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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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轉貼】 霹靂女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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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發表於 07-10-31 19:12:02 |顯示全部樓層 大字 中字 小字 正體化 简体化
轉貼自異俠小說,作者迷蝶。


第一章

  班瓦頓是康乃狄克州北部一個小鎮,人口僅寥寥數千,即使在最詳盡的地圖上,都未必找得到代表此地的圓點。

  不過,班瓦頓小歸小,最近卻成了各方矚目的焦點。原因無他,一年前此地才鬧出駭人聽聞的袋屍案,現在再度發生慘絕人寰的焚屍案。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們,這下可有得大書特書了。

  天空飄起綿綿細雨,小鎮郊區的命案現場中,刑事鑒定員薛綾甄整個身子緊貼地面,在泥濘中匍匐前進,專心致志地尋找證物。

  人體不可能自然燃燒,焚屍必須具備有助燃物、氧氣、熱能和最重要的引燃物。由於空氣與熱能無色無味,根本當不成呈堂證物,所以助燃物和引燃物就成了科學辦案的關鍵性物證。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汙油味,助燃物的正身毋庸多作再多作查證,那麽引燃物是什麽呢?

  很多東西都可以用來點火,不過,根據綾甄多年的辦案經驗,發生在戶外地區的縱火案,兇手用來放火的工具不是火柴,就是打火機,鮮有例外。

  綾甄在地上蹲了老半天,毫無所獲,正感腰酸背疼之際,擡頭不經意地看到路旁有一堆燒焦的草叢。心念一動,她連忙探身過去,翻開糾結成團的枯枝焦葉,找到一枝尚未燒盡的火柴棒。

  有它就好辦事了,綾甄籲了一口長氣。對她這種經驗豐富的鑒定員來說,要從一截尚未燃盡的火柴棒上面找出兇手的印記,並非難事。

  綾甄苦笑數聲,之前班瓦頓的袋屍案花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宣告偵破,現在又來個更腥膻的焚屍案,這裏的人老搞些讓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謀殺事件。

  “專員,你的電話。”帶著崇拜的眼神,綾甄的助理雪兒走到她身後輕聲招呼。

  綾甄頭也沒擡,沒好氣地說:“雪兒,跟你說過多少次,工作的時候我不接電話,馬上挂上它。”

  雪兒遲疑地回答,“專員,是關先生打來的……”

  “關先生”三個字鑽入耳朵,綾甄本來就很鬱卒地心情更加煩躁,揮手截斷雪兒接下來的陳述,她不耐煩地說:“告訴他今晚我沒空。”

  雪兒抗命不從,“關先生說他不是要找你共進晚餐,是他的妹妹……”

  語眉?等不及雪兒說完,綾甄從地上一躍而過,搶過電話急匆匆地問道:“關劍塵!語眉怎麽了?”

  電話那一頭傳來關劍塵憂心忡忡的回答:“綾甄,小妹大約半小時前開始陣痛,看樣子恐怕是要生了。”

  “不是說預産期還有一個禮拜嗎?怎麽說生就要生了?”綾甄焦急地詢問,順手抹去身上的泥漿水漬。

  “詳細的情況我也不清楚。”

  關劍塵素以爲傲的氣定神閑此刻全部不翼而飛,他心煩意亂地央求道:“你可不可以過來醫院一趟?剛才語眉痛得死去活來,就一直嚷著要找你……”

  “我馬上就到。”綾甄闔上摩托羅拉小海豚手機的話蓋。

  拿鑷子拾起火柴棒,裝入微物迹證的袋子裏,綾甄吩咐雪兒道:“雪兒,把這根火柴棒帶回實驗室去化驗,上面可能會有兇手的指紋。別忘了化驗過程要遵守法律規定,日後才不會落人口實。”

  雪兒苦著臉回答道:“專員,你要抛棄我們嗎?等一下就有大批的記者擁進小鎮,我不知道怎麽應付他們牙尖嘴利的問題啊!”

  綾甄訓斥道:“誰教你理會那些嗜食腐肉的禿頭鳥?刑事鑒定人員的使命是查出命案真相,而不是滿足世人的好奇心。”

  雪兒不敢再饒舌,只得唯唯諾諾地答應。每年六月的時候,專員都會休假一星期,現在正值她的休假期,本來不該她的班,要不是蘇文主任恰好外出開會,也不必請她前來坐鎮指揮。

  若是別人打來的電話,她還會嘗試用苦肉計留下專員,今天卻是關先生親自致電,內容還是有關他妹妹——也是專員最好的朋友,她就甭指望了。她跟著專員學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當然瞭解關小姐在頂頭上司心中的地位。

  目送綾甄離開後,雪兒轉身面對一夥群龍無首的同僚和警官,不禁歎了口氣。

  專員的魔鬼鑒定功力讓手下的一群嘍依賴成性,雖然說能者多勞,但是他們如此不思上進,也難怪專員常發火罵人,她是恨鐵不成鋼啊!

  **************

  駕著漆黑的三菱跑車,戴著黑鏡的綾甄在高速公路上旁若無人地狂飆前進,在速度一百二十公里下還頻頻變換車道,沿途造成不少驚險畫面。

  綾甄心想,雪兒她們也該慢慢學著獨當一面了,總不能老是靠她,城隍爺的生日就在下個禮拜,到那時候她會放假,總不能她不在實驗室就停擺吧!

  話說回來,也不能全怪雪兒她們嫩,找物證多半要靠運氣,說來靈異,但她從來不匱乏這種運氣,有時候機緣來得太過巧合,連她都覺得毛骨悚然。

  像剛才,命案現場燒焦的草叢那麽多,爲什麽她就偏偏百中挑一瞥見藏有火柴捧的那一堆呢?好似冥冥之中有人指引著她一般。

  難怪各種謠言會不脛而走。有人盛傳她有陰陽眼,有人影射她和死人搭上線、有人乾脆明說冤魂會托夢給她。

  “一派胡言!”綾甄想來就有氣,說她有超能力第六感,就是抹煞她上山下海找物證,在實驗室裏挑燈化驗的辛勞。

  不過,她雖然沒有靈力異能,卻相信靈魂不滅,人不可欺天,也難以違抗命運的安排,世上有太多事情,科學無法解釋。

  就拿她和語眉的友誼說吧!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兩名女嬰,竟然因爲共同的恩人——貝詩媽咪而成爲知己莫逆。

  貝詩媽咪退休前任職於社會局,二十多年前,不足月的語眉被丟在賽蒙教授家門前,賽蒙教授有意收養她爲女,可是收養必須經過法院核可。

  “孩子應該在正常的家庭中長大,父母的愛對他們而言,無分軒輊、同等重要。爲了未成年子女最佳利益之保護,我們不准單身人士收養棄嬰。”聽聽,那些七老八十的法官大人們,講出來的大道理還真是擲地有聲啊!

  “一群墨守成規的老頑固!他們哪懂得什麽叫做未成年子女最佳利益之保護?”綾甄看到那群老不死就有氣,對他們的論調更是不屑一顧。

  還好貝詩媽咪以社會局官員的專業身份,力保獨身未娶的賽蒙教授是所有登記收養的家庭中最適當的人選。嘴皮都快說破了,好不容易才說服承審法官點頭,語眉從此叫梅格•賽蒙,女承父志,如今也是個前途無量的外科醫生。

  不單是身爲棄嬰的語眉,連有父有母的她還不是照樣受貝詩媽咪的光環所籠罩,綾甄頗爲感慨人生的機緣,還真令人費解。

  說出來會被外人笑死,薛家雖非豪門巨富,卻也吃穿不虞,在她之前,爸媽也只生了個兒子,怎麽說也不至於到把女兒送給別人養的地方。

  壞就壞在媽懷她的時候,跑去給人算命,據說那位世代以算命爲業的江湖郎中看到母親的大肚子,一張麻臉頓時白若紙張。

  “薛太太,你腹中這孩子……你腹中這孩子……”

  “這孩子有什麽問題?請大師指點迷津。”薛母摟著心愛的兒子,隨口問問,似乎不怎麽擔心即將到來到人世的新生命。

  “薛太太,恕我直言……”算命仙鼓足勇氣,鐵口直斷道:“你腹中的孩子命格奇特,即使讓你平安生下來,也難以養活,一生災厄不斷。長大後雖然不至於克父克母,卻會占盡薛家所有的富貴與榮耀,其餘的子孫注定一輩子落魄潦倒。”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薛母心絞震顫,适才的淡漠一掃而空。

  “字字屬實,我不喜歡開玩笑。”算命仙鄭重其事地保證。

  那天,薛母心事重重地帶兒子回家把算命仙的一席話告訴了丈夫,薛父聽得瞠目結舌,久久無法言語。

  綾甄幽幽地歎了口氣,薛家一向人丁單薄,爸是奶奶唯一的兒子,哥哥薛允文則是長子兼長孫,是整個家族希望之所寄。

  她這個做妹子的,還沒出世就被斷言會搶走原屬於哥哥的福分與榮耀,怪不得一出生就爹不疼娘不愛,再加上醫院的烏龍事件推波助瀾……唉!難道她和親生父母緣分真的比紙還薄嗎?

  當年她呱呱墜地,隔壁産房的婦女也同時産下一名女嬰。護士幫兩家嬰兒一起洗澡,不小心搓掉了兩名嬰兒腳上的識別環。

  亡羊補牢、猶時未晚,護士趕忙重新幫嬰兒戴上識別環,哪知道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笨手笨腳,居然張冠李戴,把識別環套錯人!

  醫院事後發現識別環與腳印不符,趕忙通知兩家換回孩子,可是她爸媽念念不忘算命仙所言,煞到兒子的女兒能夠送給別人養那是上上之策,怎麽肯換回來?

  雖然去氧核酸鑒定的結果顯示,她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機率是爸媽的親生骨血,但他們就是死纏爛打,說什麽也不肯把她換回來。

  貝詩是當年負責協調此案的社會局官員,看見薛氏夫婦這麽胡搞瞎鬧,實在是氣不過,就提議道:“既然你們不想要,讓我收養這孩子如何?”

  薛母顫抖著問道:“只怕孩子不好養活呢!”

  貝詩微笑道:“我們美國人不信天命,請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喜從天降的薛父爽快地答應,“明天我就簽出養證明給你。”

  想起前塵舊事,不理會胸口微微的抽疼,綾甄故作瀟灑地發下豪語,“當年若能讓貝詩媽咪收養,我現在就放鞭炮慶祝。”

  要不是奶奶這位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及時打破爸媽的如意算盤,她又何必忍受哥哥的鳥氣這麽多年。

  在薛氏夫婦答應出養女兒那一天,薛奶奶史上第一遭地從臺灣打越洋電話到美國來,厲聲質問兒子,小孫女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或許是祖孫連心,東窗事發,薛父只好把抱錯孩子的事、基因比對的結果,外加算命仙的鐵口直斷,一五一十地講給母親聽。

  薛奶奶一聽,破口大駡道:“你這個不肖子!再怎麽不愛女娃兒,也不能做出抛棄骨肉的事來,薛家的臉被你一個人丟光了!允文將來要真的一事無成,哪能怪到妹子頭上,算命仙講的話怎麽全信?”

  她口沫橫飛地接著說:“怪不得前幾天我跟鄰居一起去城隍廟燒香時,香一插,整個香爐就燒了起來,乖乖不得了,發爐了。”

  薛父也嚇了一跳,趕忙問道:“城隍爺生氣了?”

  南臺灣的鄉間,每個村落都供奉有護佑全莊平安的神祗,而他們家鄉的神明正是城隍爺。端的是神威顯赫、靈驗無比,薛父雖然遠在美國,可也不敢心存不敬。

  根據民間相沿成習的習慣,香爐內若是起火燃燒,表示神明有要事相告,或者是神明大動肝火,要找人開刀。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足以教人嚇得渾身發軟。

  薛奶奶厲聲叫囂道:“你還敢問我?廟祝擲爻問了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城隍爺責怪咱們抛棄子孫,德行有虧,他不允許這種傷天害理、敗壞風俗的事發生。衆家鄉親交頭接耳地在一旁說閒話,我恨不得地上有個洞可以鑽!”

  “媽,您先別生氣……”薛父囁嚅應聲。

  “你要我別生氣,簡單得很!”薛奶奶喝道,“城隍爺說你女兒跟他有緣,不准你在異國他鄉讓人收養爲子,給我帶回臺灣來。”

  “可是我已經答應別人了啊!”薛父暗暗叫苦,怎麽連他要把女兒給貝詩收養的事也瞞不過城隍爺呢?

  “我不管你答應了誰……”薛奶奶的耐性沒了,語帶威脅地說道,“給我把孫女帶回臺灣來,神明的意思違逆不得,你敢不聽小心允文得災殃。”

  每次想起這段往事,綾甄就打從心底佩服奶奶打蛇打七寸的本領了得,爸要不是怕更犯著神明的怒氣,才捨不得花機票錢帶她回臺灣呢!

  在臺灣的日子,她過得十分逍遙自在,臺灣的都市程度高,純樸的鄉間只剩下一些老人居住,精壯人口全到都市里去打拼事業了。長日漫漫,這些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其實無聊得很。

  綾甄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櫻唇端鼻,容顔俏麗,眉目間散發著一股靈秀清雅,令人見之忘俗。加上她能言善道,嘴巴又甜,哄得老人家呵呵笑個不停,對她來說比喝白開水還簡單。

  左鄰右舍三不五時就蹭來薛家,央著薛奶奶讓他們把綾甄借去住幾天,玩具、糖果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塞給她。

  其中尤以城隍廟祝仙叔最寵綾甄,經常抱她坐在廟前的階梯上,教她念古詩古文,還把肚內數不清的拉雜典故,一古腦兒全教給她。

  在臺灣一待就是十五年,綾甄國中畢業後,貝詩不斷懇求薛奶奶讓這孩子赴美深造。薛奶奶捨不得孫女離開身邊,可是仙叔公也說她的功業好,不念書可惜了。所以睽違多年後,她再度回到美國。

  窗外的景色一一掠去,往事也一幕幕飛快地在綾甄的腦海中閃過。不想烏煙瘴氣的家人了!她甩一甩頭。語眉快生了,她就是現成的教母,想到這,綾甄的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浮現春花般的笑容。

  當方綾甄趕到醫院時,語眉已經送進手術室中。沒來得及爲她加油打氣一番,氣得綾甄在病房外直跺腳。

  “綾甄,別再懊惱了。”貝詩走近綾甄,笑著說,“事出緊急,醫師不准任何家屬進去手術房陪伴語眉,大夥全被隔離在外面。”

  “貝詩媽咪——”

  綾甄給這位與她非親非故,卻對她恩重如山的恩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她環顧左右,不見語眉的老公和賽蒙教授的身影。

  綾甄笑了,看來語眉的第一胎孩子猴急得很,等不及來到這花花世界呢!關家的人二十四小時陪伴語眉待産,只有他們趕得及來醫院。

  自從語眉認祖歸宗後,關家上上下下把她捧在手心中呵護,如珍如寶。雖然她的親生父母已經不在人生,關家駒和韋書嫻卻把兄長遺孤視如己出,反倒把收養了幾十年的兒子關劍塵抛到腦後,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

  關劍塵早從窗子中瞧見綾甄的跑車,天雨路滑,三菱的車子又只有空有跑車之殼、實無跑車之能,拿這種車來飆,她腦子受傷了嗎?

  他說了幾百次要把那輛法拉利跑車送給綾甄,偏偏這女人一身傲骨,堅決不收,別說一輛價值連城的名牌跑車,就連請她吃頓飯都沒能幫她付錢過。

  “老跟你說別開快車,你就是充耳不聞。”關劍塵沈著俊臉走到綾甄身邊,低聲咆哮道。“你再這樣不顧性命的飆,以後語眉有什麽事我就不告訴你。”

  “你敢!”綾甄輕蔑地瞟了他一眼,語氣之中大有譏嘲之意。

  聽到她不屑的反應,關劍塵氣得臉上青筋爆現,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天下唯有這女人敢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

  他縱橫商場多年,翻手爲雲、覆手成雨,隨口說兩句也能動搖美國投資大衆的信心,有效度連總統發誓後講的證詞都比不上,誰敢質疑?

  在情場上,風神清逸的關劍塵更是如魚得水。不靠顯赫的身家背景,光是他那一米八的身高、可媲美好萊塢動作巨星的結實肌肉、溫文儒雅又不失皇者尊貴的舉止,真是風度翩翩、倜儻不群。

  年屆三十,關劍塵的紅顔知己遍天下,環肥燕瘦,各洲人士均有,只要看得順眼,他生冷不忌,照單全收。

  可惜,沒有任何紅妝能拴住這匹馳騁野馬的心,每當美女自動投懷送抱時,他可不時興從一而終這套玩意兒。

  多年來,關家駒和韋書嫻想抱孫子想得青絲變華髮,碎碎念兒子念到嘴角抽搐、變形,怎知關劍塵抗壓性十足,硬是沒有要成家的打算。

  “劍兒,”韋書嫻多次警告兒子,“男人太老精子品質會走下坡,生不出好孩子來,你這把年紀也該拉警報了。”關劍塵臨危不亂,三言兩語就打發了母親的盤問。“媽,你放心吧!我的‘內在’跟外表一樣美好,何必瞎操心呢?”

  這是什麽話!韋書嫻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氣得抄起棍子想要痛揍兒子一頓。

  天道好還,總有他陰溝裏翻船的時候。就在關劍塵荼毒衆家女子多年後,竟意外地在路上撿了個妹妹回來,透過語眉的牽線,他認識了綾甄。

  不知爲何,當他第一眼看到綾甄時,塵封已久的記憶掀開盒蓋,再次重逢的感覺油然而生,漲得關劍塵的胸臆十分難受。

  那一刹那,他便下定決心,這輩子只娶綾甄爲妻。

  綾甄的腳上仿佛系著一縷細線,直通他的內心深處,她的一顰一笑,無不牽動著他的情緒,她的一舉一動,同步拉扯著他的神經。

  綾甄的眉頭一皺,他也跟著擔心,她手上的案子破不了,他也七上八下、不得安寧。尤其是看到那些尖嘴猴腮的法界爛貨,不自量力地在法庭上質疑她的專業鑒定報告,他簡直想買兇殺人。

  雖然綾甄總是冷冰冰的,關劍塵卻知道那只是她的保護色。從事刑事鑒定這種有點恐怖的行業,多年來讓她深切地體會到世態炎涼,人情淡薄。

  俗話說:“看破世事驚破膽,參透人情寒透心”,她經年累月承辦一樁樁血淋淋的慘案,個性不冷的話,如何承受得起呢?

  冷靜能讓她不受外界所侵擾,冷靜能讓她逮到兇手百密一疏的破綻,而終能爲被害人昭雪沈冤。

  不知道關劍塵整副心神都挂在她身上,看著他發呆傻笑的面孔,綾甄忍不住翻翻白眼罵道:“智缺!”

  繞過障礙物,她打算去和貝詩膩在一起,聊聊貼心話。關劍塵一把拽住綾甄的臂膀,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

  “你幹麽?”

  綾甄生氣了,衆目睽睽之下,她不想演出全武行,可是他要是以爲可以左右她的行動自由,他就大錯特錯了。

  “我叫你開車別開那麽快,你沒聽到嗎?”

  關劍塵的火氣也被挑起,他從來沒有這麽在乎一個女子,卻也從來不曾被一個女子拒絕得這麽徹底。

  “聽見了!”綾甄死瞪他一眼,涼涼加了句話,“可是我幹麽聽你的?”

  關劍塵低吼著說道:“你故意挑釁是不是?”

  綾甄的脾氣也沒多溫和,只聽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才是在挑釁!我是來看語眉的,其他的事你少管。”

  “綾甄,語眉一開始也排斥認祖歸宗,更別說喊我一聲大哥。現在呢她人前人後都說她有個好哥哥。”

  關劍塵眼看硬的不成,便放下身段,款款地對心上人訴說衷情,“我對你付出這麽多的心意,爲什麽你不肯交我這個朋友?”

  他深情款款的一席話,聽得綾甄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因爲她生平最大的弱點就是吃軟不吃硬,關劍塵這樣低聲下氣,讓她覺得自己很像童話故事中的狠心後母,無情迫害人見人愛的白雪公主。

  何況,他的話不無道理。

  二十多年來,她緊閉心扉,不肯讓人闖入是不通情理了些,父母太過偏心的行爲,使她對帶有“哥哥”兩字的男人恨之入骨。

  這筆帳是不該算到關劍塵頭上,可是一時半刻之間,她真的無法卸下心防,接納這個英氣逼人的男子。

  “劍塵,你也知道的……”看了一眼四散兩旁、假裝爲語眉擔心,實則豎起耳朵偷聽她和關劍塵談話的長輩們,綾甄歎了口氣道:“我不會談情說愛,個中的學問太複雜了,你不如另謀出路,別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不等綾甄說完,關劍塵執起她的手,漫聲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賁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段話出自《詩經》,是讚美新嫁娘的容貌嬌豔,壓倒桃花,持家理業,敬上睦下、使家庭興旺,子孫繁衍。

  想必讚美她美豔不是他主要的目的,他是想把她拐去紅毯的那一端吧!

  綾甄咋舌不已,沒想到關劍塵自小在美國長大,中國文學底子卻沒有放下。事業有成,又會舞文弄墨,這種男人啊!真是……沒得找了。

  貝詩在一旁開腔了,“綾甄,交朋友不代表一定要論及婚嫁,你又何必一開始就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早憋不住的韋書嫻立刻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起來,“綾甄,劍兒自從認識你後,把他從前那些鶯鶯燕燕全都抛開了,只認定你一個。啊哦!好痛!”冷不防被丈夫擰了一下,韋書嫻忍不住呻吟。

  關家駒真不知道書嫻是想幫兒子,還是打算害死兒子?書嫻口無遮攔,這把年紀了說話還不經大腦,每次都得他這個做丈夫的收拾殘局,真是敗給她了。

  “綾甄,你和語眉情比姐妹深,”關家駒柔聲向未來的兒媳婦喊話道:“我和書嫻誠心地希望你們能夠成爲真正的姐妹,一家人和和樂樂過一輩子。”

  看著長輩們半是真情流露、半帶強迫推銷的句句箴言,綾甄覺得她若不感激涕零,跪地叩謝他們的浩瀚恩澤,就太不通人情了。

  然後,婚姻大事攸關一生幸福,這樣趕鴨子上架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綾甄一步步退向牆角,卻躲不開關劍塵灼燙逼人的凝視。

  就在這千鈞之際,手術室的大門刷地一聲滑了開來,嬰兒洪亮的哭聲好比苦海渡人的舟楫,解綾甄於倒懸。衆人們如聞天籟,哪里還顧得了他的婚事,衝鋒陷陣地直往語眉的新生兒跑去。

  其中包括被送作堆的男女雙方,因爲語眉是他們共同的親人,也是他倆的月下老人。

[ 本文章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8-11-7 11:5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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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病房內,剛生完孩子的語眉軟趴趴地癱在床上,麻醉藥效剛退,此刻肚皮上長長的傷口正一陣陣地撕扯,痛得她呻吟不已。

  早知道生孩子這麽辛苦,她就該夜夜把老公踢下床去!

  “兒啊!你老子是個人神共憤的大色狼,長大後你可千萬別學他,知道嗎?”語眉諄諄教誨著出世不到數小時的兒子。

  輕輕推開房門,綾甄笑問道:“升格當媽媽了,開不開心?”

  語眉疲憊的小臉上綻開一抹清麗淡雅的笑容,一深一淺兩個酒窩在雙頰上隱隱閃動,“綾甄,來看你的孩子。”

  接過語眉的新生兒,綾甄淺笑盈盈地看著小嬰兒紅撲撲的臉蛋。好漂亮的男孩子,遺傳到爸爸的深目挺鼻,卻有語眉凝脂般的膚色和點漆般的雙眸。二十年後,不知有多少女孩要爲他心碎淚流。

  綾甄哄著小嬰兒,關懷地問閨中密友,“剖腹很疼吧?”

  “誰教這孩子不學好,在娘胎裏卡位卡不正,自然生産不好生,只好切肚子。”語眉連珠炮地數落兒子的不是。

  綾甄微笑不答,讓語眉扯著她的手。她掌中的熱力傳到語眉身上,語眉頓時覺得傷口不那麽難受了。

  語眉心想,綾甄有這種療傷止痛的神奇力量,應該改行當醫師才是,而不是一天到晚在兇殺事故現場出沒來去。

  不過,她知道老天已經幫綾甄的一生安排妥當,容不得外人插嘴。她時靈時不靈的第六感,常會感應到綾甄身旁周遭,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流無時無刻不在保護著綾甄。

  “綾甄……”語眉不知道要怎麽說才不顯得怪異,吞吞吐吐地問道:“過兩天就是城隍爺聖壽,你會回臺灣嗎?”

  語眉記得綾甄對自己說過,當年薛父帶尚在繈褓中的她回臺灣交給薛奶奶撫養,一下飛機她就上吐下瀉,跑遍各大醫院、試過各種秘方都無法止住。

  想那小小的嬰兒,能禁得起幾天吃了就吐、喝了就瀉,營養不斷流失?綾甄最後吐得面黃肌瘦,只剩下一口氣沒斷,所有的醫院都不理會薛奶奶的苦苦哀求,狠下心來叫薛奶奶抱小嬰兒回家辦後事。

  薛奶奶走投無路,只好一路磕到城隍廟中,哀聲哭求神明救救孩子。

  當初既然是神明作主,要把孩子帶回臺灣來,這會兒孫女要是死了,豈不是白搭了嗎?

  沒想到,廟祝仙叔一看到薛奶奶抱著小嬰兒進來,趕忙拿出一包藥材,和水煎了便要給小嬰兒服下。”

  仙叔解釋道:“阿月姐,我剛剛打盹睡午覺,夢到一名手拿冊子的判官寫下這帖藥方,囑咐我將藥材配妥後速速煎好,給待會兒被抱來廟裏的小嬰兒服下。

  薛奶奶心中驚訝至極,仙叔繼續說道:“所以我醒來後,火速找鎮上的大夫配藥,誰知行醫數十年的大夫竟然不肯抓藥給我!”他回想大夫說——

  “廟公,藥材怎麽能這麽搭配呢?這帖藥要是吃下去,肯定是死多活少。您別怪我,我不敢抓給你,出了人命我擔待不起。”

  “不瞞你說,大夫說這帖藥要是吃下去,九成九會出人命。”仙叔誠實相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拍胸脯保證一切責任由我扛,大夫這才勉爲其難地抓了藥給我。”

  仙叔遞上熬好的藥汁,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薛奶奶。“阿月姐,這丫頭是你的孫女,信不信我的夢,由你作主。”

  老淚縱橫的薛奶奶深知藥方配得兇險,反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她心一橫,親自把煎好的藥從小嬰兒的嘴裏灌下去。說也奇怪,年逾花甲的兩位老人家提心吊膽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看見小嬰兒除了咳出一痰外,倒沒有別的變化。

  一刻鍾後,薛奶奶泡了一大瓶牛奶,喂小嬰兒喝下去,心中不斷默禱,乖孫、金孫,千萬別再吐出來了。

  餓了好幾天的小嬰兒,不負衆望地咽下一千公克的流質食物,連飽嗝也沒打一聲,更別說是嘔吐了。薛奶奶驚喜交集,噗咚一聲,拜倒在神明面前,連聲稱謝。

  仙叔如釋重負,笑著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心下登時一片了然。怪不得城隍爺要把小嬰兒帶回來,原來是要救她一條小命。

  當綾甄把這件往事告訴語眉時,語眉心裏略略有個譜。綾甄確實生得命格奇特,當初那個算命仙沒有說錯,她確實極難養活。

  只是那個祖上操人命盤的江湖術士沒料到綾甄有貴人相護,而且還是神威顯赫的城隍爺呢!

  等綾甄懂事後,薛奶奶便告訴她這段往事。救命之恩,不可等閒視,所以薛奶奶要她今後不管身在何方,每年城隍爺聖誕日,都要回來廟裏給神明磕頭。綾甄很聽薛奶奶的話,多年來從來沒有遲過日子。

  語眉打斷綾甄的沈思,問道:“你手上不剛好有案子在忙嗎?今年還回不回去?偶爾破例一次,不打緊吧!”

  綾甄義正辭嚴地反駁道:“救人一命,只要你一年一次回去上炷香、磕個頭,天下還有比這更划算的事情嗎?這都做不到的話,未免太離譜了。”

  “可是……”語眉欲訴還休,想說又不知如何啓齒。“別回去好不好?我心裏毛毛的,今天就請薛奶奶代你上炷香,好不好嘛!”

  綾甄心裏打了個突,皺眉問道:“難不成你的預言能力又作怪了?”

