒便宜了我!老闆娘,你今晚索性給我們做一頓木耳大菜好了。”

  我再去看那和公子,卻意外發現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陰沈凝重著,也不說話只是端著茶杯喝茶。

  我心裏油然升起一種不安,爲什麽與和公子有關的兩家人家裏都長出這樣奇怪的大木耳?看和公子的神情,莫不是有什麽緣故?

  桃三娘一疊聲答應著,去接過那一盒木耳回到後面,看見我愣在那裏,便笑道:“怎麽?”

  我搖搖頭。

  桃三娘把盒子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你說這木耳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呢?這東西怕不會有毒吧?”

  正說著,和公子忽然走了進來,桃三娘忙對他笑道:“誒?和公子別到這兒來,仔細油污弄髒了衣服。”

  那和公子陰沈著臉,走到面前低聲道:“把這兩個扔掉,換別的木耳做菜。”

  “這是爲何?”桃三娘的語調我聽著卻像是明知故問。

  “你就按我說的做好了,反正你是開門做生意的,問那麽多沒用。”和公子冷冰冰答道,這與他平素待人的淡定完全不同。我在一旁看著,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桃三娘把盛木耳的盒子放下,遠處忙著活的何二忽然也停了手,望向這邊,但桃三娘面上並沒有慍怒神色,還是微笑著道:“我開這店做生意,這店裏的事情自然還得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做就對了。客人是來吃飯的,我就做客人想吃的東西罷了。”

  和公子想再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一甩衣袖轉身而去,我看他走進前面,趕緊扒到門邊往裏偷望,只見他也不坐了,跟王葵安道:“王兄,我剛想起今日還約了從臨安來的一位知交,就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那位現正在臨安府衙供職的好友,他申時左右應該就能到邗渠畔的逍遙客棧了,都怪愚兄健忘,我們現在啓程吧?”

  “噢,那趕緊走吧!”王葵安也立刻站起身,讓小廝快備馬車,然後又喊桃三娘,要拿回那兩個珍奇木耳,和公子阻止道:“不若這樣,讓老闆娘烹調好之後,把做得了的木耳菜直接送到逍遙客棧去好了?”

  “也好,逍遙客棧的廚子手藝也未必就比這兒的老闆娘好。”旁邊桂卿介面道。

  於是一行人便急急忙忙上車走了。

  我十分詫異:“三娘,和公子怎麽這就急忙走了?”

  桃三娘搖頭笑笑:“怕他的尾巴被夾著了。”

  “他的尾巴?”我完全不懂桃三娘在說什麽。

  傍晚我在家裏廚房做晚飯,炒的我們自家種的黃芽菜,涼拌一碗蓬篙,我娘念叨說:“你爹說今天天黑之前就回來,這會子也不見人。”

  正說著,爹就推門進來了,娘趕緊迎出來,我爹放下褡褳,我把熱菜端到桌上,爹想起什麽,道:“方才我路過運河邊上,在逍遙客棧門口正好碰見了歡香館的老闆娘,她和夥計是去送飯菜給客人,我和她正打個招呼,不曾想就看見個怪事,你們說有多稀罕?”

  “什麽怪事?”我娘見我爹賣關子,便拍了一下他肩頭。

  “那逍遙客棧裏,吃飯睡覺的都是那些有錢人,那門口也總是停著不少馬車,河裏也聽著那麽多船,今天不知哪里吹來的邪風,竟從水裏冒出好多條蛇來,大大小小都往岸上爬,個個都是烏黑的身子,嚇得那些人亂喊亂叫,把不少馬都驚了。”

  “啊?鬧蛇?”我娘頓時嚇了一跳:“沒咬著你吧?”

