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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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一 輕殘雪(1) 回目調寄瑞龍吟  




清康熙九年庚戌正二月某日,雲南省昆明府商山南麓,正是一片富貴氣象!此處崇閣巍峨,層樓高起,地上小石漫成甬路。順其而進,則見入處立著一個朱描彩繪的白玉牌坊,上書「商山寺」三字。

這商山寺外似尋常,實則寺內舖陳之盛,件件是人所未見之物!屏欄窗牖固為雕鏤鑲嵌,帳幕簾帷亦是藻繪繡綺。忽然琴聲叮咚,錚錚朗朗,自大雄寶殿傳來。

彈琴者是個女子,燭光閃滅之下,映出那彈琴女子傾國芳華。梅綻潤雪,不足比其素;蕙被清霜,不足類其潔;霞映澄塘,不足擬其艷;月射寒江,不足喻其神!女子旁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錦衣少年,也是顧盼神飛、文彩精華。這二人秉絕代丰姿、具希世俊美,實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

這彈琴女子真可稱上傾國傾城,她正是名動一時的陳圓圓!十餘年前,吳三桂引清兵進入山海關,便是為了她的緣故。吳陳兩人之事,其時已在天下鬧得沸沸揚揚,漢人一提起來,總是不忘加上幾句污言穢語!陳圓圓自疚亡明之責,頗覺罪重,不願待在王府,便向吳三桂求一淨室,自此修齋茹素,以求後福……後來越演越烈,終於陳圓圓攜子離開平西王府,同往商山寺長居。

陳圓圓身旁那英秀少年,正是她的獨子吳啟華。論起排行,吳啟華是吳三桂的次子,位份不低,又是陳圓圓所生,應是十分尊貴,但吳三桂對他始終不太搭理,任由陳圓圓帶來商山寺,絲毫也未加阻止。

只見陳圓圓撫琴揚弦,曲調便生悠意,湱然山濤、幽然谷應,絕無競柔媚態,令聽者不禁遺世獨立之想……忽然殿上長窗推開,緊接著嗤嗤嗤嗤四聲過去!一陣暗器風響,殿上燭火立被打滅!同時一個黑衣少年撲了進來。

事發倉卒,吳啟華事前絕無防備,只見那黑衣少年長劍「刷」的一刺,吳啟華腿上微痛,已被刺了一劍!他心知事起非常,眼前一片黑暗,反倒更是沉著!背脊仰倒,向後一個翻轉,順勢躲開之後追擊的數劍。

燭火熄滅之後,滿殿都是黑漆漆的,那黑衣少年本是憑著記憶攻擊,哪知接連幾劍都刺了空,不禁一怔。吳啟華趁著這個空隙,揮起瑤琴擊了過去!那少年聽得耳畔生風,知道有人來襲,長劍微抖,立時刺了過去!這一劍勢狠力沉,卻聽「喀」的一聲,劍上不知中了什麼東西,劍刃深入其內,急切中竟然拔不出來。

那少年驚異之下,急忙使力回奪!吳啟華乘勢放手,將瑤琴重重砸了過去!那少年耳聽勁風撲至,只得撒手放劍,俯身自琴下急竄而過。這一下招數雖快,吳啟華卻早已料到,右拳早已候在那裡!那黑衣少年正如自投羅網,「砰」的一聲,吳啟華一拳打在對方頭上!也是無巧不巧,這一拳恰巧打在腦門要害,那少年哼也沒哼一聲,暈了過去。

吳啟華幌亮燭火,轉頭去瞧母親。只見她臉色鎮定,吳啟華仍是十分擔心,問道:「娘,妳沒受了驚嚇吧?」陳圓圓嘆了一口氣,說道:「還好,反正也沒傷著了,你也沒什麼重大傷處,就放了這人吧!」

吳啟華點點頭,忽然又道:「不知這次的刺客又是什麼來頭,兒子倒想知道,我先留著他,查出個來歷再說。」陳圓圓微笑道:「可別難為了人,這人雖胡作妄為,卻也是一番忠義之心。」吳啟華道:「胡總兵在外面駐了三千兵馬,這漢子還能夠闖進商山寺來,也算是挺有本事!兒子不會失了禮數的,娘儘可放心。」