  語眉嗔道:“我是關心你,你怎麽還諷刺我?最近,我老覺得你我會被分開,本來我還以爲是生産的過程中會有閃失,現在既然我平安無事,會出事的八成是你。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語眉難得一見的正經八百,讓綾甄覺得頗不尋常。她曾給過綾甄“關半仙”的外號,因爲語眉的預知能力不完整,只准一半。

  “關半仙”測事,好事不准、壞事神准,准一半的功力,獨步古今,比起那位影響她一生的算命仙,實在沒有高明到哪兒去。

  “會分離很久是什麽意思?”綾甄問道。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你會出意外,可是又好像不是生離死別的那種災難,我並沒有很心痛的感覺。”語眉喃喃傾訴。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會有事的。”

  綾甄佯裝不在意地一語輕輕帶過,語眉才剛生完孩子,不該讓語眉太擔心,何況,她也不能因爲摯友不確定的預知感覺,就躲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吧!

  “那你要多小心一點。”看綾甄回臺灣的計劃堅定不移,語眉只好耳提面命道,“凡事不要太過招搖,持盈保泰才是上上之策。”

  綾甄摟著語眉的肩膀,笑著說道:“我明白啦!我是回去拜拜,又不是要去搶銀樓,何必這麽緊張?”

  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她卻預感綾甄這次的災難,恐怕跟兒時的救命恩公脫不了干系。可是,神明怎麽會對人不利呢?這話說出來,沒人會信。

  既然無解,語眉暫且擱下這個話題,賊頭賊腦地問道:“綾甄,你和我大哥進展得怎麽樣了?”

  綾甄的俏臉皺成一團,苦惱地回答道:“我們能怎麽樣?你大哥又沒卸手斷腳、禿頭小肚子,何必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語眉苦口婆心地勸道:“你不是常跟我說,人生要懂得及時把握幸福嗎?從前我們倆夜半痛駡男人,好歹還能作個伴,現在我嫁了,叛逃到敵方陣營,留你一個孤軍奮戰,我於心不忍。”

  當了語眉一輩子的姐妹,語眉古靈精怪的腦袋打的是什麽主意、安的是什麽心眼,她豈有不知?說了一車子的廢話,無非就是想幫自個兒大哥騙個老婆吧!

  抛給語眉一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白眼,綾甄垂首不發一言,以不變應萬變,這招好用。

  語眉不死心,繼續遊說:“綾甄,我知道你對待有哥哥身份的人都沒有好感,可是,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大哥從前是花心了一點沒錯,但他並不是一個風流好色、放蕩無行的浪子。自從認識了你,他就跟那些紅粉知己說拜拜了。”

  綾甄不語,語眉不瞭解問題之所在,她從來不曾懷疑關劍塵的情意,她對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

  第一次見到關劍塵時,綾甄直嚇壞了,從前她壓根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無稽之談,那不過是電視劇上千篇一律的老戲碼罷了。

  可是,自從她見過關劍塵後,就再也不敢鐵齒,因爲她好像……好像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好熟悉……爲什麽她好像認識關劍塵好幾輩子了呢?可是,綾甄肯定她認識他不過區區三百多個日子,如果前輩子不算的話。

  十五歲就來美國闖天下,養成綾甄獨立的個性,因爲她沒有人可以依賴。可是,她好想靠在關劍塵的懷裏安息,只覺得全然地舒適,百分之百的安心。

  最令她大惑不解的是她居然還會沒來由的怕,怕她若放手愛一場,到頭來也只能換得不能相守的遺憾。

  她已經被傷得體無完膚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情劫,她不想再經歷一次,即便是七世情緣也罷,難道就不能放過她這一回嗎?

  突然,綾甄的腦海中警鐘大作,有股揮之不去的聲音諄諄地告誡著她,不要愛上這個人,別再重蹈覆轍。

  那股聲音中,充滿了慈愛和關懷,仿佛是母親看到踩著她心尖長大的孩子,即將失足落井的前一刻,著急地大喊,“別再往前走了。”

  綾甄迷糊了,她沒有談過戀愛,當然不曾有過失敗的感受,可是爲什麽她會情不自禁地這麽想呢?那股聲音又是怎麽回事呢?

  語眉不明白綾甄的心事,只是一味地鼓起如簧之舌,努力替大哥作媒婆,“大哥雖然作風剽悍,但對於心愛的人都很溫柔。”

  她很霹靂地誇下海口,“我以人格保證,他將來絕對會是個貼心的居家好男人,才不會像你大哥薛允文,算不上什麽好東西。”

  綾甄並不接腔,雖然哥哥自小以欺淩妹妹爲世上至高無上的樂事,她還是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聽人家說她哥哥的壞話。

  “語眉乖……”

  推門而入的關劍塵笑開了臉,他沒白疼這妹子,語眉剛剛一席話,說得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

  “語眉,你好好休息,我們先出去了。”

  綾甄看他們兄妹一條心,大有聯手起來綁婚之意,連忙拉著關劍塵告辭離去。畢竟她孤身一人,難以抵擋雙重火力的炮轟。

  關劍塵朝妹妹送了一個飛吻,以示感謝;語眉禮尚往來,舞動著兒子不遺餘力地幫大哥加油打氣。

  嬰兒禁不得搖晃啊!關劍塵心驚膽戰,連忙闔上房門,語眉當了媽咪,孩子氣卻未退去分毫,想來這育嬰教子的重頭戲,他這個做舅舅的人責無旁貸。

  走出醫院,綾甄收起戲謔的心情,凝神沈思語眉之前的警告。

  神明慈悲爲懷,怎麽可能做出不利於她的事呢?綾甄實在無法接受回家拜拜會拜到與親朋好友永世分離的結局。

  可是,語眉講話誇張了一點是事實,卻不是無的放矢之徒,她既然會這麽說,一定有她的理由。事實真相,到底如何呢?

  關劍塵很快從被語眉讚美的愉悅中恢復過來,察覺出綾甄不尋常的沈靜,他牽著她到旁邊的公園散步。

  關劍塵知道綾甄喜歡親近大自然,只是她一向忙碌命,沒時間遊山玩水,帶她到公園裏隨意走走,也算聊勝於無。“爲什麽都不講話?語眉和你說了什麽?”關劍塵問道。綾甄不是一盆淺淺的水,可是無論她心裏想什麽事,他即使猜不到十成十,也猜得到九成九。

  這妮子和他在一起,不是擡杠就是拌嘴,從來沒有冷場的時候,現在她反常的安靜,一定有心事。

  “沒什麽,語眉剛生完孩子,心情還不穩定,難免會疑神疑鬼些。”綾甄仍試著爲語眉的話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關劍塵立刻警覺事態有異,媽說過語眉有預知能力,難道語眉這次預測到綾甄的災厄,出言示警?

  他不信鬼神,也沒有宗教信仰,“先知”對他而言,是騙子的代名詞。只不過他把語眉寵上天去,從不當面倒語眉的台。

  如今事關綾甄,更馬虎不得,就算是語眉撒謊騙人,他也得仔細查證一番。雙重標準用來形容陷入愛河的男女,還真貼切。他自嘲的想。

  “語眉叫我今年別回臺灣拜拜,什麽原因,她也不清楚。”綾甄揉揉眉心,頓時覺得好累。

  “那你就別回去啊!拜拜有什麽重要?你工作多,這麽台美兩地往返奔波,鐵打的人也禁不起。”

  關劍塵心疼地拉綾甄坐在公園內的凳子上,好想替她揉散臉上的疲倦。他忙碌的程度不亞於她,可是他是男人,贏在體魄強健,精力旺盛,她纖柔的身子骨,哪禁得起舟車勞頓、連日操勞。

  “誰說拜拜不重要?何況我一年也不過回去一次而已。忙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早就習慣了。”

  綾甄強打起精神,不想讓關劍塵替她煩惱這些有的沒的,她已經很依賴他了,再這麽下去,豈不是沒有他日子就過不下去?

  “這樣好了,我陪你回去。”關劍塵看綾甄歸去之志不改,當下打手機叫秘書替他訂回臺灣的機票。

  “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

  氣急敗壞的綾甄伸手搶他的手機,怒道:“我不要你陪我回臺灣,不干你的事,你回去做什麽?”

  “你太累了,沒人看著不行。”

  關劍塵的心情超級好,綾甄的身段在女子中已是高挑,不過比起手長腳長的他,還是矮了一截,怎麽也構不到他拿手機的手,反而整個身子都失陷在他的懷裏,關劍塵樂得享受溫香軟玉盈滿懷的快感。

  摟著綾甄,不讓她掙脫,關劍塵趁著懷中的人兒猶作困獸之鬥時,在佳人雪白的臉頰上輕輕一吻,氣得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捶打他的胸膛。

  綾甄酸溜溜地想,關氏企業規模龐大,身爲總裁的關劍塵一天不管事,企業損失的數位是她賺好幾年都賠不起的,她哪欠得起他陪她回台的天大人情?

  雖然社會地位不輸關劍塵,她賺的銀子顯然比他少很多,素來強勢的她,各方面都不喜歡被男人比下去,所以她一直對他的億萬身價很感冒,最討厭比較兩人財富上的差距。

  關劍塵老是說要把法拉利送給她,才不要!她又不是被人包養的小老婆,幹麽送那麽名貴的跑車給她?她寧可做牛做馬地賺錢,也不接受男人的饋贈。

  “這事就這麽說定,我畫了星期天早上聯合航空八一三班次的機位。托你的福,我順便回臺灣看看。”

  只不過短短五分鐘,秘書立刻回電話確認訂票手續已完成,關劍塵微笑點頭,這種效率合格。關氏企業請的人,沒一個是吃閒飯的。

  綾甄快氣炸了,她千不該、萬不該告訴語眉她的班機航次,語眉什麽話都告訴他,還有什麽是關劍塵不知道的。

  “你別冤枉語眉,不該說的她什麽也沒說。”知道綾甄在想什麽,關劍塵趕忙爲小妹開脫,他可不想綾甄和語眉因爲他而反目成仇。

  “你什麽都不該知道,哪里還有分這個那個的?”綾甄好生氣,語眉的長舌讓她有隱私權受侵犯的感覺。

  “語眉是好心,她不忍心看大哥追不到未來的大嫂,一輩子打光棍。你就原諒她吧!”他語帶雙關的替語眉求饒。

  “誰是她大嫂?你別睜著眼睛說瞎話。”綾甄東扭西扭,想折脫他的擁抱卻受限於力弱,還是被他困在胸前。

  “不是你還有誰?不管你願不願意,這輩子我娶不到薛綾甄,就不算男子漢!”關劍塵煞有其事地發誓。

  “無賴!”

  綾甄一時之間找不到有創意的辭來罵,只好用陳腔爛調來表達心中的憤怒。這人到底是怎麽搞的?那個威風八面,令對手聞風喪膽的關總裁呢?怎麽和眼前這個油嘴滑舌的痞子如出一轍?

  “愛情本是不講道理,你罵我無賴也沒用。”關劍塵皮皮地回嘴,只要能娶綾甄進門,罵他強盜又何妨。

  “沒時間陪你扯,我要回去工作了。”

  綾甄瞪他一眼,掏出車鑰匙,準備回化驗室工作,關劍塵奸詐地一笑,合作地放開圈住她的鐵臂,陪她走到停車場。

  停車場中,哪有那輛三菱跑車的蹤迹?

  “你把我的車子弄哪兒去了?”

  綾甄一看關劍塵談笑自若的表情,就知道是他搞的鬼,一定是嫌她開車不入他的眼,就乾脆讓她沒車可開,語眉就是這樣被禁足的,現在輪到她了。

  可是語眉是他妹妹,關劍塵這麽做雖不合理,倒還有一點點的正當性,但是他是她什麽人?她的財産是他可以處分的嗎?

  “真的不是我,是貝詩媽咪給爸爸車鑰匙,請爸爸帶她回去的。”關劍塵理由十足地解釋。

  他早打聽出來,三菱跑車是貝詩媽咪半賣半送給綾甄的,所以貝詩媽咪也有一把車鑰匙。其實貝詩媽咪早就擔心她開快車會有危險,因此對於他的提議——禁足綾甄,自然是舉雙手雙腳贊成。

  語眉和綾甄都是學有所長的專業人材,工作時正經八面,關劍塵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爲何兩人開起車來卻極盡瘋狂之能事?

  飆還不打緊,她們一路上還會扯開喉嚨,放聲尖叫,嚇得剛放學的小朋友抱頭鼠竄,還以爲是精神病院的患者出來放風,活動筋骨呢!

  “若非你在一旁鼓舞,貝詩媽咪也不會那麽做。”綾甄並不好騙,立刻料到這必定是關劍塵出的餿主意。

  慢著……他叫貝詩媽咪什麽啊?綾甄雞皮疙瘩掉了滿地。關伯父、韋阿姨還健在,關劍塵哪來的其他媽咪?跟著她一起叫?噁心斃了!

  “別氣,我送你過去就是了。”費盡苦心地張羅,就是爲了當司機,真是爲誰辛苦爲誰忙。關劍塵搖頭笑笑,愛情還真磨人。

  “不樂意你別委屈呀!我又不是不會叫車。”

  綾甄本來要捍衛她受憲法保障的財産權,但看關劍塵一臉苦瓜相,話說出口卻變個樣,聽起來像在撒嬌。

  “誰說我不想接送?如果你肯讓我接你上下班,我是求之不得。”執起她的柔荑,關劍塵說起戀人之間的甜言蜜語。

  “誰要你接送?我又不是沒有腳。”綾甄不服氣的回嘴。反正不管他說什麽,她反射性地就想跟他唱反調。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有人接送當然很舒服,可是一旦養成習慣,以後凡事靠自己的日子豈不形同煉獄?

  如果連至親父母、兄弟手足都可以因爲外人的一句話,而使彼此的情分淡薄到幾乎不曾存在,那愛情又算得了什麽?

  海枯石爛、至死不渝,這些全是騙人的吧?綾甄不相信愛情,她也不敢相信。

  “好吧!是我愛找麻煩,喜歡替你服務,這樣可以了吧!”關劍塵柔情款款地突破她的心防。

  “下不爲例!”綾甄氣鼓鼓地說,“沒車多不方便,我隨時要到荒郊野外去勘驗現場,沒車子根本是寸步難行。”關劍塵並不回答,似乎得了暫時性耳背,什麽都沒聽到。事實上,他根本不打算再讓她開車,她的駕駛習慣不良,太不安全了。

  “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下去嘛!”綾甄甩開關劍塵的魔爪,憤怒地嘶吼。她不要被男人豢養,她不想當愛情的奴隸。

  關劍塵不爲所動,順勢把她推入法拉利跑車,自己則坐上駕駛座,準備開始他的溫馨接送行。

  綾甄望向窗外,賭氣不說話,關劍塵知道她不習慣受人擺佈,這時候也不逗她開口。一踩油門,便向她上班的歐乃爾化驗室駛去。

  車子貴就是不一樣,綾甄閉上眼睛,享受著法拉利跑車優良的性能。加速性、穩定度、舒適感,都比她的車子好上千倍,一分錢一分貨,還真是有道理。又有關劍塵擔任駕駛,分外令她感到安適。

  綾甄掩嘴打了個哈欠,好困……睡一下下就好,反正有關劍塵開車,不會出事。才一晃眼工夫,她就驟然失去意識,和周公對奕去了。

  看綾甄因太過疲累而沈沈睡去,關劍塵放慢了速度,有心讓她多休息一會兒,這麽累還要飆車去工作,她簡直是在玩命。

  他扣她的車是對的,這樣晚上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去接她下班,兩人又很多時間可以相處,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這段感情一定要給他開花結果。

  關劍塵的毅力驚人,當綾甄看到他第一眼,就覺得他像打不死的蟑螂,趕不走、罵不跑、消滅不了,還真是一語說中。

  在專業領域叱吒風雲、獨佔鰲頭的綾甄,在感情世界裏卻完完全全地缺乏曆練,遇到關劍塵這種情場老手,她沒辦法用尋常的理由阻止他撒下的天羅地網,獵捕她那顆遊移不定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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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三章

  有元一朝,肅廉訪司與行禦史台,爲中央兩大監察暨司法機構。肅廉訪司在全國各郡設置廉訪史,代天子巡狩各地,威震四方。

  律法明定,“凡天下之人,有稱冤而無告者,皆可向肅廉訪司投訴。”

  意思是你受了欺侮淩辱,官衙又無能替你主持公道時,就可以上書肅廉訪司,管轄該地的廉訪司必會給你個交代。窗外傳來更夫敲下三更的聲響,夜深露重,“抱素書齋”中卻仍燈火能明。偌大的書桌上擺著獸形香爐,文房四寶,和一疊堆積如山的文卷。

  書桌後坐著一位貌相清雋、凜然有威的老者,正是兩淮廉訪使竇天章,他埋首於案牘中,批閱著成千上萬的公文。方慕平與衣劍聲立于大人後頭兩側,也不得眠。

  方慕平朝衣劍聲努努嘴,似乎在抱怨,“又得熬夜了。”

  衣劍聲聳肩,丟給他一個無所謂的眼神,“幹麽那麽注意養生之道?這也不是第一次熬夜。”

  方慕平自歎弗如,聲弟的體質不同常人,耐操堪磨。他可不行,站了半天,頭昏眼花,兩腿酸軟,險些要不支倒地了。

  相處日久,方慕平與衣劍聲已經不太需要言語就能瞭解彼此的意思,這是他們求生必備的本領之一。

  因爲他們是廉訪使屬官,職責就是緝捕罪犯到案,廉訪使要斷獄之前,總得要先把人犯抓到公堂上來吧!

  他們鎮日面對的是殺人放火、無惡不做的汪洋大盜,這些亡命天涯的滋事分子,豈是三招兩式可以擺平的?若肯乖乖俯首就擒,就用不著他倆出馬逮人了。換句話說,凡需要他倆出手者,每次都要廝殺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

  在關鍵時刻,除了靠犀利卓絕的武藝保住性命外,長期培養出來的默契也救了他倆無數次。所以方慕平只消擠眉弄眼一番,衣劍聲就知道他想說什麽。

  竇天章的兩名屬官皆有功名,均是聖上眼前的有爲青年。不過,他們的武功路數、性格脾氣與家世背景都大不相同。

  位於蘇杭的方家莊,素有“江南第一莊”的美譽。方慕平身爲方氏夫婦的獨子,卻沒有任性狂惡、苛刻下人的不良紀錄。

  滿腹經論、斯文有禮,方慕平是個才氣縱橫的富家公子。竇天章給他的評語就只有八個字——出將入相、指日可待。

  方慕平爲人坦蕩蕩,不欺暗室、不愧屋漏,生平事迹無不可對人言者。衣劍聲則相反,他的身家背景宛如一團迷霧,無人能知、無人能見,有夠神秘。

  父不詳,因不知其名,普天之下,也不是說沒人能夠解開衣劍聲的身世奇迹,只是這般能人異士,只怕尚未投胎。連竇天章也只知道衣劍聲才出世沒多久,父母就雙雙殞命。繈褓中的他,被亡父好友顧軒宇撫養成人,習得一身好武藝。

  “風狂雨驟十八式”是衣劍聲的成名絕技,招式雖然僅區區十八招,卻是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虛虛實實,人不可測,當然也就厲害得很。

  衣劍聲出手,快極狠極,使的又是一把削鐵如泥、吹毫立斷的蝕月寶劍,江湖中盛傳此劍寒光一閃、奪命一條,從無例外。

  由於父母慘死,造成衣劍聲心性冷漠偏激,下手從不留情,完全沒得商量。他不出手則己,一出手重則拿人性命、輕則毀人四肢,作奸犯科者只消經了他的眼,絕對見不到明朝的陽光。

  方慕平看看沙漏,已是四更天了。大人明天還有許多要務待辦,這麽晚了還不休息,體力會不勝負荷的。

  “夜已深,大人回房歇息吧!”方慕平打破沈默,提醒竇天章。

  “慕平,‘六條問事’的意思你可清楚?”竇天章肅容問道。

  “學生知道。”方慕平趕忙恭恭敬敬地回答。

  慘哉!吾命休矣……一隻只的瞌睡蟲搖首擺尾地跟他道別,方慕平心中惴栗難安,他把大人惹火了。

  怎麽這麽不長腦子呢?居然笨到自掘墳墓,方慕平恨不得摑自己兩巴掌,白白站著也比默書本來得好。

  “說來聽聽。”竇天章放下文卷,改做監考官。

  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方慕平自怨自艾地回答道:“‘六條問事’乃指天子賦予台使考察地方官吏的律法依據。一條,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淩弱,以衆暴寡。二條,二千石不奉詔書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詔守利,侵漁百姓,聚斂爲奸……”

  眼看大人沒有要他停下來之意,方慕平只好苦哈哈地繼續背下去,“三條,三千石不癅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淫賞,煩擾刻暴,剝截黎元,爲百姓所疾,山崩石裂,祆祥訛言。四條,二千石選署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

  方慕平哀怨地挖出腦中庫存的記憶,“五條,二千石子弟恃怙榮勢,請托所監。六條,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正令也。”

  背完了,終於背完了。方慕平額角見汗,大難不死地籲一口長氣,好累啊!半夜背書真是內傷啊!

  看著汗流夾背的方慕平,衣劍聲冷俊的面容上出現一絲笑意,好狼狽啊!慕平兄,他用眼神揶揄方慕平。

  方慕平橫了衣劍聲一眼,無言地詛咒,“你也躲不掉的!”

  “我輩既食君之祿,理當忠君之事。各地陳情、投訴的案件如此之多,沒能儘早給他們個交代,我夜夜不能安枕。”

  竇天章語重心長地教訓兩個屬官,將來天下要靠他們了,如果不能把他們訓練成愛民如子的好官,他有負聖上的託付、百姓的寄望。

  “大人,學生知錯了。”方慕平很誠懇地低頭認錯,形勢比人強,不認錯要背更多,不知道要熬多晚呢!

  “你們瞧,這些都是楚州居民寄來的陳情書函。”竇天章歎了一口氣,手指向桌上厚厚一疊的信堆。

  疊得這麽高,約有兩三百封吧!出了什麽意外,竟然同時有這麽多人不平而鳴,上書兩淮訪使?這事可真透著古怪。

  方慕平與衣劍聲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凝重起來。方慕平乃是天生心軟,見不得黎元百姓受苦;衣劍聲則是嫉惡如仇,看不得匪類逍遙。

  “楚州三年不雨,旱象至今不解,半點要下雨的徵兆也無。”竇天章緊皺眉頭,敍說事件緣由。

  “楚州?那兒離荊州不只有數裏之遙嗎?兩地雞犬相聞,不過半日路途就可到達。”悶葫蘆似的衣劍聲終於說話了。“你去過荊州?”竇天章問道。

  “不錯,學生去年辦案時曾經借道荊州,看到當地風調雨順,家家富足、戶戶弦歌,不虞匱乏。”衣劍聲回答道。竇天章凝思,劍聲講話一向講究眼見爲憑,不會增加自己的主觀臆測,可信度較慕平的話高上許多,他既說荊州無旱事,准錯不了。

  “荊、楚兩地只相隔數裏之遙,氣候怎會相差如此之多?”方慕平疑惑了。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竇天章生煩惱。

  天降災異無疑是最難處理的狀況,當了十幾年的訪使,竇天章深知老天爺存心跟他耗上的話,任他有再大的本領也只能徒呼負負。

  “楚州人民寫來的書函中,字字血淚,我看了心裏實在難受。”從桌上的公文堆中拿起一封書簡,竇天章遞給兩個屬官閱讀。

  字迹草草,文筆也無甚可觀,但是字裏行間,楚州百姓無以爲炊的苦境,躍然紙上,種種慘狀令冷血的衣劍聲也爲之動容。

  楚州地勢良好,風水奇佳,自古以來從未有過旱澇之苦。身爲江南地區的魚米之鄉,當地人煙稠密,物産豐富,家家戶戶安居樂業。物暢其流後,通常還餘下爲數頗多的五穀雜糧,救濟北方飽受黃河水患之累的同胞。

  不料在三年前,楚州竟沒來由得發生大旱!

  第一個旱年,人們靠著前年的存量,勒緊褲帶,勉強度過。滿心期待來年能天降甘霖,讓枯萎的大地重現生機,何曾料到旱象竟然持續三年之久?

  第二個旱年,楚州存量已經用罄,樹皮草根也被挖光了。居民走的走,走不掉的只有留下來等死,無語問蒼天。如今已是第三個旱年,楚州已經陷入易子而食的慘況。天再不雨,無人能倖免於難,當地居民個個不得善終。

  不對啊!方慕平飛快地思索著,若是自然天象,不可能左鄰右舍全都正常下雨,惟獨楚州枯旱,莫非……是人爲所致?

  人不可能代天決定下雨與否,惟一的可能是天人感應,人的所作所爲觸怒了老天爺,故降下災禍以爲警示。

  方慕平決定把自己的想法稟告大人,所以他說道:“大人,您可聽過‘東海孝婦’這則傳說?”

  衣劍聲狐疑地看著方慕平,“東海孝婦”是什麽?妖孽嗎?沒聽說過。

  聽到方慕平提起“東海孝婦”四個字,竇天章的心中突然掠過一陣酸楚,這心痛來得如此強烈,令他不禁揉著心臟、攢緊眉心。

  “大人,您怎麽了?”方慕平與衣劍聲不約而同地關切詢問,不明白他爲何做出西子捧心狀?

  “沒什麽,忽然一陣心悸,也許真的老了,熬不得。”等心痛的感覺慢慢逝去,竇天章這才有餘力啓齒。

  食物的香氣適時地從窗外飄進來,一聲溫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爺,我是墨痕,可以進去嗎?”

  竇天章牽動嘴角一笑,慈藹地同意,“進來。”

  呀的一聲,一名身著淡紫色衣衫、系著月白裙襖的丫環推門進來。她手捧託盤,盤上放著香噴噴、熱騰騰的食物。熱粥的香氣盈滿室內,肚子早餓得咕咕叫的方慕平歡聲叫道:“墨痕,你煮了什麽好東西來慰勞我們?”

  名喚墨痕的丫環微笑回答,“百合包蛋玉屏粥,是用皇上才賞賜的碧田梗米熬的,我還加了雞肉和酸筍,吃了後保證又提神、又暖和。”

  墨痕會燒一手好菜,即使是尋常的材料,她也能化腐朽爲神奇,變出一道道美食出來,百合包蛋玉屏粥就是她最近發明的菜色。

  熬夜本來就容易餓,墨痕的手藝又是出了名的古今少有,三個人食指大動,眼巴巴地看著她安放碗箸,替他們每人盛上滿滿一大碗粥。

  室內一改剛才的嚴肅,彌漫著寒夜的風也吹不散的融融之樂。方慕平大口吞粥,邊吃邊讚美道:“這粥好香啊!你怎麽做的?”

  墨痕笑著說:“很簡單,用碧田梗米一大杯、百合一小把各自泡水半個時辰,放入鍋中熬煮成粥。等到粥熬到半熟時,放入川燙過的雞肉和著酸筍少許,以小火燉煮,加鹽調味,最後打個蛋覆在粥面就大功告成了。”

  衣劍聲連聽都懶得聽,一向他只負責吃,墨痕的菜多半是自己摸索得來,坊間絕對無法吃到。好本事,當丫環還真埋沒了她。

  方慕平夾起一塊雞肉,置於鼻端一嗅,問道:“奇了,這肉怎麽有點清香味?”

  竇天章和衣劍聲被他一提醒,仔細聞了聞,雞肉果真帶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墨痕笑道:“公子,您若能猜到這是什麽香味兒,墨痕佩服您好本事。”

  方慕平禁不得激將法,卻又聞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甘心之餘,就一個勁兒地催促著墨痕揭開謎底。

  墨痕笑道:“我今早和嬤嬤上市集買菜時,遇到一名新來的肉販,他家住城外,後山有好大一片的松樹林,林裏的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肉質清香,俗名叫‘松花雞’,用來煮湯燉粥都是極好的。”

  方慕平茅塞頓開,又是感動,又是憐惜,墨痕事事盡心,處處替別人著想,無論再怎麽委屈疲累,臉上總挂著清清如水的笑顔。

  他還沒打算娶妻生子,不過倒不排斥先收個小妾,墨痕嬌媚柔順、溫婉嫺靜,很適合留在男人的臂彎裏休息,方慕平笑笑,他偏愛小鳥依人的解語美人,老天太眷顧他了,才會將墨痕賜給他。

  方慕平說道:“燉個粥,何必講究這麽許多?你就是用心太過,才會瘦得皮包骨似的,怎麽這麽不珍惜自己?”