  “沒有,我到那的時候,蛇都被打死了,那些家丁雜役個個都夠狠的,把打死的都扔到一堆去,我看足有七八條,歡香館的老闆娘還說,可能是哪條船上帶來的,我說哪有人會在船上帶蛇呢?而且我只聽過耍猴戲的,卻沒聽過耍蛇的呀!”我爹哈哈大笑。

  “歡香館的老闆娘可比你見多識廣呢。”我娘笑道,只要爹沒事,她就不擔心了。

  “瞎說!我覺得是現在入秋了,蛇都出來找食吃呢,養肥了好過冬睡覺不是。”

  我隱隱覺得沒有這麽簡單,不知道桃三娘是不是真的把那兩個大木耳做成了菜肴送去給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了,那和公子似乎很不像讓他們吃那木耳的,桃三娘也說過那木耳可能有毒。

  與爹娘一起吃過晚飯,我收拾好碗筷,天還沒全黑下來,隔著我家矮牆望過去歡香館,桃三娘應該早就回來了,那煙囪一如平日地青煙嫋嫋,飯館裏人影憧憧。

  我推門出去,忽然頭上被個小東西打中,我一驚,回頭一看,卻看見我家矮牆上蹲著個人。

  我嚇了一跳,待仔細一看,卻是白天看見過的那個淘氣男孩。

  淘氣男孩頂著一頭硬得有點倒豎的頭髮,手裏還拿著一根長樹枝,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

  “怎麽又是你?”我撇嘴道:“討厭鬼!”

  那男孩也不生氣,從牆頭輕巧地跳落到地上:“小丫頭,這麽晚了去哪?”

  “你這麽晚了幹嘛還不回家?”我反問道,其實不想理他,所以我繼續往歡香館走去。

  他跟在我後面:“在家裏呆著有什麽意思,你不也跑出來了。”

  我當沒聽到,繼續往前走,忽然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臂:“站住!”

  我嚇了一跳,回頭望他:“幹嘛?”卻見他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前面的地上,我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就在我方才還差兩步就要踩到的地面上,竟然有一條一尺長的黑蛇在那遊過:“呀!”我頓時全身的寒毛一聳:“蛇!”然後連退幾步。

  “嘿,走路不看路,還知道怕。”男孩子嘲笑我道,又用手裏的樹枝去故意撩起蛇,回頭看著我道:“蛇有什麽可怕的?”

  那蛇的身子很滑,被他的樹枝挑起,但略一掙扎,就又掉回到地上,繼續往前爬去。

  蛇的前方就是歡香館,這時候飯館裏的客人正多著,飯香酒氣不斷飄出,難道蛇是朝著那光亮去的?男孩子見蛇掙脫了,就又用樹枝去挑它的身子,又打它的頭,攔住它的去路。

  我對蛇很害怕:“有毒的吧?小心它咬你。”

  “我不怕它咬我。”小男孩似乎玩兒得正高興,這時他終於把蛇惹火了,蛇便不再繼續往前行,反而回頭朝這男孩吐信子,並且還把身子漸漸盤起來,男孩子笑哈哈地繼續用樹枝把它盤起的身子撥開:“想盤身子竄上來咬人?門兒也沒有!”

  我雖然不喜歡這男孩子,但我也不想看到他被蛇咬傷:“不要惹它了!它真要咬你的,這蛇怎麽是黑色的,不是菜花蛇吧?我爹說只有菜花蛇是沒毒,呀……”我見他把蛇挑起來,然後扔出幾尺遠——

  當那條蛇‘啪’一聲摔在地上,我還沒來得及大叫出聲的時候,更讓人驚異的事發生了,只見那蛇一落地,就好像跌散了似的,一條身子竟分散出三四條來,我眼睜睜就看著一條蛇當場變成了四條!