他頓了一頓,冷笑道:「再者,拷打折磨,這種硬骨頭也是嘴硬。」陳圓圓問道:「那你打算從何查起?」吳啟華嘿嘿一笑,說道:「總會有同夥來救人的,屆時就瞧我的手段。」

隔日,商山寺並無動靜。第二夜上,寺裡來了個蒙著臉面的不速之客,那蒙面人經過一日的觀察後,鎖定了寺中的一個秘密房間!趁著夜深人靜,悄悄的混了進去。

那蒙面人四下打量,裡頭黑沉沉的,朦朧中只見角落處綁著一人。那蒙面人低聲道:「少傑,我來救你啦!」忽然間右足踏了個空!他心知不妙,明白地上設著陷阱,立即左足反踏,向上躍起相避!突然手腳上同時一緊,已被鐵鍊緊緊綁住,那上面竟也安了埋伏。

角落那人見將來人制住了,不禁哈哈大笑,隨即擺出一副輕蔑的臉孔,說道:「誰救誰呀?」站了起來,繩索落在地上,原來全是虛綁!這人竟是吳啟華!

吳啟華將燭火點得亮了,轉身過去,挑眉問道:「你瞧我是誰?」蒙面人知道中了詭計,大是驚怒交集!吳啟華見對方臉上蒙著布,冷笑道:「沒面目見人嗎?蒙著臉做什麼?」過去揭下蒙面人臉上布幕。那蒙面人怒氣迸發,卻是無可與抗!吳啟華微一打量,只見眼前之人容顏娟秀,竟是個秀麗少女。

吳啟華嘻的一笑,道:「原來是個女人?難怪了,一點都不濟事!」那少女聽他語含譏諷,心中益發怒了!吳啟華道:「妳別不服氣!我問你,先前那刺客跟妳是一夥,對不對?我聽妳叫他……什麼傑來著……」那少女閉口不言。吳啟華「哼」的一聲,道:「妳再嘴硬不認,逼得我使下三濫的手段來問話,那就是妳自己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嘖嘖嘖,妳這臉蛋,可美的緊呀!」

那少女見他一步步靠近,大聲道:「你再過來,我就死給你看!」說著頭偏了下去!吳啟華見她這樣子倒像是咬舌,他只是對刺客的來歷好奇,卻沒有逼供拷打的意思。這下失了他的本心,忙解了鐵鍊,將那少女放下地來。他正要相救,忽然頸中一涼,被那少女一劍橫過!原來她竟也在裝假,然後出其不意的偷襲!這一劍刺得著實不淺,吳啟華鮮血流出,頸骨上立時現出深深血痕!

吳啟華伸手按住傷口,大量失血之下,漸漸便頭昏起來,閉著眼睛昏倒在地。這時「叮」的一聲,不知什麼物事掉在地上。那少女本待補上一劍,瞥眼間見吳啟華俊美如玉,不知怎麼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絲猶豫,這劍便砍不下手了!她心道:「先去找少傑,那才是要緊事!」

這少女姓林名曉雪,是天地會中玄水堂香主林永超的獨生愛女。先前那少年刺客則是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的小兒子,名叫陳少傑。兩人闖進戒備森嚴的商山寺裡,顯然是有所為而來。

原來天地會素以反清復明為職志,如此一來,必得拉攏諸多武林同道。陳永華一直將眼光放在白蓮教上,這白蓮教聲勢極盛,千百年來從未見衰。陳永華與教裏一位朱姓壇主相談,那朱姓壇主卻認為掌控武將,更為有利!吳三桂兵權在握,正是一顆絕好的棋子!若能制其弱點,則可使之成為一柄殺人之刀!一旦吳三桂和清廷鬥的兩敗俱傷了,反清復明,自然更易成功!

陳永華深以為然,於是命林永超去安排就中事宜,計畫擒了陳圓圓,用以挾持吳三桂。這件秘事讓林曉雪偶然聽聞,她少年喜事,便出言攛掇著陳少傑同去。

暗夜之中,陳少傑混入寺內,林曉雪在外望風,但直到約定的時辰過了,陳少傑還是沒消息!林曉雪知道陳少傑失了手,急欲相救,萬沒想到自己竟也被吳啟華擒在手裡!雖然情急智生,使詐脫了困境,但她此時卻陷入徬徨,陳少傑不知被帶去了哪裡,她自己卻又不敢亂找,只怕被人撞見了!