  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墨痕朝方慕平一笑,身上心頭溫暖異常。自幼受盡舅舅和兄長欺淩的她,何曾受過這等溫柔的呵護?不由得芳心蕩漾,深情款款,一縷情絲早已牢牢黏在方慕平身上。

  三年前,公子花一大筆銀子把她買下來,關心她、照料她,還教她讀書識字,現在又答應帶她回方家,要給她一個正式的名分……

  突然之間,墨痕內心湧起一陣酸楚,一陣惆悵,她自知出身微賤,不奢求公子用大紅花轎將她擡進方家大門,只求能日日夜夜陪在他身旁,老天爺不會連這麽卑微的心願也不讓它實現吧?

  竇天章也附和道:“三更半夜,你不去休息,張羅這些做什麽?”

  竇天章雖然是官老爺,卻不曾擺過官架子。他以竇府的大家長自居,對下人十分寬和,尤其是對府裏的四名大丫環,分外疼愛。

  四名大丫環中,三年前才被狠舅奸兄賣到竇府的墨痕資歷最淺,連年紀小她三歲的綠波和雪泥,待在府裏的時間都比她長。

  不過,溫柔和順的墨痕竄紅的速度卻在衆丫環之上,不僅方慕平對她另眼相待,就連對下人們不假辭色的衣劍聲也被腸胃出賣,對她特別寬待,可見她受寵的程度遠在其他三名姐妹之上。

  “主子還沒休息,我們做婢子的怎麽敢睡呢?不只是我,紅箋她們也還在幹活。”墨痕恬靜婉順地回答。

  “又來了,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方慕平口齒不清地糾正墨痕。“這兒沒人把你當奴才看待。”

  衣劍聲愉快地吃著宵夜點心,看在墨痕好手藝的份上,他就幫她說句話,“慕平兄,別人怎麽想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怎麽看待墨痕。”

  衣劍聲露骨的提醒,羞得墨痕雙頰飛紅,明豔照人的臉蛋更增麗色,她藉口要去端茶,匆匆逃到屋外。

  看著墨痕娉婷窈窕的背影,竇天章心疼地歎了口氣。

  廉訪使位高權重,他又特別受聖上器重,官加參知政事,那是等同副宰相的高官厚祿,令人豔羨。

  名利雙收,大權在握,若說竇天章的一生還有缺憾,那就是他長年鰥居未娶,膝下只有一女,卻失散多年,苦尋不獲。

  竇天章落寞地想著,端雲也該二十好幾了,墨痕比女兒小,才十八,可是她臉上那種委屈求全的神情,總讓他想起苦命的女兒。

  喝完粥,竇天章道:“慕平,你說想帶墨痕回方家,這事我同意。不過,你要待她好,即使墨痕只能做小,也不可以任由正室欺負她。”

  方慕平赧顔,歉然道:“兒女私事還教大人替我擔心……”

  衣劍聲介面道:“慕平兄此言差矣,大人是關心墨痕的未來。她在竇府當差,過的雖非炊金饌玉的生活,卻也豐衣足食。若非念在你會給她後半輩子依靠的份上,大夥豈捨得她離開?”

  至少他就捨不得,因爲他貪戀墨痕的廚藝,別人作的東西跟她比起來,簡直像是給豬吃的飼料。

  數不清的名門淑媛等著倒貼,衣劍聲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當然也不可能對一名丫環動了凡心。

  要不是墨痕心細手巧,又識得眉高眼底,從來不曾犯著他的禁忌,就連不用本錢的順水推舟、提醒慕平兄要好好待她,他也懶得一開金口。

  竇天章同意,“劍聲說的正是,墨痕雖然是個丫環,我卻把她當家人看待,這孩子總是讓我想起自己的女兒。”

  說完,他怔怔地望窗外暗沈沈的天色,心下一片淒然。方慕平和衣劍聲識相地閉嘴。

  他沒白疼這丫環,真是個人間少有的好女孩。竇天章贊許地朝正端著茶進來的墨痕頷首微笑,墨痕喜不自勝,嫣然一笑,秋波流媚。

  收起喜樂的心情,竇天章面容一整,繼續之前的話題問道:“慕平,‘東海孝婦’是怎麽回事?”

  熱粥好茶下肚,精神飽滿的方慕平將傳說委委道來:“根據‘搜神記’的記載,大約在西漢武帝、昭帝年間,東海郡有個媳婦名叫周青,奉養婆婆十餘年不改其志,孝順美名傳播四方。”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周青的婆婆也是個善心婦人,想到她年事已高,剩不了多少日子可活,不忍拖累媳婦耗盡青春照顧她,便懸梁自縊,結束了痛苦的一生,也讓媳婦自由。”

  不愧是傳說中才有的情節!衣劍聲撇撇嘴角。試問這年頭誰會那麽善良?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說,慕平兄說來幹啥?

  案情直轉而下,方慕平接著說道:“誰知婆婆的女兒竟然告到衙門,誣指孝婦周青是殺害她娘的兇手。當地太守把孝婦周青抓起來,便扣她殺害婆婆的罪名,將受不了嚴刑拷問的周青屈打成招,畫押認罪。彼時於公是東海郡的獄吏,力陳孝婦周青不可能是殺害婆婆的兇手,但那個糊塗太守置之不理,仍然將周青處決。”

  站在方慕平身後的墨痕驚呼出聲,眼眶中泛著同情的淚光。婆婆的女兒未免欺人太甚,自己的娘不孝順不說,居然誣賴孝順的媳婦!周青若真要謀害婆婆,早早就可以動手,何必等到十幾年之後?

  除了會燒一手好菜外,墨痕在方慕平的悉心指導下,學會記帳寫字,協助總管劉貴掌理竇府文書。竇天章特別疼愛她,談論公事時若沒有外人在場,多半准她立在一旁伺候,不需要回避。

  慘是挺慘的,但這和楚州大旱有什麽關係?衣劍聲正待開口詢問,只見方慕平丟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他只好閉嘴。

  “自從孝婦周青伏法後,東海郡中枯旱,三年不雨,當地的居民苦不堪言,卻又無計可施。後來,新到任的太守對這個現象感到不解,於公就上書陳請新太守再審此案,還孝婦周青清白。新太守從善如流,翻案不說,還親自祭拜孝婦周青的墳墓,頓時天降甘霖,東海郡五穀豐收。”

  原來如此!孝婦被冤枉得太慘了,老天爺給東海郡一點顔色瞧瞧也對。衣劍聲這個人正義感還有,不過倒沒有同情心。聽完這則傳說只有一個感想,那就是東海郡活該,三年不雨還算便宜了哩!

  三年!竇天章心中疑惑,是巧合嗎?楚州枯旱至今也有三年之久,難道也是導因于楚州有人受了冤屈,不得平反所致?

  “不僅如此,當地居民後來才知道,孝婦周青將死之際,載著死囚的車上有一根十丈長的竹竿,上頭挂著一張青黃赤白黑的五色旗。周青對人說,如果她是受冤枉,行刑後她的血會逆著旗竿流到竿頂,而不是順著旗竿往下流。”

  水往低處流,三尺小兒也知道這個原理,周青的血水如果逆勢上揚,這顯然違反常理,莫非是因她是受誣枉,老天也爲她鳴不平?

  衣劍聲忙問道:“結果呢?”一旁的墨痕也同樣心急想知道答案。

  “周青的血果真沿著旗竿往上流,到達竿頂後才又往下流。”方慕平歎了一口氣,緩緩說出傳說的結局。

  這該怎麽解釋?該算靈驗嗎?好半響,墨痕忽然問:“公子,上蒼決定的事情,是不是任誰也無法改變呢?”

  方慕平皺眉不語,墨痕的問題,跟東海孝婦這則傳說不相干吧!她爲什麽會這麽問呢?是觸動心事嗎?

  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方慕平四兩撥千斤地說道:“這倒也很難說,不過人在做、天在看,心存善念總是對的。”墨痕再問:“可是周青那麽孝順,不也是不得好死嗎?老天爺與其死後才讓她的遺言應驗,爲什麽不生前救她一命呢?”

  咦?難得哦!衣劍聲嘖嘖稱奇,墨痕這丫頭從來沒有自己的聲音,主子說月亮是方的,她就不敢說月亮是圓的。尤其是慕平的話,她一向奉若聖旨,今個怎麽大大反常,居然挑戰慕平兄的權威。

  竇天章感慨萬千地替方慕平回答,“也許是命吧!俗話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嗎?善惡終有報,那不過是一種理想罷了。”

  墨痕沒有再多說些什麽,低下頭去掩飾她顫抖的唇角。命運不是凡人所能更改的,那麽三天後……她……

  竇天章凝思良久,下令道:“慕平、劍聲,明個兒你們用我的名義發函給楚州太守,要他把這三年來境內的獄訟,處死刑的都送一份卷宗到我這兒來。若被我查出遺漏隱瞞,別說他的烏紗帽戴不穩,頭上人頭也要不保!”

  “是,大人!”

  方慕平、衣劍聲兩人同聲領命。大人難得發這麽大脾氣,看來楚州太守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他倆也有得忙了。

  “都下去休息吧!”竇天章疲憊地說出方慕平期待已久的答案。

  待三人退下後,竇天章望向東方魚肚白的天際,想起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女兒,不禁淚如雨下。

  端雲,你到底和蔡婆婆搬到哪兒去了?爹找你找得好苦呵!問遍了家鄉的鄰居,沒人知道你們搬去何方。

  爲何不留下地址呢?難道你真的以爲爹不要你了嗎?難道你認爲爹考取功名後,不會回去找你嗎”

  當初爹只是個窮酸秀才,若要帶走才七歲的你,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從楚州到京城的路,無論如何也走不完。

  何況爹又欠了蔡婆婆二十兩銀錢,只好把你給了蔡婆婆當兒媳婦,美其名是爲你找個好歸宿,事實上根本就是把你折抵爹欠蔡婆婆的借款,蔡婆婆還資助十兩銀子給爹當盤纏,爹等於是賣了你。

  田舍之家,雖然粗茶淡飯,終能聚天倫之樂。如今他雖然富貴已極,生殺大權在握,然而骨肉各方,終無意趣。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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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四章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歡迎搭乘聯合航空第八一三班次,本班機由紐約直飛達高雄小港機場,預定飛行時間爲十三個小時……

  在空中小姐溫柔的語音播送下,綾甄氣得發白的臉漸漸回復血色,搞什麽!爲什麽她得坐在頭等艙內,像只猴子般供人免費觀賞?

  都是關劍塵啦!綾甄氣呼呼地瞪著身旁的不速之客。他跟來不說,還自作主張把他的機位改成頭等艙的位子,事前根本沒徵詢過她的意見。

  機艙內的冷氣頗強,怕冷的綾甄忍不住縮了縮肩,早上忙著應付禿頭鳥,她又忘了多帶件保暖的衣物。

  “小姐,麻煩你給我兩條毛毯。”綾甄冷,關劍塵也熱不起來,馬上招來被他電到的空中小姐,向她要了兩條毛毯。

  受到欽點的空中小姐,接旨後眼中露出做夢般的神情,戀戀不捨地離開,還屢次回頭望他。

  綾甄頻頻搖頭,心下頓生醋意。這像話嗎?聯航不是小公司,怎麽訓練出這種空姐出來丟人現眼?

  這個花心大蘿蔔,連搭個飛機都不忘獵豔!綾甄的怒氣轉回關劍塵身上,只差沒在他身上瞪出一個洞來。

  “你幹麽這樣氣嘟嘟的?”關劍塵笑著捏捏綾甄白皙無暇的臉蛋。

  “你還敢問我?”綾甄氣到舌頭打結,罵道:“爲什麽不先問問我的意思,就把機位改成頭等艙。”

  “機票錢我都付了,你還有什麽好氣的?”關劍塵把玩著她落在肩上的髮絲,黑緞般的秀髮絲滑柔順。

  綾甄老嫌頭髮是三千煩惱絲,還不如一把剪了省事。可是關劍塵喜歡長髮飄逸的精靈,一直不准她剪。

  “先生,這是你要的兩條毛毯。”

  一名英俊帥氣的空中少爺拿來關劍塵要的毛毯,話是對關劍塵說的沒錯,不過眼睛卻直黏在綾甄身上。

  美女人人愛看,身材凹凸有致、容貌秀雅端麗的綾甄一上飛機,馬上攫獲所有男士的眼光,平常看看還過得去的空姐們,站在佳人身旁顯得暗淡無光。

  關劍塵面色一僵,劈手奪下兩條毛毯,遮住綾甄的身子,全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空中少爺見狀,連忙識相地快快消失。

  “蓋上。”他小心地幫綾甄蓋好毛毯。

  “別動手動腳,我自己來。”綾甄拍開他的魔爪,接過毛毯來俐落地把自己包成一顆粽子。

  “你怎麽會這麽怕冷?”看她那副德行,關劍塵好想笑。

  “我生在豔陽高照的六月天呀!當然只適合在暖洋洋的太陽下舒展筋骨,而且我出生的前一天是城隍爺聖誕——農曆五月十三日,大約是陽歷六、七月左右。”她振振有辭地自圓其說。

  “你真的相信當初是神明救你一命嗎?”關劍塵不懂,她是受過科學訓練的專家,怎麽會相信那種無稽之談呢?

  他又知道了!綾甄認命地歎氣,這個語眉,口口聲聲會守口如瓶,結果卻守口如破瓶,什麽話都倒出來講給她大哥聽。

  “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不相信。”綾甄輕描淡寫地回答。

  從小到大,明裏暗裏譏笑她迷信的人,多如恒河之沙,不計其數。關劍塵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理他呢!

  察覺出綾甄的敵意,關劍塵伸手去摟心上人的肩膀,說道:“綾甄,我承認我不瞭解你的宗教,但我並沒有預設立場,你不要誤會。”

  綾甄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情辭誠懇,確非虛言,不由得放柔了聲音,說道:“就算小時候的事是奶奶唬我的,這些年來,我知道城隍爺無時無刻不在幫我。”

  看來她小時候的事關劍塵無不了若指掌,綾甄無可奈何地喃喃咒駡。枉費語眉和她做了一輩子的姐妹,居然把她賣給認了不到一年的哥哥!

  不過,綾甄也不全然怪語眉,關劍塵實在疼妹妹,如果是她易地而處,她也會倒戈。一年多的日子下來,她親眼目睹他爲語眉勞心勞力,從來不曾抱怨一句。

  反觀她的哥哥薛允文呢?據說最近也爲手足奔波勞累,不過是替女友的五姐妹們,而不是爲她服勞役就是了。

  天譴啊!哥哥千挑萬選,居然選到一位家有六千金的女朋友,這下有得他忙了,綾甄冷笑連連,對這個哥哥實在怨多於愛。

  她會負氣離家出走,多年來和父母形同陌路,薛允文難脫幫兇罪責。

  事發的那一天,語眉到薛家拜訪綾甄,薛允文可能因爲吃飽心情不錯,打開房門瞧一眼妹妹的朋友長得是圓是扁。一陣異味飄出,語眉忍住捂鼻的衝動,薛允文那房間像剛進行過核子試爆,只差頂空沒有蕈狀雲了。

  整個房間充斥著各種垃圾,綾甄還來不及批評,啪的一聲,她白生生的臉上印下一記紅紅的手印,當場把語眉嚇得驚聲尖叫。

  薛母罵道:“哥哥的房間亂,你這個做妹妹的也不知道幫忙進去打掃,白杵在這裏像根木頭似的!”

  語眉聽了這話,眼睛幾乎凸了出來,嘴巴也忘了闔上,當事人綾甄反而鎮定得多,既沒有哭喊叫屈,也不大吵大鬧,她當下作出抉擇——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送語眉回家去後,綾甄收拾行囊,帶妥必要的證件與手上所有的現金,走到客廳向父母說聲她要出門,並沒有多作說明。

  當時的情形,她怎麽也忘不了:爸專心看報紙,沒空聽她說什麽,媽瞟了她一眼,臉上餘怒未消,哥哥則有點心虛,假裝在欣賞窗外景色。

  自從那天離開之後,綾甄從此不曾再踏進薛家大門一步。她在貝詩的幫助下,半工半讀地完成生化碩士學業,再一腳踏入刑事鑒定界,如今已卓然有成。

  關劍塵看到綾甄微微顫抖的手,就知道她想起綾甄父母的惡行劣迹。語眉早就一字不漏地把薛氏夫婦的行爲,巨細靡遺地全告訴他。

  綾甄愛憎分明且強烈,但她並非心胸狹窄之人,他知道只要她的父母說一聲“對不起”,她一定會原諒他們疏於照顧她的過失。

  怎知這薛氏夫婦竟然吃了秤坨鐵了心,說不理女兒就真的狠得下心多年來不聞不問,連新年快樂都不曾賀過一聲。“兩位,這是你們的餐點。”

  剛剛受到欽點的空中小姐,微笑著端來頭等艙乘客的午餐。牛肉面的香氣四溢,普通艙的旅客滴滴答答地流著口水。

  頭等艙機票貴得嚇人,服務當然不能摻水。關劍塵吩咐秘書,訂票時就先說他午餐要吃牛肉面,綾甄吃素,給她生菜沙拉,還指明沙拉不能用罐頭疏菜濫竽充數,全部都要用新鮮的蔬果料理才行。

  “這碗給你。”他盛了一碗牛肉面給她。

  “我不要吃肉,拿開。”袋屍案雖然是一年前的往事了,綾甄還是對肉類敬謝不敏。

  “只吃生菜沙拉,營養不夠的。”關劍塵不同意,她是吃草的嗎?生菜沙拉只能裹腹,哪有人用它當正餐?

  “你有沒有常識呀?”綾甄津津有味地趴著各色蔬菜,抓空解釋道:“不說別的,光是玉米的營養價值就非同小可,多吃對身體絕對有好處。哈比斷腿的那段期間,醫師就不准的它吃任何肉和五穀類,在吃就只能吃鈣片和玉米。”想起哈比,關劍塵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秘方還是我去問出來的呢!只是沒想到哈比居然人啃玉米棒,這只狗真是出世來吃的。”

  還好,綾甄不像語眉那麽喜歡小狗,關劍塵誠心感謝幸運之神的眷顧,蒼天爲證,他最恨家中到處都是狗毛。

  “你不吃肉就算了,至少要把湯和麵吃完。”拗不過綾甄,他退而求其次,澱粉也能提供營養。

  看來她不吃,他也不會動口,餓壞了他也不好,綾甄勉強拿起筷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挑著麵條咀嚼。

  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這妮子終於習慣了他的管東管西,關劍塵十分快慰。

  等綾甄把麵條吃得一口不剩,他才動手吃自己的份。吞下第一口,關劍塵立刻把筷子一扔,震怒地按下叫人鈴。

  “關先生,您有什麽需要服務……”空中小姐興高彩烈地跑來,看到他難看的臉色後,下面的話嚇得說不出口。

  “這叫牛肉面嗎?肉燉得不爛也就罷了,麵條這麽硬,用鍋粉揉的嗎?”

  關劍塵心疼的看著莫名其妙的綾甄,替她擦去嘴角的湯汁。早知道聯航空廚這麽不能依賴,他就不逼她吃那碗面了。

  “你覺得很難吃嗎?”綾甄同情無辜的空中小姐,忍不住替她說話。“我倒覺得口味不差,還滿道地的。”

  關劍塵冷冷地對空中小姐說:“小姐,把我的意見反映上去,東西這麽難吃,聯航趁早別飛了。”說完他像趕蒼蠅一般揮手命令空中小姐退下。

  囂張跋扈!綾甄看不慣頤指氣使的關劍塵耍威風,仗義直言道:“飛機上要準備牛肉面應付你已經很遷就了,你還嫌東嫌西。”

  關劍塵不以爲然地道:“話不能這樣說,頭等艙的服務不能讓客人滿意,機票就貴得沒有道理。”

  綾甄想想也對,航空公司把人當凱子,貴一倍的機票也敢賣!不過,如果關劍塵不是故意打碴,那他真的認爲面很難吃嗎?

  “麵食不是面加水和一和揉成一團就可以了,其中的學問可大了。哪天你跟我回家嘗嘗福嬸的牛肉面,就知道我今天的反應不算過分。”關劍塵笑著捏捏她的鼻子,這女人還真不挑嘴。

  綾甄半信半疑地問道:“差那麽多嗎?”

  她去過關家幾次,吃過福嬸的鍋貼,那真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美味,她現在回想起來還齒頰留香。

  當時福嬸還不厭其煩地教她鍋貼秘技,似乎不知她和語眉乃是一丘之貉,不會燒飯作菜之外,婦德、婦言、婦功統統零分,此乃天缺。

  “不啻十萬八千里!”關劍塵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麵食做法,“麵食分冷面和熱面,冷面是用麵粉加冷水揉,熱面則以麵粉先加入滾燙的熱開水,再和入冷水一起調拌,熱水與冷水比例爲一比四,揉得均勻麵食才有嚼勁,然後蓋上微濕的毛巾醒個半小時,發完的麵團就可以做烙餅、餡餅、鍋貼、抓餅……”

  “別再說了,夠了。”綾甄連聲求饒,搖著頭說。“你說那麽多我也是鴨子聽雷,霧煞煞,光從吃食這一點,就可以證明咱們倆活在不同的世界中。敝人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衣無重采……”

  關劍塵扣了她一記,笑道:“我還一擔食、一瓢飲;人不堪甚憂,吾不改其樂!又沒人叫你親自下廚,你大概也不會燒菜吧?”

  綾甄不服,細數她會做的料理,“煮面我也會啊!鍋燒面、正油拉麵、烏龍面……開水一沖,加包調味料就可以吃了,多方便啊!”

  關劍塵驚奇萬分,這妮子吃速食包長大的嗎?他忙說:“你別再吃那些垃圾食物了,以後我去接你下班,讓福嬸給你補一補。”

  綾甄舔著舌頭,又期待又有點不好意思,她問道:“無功不受祿,這樣祿嬸會不會覺得我很厚臉皮?”

  “不可能的,福嬸歡迎你都來不及了,她最喜歡年輕人到家裏來拜訪,哪會嫌你?”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福嬸一天到晚叨念她,怎麽不快點把薛小姐娶進門呢?綾甄一來,她老人家鐵定拿出看家絕活,留住綾甄的胃,也讓綾甄從此離不開關家。

  綾甄不知道關劍塵正在算計她,問道:“你好像跟福嬸比較好,反而跟你養母沒這麽親近。”

  他坦誠不諱道:“沒辦法,媽這十幾二十年來被爸寵得跟她嫁過來時一個樣,自己都還要人照顧,哪懂得照顧孩子?從小就是福嬸把屎把尿地拉拔我,每次我生病,陪在我身邊的一定是福嬸,媽陪不到一小時就睡著了。”

  “這麽說不太公平吧!”綾甄不盡相信,語眉老是說嬸嬸對她呵護備至,怎麽關劍塵反而說母親不會照顧人呢?

  關劍塵笑笑說:“你慢慢就會明白了,當年她和福叔兩人隨著大伯母來到關家,一待就是一輩子。她視我如子,我待她如母。”

  綾甄好生羡慕他的家庭,“你等於有兩個媽媽,真幸運。”尤其是,兩位元都跟他沒有血緣關係,卻這麽愛他,她的生身母親卻……

  不願她再想起她特立獨行的父母,關劍塵結束媽媽經,故作神秘地說道:“把手伸出來,有東西給你。”

  從外套的口袋中拿出一枚玉,他把它塞給綾甄,順便把她的溫軟柔滑的小手包在他粗糙的大掌中。

  “那是什麽?”她拼命地想打開手掌看個究竟。

  “是我最珍貴的寶貝。”關劍塵還在賣關子。

  “青玉,只怕年代很久了,至少可以追溯到元代之前。”好不容易掙脫他的箝制,綾甄張開手來,一窺掌中之物的堂奧。

  “色澤好美,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一半湛青、一半淡青的古玉。”綾甄衷心地讚美,忽然她像發現新大陸般喊出來,“奇怪!這塊玉怎麽摸起來又冷又熱的?”

  “這叫溫涼玉,上半是玉,玉生涼,下半是璞,璞生溫,所以摸起來溫溫涼涼的。”他笑著解釋。

  “好罕見呢!你哪里買來的?”綾甄也想買一塊,送給喜受古玉古瓷的仙叔公。

  “我也不知要去哪兒買,我被好心的人抱來孤兒院時,身上就有這塊青玉,他們說這塊玉是我媽媽的東西,她出車禍沒能救得活,醫院把這塊玉留給遺族。”關劍塵平靜地敍述不堪回首的身世,“那時我還不足月,沒有人知道姓啥名啥,直到兩歲時被爸媽收養爲子,才正式取名叫關劍塵。”綾甄臉色陡變,不敢再打哈哈,原來他的身世這麽淒涼,外人還以爲關總裁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呢!

  “這麽有意義的東西,你應該留著才是。”她把玉還給他。

  “玉能消災,也能代主受過。你經常摸黑上山下海勘驗現場,比我更需要一塊辟邪除崇的古吉祥物。”關劍塵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綾甄無法拒絕,只好把玉收下,惱怒地直歎氣。關劍塵這麽精,每次都充分利用她吃軟不吃硬的盲點!

  關劍塵溫柔地幫她把玉戴在脖子,青玉在她胸前閃爍生輝。說來奇怪,綾甄真的覺得全身有一道暖流通過,令她通體舒暢。

  昨晚在化驗室熬了一晚上,早上又開了好幾場記者會,焚屍案的情節生猛熱辣,記者們當然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細節。雪兒等招架不住,只好祭出綾甄牌,她素孚人望,記者才不敢太囂張。

  **************

  南臺灣鄉間清新的空氣,六月耀眼的陽光,使得坐在車內的關劍塵精神爲之一振,而神清氣爽的綾甄,好想快點回家看奶奶。

  綾甄看著時速表,連聲催促關劍塵,“別龜爬了,開快點好不好?”她一伸腳就想幫他踩油門。

  開車可以這樣胡鬧嗎?關劍塵擋開她不安分的腳,好整以暇地安慰道:“別急,再一會兒就到了。”

  綾甄委屈地訴說:“我當然急啦!快中午了,我沒回去拜拜的話,仙叔公一定又有擲不成爻,害大家不能把祭品收回家。奶奶愛面子,會罵死我的。”

  關劍塵不太懂得道廟祭典的順序,又不想暴露自己的孤陋寡聞,只好憑常識問道:“哪會因爲你一個人沒回去,香案就不能撤下?”

  坐車反正無聊,綾甄索性講古給他聽,“就是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才說不能太晚到嘛!兩年前的城隍爺聖誕前夕,蘇文主任突然丟給我一宗強姦棄屍案。”

  那是一宗綁架撕票案,被害人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關劍塵記憶猶新,他問道:“是你偵破的嗎?”

  綾甄得意地說:“我在樹葉上找到了一個關鍵血手印,就是靠它才將兇手定罪,不過因爲我提早離開,記者採訪時就由雪兒應付。”

  “所以功勞也歸你那些子弟兵嘍!”他知道她提攜後人一向不遺餘力。

  “總得給她們機會表現,何況我也懶得理禿頭鳥。”記者老像兀鷹般盤旋在凶案現場不走,叫他們禿頭鳥有什麽不對?

  “你這麽耽擱下來,還來得及回臺灣嗎?”他接著問。

  “我到達機場的時候,當天飛臺灣的最後一個班次正在登機,航空公司說客滿了,不讓我進去。我說我爬也要爬回去,他們只好讓我進登機室中跟旅客拜託,看看有沒有好心人願意讓出機位,我出雙倍價跟他買。”

  “你買到了?”關劍塵大膽猜測。

  “也對,也不對。”她嘻嘻一笑,又說道:“我才問到第一名旅客,他聽我說是爲了鑒定兇殺事故才遲誤班機,馬上阿莎力地把位子讓給我,而且不收一毛錢哦!”

  “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關劍塵不信。

  “騙你有糖吃嗎?”綾甄趾高氣揚地回嘴,“唯一的條件是將來他如果死得不明不白,要我替他找出兇手、爲他昭雪。”

  關劍塵啞然失笑,這人未免也太深謀遠慮了吧!哪那麽容易死於非命呢?

  綾甄接著說:“晚上十點五十五分整我才趕到臺灣,廟門十點就關了,我想這種時間最多只能在廟門前磕個頭,聊表寸心,明天再補拜吧!我也是情非得已。誰知我趕到城隍廟時,發現廟前的廣場居然一片燈火通明。”

  他吃了一驚,“不會真的在等你吧!”

  “孺子可教。”關劍塵不笨嘛!

  她笑著介面道:“仙叔公說不論他怎麽努力地求,城隍爺說還有子孫沒有回來上香,不准關廟門。”

  “不是說你,還會有誰?”關劍塵笑了,神明也滿固執的嘛!

  “那次我差點被奶奶罵到臭頭,所以你開快一點好不好?”