  它們並沒有比現在一條的時候瘦小多少,但是齊刷刷地,這四條一同昂起頭朝著那男孩發出‘絲絲’的聲音,假如我沒看錯的話,那蛇的眼睛都在漸漸變成血紅色。

  男孩子看見蛇分成幾條,一點不驚訝,反倒好像很高興的樣子,跺了跺腳,喝了一聲,然後又向前跳了一步,四條蛇的脖子也往後退了退,又挑釁地往前探了探。

  男孩子把手裏的樹枝橫著扔過去,那幾個蛇頭就好像訓練好了一樣,同時一低頭避開,樹枝飛到它們後面的地上,接著四條蛇更威脅式地吐出舌信,眼睛已經變得滴血一樣的深紅,我已經覺得很不對了,剛想叫喊,但男孩子好像已經知道我要幹什麽,連忙朝我一擺手,笑眯眯地指著蛇叫我:“別急!你快看!”

  我把手捂住嘴巴,再去看那些形象可怕的蛇,卻見那地上的樹枝,就好像有了生命一樣,忽然自動變長並柔軟起來,就好像一股有生命的繩子……或者就像也變成了一條蛇,而那四條蛇作勢就要撲上來之際,那樹枝一下子就跳起來,自動圍成一個繩圈,然後自動收緊,把四條蛇都捆成一束。

  四條蛇頓時著慌了,四個身子沒有章法地掙扎起來,蛇尾拍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響,男孩子看著笑得直拍手:“哈哈!綁住就分不開咯!”

  我徹底嚇住了:“你、你使的什麽障眼法?樹枝怎麽變成繩子了?”

  “這不是障眼法,這是變戲法。”男孩得意地搖搖頭,蛇在地上扭成一團,他好像特別開心,我卻不敢再和他說話,拔腿就往歡香館跑去。

  桃三娘不在前面招呼,必定還在後面廚房忙著,我從側門進去,桃三娘正倚在磨盤邊看何二做涼拌蝦米茭兒菜,看見我來,便道:“吃了晚飯了?”

  我看見三娘這麽一如往常的樣子,心裏才定了定,點頭答:“吃了。”

  這時前面恰又有人喊桃三娘,她朗聲答應著去了,我剛想說話的嘴張開一半,只好閉上。不經意間一回頭,卻發現剛才那男孩子竟一直跟在我身後,好像是捉迷藏似的,腳踩著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後一步左右的距離,也不作聲,我又嚇了一跳:“你、你在幹嘛?”

  男孩子笑嘻嘻地:“來看這裏有沒有蛇。”

  “這裏怎麽會有蛇。”我反駁道,但忽然又想起爹說逍遙客棧鬧蛇的事,對了,我來本是想看看桃三娘到底有沒把那大木耳做成菜送去逍遙客棧呢,逍遙客棧鬧蛇……怎麽柳青街也會鬧蛇?平素我只在小秦淮裏偶爾看見過水蛇或菜花蛇,但還從未見過像方才那樣黑色有一尺多長的大蛇。

  桃三娘走回來,大聲吩咐何二道:“要一份筍油鱔絲、雞油炒蓬篙!”然後就把剛做好的兩碟涼菜端出去了。

  我泄了氣,看來桃三娘還得忙好一陣子,我想跟她說話還要等,瞥了一眼旁邊那男孩子,他在院子裏東張西望的,一會看看這裏堆滿醃菜缸的牆角,一會又翻那邊蓋菜的罩笠,好像真的在找蛇一樣,我覺得他太古怪了,既不是這一帶的街坊鄰居的孩子,怎麽還一整天都在這附近閒逛不回家?

  我挨到磨盤邊坐下來,何二的筍油鱔絲已經下鍋了,發出‘吱啦’一聲,我看那男孩子也進了廚房去,我正尋思著,怎麽何二沒有趕他出來?就聽得廚房裏傳出‘嘩啦’一下,有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趕緊跑過去看,只見一個木盒子在地上摔裂了,估計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男孩子個子不夠高,勉強去拿,就掉下來了,裂開的盒蓋露出了裏面黑亮的木耳,何二只是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東西,扔自顧著炒他的菜。

  我急道:“你弄壞東西了!我去告訴三娘!”

