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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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轉貼】 饕餮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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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精采
想找原版本 但都是簡體字 看的好辛苦....
看似還未結束 不知道還有後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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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先進的跳動筆

名望的騎士

此地無銀三百兩

原帖由 ritzlin 於 08-10-25 20:27 發表
真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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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還未結束 不知道還有後續嗎?

有,目前PTT尚在連載繁體。
其餘就必須去天涯社區癡癡等待最新章節。
是說好期待春陽與三娘之間的糾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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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十卷菊香骨因作者暫停更新,故先在此佔位待日後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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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十一卷,雪花酥

  十一、雪花酥

  昨夜裏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裏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裏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裏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幹蔥,油鍋裏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裏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幹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幹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不愛這種混雜了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裏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噔噔噔’的從屋裏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抬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鬆散斜髻,白細的面皮容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開一家‘悅記茶館’的老闆娘,人們都叫她陳大姐的,因為她夫家姓陳,丈夫名叫陳大悅的,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麼的,怎麼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誒?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裏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裏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裏,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裏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裏張望。

  她們坐在櫃檯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嘖’了一聲:“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面酥果子什麼的都行,只要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只是討個意思,他們卻非得要送點心果子。”

  “呵,麵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麵點麼?”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麼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麼心事似的,連忙介面道:“噯,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

  “那就謝謝了。”桃三娘只好點頭答謝,並且給陳大姐杯裏倒茶。

  陳大姐又說笑了一些閒話,吃了個餅,就起身走了。

  桃三娘回到後院廚房來,我把舂好的椒鹽餡兒給她看,桃三娘接著把些蝦米脂油餅烙完:“月兒,今天你可得留在這幫三娘的忙了,待會午飯你拿幾個餅回去和你娘一起吃,吃完了再過來。”

  “好。”我爽快答應。

  * * *

  我手裏抱著一包餅興沖沖地從歡香館出來,正要往對面家跑去,這時候才是正午時分吧,柳青街上怎麼也沒個人影?

  嗯?又下雪了?

  我抬起頭望向天空,灰白色的天空滿是厚厚的鉛雲,輕巧得就像蒲公英的小片絨毛般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在我的鼻子上,我讚歎地呼出一口白氣:“好漂亮!”

  斜刺裏突然刮出股風,把我的額發吹得一亂,我循著風的方向下意識別過臉去,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

  柳青街往小秦淮過去的那一頭,一位穿著白色上衣、黑色褶裙,懷裏抱著個嚴嚴實實繈褓的女人走了過來。

  我本不會留意她,因我聞著手裏脂油餅熱乎乎的香味,心裏就迫不及待地要趕快回家和我娘一起吃午飯呢,我低下頭繼續往家跑——

  “小妹妹……”這個女人卻先開口問我話了。

  我只好收住腳,抬頭看看她,不認識,這女人不是這一帶的街坊,但看她一臉愁容,面色有點慘黃,雙眼中間的眉頭深深擰著,我有點害怕:“啊……你叫我?”

  “小妹妹”那女人看著我,卻有點欲言又止的神情,低頭看看手裏的繈褓。

  這麼冷的天還抱著孩子在街上逛,也不怕把孩子凍著?我疑惑地看著她。

  “小妹妹,”女人局促地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繈褓:“能不能……”她把繈褓朝我伸了伸,好像想讓我看她的孩子:“這孩子餓了。”

  孩子餓了與我什麼相干?我一愣,難不成她是叫花子?可是看她穿那麼乾淨整齊的白衣服、黑褶裙,倒像是富戶人家媳婦的打扮!

  可她乞求的那種目光,看著我心裏很過意不去的。

  “這是油煎的脂油餅,你的孩子太小了……恐怕咬不動吧?”我還是想推辭。

  “可、可是這孩子餓了啊。”女人低頭看著繈褓,更加顯得不安地道:“他餓了,會哭……怎辦?”她乞求地望著我。

  我後退了一步,這女人愁苦著一張臉卻越是湊近,我心裏發毛起來,只得從包裏抓出一個餅遞過去。

  女人伸出一隻手接了餅,我回頭拔腿就跑,徑直跑回到家,關了院門進了屋裏,娘看我的樣子還很有點詫異道:“幹嘛急急忙忙火燒屁股似的?”

  我支吾幾句過去了,過一會我又到院子裏隔著矮牆向外張望,那奇怪女人已沒了蹤影……問我要東西吃,真是太奇怪了。

  * * *

  細白麵粉用洋糖、雞蛋清、脂油和水拌勻揉好,然後印出花樣,入籠屜蒸熟,桃三娘說這在北方叫甜餑餑,一籠屜就蒸了二斤,一共要做出五斤來。

  “陳大姐好像不是江都人吧?”我想起來問桃三娘道:“她妹妹也嫁到江都來了?好像沒聽說過。”

  桃三娘正把一些糯米粉加紅糖水拌著,是打算做紅糖年糕的,聽到我問,想了想:“我也不曉得她家的人,平時也沒有交際過,只是認得罷了。其實,要說到生孩子送點心,我還聽說有的地方是必須帶一斤重的饅頭二十個呢,上回金華來一客人,還說起過他們那人要生了孩子,看生男還是生女,回娘家報喜就送公雞或者母雞去,娘家回禮些赤豆、糯米、紅糖就行了。”

  “可送紅雞蛋的還是最多吧?”我半懂不懂地說,幫著三娘,之後我們也忙了足有兩個時辰,廚房掌勺的何二不知去哪了,李二和何大在前面照看著店面,到後院來也只能幫忙一些粗重的活,細緻點做飯的事都不行。

  看天擦黑了,雪花時停時落,桃三娘讓李二把做好的二十斤點心送去悅記茶館,並留我坐著喝碗臘八粥。

  李二去了不到一刻鐘,就看見陳大姐隨他一起急火火地回來了,陳大姐一進門就大聲喊著桃三娘:“噯!三娘啊,真是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桃三娘不知她什麼事,趕緊起身去拉她過來坐。

  “二十斤點心還不夠!剛才我那妹妹派人捎話說啊,再要二十斤來。”陳大姐似乎有點懊喪的樣子:“那就煩請你再做二十斤吧?方才送來的我都看過了,正好讓我妹妹派來的人先帶去了,他也說你做的桂花紅糖年糕真是香!”

  “這有什麼難的,我再趕著做出來就是,就算今晚做不完,明兒一早我也肯定讓夥計送到你家。”桃三娘笑道。

  “噯,那就勞累你啦!”陳大姐說完,也來不及喝一口水,就起身要走,桃三娘再留也留不下。

  “呵,三娘,還得忙活一晚上啊。”我笑道。

  桃三娘也搖頭笑笑:“是啊,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家,今天你也累了。”

  我走出歡香館,雪已經停了,柳青街上平鋪的薄雪散發著淡淡的銀光,風裏有一種清冷而乾淨的氣味。

  第二天我提著籃子到菜市去買些糯米,經過悅記茶館門前,陳大姐正倚著門邊磕著瓜子,看店裏的小雜役與門口一路過賣香油的老頭在那討價還價。

  小雜役許是因為陳大姐看著他,所以一直較著勁要跟老頭壓個最低價,那老頭有點不耐煩道:“買二斤香油罷咧,你就想我再少你七文?罷咧!罷咧!”

  老頭擺著手挑起擔子就要走,小雜役為難地回頭望望陳大姐,她‘呸’地把嘴裏瓜子殼吐出老遠:“給他吧,反正使得少,二斤也吃好久。”說完,手裏的瓜子也磕完了,她便拍拍手轉身進店裏。

  就我所知,悅記茶館的生意只有夏季裏最好,日陽炎熱,街坊都願意湊熱鬧到一處,喝茶吃點小食閒話一下,或過路的客商小販也常常在店裏歇腳的,但大冬天裏冷,來菜市的人都少了,我這時望進他們店裏,都是黑暗暗的,沒半個客人的影。

  我正要繼續往前走去,卻忽然發現悅記茶館對面的街角下處,站著一個似曾見過的人,是昨日碰見過的那個抱著繈褓的白衣黑裙女人!

  她的打扮與昨日一模一樣,只是臉色更略顯蒼白些,緊擰著眉頭目光空洞又直勾勾地望著悅記茶館的門裏。

  誒?那個女人怎麼在這?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孩子那麼小,她怎麼還總在街上逛?而且看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已經站有一陣子了……哎,好冷!我雙手蜷在袖子裏,縮了縮脖子,這麼冷的天氣,女人卻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啊,看她穿的也不是很多。

  我一邊走一邊這麼想著,差點被地上凸出的石絆了一跤,就這麼一低頭再一抬頭的功夫,我再望向那女人的地方,可才這麼一轉眼,她竟然就不見了!

  誒?哪去了?我循著街角四周一圈,卻連她半個人影也沒有看到,活生生大白天就見鬼了麼?算了,和我也不相干的,趕緊去買糯米是正經。

  我買完了糯米走回來,恰看見李二到悅記茶館送那二十斤點心,陳大姐把他迎進店裏去,我把糯米先拿回家,然後才去歡香館。

  歡香館裏烘起了一盆炭火,沒什麼客人,桃三娘剛點了一壺冰糖橘餅芽茶,正在那自坐著喝茶,看見我便招手讓我到她旁邊一張椅子上坐。

  “三娘一大早就這麼悠閒?”我笑著道。

  桃三娘給我也倒一杯茶:“才坐下歇歇,趕著做那二十斤點心,直忙了半夜。”

  她正說著,李二就回來了,把一些錢交給桃三娘,都是陳大姐的點心錢,桃三娘起身接了錢並收入櫃檯裏:“說起來,最近沒看見城外的狐家姐妹來買點心了。”

  桃三娘說的狐家姐妹,我知指的是住在城外荒塚裏的狐狸,據說已有幾百年了,也不知她們一家共有幾口,只曉得她們常到歡香館來買點心,甜食尤其油炸得越酥香的,她們最愛吃,無非隔個一月半月的,就能看見她們其中某一個提著籃子來,有時是個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妖嬈女子,有時是個年方及笄的綠衣丫鬟。

  向來悶不作聲的何大這時在旁搭了一句腔:“她們家有親戚來了。”

  “來了親戚?”桃三娘也是一怔:“沒聽說過的,遠親吧?”

  我聽著十分驚訝:“狐狸家也有親戚?”