  關劍塵笑笑,這妮子果然悟性過人,這麽快就用軟語相求這招了嗎?他依言加快速度,不一會兒,薛家磚造的三合院已經映入眼簾。

  他停好車,綾甄立刻奔向三合院,歡欣鼓舞地叫道:“奶奶!我回來了。”

  關劍塵尾隨其後,趨前奉上福嬸爲他精心準備的見面禮——道地的金華蜜汁火腿,笑著自我介紹,“薛奶奶,我是關劍塵,綾甄的朋友。”

  薛奶奶目光如雷地掃了他一眼,拘謹地微微頷首,沒有多說什麽。

  調回視線,薛奶奶將拿在手裏多時的沈香遞給綾甄,淡淡地說:“回來就好,先去廟裏上香,別誤了時辰。”

  綾甄接過香,拉著關劍塵蹦蹦跳跳地往廟裏走,一路上不斷地跟老鄰居們打招呼,來到廟前,老廟祝仙叔公笑咪咪地上前迎接。

  看到伴著綾甄的關劍塵,仙叔公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線了。想當初,綾丫頭坐在他膝頭上才一點點大,現在居然帶男人回來了,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啊!

  綾甄焚香禱祝,心中卻響起語眉要她小心的預言。她今天一進廟門就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澹,好像有人在打什麽壞主意一般。

  綾甄擡頭凝視神像,驀地四周升起裊裊煙霧,掩去了所有人的身影。她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去拉關劍塵的衣袖。關劍塵應在她身邊,綾甄卻拉了個空,她轉過身去找他,奈何四面八方全是白霧瀰漫,景物不復方才的清晰可辨。

  綾甄六神無主,惶惶然不知所措,忽然她看到城隍爺手上的那面鏡子射出萬丈光芒,白光之中站著一個拿冊子的人,微笑著招呼她過去。

  一見此人,她興奮得幾乎跳起來,他不就是小時候推她一把的人嗎?那時,才三歲大的她跟奶奶去城裏玩,看到路面上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就跑去撿,若不是這個拿冊子的人推她一把,她早被身後的砂石車輾死了。

  乍遇故人,綾甄欣喜地走進白光之中,毫不設防。芳魂杳杳,也被勾進白光之中。

  關劍塵沒有拿香,正在欣賞廟宇建築時,身旁的綾甄突然軟軟地倒向他,他一顆心瞬間吊了起來,她怎麽雙目緊閉,呼吸微淺?

  驚惶失措的關劍塵喊道:“綾甄!你怎麽了?”

  聽到他超高分貝的叫聲,廟裏的人紛紛趕來綾甄身邊,報馬仔飛快地去通知薛奶奶,綾丫頭“又”出事了!

  仙叔公拼命捏綾甄的人中,顫巍巍地喚道:“綾丫頭!快醒醒,你到底怎麽了?”

  叫的叫,潑水的潑水,綾甄躺在關劍塵懷裏一動也不動,一息尚存,卻怎麽也聽不見衆人焦急的呼喚聲。

  薛奶奶顫抖的手、關劍塵從未落下的英雄淚,都無法拉回她遠離的意識,因爲,她的魂魄已被帶到另一個時空,能否安然無恙地歸來?只怕連城隍爺都沒十足的把握。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五章

  “墨痕!快醒醒,你別嚇嬤嬤,快醒醒呀!”

  頭痛欲裂的綾甄睜開雙眼,看到一位胖嬤嬤正焦慮地望著自己,大聲喊著一個她從來不曾聽過的名字。

  綾甄掙扎著坐起身來,今天是城隍爺的生日,她不是回到家鄉的城隍廟拜拜嗎?可是,這兒不是城隍廟啊。

  左張右望,一向鎮定逾恒的綾甄不禁慌了,背脊上的冷汗直流。她使勁地捏一下大腿,居然會痛!難道這不是場惡夢嗎?

  木柴燃燒後産生的黑煙,熏得綾甄雙眼陣陣刺痛,四周的環境看來像是個年代久遠的廚房,可是她連在古裝電影裏都不曾見過這麽逼真的道具。

  逼真……綾甄再仔細端詳一眼,窗外的曲徑回廊、胖嬤嬤的衣著、木造的建築物、她去博物館才看過的竈,這不可能是二十世紀的景致。

  該不會她跨越時空,掉到古代了吧?綾甄驚疑不定,她最後的意識是看到兒時救她的冊子先生,還有鏡子炫目的光芒。

  對了,她好像被吸進鏡子的白光中……接下來呢?綾甄努力地拼湊腦海中的殘影,偏偏頭痛得要裂開一般,讓她無法集中精神好好思考。

  胖嬤嬤看見她悠悠轉醒,高興地說:“墨痕,快把這上好的龍井茶端去書齋,今天有貴客來呢!”

  果然算命仙的話信不得!胖嬤嬤開心極了。

  前幾天,她帶墨痕上市集買東西,路旁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瞎子在算卦論命,旁邊豎著一張寫有“九緣神穀”四個字的旗幟。

  據說這個瞎子來歷不小,乃是當世奇人鬼穀子的徒弟,名叫吳不知。他本來雙目完好,卻爲了一窺天機,而自行戳盲肉眼,以開天眼。

  不少好奇的民衆把算命攤圍得水泄不通,墨痕使盡水磨功夫地求,說她想問姻緣,胖嬤嬤拗不過她,就協定她去給瞎子摸骨。

  那瞎子一搭上墨痕的手,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她想來就有氣,他居然說墨痕陽壽十八年整。此乃天命,無人能救、無人能改,叫墨痕有什麽心願就早早了結吧!只剩下區區三天可活啊!

  胖嬤嬤呸了一聲,算命仙的話要信得,狗屎也可以吃了。今天墨痕滿十八歲,若照瞎子所說,她豈不生日成祭日嗎?

  誰是墨痕?綾甄不解地看著胖嬤嬤,後者正把爐子上冒著白煙、熱氣騰騰的茶壺拿下來倒在數個釉面平滑晶瑩,胎質潔白細膩的瓷杯中。

  是龍井茶沒錯,綾甄識得這香味。應該是“雨前龍井”吧!好想喝一口,看頭會不會不痛些。

  所謂“雨前龍井”,是指在“穀雨”這個節氣之前所采收的龍井茶葉,味道比“雨後龍井”來得香醇許多。

  綾甄愛喝茶,自然也對茶史有相當程度的研究。她記得唐朝時,杭州附近就已經出現龍井這種茶葉,只是當時叫它做“龍泓”、而非“龍井”,直到元朝時才出現了“龍井”這個名稱。

  既然胖嬤嬤會用“龍井”這個稱呼,她應該是元朝以後的人,綾甄想弄清楚眼前荒誕不經的狀況,到底自己掉到什麽時代來著?

  太陽穴劇烈的抽痛,讓綾甄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到呻吟的聲音由她的喉頭發出來,她霎時血色盡失,呼吸也不規律起來。

  那不是她的聲音!她即使再怎麽叫也不會是這種聲音。老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是成猩猩還是變成人猿了?

  她沒有發瘋,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知道自己是薛綾甄,不是墨痕,她不是個丫環!而是歐乃爾刑事鑒定化驗室的專員,是個深受世人敬重的專業人才。

  爲什麽她會出現在此?爲什麽胖嬤嬤叫她墨痕?爲什麽她的聲音全變了?該不會她連樣子也變了吧?

  胖嬤嬤端來茶盅,正要交給墨痕端去廳裏,卻看到她抖得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胖嬤嬤不禁皺眉,這孩子怎麽抖成這樣子?

  她憐惜地說:“墨痕,你冷是吧?先把這茶端去書齋裏,回來後嬤嬤替你燉碗養氣提神的紅棗湯,喝下後就不會冷了。”

  綾甄呆在原地,也不知道要伸手接茶盤,胖嬤嬤半哄半嚇地說:“墨痕,茶要涼了,爺們就算不怪你,卻會怪嬤嬤的。”

  綾甄心中一凜,知道胖嬤嬤說的是實情。她莫明其妙地掉到這個時空,變成一個沒有尊嚴、供人使喚的奴婢,有什麽資格拿喬?

  主子一不高興,或打或殺或賣,什麽幹不得?雖然她不怕死,可是她不能因爲己身荒謬絕倫的遭遇牽連胖嬤嬤受罪。

  咽下滿嘴苦澀,綾甄楚楚可憐地央求道:“嬤嬤,我不知道往書齋的路怎麽走,您叫另一個姐姐端茶去好不好?”

  “別胡說!你每天來來去去這麽多回,怎麽可能不知道廚房通往書齋的路怎麽走?”

  看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胖嬤嬤放緩口氣道:“傻孩子,不是嬤嬤不讓別人替你,而是爺們喜歡你伺候,才要你去奉茶啊!”

  胖嬤嬤的話,綾甄有聽沒懂,卻又無可推託,只得接過茶盤,走一步算一步。

  出了廚房,冷風咻咻,刮面如刀,綾甄噴嚏一個接一個打,鼻子凍得通紅。

  她身上穿著一件繭?棉襖,質地雖好,還是無法阻絕寒風肆虐。她不是普通的怕冷,此刻她打從腳底冰到心神。

  綾甄忍住眼淚,哭出一缸眼淚也無事無補,把事情弄清楚後,再回去抱著棉被哭也不遲,問題是她還有棉被可蓋嗎?

  龍井茶呼呼地冒著熱氣,喝不得,聞一聞總行吧!綾甄端高茶盤,才想深吸口氣,卻被雨過天青的茶瓷奪去目光。好美!綾甄爲之驚豔,粉青的釉面,是青翠微帶淡藍的顔色。釉層上重重疊疊的冰裂紋,在光線照射下晶瑩得有如翠玉。

  仙叔公教給她一牛車的常識中,包括掏瓷玉器的鑒定技巧,所以,在飛機上她一眼就認出關劍塵的溫涼青玉,鑿成年代遠溯元朝。

  湖田窯約莫崛起於五代,南宋時達到鼎盛。她手上這套茶瓷器,應該就是名列江南青瓷之最的湖田“影青瓷”。

  綾甄自我安慰地想著,仙叔公最愛古瓷古玉,如果能把影青瓷偷渡一兩個回現代去,倒也不虛此行。

  長廊雖然百轉千回,卻沒有分叉,綾甄一路向前走,居然讓她找到目的地“抱素書齋”。

  書齋門前站了個中年男子,身材高瘦,觀之可親。綾甄不知如何招呼,他已經快步朝她走來。

  “墨痕,怎麽這麽慢?快端茶進去。好可惜,今天方公子的爹娘沒來,倒來了個表妹。據說,她是方莊主內定的兒媳婦人選。你可要小心點應付,知道嗎?”管家劉貴喋喋不休地叨念著。

  竇府中,無人不疼墨痕。劉貴千盼萬盼,就盼方公子早日帶她回家去,方家莊財雄勢大,她在那裏當個小妾,都比尋常人家的正宮娘娘體面。

  誰是方公子?他表妹來了又干她什麽事?綾甄渾渾噩噩地走進書齋,只見四面八方都有眼光向她射來。

  從誰先開始奉茶?綾甄沒概念,就從左邊開始吧!才看第一眼,她手一松,哐啷一聲,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劍塵!”

  伴著瓷器碎裂的聲音,是綾甄高八度的叫聲。

  綾甄驚喜交集地向一臉寒霜的男子跑去,是關劍塵沒錯,雖然換上古代的服裝,臉上也沒有看到她後一貫溫柔的微笑,不過她百分之百確定,坐在左方第一個椅子上的,就是她有點喜歡的關劍塵。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有關劍塵在這裏陪著她,綾甄飄在半空中的一顆心頓時安穩下來。不管情況再怎麽詭異,有朋友在身旁就是最大的支柱,何況是他呢?有他在,她不用懼怕任何事。

  衣劍聲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墨痕摔下茶盅,一陣風似地向他撲過來,伸手企圖摟住他的脖子?她失心瘋了!

  “劍塵,我爲什麽會在……好痛!”綾甄還沒說完,衣劍聲倏地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她痛得眼淚直流,右手肘關節脫臼了。

  衣劍聲推開她,冷俊的臉上餘怒猶存,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不經他的允許而碰觸他的身體。

  墨痕怎麽搞的?她在府裏這麽多年,從來不曾犯過錯,今天居然惹到太歲頭上?衣劍聲面孔抽搐,看著綾甄摔在地上的狼狽樣,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情緒,其中竟不包括報復的快感。

  丫環犯錯本來就該懲罰,他沒打過下人,不代表奴才們可以胡作非爲,雖然墨痕是個女孩子,又……很脆弱,但也是一體適用,沒有特許。

  去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惡鬼吧!生前他們哪個不哀聲求饒,他還不是統統照殺不誤,墨痕一沒有被他削了腦袋,二沒有哀聲求饒,他何必心軟?

  衣劍聲喃喃咒駡,他什麽時候懂得憐香惜玉啦?

  淚水刺痛綾甄的眼睛,生理上的痛不是讓她淚流的原因,而是關劍塵傷害她這一點讓她徹徹底底的心死。

  他吃了豹子膽敢把她的手拉倒脫臼?她豁出去了,不管那個人是誰,她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就不姓薛……不對!她好像已經不姓薛了。

  怒火熊熊的綾甄正要開罵,擡頭卻看到壁上挂著的一幅畫。頓時間,她所有惡毒的字眼全都卡在喉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溪山行旅圖?範寬的溪山行旅圖?”

  揉揉眼睛,綾甄再仔細看了一眼,挂在牆上的絹本水墨畫真是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每次故宮的國慶日特展中都會拿這幅畫撐場面,對水墨畫情有獨鍾的她,對這幅畫非常熟悉,絕不可能認錯。

  溪山行旅圖的前景是一列行旅,有四匹驢子馱著沈重的貨物魚貫而行,中景是兩座小山丘,中間有溪水流過,聳立於後方的是占畫面三分之二強的雄偉山峰。山頂墨色較濃,山腰以下雲氣圍繞,黑色較淡,氣勢逼人。

  中國名畫多半被落款落得一塌糊塗,此畫卻是少數的例外。綾甄記得民國四十七年,故宮前副院長李霖先生在畫幅右角的樹蔭下發現的“範寬”二字款,從此確它是范寬傳世的畫作之一。

  此時挂在牆上的絹布顔色尚未泛黃,傳世鐵定不超過兩百年。從事鑒定多年的她,眼睛利得很,目測的結果總是與實際年分相距不遠。

  範寬是北宋人,此畫成於十一世紀初期。龍井茶、影青瓷,再加上這幅傳世未超過兩百年的溪山行旅圖,顯示出這個時空是……元朝嗎?

  倒楣到家,綾甄腦中急速缺氧,她哪個朝代不好掉,居然掉到國祚不過短短九十年、長期動蕩不安的元朝!

  墨痕怎麽會知道元山行旅圖的來歷?方慕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教過她呀!這幅畫上又沒有題款,她怎麽可以知道畫者正是前朝名家范寬?

  衣劍聲由暴怒轉爲狐疑,乖乖!一夜之間,墨痕從小丫頭蛻變成大才女,搞不好還學富五車,博鑒群書哩!太詭異了。

  看到綾甄被他推到跌坐在地,臉上豆大的冷汗不斷淌下來,從來沒有過的罪惡感襲上衣劍聲的心頭,他下手不分輕重,把他的手肘弄傷了。

  方慕平也注意到綾甄的傷勢,一股憐惜之情從心底升起,正想上前探看她的傷勢,卻被表妹上官晴拉住身子。

  上官晴嗔聲問道:“表哥,她就是墨痕嗎?”

  方慕平在心中暗喊,“苦也、苦也!”

  爹娘未免太不夠意思,他們事忙不克前來帶墨痕回家也就罷了,怎麽還派晴妹代表他們前來呢?爹喜歡晴妹不代表他也卿心於她。

  人並非草木,晴妹對他一往情深,他不是不知,相反的,他受寵若驚。

  然而,由於個性使然,他偏好嫺靜溫雅的解語美人,像墨痕;不喜世故老練的能幹紅妝,像晴妹。

  柔順婉約的墨痕心無城府,從來不使小性子,說話也不會夾槍帶棍,如果是牙尖齒利的晴妹,十個男人也說不過她。

  “墨痕,很疼吧!”方慕平不理上官晴,憐惜地問道。

  劇烈的疼痛讓綾甄重拾剛才的怒火,用完好無傷的另一隻手,指著容貌酷似關劍塵之人罵道:“你要死了,幹麽扭脫我的手?力氣大就可以欺負人嗎?你這個大奸大邪、殘暴冷血的沙文豬!”

  綾甄的嘴素有毒蠍尾之美稱,她雖不姓杜,卻對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原則奉行不渝,罵起人來可溜得很。

  不說衣劍聲露出要殺人的表情,就連好脾氣的方慕平,臉色也不免變得很難看,寵墨痕是一回事,不代表丫環可以以下犯上。

  “墨痕,你嘴裏不乾不淨地胡說些什麽?還不快向聲弟道歉!”方慕平訴斥。

  道歉?開什麽玩笑!斷手的是誰呀?“聲弟”才該道歉吧!

  困難地站了起來,綾甄對著書齋內的衆人說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我薛……墨痕就算有眼無珠,這樣就值得廢了我的手嗎?丫環的命苦,沒有手我以後怎麽幹活?我可以向他道一百個歉、一萬個歉,不過嘴上功夫,又有何難?可是我日後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怎麽辦?”

  一針見血,句句控訴他的暴行,她薛專員日日跟陪審團打交道,嘴裏沒三兩下豈不是混假的?

  衣劍聲覺得自己像是催花辣手,心下不無後悔,方慕平原來的理直氣壯,此刻全部消弭無蹤。

  上官晴心下大怒,臉上卻不動聲色。

  墨痕這賤婢先是把茶杯摔得粉碎,手腳笨拙,這是做奴才的大忌,接下來她跟衣公子正面鑼、對面鼓地爭執不休,這是做女人的大忌。

  衣公子沒在她心頭上刺個窟窿,就算仁至義盡了,她居然還有臉在那裏大放厥詞!這種貨色帶進方家,她少奶奶的位子豈不坐得搖搖欲墜?

  表哥個性溫吞,沒棱沒角,怎麽可能會喜歡這種爆炭型的女人?她不瞭解。不過,表哥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顯然是很在乎這賤婢。

  把方慕平拉回椅子上坐著,上官晴妖妖嬈嬈地走到綾甄身旁,斜著眼打量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哼!不過就是一張臉生得白淨罷了,上官晴不屑地暗想,這丫環以爲她有沈魚落雁的仙女之姿嗎?裝這狐媚子的模樣給誰看!

  “過來,我幫你接上關節,手哪這麽容易就廢了。”衣劍聲冷著臉叫綾甄過來,這是他表示歉意最大的尺度。

  衣劍聲史無前例地退讓一步,並不是因爲綾甄的話讓他天良發現,而是右臂傳來的陣陣痛楚,使他懷疑吃錯藥的或許不只墨痕一人。

  是他折了人家的手臂,又不是他的手臂被人折了,他痛個什麽勁啊?偏偏這女人哀叫一聲,他就會跟著震痛好幾下,毫無道理可言。

  這份“感同身受”,爲何發生在他和墨痕之間?這也許超出他所能理解的範疇,不過,他可以確定眼前斷了手的女子,不是原來的墨痕。

  衣劍聲發現她的眼神變了,變得如一泓冷泉,深不見底,幽渺難測;她的氣質也變了,變得如出水碧蓮,不枝不蔓,氣韻高潔。

  奇異的是,那眼神他好熟悉。

  她的手是他要折就折、要接就接的嗎?綾甄的腳釘在地上,雖然斷臂奇疼入骨,痛得她冷汗涔涔而下,她卻倔強地咬緊下唇,忍著痛一動不動。

  她居然不甩他!在衆人面前下不了臺,衣劍聲氣得齜牙咧嘴,可是,看到她嘴唇滲出絲絲血迹,他的心沒來由得糾成一團。

  多年來,只有看到年老多病的顧伯伯又犯咳嗽時,他心裏才會這麽難受,現在卻爲了和慕平兄暗通款曲的墨痕,再一次體會心痛難耐的懊惱感受……

  “墨痕,你過來,我幫你把手臂接上。”放柔語調,他不想再嚇著她,只想快快替她把斷臂接上。

  綾甄望了他一眼,雖然想展現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的骨氣,但吊著斷手整天蕩來蕩去的也不是辦法,別說不能偷渡影青瓷回去給仙叔公,光痛都痛死了。

  舉步維艱地踱到始作俑者身邊,她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上面還挂著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好痛呢!你這麽壞,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書齋內響起上官晴不表苟同的噴氣聲,這語氣分明是在撒嬌嘛!表哥怎麽會看上一個不守婦道的孟浪女子?

  方慕平張大嘴巴,眼前這個瞬息萬變的墨痕,跟從前那個小鳥依人的墨痕,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怎麽差這麽多?

  衣劍聲心中也是波濤洶湧,墨痕怎麽勾引起他來了?這妮子跟慕平兄有一腿,她該不會是想腳踏兩條船吧!

  勉力壓下滿肚子的問號,先治好墨痕的傷才是當務之急。衣劍聲握住她的右手肘,待要施力接上脫臼的臂膀,卻又猶疑不決。

  沒學打架,先學被打。武學造詣已臻化境的衣劍聲比誰都瞭解接骨很疼,七盡之軀的偉男子都未必挺受得住,何況嬌怯怯的小墨痕?她哪禁得住?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要接就快動手。”綾甄閉上眼睛,話是說得漂亮,扭曲歪斜的嘴角卻泄露出她心底的恐懼。

  “痛就喊出來,沒人會笑你。”衣劍聲聽到自己用從來沒有過的輕柔語氣,試圖減輕她的懼意。

  綾甄這時已經看清楚這人不是關劍塵,可是他難得一見的輕柔語氣,又讓她想起在二十世紀翹首等待她的人。

  她拜到昏迷,關劍塵、語眉、奶奶和仙叔公一定急瘋了。爸媽和哥哥呢?他們知道她出事了嗎?會回來臺灣看她嗎?

  衣劍聲趁著綾甄魂不守舍之際,喀啦一聲,不發預警地把她的手臂接上。

  “痛痛痛死我了……”綾甄大叫一聲,哀鳴不憶。

  一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衣劍聲好恨自己剛才的莽撞,現在又替不得她。

  看到衣劍聲臉上浮現又歉又憐的表情,神經線特粗的方慕平驚覺事態有異,他撥開上官晴扯著他衣袖的手,上前將綾甄帶離衣劍聲身邊。

  貞操名節對女人而言,攸關性命。晴妹擺明瞭看墨痕不順眼,打碴都來不及了,如今又給她逮著了小辮子,她回去准會狀告天庭,他在雙親面前連參墨痕好幾大本,兩老絕對不可能允准墨痕進方家大門。

  方慕平略帶歉疚地望了衣劍聲一眼,也許聲弟只是單純想彌補适才無心傷人之過,他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男女之事,還是避些嫌疑才好。

  衣劍聲冷睇兩人一眼,握緊雙拳,卻沒有多作表示。墨痕早是慕平兄的人,他不能,也不該奪人所愛。

  “墨痕,誰告訴你溪山行旅圖是……”方慕平開口詢問,卻見墨痕以手支額,十分痛苦的模樣。

  她那嬌娜不勝的體態,讓方慕平縱有天大的疑問,也問不下去了。

  綾甄又頭疼了,在容貌酷似關劍塵的人身邊時還好些,現在她腦袋中像是有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委實難受。“各位,請恕我……墨痕告退。”她虛弱地說道。

  上官晴聽到綾甄不倫不類的用字遣詞,心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走向前指著綾甄的鼻子罵道:“你這眼裏沒主子的奴才!怎麽叫人都忘了嗎?”連聲爺也不會叫!

  綾甄詫異地望著對她咆哮的女人,質問道:“姑娘是誰?若是主母,恕我薛……墨痕眼生,從沒見過。若非主母,你沒資格在此教訓下人。”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淺顯的道理,她不懂嗎?難道古代的女人臉無點墨,全都是文盲嗎?

  綾甄還來不及輕視敵人,啪的一聲,她臉上挨了一記熱辣辣的巴掌,繼母親之後,上官晴再度賞綾甄耳光吃吃。

  “晴妹,住手!”方慕平喝住上官晴的暴行,氣得渾身發抖。

  衣劍聲的手搭上劍柄,目欲噴火地瞪著上官晴,別人怕方家,他可沒瞧在眼裏,敢打墨痕?她有沒有掂掂自己的斤兩?

  上官晴不甘心地說:“表哥,丫環做錯事,本來就該打。伯父、伯母要我代他們走一趟,就是怕你被感情蒙蔽,分不清誰好誰壞?”

  她繼續道:“這個丫環,先摔了茶盅,接著又對衣公子不敬最後竟連對客人也敢執禮不恭。竇府如此調教奴才,傳出去豈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方慕平怒道:“你既然知道這裏是竇府,就不該對下人施加責罰。打狗也要看主人,你這樣做是把竇大人的臉往哪擺!”

  上官晴馬上變臉,撲簌簌地流下淚來,泣道:“表哥,你竟然爲一個低三下四的丫環而罵我……”

  挨打的沒罵,打人的反而哭得哽咽難言,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綾甄懶得理上官晴,相較於那令人倍感羞辱的一巴掌,方慕平的一席話就好比平地一聲雷,轟得她耳朵嗡嗡作響。打狗也要看主人,意思就是把她哈比比嘍?低三下四的人?是在講她嗎?綾甄歇斯底里地笑起來,報應,真是報應。她在二十世紀呼風喚雨,報紙頭條刊的都是她的破案消息。誰敢瞧她不起?沒有人敢,因爲大家都怕將來有一天被謀殺,得靠她來追查兇手。

  如今她卻落得比畜牲還不如的下場!

  “你笑什麽?”

  上官晴受不了綾甄神經質的笑聲,收起眼淚,朝綾甄肩頭一推,她怏怏走回位子上去。淚水攻勢既然無效,不如不哭。

  時空錯置的驚嚇、關節脫臼的劇痛,再加上心靈的重創,綾甄被上官晴推得往後倒了下去,恰好跌在被她摔得粉碎的茶瓷碎片上。

  在衆人驚訝的抽氣聲中,雨過天青的瓷器登時變成一片血紅,那是墨痕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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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六章

  綾甄暈過去後,恍惚之中,來到一古代的衙門,耳邊傳來一名女子哭訴的聲音。

  “大人!我與婆婆守寡在家,深居簡出,哪來的砒霜毒藥?公公的死不干我的事,我擔待不起毒死公公的罪名。”

  綾甄看到一名白衣女子跪在地上,聲聲稱冤,旁邊跪著一名年紀高邁的老婆婆,全身抖個不停,不遠處還跪著一名滿臉戾氣的男子。

  “不是你,那會是誰?”縣太爺很不耐煩,別人的命也許關天關地,對他來說卻是無關痛癢。

  “不干老身的事。”老婆婆矢口否認。

  “也不干我的事。”男子馬上接腔。

  “什麽?三個都不是,難不成張老頭是我毒死的?”縣太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把桌子拍得劈哩啪啦一陣亂響。

  綾甄忍俊不住地想,她見過形形色色的審判官,卻沒見過這種天才式的問案法。

  “張驢兒,蔡婆婆真的是你的婆婆嗎?”縣太爺問滿臉戾氣的男子。

  “大人,親戚可以亂認嗎?蔡婆婆如果不是招掩老子爲夫,她爲什麽要收養俺父子在家吃食?俺老子喝了羊肚湯後就挂了,七孔流血,好慘哪!這湯可是那竇娥親手所煮。”男子充滿暗示地回答。

  縣太爺一聽有理,喝道:“事實俱在,罪證確鑿,竇娥你還不認罪!”

  竇娥喊冤,“羊肚湯是我熬的沒錯,可是藥卻不是我放的,婆婆重病臥床,說想喝碗羊肚湯,我熬好湯要端給她老人家時,被張驢兒攔下來,他騙我說湯的味道不夠鮮,要我多加些鹽醋才好。我回廚房拿鹽醋,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乘機在湯裏下毒!”

  張驢兒嗤笑道:“天下哪有兒子藥死老子的道理呢?說謊也不打草稿。”

  竇娥罵道:“你們父子救了婆婆一命,老人家知恩圖報,這才將你們接回家裏供吃供住。你看我們娘們倆都死了老公,你們父子倆又都無媳婦,就教唆婆婆招了你老子,還逼我跟你成親。”

  “你本是想藥死婆婆,好讓我孤掌難鳴,所幸老天有眼,婆婆噁心喝不下湯,你老子就接過湯去喝兩口,死了又怪得了誰?”