  不曾想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正笑吟吟站在我身後,看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便摸摸我的頭:“不打緊,不打緊,盒子壞了也不怕。”說著她過去把東西撿起來,那男孩子絲毫也不畏懼她的樣子,只是望著她。

  桃三娘問他:“你叫什麽名字?我該叫你什麽?”

  “名字?”男孩子略一愣,覰了我一眼,答道:“沒有人給我取名字,不過你可以叫我小武。”

  “小武,”桃三娘重復了一遍,然後把盒子端起來,又問:“你想要這個?”

  小武搖搖頭:“不想,只是想看看。”

  “好。”桃三娘說著就把盒子遞給他,他又搖頭:“已經看到了。”

  我在一旁覺得桃三娘和這男孩子怎麽好像認識,而且說話都在繞圈子打啞謎似的?

  男孩子又蹦蹦跳跳地出了廚房,在院子裏抻了抻胳膊和腿,我對桃三娘道:“三娘,剛才我看見蛇了,你剛才沒有把大木耳燒菜送去逍遙客棧嗎?我爹說那裏鬧蛇來著,三娘……”

  桃三娘好像被我慌叨叨的樣子逗笑了:“你急什麽?慢慢說。”

  我看了看那男孩,忽然又不知該怎麽說才好,指了指他:“他剛才變戲法來著,把樹枝變成繩子把蛇捆住了。”

  “噢?”桃三娘聽了,不由抿嘴一笑,卻不多說什麽。

  我看看桃三娘,又看看那個自稱叫小武的男孩,才發現似乎他們認識,所以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而桃三娘對於小武變戲法的事也一點不覺得奇怪……我頓時有點沮喪。

  桃三娘看出了我的心思,便附身對我笑道:“天晚了,月兒回家早點睡覺吧,明天我還要送好多東西去逍遙客棧,不如你一早就過來幫幫我?”

  我一聽又來了精神:“好啊,那我先回去了。”

  桃三娘點頭:“小武送月兒回去?”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就趕緊跑了,幸好街上再沒看見蛇,方才那被樹枝繩捆住的蛇也不見了,我回到家中,娘還在忙活計,我對他們說桃三娘明日叫我過去幫忙,就睡下了。

   * * *

  桃三娘說,鱖魚性味皆不適宜香糟或醃制,冬天時,可以把它切塊加豆豉、醬油、鹽巴、酒釀一起煨熟然後做魚凍,而夏秋兩季,除了蒸、膾的烹調方式外,還可以做拌魚丁,就是把鱖魚起肉切丁油炸,然後另用雞油把甜醬瓜、醬茄丁、薑絲、豆腐乾子等炒熟,再一共拌入魚丁,並還需調好一碗薑霜和醬油的味料,待吃時淋到魚丁上便可。

  紅煨鴨掌,是把鴨掌去甲後,用鹽水稍煮,再入火腿片和炸排骨、筍片、薑片、料酒一起煨近半個時辰就成了。

  我幫桃三娘砸銀杏果的殼,銀杏果是焯熟後用來配涼菜的,何二將辣酸筍和芫荽、白菜葉、蝦仁等拌成鹹酸味,再撒上銀杏果和青蔥,倒是一盤好看誘人的小菜。

  那個叫小武的男孩子在水缸邊沿上站著,我總覺得他爲什麽還不摔下來?在那種地方居然也能站得穩,太奇怪了。他似乎也發覺了我在看他,轉過臉來朝我做個怪樣,我看到他那副德性就討厭。

  幫著桃三娘做完幾樣菜色,可奇怪的是都沒有木耳菜,我明明記得昨晚小武把盛木耳的盒子搞壞了,裏面還有木耳的,難道桃三娘真的按照和公子的話,不做木耳菜了?