  “沒有誰是平白無故就能長出來的呀。”桃三娘對我的話也覺得好笑似的:“自然人人都有親人骨肉。”

  “噢。”我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喝完了茶,我隨桃三娘到後院廚房去,院子裏有一堆新買回的冬筍,我幫著桃三娘一起剝筍皮做糟冬筍,一直忙到午飯時,店裏暫時沒客,三娘便留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反正我娘也素性知我在歡香館,她和爹也放心的,我便答應了。

  桃三娘用切碎的醃冬芥菜配冬筍、臘肉炒一道菜,然後豆腐、醬菜苔梗點幾滴麻油做一大碗湯,我和三娘坐一處吃飯。

  店裏忽進來兩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帶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兩個人帽子上沾了不少雪,看來走了不少路,進來也是挨炭火盆旁桌子坐下,何大給他們倒上茶,只聽那年輕的說:“真是晦氣!這大夫居然也回鄉探親去了,找不來大夫,回去可怎麼交代?”

  我心忖:“鎮上明明有大夫,還要跑去很遠的地方請麼?”

  那中年男人喝著熱茶:“這方圓百里,只有他專治婦人病,你空跑一趟算什麼,家裏那位姨娘的命還不知道如何呢。”

  年輕人‘哼’了一聲:“可不是麼,磨死個人。”

  “快隨便吃點,趕回去是要緊。”中年男人說著,喊來何大吩咐他不拘是什麼,只讓廚房儘快上兩個菜。

  桃三娘由著何大李二去張羅,自己仍坐著喝茶並看著我吃飯,又問我:“快過年了,你娘給你做什麼新衣裳?”

  我答了,她又問:“教了你做桂花年糕,到時候在家自己做一次給你爹娘嘗嘗?”

  我點頭:“待會吃完了飯,三娘是不是還要去收雪?去年做的醬油裏放了貯存的霜雪水,味道就變好了。”

  “今天的雪,還不夠大。”桃三娘笑笑:“其實,要是嫌找乾淨雪太費事,也可以用臘月裏的河水代替,貯存在埕子裏,待到三伏天再拿出來做酸梅湯,也是極好的。”

  “噢。”我驚歎地點頭。

  那二人匆匆吃完飯,結了帳便走了。

  我起初也沒在意,下午回到家裏,卻看見隔壁家的嬸娘來我家串門子,正和我娘在那閒聊天,我給嬸娘問聲好,便慣常地坐到我娘身邊替她弄些針線,那位嬸娘東家長西家短地拉扯了一通,無意間說起悅記茶館的陳大姐。

  “哎!我說,最近聽別人講那陳大姐的妹妹,你不知道吧?”嬸娘逮到新鮮事情,就會特別興奮的樣子,我娘搖搖頭。

  “那陳大姐啊,她家是寶應的嘛,她有個妹子比她小七八歲的,是在我們這裏的王員外家當丫鬟的,後來沒多久被王員外看上了,就開了臉做了房裏人,本來我們也沒人知道的,陳大姐好像跟這妹妹不好,我們常一處說話時,她也從來沒提過,要不是最近那姑娘得了大病,我們這裏街坊還沒人知道這事呢。”

  “得了什麼大病?”我娘奇道。

  “咳,懷孕小產唄。”嬸娘歎一句:“懷了個男胎呢,已經六個月左右大了,不知是受了氣還是怎地,就血崩,淋漓不斷地流,胎也下來了,可就是不見血住,把王員外氣得在家裏打雞罵猴的,他本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可兩個兒子裏大的那個只會吃喝玩樂不爭氣,小的那個才四歲,長得倒乖,可惜又從小身子很弱,恐怕哪一天不好就夭折了,王員外巴不得人丁多些更興旺呢,聽說也挺寵這姑娘的。”

  “血崩這症可不是玩兒的。”我娘搖頭道。

  誒……陳大姐不是說她妹妹要生孩子嗎?我心裏狐疑地想,還巴巴地找三娘做了四十斤的面果點心要送去的,怎麼這會子嬸娘卻說她妹妹小產了?

  “我還聽說啊,她妹妹怕不是因為懷了身孕讓別的姨太太怨恨了,給她氣受,或者吃的喝的裏面動點手腳,哎,要說王員外家原本就有四房姨太太,這妹妹年紀又輕不知道穩重,難保的呢。”嬸娘撇撇嘴。

  說起來王員外,我知道的,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了,他田地很多,近郊的據說都有四五百畝,宅子也有好幾處,最大的一幢自己住著,其餘都放著收租,菜市那邊有一家最大的茶莊也是他開的……說來真是奇了,昨天陳大姐來找桃三娘的時候,還說她妹妹家的人古怪,生孩子的賀禮除了麵點果子其他一概不要,可按道理來哪會有這樣的事?

  我娘附和地感慨了幾句,她手裏一直不停地給我縫著一件紅的新棉襖,她說還好我長得慢,現身上這一件棉襖穿了兩個冬天,今年才顯得短了,所以趕著年前做完這件新的穿著過年便是,我看著娘手裏快做好的棉襖,心裏喜孜孜的,也就把嬸娘剛才說陳大姐的妹妹那些事忘了,嬸娘又扯了一會別的話,看窗戶透進來的天色暗下去,就起身告辭走了。

  到了小秦淮橋邊時,天空又開始飄下雪花,一眼望去,石板橋上的欄杆,還停著細粉一層的白,這雪要這麼一直下,能有多厚?我走上橋,朝橋下張望,水面已經結了薄薄的冰霜,是一汪深切澄淨的顏色。

  誒?那不是陳大姐麼?遠遠就能看見她身上那半新不舊的紅襖,在街道中間往這邊走來,特別顯眼,到這裏上了橋,過去橋那邊就是柳青街了,像是要去歡香館找三娘?

  陳大姐眼裏根本看不見我這個小孩子吧,她徑直在我身邊走過去了,白細的面皮今天看上去卻怎麼少了些血色?眼睛也是幹幹的沒什麼神氣,就這麼走過去,看樣子是要去找桃三娘吧……不經意一回頭,一張緊擰著眉頭的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小妹妹……”

  我嚇了一大跳,眼前站著的是抱著繈褓、著白衣黑裙的女人!

  我後退一步:“幹嘛?我、我沒帶餅……”

  說著這句話,我就睜開眼醒來了,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原來還躺在床上,天已經亮了,爹娘都在院子裏說話收拾東西呢。

  我長長籲了口氣,原來是做夢!

  真是奇怪的夢,怎麼就夢到陳大姐了呢?

  歡香館裏,桃三娘又忙忙碌碌地做著點心,是炙面酥。

  用化開的酥油攪勻炒熟的粉面,大約不稀不稠的程度,再加洋糖,就著余溫,在木案上攤開並且擀平,最後用刀切小方塊,我走過去看著她,一刀一刀切得均勻:“三娘,一大早就趕著做這個?”

  “是啊,今晨天才剛亮,陳大姐就來拍門,讓我今天內無論如何再幫她做二十斤點心,最好還有面酥,還說其實她妹妹從小就最愛吃這個,先前的點心她們親戚都分完了,還嫌不夠。”桃三娘切完了手上的,又拿起把蒲扇去扇了扇旁邊的爐子,爐子上再加上平鍋,淋上酥油,就把切好的面酥一塊塊排到平鍋上,讓爐火慢慢地炙。

  “她今早真的來找過你了?她……還記得她妹妹從小就愛吃面酥?”我疑惑不解,遂走到桃三娘身邊壓低了聲音,神秘地把昨天隔壁嬸娘在我家說的那些話大概復述了一遍,桃三娘聽著,神情漸漸地有點肅穆下來,只是默不作聲沒有答腔。

  “三娘,怕不是陳大姐魔障了?”我有點擔心,眼前廚房裏堆著許多粉面和各色桂花、果料,都是要給她做那二十斤點心的。

  “這……”桃三娘沉吟了一下,又繼續彎腰去用筷子去翻炙那些面酥:“不管怎麼說,把這點心做出來給她送去再說。”

  炙好的面酥,因為火候掌握好,是雪白的,一寸厚,尤其酥化輕脆,用筷子一方一方夾起排放在一個食盒裏時,也得十分小心。

  “這叫雪花酥,陳大姐給我說,既然先前那些點心親戚們都分完了,那這一趟做的就專門是給她妹妹的,她妹妹也最愛吃這個,小時候她們家大人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做這種面酥點心。”桃三娘給我這麼說道,做面酥花費了不少時辰,等面酥做好了,何二另外在籠屜裏蒸的豆沙大饅頭也好了,全部都裝進食盒,桃三娘看看天色,現在只是中午時分:“月兒你先回家吃飯,這會兒還早,等傍晚的時候,我們再把點心送去。”

  為什麼要等到傍晚才送點心,我不知道,但桃三娘這麼說,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答應著便先回去了。

  冬天日頭短,暮沉沉地壓在天空,看不見雲也沒有風,地面一片泛白的清冷。

  桃三娘讓何大拿著食盒,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往菜市走去,這時候早都關門了,一路望去除了各家的燈火,卻鮮少有人在街上流連。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裏,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裏好冷,他們怎麼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麼?”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裏面急急忙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趕緊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檯裏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闆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麼。”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裏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高興,總想當面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邊都已經準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麼這麼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裏坐?還預先就備下馬車了?要說原本只是來接陳大姐的,但看那人的神情,又並不是說客氣話而已,照說陳大姐是姨太太的親姐姐,她才是該請的貴客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麼,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王員外家仿佛是住在仁豐裏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裏講過,仁豐裏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匱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裏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隻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員外的家了?”