  綾甄愈聽愈是驚訝,事情的始末還真是曲折離奇。

  竇娥繼續辯道:“你藥死張老頭後,居然還威脅我,說我如果不肯嫁你,就官休——鬧上公堂,如果肯嫁給你,就私休——不再追究。”

  縣太爺案堂一拍,怨聲大喝道:“人分明是你藥死的,還敢喊冤枉!來人啊,給我重重的打!”

  在縣太爺的喝令聲中,衙役拿出刑具,一下下重擊在竇娥身上。血迹飛濺,斑斑駁駁,她被打得暈過去,又再度痛醒。

  綾甄大怒,這不是刑求嗎?用這種強暴威迫的手段,得來的自白也欠缺證據能力,她大聲喝止,卻是狗吠火車,沒有人理她。

  “你招是不招?”縣太爺再問一次。

  “我真的沒有藥死公公……”竇娥被打得氣若遊絲,語氣卻仍堅定。

  “好,你有種。來人啊!給我打那個婆子。”縣太爺跟她卯上了,下令打蔡婆婆。

  “別打老身,不干我事啊……”蔡婆婆嚇得魂不附體,磕頭如搗蒜,不斷求饒。

  “大人,別打我婆婆,我招了、都招了。我藥死公公,罪無可赦。”不忍心讓年邁的婆婆受苦,竇娥飲泣認罪。

  綾甄喊道:“你不能招呀!”

  招了就要畫押,畫押就是自白,自白就沒救了。在這種行政與司法不分、人治高於法治的年代,想推翻自白談何容易?

  “來人呀!找散堂鼓,備馬,本官要回府。”縣太爺很滿意,既然人犯畫了押,表示此案已結,倚紅和偎翠在家裏等著他呢!

  綾甄正想上前打狗官理論,颯颯陰風吹面而至,四周登時漆黑一片,縣衙不見了,半空中響起她熟悉的聲音——

  “你都看到了?”

  綾甄大喜,是冊子先生!他怎麽會在這兒?

  “你要洗刷竇娥冤屈,還竇氏清白,衣劍聲與方慕平兩位官爺會幫助你。事成之後,功德圓滿,你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

  一言既畢,文判官的身影就逐漸模糊。

  在臨走之前,他好心地多提示兩句,說道:“竇娥本名竇端雲,是竇天章的女兒。你動作要快,不得拖過七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切記莫忘。”

  綾甄追上去,還想再問清楚,腳下踩了個空,她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

  皇上御賜兩淮廉訪使的宅第,說大不大,從前門走到後院也得花上一天的工夫。

  “回雁樓”坐落於整座園子的中心,離竇天章的“懷恩館”、方慕平的“棲雲閣”、衣劍聲的“東籬苑”不遠,是四名大丫環作息起居的樓臺庭榭。

  墨痕的房間位於“回雁樓”的最里間,她性好素淨,不愛擺飾,桌上只擱了一方石硯;床上吊著水墨字畫白綾帳子,衾褥都十分樸素。

  爐火噗滋噗滋地響,濃濃的藥香滿屋子,紅箋、綠波和雪泥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來,看綾甄還沒醒,三張臉頓時垮了半邊。

  負責照顧病人的胖嬤嬤強笑問道:“怎麽有空來看墨痕?”

  綠波沈不住氣,率先發難,“都一天一夜了,墨痕怎麽還是醒不來?胡大夫那死老頭!就會騙錢,一帖好藥也不開給人吃。”

  “綠波,你別心急。”紅箋轉身問道:“雪泥,你打聽出來沒有?墨痕爲什麽傷成這副德行呢?”

  四名丫環中,以紅箋年紀最長,墨痕居次,綠波和雪泥同齡,才盈盈十五歲。雪泥不像紅箋工織擅繡,也不似綠波知音解律,更不會燒墨痕的一手珍饈佳肴。

  雪泥騙吃騙喝,全靠一張嘴。她好比架上的八哥,再拗口的方言也難不倒她,還有,她套話的功夫爐火純青,再隱晦的內情也能探知一二。

  雪泥語多保留,靜靜地答道:“墨痕得罪了方公子的表妹上官姑娘,被她摑了一巴掌,推倒在地。”

  綠波一聽,嚷嚷道:“她憑什麽打人?這裏又不是方家!”

  紅箋喝斥道:“別大聲嚷嚷,被爺們聽到還得了?”

  綠波不平,悲泣出聲,“丫環的命這麽賤嗎?主子客人誰都打得。”

  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紅箋與雪泥焉能無動於衷?俱是垂淚無言。一時之間,“回雁樓”中嗚咽聲不絕於耳。躺在坑上的綾甄翻過身來,在夢中她看到竇娥被三推六問,嚴刑拷打。她與生俱來鋤強扶弱的伏義心腸,忍不住大喝道:“狗官,你竟然刑求好人!”

  “刑求”那是什麽意思?

  紅箋正想問見多識廣的胖嬤嬤時,瞥眼看到綾甄身上戴著一塊玉,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她跌坐在椅子上。

  綠波一看,又嚷了起來,“那不是衣公子的玉嗎?我認得系著玉的穗子,攢心梅花的圖樣,是紅箋姐姐前幾天徹夜不眠結的哪!”

  雪泥扶住紅箋,怒喝道:“綠波!你少說兩句成不成?”兩行清淚從紅箋的眼角滲出來,那塊玉是衣公子的亡母留給他的遺物,衣公子爲什麽把這麽重要的東西給墨痕?

  “雪泥,到底是怎麽回事?”紅箋哭得像淚人兒一般,哽咽不止。

  “衣公子早上把墨痕的手臂折了,”雪泥解釋道。“據說玉可以爲人消災,也許衣公子感到內疚,所以才把玉給墨痕,你別多心。”

  紅箋問胖嬤嬤道:“衣公子看過墨痕嗎?”

  胖嬤嬤瞞不住,只好實話實說:“他來過一次,就給了這塊玉。”

  紅箋的唇邊浮現一抹苦笑,淚水潸潸而下,一滴滴落在衣襟上。這還不夠嗎?衣公子的命都不見得比那塊玉貴重。

  “死人了嗎?你們嚎個什麽勁?”不知何時,衣劍聲不聲不響地來到房內,把一夥人嚇得呆成石像。

  綠波和雪泥臉上的表情活像是見到鬼,兩人畏首畏尾地縮在牆角,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紅箋連忙拭去淚痕,站起來回話,“衣公子。”

  衣劍聲罵道:“你們三個不用幹活嗎?在這裏幹什麽!”紅箋的心如墮冰窖,衣公子從來沒用這麽不耐煩的口氣跟她說話過。她顫抖地答道:“我們擔心墨痕,她一直昏迷著……”

  衣劍聲怒意更熾,“病人需要多休息,你們在這裏大吵大嚷,她會好才怪!統統給我滾出去。”

  這番話中蘊藏著多少對墨痕的憐惜?紅箋癱倒在椅子上,止不住的淚水瘋狂肆虐,卻牽扯不出衣劍聲一絲心軟。他的語氣冷了下來,“我的話也不聽嗎?”

  無奈的雪泥和綠波從牆角一溜煙地晃出來,扶起喪失行動能力的紅箋,她們僵硬地說:“我們先出去了。”

  衣劍聲拉住腳底抹油,正待溜之大吉的胖嬤嬤,喝問道:“墨痕的藥呢?”

  胖嬤嬤牙關相擊,咯咯作響,“在外面房間煎著。”

  他喝令,“去端來。”

  胖嬤嬤如臨大赦,連忙去端藥。

  走近床邊,衣劍聲凝視著床上尚未清醒的墨痕,心中五味雜陳,已分不清是喜、是怒,抑或是愁。

  相處三年,他所認識的墨痕,是個受了委屈也只敢藏在心底的溫婉丫環,臉上總是挂著清清如水的笑顔。

  這樣柔和善良的人,說不定連小孩子都吵不贏,她哪來的膽量跟主子針鋒相對地爭辯不休?

  書齋裏的墨痕雄論滔滔,強顔舌辯,普天之下沒一張嘴說得過她。衣劍聲暗自忖度,人的可塑性要真這麽大,天下的確沒有不可能的事。

  床上的墨痕一身狼狽,雪白的臉上還殘留一點淤青,他怒氣再度上湧,那上官晴的傑作。

  他一定要找個機會悄悄地把那賤人的手剁下來,若不給她一點顔色瞧瞧,以後豈不誰都可以欺負墨痕?

  輕撫著綾甄粉嫩的臉頰,衣劍聲隱隱約約的感覺,墨痕變了,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不管人們承認與否、接受與否,事實就是事實。它巍峨如山,矗立不搖,管你喜不喜歡。

  墨痕學會了新把戲,舊的不知忘光了沒?從今而後,他可能再也吃不到滑嫩的百合包蛋玉屏粥,再也喝不到甘甜的首鳥菊花飲,一念及此,衣劍聲不免婉惜。

  事件的背後,一定有股不尋常的力量在操控著一切,慕平兄猜不出個所以然,他也大惑不解。

  他誠心感謝這股不可知的力量,感謝它改變了墨痕,也同時改寫了他的一生,是命中注定吧!他竟然不可自拔地愛上蛻變後的墨痕。

  睡夢中,臉頰傳來熟悉的觸感,綾甄安心地綻開一絲嬌美的笑靨,是關劍塵,他又在對她毛手毛腳了。

  綾甄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不是關劍塵是誰?半夢半醒之際,她又沒分清兩人衣著上的差異,再度把衣劍聲誤認爲關劍塵。

  懶洋洋地起身,綾甄輕舒藕臂纏繞在衣劍聲的頸項間,攀著他偉岸的身軀,享受依偎在情人懷裏全然的放鬆與安適。

  剛剛睡醒的綾甄不會張開武裝自己的尖銳,現在的她只是個要人疼寵的小貓咪,臉上寫滿慵懶與嬌媚,把衣劍聲迷得魂都酥了。

  她喃喃抱怨道:“劍塵,我作惡夢了。夢中你把我的手扭脫臼,還有個女人打我呢!好可怕……”

  連在夢中都不忘控訴他的暴行!真是個斤斤計較的小女人。衣劍聲心疼地把她摟得更緊些,錯把劍塵聽成劍聲,只想從現在開始,不准任何人傷害她。

  “墨痕,”他清清喉嚨,聲音卻仍是沙啞。“你不想跟慕平回方家,會跟我回終南山下……對嗎?”

  終南山下有他的老家,也正是顧軒宇結廬在人境的“觀語堂”。

  綾甄還很愛睏,耳邊卻一直有股繚繞不去的嗡嗡之音,她敷衍地回答,“嗯……”

  這麽乾脆?會不會有詐?

  衣劍聲疑信參半地再問一次,“墨痕,你當真視富貴如浮雲,寧願跟我過苦日子嗎?你不怕辛苦嗎?”

  睡得神昏智短的綾甄,咿咿唔唔地相同的答案,“嗯……”

  衣劍聲欣喜若狂,他在綾甄耳邊輕輕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綾甄模模糊糊地說:“我早就知道了。”

  關劍塵說要照顧她一輩子,比說請、謝謝、對不起的次數還頻繁。他自己說不夠,還要語眉和貝詩媽咪幫他說,她聽都聽膩了。

  衣劍聲呆住了,腦袋一片空白,“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今天早上才下定決心,要奪慕平兄所愛,墨痕怎麽可能早就知道了呢?

  她好愛睏,怎麽不讓她睡覺呢?給點甜頭“聽”就不會吵了吧!

  綾甄嘟起嘴角,咕噥著說:“我也愛你,你別一直問了。”

  此話一出,衣劍聲真的不會吵了,他變成了木頭人。

  過了好半晌,他的嘴角扯出一個自大無比的笑容,原來徹頭徹尾都是慕平兄在單相思啊!墨痕愛的不是慕平兄,而是他衣劍聲。

  緊摟著墨痕,心滿意足的衣劍聲渾身燥熱,感受到從來不曾有過的心神蕩漾,綾甄密合無間的貼住他,使後者産生無法克制熱切的渴望。

  在兩人的親密時刻,胖嬤嬤端著熬好的藥汁走進來。

  看到墨痕膩在衣劍聲的懷中,雙手還纏住他的脖子,她大罵道:“墨痕,你做什麽?太放肆了。”

  又來了,她又聽到“墨痕”這個名字,爲什麽她一直聽到這個名字……

  不對!是真的有人在叫她墨痕,她不會又掉到古代了吧?綾甄迅速地睜開雙眼,刹那間整個人完全清醒過來。

  她發現她真的又回到古代的時空,原來她一直都停留在元朝,容貌酷似關劍塵的人傷了她的好臂、有個瘋女人摑她一巴掌,這些都是真的。

  衣劍聲看到懷中的人兒一雙妙目蓄滿水氣,心中好捨不得,不知道她氣的其實是他,他一口惡氣全出在胖嬤嬤身上。

  敢罵墨痕,敢讓他的女人哭?殺氣畢露,衣劍聲左手沒有放開綾甄貼緊自己的身軀,右手揮劍,頃刻間便要了結胖嬤嬤的一生。

  胖嬤嬤大驚,手上端的滾燙藥汁一個拿不穩,全潑了出來。

  寒光一閃,這碗藥救了胖嬤嬤一命。

  盛著藥汁的碗端端正正地立在衣劍聲的蝕月寶劍上,一滴也沒濺出來。那些命喪劍下的亡魂,看到這快若電閃的“流星趕月”,也該瞑目了。

  他撤回長劍,端起藥汁放到綾甄唇邊,淡淡地說:“來,把它喝光。”

  “我不要喝,那會苦。”綾甄放開繞著他頸子的玉臂,全身縮成一團小球狀,往床內退去。

  “這藥不會苦,喝了它身子才會好起來。”衣劍聲捺著性子哄她。

  “你騙人,我不要喝,苦死人了。”墨痕生平第一怕冷,第二怕苦,那種墨黑色的東西喝下肚去,不死才怪。

  衣劍聲少得可憐的耐性被綾甄瞬間用盡,寒光再閃,劍尖已經抵著胖嬤嬤的喉頭,只消輕輕一送,就可以長驅直入。

  “你不喝藥,我就殺了嬤嬤。”他知道墨痕和胖嬤嬤特別交好,一定不敢拿胖嬤嬤的命開玩笑。

  她才不信他會爲了一碗藥奪人性命,那豈不是草菅人命嗎?關劍塵又不會這樣,這人外貌和關劍塵如此相似,個性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才是。

  想在她面前虛言恫喝,省省吧!“你敢傷了嬤嬤,我這輩子都不理你。”綾甄反過來威脅衣劍聲。

  “她罵你,你還想幫她?”他冷笑諷刺。

  “嬤嬤又不像你,哪會罵我?”她反唇相稽。

  “她說你先勾引了慕平兄,現在又來對我施展美人計。”衣劍聲逼近她水嫩的臉蛋,陽剛的男性氣息罩得綾甄差點喘不過氣來。

  “誰勾引你呀!盡往自己自己臉上貼金,不怕羞。”

  綾甄想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衣劍聲的鐵臂卻緊緊箍著她,不肯放開。她憤怒地拍打他的胸膛,管它符不符合下人的規矩。

  “你全身上下都被我抱光了,這還不算?”他手勁加重了些。

  抱光了?不會吧!綾甄低頭檢視自己的衣著,一件不少、完好無缺,不像是辦過事的樣子啊!比被抱光還色一百倍的事她都做過了,哪在乎這種小兒科?

  “抱光了又怎樣?告訴你好了,我早就已經……”綾甄才說一半,就被衣劍聲焰蒸騰的臉色嚇得把剩下來的連篇謊話全吞回肚內。

  “早非完璧之身是嗎?跟慕平兄嗎?”他的手離開她不盈一握的纖腰,長劍正指她的心口。

  綾甄朝著衣劍聲扮鬼臉,完全不把亮晃晃的劍刃當一回事,這把削鐵如泥、吹毫立斷的蝕月寶劍,第一次被人看得這麽扁。

  “你老實說,到底你和慕平兄有沒有……”怒不可遏的衣劍聲,其實不想聽,也不敢聽她說出答案。

  胖嬤嬤沖到綾甄身前,替她求饒,“衣公子,丫環們的一舉一動,老身無不了若指掌,哪容得她們有絲毫逾矩?失身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學不乖的綾甄接著掰道:“我不是跟方公子,而是跟別人搞七拈三哪……”

  “墨痕!”胖嬤嬤上前捂住綾甄的嘴,不讓她天馬行空地亂放話。

  衣劍聲真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才好,傷她又捨不得,放過她又對不起自己,於是一連串的咒駡,從他的口中成串地流泄而去。

  “別再罵了。”

  刁鑽的冷風無孔不入,瑟縮不已的綾甄又想往衣劍聲懷裏偎去,看在他是個好暖爐的份上,就放他一馬吧!

  靠在他的胸前,她巧笑嫣然地說出他渴求的答案,“嬤嬤說得沒錯,我跟方公子沒什麽。”

  衣劍聲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收妥長劍,他擁著綾甄柔軟的身軀,心中一片靜謐溫馨,嘴角漾起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

  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再也不要形單影只地過日子,他要墨痕陪他共度此生,他會照顧她,直到地老天荒。

  兩情相悅時,最忌外人殺風景,這點她何嘗不明白?但是,爲了墨痕的未來著想,即使有肝腦塗地的風險,她也不得不忠言逆耳了。

  “衣公子,未婚男女共處一室,本與禮法有間,沒名沒分的,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墨痕已是方公子的人……”

  衣劍聲不等胖嬤嬤說完,冷哼一聲道:“你活了一把年紀也夠本了,沒什麽遺言要交代吧?”

  言下之意,胖嬤嬤命不久長。

  綾甄想幫胖嬤嬤解圍,奈何衣劍聲早防到了這招,單臂便把她嚴密地圈禁在懷中,不讓她移動分毫。

  綾甄一計不成,一計又生,她微昂臻首,青蜓點水似的在衣劍聲唇上啄了一下,慢條斯理地等著看好戲。

  這人早上在書齋折了她的手,害她痛得半死,現在她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挑戰他的尺度極限,順便摧殘他的心臟。

  衣劍聲全身如遭電擊,鬆開圈住綾甄的手,胖嬤嬤也被她的大膽舉動嚇壞了,千言萬語梗在喉,卻無法一吐爲快。綾甄乘機掙脫衣劍聲的懷抱,下床走到胖嬤嬤身邊,微笑地說道:“嬤嬤,我不要跟方公子回家,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胖嬤嬤勸道:“墨痕,跟方公子回去就能不愁吃,也不愁穿,你好不容易時來運轉,爲什麽要放棄?”

  綾甄娓娓解釋給胖嬤嬤聽,“我若跟方公子回去,日子只會更苦,他那群尊親貴戚,動不動就甩人耳光,人在方府,活得多沒有尊嚴。”

  胖嬤嬤默然,想起上官晴的潑辣,不過是個客人,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丫環,日後墨痕屈居她之下,能有什麽指望。

  衣劍聲回過神來,聽到綾甄親口承諾不去方府,他樂得手舞足蹈,將她抱起來順半空中運轉好幾圈。

  他歡喜至極地想,墨痕的話說到他心坎裏去了,慈愛的顧伯伯絕對會疼她入心,而不是左一個耳光、右一個巴掌將她揍得鼻青臉腫。

  眉開眼笑的衣劍聲問道:“跟我去‘東籬苑’好不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如今他一分一秒都離不開墨痕。

  “東籬苑”?好雅的名字呢!

  綾甄靠著衣劍聲的胸膛,笑著問道:“‘東籬苑’內是栽植經霜不凋的秋菊,還是暗香浮動的冬梅?”

  沒征沒兆,墨痕認得溪山行旅圖是範寬所繪,那她知道“東籬苑”三個字取自陶淵明“飲酒詩”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似乎也不值得太驚訝了。

  他視顧伯伯如父,即使人在竇府,這“東籬苑”也時時提醒著他,不能忘了終南山下厚情高義的顧伯伯。

  衣劍聲笑咪咪地說:“菊花是顧伯伯栽種的,都枯了。不過有幾株臘梅在枝頭吐蕊,你一定會喜歡的。”他迫不及待地拉著綾甄就走。

  綾甄被他半抱半拖著往外走,不忘對胖嬤嬤揮手道別,害胖嬤嬤心頭一酸,喉嚨也梗住了。

  墨痕與衣公子,郎才女貌,本是佳偶天成,只是,方公子會不會善罷甘休?還在未定之天,可憐紅箋的一腔心事,盡付東流。胖嬤嬤不懂,爲什麽會變成今天這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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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七章

  在病房休養的語眉,悠哉遊哉地拿起叔母貢獻的八卦雜誌,信手翻翻。

  “鈴——鈴——”電話鈴聲響起,在安靜的病房中顯得格外刺耳。

  語眉心中泛起一絲不祥的預兆,老公被她攆走,不可能是他打來的,那會是誰。

  “喂,哪位?”她忐忑不安地接起電話。

  “小妹,是大哥。”關劍塵憔悴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綾甄昏倒在城隍廟中,已經好幾天了,怎麽也醒不過來,你來看看她吧!”

  語眉初聞噩耗,如利刃戳心,臉上血色盡失。摔下電話,她沖進病房就要趕去機場。

  房門一開,福叔和福嬸在第一時間內趕到。

  “福嬸,綾甄出事了!”語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出來。

  “小小姐,別哭啊!福嬸的心都被你哭亂了。”

  福嬸拿著手帕幫語眉擦眼淚,安慰道:“大少爺跟我們說了,孩子交給福嬸,你安心和福叔回臺灣去看薛小姐吧!”

  語眉哪還有半點心思在兒子身上,惟恐遲一刻便見不著綾甄最後一面,她急匆匆地拉著福叔殺往機場。

  福嬸目送一老一小離開,眉間的憂慮更加濃重,大少爺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很怕血液裏流著癡情因數的他,堪不破情關、沖不破情網啊!

  **************

  當語眉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城隍廟時,進了廟門就看到滿臉胡碴的關劍塵,凝睇著躺在長椅上一動也不動的綾甄。撲到大哥身邊,語眉輕輕呼喚,“綾甄,你醒醒……我是語眉,我來看你了。”

  “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不如把她送醫院吧!”一個人影落在語眉身後,語意之中對綾甄無半分關懷之情。

  這名男子的聲音,多年前她曾經在薛家聽過一次。俗話說的好,化悲憤爲力量,此刻語眉的悲傷果真化爲熊熊怒火,燃燒到薛大少爺——薛允文。

  語眉還沒開口,薛奶奶就氣得說:“給我滾!別在這裏礙眼。你那群豬朋狗友又要兜風、泡溫泉、逛夜市了吧!你快去當車夫啊!誰扯住了你的狗腿不成?”

  薛母替兒子解圍,忙道:“允文,你有事的話,先走沒關係。”

  薛允文手一攤,薛父馬上掏出一張信用卡,殷殷吩咐道:“別再刷爆了。”

  “別囉哩八唆,允文知道了。”薛母白了老公一眼,從皮包裏拿出幾千元現鈔,塞到兒子口袋,“給你搭計程車。”

  天下就有這種溺愛過頭的父母,才會教出薛允文這種敗家子!語眉譏嘲道:“我說薛大哥啊!你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怎麽還跟父母拿錢呢?人家綾甄不但不跟家裏拿線,每年還給薛奶奶一筆安家費呢!”

  薛允文臉色紅得像豬肝,怒道:“你管我!薛家的事,哪輪得到你這個外人插嘴?”這女人好像是老妹的朋友,難怪講不出人話來。

  薛奶奶冷冰冰地開口,“那我嫁來薛家超過一甲子,可以說上兩句吧!”

  薛父趕忙上前勸架,說道:“別這樣,當心給人看笑話……”

  薛奶奶心頭火起,指著兒子罵道:“原來你也怕被人看笑話?當初你抛棄親生女兒,都不怕被人笑話,現在何必臉嫩!”

  薛母爽快地招認,“媽,當年出養綾甄是我的意思,您要怪就怪我,我和女兒沒緣,不如把她給別人養,對她日後的發展更好。”

  薛奶奶痛心疾首,罵媳婦道:“你是怕綾丫頭煞到允文,才不要她的吧!夫妻倆也不是目不識丁,居然迷信算命仙到這種地步。”

  薛父連連頓足,說道:“媽,薛家就允文這一根苗,女兒終究要嫁人啊!您何必爲了個丫頭而給他難堪呢?”

  不說還好,一說把薛奶奶的火氣全勾出來,“丫頭又怎樣?丫頭不是人嗎?當初沒有你娘我,你來得了人世間嗎?”

  薛奶奶索性罵個痛快,“綾丫頭沒有嫁人前,就是咱們薛家的子孫。身爲她的父母,你們摸著良心想想,從小到大關心過她幾回?”

  薛父羞慚地低下頭去,囁嚅地應聲,“反正我們現在也沒叫她孝養反哺……”

  薛允文馬上介面,“就是說嘛!老妹從來沒有拿錢回家過。”

  薛奶奶怒道:“拿回去給你花嗎?你奶奶我八十好幾了,還能出門賺嗎?每個月的水電費、伙食費,不是你妹妹給我,難不成你要給我!”

  薛允文回嘴道:“給錢又怎麽樣?她也沒積多少福氣,不死不活地躺在這……”

  薛奶奶氣得五臟生煙、七竅冒火,講話都顫抖了,“她是你妹妹,你居然咒她死!”

  衆鄉親們看不過去,紛紛教訓起薛允文來,“少年家,嘸通這呢沒禮貌啦!”

  有些老人家罵得更加難聽,“夭壽仔,對親小妹也不留情分!”

  說到開罵,語眉也不落人後,她一連串地叫道,“你這坐著討吃、躺著等死的混帳、王八、蠢材、驢蛋、人渣……”

  薛允文臉色一僵,扭頭就沖出廟門,顔面無光的薛父,摸著鼻子先回家避避風頭。

  惟有薛母躲進角落處,免得礙薛奶奶眼。她在女兒成長的過程中缺席,現在不想連最後一面也錯過了。

  仙叔公勸薛奶奶道:“阿月姐,生氣傷身啊!綾丫頭沒事的,神明差她出個小工,七日後就會放她回來。聖爻都被我擲裂了,問了幾百遍,都是同一種結果。”

  語眉擡起淚光閃爍的雙眼,充滿希望的問:“您確定綾甄七日後會回魂嗎?”

  仙叔公感激地點點頭,總算有人聽他說的話了,“當初神明既然救了綾丫頭,斷無今日要害死她的道理,何必多此一舉呢?”

  仙叔公的話合情合理,語眉寬心不少,正待破涕爲笑,卻看到綾甄呼吸不順,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語眉的眼睛又蓄了許多淚,只是未曾墜下。

  一片嘈雜中,關劍塵出奇地沈默。綾甄出事後,他除了打電話通知語眉趕來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一直握著綾甄的手,拿著沾濕的棉花棒,替她滋潤好乾涸的雙唇。無微不至的照顧,萬分不舍的眼神,他一腔情意,不言可喻。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

  “綠波,餡料剩不多了,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吧?”雪泥將包好的面餑餑放在一隻碧玉盤中,拿起布來擦拭沾滿麵粉的素手。

  綠波猛抽一口氣,問道:“你該不會要我獨自打點午膳吧?”

  雪泥歎口氣說道:“我先帶紅箋回房去,她在這裏也幫不上忙。”

  綠波看著泥塑木雕般的紅箋,只急得唉聲連連,也不知該怎麽勸慰才好。

  雪泥扶起紅箋,交代綠波道:“餑餑包好後就開始燒水,午膳時老爺雖然趕不回來,卻還有客人上官姑娘要招呼。

  綠波大怒,詛咒發誓道:“什麽客人!她摔墨痕一巴掌你忘了嗎?我定要在這麵湯裏吐上兩口唾沫,叫她吃下去才好呢!”

  在綠波喃喃咒駡聲中,雪泥扶起失魂落魄的紅箋,離開溫暖的竈邊,投身窗外銀白色的琉璃世界中。

  天空中一片一片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白雪紛紛墜下,迴旋穿插,愈下愈緊。大小樹枝上,仿佛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枝上的雀鳥,都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羽毛,怕雪堆在身上。

  雪泥扶著紅箋回“回雁樓”,驀然,沒神沒魂的紅箋頓住身影,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假山前相偎相依的一對儷人。

  雪泥順著紅箋的目光望去,是墨痕和衣公子,兩人眉開眼笑,喁喁細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雪泥冷冷一哂,光天化日之下,你儂我儂、卿卿我我,擺明瞭不畏世間的毀譽訕謗,不懼輿論的蜚短流長。

  她在紅箋的耳邊說道:“紅箋,你別傷心,依我看衣公子只是一時迷惑,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心轉意的。”

  紅箋哽咽難言,“他們那麽親密……”

  雪泥殘酷地批評道:“我就不相信衣公子那麽蠢,不愛月宮中幽居的嫦娥,卻愛爛泥裏打滾的母豬。”

  紅箋驚駭不已,顫聲道:“雪泥!你怎麽把墨痕形容得如此不堪?無論如何,她終究是咱們的姐妹淘。”

  雪泥冷哼一聲道:“從前的墨痕,當然是我的好姐妹。現在的墨痕,我不認爲她還記得昔日情分。”

  紅箋垂首,絞著手默無一言。

  雪泥接著說:“你和衣公子之間的往事,墨痕豈有不知?她勾了方公子的魂還不夠,居然連衣公子也不放過,太貪心了!”