  桃三娘在把食物裝盒的時候,對小武說道:“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何大就不要跟去了。”

  “好!”小武爽利地答應一句。

  最後,桃三娘還拿出一碟事先已經做好的、數十個表面印出雞鴨模樣好看的糖餅子來,以硬紙包好,讓我拿著,我們一行三人便出發了。

  * * *

  逍遙客棧是座落在運河邊上,是江都本地專供來往富商遊貴打尖落腳、宿寢歇息的所在,因此修建得金瓦紅牆,十分氣勢。

  我因隨桃三娘送飯菜來給這裏的客人,曾來過這裏一次,這一回才是第二次,看這門前停著的馬車、河裏泊著的船舫、來往穿梭的家丁傭人,我想起爹說昨日這裏鬧蛇的情景,可想而知會引起多大的響動。

  有一條大黃狗似乎聞到了我們提的食盒裏飄出來的香味,吐著舌頭一直跟著我們後面走,我跺腳去嚇它,它卻也不怕,桃三娘笑我:“它許是知道你拿著糖餅呢,別惹急了撲你身上。”

  和公子一行人似乎剛剛才睡醒起身,在逍遙客棧二樓一間開窗對水的包間裏,點著香,童兒烹著茶,桂卿、愛月只是薄施了點脂粉,樣子看起來倒是比往常清秀且容易親近些。

  逍遙客棧的夥計已經爲他們擺上清粥和幾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時候著實不明白像他們那樣富貴有錢的人,爲什麽這裏吃著這家的飯菜,那邊還要另叫別的飯館送東西來,他們的肚子居然也能裝得下?

  王葵安看見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闆娘,你的兒子嗎?都這麽大啦?”

  小武聽見,做了個鬼臉。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啊,王公子真會說笑。”

  “哎,這麽標致的老闆娘,還怕沒福氣?”王葵安冷哼笑著說,正好桃三娘爲他們端上紅煨鴨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嘖嘖,這雙手居然還這麽白嫩,老闆娘怎麽保養的?張兄,你說是不是?”

  他問的是旁邊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應該就是昨天和公子說的那個從臨安來的朋友吧,他聽王葵安這麽說笑,又看看桃三娘,卻臉上有點不自在,勉強乾笑了笑,轉去看和公子的臉色,和公子面無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別處,王葵安覺得無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挂不住,連忙打圓場道:“老闆娘的風情綽約,還不是早就看見了的,你今天才誇這話,真是後知後覺了。”

  愛月挨近和公子身邊:“你大早的,怎麽不高興了?”

  和公子搖搖頭:“沒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悅,臉板著。

  我見桃三娘把食盒裏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裏的糖餅包遞給她,但她卻好像視而不見一般,根本不接,我有點詫異,突然這時樓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鬧蛇?

  屋子裏靠近窗戶的人,都循聲去看,我也正想到窗邊去看怎麽回事,桃三娘轉身一把從我懷裏拿過糖餅包,然後走到另一扇窗邊,低頭朝下望去,我還未反應過來,她的手好像一個不小心,一包東西飛了出去——

  樓底下一陣‘唧唧呱呱’活雞活鴨的直著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誰把雞鴨從樓上扔下來?把大爺的衣服都弄髒了……”

  我趕緊也跑到窗邊往下看,只見下面已經亂成一團,十多隻雞鴨受到驚嚇,拍著翅膀在那又跳又飛,好幾個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趕,地上還有數條黑色的蛇,好像是從運河裏爬上來的。

  愛月這時也伸出去看見了下面的情形,頓時花容失色,尖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似乎沒看見桃三娘方才把糖餅扔下去的動作?我去望愛月,卻正好觸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覺得那目光冰冷異常,不像是一個人慣常會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來。

  王葵安正看熱鬧看得高興:“喲!誰家的雞鴨籠子壞了?”他旁邊那個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門去,王葵安一愣:“誒?張兄去哪?”可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卻瞥見一直不作聲的小武跟在那人後面也出去了。