林曉雪一中陷阱,膽氣頓挫,只當商山寺裡處處危險,哪敢再有異動?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低下頭,向地上的吳啟華瞧了一眼,痛恨之外,倒也隱隱佩服這小漢奸行事的聰明。她心底明白,關鍵在吳啟華身上,心道:「不救他,便也找不到少傑,這是權宜之計,之後再將他千刀萬剮便了!」

林曉雪這麼一想,便伸手將吳啟華扶起,拿出金創藥,替他敷了傷口,暫時止住流血。兩人肌膚相觸之際,林曉雪心中微感異樣,臉上不自禁一紅!幸喜吳啟華閉著雙目也沒見到。

隔了一會,吳啟華慢慢睜開眼來,眼光茫然的盯著林曉雪,奇道:「妳……為什麼……救我?」林曉雪不答,頭一低,見他上身全是鮮血!心下有些歉然,有些不忍,她取過繃帶,將吳啟華創口牢牢縛緊了,而後輕輕扶他臥倒。吳啟華失血甚多,只感全身無力,沒多久便沉沉睡下。

林曉雪知是金創藥發揮藥效,也不擔心。這時她眼光一斜,注意到地上兩條五色蝴蝶鸞絛,繫著一塊暖玉。林曉雪好生奇怪,過去將玉拾起,托在掌上。只見那玉瑩然生光,燦若明霞,正面兩邊雕成鳳凰之形,各以五色花紋纏護,珠穿寶鏤,明潤異常。翻過一看,背面以金絲嵌著「長相思」三字,字作楷體,也是鐵畫銀鉤,迥非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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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一 輕殘雪(2) 回目調寄瑞龍吟



林曉雪見玉佩如此珍貴,料來必是吳啟華隨身之物。偶然間眼光一瞬,竟發現玉佩鸞絛斷成兩截!她微一沉吟,知道是剛才那一劍劃破的,幸喜沒砍到玉上。她轉頭一望吳啟華,見他睡的極熟,但臉色十分蒼白。林曉雪不自禁的有些擔心,隨即她心底一個警惕的聲音響了起來,但之後她又忍不住向吳啟華瞧了瞧。

只見他雖然白著一張臉,卻越發昳麗動人!加之吳啟華身著錦服,襯出富貴風流之氣,自是更加出眾!林曉雪凝視他片刻,竟然瞧的發怔,她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等俊雅瀟灑的人才!

忽然吳啟華皺眉呻吟,表情顯得很是痛苦!林曉雪忍不住伸手過去,在他額上輕輕撫慰,吳啟華皺著的眉頭便慢慢舒展了,林曉雪不禁微笑……突然吳啟華兩道清淚從緊閉的雙眼中慢慢滲了出來,林曉雪呆了一呆,立時百念驟起,呆了片刻,將手自吳啟華額上輕輕拿開,心中亂的什麼似的……

這一晚林曉雪思若潮湧,說什麼也不得安穩……

隔了良久,漸漸天大亮了。吳啟華迷迷糊糊的睡了大半夜,傷勢雖未痊癒,精神卻好了許多。他睜開雙眼,醒了過來。轉頭間見到林曉雪坐在身旁,心中一奇,隨即不住冷笑!林曉雪見吳啟華嘴唇尚自發白,知道他傷後失力,從懷中摸出刀傷藥,遞了過去。

吳啟華毫不躊躇,接過便吞了下去!林曉雪見他這等不設防,吃驚之餘,倒也有些喜歡。卻聽吳啟華冷笑道:「我知道妳不會真殺我,為的是妳朋友還在我手裡,哼!」

林曉雪聽了這句話,十分著惱!吳啟華冷笑道:「妳砍了我一劍,又把我治了轉來,好,咱們就此抵消,妳跟我來!」帶著林曉雪來到囚居陳少傑的小房,解開陳少傑的綁縛。轉頭對著林曉雪,冷然道:「我也不想再查妳們的來歷,反正左右都是這一回事!妳帶著妳朋友走吧,以後別再讓我見著妳,要是膽敢再來冒犯我母親,我絕不相饒!」

林曉雪怒道:「誰會再來?你小漢奸滿口胡言亂語!」吳啟華眼中閃過一絲怒色,冷冷的道:「那妳現在就走啊,我又沒留著妳。」林曉雪怒極,拉著陳少傑的手,拔足便欲離開!