  竇府紅箋、綠波、雪泥、墨痕這四個丫環,身世都很悲涼。

  紅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個混吃等死的爹,整天喝得醉醺醺,最後倒臥在酒瓶堆裏,死得其所,卻苦了女兒。

  紅箋沒錢葬父,又不忍讓爹光溜溜的來,也赤裸裸的走,只好賣身籌款。誰知地痞流氓們要她的身子,卻只肯在她爹的屍身踢兩腳。若不是衣劍聲剛好路過,她就被這群惡人賣進火坑了。

  衣劍聲在千鈞一髮之際闖進來,一劍一個,把正要玷污紅箋的惡人殺個乾淨,她一絲不挂的身子,在夜風中抖個不停,當然也被他盡覽眼底。

  紅箋黯然說道:“也許墨痕愛上衣公子了,感情的事,本是沒準兒。”

  雪泥搖頭,“我想事情沒那麽簡單,墨痕一定是玩陰的,搞不好還給衣公子下了蠱毒什麽的,才能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紅箋瞪大眼睛,搖頭道:“不會吧!墨痕打哪兒學來蠱惑人心的邪門歪道?”

  雪泥停了一聲道:“你想想,以前的墨痕看到衣公子,連屁也不敢放一個,現在卻變了個樣,一點廉恥也沒有,這不是有鬼,是什麽?”

  紅箋想了半天,又傷心起來,“熱戀情濃,豈在乎外界的眼光呢?”

  紅箋就會逆來順受,一點反擊的能力也沒有!雪泥直跺腳,這樣太便宜墨痕了。

  “紅箋,你回房好好休息。”雪泥說出她石破天驚的大計劃。“我去‘東籬苑’看看墨痕葫蘆裏賣什麽藥?”

  “你想死啊?”紅箋阻止雪泥冒險。“被衣公子發現,你的小腦袋瓜子不保。”

  “我抄捷徑趕去‘東籬苑’,然後潛伏在窗外偷聽,衣公子不會發現的。”雪泥說得雲淡風清,偷聽對她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太危險了。”紅箋仍然覺得不妥。

  雪泥微笑地安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去了。

  獨立在雪地上,紅箋熱淚盈眶,往事一幕幕湧上她心頭。數日前,她和墨痕在月夜下促膝長談,墨痕說方公子新教自己幾句吉祥話,據說是寫在月老祠前的對聊。

  上聯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顧”,下聯墨痕卻忘記了。她就用這兩句話祝墨痕和方公子佳期日近,墨痕則祝她和衣公子早結連理。

  到頭來,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焉能不欲語淚先流?

  **************

  繞過“懷恩館”、穿過“棲雲閣”,雪泥抄小徑快步趕至“東籬苑”。她才在寢室窗前躲好,衣劍聲和綾甄的朗朗笑聲就從前院傳來。

  停在梅樹前,綾甄仰頭欣賞臘盈盈芳資,讚歎道:“寒梅點綴瓊枝膩,此花真不與群花比。”

  衣劍聲挫敗地歎氣,現在流行托夢傳絕學嗎?李易安的“漁家傲”,墨痕又會背了。

  他狐疑地問道:“這些詩詞曲賦是誰你背的?”

  綾甄沈浸在梅花之美中,誠實地回答,“仙叔公啊!”

  他沈下臉來,“仙叔公是誰?”

  她回過神來,笑道:“是我的啓蒙夫子,丫環就不能識得幾個字嗎?”

  衣劍聲鍥而不捨的追問道:“你既識字,爲何還纏著慕平兄教你?”

  綾甄辭理充沛地堵死他的嘴,“三人行必有我師,方公子博學宏覽、才高八斗,我得他虛心求教,有何不可?”

  衣劍聲大喝飛醋,蠻橫地說:“以後不准你向他‘虛心求教’,要問就來問我。”慕平兄會的,他也會,墨痕爲什麽就不來向他“虛心求教”?

  綾甄懶得理他,空氣中浮動著梅花的馥鬱香氣,清心肺腑,她定一定神,想起了夢中的點點滴滴,冊子先生的話清清楚楚地在她腦海中響起——

  “設法替竇娥昭雪洗冤,還竇氏清白。方慕平、衣劍聲兩個官爺會幫你……”

  綾甄的沈默,卻讓衣劍聲誤會她不肯移尊就教於他,她只要她的方公子!被嫉妒沖昏頭的他,像只瘋狗般亂吠吼叫,“我不准你去找慕平兄,也不准你再叫‘墨痕’,那是慕平兄爲你取的名字,我聽了不受用。”

  吵死了!綾甄拉回思緒,捂住耳朵說道:“你再吠我就不理你。

  衣劍聲雖然意猶未盡,還想再訂下更多禁令,最後還是依言閉上尊口。

  好聽話哦!衣公子乖得像只小狗。花窗下偷聽的雪泥大感詫異,她從來沒見過這麽溫馴的衣公子。

  綾甄微微分神,失聲問道:“你說‘墨痕’是方公子幫我取的名字?”

  衣劍聲心下大驚,墨痕舊把戲忘光了不打緊,他吃不到百合包蛋玉屏粥、喝不到首烏菊花飲也沒關係,但她把竇府一切人、事、物都忘了嗎?

  連他也忘了嗎?衣劍聲緊摟著她,生怕一鬆手她就融化了。他惴惴不安地回答,“不只是你,紅箋、綠波和雪泥的名字都是慕平兄取的。”

  名者,命也。綾甄記得仙叔公說過,命名最忌用春恨秋悲的字眼,方公子醉心此道,恐非福壽之徵。

  綾甄想起夢中冊子先生所說的七日限期,又想起陸遊吊念亡妻唐琬的詩——玉骨久沈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爐。

  晦氣、晦氣!什麽名字不好取,好端端地叫“墨痕”做什麽?多不吉利啊!綾甄腦中靈光一閃,一個更晦氣的想法逐漸成形,愈想愈驚,愈驚愈怕,她渾身抖個不住。

  衣劍聲見狀,心生憐惜,將她打橫抱起,帶她進房內取暖。

  在窗下的雪泥將身子壓低,她懷疑衣公子的眼睛被狗屎翳住了,除了墨痕外其他人一概看不見。小心爲上,她可不想腦袋被削下來。

  將綾甄安置在炕床上,衣劍聲翻箱倒櫃,搜出年前聖上賞賜他的白狐裘袍子,將它披在她身上。這件袍子是集白狐腋下的皮毛所制,罕見珍奇,非常保暖。

  “你怎麽會這麽怕冷?”他把擁緊皮裘的綾甄抱在膝上,摟著她問道。

  關劍塵也問過她一模一樣的問題。綾甄笑了,這兩人投胎轉世時都不喝孟婆湯的嗎?性子雷同不說,連講話的口吻都如出一轍!

  “笑什麽?”看到他的笑顔,衣劍聲才放下心來。

  “你什麽都要管,真煩!”她暗罵,真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呢!

  “你是我的人,當然歸我管。”衣劍聲略施薄懲,箝緊她的細腰。

  “你又不是我老子,我又還沒嫁人,你憑什麽管我?”綾甄跟他杠上,反正衣劍聲說什麽,她也反射性地想跟他唱反調。

  衣劍聲笑咧了嘴,說道:“何必拐彎抹角?我一定會娶你爲妻的。”墨痕使小性子,不就是暗示他該給她個名分?

  她何時拐戀抹角了?綾甄一愣,搞半天才弄懂衣劍聲誤解她了,這男人跳躍式的思考模式,令她應接不暇。

  捶打身後那堵堅實的肉牆,她嗔道:“要娶去娶別人,我才不嫁給你呢!”

  窗外的雪泥大樂,“對!不要嫁他,去嫁方公子吧!墨痕,我支援你。”

  衣劍聲倏地收緊鐵臂,怒道:“由不得你。”

  綾甄爲之氣結,低頭想扳開他圈在她腰間的臂膀,卻看到一塊似曾相識的青玉系在她身上。

  “我怎麽把它帶來了?”她擎玉在手,這不是關劍塵給她的護身青玉嗎?

  “你睡糊塗了嗎?”衣劍聲皺眉,解釋道:“是我給你戴上的。”

  綾甄端詳手中的青玉,半溫半涼的觸感、深淺不一的青色……這塊玉與關劍塵的玉是同一塊嘛!也就是說,衣劍聲與關劍塵根本是同一人嗎?

  走衰啊!她到哪都沒辦法擺脫他。

  “送給你,喜不喜歡?”衣劍聲柔聲問道。

  綾甄握著青玉,再度感受到全身有一陣熟悉的熱流通過,令她通體舒暢。書齋裏頭痛欲裂的滋味,讓她明瞭沒有這塊玉的下場,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她又不知道在想什麽!

  衣劍聲好擔心,墨痕哭也罷、笑也罷,跟他沒上沒下的胡扯也罷,他就怕她不出聲,瞞住心裏的想法不告訴他。

  不行,他要墨痕全心全意地放在他身上,沒空去想別的人……衣劍聲的手開始不規矩地在綾甄身上游走,他邪氣的在她頸背輕輕呵氣……

  “你……別亂來,人家在想事情……”綾甄察覺出他的不良意圖,趕忙出聲喝止,語氣卻很虛弱,不太堅定。

  衣劍聲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低頭吻遍佳人頸背的凝脂玉膚,扯掉罩在她身上的白狐袍子,她不再需要皮裘抗寒了,他會用身子溫暖她,充滿她的體內……

  “不要,住手……”綾甄的腦袋混沌不明,他的手在摸那裏啊?胸前一涼,她的繭綢襖子被他剝下來扔在地上。

  綾甄羞紅雙頰,不知所措,無助地任由衣劍聲擺佈。言語麻辣的她其實很純情,“比被抱光還色一百倍的事”指的不過是被關劍塵偷走的幾個小吻罷了。她不曾赤身裸體面對一個饑渴的男人,那陰黯的目光、深沈的欲望……

  女人的衣服怎麽這麽多?剝了一件又有一件!衣劍聲粗魯地扯下綾甄的襖子,裏面還有一件中衣,再裏面還有一件單衣,他熾熱的欲望已經暴怒起來,昂揚挺立,她身上卻還有一件肚兜,氣死人了!

  “你別這樣……”綾甄又熱又臊。

  衣劍聲解開系在她勁後的帶子,肚兜輕飄飄地落下,她雪白柔嫩的酥胸彈跳出來,他眸光一閃,低頭含住玉峰上粉紅色的蓓蕾。

  “呃……”綾甄唇乾舌燥,衣劍聲恰到好處的齧咬,讓她女性的幽谷濕意漸濃,她的手捏緊他的肩頭,指甲陷入肉中,欲仙欲死,這就是歡愛的感覺嗎?

  “乖,別怕,讓我愛你……”綾甄熱情又生嫩的反應,讓衣劍聲無法抑止狂野的欲念,他現在就要她!健臂固定住她的纖腰,他一路吻下去……

  窗外的雪泥本來愣愣的不知房內狀況,只疑惑怎麽這麽久沒聲沒息?聽到衣劍聲露骨的表白後,她差點暈死。

  要不要撞破他們的好事?雪泥舉棋不定,遲疑再三。

  衣公子也許不要臉,大白天強佔閨女的身子,她卻知他並非用情不專之徒,他要了墨痕後,紅箋沒指望了。爲了紅箋,她該冒險的,但是,她的小命……

  正當雪泥天人交戰時,衣角著火的綠波沖進“東籬苑”,在衣劍聲房門前砰砰砰連敲三下,不獲回應後,她開門問道:“墨痕,你在裏面嗎?”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撞破好事的重責大任就交給替死鬼綠波吧!雪泥沿著長廊悄悄退出去,她慣行雪地,足音細不可聞,三個人六隻耳朵,都沒有聽見。

  “大膽!誰准你進來的?”衣劍聲手臂一伸,拾起離他最近的白狐裘,遮掩住綾甄白山茶花瓣般的身子。

  綠波張大嘴巴,震驚得呆了,好半晌才如夢初醒,迷惑的問道:“墨痕,你怎麽和衣公子姘上了?那紅箋怎麽辦?”那是什麽話?衣劍聲正要發火,綾甄的手指擱在他唇上,示意他不要罵人,他吻吻她的指尖,幫她穿好衣裳,壓下殺人的衝動,果真不責備綠波。

  整理好儀容的綾甄轉身站起來,看到一名著湖綠色衣衫的丫環,幽姿俊俏,顧盼神飛,嬌美之中卻有股英爽之氣,她微一思索,這丫環應該就是綠波了。

  綾甄掠髮淺笑,問道:“綠波,你找我什麽事?”

  綠波傻眼了,墨痕的樣子好嫵媚哦!她以前怎麽從來沒發現。

  她呐呐的回答,“雪泥這蹄子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我一個人張羅午膳忙不過來,差點把鍋子燒了,所以想找你幫忙。”

  衣劍聲立刻反對,“墨痕有傷,不能幹活,你找紅箋去。”

  綠波嘴快,控制不了舌頭,“紅箋病相思了,懨懨倒在床上,茶飯不進呢!”

  走到綾甄身邊,綠波擎起系著青玉的穗子,說道:“墨痕,你忘了這穗子就是紅箋爲衣公子結的,縱然她有雙鏤月裁雲的巧手,攢心花的圖案也磨了她一晚上,才告完成。紅箋的身子被衣公子看光了,非他莫嫁啊!”

  衣劍聲嗤的一聲,澄清真相道:“那是爲了救她一命,不得不然,其中並無任何男女情思,何況我也看了墨痕的身子。”

  綠波不以爲然,說道:“你只看到墨痕上半個身子,卻看到紅箋整個身子哪!就面積上來講,當然是紅箋應該優先哪!”

  衣劍聲大怒,這丫環膽子真大!饒了他一次就沒第二次,衣劍聲一巴掌國向綠波。懲罰墨痕以外的女人,他不會手軟。

  綾甄攔在綠波身前,衣劍聲這一掌用力不輕,重重擊在她左肩頭,雪膚上立刻出現一圈難看的黑紫。

  怎麽會這麽容易淤青?正常的身體不應如此啊!綾甄內心深處,突然間感到極大的恐懼,但又不敢進一步去想這件可怕的事,只是說不出煩躁惶恐。

  衣劍聲一個箭步竄到綾甄身旁,輕輕揉散那片怵目驚心的淤青,他自責不已,“疼嗎?都是我不好。”

  綠波撇撇嘴角,控訴道:“偏心,不公平!”這巴掌在她臉上,是她綠波咎由自取,打在墨痕肩上,反變成衣公子的不是了。

  綾甄知道衣劍聲的耐性已經探底,綠波的嘴巴藏不住話,跟語眉好像呢!“不礙事,我跟綠波去廚房,不然大家都沒飯吃了。”

  衣劍聲不肯放行,說道:“你的傷勢未愈,不宜勞累。”

  綾甄笑著說:“哪有那麽嬌貴?何況有綠波幫我,不會過於勞累的。”她不理會衣劍聲抗議的眼神,拉著綠波緩步走出“東籬苑”。

  身後傳來乒乒乓乓的砰裂聲,“東籬苑”的擺設遭劫了!全成了衣劍聲的出氣包,被他摔得稀巴粉碎。

  “綠波,我有話問你……”

  然而綠波不等綾甄問,已嘰哩呱啦地在她耳邊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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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八章

  “棲雲閣”的內堂,約莫有兩間大房,紫壇木桌,湘妃竹椅,牆上挂著書畫琴劍,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陳設甚是雅致。

  “表哥,這屋子太簡陋了,外人不明白是你不愛鋪張,還以爲伯父伯母不疼獨生子,連件好東西都不給你擺呢!”

  上官晴坐在方慕平身側,評頭論足,不甚滿意未來夫君的品味。

  “比起禪房精舍而言,這間屋子已經是舒適奢華了。”方慕平一笑,想起在少室山上學藝的日子。

  “渡劫那老……和尚也真是的,教你武功也罷了,幹麽把你的性子改得跟出家人一樣,淡泊不與人爭?江湖人心險惡,你心地太好,遲早要吃虧的。”

  猛然記起他平生最敬愛授業恩師,上官晴反應不慢,話到嘴邊,硬生生把“賊禿”改成“和尚”兩字。

  “不是爲兄誇口,放眼天下,能讓我吃虧的人,屈指可數。”方慕平淡淡的說著,笑容中有絲自負。

  上官晴著迷地望著他的側臉,她就是喜歡他這股潛龍在淵的氣勢,而不是像只落難平陽的老虎,被人當成狗子般呼來喝去。

  “聲弟,天氣怪冷的,你怎麽還不去沖冷水?”方慕平急欲擺脫表妹的目光糾纏,順口關心起衣劍聲來。

  頭上還滴著水的衣劍聲“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墨痕這妮子在他身上放了一把火,再很沒良心的棄他於不顧,他不沖冷水的話,焚身欲念如何退燒?

  方慕平碰了軟釘子,倒也不以爲意,聲弟惜字如金,他問一百句,聲弟肯答上兩句,就算給面子了。

  “表哥,怎麽還不開飯?平時你們也吃這麽晚的午膳嗎?”她豈容得表哥打馬虎眼,將她視若無物?

  “今天墨痕受傷了,所以午膳才晚了些。”方慕平爲心上人開罪,解釋著說道。“平常她忙完早點,就開始張羅午膳,一刻也不曾遲誤。”

  “上官晴,你打了墨痕一巴掌,我看在慕平兄的份上,這次就不跟你計較。”衣劍聲冷冷的說道。“等會你安分吃東西,再不識相,休怪我手下無情。”

  “表哥,你由著人欺負我不成?”上官晴自知不是衣劍聲的對手,連忙搬出現成的救兵對抗危及生命的恐嚇。

  “晴妹,之前是你不對,待會給墨痕陪個不是,大家化干戈爲玉帛,如何?”他怕墨痕心存芥蒂,本想要晴妹道歉,聲弟幫他開口,再好不過。

  “向她道歉?”上官晴淚眼迷離,泣道:“就算墨痕進了方家,也不過是個小妾,哪有夫人向小妾賠不是的道理?”

  方慕平大驚,他可沒打算要娶晴妹爲妻,他何時成了他的“夫人”?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不糾正不行。

  看到上官晴哭得梨花帶淚,方慕平一張嘴開開闔闔,最後終究是歎了口氣,不忍再刺激她。

  “慕平兄,墨痕跟我說了,她不想去貴府。”墨痕的事,遲早要跟慕平兄攤牌,擇日不如撞日,他不想逃避。

  方慕平臉色大變,隔了半晌,他懷疑地說:“我們已有白頭之約,墨痕怎麽可能不願意跟我回方家?”

  白頭之約算什麽?我們還有肌膚之親哪!

  想起剛才的旖旎春光,衣劍聲臉上的神情柔和下來,甜蜜地說道:“墨痕親口允諾要隨我回終南山腳的‘觀語堂’,與顧伯伯三人忘情山水,共度餘生。”

  方慕平兀自不信,搖頭不語。

  衣劍聲站起來,走到方慕平身前,一揖到地,“慕平兄,方家莊財雄勢大,富可敵國,醇酒美人、香車寶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墨痕在你璀璨的生命中,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點綴。”

  方慕平在心中呐喊,不!墨痕不是無關緊要的點綴,她不是雞肋……然而他嘴裏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衣劍聲掏心挖肺,懇切的說道:“對我而言,她卻是我唯一的妻。沒有了她,我的生命也沒有了意義。慕平兄若能割愛,小弟今生欠了你天大地大的人情,從今以後,但憑慕平兄一句話,水裏來火裏去,衣劍聲若皺一下眉頭,枉生爲人。”

  方慕平默然良久,歎道:“聲弟,這是何苦?”

  衣劍聲問道:“慕平兄可是允准了?”

  方慕平苦笑不已,事到如今,夫複何言?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聲弟從不求人,如今他破天荒的懇求自己,自己能不答應嗎?

  “聲弟,愚兄給你道喜了。”方慕平竭力顯得落落大方地說道,“你願意娶墨痕爲妻,那是她的福氣。”

  衣劍聲深深一揖,感激地說道:“多謝慕平兄成全。”方慕平扯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內心傷痛,眼角也有點潤濕。

  被晾在一旁的上官晴陰惻惻地說:“表哥,這種人盡可夫的婊子,你何必……”她話說一半,戛然中止。

  環珮玎噹,兩隻珍珠瑪瑙耳環墜落桌上。上官晴面色如土,嚇得魂飛魄散。耳飾被削,那她如花似玉的臉……也被劃花了嗎?

  “再讓我逮到你說墨痕的壞話,我削的就不是耳環,而是耳朵。”長劍回鞘,衣劍聲冷冷地撂下狠話。

  這招“聲東擊西”是“風狂雨驟十八式”的必殺絕技,上官晴的武功修爲又遠遜於衣劍聲,故不只實招所指的“西邊”耳環被他一劍削落,連虛招所對的“東邊”耳環,也不能倖免於難。

  窗外傳來綾甄的巧笑聲,“哎喲!綠波,咱們光顧著聊天,忘了有人等著吃飯!大爺們餓壞了,打起架來了。”

  門一開,綠波與綾甄兩人端著杯盤碗箸走進“棲雲閣”的內堂,油煎熱食的香氣盈滿室內,香味來自綾甄手上那盤賣相不佳的鍋貼。

  綠波走到驚魂甫定的上官晴身側,笑道:“上官姑娘,先喝碗熱湯壓壓驚吧!衣公子喜歡嚇唬人玩呢!就算咱們犯了點小錯,他大人大量,哪會跟姑娘家計較呢?”

  看到上官晴呆呆的喝下“加料熱湯”,綠波強忍住笑意,走回綾甄身邊,她終於替墨痕報一掌之仇了!

  衣劍聲沒聽到綠波語帶雙關的一番話,當然也不知她明著誘上官晴喝湯,實則爲自己剛才莽撞的行爲討饒。

  自從綾甄進來後,衣劍聲眼裏就沒有其他人。她換了件寶藍色的夾絲摘肩兒,披著他送的白狐裘,愈發顯得翠眉含嬌,丹唇啓秀。

  層層的衣料包裹下,隱藏著綾甄豐腴白嫩的胴體。想到那冰肌玉骨在他的撫摸下變得緊實、敏感,染上一片醺人欲醉的光澤……衣劍聲目光轉爲濃濁,滿腦袋全是孩童不宜的旖旎遐思。

  這人怎麽好像要把她剝光的樣子?在衣劍聲赤裸裸的注視下,綾甄不禁暈生雙頰,忸怩不安地托著盤子,站在一旁。

  綠波安了三雙杯箸,取出幾個瓷碗,兩把酒壺,放在桌上。

  方慕平心頭一片酸楚,莫可名狀。看來他也不必再問了,墨痕與聲弟之間的絲絲火花,足以燎原,她想必忘了昔日的誓言,移情別戀了。

  綠波替大夥斟酒,方慕平一飲而盡,才想夾兩口小菜配著吃,卻發現桌上除了一盤半焦的破皮餃子外,空無一物。他錯愕難明,問道:“墨痕,這是什麽東西?”

  綾甄笑道:“鍋貼。”

  鍋貼?那是什麽?可以吃嗎?方慕平與衣劍聲對望一眼,筷子停留在半空中,遲遲不敢夾一塊來吃,以免和腸胃過不去。

  綠波解釋道:“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把面餑餑煮糊了,涼掉的餑餑皮黏成一團,再煮鐵定無法下咽。午膳時間又迫在眉睫,來不及準備其他的共肴,幸虧墨痕聲靈機一動,起油鍋把冷掉的餑餑煎成雙面微焦,比水煮的面餑餑好吃百倍呢!”

  方慕平被說得心動,夾一個鍋貼嘗嘗,果真皮酥脆餡多汁,口感十分特殊,味道也好。

  他嘖嘖連聲,贊道:“墨痕,你的手藝真不是蓋的。”既然有慕平兄當烈士在先,衣劍聲放膽大啖桌上美食,看來他豔福不淺,口福也不淺,墨痕學會了新把戲後,舊的並沒有忘掉。

  綾甄險些爆笑出聲,真是不虞之譽啊!她這輩子不乏受人讚美的機會,仙叔公說她是天生的怪物,背起書來一目十行,考起試來如有神助,就是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手藝真不是蓋的”。

  她和語眉自比爲君子,當然要遠庖廚了。她是吃速食包和生菜沙拉長大的,不沾雞鴨魚肉,更別談料理一桌好菜了。

  好在福嬸曾經教她鍋貼的作法,雖然她十成中學不上三成,但是一來雪泥已將內餡調味配味,二來綠波已經煮好餑餑,她所要做的只是倒點油在鍋子裏,把煮熟的餑餑煎一煎,一盤香噴噴的鍋貼就出爐了。

  “其實,這不是我發明的吃法。”綾甄笑著解釋。

  “真的嗎?我只吃過湯餑餑,從來沒聽說過麵餑餑還有乾煎的。”方慕平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好懷念笑著跟他談論食譜的墨痕。

  因爲你早生慈禧太后幾百年啊!綾甄笑道:“從前,有一位富有的官太太,她最喜歡吃餑餑,隨時肚子餓了,膳房就要奉上盤熱騰騰的餑餑來祭她的五臟廟,否則就把掌膳房的奴才一古腦兒全砍頭。”

  綠波嚷道:“怎麽可能?殺人是死罪啊!”

  冒犯龍顔才是死罪呢!綾甄不理綠波,繼續說道:“可是,這位官太太嘴刁得很,餑餑一旦涼了就不肯吃,所以膳房就一天到晚不停的煮餑餑,並且把涼的餑餑撤走,全部丟掉。”

  方慕平歎道:“太浪費了。”

  綾甄一笑,頗有同感,“有一天,官太太到後花園散步,忽然聞到一陣陣食物香味,她好奇心起,步出園外一探究竟,原來是一群乞丐在煮食一鍋東西,她夾起一個嘗嘗,只見面皮煎得金黃,狀似餑餑,但是皮卻不完整。乞丐們說:這是到她家膳房外拾得丟棄的餑餑,因爲涼掉了皮黏在一起,分開時扯破了不容易用水煮,便用油煎食之。

  綠波用手呵綾甄癢,嚷道:“好啊!墨痕,你煮叫花子吃的東西喂我們。”

  綾甄在她額上扣了一下,訓道:“乞丐不是人嗎?人不分男女、宗教、種族、階級、黨派,都是有尊嚴的。”

  綠波呆呆地瞧著綾甄,二十世紀立憲主義的核心精神,顯然不是十三世紀的小丫環片刻之間能夠消化的。

  衣劍聲把綾甄拉到旁邊,笑著確認,“墨痕,你不想去方家,對不對?”

  綾甄歉然地望著方慕平,點點頭,“沒錯,我不能跟方公子回去。”

  在廚房,她一面煎著鍋貼,一面套綠波話。其實她根本用不著套話,綠波快人快語,有問必答,所以綠波已經把墨痕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一生,倒背如流,如數家珍,當然也知道方公子要帶墨痕回家一事。

  方慕平強笑道:“那愚兄何時上‘觀語堂’給兩位賀喜啊?”

  綾甄愕然,反問道:“什麽‘觀語堂’,在哪兒?”

  衣劍聲握住她的手不放,說道:“‘觀語堂’是顧伯伯自建的屋舍,在終南山腳。那兒風光明媚,山溫水暖,你就不會再受寒了。”

  終南山?綠波說這裏是涿洲,古代交通不發達,一南一北,關山阻隔,豈是數日之間能夠往返?何況她還要找竇娥呢!

  綾甄搖頭說道:“我也不要去終南山。”

  出爾反爾!衣劍聲大怒,孔夫子說得沒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難道墨痕情沒轉移,是聲弟一相情願?方慕平怦怦心跳,他死心得太早了,墨痕這麽幽閒貞靜,怎麽可以背棄誓言呢?他不該對她失去信心呵!

  看到衣劍聲勃然大怒的神情,方慕平下令道:“綠波,你先下去。晴妹,你也回‘白雲塢’歇息吧!”