  我繼續扒在窗臺看樓下,只見那些受驚的雞鴨不知怎麽的,一徑靈活地躲避人們的追趕,一邊還用嘴和腳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雞鴨,五六條分別四散著逃竄,那些追趕雞鴨的人們,也被搞得團團轉,不是互相撞到一塊,就是被雞鴨飛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著反覺得挺滑稽可笑的,旁邊同樣在引頸觀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來,我聽著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則面帶著慣常的那樣微笑,看著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轉過臉來對我寬慰點點頭,低聲說:“放心,沒事的。”

  剛說完,這邊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邊的愛月嚇了一跳:“怎麽?”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著桃三娘半晌,愛月不知他究竟怎麽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麽?幹嘛這麽看著老闆娘?”

  和公子也許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把話出口,又或者礙於愛月、王葵安他們在場,這時王葵安也覺出異樣來,放下了手裏筷子:“和兄,你這是?”

  樓外忽然響起比先前更強烈的喧嘩,有人大喊:“蛇……好大、大……”聲音失腔怪調,接著還有‘嘩嘩’的好像什麽東西拍在水面發出的聲音,屋裏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邊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緊,嚇得差點腿軟,只見運河水中,浮出一個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條頭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從水中探出頭來,一雙黑瞳的紅眼睛,身上的鱗片在陽光下映得鋥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拼命甩,我們站在樓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還有個東西——

  “啊!小武!”我指著驚喊。只見小武整個小小的身子正緊緊蜷住抱著蛇尾,大蛇似乎是爲了擺脫他,因此不斷將尾巴亂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雞鴨還在‘呱呱喳喳’地亂飛亂跑,逍遙客棧裏也是人聲鼎沸起來,可能都在往什麽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邊桃三娘,但抓了個空,我才發現桃三娘已經走開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愛月和桂卿兩個還在,但都是被嚇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與和公子也不見了蹤影。

  我趕緊追出門去,客棧裏的客人都被驚動了,走廊裏小廝丫鬟們慌慌張張地出來進去,都在嚷嚷說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從二樓下去,大廳裏也沒看見他們。

  我跑出客棧的門口,河面一時間看不見那蛇了,但水紋漣漪還是蕩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著岸邊,應該是沈進水裏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進去了?這裏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圍想求助,卻發現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雞鴨在,有兩三條黑蛇都被它們啄死了,癱在那裏一動不動,有只鴨子還用腳掌去踏其中一條蛇的頭,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還是得去找桃三娘,讓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著,打算回頭去找人時,水面又‘嘩’地一聲分開,我望過去,頓時頭髮又一陣發麻,只見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連連後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卻沒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兩聲小武的名字,可答應我的卻是更大一個水花,蛇頭從水裏冒出來了。

  蛇頭距離我大約只有二三丈遠,笆斗一樣大的頭,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雙眼已經紅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來,小武的一條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頸子,大蛇看樣子已經掙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開,反倒是被他箍得舌頭都耷拉了出來,我驚慌地喊他:“小武!你沒事吧?”

  小武滿臉滿身都濕透了,那一頭隱隱帶青苔色的齊眉短髮因爲濕了水,幾乎根根倒豎起來,但見他咧開嘴大笑:“什麽事也沒……”一句話沒說完,蛇頭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去了,濺起大大的水花,我趕緊後退幾步,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辦?我得去找三娘!