  陳大姐也往外覷了一眼:“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作聲,方才因為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準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於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面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作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裏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顏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裏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裏,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裏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借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裏十分荒涼,院子裏好像沒擺什麼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面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裏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裏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呵呵’一笑:“因為這邊安靜,不比前面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產褥也是血光,宅子裏的其他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麼。”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裏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裏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裏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為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豔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嫵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麼殷勤地笑道。

  屋裏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陳大姐面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面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產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閒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於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正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倒沒什麼異樣。

  一個抱著繈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麼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裏,手抱著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麼又這般滿面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作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係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鋪裏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麼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裏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繈褓來看裏面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繈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繈褓包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絨絨、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眯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為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著繈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繈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抬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塚裏狐狸家的麼!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啊……”陳大姐連驚帶嚇,怔忡之中看著便臉色煞白,雙腿抖著,兩眼便直直泛白地倒插上去,慢慢身子軟了。

  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看她坐到地上我才俯身去想要拉她,但她已經不省人事了,旁邊那二姨奶奶過來拉我:“沒事的、沒事的,她就是昏過去了。”

  我也驚得仿佛手指尖都冰涼了,不由往後一閃,便往桃三娘身邊躲。

  二姨奶奶還是一張笑眯眯的人面,她不緊不慢地道:“哎,嚇著了,怪不好意思的,這媳婦剛生完孩子,陰陽還弱著,連原型都顯出來了。”

  那穿蜜色襖子的狐臉女人掩嘴笑笑:“小小的障眼法還是迷不到這小丫頭的眼睛啊,都說人的孩子眼睛乾淨,人大了才蒙蔽了……”她笑的樣子更叫我毛骨悚然。

  “哎,桃娘娘真是抱歉!”二姨奶奶真的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不但勞駕您做點心,還來這一趟,真是不易。”

  桃三娘見陳大姐真昏過去了,她才冷笑道:“在江都這地界上我們各不相干的,何必虛禮客套?不過,”她眼光一掃四周牆壁天花:“你們不該占了人家房子,還把這家的女人弄得小產只剩下半條命!”

  二姨奶奶連忙擺手:“絕沒有的事,這員外的小老婆系被他三姨太下墮胎藥給害的,兼她原有宮寒的症候,所以血光至今不散,且如今人已經不中用了,魂魄都是虛散的。”

  桃三娘並不相信:“她自有她的生死命數,怎到你們霸佔進人家家裏來了?”

  二姨奶奶再一躬身行禮道:“這裏雖是在王員外家宅裏,但這樓也丟空許久無人居住,他們家人平時更不常來這小院的,我們住進這裏,也實是不得已,因我表妹一家遠道而來,卻即將臨盆,城外那幢老墳裏再住不下,便占他這一空樓暫避風雪罷,王家姨太太之間那點爭寵鬥狠之事,我等只看在眼裏,但決無插手他人之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已經漸漸心定不像方才害怕了,聽到這裏忍不住道:“我見過陳大姐的妹妹,她抱著個小孩……還問我要過吃的。”

  其實我不確定那白衣女人是否陳大姐的妹妹,但既然那狐狸用幻術把自己變成與她一般的模樣,也是為了給陳大姐看的她妹妹的模樣吧?

  “噢?”桃三娘也是一怔。

  狐狸家的二姨奶奶這時才笑道:“這小妹妹的眼睛真是犀利,連生魂都能看見呢。”

  “生、生魂……”我又結巴了。

  “她妹妹在這一帶只有陳大姐一個親人,她的靈竅灰佚,一段生魂離了體,家鄉太遠回不去,就自然會去找她最近的血親。”二姨奶奶忙道。

  桃三娘道:“這些人,左右不過都是一個欲念虛妄之心,或害人害己,再去強求一個得不到的,將真的也置若罔聞,只把假的惟恐失去,有時是看著他們實在可憐,但實際上即便幫了她一時,也不能保得住她以後。”

  “桃娘娘說得是。”二姨奶奶附和道。

  我看看她,又望望三娘,雖然不大懂她的話什麼意思,但看樣子是說陳大姐的妹妹要死了吧?陳大姐還歪在地上呢,那二姨奶奶就讓她身子靠在桌腳上,才不致倒地……如果她知道她妹妹要死了,會怎樣反應?即使兩人從小感情不太好,但陳大姐還是記得她妹妹自小就愛吃雪花酥呢……我油然心裏一陣酸楚,但看看桃三娘,她臉上只是漠然的神情,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根本就不在乎了吧?

  這時繈褓裏的狐狸孩子醒了,發出‘呀呀’的聲音,那青衣丫鬟趕緊把繈褓交回那穿蜜色襖子的女人手裏,但她的臉還是毛茸茸的狐狸樣,我不敢看。

  孩子的聲音似乎讓桃三娘想起什麼,她忽然一笑:“你說你們沒有插手這王家之事,可說到底你們還是假借了那女人的名義,找陳大姐要點心了吧?陳大姐還是花了六十斤點心的錢,按這個說法,你們卻該因此救她妹妹一命的。”

  二姨奶奶也是一怔,然後臉上有點尷尬:“桃娘娘說得是啊……哎,這寒冬臘月裏,一屋子老老小小的……”

  桃三娘拉起我的手站起身:“月兒,我們走吧。”

  “走?那我們扶她一起回去?”我指著陳大姐。

  “不必了,人是他們帶來的,他們自會把她好好送回去的。”桃三娘笑道,她好像了了一樁事情,便覺安心了。

  “可是……”我還想說什麼,二姨奶奶也過來挽留:“桃娘娘,可是我們怠慢了,您這就急著走?”

  “你我本就井水不與河水同,若愛吃我做的糕餅,便使世間的銀子去找我買就是,其他的我們不必交際。”桃三娘的一句話把那二姨奶奶回絕了,我看她欲言又止卻不敢再說什麼,我隨著桃三娘出門,門外領我們來的年輕人要送我們,桃三娘也擺手不必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對我說,不必擔心陳大姐,狐狸會送她平安到家的,剛才看見的事也會忘掉;至於狐狸他們想吃糕餅,其實也沒必要大費周折讓陳大姐幫忙買,他們是有事想找桃三娘求問些事,但什麼事卻不告訴我,看樣子她是不打算幫忙的了。

  我笑說三娘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走這一趟?

  “那女人要是死了,我做的雪花酥就沒人吃了。”桃三娘答:“讓狐狸去救她,也省得我麻煩了,陳大姐其實對她妹妹還是十分記掛的,她妹妹心底裏也仍是把她當最親的人,生魂都懂得去找她,興許陳大姐自己心裏有感觸,但無奈看不見罷了……唉,這人心,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時候就這麼簡單道理,但人在其中就是看不清明。”

  “噢。”這些話三娘即使告訴我,我聽完也似懂非懂的。

  * * *

  一方一方的雪花酥潔白地鋪陳在食盒內,桃三娘闔上蓋子遞給陳大姐手裏:“你幫襯我這麼多回了,這一盒酥就送你吧,眼看也過年了,大家街坊,你非要給錢可就是看不起我。”

  陳大姐有點不好意思接過去:“哎,那我就收下了。”

  “你妹妹要是愛吃啊,我下次再給她多做些,不過有你這個做姐姐的這麼貼心照顧,她也能好得更快。”桃三娘看她臨走時,還叮囑一句:“替我帶問聲好。”

  陳大姐笑著答應去了。

  我在一旁看著她走遠:“三娘,她妹妹沒死,真是萬幸了。”

  桃三娘摸摸我的頭:“狐狸救她,也是幫他們自己的修行積德了。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死,並不代表害她的人就會甘休,她只要還活在那家人家裏,就不會有安生日子過,所以她或者這一次活著下一次死了,都還是一樣的。”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0-31 12:5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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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十二卷,焦茶水

  十二、焦茶水

  陽春三月間,新雪一般的柳絮飄滿江都城。

  小秦淮畔的野桃、香蘭、春鵑都開了,嫣紅延綿一岸都是。

  最近一些日子,柳青街歡香館的客人多了起來,遊春走路、商旅駒車的都絡繹不絕。

  這天,一個年約三十,白麵微須的男子,帶著個斯文乾淨、背包袱的書僮進到店來,店裏已有兩桌客人在喝茶,他便擇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李二過去招呼,那書僮一擺手:“我們家先生在等人,你也不必倒茶了,就請借一風爐來吧?”

  李二也不多言,答應一聲就去了,不一會除了捧來風爐,還端來兩碟小食。

  只聽那書僮對那男子說道:“公子,不若小的到門外去看看,那王員外該到了。”

  男子點頭:“那便去吧。”

  書僮走出門口,不曉得是不是飄過的柳絮進了鼻子,他大大地打個噴嚏。

  我抓著自家養的烏龜在竹枝兒巷口地上玩,柳絮滿地打滾,我攢起一把在手心揉成一個棉團,方才那男子和書僮進店我已經看見了,但沒在意,這會兒書僮又走出門外來,朝著柳青街兩頭張望,像是在等什麼人。

  不到半刻鐘的時間,果然有一輛馬車跑到歡香館門前停下了,我看看天色,已時近正午,桃三娘肯定在後院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了,不知今天做什麼好吃的?

  我帶著烏龜一塊溜到歡香館側門,從側門進到後院。

  新下來的嫩芽筍,切一指寬的小片配木耳、火腿絲,以及麻油、鹽、醬油、酒炒,便最是新春裏該嘗鮮的小菜!

  我吸著鼻子道:“好香!”

  桃三娘正將菜裝碟:“呵,月兒,幫我把那邊青的、紅的莧菜都拿起來瀝幹水,待會要用的。”

  “好!”我爽快答應著去幫忙。

  這時從屋裏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口裏念道:“古人雲:茶之味濃香永,恰如燈下路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王員外,你說品茗莫不是品人一般?”

  “是!和公子說得才是至真道理,我雖賣茶,但與公子你相比,卻是粗俗人一個!”接話的人比先說話的看起來要年長不少,我抬眼一瞥,才發現他就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富戶王員外。

  說話的人,也就是方才帶著書僮進店那男子,他這麼頓著腔調講的那些,我都聽不大懂得,想必是個讀書人吧?可他們到後院廚房來幹什麼?

  桃三娘殷勤迎上去:“客官,想吃點什麼?”

  那人禮貌作一揖:“久仰歡香館桃三娘之名,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桃三娘擺擺手:“哪里哪里,客人實在見笑了。”

  那人的目光審視一番廚房,看見炒好的筍,更高興道:“筍乃是天下蔬食第一品,當年陸放翁一首《野飯》詩裏就把筍喻白玉,覺得素饌更勝葷腥魚肉,我等雖然沒有古人的風骨,但對道理卻是認通的。今日不若就請桃三娘給做一餐好素菜,我和員外清淡了口舌,才好品茶啊?”