  綠波孩子性,怎麽肯放過現在的好戲不看?她不依地嚷著,“方公子,我和墨痕是一體的,她走我才要走。”

  那是什麽話,這丫環夾纏不清。不只是衣劍聲這麽認爲,方慕平也對綠波有同樣的觀感。

  方慕平用難得一見的嚴峻口吻道:“都下去。”

  綠波小嘴微噘,施施然離開。上官晴還沒從差點破相的陰影中回復,呆頭呆腦的也跟著往外走。

  方慕平看到衣劍聲的手還擱在墨痕腰間,心中醋意頓生。他走上前對衣劍聲說:“聲弟,墨痕的事,等大人回來再商量。男女授親不親,你放尊重一點。”說到最後,他語氣已甚不客氣。

  衣劍聲不但不聽,反而把綾甄往他身後帶。禮法算哪根蔥?就算對不起全世界的人,他也絕不拱手將墨痕還給慕平兄。

  方慕平脾氣再好,這時候也火了。他伸指向衣劍聲胸前的“膻中”、“氣海”兩穴點去,志在逼衣劍聲放開綾甄,不在放手一搏。

  般若指!

  衣劍聲放開綾甄,以手代劍,回了一招“雁渡平沙”。內力到了高深處,飛花摘葉都可傷人,何況他一雙長期在朱砂中淬練的鐵掌。

  慕平兄和他的功力在伯仲之間,墨痕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稍有不慎,遭殃的一定是她,所以衣劍聲不敢亮出寶劍。

  綾甄想阻止兩人大動干戈,可是她要真有那個能耐,“明日帝國”就輪不到楊紫瓊當女打仔了。

  蚍蜉撼樹、螳臂擋車的蠢事,她可不幹,所幸,她有一根媲美張儀的舌頭,只要舌在,一切就有轉圜的可能。

  綾甄笑笑,閑閑的說:“要我去‘觀語堂’,也不是不可以……”

  衣劍聲使了一半的劈掌,瞬間停格在半空,他問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方慕平見好就收,結束了兩人劍拔弩張的對峙。

  直等到周遭罡氣散盡,一手拉著方慕平,一手拉著衣劍聲,款款說道:“你們瘋了不成?爲了個丫環拼個你死我活,值得嗎?”

  看到他們臉上一致露出“值得啊!爲什麽不值得?”的神情,綾甄真想一人一巴掌,打醒這兩個陷溺在情海中不可自拔的癡心漢。

  歎了口氣,她繼續說道:“不論未來是到方家莊或‘觀語堂’,我有一個末了的心願必須先完成。”

  方慕平與衣劍聲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麽心願?”

  綾甄說道:“我想找一個人。”

  方慕平才要問誰,一個疾逾星火的人影沖進“棲雲閣”,是總管劉貴。

  劉貴气喘吁吁,連聲催促道:“兩個公子,快到議事廳吧!”

  方慕平心下一凜,貴叔很少這麽慌張,“什麽事?”

  劉貴說道:“出了一椿離奇命案,府衙太守找不出原凶,束手無策,前來請求大人協助,但大人不在,兩位公子快去議事廳吧!”

  命案?綾甄的眼睛亮起來,真是職業病啊!她把要找竇娥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滿心只想跟去大廳瞧瞧。

  方慕平跟衣劍聲連袂而出,綾甄理所當然地跟著走,劉貴眉頭一皺,說道:“墨痕,你跟著兩位公子幹麽?”

  “我也要去大廳?”綾甄興奮地回答。

  “丫環去那種場合做什麽?你病昏頭了。”劉貴喝斥她,命她留下。

  “不去就不去,我將來連方家莊和‘觀語堂’都不去哪!哪在乎現在不能去議事廳?”綾甄乖巧的坐下來,夾起一塊冷掉的鍋貼,細細咀嚼。

  方慕平頓住身形,衣劍聲無奈地拎起她,三個人一起離開“棲雲閣”,留下劉貴愣在原地。

  兩位公子爲什麽對墨痕百依百順?出了什麽事?

  當三人來到議事廳時,廳上早已亂成一團。方慕平和衣劍聲坐上主位,方慕平站在衣劍聲身後,饒富興味地看著跪滿一地的男男女女。

  兩名高頭大馬的家丁擡入一具覆蓋白布的屍首,一名披麻戴孝的老婦撲到屍首旁,一聲聲地哀號道:“老爺,你死得好慘啊!”

  衣劍聲喝道:“不許吵!”登時義室廳內雅雀無聲,一片肅靜,沒人敢再多嘴。

  綾甄總算大開眼界,她記得仙叔公說過,古代官府從堂,衙役就要大呼小叫,名叫“喊堂威”。據說是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讓他們胡亂認供。衣劍聲一喝,有喊堂威的效果,不過好像反而唬到原告。

  “誰是原告?誰是被告?所告何事?”方慕平詢問涿州太守。

  太守必恭必敬的回答道:“告官者乃胡寡婦,被告乃‘群芳譜’的窯姐兒漠寒。胡員外,也就是地上這一位,昨天去‘群芳譜’召漠寒陪……陪酒,徹夜不歸。今早,胡寡婦上‘群芳譜’找人,發現胡員外死在漠寒的床上。她在漠寒房內搜出房地契一張,本是胡家的産業。她還拿桌上的點心‘凝香琉璃蜜’交由賽盧醫化驗,結果內含砒霜。”

  “漠寒,你可認罪?”升堂問案時,方慕平不怒自威,與平時溫和的形象大不相同。

  “大人明察,胡老爺可憐小女子貧苦,所以才把地契給我,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我怎麽可能殺他?”漠寒跪在地上,聲音雖弱,語氣卻不心虛。

  “一派胡言!那張地契可以買一百個歌妓,怎麽可能送給你?”胡寡婦大聲駁斥。

  “閉嘴!”衣劍聲又一聲大喝。

  胡寡婦不敢再說,眼光中卻流露出似毒蛇般擇人而噬的歹毒陰冷。

  “兩位大人,這就是含有霜毒的‘凝香琉璃蜜’。”太守遞上一塊已經被剝成兩半的長方形糕點。

  “你就是賽盧醫?”衣劍聲問跪在地上的一名鼠須男子。

  “小生姓賽,賽盧醫是朋友替小生取的名號,不登大雅之堂,有辱大人清聽。其實,小生哪有‘盧醫’扁鵲的回春妙手呢?這‘賽盧醫’之渾號,實不敢當……”

  “話說重點!”衣劍聲看他就煩,哪有心情聽他扯?

  “是……小的本是楚州山陽縣人士,三年前搬到涿州來,以賣老鼠藥爲生,順便也替街坊領居看個小病。”眼見衣劍聲臉色不善,賽盧醫聲音抖成一團。“今早,胡夫人拿大人手上的這塊糕點來小生鋪子,我驗出其含有砒霜……”綾甄看到糕點粉紅色的斑點,心中疑雲叢生,再看賽盧醫一眼,只覺這人目光閃爍,肚子裏不知裝有多少壞主意,腦袋裏不知裝有多少鬼點子呢!微一沈吟,她走到胡員外的屍首旁邊,揭開白布來察看。

  “墨痕,快回來。”衣劍聲生怕屍首駭著她,連忙叫她回來。

  綾甄不理他,一雙美目望向漠寒。漠寒被她了然於胸的目光一看,俏臉登時漲得通紅。

  覆上白布,綾甄走到方慕平身前,垂首斂衽說道:“兩位公子,切莫冤枉好人,胡員外的死不干漠寒姑娘的事。”“你是什麽東西?公堂之上,哪有丫環說話的餘地!”胡寡婦大聲怒駡。

  “你又是什麽南北?公堂之上,更加沒有你說話的餘地。”衣劍聲冷冷地威嚇。

  “墨痕,你爲何這麽肯定?”方慕平不逞口舌之快,沈靜地問道。

  綾甄解釋道:“這‘凝香琉璃蜜’的餡料,不外蓮蓉、胡桃和蜂蜜,全是含有油性的物質。如果是製作時便下霜毒,砒霜應該和蓮蓉等餡料粘黏在一處。如今這些粉紅色的斑點並沒有和內餡融和,顯然砒霜是後來才加上去的。”

  綾甄轉身向漠寒說道:“姑娘,現在不是含羞帶怯的時候,胡員外確切的死因,你不如實說了吧!”

  漠寒面紅過耳,良久才聲若蚊蚋地回答道:“昨夜,胡老爺來找我……辦事,誰知做到一半,他……脖子一軟,從此沒了呼吸。”

  綾甄等漠寒說完,這才走過去揭開白布,衆人看到屍首並無中毒後的青紫現象,反而顯得十分爽快的樣子,不禁譁然。

  原來是“馬上風”,胡員外六十開外的年紀,還四處尋芳問柳,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方慕平沈下臉,責問道:“胡氏,你爲什麽要誣告漠寒?律法有反坐一條,誣告僞證是要坐牢的,你不知道嗎?”胡寡婦臉若死灰,頹然倒地。隔了半響,她一陣風似地沖到丈夫屍首旁,恨恨地說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老色鬼,喪盡天良的死漢子!一棟價值不菲的屋子,你給一個婊子,死得又這麽不光彩,我以後怎麽擡頭挺胸做人?”

  衣劍聲懶得聽她鬼吼,他寒著臉問道:“賽盧醫,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栽髒嫁禍,這砒霜是你加上去的吧!”

  賽盧醫咚咚地不斷磕頭,說道:“大人,一切都是胡夫人的主意,小的鬼迷心竅才幹這種缺德事,我再不敢了,求大人繞過我這一回。”

  “大膽刁民!犯下這滔天大罪,還敢指望律法網開一面!”窗外傳來一陣威嚴的斥喝聲。

  方慕平、衣劍聲立刻站起身來,恭敬地說:“大人,您回來了。”

  竇天章微笑地走入議事廳,他在廳外站了好一會兒,待案情問得差不多,這才進來親自裁決一干人的罪責。

  竇天章贊許道:“摘奸發伏,無枉無縱,慕平、劍聲,你們表現得很好。”接著,他調侃自己道:“老夫有眼無珠,居然把女巡按當小丫環使喚呢!墨痕,你就念在竇天章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的份上,別跟老夫計較吧!”

  “竇天章?你可有個女兒名叫竇端雲,竇娥?”綾甄失聲驚呼。

  綠波真是的,只會說老爺是官爺,做好大的官啊!小妮子卻連老爺姓啥名啥都不知,原來這府上的老爺就是竇娥的父親——竇天章!

  竇天章臉色大變,問道:“你怎麽會知道我女兒的名字?竇娥又是誰?”

  綾甄心神激動,她很想告訴竇天章夢中的一切,可是他可不可以不要再一直搖她?她的頭好昏、好痛……

  “大人,您不要再搖墨痕,她暈倒了?”衣劍聲顧不得上下之分,沖上來接住綾甄軟垂的身子。

  怎麽又暈過去了?飄浮在半空中的文判官急得跳腳。剩沒幾天了,綾丫頭連楚州都還沒到,怎麽趕得及呢?辦不成這事,別說竇娥死得冤枉,楚州百姓還得旱上一整年,就綾丫頭與生俱來的業障沒法子解消啊!急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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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九章

  隆冬時節,天氣苦寒,路上黃塵漫漫,田野殘雪斑駁,無葉的樹在風中瑟瑟發抖,沒有輪廓的灰雲在天際浮浮沈沈。

  平時熱鬧的大街小巷,如今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三兩隻小貓,在那兒低著頭、哈著熱氣,匆匆來去。

  不遠處,卻見兩匹駿馬呼嘯而過,街上的人們紛紛投以詫異的眼光,天寒地凍之際,誰會有這麽大的興致結伴出遊?

  馭馬之人乃代主出征的方慕平與衣劍聲以及衣劍聲懷中的綾甄,他們會在這種冷死人的時候沒命似地策馬狂跑,都是爲了綾甄的大發現。

  從綾甄的口中得知,竇娥很可能就是當年典賣給蔡婆婆的端雲後,喜出望外的竇天章迫不及待地便叫人備馬,打算親自南下尋女。

  綾甄心知不妥,提醒竇天章先行翻閱楚州太守送來的文卷,說不定其中會有關於竇娥的消息。若照夢境的指示,這竇娥只怕凶多吉少。

  結果發現,三年前楚州處決一名的女犯名喚竇娥,罪名是藥殺公公,案卷中還記載,女犯在世上僅有一名親人,乃其孀居的婆婆——蔡氏。

  不是端雲是誰?

  竇天章一下子由雲端跌落穀底,他受不了女兒已死這個打擊,懨懨成病,連坐都坐不直,更別說南下祭女兒的墳。有事弟子服其勞,方慕平與衣劍聲帶著聖上新賜的金牌與勢劍,南下楚州山陽縣重新審理竇娥一案。

  病榻上,竇天章把綾甄叫到床前,含淚要她解釋是打哪兒得知竇端雲改名爲竇娥、兩人實爲一人的消息,連他這個兩淮廉訪使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都不得而知,她這個小丫環從何處聽來的線報?

  綾甄緘默不語,總不能說是城隍老爺在夢裏偷講的吧!她只好一副聽不懂人話的樣子,不管衆人連勸帶哄兼罵,就是咬住下唇不開口。

  不幸的是,不講話不代表可以少受點罪,綾甄理所當然地被派公差,隨著方慕平與衣劍聲前去楚州調查竇娥一案。這就是爲何綾甄得在零下很多度的天氣裏,在馬背上縮在衣劍聲懷中的原因,借宿在墨痕身軀內的她,總算把一切都搞清楚了。

  今早她趁著竇大人一頭栽倒,大夥手忙腳亂、延醫調治之際,偷偷溜出竇府,胖嬤嬤告訴她瞎子批命的事,綾甄心想這人既然算得出墨痕的命,應該有兩把刷子,她有一個疑點想不明白,此人應可代爲解答。

  來到瞎子的算命攤前,綾甄靜靜地坐了有一刻鍾之久,算命仙都沒有任何反應。冰雪聰明的她,立刻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瞎子目不能視物,他只能感受到人的生氣。她在攤前杵了半天,這人都不聞不問,唯一的解釋就是墨痕的生氣已微弱到瞎子無法察覺的地步。

  “先生……”綾甄等不及,開口喚他。

  “有鬼啊……”吳不知大駭,沒有感受到任何人氣,怎麽會聽到有“人”叫他?

  “先生,我不是鬼,我叫墨痕。”綾甄開門見山,劈頭就報上姓名。衣劍聲隨時會到“回雁樓”查勤,綠波不能幫她隱瞞多久。

  “墨痕?救命啊!”那不是幾天前來的那個丫環嗎?吳不知想起她早該歸西了,怎麽可能還在這裏說話?

  顫抖地搭上綾甄的手,吳不知心下稍安,這手雖然冰冷,倒還有點微濕,不是鬼就好,他最怕大白天撞邪了。

  “怎麽可能?我不可能算錯的……難道師父耍我?肉眼瞎了,天眼照樣開不了?”驚魂甫定的吳不知,開始怨恨師父鬼穀子食言而肥。

  綾甄不理他的自言自語,問道:“請問先生,一人若大限已至,命當歸西,卻爲不明的原因停留在陽間,請問最多能撐過幾日?”

  吳不知心下雖怕,還是鼓足勇氣高答道:“不可能有這種事,陽壽乃天命所定,無人能延展之。”

  綾甄再問道:“若是掌管生死冥籍的城隍爺呢?”

  又來了!吳不知多年前吃過神明的悶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即使是城隍爺,最多也只能延七日之命。”

  綾甄恍然大悟,這就是爲什麽冊子先生限制她在七日內破案,也就是爲什麽墨痕的身體會愈來愈冰冷、愈來愈僵硬的原因吧!”

  那天在“東籬苑”,她已經心下有數,當時就覺得“墨痕”這個名字取得不祥,“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沈泉下主,墨痕猶鎖壁間爐。”取名自陸遊悼念亡妻唐琬的詩,能吉祥到哪兒去?

  城隍爺想必被竇娥山高海深的冤情打動,若不還好人公道,如何能證明天道不枉、神明不誣?所以才差她前來此地提醒竇天章,要他爲女兒平反。

  多年協助偵查犯罪的經驗,給了綾甄充分的直覺,城隍爺應是看在這點的份上,才會讓她雀屏中選,肩負如此重大的任務吧!當然,也可以是她一條小命爲神明所救,差她出個小工比較理直氣壯。

  他們既然有辦法讓她來,一定也會設法讓她回去。現在唯一的難題是,該怎麽讓衣劍聲接受他倆只剩不到四日的時間可以聚首?

  頭一側,綾甄收回思緒捕捉到方慕平心痛的眼光,慘了,她都忘了還有這個債主要打發。

  她在二十世紀從不欠人恩情,沒想到到了古代成了超級借貸王。

  那心痛的眼光,證明方慕平仍是愛著墨痕。也許,墨痕愛的也是他,無論如何,她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對了!綾甄靈機一動,也許她可以把離奇的遭遇告訴方慕平,順便解釋墨痕許多移情別戀的原因,等她走了,也好有人安慰衣劍聲,替她收拾殘局。

  雖然相處未久,綾甄卻知道方慕平和一般的酸腐儒生大異其趣,他並不缺乏想像力,如果有任何人會相信她的遭遇,此人非他莫屬。

  心意已定的綾甄,對著方慕平綻開一抹絕豔的笑容,害他看得癡了,幾乎從馬背下摔下來。

  妒火橫生的衣劍聲把綾甄微笑的臉扭回來,墨痕竟敢跟慕平兄藉斷絲連,在他懷裏悶不吭聲,一逮到機會就對慕平兄亂抛媚眼。

  “幹麽啦!這麽粗魯。”綾甄撫摸著被他扭痛的頸子。

  “你對慕平兄笑什麽笑?有開心的事,爲什麽不告訴我?”衣劍聲生氣地質問。

  綾甄橫了他一眼,並不接腔。

  方慕平策馬馳近兩人,看到綾甄一臉蒼白,她說道:“再走三裏就到荊州境內了,今晚我們到紫楊縣令官邸去叨擾一晚吧!”

  台使出巡,各地方官吏負有接待之責。爲了避免台使挑吏政毛病,地方官無不竭盡巴結之能事。方慕平、衣劍聲兩從不喜這種官場文化,若是單獨行動,他們絕少驚動沿海的縣官,更不曾到縣太爺底邸過一晚。

  可是他們現在帶著綾甄,從來沒騎過馬的她,一路跋涉也真夠累的,所以方慕平決定破例一次。

  “還有三里路?”

  綾甄快哭了,她只覺得墨痕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快被拆了開來,雖然身體不是她的,痛可是一分一毫都是她在受啊!

  這樣折騰下去,她大概半途就口吐白沫、倒臥路旁,得把該說的話馬上告訴方慕平才保險。

  心意已決的她回頭對衣劍聲說:“放我下來,我要跟方公子共乘一騎。”

  衣劍聲雙腿一夾,拉開胯下坐騎與方慕平之間的距離,擱在綾甄腰間的鐵臂,勒得她差點斷氣。

  “你不要這樣,我有話要跟方公子說。”綾甄生氣地推開他,一張嘴就有大把的風雪灌入口中,要不是時日無多,她也不想受這種罪。

  “你休想。”衣劍聲冷冷地回答。

  墨痕欺人太甚,她是要嫁給他的人,還能讓慕平兄摟在懷內嗎?她竟然想和慕平兄舊情綿綿,他可沒有慕平兄的氣量。

  綾甄知道和這個講道理沒有用,所以她狠心地說:“放我下來,不然我從今以後都不理睬你。”

  說著說著,她叭啦叭啦直掉眼淚,她也沒多少時間可以和他吵架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上怎麽會有只能存活七日的感情?

  衣劍聲不爲所動,他固然捨不得墨痕難受,更捨不得自己難受,讓她跟慕平兄同騎,他鐵定被嫉妒噬咬得不成人形。

  綾甄抹抹眼淚,下最後通牒,“如果你不依我,我死了也不嫁給你。”

  他勒馬止步,怒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毫不通融,堅持最初的要示,“我要和方公子說話。”

  衣劍聲不耐煩地說:“有話到了縣令府邸再說也不遲。”

  “我撐不到……反正我現在要和方公子說話,你不讓我下馬我就一輩子不理你,不僅不嫁給你,還永遠都不要見你。”不下猛藥,這人不肯就範,只剩不到四天了,一分一秒她都浪費不起。

  方慕平連忙向前打圓場,說道:“聲弟,你的坐騎也累了,換匹馬雙載也好,我們有要事在身,拖延不得。”

  衣劍聲勉爲其難地讓綾甄溜出胸膛,她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方慕平馬前,後者把她一把抱起來。

  再度上路,雪花飄飄,三人周遭的氣流幾乎凝結成冰。“墨痕,你很冷嗎?等辦完這件事,就由楚州順道回我家一趟,我娘有一屋子的大紅猩猩毯子,我要幾件來給你披上,你就不冷了。”方慕平關心地說。

  “方公子,謝謝你,可是我等不到那時候了。”綾甄歎了口氣,聲音中不勝悽楚惆悵情。

  方慕平大驚,墨痕的語氣……怎麽好像在交代遺言一樣?

  “方公子,請不要把等會兒我告訴你的話,透過給你我之外的第三者知道,就念在墨痕愛你一場的份上,請答應我。”綾甄要求方慕平保證不長舌。

  愛他?難道墨痕並沒有忘了當初兩人訂立的盟誓,只是聲弟一相情願!方慕平被綾甄的一席話弄糊塗了。

  看到方慕平慎重地點允諾,綾甄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不是墨痕,我姓薛,墨痕陽壽十八年整,三日前業已棄世。我借棲她的軀殼,就是爲了替竇大人的女兒竇端雲昭雪沈冤。”

  方慕平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接著說來:“所以‘墨痕’忘了竇府的人、事、物,和丫環應有的禮儀,她卻知道溪山行旅圖右邊樹蔭下書有範寬兩款。她會背沒人教過的詩詞曲賦,會分別馬上風與服砒霜而亡兩者之間的不同。因爲我不是墨痕,在我生長的時代,這些是基本常識。我會背元朝以前中國歷代帝皇表,肅廉訪司與行御史台的淵源,我也略知一二。”

  綾甄看方慕平還是半信半疑,她搜索枯腸,把仙叔公教她的中國通史倒出來講,“還是你要我告訴你六條問事的意義,才肯信我的話?”

  六條問事!方慕平望著懷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顔,她不是墨痕,更不是丫環,普天之下不會有丫環知道“六條問事”,也不會有丫環知道溪山行旅圖的落款竟然是要樹蔭中,當然也不會有丫環背得出歷代帝皇的名號。

  望著綾甄,方慕平心中一片酸楚。原來他誤會墨痕了,她並沒有移情別戀,始終愛他如一。

  這麽好的女孩,爲什麽只能活短短十八年?老作天爺做得太絕了,方慕平虎目含淚,心中悲慟不能自持。

  “我只能待在這個時空七日,如今已是第三天,時日所剩無幾。方公子,竇娥一案請你察個明白,她是被冤枉的。我走之後,劍聲就拜託你了。”

  說到這裏,綾甄不禁掩面啜泣,淚光點點而下。方慕平喉頭哽咽,半句安慰的的話也說不出口,兩人按轡徐行,均是腸斷心傷。

  寒冬的夜,總來得特別早。當三人到達荊州太守官邸時,夜幕已然低垂,四周景物不復清晰可辯。

  綾甄被低溫凍得嘴唇發紫、四肢百骸全失去了知覺,神明巧手安排,讓她得以暫借墨痕的軀殼,但這畢竟是沒有辦法下的辦法,副作用爲數不少。

  遠遠的,方慕平便向官邸前的門房大聲報上名號,煩請太守出來一見,門房見來人器宇軒昂,坐騎神駿非常,知是貴客,不敢怠慢,立刻飛奔入內通報。

  方慕平勒住馬,正準備扶綾甄下來,不料面前人影一閃,衣劍聲竄至馬前輕舒鐵臂,拉下她,將她抱在懷中。

  綾甄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此刻不禁再度潰堤,一滴滴滑落臉頰,被寒風吹凍,挂在她神情骨秀的臉上。

  淚眼婆娑的綾甄,心疼地看著眼前的男子,瞧她對他做了什麽?那個冷酷、驕傲的衣劍聲?她害他變成一個爲情所苦、爲愛傷神的尋常男子,一旦她走了,這人該怎麽排遣孤單一人的寂寞?他是否還能重拾往日波瀾不起的心境?

  看著綾甄的淚顔,衣劍聲萬般不舍,沿途累積的怒氣就這麽輕易地被佳人的淚水燒熄,再也無法發作,現在他只想要拭去她成串滴落淚珠,她眼中的悽楚和絕望,讓他好生心疼。

  “下官荊州太守桃杌,兩位大人勞步遠來,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賓客,請兩位大人恕罪。”

  接到通報後,匆匆跑來的荊州令桃杌,气喘吁吁地向方、衣兩人請安。

  “桃大人不必多禮,我們順道經過貴縣,故前來叨擾一晚,煩請大守爲我們準備房間、食物及熱水。”方慕平溫和地說。

  “下官馬上去辦,三位請進來休息。”疑神疑鬼的桃杌恭請三人入內,心中默禱兩位大人真的只是路過,而不是專程前來整治他的。

  綾甄狐疑地盯著桃杌看。照理說,她不可能見過荊州太守,可是他臉上慵懶的神情,怎麽好像很眼熟?

  來到桃杌爲他們準備的房門前,衣劍聲一腳踢開其中一間房,抱著綾甄頭也不回地走進去。方慕平不願打擾他們,走進距離較遠的另一間客房。

  綾甄好生感激地看著方慕平,難得他竟相信她的話,不該問的事更是絕口不提,真是個謙謙君子。

  “人都走了,還看!”衣劍聲壓低嗓子,憤然咒駡。

  擰了條熱毛巾,他輕輕地爲綾甄擦臉,想把她平日紅潤健康的膚色,重新擦回她現在慘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上。

  綾甄看著衣劍聲輕柔的舉動,心中盈滿幸福與甜蜜,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想必就是男人爲女人擦臉了。

  “笑什麽笑?我還以爲你會對慕平兄笑,我只有挨你罵的份。”衣劍聲忍了好久,終於打翻醋罎子。

  綾甄嬌笑不已,這人像小孩子一樣,不哄哄他不行。她調皮地說道:“我對方公子笑,可是我可沒對他摟摟抱抱,你要不滿意的話,那我以後都好聲好氣跟你講話,改去抱方公子好不好?”

  “你是不是打算氣死我才甘心?”他把毛巾一扔,怒氣衝天。

  “我說如果嘛!又沒說真的要這麽做,開開玩笑不行嗎?”她靠在他結實的胸膛前,心想這人還真沒幽默感。

  “這種事也可以開玩笑嗎?你是我的人,怎麽可以跟別的男人有肌膚之親?你知不知道這一路上我看得有多難受?”衣劍聲豁出去了,不說出內心的感受,他一定會發瘋的!從頭到尾就他在吃醋,爲什麽這麽不爭氣,愛慘了這丫頭?

  “小氣鬼!像我就不反對你跟別人有肌膚之親,對了!你覺得紅箋怎麽樣?”她擡頭問他。

  “什麽怎麽樣?”衣劍聲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她又想幹麽?

  “紅箋她很愛你呢!你真是塊蠢木頭,居然不懂得回報人家的心意。紅箋端莊瑩靜,明媚嫻雅,你上輩子燒了好香才……”

  綾甄沒能把話說完,整個人就被衣劍聲摔到床上,痛得她哇哇叫。

  “誰才是木頭?我愛的人是誰,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他一步步逼近跌坐在床上的她,他一定要殺了這個沒心肝的女人!

  綾甄狀甚委屈地低頭不語,沒兩秒鐘衣劍聲就自動坐上床來,重新把她安置在懷中,原諒她了。

  綾甄吐吐舌尖,志得意滿的笑了。她依在他懷裏,溫順的說:“好嘛!不談紅箋就不談,那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肯不肯?”

  衣劍聲不上當,謹慎的問道:“你先說什麽事。”

  “綠波啊!”她說道。“她舉目無親,竇大人病倒了,以後也很難照顧她。你收綠波作乾妹妹,好不好?”

  “妹妹能隨便收嗎?”衣劍聲不同意,瞧綾甄噘起嘴不理人,他解釋道:“綠波在府裏當丫環,不曾受委屈,日後我爲她留意一門好親事就是了。”

  綾甄閉上眼睛,乾脆不甩他。

  他急了,說道:“墨痕,你別這樣,綠波和你是情同骨肉,你當她是姐妹,那她也是我的親人,又有什麽差別?”

  她一歎,“我可能會離開你啊!綠波需要……”

  他用力抱緊她,怒道:“不准嚇我!”

  綾甄知道他害怕,放柔聲音說道:“千里搭長棚,終無不散的筵席。生離死別,本是人生八大苦之一,不過早走晚走的差別罷了。”

  衣劍聲大吼道:“我不准你先離開人世,聽到沒,不准!”