  我沒頭蒼蠅一樣圍著逍遙客棧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們的蹤影,倒是看見後院那邊集結了一幫人,都拿著繩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亂哄哄的,我去拉他們其中一個說:“大蛇把個男孩子帶下水了,你們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說剛才看見個男孩子在水裏拽住了蛇尾,衆人聽說趕緊往那邊走,我自己仍繼續去找桃三娘。

  從逍遙客棧的後院有個小門出去,是一條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頭去張望了一下,本以爲他們不會在那,哪知正好看見遠處穿著一襲白衣袍的和公子,還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過去,卻發現和公子此時正一手扣著王葵安的喉嚨,王葵安整個人被他輕而易舉地雙腳離地提著,並且雙眼翻白,似乎已經厥過去了。

  我不敢喊出聲了,只遠遠在一旁看著,桃三娘此時正擡起左手,捋了捋左鬢的發,沒有說什麽,反而那和公子氣急敗壞道:“莫逼我,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況且我也照顧過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聲音聽來不緊不慢:“住在城郊荒塚的狐狸曾拜託過我幫她們調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該來了江都之後,仗著道行比它們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經讓她們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還不夠麽?”和公子惡狠狠道。

  “那荒塚是數百年前貴人的埋骨之處,也算是有天地風水的地穴,你隨便找來個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況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來了未免壞了這裏的規矩……我本不想管你們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過於囂張,還張勢惑亂這裏的人,那寡婦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來雷劫,只怕你牽連到這裏其他無辜,我在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說著,語氣並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但我覺得那王葵安的樣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鬆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腳底發軟,差點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終於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個破口袋一樣扔到腳邊地上,他全身蜷縮著像是在抽搐,也緩不過勁來:“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隱忍著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對桃三娘說這句話,忽然他又想起什麽:“還有,你叫那個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搖搖頭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沒有想對他怎麽樣,那小鬼要做什麽,我也攔不住啊。”

  和公子聽到這,臉色頓時變黑——是整張臉頓時浮現出一片片黑色鱗甲狀的東西,以至於看起來變成那種可怕的青黑,同時他的身體也在發生奇特的扭曲,我嚇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來,只見他的手腳縮進衣服裏,但身子卻無限拉長,他的腦袋也漲起輪子大,桃三娘回頭看見我,喊了我一聲:“月兒!”並且連忙返身到我身邊來,搖著我的肩:“別站在這,你快回客棧裏去。”

  “噢……”我如夢初醒,這時只見那和公子已經完全變成一條和外面河裏一樣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問,聽桃三娘的話轉頭沒命地逃回客棧的門裏。耳邊只聽見一陣‘淅瀝沙拉’的樹和草被翻動的聲音,我臨進門裏回頭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著這邊過來了,我嚇得拼命跑,徑直跑到客棧的後面廚房,那還有好幾個人在忙活,他們倒沒在意我,但隨即只聽見幾丈開完的一堵牆‘轟隆’一聲倒塌,那蛇似乎就朝著運河岸邊去了,我連忙也通過院門過了回廊到前面大廳去,那邊沒有傳來水花翻騰的聲音,反倒是人聲沸騰,屋子裏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棧大門口去看熱鬧了,我根本擠不出去,沒辦法,就往上跑到二樓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們吃飯的房間還開著門,我進去一看,愛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來了,我趕緊扒到窗戶上一望,只見下面岸上躺著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還垂到水裏,此刻它不知怎麽,癱在那裏根本不動彈了,一群人原本圍在那,但這時不曉得哪里刮起一陣怪風,我在二樓,那風也把窗戶吹得‘碰’一下闔上,我用了好大力氣才推開一點,往下看去,怪風吹起一股沙塵,我勉強能看清是和公子變成的那一條大蛇竄了出來,伸長的尾巴把路面的馬車一掃,馬匹也都驚慌起來,拉起車拼命撩蹄子,人群又嚇得四散逃命起來。

  小武呢?我腦子裏轉念就想到,大風吹著那蛇,也不見它動了,難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進水裏沒爬上來?

  我正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和公子變成的那條大蛇用頭將那不動的蛇往水裏拱,兩條相比起來,竟然和公子變的蛇比水裏那蛇還要大,只見他幾下就把那蛇的身體推進了水裏,這時風又‘碰’地把我面前的窗戶給吹關上了,我再用力去推開,卻一下子灌進了一股風沙,我只覺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只好俯下身子去雙手捂住眼,眼淚水止不住地就湧出來,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斷眨著眼皮好讓沙子隨眼淚一起流出來,好半天眼睛才緩過來,我再起身去推開窗子,外面的風卻已經停了,樓下一片狼藉,幾輛馬車也因爲馬受驚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簾子也被大風掀翻了,雜七雜八的什物散落得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那兩條蛇也不見蹤影了!