  王員外連忙附和道:“和公子說得有理,就勞煩桃三娘你做些乾淨素齋來吧。”

  桃三娘也不多話,只是笑著答應了。

  既然是做素菜,桃三娘便把鐵鍋在火上燒幹油膩,並且水洗了三遍,才另切筍片加木耳清炒一碟送去給王員外與那位和公子,又吩咐何二,將我洗好的青、紅二色莧菜分別切小段,過一下滾油之後,青配豆腐皮,紅配冬菇絲,醬油麻鹽拌好,盛上碟子顯得青紅相間的,清香誘人。

  看著他們做好了菜,我便把烏龜放在大石磨盤上,然後幫忙把菜端出去。

  風爐子上煮著一罐茶水,書僮正盛出兩杯,由王員外的一個小廝把杯子遞到桌上,王員外做個請的手勢:“和公子,嘗嘗這水,這可是我年前貯藏的一埕新雪,皆是讓府裏的丫鬟清早時從松枝上掃下來的。”

  我把託盤拿到桌邊,然後輕輕端起碟子放到桌上,只見那和公子細細飲一口茶,品味一番點頭道:“嗯,水是好水,只是新水味辣,若能放置三年再用,必定味甘如飴。”

  這時旁邊的書僮把水罐從風爐上移開,我忍不住伸長頸子瞥了一眼罐內,不知他們烹的是什麼茶葉,水面一泓青翠如碧的顏色,我隔著幾步遠,也能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但我不敢停留,對他們道了一聲請慢用,我便回到後院。

  桃三娘已經又做好一道松仁燒豆腐,看見我走回來的神情,便笑道:“那人似是個茶戲的高手,說不定待會還能看見他變戲法呢。”

  “變戲法?”我一聽就來了興致:“什麼是茶戲?”

  “呵,我也只是聽聞過,但也不太懂得。”桃三娘搖搖頭,將豆腐也放到我手裏的託盤上。

  正走出去,聽得王員外又在說道:“我那不肖的犬子脾性浮躁,最是不通禮節章法,更讀不進書,我請和公子來這一趟,也是想讓他跟你學習一二,和公子是這樣大家風範,才能使得他那頑劣之徒自慚形穢啊。”

  我心忖:早就聽說王員外的大兒子不務正業,花錢散漫,原來他老子現在要請來老師教導他,不過這人看來也就三十左右,年紀並不很大。

  飯菜很快就上齊了,桃三娘從裏邊出來,親自替王員外他們布菜,那姓和的男子對飯菜自然是讚不絕口,又說了許多我聽不懂的斯文話,王員外原本沒有正眼看過桃三娘的,但因為和公子一徑誇獎,才對桃三娘仔細一望,露出真正驚訝的形容來,連說妄住在江都這麼些年,這方圓一帶竟有這麼一位美貌廚娘也全不知道。

  突然門外跑進來一個人:“員、員外,找見大少爺了,他昨夜喝多了幾杯酒,方才我們才在大太太的佛堂裏發現他的,用蒲團做枕頭,地上躺著睡了一夜。小的們已經請他起來了,待梳洗一番就來。”

  王員外頓足道:“這不肖的東西!讓他立刻過來!”

  “是。”那人應著又跑了。

  我一心想等著看變戲法,店裏還有好幾桌客人,李二和何大忙著,桃三娘還要到廚房去替王員外他們做些小點心,我去後院石磨上把烏龜拿回來,然後自己到櫃檯前找一張空桌子坐下。

  那男子和王員外卻一直在聊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伏在桌上聽著,這時間一長,眼皮子漸漸覺得發酸,便想睡,烏龜也是沒精打采地縮著頭一動不動。店裏的其他客人們吃完飯,都接二連三結帳走了,我趴在桌上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直到一陣腳步聲把我吵醒,我睜眼看去,是幾個人急急進了店來,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氣喘吁吁站在王員外他們面前,眼睛只敢望著腳面,十足像是做錯事的模樣:“爹……”

  這位王公子說話聲音很小,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這位傳聞中極不中用的大公子,看起來身量削瘦,對王員外的態度也十分畏懼恭謹的,咋一看來並不如別人說的那樣頑劣不堪。

  “嗯,你來見過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和大官人。”王員外道,又轉向姓和的:“他就是我那不肖犬子,名叫王葵安。”

  “和公子好。”王葵安拱手一揖。

  那人略一點頭,抬手示意:“請坐。”

  王葵安坐下,半耷著頭,也不說話。

  王員外氣得斥道:“不是才睡醒來?大白日裏就這麼沒精打采的?”

  王葵安一隻手局促地抓了抓耳朵:“昨、昨夜做了個惡夢,被鬼追著滿屋子跑,直進了娘在生時的佛堂裏,才得安生了。”

  “當著這麼多人也敢胡說八道!”王員外更加生氣:“下人說你昨夜又喝醉了?”

  “爹,我沒騙您,昨晚真的邪了門,今天醒來的時候,還有更奇的事呢!娘死後明明已經沒人再燒香了,可今天供桌上不知哪來的香灰,堆起三座墳包似的形狀,還有一條黑蛇盤在那裏,尾巴是分叉的……”

  “閉嘴!”王員外真的生氣了,厲聲喝道。

  王葵安這才住嘴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有點不忿的樣子,嘀咕一句:“下人們也看見了的。”

  姓和的男子回頭對自己書僮說道:“把我做的那茶煮來。”

  “是。”書僮答應道。

  我見那書僮在包袱裏拿出一隻錫罐和三個黑色的茶碗來,把茶碗一字排在桌上後,又問何大要了個乾淨砂銚煮水,我看他手腳麻利嫺熟,一把隨身帶的扇子把風爐的火扇旺了,便守在爐子旁盯著銚子裏一動不動。

  這時桃三娘手捧著託盤走出來,是她剛做好的芝麻餅,熱熱地散出誘人香味:“來,客官請再用些點心。”

  王葵安的樣子好像還沒吃飯,桃三娘手裏的碟子還沒放到桌上,他就全然忘了禮節,伸手就抓起一塊餅送進嘴裏,旁邊的小廝趕緊給他倒茶,就是方才書僮先在風爐上烹的那罐青翠色茶水,王葵安拿起杯子一氣就喝個底朝天,然後‘嘖嘖’嘴巴,繼續吃餅。

  王員外一張臉漲得紫紅,似乎想罵的話到了嘴邊,卻反罵不出來了。

  書僮將錫罐裏的茶末傾入銚內,蓋上銚子,側耳聽銚裏的水聲,不到半刻鐘就把蓋子掀開,拿一支自帶的木質勺子去輕輕攪一下茶水,再蓋上,少頃便離開火。

  王員外露出驚訝的神情,用力吸了吸鼻子:“和公子,這是什麼茶?”

  那男子微微一笑,整整衣袖:“這乃是用上壬的春芽茶、夏季池塘裏采的蓮花、焙香了的龍鳳團、白豆蔻及麝香等,一齊舂碎混合而成。”

  “這裏面還有龍鳳團茶?怪道有如此蘭桂一般的香氣。”王員外驚歎一句,覷了一眼旁邊那仍顧著吃餅的王葵安,忍不住斥道:“蠢材!還不快向和公子多學著點。”

  我趁著沒人注意,也挨近了他們的桌子,只望著那書僮,他正用木勺將茶水舀出,傾入黑色茶碗中,一時間說不清是茶香還是花香的馥鬱四處彌散開來,那男子從袖籠中取出一把同樣是木質的長柄小勺——

  他揚起那織著暗藍雲紋的衣袖,緩緩閉目慢慢松下一口氣,嫋嫋的茶煙在他面前似有若無,我才發現,他的指骨修長,手掌光潤,木勺是一種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轉動,口中娓娓道來:“茶兮餘香,霜露之茗,不奢求涼臺靜室,也不必面對明窗曲江,茶人獨處,亦恍有竹月隨行,打坐行吟,輕兮醍醐……”

  他說的是什麼,我其實並不很明瞭,但他語調委婉,聲音輕得像風,但卻能拂去塵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點水一般觸動幾絲漣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見他腕轉輕柔,幾下勾畫,那湯紋水脈便顯出物象來,男子繼續說道:“太極渾圓,兩極四象,森羅萬千……”隨著他的話,那水面躍起一顆水珠,竟是一條小小魚兒的形狀——

  “啊!”周圍諸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冬去春來,魚燕往返,”那魚兒才落入水裏,隨著他的話音:“新雨歇,畫樓頭上燕歸遲。”水面一隻剪尾燕子,滴溜一飛轉,但波紋一散又不見了。

  “到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爭爛漫。”黑茶碗中,長勺之下,一瞬之間畫出蘭花櫻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遊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時顯出桃花一時又化作模糊女子的側面,可須曳仍消失得剩一彎漣漪。

  “蘇軾曾有一賦《月兔茶》雲: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月兔兒。”水紋中立即現出一隻兔子,茶碗又是圓形的,真的就像月影裏蹲著一隻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聽見我叫,回頭來對我一笑,手下卻駕輕就熟:“小妹妹,我覺得這只月裏兔子不如你來得開心快活,所以,應是:伐桂不如種桑麻。”

  水面最後變出一豎豎的小樹枝幹,他甩勺點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樹梢葉上,長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轉,複收入袖籠,看樣子這戲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視著茶碗之內,我這次發現,他方才雖然那樣攪動茶水,但桌面卻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為點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員外終於發出一聲感歎。

  王葵安臉上的驚訝之餘,帶著一點呆滯神色,王員外看著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像你這種毫無根器之人,得見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員外恨得又罵了一句。

  王葵安卻不忿道:“有句話不是說‘熟能生巧’?我若拜和公子為師,也必定會勤學苦練的。”

  王員外似乎更加生氣:“和公子收你為徒?你這是痰迷心竅了,你娘生你之時難產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這孽畜!”

  雖然王員外一直在叱駡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卻絲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遞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請。”

  王葵安一怔,連忙接過去:“謝、謝謝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邊:“月兒,隨我到廚房來一下。”

  “是。”我趕緊跟了她去。

  到了後院,灶臺上還有一碟芝麻餅,桃三娘讓我吃,並且壓低聲告訴我說:“看完戲法就好走開了,這王員外家接下來恐怕要出壞事的。”

  “嗯?出什麼壞事?”我腦子裏還想著茶碗中那只兔子。

  “剛才那王家少爺說他看見佛龕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墳包,還有尾巴分叉的蛇,這可都是大凶的惡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邊這麼跟我說。

  “啊?那位會變戲法的和公子呢?王員外是想請他來給王少爺當師傅的吧?”我有點急了:“他不會出事吧?”