  她蜷成一小團,縮在他懷中,幽幽說道:“別那麽自私,活下來的人比離開的人辛苦,你喜歡看我受苦嗎?”

  衣劍聲把頭埋進她的發間,悶悶地說:“你知道我不喜歡、不捨得的。”

  綾甄笑著說:“那你就答應我,收綠波爲妹。她是個天真燦漫的女孩,哪懂得人世間的險惡?如果她像精明過人的雪泥,我就不必擔心了。”

  雖然沒和雪泥說上兩句話,綾甄卻敏銳地察覺出雪泥的敵意。雪泥太聰明了,她敢斷言雪泥的智商就算沒兩百,至也有一百八。雪泥是竇府唯一對真假墨痕存疑之人,光憑這點,雪泥的腦力就不容小覰。

  衣劍聲不回答,綠波上次壞了他的好事,他還沒跟她算帳,怎麽肯收她爲義妹?

  綾甄翻過身,躺了下來,拉過衾被蓋住兩人,她纏著他的頸子,輕輕齧咬他的耳垂,不住口地央求,“好不好嘛!”

  衣劍聲又麻又癢,哪還顧得到好不好,全身血液直沖天靈蓋的他,只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他找尋她的櫻桃小口,綾甄卻閃閃躲躲,不讓他得逞。

  “答不答應?”綾甄在衾被下的手十分忙碌,她一隻小手經過之處,衣劍聲如遭火炙,又熱又硬。

  “你這小妖精,不許亂碰。”衣劍聲喝斥她,這種事女人怎麽可以主動?墨痕這麽會撩撥男人的欲望,她是熟能生巧嗎?跟誰……

  綾甄恭敬不如從命,果真停止一切不規矩的行爲,蓋好被子,她準備蒙頭呼呼大睡。

  衣劍聲恨不得把舌頭咬掉,他伸手去摟她,卻被她拍開。他舉白旗了,“都依你可以了吧?我收綠波爲義妹就是。”

  綾甄回身獻上一吻,笑道:“君子一言,駟四難追,不可以反悔哦!”

  他一面扯掉兩人身上多餘的衣物,一面不平衡地訴苦,“你說的話就可以不算,我就不行。”

  她嘻嘻一笑,說溜嘴,“我幫你找好妹妹,再幫你找個好妻子……”

  衣劍聲面色一僵,倏地停止所有動作,他陰森森的問道:“什麽好妻子?”

  他不脫,她就不會脫嗎?綾甄自顧自地褪盡羅衫,就不信他抗拒得了玉體橫陳的誘惑,男人嘛!多的是一輩子毀在下半身的例子。

  月光灑在她青春的胴體上,眼前這幕景象比衣劍聲最淫豔的想像都更加活色生香,他的理智叫他要追究她不尋常的話,他的身體卻早已血脈賁張。

  綾甄靠上前去,輕輕摩擦著衣劍聲精壯的胸肌,他愉悅的呻吟,她開始設陷阱,“你會娶我吧?”

  他要和心愛的女人雙宿雙飛。衣劍聲低頭含住她的雙唇,不讓她說個沒完。

  綾甄敷衍地回應他,麻辣地追問道:“你想用過就丟嗎?”

  他怒道:“我是那種負心漢嗎?”他只是想專心品嘗墨痕,所以才會不哼聲的。她要嫁他,哪還能有變?

  綾甄滿意了,她決定在她的腦子還能作主時,把事情敲定。“我這人獨佔欲很嚴重的,如果我不能嫁你,你也只可以娶紅箋,知道嗎?”

  “別胡說……”衣劍聲床第之事,她生澀沒有經驗,所幸友直、友諒、友多聞,語眉曾經面授機宜,教了她不少主導戰局的步數。上次在“東籬苑”,她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才被衣劍聲得逞,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嘿嘿!

  衣劍聲凶歸凶,如果語氣不要那麽顫抖的話,綾甄還會以爲這招沒用。他那種口氣,分明就是很快活,欲蓋彌彰嘛!

  綾甄搓搓弄弄,力量得宜。拜託!雪茄都有人敢抽了,這個算什麽?她哼哼卿卿道:“不能娶我,就娶紅箋,答不答應?”

  他殘存著一絲理智,混亂地回答,“我不要娶紅箋……”

  還不投降!綾甄雙腿敞開,環著他的腰際,卻遲遲不肯讓他入港,她在他耳邊輕輕的問:“答不答應?”

  “依你依你,不過你要嫁我,我……”衣劍聲受不了她回諸他身上甜蜜的折磨,他暴怒的欲望再不獲得滿足,隨時都可能應聲而斷,反正墨痕沒說不嫁她,那就好了嘛!計較那麽多幹麽?

  綾甄不再抗拒,她也無力再抗拒,任憑衣劍聲偉岸的體魄覆住她雪白的嬌軀……窗外風雪大作,室內一片春暖。不論未來如何,在此時、在此地,兩人真心相守,刹那之間,已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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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第十章

  “你哭了。”

  衣劍聲一覺醒來,映入眼簾的便是綾甄一臉的淚。他拭去她的淚痕,心疼地問道:“爲什麽哭了?”

  昨晚,他作了個粉紅色的美夢,夢中他抱著女兒,手臂被愛妻挽著,一家三口在河堤上悠遊漫步。

  那是條很美的溪流,微風吹縐水面上圈圈的漣漪,波光瀲豔。河岸兩旁儘是綠油油的稻田,三三兩兩的白色水鳥穿梭於其間。

  衣劍聲從來沒有見過此般溫暖的南國景色,在終南山下,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就是沒有這種白色的水鳥,他不禁疑惑,這裏是哪兒?

  他才剛想著,耳邊就傳來妻子的聲音,“好多白鷺鷥,這兒不愧是白鷺鷥的故鄉,它們終究回到熟悉的故土來了。”

  白鷺鷥,沒聽過。衣劍聲對飛禽走獸的興趣,僅限於把他們烹熟了來祭五臟廟,他連麻雀跟九官鳥都分不出來,當然更認不出臺灣特有的水鳥白鷺鷥了。

  妻子的聲音中,明顯有幾許感歎。衣劍聲不由自主地側頭望著愛妻明豔絕倫的臉蛋,想探究個原因。

  落日的餘暉映著夢中人精雕細琢的五官,炫目得令人不敢逼視。他驚歎,世間竟有如此絕色,這女子比墨痕還美……

  不對啊!她應該是墨痕,墨痕才是他的妻,不是嗎?

  他夢昏頭了,妻子的眼神是他所熟悉的,可是她長得卻和墨痕不一樣。她笑起來一雙眼又秀又媚,不笑的時候卻又冷若冰霜,這不是墨痕清清如水的笑顔,她們不是同一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低頭望向水面,這一看直把衣劍聲看得愣在原地,如遭五雷轟頂。

  水中倒映出一個男人抱著小女嬰的身影,樣子跟他很像,可是絕不是他本尊,明明是自己、卻又長得不像自己,那會是誰?

  妻子回頭喚他,“劍塵,你怎麽了?咱們回去吧!奶奶在煮飯了,我們要回去幫忙。”

  不遠處升起一縷炊煙,傳來一陣陣飯菜香。衣劍聲聽到他的胃袋發出咕咕叫聲,昨夜他和墨痕只顧著享受魚水之歡,什麽都沒吃……

  慢著!劍塵?墨痕那天在書齋上叫的不就是這個名字嗎?劍塵到底是誰?他又是誰?墨痕人呢?

  再度被夢驚醒的衣劍聲,一身冷汗,心中茫然,腦中糊塗。看來這輩子他和做夢相克,不僅昔日刀光血影的夢會嚇人,連全家福的美夢都會變成光怪陸離,他決定白晝還是忙一些好,省得晚上亂夢一場,更是疲憊。

  “你流了好多汗。”綾甄幫他拭去額頭上的汗漬。

  “爲什麽哭?”衣劍聲既然醒了,就沒那麽好打發。

  “沒什麽,也許是太快樂了。”她將頭埋在他胸前,不敢讓他看出她眼底的悲哀,那是無法相守的悲哀。

  “我做了個怪夢,夢中你變成另一個人,還叫我……”衣劍聲還沒說完,看到紅日滿窗,外頭一陣腳步雜遝,丫環僕役都起來服侍了。

  “夢境慢慢再說不遲,我們先梳洗吧!被別人看見,多不好意思。”綾甄掖著被,光著腳丫子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

  衣劍聲不敢再看她光潔柔白的身子,他怎麽也要不夠她,再多看一眼他就不想下床。

  兩人著裝完畢,起身前往大廳。

  荊州太守桃杌在大廳設宴款待貴客,衣劍聲和綾甄一前一後走進來,滿桌子除了方慕平以外,全都站起來向他問安。

  “劍聲、墨痕,快來坐。”方慕平笑著招呼兩人。

  衣劍聲不肯讓綾甄站在身後,盡丫環伺候主子的本分,便拉著她坐下來。

  桃杌看在眼裏,向身後的偎翠使個眼色,玲瓏剔透的她悄悄退下,去打點金銀珠寶,準備賄賂衣劍聲的綾甄。

  方慕平問桃杌道:“太守,我們三人要趕往楚州山陽縣辦些事,不知太守是否知道些捷徑可供我們行走?”

  桃杌一聽,天助他也,逮到機會邀功了。他回答道:“兩個大人,這實在是太巧了,下官一年前才由楚州調來荊州,之前在楚州當了好幾年的太守呢!別說路熟,楚州大小事情下官可是一清二楚。”

  方慕平和衣劍聲對望一眼,心中同時浮起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衣劍聲的手,已經搭上劍柄。

  一年前才調來荊州,三年前竇娥就是桃杌審判的嘍?綾甄冷眼端詳桃杌,此官人品低下,無能又兼狗腿,枉殺竇娥大有可能。

  方慕平不動聲色,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有一名女子名叫竇娥,自小與生父離散,她的父親多年來四處托人打探女兒的消息,聽說楚州山陽縣三年前處決一名女犯,名字也叫竇娥,不知是否是同一人?”

  “竇娥?山陽縣確實有這個人,她犯下藥殺公公這等十惡不赦之罪,下官處斬立決,三年前便已伏誅。不知大人們要打聽的那位竇娥,是否和孀居的婆婆相依爲命?那婆子叫什麽來著……”

  桃杌絞盡腦汁,加油加油,將來想要升官發財,這個時候絕不能在大人面前漏氣,到底那婆子叫什麽呢?

  “對了!叫蔡婆婆,下官記得公堂上那蔡婆婆也曾到案說明。”他欣慰地拍拍自己的腦袋,還好,還管用。

  “既然蔡婆婆系孀居寡婦,竇娥何來公公之有?”衣劍聲發問。

  “被藥死的張老頭,娶了蔡婆婆做續弦。張老頭有一個兒子名叫張驢兒,好像也沒有媳婦,所以想娶守寡的竇娥爲妻。”桃杌想起來了。

  “太守何以認定竇娥就是藥死公公的兇手?何不將其中道理說來聽聽?”方慕平的語氣仍然平穩,他不想打草驚蛇。

  “案發之間,除了張老頭外,只有竇娥、蔡婆婆和張驢兒在場。湯是竇娥做的,她的嫌疑最大。蔡婆婆臥病在床,不可能下毒。竇娥辯稱是張驢兒趁她去拿鹽的時候,在湯中下毒的。可是天下哪有兒子殺老子的道理?下官自不采信。”

  桃杌接著道:“竇娥又說張驢兒本是打算藥死蔡婆婆,不料陰錯陽差,她婆婆沒有喝那碗湯,反而是張老頭喝了湯,一命嗚呼。下官認爲這是竇娥爲求脫免刑罰,所想出來的杜撰情節罷了!天下哪有這麽巧合的事?”

  桃杌洋洋得意,將他的見解說與兩位大人知曉,兩位大人一定會誇他慧眼獨具,斷案清明。

  方慕平震怒了,“竇娥陳述的內情雖然曲折,卻也不無可能。若說天下沒有兒子藥死老子的道理,竇娥又爲什麽要藥死張老頭?她犯案動機不明,太守怎能憑一己先入爲主的心證,就判人死刑?”重重一拍。這狗官不但草菅人命,竟然還沾沾自喜,以爲自己是包公再世,日問陽事,夜斷陰事,大公無私哩!

  桃杌當場嚇破膽,噗咚一聲跪下來,他顫抖地說:“大人教訓的很對,下官知錯了,大人的教訓,下官謹記在心。”

  桃杌開竅了,兩位大人根本就是要來調查竇娥一案,他千不該、萬不該大嘴巴,不說還沒人知道竇娥案是他判的,真是禍從口出!

  “竇娥是自認罪名,還是被你屈打成招,你老老實實說出來,若有半字虛言,小心你頂上人頭!”衣劍聲沒有方慕平的耐性,拔出劍來大聲喝問。

  桃杌嚇得心膽俱裂,顫抖著回答道:“竇娥不肯招,下官的確動了點小小的刑罰,那時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才……”

  “強行取供!桃杌,你向天借膽!”衣劍聲劍尖抵住桃杌的脖子,只要慕平兄頭一點,他馬上了結這狗官的賤命。

  “桃大人,你大刑伺候,竇娥仍是不招,所以你以蔡婆婆的生命作脅,這才順利取得她的口供,我說的沒錯吧?”綾甄陳述著夢中所見的暴行。

  方慕平勃然大怒,喝問道:“是真的嗎?”

  “好像……好像是真的。下官原本只想嚇唬竇娥,好叫她供出實情,就算下官方法用錯了,張老頭可能真是死于竇娥之手,大人明察啊!”桃杌這會兒換爲他伸冤了。

  “桃杌,你可知道竇娥是誰?她就是兩淮廉訪使竇天章大人唯一的女兒!”衣劍聲此語一出,桃杌仿佛遭焦雷劈中,無聲無息,再也說不出話來。

  “兩位公子,要查明事實真相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出羊肚湯中毒藥的來源。”綾甄平靜地開口。

  衣劍聲沈聲問道:“桃杌,你可有查過作案用的砒霜來自何處。”

  桃杌愈抖愈凶,答案已昭然若揭,他沒查過。

  “案發之後,山陽縣內可有大夫不知所蹤?”方慕平嚴峻地問。

  提供毒藥是不得了的大事,犯行即使一時之間得以瞞天過海,難保有朝一日事情不會東窗事發,案主當然會想要遠離是非之地。

  “這……下官沒有詳查。”桃杌搖頭一問三不知。

  “楚州人民真是造孽,有你這種父母官!像你這種人,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衣劍聲大怒駡道。

  “小的本是楚州山陽縣人士,三年前搬到涿州來,以賣老鼠藥爲生,順便也替街坊鄰居看個小病。胡寡婦說只要小的在這‘凝香琉璃蜜’中加上砒霜粉少許,就酬謝紋銀一百兩,我一時貪財……”

  綾甄的腦海中,驀然響起數日前賽盧醫的說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該不會數年前就曾犯下提供毒藥之罪?

  “桃大人,”綾甄開口問道:“楚州山陽縣境內,可曾住有一位姓賽的大夫,渾號叫賽盧醫?”

  一語驚醒夢中人,方慕平與衣劍聲即刻想起馬上風案的江湖郎中。方慕平喝問道:“快說!山陽縣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是有這個人,賽盧醫賣藥出了幾次紕漏,苦主告到衙門來,因爲罪證不足,下官並未將他定罪。至於他後來去了哪里,下官實不知情。”桃杌不敢隱瞞,照實回答。

  “賽盧醫可和蔡婆婆或竇娥有過恩怨?”方慕平繼續追問。

  衣劍聲狠狠瞪桃杌一眼,只怕那賽盧醫不是罪證不足,而是塞了好處給桃杌吧!桃杌這傢夥真該殺,不僅是汙吏,還是個貪官!

  綾甄歎口氣想,真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法律千萬條,不如黃金一條。”

  “蔡婆婆以放高利貸爲生,她曾經貸給賽盧醫二十銀兩,是否因此結下嫌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桃杌回答。方慕平從懷中取出御賜的勢劍及金牌,往桌上一放。桃杌見狀,嚇得魂不附體,哀聲求他法外施恩。

  方慕平不理他,沈聲下令道:“聲弟,摘下桃杌的烏紗帽,除去他的官職,押著他和我們一起上山陽縣,然後,飛鴿傳書回府通知大人,最後,發函給涿州太守,借提人犯賽盧醫,押至山陽縣並案審理。”

  衣劍聲連接摑了桃杌好幾巴掌,揪了他前去辦理。

  綾甄欽佩極了,讚美道:“有條不紊,方公子真不愧是兩淮廉訪使的手下大將。”

  方慕平惆悵地說道:“沒想到大人唯一的女兒竇娥,竟然落得這種下場,我真不知該怎麽跟他說才是。”

  綾甄也是感傷,“命運多舛,造化弄人,唉!”

  **************

  “事成之後,功德圓滿,你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綾甄坐在石椅上,出神地望著天上缺了一角的上弦月,想著文判官的話。

  “有心事?”衣劍聲如鬼魅似的身影從梅樹叢後燙出來。

  “裝鬼嚇人嗎?”她輕嗔薄怒,不太高興思緒被人打斷。

  衣劍聲別的椅子不坐,就要綾甄的那一張,她只好讓出半個石椅,誰知他一屁股坐下後,將她抱在大腿上,心甘情願當坐墊。

  她問道:“竇大人那邊你聯絡得怎麽樣了?”

  衣劍聲回答說:“大人知道桃杌當年幹的好事後,已和涿州太守一起押著賽盧醫趕赴楚州,數日後就會到目的地。”

  “那我們明早也該啓程前往山陽縣了。”送佛送上天,綾甄想親眼看竇天章重審此案,爲竇娥平反莫須有的重罪酷冤。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摟著她,衣劍聲好生憂慮。她的身軀爲何這麽冰冷?即使穿的衣物十分保暖,又披著他的白狐裘,她體溫還是一直往下掉,整個人好像一點一滴在凝固。

  “你叫輛轎子給我坐,好不好?想到騎馬,我全身骨頭都散了。”她央求道。

  衣劍聲不甚樂意,卻又捨不得她受苦,過了好半晌才說:“好吧!”

  綾甄依偎在他懷中,詠歎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桃杌雖然人格卑劣,品味卻不低,這梅花種得比‘東籬苑’的梅花有精神得多。”

  相當不屑地哼了一聲,他說道:“誰有閒工夫整理花草樹木?又不是整天吃飯沒正經事好做。”

  綾甄反問道:“你顧伯伯不是栽了一堆菊花嗎?你連他都罵上了。”

  衣劍聲一時詞窮,乾脆不講道理,“菊花是君子花,象徵顧伯伯高潔的人格,跟梅花不可同日而語。”

  她若有所思地說道:“顧伯伯對你恩同再造,你千萬要爲他珍重生命。”

  他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他摟緊懷中的人兒,笑著說:“這件事辦完後,我帶你回去見顧伯伯。”

  綾甄隨口搪塞道:“我偏愛梅花,‘觀語堂’種的都是菊花,我不喜歡。”

  衣劍聲大大不以爲然,“梅花俗氣。”

  她駁斥道:“古人梅妻鶴子,何等風雅!梅花怎麽會俗氣?”

  不改初衷,他說道:“梅妻鶴子本來就無聊,我不要娶梅花,梅花精也不要,我只要墨痕。”

  綾甄察覺出貼身肉墊的變化,忙說道:“明天還要趕路,你不要又想……”

  衣劍聲封住她的唇,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抱她走進房內屬於情人的一方天地……

  **************

  在轎中的綾甄,癡癡望著馬背上的衣劍聲。今天早上,她吐了一盆子的黑血,神不知鬼不覺地倒進溝裏,她瞞住他不讓他知曉。

  當他們到達楚州山陽縣時,竇天章一行人尚未趕到,等到竇天章和涿州太守押著賽盧醫抵達山陽縣時,已是綾甄掉到古代後的第七日。

  風塵僕僕的竇天章看到桃杌,目欲噴火,雙眼佈滿血絲。若非衆人拉住,他早就撲上去將桃杌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賽盧醫在路上已招出實情,坦誠他因爲還不出欠蔡婆婆的二十兩銀子,預藏繩索準備勒死債主,卻被張驢兒撞見,攻敗垂成。

  事後,張驢兒以勒死蔡婆婆一事做要脅,向賽盧醫索討砒霜,加在羊肚湯裏的霜毒,就是他提供的。

  賽盧醫生怕被張驢兒牽連,決定運離家鄉逃到涿州去,哪知他惡性不改,在涿州不思洗心革面,竟又爲了貪胡寡婦的一百兩銀子,重做馮婦。竇天章裁示將他發放煙障地區,永遠充軍。

  被新任楚州太守緝捕到案的張驢兒,供出當年原本要害的人是蔡婆婆,誰知打擊錯誤,糊裡糊塗地藥死了自己的老子,殺害直系血親尊親屬,罪加一等。

  又,張驢兒在公堂上作僞證,誤導桃杌定竇娥死罪,身上背負了兩條人命,竇天章裁示將他淩遲處死,行刑不得少於一百二十刀。

  至於那胡亂判案的桃杌,竇天章將他仗責一百,永不敘用。蔡婆婆接至涿州竇府,安享天年,最後把竇娥藥殺公公的罪名改正明白。

  在楚州太守的陪同下,竇天章一干人等來到竇娥埋骨處的亂葬岡。楚州太守奉上鮮果祭品,帶領衆人上香禱祝。

  說時遲、那時快,陰沈沈的天空中雷電交加,豆大的雨點不斷灑落下來。竇娥慘蒙不白之冤,死前發下楚州大旱三年的毒誓,隨著她沈冤得雪,煙消雲散,楚州歷時三年的枯旱,終於畫下句點。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生之悲,莫過於此,竇天章忍不住的淚水滾滾而下,泣道:“女兒生時我沒有撫養她,至死也救不了她的命。明鏡高懸,又有何用?”從懷中取出聖上新賜的寶鏡一面,他用力一擲,無巧不巧地落到綾甄面前。

  文判官在鏡子中招手,綾甄正待邁步,一腔情愫卻使她裹足不前。劍聲呢?她想再看他一眼。

  “還不回來!”大喝一聲,文判官從鏡子中伸出手來拉了她的魂魄一把。

  身不由己的綾甄含淚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身子,她甚至沒有機會和衣劍聲說再見。

  綾甄的魂魄甫出竅,墨痕的身軀立刻倒下去,嘴角淌下黑血,結束了歡少愁多的一生。衆人齊聲驚呼,聲音中帶著惶懼。方慕平雖然已有心理準備,目睹慘禍奇變,還是叫得比誰都響亮。

  “墨痕!”衣劍聲沖到墨痕屍身旁邊,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突發的事實。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內,傾心相愛之人撒手而逝,付出一切的深情愛戀,轉眼成空。別說他本來就是至情至性之人,就算是冷心冷面之徒,必也受不了這種打擊。

  就算他悲淚灑盡,喉頭哭裂,也喚不回她的笑顔。衣劍聲抱起她,狂奔而去。對於竇天章的喝止聲,聽若罔聞。方慕平怕他矢志殉情,趕忙追了上去。

  綾甄蒙住雙眼、捂住耳朵,她不敢看,也不敢聽。

  文判官看小倆口那麽悲痛,心下也是不忍。若不是綾甄掉到古代,需要藉由溫涼青玉系住魂魄,他絕對不會安排兩人在時空錯置的情況下見面。

  月老的姻緣薄上,判詞寫得明明白白,“情緣深種,一旦相見,勢必傾心。”唉!會這麽安排,也是情非得己。

  一名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向綾甄盈盈拜倒。

  “你辛苦了七日,受她一拜也是應該的。”文判官微笑解釋。

  綾甄問道:“你是竇娥?”

  白衣女子微笑頷首,她特別前來拜謝綾甄爲洗刷她的冤屈所作的努力。

  想到竇娥和生父悠悠生死別經年,又蒙飛來橫禍,身首異處,比起她超級慘的遭遇,自己已是身在福中,哪還能抱怨?

  文判官對竇娥說道:“這下你可以安心去投胎了吧?”

  竇娥點點頭,含笑離開。

  文判官帶著綾甄騰雲駕霧般地飛離亂葬岡,頃刻間衆人的身影消逝得無影無蹤。

  端來一杯藥汁,文判官對綾甄說道:“喝下去吧!忘了這七日的遭遇,你還有好幾十年的日子要過呢!”

  綾甄接過藥汁,端到唇邊一飲而盡。沒錯,她是懦弱,沒辦法活著思念劍聲幾十年,那還不如一刀捅死她爽快些。孟婆湯入口,綾甄的意識逐漸模糊。再見了,我走了,劍聲,你保重啊……

  誰……她剛剛叫的是誰……綾甄發現她的思緒斷裂不連貫,上一秒所想的事情,下一秒全都忘了。

  七日來的遭遇,一點一滴從綾甄的腦海中洗去,仿佛是隨風飄逝的幻想,迷迷茫茫不著一絲邊際,輕輕地、嫋嫋地高旋、翻飛,由混沌而灰暗,由灰暗而漆黑,直到所有的人、事、物都不復記憶爲止……

  “綾甄,你醒來了,老天爺保佑,你總算平安無事。”綾甄一張開眼睛,就看到語眉涕淚縱橫的臉龐。“語眉,你怎麽在這裏?”

  她看看四周,怎麽這麽多人?語眉、奶奶、仙叔公,怎麽連媽媽也來了?綾甄太驚訝了,她有多久沒見過媽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綾丫頭,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薛奶奶推開衆人,問著孫女。

  “奶奶,您怎麽了?我不是才剛和劍塵來拜拜嗎?哪有什麽不舒服?你們的臉色怎麽都這麽怪?”綾甄愈看愈覺得不對。

  衆人面面相覷,看來綾甄不曉得她昏迷了七天七夜,記憶還停留在七日前她回來廟裏拜拜的那一天。

  關劍塵示意衆人先暫且不回答,扶綾甄坐起來,說道:“我們回家吧。”

  她看著他,皺眉問:“劍塵,你什麽時候跑去剪頭髮了?”

  語眉趴在福叔肩頭,哇哇大哭道:“綾甄,大哥哪有去剪頭髮?他一直是這個髮型。”綾甄昏了七天後,腦子壞掉了!

  對啊!劍塵沒變,變的是她的記憶,她把另一個影像跟劍塵重疊,那個人跟他很像,只是蓄著長髮、穿著褂子,曾經對他很凶,還把她的手弄傷。

  綾甄看了她的右手一眼,沒事啊!她昏頭了嗎?

  痛苦的捏著頭,綾甄試圖把腦中破碎的記憶拼湊起來。那人很重要,她不能對不起他,一定要想起他是誰才行!

  薛奶奶示意關劍塵抱起綾甄,決定先回家再說。綾甄的狀況不太好,大夥沒心情拜拜,只剩下仙叔公不忘給神明上香,感謝神明讓綾甄平安歸來。

尾聲

  黑暗中,一個威嚴的聲音問道:“你讓她喝了幾碗孟婆湯?”

  另一個惶恐的聲音回答道:“一碗……碗而已。”

  “你不會多給她一碗嗎?沒徹底忘乾淨,綾丫頭日後豈不爲腦中殘存的記憶所苦?你怎麽辦事的!”

  城隍爺發火了,香爐火旺,所有的香腳燒得一根不剩。他差綾丫頭出個小工,該賞她一點好處才是,怎麽還能害她精神耗弱?

  “可是再多一喝的話,她會連這輩子的記憶都忘光呀!這樣她就變成……嬰兒了。”不敢說出白癡兩字,文判官只好用嬰兒代替。

  “也罷!小倆口今世會結成夫妻吧!”事已至此,不罷了能怎麽辦?

  “可不是嗎?老爺子沒看到兩人之間的紅線嗎?他們會恩愛到老,幸福美滿。因爲綾丫頭成功地替人昭雪沈冤,提前結束上天處罰楚州的三年的枯旱,活人無數、功德無量,不但她與生俱來的災盡數消除,連那男子的運勢也變好了。”“男子先祖犯下錯殺孕婦、一屍兩命的罪行,從此一筆勾銷。他家一旦生下男孩子,父母就得雙雙殞命,孩子交由外人收養的詛咒不攻自破,這也算一種收穫吧!”

  可不是嗎?剪斷了前世的情緣,這輩子的愛情,正在向你招手呢!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了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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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PTT的眉批,此篇小說很軟。
沒有血腥沒有暴力,雖有靈異神鬼,卻等同言情。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這篇的,畢竟沉冤昭雪的情節,不管看幾次都讓人覺得大快人心啊!

[ 本文最後由 藍琉璃 於 07-10-31 07:54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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