她正要推開房門,心裏忽然生出一絲猶豫,斜眼向吳啟華一瞥,卻見他俊俏的側臉上毫無反應,渾不以自己離去為意!她禁不住怒火大熾,身形一閃,橫過劍柄,在吳啟華啞穴上重重一砸!跟著她劍柄向上輕顫,又閉住了吳啟華腦後的「風府」穴。

陳少傑愕然道:「曉雪姐,妳這樣不大好吧?他放了我們,也沒怎麼留難,我們倒反過臉來相害,這……這……」林曉雪道:「咱們這次一鬧,只怕商山寺防備更加緊了!少傑,以後若再想抓陳圓圓到手,恐怕要大費躊躇……眼前這小子是吳三桂的次子,總也有些份量,帶了他回去,也多少能牽制吳三桂一點兒。」陳少傑心想這話沒錯,心裏雖不踏實,可也不便違拗!於是,他將吳啟華扛在肩頭,從寺後隱密處翻牆而出!舉寺內外,竟然無一人發現!

這次天地會密謀甚是慎重,事前曾詳察過周遭環境。而吳三桂多疑善妒,雖在商山寺外駐兵保護,卻令兵將一律離的遠遠的,保護的實質效果打了個折扣,導致了商山寺外重內輕的局面!吳啟華又過度自信,不提防,竟遭了林曉雪的暗算!這種種機緣一湊合,使得林曉雪順利得計,也實在是出人意表了。

陳林二人挾著吳啟華到了昆明城郊。那裡正聚著百餘名天地會的會眾,諸人見了她,都是十分欣喜。這時人群排開,林永超走了過來,臉上微現不悅之意,責備林曉雪道:「這幾天跑去哪裡啦?」

林曉雪低頭道:「爹,我去了商山寺一趟,把吳三桂的兒子抓了回來。」說著向吳啟華指了一指。林永超驚道:「妳這妮子亂七八糟!抓這小漢奸回來做什麼?」林曉雪道:「也沒什麼差,一樣都可以拿來作人質。」

旁邊一個腰懸長劍的青年說道:「曉雪這話也有道理,林香主,你就依了她罷。」這青年面目與陳少傑依稀相似,乃是他兄長陳少英。

陳氏兄弟的父親便是天地會總舵主,因此兄弟倆地位甚高!既然陳少英這麼說了,林永超也就不便再發怒。

林曉雪見父親臉色和緩了,她一顆心也就跟著放下大半!嘴角邊露出微笑。陳少英眼光一直停在她臉上,這時走了過來,拉住了林曉雪的手,笑嘻嘻的道:「好在曉雪妳沒事,我可擔心死了!」

林永超見陳少英十分體惜林曉雪,喜得不住微笑!眼角瞥處,忽見吳啟華「哼」了一聲!神態十分冷峭,竟是毫無懼怕之色!林永超心下不由得一怔,解了吳啟華啞穴,喝道:「你有什麼要說的?」

吳啟華冷笑一聲,卻不答他的問話,向陳少英道:「你和這位曉雪姑娘,可有什麼關係沒有?」陳少英眼光向他一掃,罵道:「我兩個是未婚夫妻,這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來問?」

吳啟華冷笑道:「大大的相干!我說你啊,難道一點也不奇怪,你這位未婚妻子,到底在這三天裏做了什麼?」他停了一停,又道:「你想,她要是得手了,怎麼不儘早離開商山寺呢?那可是險地呀!幹麼耗上這麼久?再說了,她武功也不怎樣,倒能夠在商山寺裡待上三天,你當真不奇怪?」

陳少英一聽此言,處處都疑心起來,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吳啟華眉毛挑動,冷笑道:「沒什麼意思!不過,你要知道,我是挺照顧你的曉雪的,你瞧瞧她身上,可損了一塊皮肉沒有?沒想到床上鴛鴦不久長,你的曉雪,還是沒把我這段露水姻緣放在心上……」

陳少英越聽,臉上神色越是不對!又恨又妒,怒容大盛!他再也聽不下去,猛地裡拔劍出鞘,「颼」的一劍,疾往吳啟華咽喉刺去!