  “這事我怎麼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曉得這種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後來王員外他們吃完飯又喝完了茶,便結帳走了,並將那位姓和的男子畢恭畢敬請回了家去。後來我又聽旁人說,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舉子身份,但不願做官,乃是稟賦才華高山流水的人物,當地一風流才子,兼之對茶道又是研究頗深的,這王員外許是想讓兒子能真正開始學著繼承家業,不會算賬管錢也就罷了,但起碼把他作風處事能調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麼與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計請了他來,讓王大少爺跟著他身邊薰染幾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說到此,又唏噓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殤,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著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嘗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

  這一日,適逢春雨連綿,午後和公子並王葵安乘馬車又來到歡香館,這時店裏沒客人,何大趕緊讓進來,李二進去拿他們常用的風爐,桃三娘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衫,正在櫃檯算賬,看見他們進來便過來招呼:“二位這個時候來,是用過午飯了吧?”

  和公子回頭去向馬車夫吩咐幾句話,王葵安則對桃三娘笑道:“請老闆娘準備幾個點心,我們吃茶。”

  我蹲在核桃樹下看螞蟻做窩,看著他們進店去,那馬車夫又駕著馬跑了,應該是去接什麼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麼點心,便從側面溜到後院去,卻發現磨盤上擺了兩竹筒,上面有紅紙寫了一個大字,我認得的,與茶莊門上的大字一樣,竹筒內的是桃三娘新買回的茶葉吧,我也沒在意。

  過一會桃三娘從前面回來,我扒著磨盤問她:“三娘,要做什麼?”

  桃三娘道:“我剛和了面,卷上豆沙蒸一籠卷子,另外還有野鴨子肉,做成餡炸些面酥。”

  我在一旁看著她忙活,豆沙卷實際很簡單,就是把和好的面擀薄,上面鋪滿一層點了玫瑰糖鹵的豆沙,然後卷起來再切成小段,上籠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會不會又耍一趟茶戲?我想到這,就覺得呆不住了,轉身往前面去,當我踏進屋裏時,店門口恰好也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進來,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們:“就等你們來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愛月姑娘!”

  二名女子緩緩地坐下,其中一個上下打量王葵安:“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並不曾見過。”

  王葵安如同獲了珍寶似的忙答道:“兩位是楊春閣數一數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仰芳容,只是還遠不夠資歷啊!若不是和兄的面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兩位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其中一個頭簪紅藍二色寶石花、穿一襲紫衣、系金腰帶的女子又轉向和公子:“今天喚我們來有何賜教?”

  和公子一邊指點著書僮煮水,一邊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剛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嘗嘗新茶,便請你們來了。這麼不斷下著小雨,你們呆在家裏也是睡覺。”

  楊春閣我好像聽說過,是江都一帶最有名的妓館吧?據說建得金碧輝煌的,好像街坊哪位嬸娘家裏的親戚在那裏的二門做一個門房,每月除去工錢,單單賞銀就有三、五兩。

  書僮給眾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說:“這雁蕩山上的葉芽兒才發,就被你們采來了?”

  王葵安驚羨嘆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試便知是哪里的茶?”

  和公子卻道:“葉芽太嫩,反青苦了點。”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麵酥,王葵安又連忙拿起筷子問那女子想吃什麼,作勢要夾給她,紫衣女子仔細看看碟子裏:“什麼餡的?”

  桃三娘答:“鴨肉。”

  女子皺眉搖搖頭,又看看豆沙卷:“麵食吃著燒心,不要了。”

  王葵安頓時火大了,把手裏筷子往桌面一拍,對著桃三娘大聲嚷道:“再去做別的來,就沒有精緻點的?這麼粗糙的東西給誰吃?當我們是什麼人?”

  我被嚇了一跳,但桃三娘絲毫不惱,把兩碟東西收回,並對王葵安陪笑道:“抱歉了,兩位姑娘想吃點什麼?”

  那女子似乎也沒料到王葵安會發這樣大的火,便笑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

  “是,這就來。”桃三娘說罷轉身回廚房去,我見那和公子手端著茶杯,別過臉去與另一女子說話,對王葵安的舉動充耳不聞。

  我跟著桃三娘後面回的後院,見她不作聲地就去拿出一包粉來,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攪拌,我挨過去她身邊,不敢說話只是支著頭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那樣對我說:“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間的水紅菱,把長老了的菱肉曬乾研末而成的。”

  “噢。”我答應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後,前面李二又來回說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點頭道:“行,這個也簡單。”

  我在一旁忍不住問:“這人確是有點討人厭。”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有答我,自顧忙去了,我卻猶自覺得憤恨不平,於是又溜到前頭來,店裏又來了幾個歇腳喝茶的客人,我便幫著去倒個水什麼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說說笑笑,兩個女子又輪番唱了支小曲,我正無趣間,突然聽得‘砰噔’一聲響,兩個女子接著驚叫起來,我轉頭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顫。

  煮茶的書僮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雙目倒插向上,只看得見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趕緊附身去為他把脈,眉心一擰:“壞了!經脈壅滯,這是痰迷心竅,這病來得兇險,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施針或許才能好。”

  眾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廝更是兩腿發軟,跪在王葵安身邊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經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來,十分嚇人。

  另一個小廝卻機靈點:“我去找大夫來,讓馬車回去接員外!”

  和公子也點頭:“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聞聲也跑出來看了看,趕忙回去,不一會又捧出一碗濃濃的薑茶水:“剛好我烹了一點,給他灌下去試試。”

  但王葵安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何大拿一把湯匙好不容易才撬開他的嘴,然後王家的小廝那勺子給他灌薑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間一陣作響,當下嘔出許多痰水來。

  桃三娘又讓李二在後面廚房搬出一塊平時壓醃菜缸的舊門板來,讓人們把王葵安放到門板上躺下,王葵安嘔完幾口,身體便軟一些了,嘴唇也緩過來一點顏色,但臉上還是青白。

  不一會兒譚大夫被請來了,掰開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過脈,便拿出幾根銀針往他的手上紮了,又寫個方子讓小廝跟他回藥鋪去抓藥,臨走拔針時,王員外也趕來了。

  一看見王葵安這幅模樣,王員外忙問譚大夫情形如何,譚大夫搖頭說沒有大礙,不過也是奇怪,他這樣子像是受驚而氣機逆亂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體內水濕不化,聚而成了痰濁,所謂驚則氣亂,痰濁或隨氣逆,一時蒙蔽心竅因而發病的。

  小廝一旁道:“公子剛才好好的,坐這喝茶說話根本沒受驚嚇,根本沒來由就倒地上了。”

  王員外沒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擺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於是眾人把王葵安連門板抬上了馬車,又另外找人雇車送那兩位女子回去,小廝正在交付桃三娘點心錢,王員外正邁腿上車之際,卻聽見車裏王葵安一聲大喊:“爹!”

  然後就看見王葵安忽然從馬車上沖出並跳下地上,把王員外撞得個陀螺似的差點摔倒, 幸好小廝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後,卻看得清楚,只見他跺著腳朝著王員外繼續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還在那裏!要出大事了!”

  王員外被他嚇懵了,叫身邊小廝:“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卻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躲得飛快:“我們家裏有條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問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頭對我笑笑,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沒再問。

  幾個小廝一齊上去,終於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腳踩在地上的積水灘中,濺得滿是泥點子,王員外只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後強行架上了車。一行人匆匆忙忙離去。

  據說王葵安這一病倒便總是好不轉了,連日高燒低燒反復不斷,嘴裏說不完的胡話,還時常發作下癲狂,王員外命人把他專關在一座院子裏,讓七八個年輕體壯的小廝輪番守護,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樂得照樣清閒,隔三幾日的,便到歡香館來喝茶小坐半日,約著一些新知舊友或那兩個青樓娘子,品嘗桃三娘做菜的手藝,有時點一桌雞鴨魚肉,眾人就著喝熱黃酒,吹拉唱曲;有時則只吃豆腐白菜、春韭脆芹等,喝些清茶,說一通我聽不懂的話。

  春季裏乍暖還寒,快要到清明這日了,這天居然又看見王葵安與那和公子二人來了店裏吃飯。

  王葵安本就生得削瘦,這一連將近一個月,面色更是蠟黃憔悴的,披著厚厚的大毛披風,坐在風爐旁邊,卻還非要自己親自抖擻著手去烹茶。

  從一塊茶餅上費勁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塊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卻很久都默不作聲。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對,趕緊挨到桃三娘身邊,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樣發瘋。桃三娘卻不在意,為他們送上了杏仁酪和精緻的棗糕。

  那碗杏仁酪擺在王葵安面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變化,抬頭望著桃三娘:“這是……?”

  “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終於痊癒,但也得好生保養,正好這個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夾起一塊棗糕道:“三娘不但廚藝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過,這春桃也是解語花。”

  “和公子莫拿我開玩笑了。”桃三娘擺擺手。

  王葵安低頭吃完了一整碗,然後扔默不作響地去把烤過的茶塊研成粉末,架起銚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壺好茶,自己嘗過之後,才倒出一碗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搖搖頭:“我自出生便沒了娘,是奶娘養大的,小時候奶娘也給我做過這酪,便是和三娘做這碗一樣的味道,我多年沒再吃過了。”

  “呵,王公子真是重情義之人。”桃三娘歎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點點頭。

  王葵安卻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聲道:“只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讓她有苦無處訴,最終懸樑自盡!”

  我聽見不由一怔,王員外家還發生了這種事?王葵安素來只是一個紈絝少爺的德性,在王員外面前還算收斂有禮,但又總是擺出乖僻且頹喪的樣子,別人只說他不懂學好,偌大家業交到他手裏也白費的……可莫非,就因為他心裏卻一直深藏了這樣的憤恨?

  王葵安又倒出一杯茶奉至和公子面前:“和兄,你既是我師又更像兄長,葵安沒齒難忘兄長的教誨。”

  和公子雙手接過:“兄實不敢當。”

  “唉!”王葵安深深歎一口氣:“我臥床多日,不分白天黑夜,總夢見自己走進那間佛堂,據說我娘在生之時禮佛虔誠,她死後我爹也一直留著並沒有換作它用,可我八歲那年,奶娘卻吊死在那屋裏,怕是奶娘至今仍冤魂不散吧?她總來引我到那屋裏去……”

  “葵安,這恐怕是你思慮過深之故。”和公子寬慰他道:“你爹對你可是用心良苦,即使他別處有過錯,但為人子女,哪有為此記恨的?”