  我仔細到處張望了一下,好像也沒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計都躲進樓裏面了吧?我這才轉身下樓去,果然下面大廳裏聚集了很多人,客棧的門也被關上了,不少人隔著門縫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其中我還聽見有人嚷嚷說,方才那水裏的蛇好像被一個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裏箍著蛇的脖子,蛇掙扎了沒幾下,他把這蛇的脖子扭斷了,還在蛇的頸子裏抽出一條白白的東西來,怕是蛇筋咧;旁人則也有反駁的,說那蛇水桶那般粗,一個小孩子哪有那樣的力氣?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說,的確是看見了,那小孩以前從未見過,絕不是這附近人家的小孩……這時有大膽的人開門出去了,我踮起腳尖想在人堆裏找找見不見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應該不會在這裏,還是去後院看看,哪知一回頭,就看見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頭看著我,我高興地過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們回去吧。”

  “好。”我趕緊答應,但立刻想起:“不對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擔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 * *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實在纏不過我問的一堆問題,終於鬆口告訴了我關於和公子的事,其實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條黑蛇,憑依在一株數百年的老茶樹底下,已經活了好幾百年的時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鍾的靈氣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曉得了些人間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來行走,又不知怎麽扮成個貴族公子模樣,專去與年輕男女交結,談論風月,品茶論道,這樣其實倒也不過分,可他來了江都後,愈發大膽起來,把城外荒塚住的狐狸們給擾了,硬是要別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員外家去攪風攪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寧,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婦,所以這兩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來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這麽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麽長出來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這畜生是卵胎裏就帶出來毒氣,況且他已有了幾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厲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里就會生出這種毒物來,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罷了,人若是吃了這東西,必定化爲膿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瓊漿仙水,不然是絕對救不活命的。”

  “啊……”我連連咂舌,桃三娘看著我的樣子笑道:“跟你說這個,你可不能告訴人去。”

  “懂得了。”我點點頭:“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現在去哪了?木耳你怎麽處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會再來江都的了,至於木耳,你就別問啦。”桃三娘拍拍我的頭。

  我們回到歡香館,果然看見小武在歡香館門前的臺階上坐著,低頭手裏專注地搓著什麽東西,我們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細長的黃黃白白的東西,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他擡起頭朝我們咧嘴一笑,我好奇地過去:“你在幹什麽?”

  小武趕緊把手裏的東西護起來,朝我撇嘴:“臭丫頭,看什麽看!”

  “嘁!”我對他嗤之以鼻,同時一走近他,也立刻聞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趕緊避開,跟著桃三娘進了歡香館。

  傍晚我從歡香館回家,都一直沒看見小武的蹤影,我還想問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個人打死的,我問桃三娘,桃三娘卻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裏娘已經做好了晚飯,爹還沒回來,我坐在院子裏發呆,烏龜慢騰騰地從菜地裏爬出來,我不經意瞥了一眼,總覺得烏龜哪里有點不對勁,一把抓起它,再仔細看了看,是錯覺嗎?烏龜好像長大了一圈,而且烏龜背上的紋理似乎變了,出現了一條打旋兒的白圈,是弄髒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龜殼上自己生出來的,我再看看烏龜的腦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倒是很精神的樣子,我用手指去彈了一下它的額間:“你幹嘛去了?”烏龜伸出爪子拼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議我彈它的頭,無奈龜殼限制著,它的爪子只有那麽短,我看它這麽著急的樣子,不禁又去彈了一下它額頭,笑著道:“乖乖的,別再到處亂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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