  王葵安又長歎一口氣,搖著頭,目光落到茶銚上,良久:“我總是……夢見走進那屋子裏,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像三座墳……”

  * * *

  到了清明正日,遊春踏青的人尤其多,沿著小秦淮一徑出到城外,都是車馬和遊人。

  桃三娘絞了青青的艾葉做出許多青團,又掐了最嫩的草頭拌成小菜待客。

  這一日的歡香館當真是門庭若市,三三兩兩的人,車馬喧囂路過。我因幫著店裏生意,不停跑出跑進地斟茶遞水,送點傳菜,忙得不可開交。

  過了午後,就見王員外領著王葵安及一眾家眷竟也來了,桃三娘連忙上前招呼。和公子不在,但王葵安照舊是讓小廝轉話準備風爐,他要親手烹茶。而王員外看來情緒也頗佳,笑容可掬地對桃三娘說:“我們都逛了半日,她們平時都少出門,也吃慣了家裏廚子做的飯,今天也讓她們來嘗嘗你的手藝。有什麼現成的小菜快先上些來。”

  我在一旁趕緊先把青團和草頭各揀了兩碟拿上來,桃三娘再領著我到廚房去,將現成的糟鴨蛋、春筍幹絲雞湯又各送了一大碗來。

  王葵安從自帶的包袱裏拿出茶餅敲開,以爐炭輕輕烤過,沒有預備的好水,只好改用井水,旁邊一個小廝打下手,他獨自守在爐邊燒茶,王員外身邊一位隨行的女子許是口渴,見他這樣太慢便嗔道:“大少爺的烹茶功夫真是做到家啦,只可憐我們都等到要渴死了。”

  王葵安頭也不抬、不冷不熱地道:“那你就喝店裏的茶水罷了,不必等我。”

  那女子鼻子裏哼了一聲,又轉向王員外道:“老爺啊,你最愛吃鯉魚的,讓小二去傳廚房做道鯉魚上來如何?”

  王員外點頭然後吩咐小廝:“照四姨奶奶的話去傳。”

  小廝剛要走,坐在王員外桌對面的一女人卻叫住:“慢著。”

  小廝站住,那女人道:“老爺和我都愛吃鴨骨熬的粥,你讓廚房做來。”

  “是。”小廝應了跑去。

  王員外倒不置可否,但我卻發覺方才說話的兩個女人之間卻很有點不對付的顏色,小廝們都是小心伺候,拿捏著不敢有錯。

  舀出的茶分別放到王員外和幾位同行家眷面前,王員外嘗了,皺眉道:“把茶都焙焦了,有苦味。”便把杯子放下不喝了,想起什麼又問道:“和公子幾時回來?”

  王葵安低頭答道:“是,和公子是回臨安老家幾日,恐怕還得五、六日。”

  這時方才點鯉魚的那個四姨奶奶又吩咐小廝道:“這青團子好吃,帶幾個回去給二少爺。”

  王葵安自從那次發病臥床好了之後,我再看見他時,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一改過去放蕩行事的德行,反而心事重重的,這會兒王員外不和他說話了,他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桌子下首,窗戶外還是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煙氣濛濛的,他也不知在看什麼。

  吃過了飯,那位姨太太就問桃三娘有沒有花茶,那意思就是要另泡一壺花茶來喝,而不想再喝王葵安做的茶了。桃三娘連說有的,從櫃檯裏拿出一小包東西來,卻就用王葵安剛才用的風爐子,看那煮茶的銚子裏還有茶葉,桃三娘也不倒出裏面的茶,就直接加上水,打開手裏那包東西,竟然是些幹的白梅花和青竹葉,用筷子夾了撒進去後,她一邊等著水開,一邊還笑說道:“王老爺是最懂茶的人,可曉得我這茶是什麼名堂?”

  王員外也覺得稀奇:“不知。”

  “我這爐子裏面,燒的是松木炭,加上梅花和竹葉,正是齊全的‘歲寒三友’呀。”桃三娘打趣道。

  “噢?是了、是了!”王員外笑著點頭:“想不到老闆娘還是個文雅之人。”

  “哪里哪里,隨口胡說著玩兒的。”桃三娘待水慢慢開了,再放幾顆冰糖進茶裏,一時間店裏清香四溢,其他桌的客人也都不住地伸脖子來看。

  王員外連誇桃三娘,想不到她的烹茶手藝也這麼好。

  “其實啊,還多虧了大少爺的茶葉,第一回的湯太濃就苦了,第二回才正好。我這點東西算什麼呢?若只有幹花和竹葉,哪能來這樣的茶色和香氣?”桃三娘一迭聲說著,舀出幾杯捧到眾人面前。

  眾人喝了,也是沒有說不好的,王葵安似乎也不在意,一行人喝完茶歇夠了腳,沒什麼特別的情狀,就走了。

  哪知道,第二天就聽街上的人們議論說,王員外家裏昨夜出大事了。

  天剛擦黑上燈那會兒,先是園子裏鬧蛇,一條比人胳膊還粗的黑蛇突然從花叢裏遊出來,把路過的四姨太和二少爺嚇壞了,一干下人追著打半天,足鬧了一個時辰,卻什麼也打不到。

  王員外和管家則一直在西廂房裏談話,外面鬧蛇時他們也沒在意,後來一個小廝給送進一杯茶,員外喝時說了一句,茶怎麼一股焦味?不香。

  管家正要起身去張羅給他換一杯茶時,就聽‘撲通’一聲,員外翻到地上,管家過去扶他起來,卻見他臉都黑了,嚇一大跳,連忙把他扶到榻上,再回頭去叫人,正好方才送茶來的小廝還在門外,便過去一腳把他踢了,問他端來的什麼茶,可誰知不曾想這一腳踢下去,那小廝栽在地上也不動了,扒過來一看,額頭太陽穴正好觸在地面一凸出的石尖,‘突突’地往外冒血。等其他下人拿著燈趕過來時,這人已經斷氣了,管家白白氣得跺腳也沒法子。

  家人只好遣人報了官府,請來醫生,王員外這時已經只有出氣的份,沒有進氣的力了,幾位姨娘頓時哭得震天響。管家也被鎖了,幸虧大少爺王葵安出來與官府來人周旋幾句,送些銀兩不叫為難管家,才被帶走的;請得離家最近的譚大夫來之後,仔細看過了,也說不清究竟是中了什麼毒,只好叫人熬些蘆根甘草水來灌下去,都沒見起效,再在內關、外關、足三裏等穴位處施針,半晌人還是不醒,譚大夫急得滿頭大汗也沒辦法,便說出還有一條方子,只是不敢用。家人一再追問,他才說員外是喝下了毒茶,所以必須讓他大吐才能活命,有一條古方,三國時候郭汜大將軍就用過的,十分湊效,乃是用糞汁灌飲下去,一吐即好。而若得陳年地下貯存的糞液,其性苦、寒涼,效果亦更佳。

  一眾家人聽得大駭,紛紛搖頭絕不贊同。惟有王葵安,最後還是認為活命重要,自己親自跑到茅房舀出糞汁去灌他父親,結果王員外還真的吐了一地,體內的毒也發了出來,面色終於由黑轉紅,雖然發起高燒,但還是醒了過來。

  這一折騰足足鬧到天亮,因為一整夜王家的小廝就滿城跑,官府差人也是來回幾遍,早就被好事愛打聽到人知道了,一下子給傳得沸沸揚揚。

  王員外喝茶中毒,當時雖救活過來了,但也從此再沒下過床半步;管家誤殺了人命,後來官府徹查,竟都不知道這小廝是哪來的,似乎是個冒名頂替進府行兇的人,官府查訪好幾遍也查不出任何究竟,王家背後使了不少銀子,又幫管家暗中疏通,但官府審理並最終草草結案之後,仍然判了他個流徙罪。

  這王員外家,一時間沒了多年得力的管家,王員外又生了重病,生意立刻一落千丈,不過幸好店裏還有幾個年長的老夥計十分忠心又有份量,這才把幾家分號的局面穩住,沒有太大失損。

  看著王家接連遭逢壞事,江都不少人就背後談論,說這苗頭從大少爺王葵安發瘋臥病起就有了,那時候大街上就有不少人聽見他喊:供桌上有三堆香灰……家裏有條黑蛇云云,看來是早有預兆啊,只可惜無人覺悟到而已。

  又過了不多久,大約一月有餘罷,王員外終於病重不治,撒手去了。

  江都很多人說起這事都搖頭惋惜的,說他丟下幾房年輕漂亮的姨太太,一個敗家子兒和一個年幼雛兒,著實可憐。

  時日過著,不知不覺,花落葉茂,立夏時節,天就慢慢熱起來了。

  歡香館的生意照舊是紅紅火火的,桃三娘每日都忙忙碌碌。

  忽然一日晌午間,那帶著書僮的和公子與王葵安二人,竟來了店裏。

  進門之後,坐到他們以往慣常坐的位置,仍然是書僮招呼何大要風爐煮水,但看起來不同的是,王葵安穿了一身熱孝,面色淡然。

  和公子讓桃三娘做些素齋菜,兩個人便喝著茶,低聲說話。

  我隨桃三娘到廚房去,她要做一道青菜梗燒麵筋,我便幫她摘菜梗子。

  “三娘,”我想起什麼,忍不住問道:“他們第一回到店裏來時,你就說過王員外家會出壞事的吧?”

  “說過?”桃三娘將一把幹金針泡進碗裏:“我忘了啊。”

  “你說過的。”我爭辯道。

  “嗯,反正他家是出壞事了。”桃三娘笑道。

  我見桃三娘不想說,也就不再問了。

  姓和的男子和王葵安吃完飯,臨走時,王葵安還送了桃三娘一小簍茶餅,說是答謝她的廚藝和茶藝。

  再後來,聽聞那王葵安身為長子,自然就承了家業,雖仍是乖張放蕩,總少不了眠花宿柳的行事作派,但他還是與那位教養高尚的和公子成了至交,也因了他,王家那份茶葉生意越是聲名遠大了。

  很久之後,我還想起,其實王員外是被自己的兒子害死的,也未可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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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猶味盡

敢問續集何時出?實在等不及繼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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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十三卷,鬼豆腐

  十三、鬼豆腐

  炎炎夏日,地面烤得乾裂,草木都無精打采萎黃在路邊。

  聽說大人們說,今年的年景不好,天逢大旱,半年以來都滴雨不下,再加去年北方鬧過蝗災,顆粒無收,就看江都這兒的米鋪裏,那一石米的價錢比起往年都高了幾成。

  有時在街上看見些乞丐,全是風塵僕僕模樣,說話口音也聽不懂,還記得就上月,菜市那邊大清早有人發現路邊死了個女人,也許是餓死的,他們說面黃肌瘦,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我沒敢去看。

  就連這陣子到歡香館吃飯的客人,比往時也明顯少了好些,挾著行囊貨物的路過客商,個個看來都神情深鎖、行色匆匆的,有時還聽見他們低聲議論說,北方不敢去了,餓死人了。

  這一日早晨,我做好早飯,等爹娘一起吃完收拾了,發現家裏鹽醬沒了,便提菜籃子到菜市去買,出門正好看見桃三娘,她穿著慣常的一身蓮青色衣衫,手裏也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去菜市走走麼?”因我知道歡香館裏平時買辦柴米蔬菜什物的都是廚子何二,桃三娘自己倒很少到菜市去。

  “悶得慌,去走走。”桃三娘說著,便攜了我的手,一道走去。

  菜市裏人來人往,賣菜的攤子擺的不過都是些茭瓜筍芋之類,一路走進來,這街中間一小岔口上,也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小小豆腐店,還沒釘招牌,低低的屋簷下一個二十餘歲的消瘦女人站在一鍋豆腐旁邊,另外一個黑糊糊的小爐上還煮著熱騰騰像是鹵子的東西,她一手擎著鍋勺,不時看一眼的人群,卻沒見有人停下來要買她的豆腐。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看來面生,決不是本地人,怎麼這會子就一個人料理生意?難道也是從北方下來的?

  我買了鹽,桃三娘說起她早醃了一大缸醬,讓我不必買醬了,她回頭給我半斤就是,夠吃很多日子的,正說著話,前面一陣敲鑼響。

  路邊一棵大梧桐樹邊的空地上,一精瘦的漢子一邊賣力敲著鑼,旁邊一個七八歲梳著兩個角螺小辮的小孩子,向著眾行人叩頭,我拽著三娘的衣袖:“三娘,前面是刷戲法的吧?”

  “是啊,耍戲的。”桃三娘張望了一下,答道。

  我看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由自主就拉著三娘的手往那擠去。

  小孩子叩完頭,又在地上來回翻了好幾個筋斗,等人人都拍手叫好時,敲鑼的漢子才停下手,去將他們事先放在一邊的五六張長板凳拿過來,一一遞給小孩子,小孩子接過去,一張張鋪開間隙排好,活動一下腿腳,突然嬌叱一聲,一口氣在板凳上翻出一串筋斗去,正是他身形伶俐、輕盈沒有重量一般,細長板凳絲毫沒有晃動或被碰倒,小孩子又虛晃幾個花招,打一路飛腿,把地上塵土都揚起不少,圍觀的人又都拍手。

  接著,小孩子向眾人恭拳一揖,漢子抬腳用腳尖挑起一張板凳,‘呼’地踢出,小孩子靈巧一個漂亮的翻身雙手接住,眾人又稱好之際,他把板凳安放地上,漢子再踢過一張,他又接住,如是者六張板凳疊起來,看著都搖搖欲墜的模樣了,漢子大聲吆喝幾句聽不懂的話,然後從衣袖裏拿出一張小紙點火焚了朝天一甩,再念幾句,小孩子在板凳周圍搖頭擺腦打幾個筋斗,等他念完了,朝眾人露齒一笑,便雙手攀著板凳像爬梯子一般地往上爬去,有人喊:“嚇!不會摔下來?”

  漢子抿嘴微笑不語。

  那板凳的凳腳看著也就不到一尺長,六張疊起來,也就一人多高,小孩子穩穩當當地爬到頂上,就蹦來蹦去地跳起舞來,幾張板凳雖然有點晃動,但就是不倒。

  漢子從地上的行囊裏又取出一捆麻繩,口中念念有詞,小孩子站在半空中伸出手,他便將繩子一端拋了上去,小孩子接了,回頭又往自己頭頂拋去,原本都以為那半空中什麼都沒有,繩子仍要掉下來了,但奇異的是,繩子拋上去就那麼豎直著空中了,眾人驚訝一呼,小孩子卻順著繩子就往上爬去,將要到頂時,便雙腿夾著繩子,雙手鬆開朝地面眾人亂舞。

  漢子喊:“你可上天去折王母娘娘的花下來,向眾位大叔大娘討賞啊!”

  小孩子點頭,便繼續往上爬幾步,到了繩子盡頭,手中便撚訣式朝空虛畫幾下,漢子又在下面敲鑼,那孩子就伸長了手向天做出折花狀,少頃一朵連枝的白花應手而落,他放到口中咬著,再探手去摘,又有了一支,他便回頭扔向地面,漢子接住,拿到近前去給眾人驗看,竟是一朵盛開的白茶,嬌豔欲滴,花萼便還襯著一片綠葉。

  有人驚問:“這時節也有茶花?”

  漢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從板凳上翻躍而下,落回地面時,口裏仍咬著先折下的那支白茶。

  眾人掌聲頓時如雷響動,紛紛從身上摸出三兩文錢扔給他們,小孩子再朝眾人叩頭,然後附身撿錢,有的人再三問那漢子,花是哪兒得來的,漢子都只搖頭不語,旁邊有位嬸娘還拉過小孩子去,拿過他手裏的白茶反復看著,再拿出幾文錢給他手裏:“好爽利的孩子,你娘呢?”小孩子搖搖頭,回頭看那漢子。

  漢子臉色一暗,正好旁邊又有幾個起哄喊問:“我說老哥,你們耍的什麼把戲啊?天上玉皇大帝的蟠桃能摘下來不?”

  漢子又轉身過去對他們陪笑道:“這是古靺耠國傳下來的棘鞨技,並不是真的能上天宮。”

  一人還笑道:“要是能把仙女拽一個下來就好啦!”

  另一人刻薄他:“告訴你家母老虎去。”

  眾人笑著慢慢散了。

  我也拼命拍手,可無奈我身上一點買鹽醬剩下的錢,是不敢給出去做賞錢的,看見他們耍完把戲,就不自覺往桃三娘身後靠,桃三娘低頭撫著我肩膀一笑:“走吧?”

  “嗯。”我點頭,任由桃三娘牽著我的手走,但又有點捨不得,回頭去望,只見那小孩子用衣服接了一捧的錢,正交予給那漢子收起來。

  “哎,天熱,人胃口也不好了。”桃三娘嘀咕了一句,正巧遇到一個人推小車賣梅子,桃三娘便連忙過去:“回去做點酸梅湯吧。”

  * * *
  
  天氣熱得實在難以忍受,明明已經到下午了,可呆在屋子裏,還是熱得汗水直順著額頭、臉頰往下滴。

  桃三娘皺著眉頭從廚房裏捧出一碗東西:“早上買的白豆腐,泡在水裏才幾個時辰就有餿味了,哎,晚上不能吃了。可惜!”

  我湊近去聞聞,的確有一股夾著很重豆腥的酸餿氣:“那晚上不賣豆腐了?”

  桃三娘搖搖頭:“有豆皮,有客人點豆腐菜就給他做一道煮幹絲好了,或者跟薺菜切碎了做菜羹,這嫩豆腐是決不能要了,只能倒掉,他們做豆腐的都是半夜裏磨豆子,點好鹵等涼了結塊,就正好天亮拿出來賣,可現在時氣不好,夜裏的露水也帶著黴氣濕毒,這豆腐難免會粘到一點,然後再放上大半天,就漚壞了。”

  正說著話,門口進來兩個人:“請問……”

  我和桃三娘一起回頭望去,意外地發現站在門口的人,就是早上菜市看見賣藝的那漢子與那孩子,門外還停著一輛小手推車,上面放著板凳、麻繩什麼的,他們則一臉塵土和疲累,臉都曬得通紅。

  “這兒還有飯嗎?……剛才一路走過來,店都關門了。”那漢子問道,聲音幹啞的。

  “噢,客官裏面請。”桃三娘立刻放下手裏的碗過去招呼道:“飯菜都有的,兩位先喝口水。”說著,又給他們拿杯倒水。

  “謝、謝謝老闆娘。”漢子似乎對桃三娘的熱情招待有點意料之外。

  “大熱天的,也難得你們爺倆在外面跑了,兩位的技藝精湛,今早在菜市那邊還看見兩位的表演呢。”桃三娘笑道。

  “噢,原來如此。”那漢子點頭憨笑,兩人坐下。

  “兩位想吃點什麼?”桃三娘繼續問。

  “呵,不講究,有剩飯就來兩碗。”漢子答,頓了頓,目光落到方才桃三娘放下的那碗壞豆腐上:“那豆腐……”

  “豆腐?”桃三娘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漢子指了指那碗豆腐:“剛才聽見你說要倒,覺得怪可惜的,”

  “要不麻煩你給換上熱水泡一泡,再有兩碗飯就行了。”

  “這……好吧,我去給你加點佐料。”桃三娘略一遲疑,還是很爽快就答應了,端起豆腐進了後面,不一時再拿出來,果然已經換了個乾淨碗,豆腐燙過,上面還鋪了一層香氣誘人的豆麵醬、醋、芝麻油、椒末、醃筍、蔥花等諸料,還有一小碟子裏盛幾片鹹肉,兩碗米飯。

  桃三娘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加些佐料這豆腐味道會好點,肉不要錢,是給孩子吃的,看他小小年紀身手這麼好,平時練功很辛苦的吧。”

  漢子愣了愣,連忙道了謝,兩人便低頭默不作聲吃起來,我在一旁偷覷那孩子,看起來個子真小,比我起碼矮半個頭,小臉灰塗塗的,小我兩三歲,又瘦……但翻筋斗真好看呢。

  小孩子拼命吞下一大口飯,對漢子說:“爹,這豆腐好吃,像娘做的味道。”

  漢子‘嗯’了一聲,沒搭話,正好桃三娘又端來一碗切碎的醃菜幹豆角湯,聽到小孩子的話便問道:“聽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啊,父子倆出來生活,把嫂夫人留在家?”

  漢子點點頭:“我們是一家三口從廬州來,荊人身體不好,恰好鹽城有親戚,便留在那家養病了。”

  “噢。”桃三娘不置可否,又摸摸小孩子的頭,讓他吃慢點別噎著,裏面還有飯,可再盛點。
  
  * * *  

  我回到家裏,娘在燒火要熬粥,我連忙過去幫忙,恰好看見我養的烏龜沒精打采縮在水缸旁邊,便把它抓出來,喂它點水。

  娘剛給人補好了一件長袍,是住在菜市那邊一戶人家的東西,叫我趕緊送去天黑之前回來。

  我只得拿了東西跑出門,日近黃昏了,天上的雲彩鑲著一層金邊,地面還是蒸熱的,我的額發都被汗粘得貼在頭上癢癢的。

  小秦淮的水也乾涸了大半,橋下還有好幾個滿面菜色、好像乞丐一樣的人坐在那乘涼,我走過之際,還恍惚聽其中一個操著我勉強能聽懂的口音,在說自己是從鳳陽來的,另外一個說:“你們那可好,稅租子少多了。”

  這人反駁道:“這幾年早加上去了,翻了幾倍,日子沒法過了……”

  我抱著包袱朝菜市緊走,這一行過去的石板路,兩旁的屋簷在斜陽下拉得老長,家家戶戶都在屋裏做飯,還有打孩子罵男人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街上。

  要送東西的那家人,就住在今早那對父子賣藝的大梧桐樹附近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我今天來回繞了幾遍,怎麼卻找不到他家門了?二層的小樓……這裏怎麼看上去都是低矮的平房?被雨水風吹得煞白的屋簷,顯得那麼陳舊而破敗,這會子竟連一隻鳥雀都看不見。

  我正站著發怔,恰好看見一個屋簷下走出一個端著水盆的女人,眼睛直看著我,可我並不認識她,她那種眼神讓我不知怎麼心裏發怵,轉頭朝另一邊走,我再往那邊找找看好了。

  “誒,小妹妹!”

  後面一聲叫住我,我只得回頭。

  那女人笑容和煦,但那張消瘦菜色的面龐,反讓人看著難受,只見她手中的水盆裏飄著一大塊白兮兮的豆腐:“小妹妹。”

  “啊?您叫我?”

  “嗯,小妹妹。”女人看見我答應她了,更欣喜點頭地道:“你……是不是看見奴家男人了?”

  “你家男人?”我疑惑道,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想起是誰,我再仔細望著這女人和她手裏的豆腐,才想起早上見過她的,在一家豆腐店裏,她好像是掌勺的老闆娘。

  “我沒見過你家男人。”我搖搖頭。

  女人並不在意我的話,只是說:“哎,他爺倆總在外面跑生活,多累呀,奴真是放心不下。”

  我愣了愣,還是沒明白這女人在說誰,但是想起以往在這種情形下,若碰見莫名其妙的人說這種聽不懂的話時,總不會有好事,我不想再搭腔了,趕緊回頭就走,那女人趕緊喊我:“誒?小妹妹別走,若再看見他,煩帶句話,奴家已經投奔了來,鹽城那家人不安好心,要拐了奴家去賣,奴家、奴家現就在這兒等他……”

  我嚇得瘋了似的跑,前面正好一人從路口走出來,我差點撞到那人身上,站住腳一緩過神來,眼前的情景就不一樣了,好幾個人推著班車口裏叼著草根走過,有女人抱著孩子走出來和鄰居家說話,我再一抬頭,眼前這不就是我找了半天的二層小樓!

  送到了東西,我立刻往歡香館跑,從側門進了廚房,桃三娘正忙著做飯,看見我便道:“月兒,幫三娘把那邊的韭菜切一下。”

  我急得跺腳:“三、三娘,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她跟我說她就在那等她家男人,還讓我轉告一聲。”

  桃三娘不以為意:“你又看見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嗯,沒事,月兒,幫三娘把韭菜切了。”

  那對耍棘鞨技的父子一連三天都在江都的大街小巷間流連,他們懂得的戲法還不止那一套攀天梯折花,還有走刀山、吞火,每天一個樣子,一天換著不同地方,最少也要演三、四場,有時候碰到大戶人家宴請,還被帶進府裏表演,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但凡到晚上演完了,他們便會來歡香館吃飯,想許是歡香館的飯菜便宜,而桃三娘的烹調又很對胃口的緣故。每次進來坐下,漢子都會點與第一天來時一樣的拌豆腐、一碗湯配米飯,偶爾他還會點幾兩酒,獨自悶聲不響地喝著。

  時間一長,我就和那小孩子混熟了,他爹喝酒而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帶他去歡香館門口的核桃樹下摳螞蟻洞玩,桃三娘有時給我個煎餅或包子,我也分一半給他吃,然後讓他翻筋斗給我看。

  這一天我看見他手上破了皮、結了鮮紅的血痂,腿上又磕紫了一大塊,便問他疼不疼,他搖搖頭,小聲告訴我,他爹說他是男人,所以不許哭也不許喊疼,他娘又病倒了,所以得挺著,等賺了多多的錢回去好給娘治病,末了,還說娘親不在眼前,不然她會幫他找藥敷。

  我想了想,家裏好像還有以前爹用過的創藥,他做木工活也容易傷手,便拉著小孩子回我家,問我娘要了藥來,我娘卻說這藥得用熱酒化開了敷,才能出藥效,於是我又拉著他跑到歡香館後院,向桃三娘要一點熱酒,桃三娘幫忙熱好並給小孩子正敷著,那漢子卻突然走來,一句話沒說朝著小孩子就踢了一腳。

  小孩子扁了嘴不敢作聲,桃三娘急忙攔住:“客官有話好說,孩子小。”

  漢子喝得眼睛紅紅的,看來很凶的神情,魁偉的身形讓人懼怕,我縮到一邊去不敢說話,何大則走過來戒備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過什麼來著?”漢子指著小孩子:“出門在外,你何時就學得這般矜貴起來?”

  小孩子哭起來:“我哪有!”

  漢子更加火了,四周看看,恰好桃三娘有一根擀麵杖在那裏放著,他隨手就抄起來要打:“還強嘴!”

  小孩子倒是靈活,趕緊往旁邊躲閃:“爹!別打,知錯了!”一徑地跑,漢子要追,就被何大一手攬住了,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何大的手勁,漢子又是一怔,看了一眼何大,桃三娘過來奪了擀麵杖:“客官別生氣!孩子還小,罵兩句就罷了,何苦來的?”

  漢子怔了半晌,突然歎一口氣,轉身走回前面去,小孩子還是害怕,沒敢跟著,可過了一會兒等他再到前面去時,那漢子卻已經不見了,只剩下行李在那,問李二,他說那男人從後面出來就一聲不響地往外走了,那麼多行當還放著,以為他反正不會走遠,所以他也沒問。

  小孩子跑出門口去四下裏張望,可夜色茫茫裏街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爹!”他大喊了幾聲,同樣沒人答應。

  小孩子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終於嚎啕大哭起來,桃三娘趕緊出來把他往屋里拉:“別哭了、別哭了,你爹就是出去散散,待會就回來的。”

  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能過去和桃三娘一塊拉那小孩子的手,帶他進屋裏去,但他坐那仍是止不住地掉淚,衣服袖子又髒了,他還一邊抬手蹭了幾下,臉上幾下就被淚水和袖子的塵土暈出一道道黑來,我又不曉得該怎麼勸他,只得陪著他坐在那。

  可幹等了快有一個時辰,那漢子都沒回來,小孩子哭著哭著,許是白天太累,居然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也有點打瞌睡,挨在桌邊一手撐著頭,差點沒坐穩把下巴磕到桌沿,迷迷糊糊睜開眼,冷不丁卻看見一個人站在店門外。

  我還以為是小孩子的爹回來了,可再仔細一瞧,卻是個女人,並且眼熟,竟然就是那天我在菜市街見過的那個開豆腐店的女人!

  只見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更顯削長,瘦骨嶙嶙的手中還是端著那水盆,凹陷的眼眶望著店裏,我連忙去看李二、何大他們,可這會子不知是不是到後面去了,都沒了人,我突然一陣寒顫湧起,坐在那不敢出聲。

  那女人的神色有點焦急,但她就是沒有走進店裏來,等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問道:“請問……老闆娘在嗎?”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作聲。

  那女人似乎也看不見店裏的情景,她只是站在那,桃三娘這才從裏面走出來,好像早已知道那女人在門口等著似的,問:“誰在外面?”

  那女人趕緊答道:“多承老闆娘照顧,奴家來謝謝老闆娘,只是奴家的男人喝醉了酒,奴家便帶他去休息一宿,孩子還煩請照料一下。”

  “若是你家孩子,你便帶回去吧。”桃三娘不冷不熱地道。

  “呵……奴家有奴家的難處,還煩請老闆娘……奴家來世做牛做馬也不忘您的恩德啊。”那女人說得情真意切,有點悲悲切切的,但我還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麼一點小事,她怎麼就說到要來世也要報恩那麼嚴重的話?不過,她說她家男人?

  我突然嚇了一跳,覷了一眼仍趴在桌上睡著的孩子,那外面的是他娘親不成?他娘不是病了,寄住在鹽城的親戚家裏麼?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了,走出來時,還看見地上放著個水盆,肯定是那女人留下的,裏面還有半盆水,泡著一塊白豆腐。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 * *

  日陽豔剌剌地刺著地面,蟬躲在樹蔭裏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一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裏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裏霧裏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麼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裏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饑腸轆轆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蹤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於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於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掛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裏生藥鋪的朱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著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裏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著她一起將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裏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薑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薑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蹤影了,不過江都那麼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麼關係,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叢又不敢再問了。

  * * *

  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骯髒憔悴的模樣。

  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加點茶水泡了吃著,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著,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嚇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裏拽著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嚇了一跳,被我拉著跑出門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著一隻水盆,盆裏泡著一塊豆腐。

  屋裏那漢子本在吃著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只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麼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裏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瘋,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裏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抬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著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裏,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裏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子回頭看著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裏嚼著,附身抱著小孩子也哭著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隨她去罷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將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裏埋著,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餿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麼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訕訕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裏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眾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眾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著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眾人都嚇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裏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麼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癲狂,在地上來回滾著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糊口……”

  差役一邊打著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著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嚇,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眾人都傻了,當著眾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鏈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麼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裏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滄然若失的,看著孩子吃完飯,又看著那水盆及裏面的豆腐,終於歎息一聲,拿上水盆並帶著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裏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著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並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裏跑出來的,所以心裏懷著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掛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著差役帶那人走過,便當著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聽完只是覺得心裏很難過,那女人死得很慘,但她似乎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裏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裏這麼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麼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欲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麼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1-20 17: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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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的文章,看得我意猶未盡希望此作者能在台灣發行書籍我一定會買回收藏;另感謝藍琉璃大大轉貼如此精彩好文共享,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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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的文章,好久沒看到這種文章了

期待作者的下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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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

道瑕大大描述製做食物的色香味~寫法很棒~害我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期待下篇新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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