忽然後面一柄劍疾伸過來!只聽嗆啷聲響,雙劍相交,硬生生將陳少英長劍震了出去!一個白衣青年從旁竄上,搶在吳啟華身前,喝道:「陳兄且慢,莫上了這小子當!」

陳少英凝目瞧去,只見眼前之人面目陌生,正在奇怪,只聽林永超說道:「少英,這位是白蓮教的朱妙辰朱副壇主,你兩個多親近親近。」

陳少英心中一驚,他知白蓮教人才濟濟!從宋朝茅子元創立此教以來,朝代雖所更替,白蓮教卻一直獨領風騷!撇開教下十數萬教眾不說,光是廬山善法堂裏,那普覺道妙四大壇主,任哪一個都是聲施天下的當世之雄!

白蓮教歷朝禁而弗絕!諸會道門如一字教、大乘教、龍華教、真空教、一貫道、天地三陽會、無為教、羅教、涅槃教、混元教、天理教……等等,都是白蓮教的分系衍變!近年以來,白蓮教又和青幫交好,勢力益張,十餘省內皆其所布!

天地會雖然興盛,終究是新興幫派,範圍只限於沿海數省,自然難與白蓮教相比。陳少英向來目無餘子,但聽到「白蓮教」三字,也不得不上前見禮。林永超招手命林曉雪過來,說道:「見過了朱副壇主。」林曉雪盈盈一禮,陳少傑也來廝見。

那白衣青年朱妙辰謙了幾聲,轉頭向陳少英說道:「陳兄,剛才你忒也莽撞了!這姓吳的小漢奸是一心求死,所以,他才故意挑撥離間!就是要激得你氣憤,好出手殺了他!」說著,向吳啟華指了一指。

陳少英恍然大悟,怒道:「好個鬼精靈的漢奸,哼!我偏不給他個爽快,教他多吃些零碎苦頭!」朱妙辰道:「陳兄要怎麼處置這小子,悉隨尊意,只是不能殺!否則林姑娘固然白忙一場,也遂了這小漢奸的心意。」

陳少英嘿嘿冷笑,探手在腰間一抖,手中已多了條晶光閃亮的軟鞭。他瞪著吳啟華英俊秀美的臉孔,他心裏一把無名火猛然竄起!「拍」的一聲,吳啟華臉頰上著了一記耳光!

陳少英存心要吳啟華在林曉雪眼前受辱,俯身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便往吳啟華嘴裏直送!跟著「刷」的一鞭,擊在吳啟華臉上!這一鞭落手好重,只打得吳啟華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

吳啟華穴道被點,連閃躲也是不能!陳少英心中怒極,鐵青著臉又是刷刷數鞭!吳啟華被打得皮開肉綻,跟著肚子上一陣劇痛!又被陳少英重重踢了幾腳。

陳少傑見陳少英越打越是性發,連忙勸阻。陳少英向吳啟華狠狠瞪了一眼,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這才作罷。

陳少傑撕下長袍下擺,將吳啟華傷口包了,又幫著取出口中穢物,因見吳啟華衣上一片血跡,便另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
彼時林永超正和朱妙辰商議此後行止。當夜,眾人沿金沙江北上。數日後入了西藏地界,一路並未遇到吳三桂所部兵卒!陳少英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作踐吳啟華的心思卻轉而更盛!幾次鬧得凶了,都是陳少傑看不過而出面制止。

西藏處處深山巨谷。時當寒冬,大雪紛飛,深達數尺!烈烈冰風自衣領裏鑽進吳啟華的脖子裏,吳啟華瑟縮一下,背脊上寒氣直竄下來!他足膚早已皸裂,四肢僵硬,但覺顛躓蹣跚,難以舉步!窮冬寒冷,一切景物皆成銀光世界,一片白無涯際,更添冷幽岑寂之美。吳啟華每每瞥眼見到林曉雪,一方面深恨她冷酷無情,一方面卻又愈發忘不了她!更覺涼氣透骨,冷人心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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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一 輕殘雪(3) 回目調寄瑞龍吟




二十餘日後,一干人已至江西九江。這一日天色已黑,眾人行至甘棠湖畔,用乾草在地下鋪了,找了些枯枝落葉生火,就地歇息。陳少傑過去解開吳啟華的綁縛,將乾糧遞給了他,待吳啟華吃完,又重新將他縛住,回身到眾人身邊。這時,林曉雪眼光斜向,往吳啟華方向溜了一轉,立即快速收回。

朱妙辰坐著沉思,忽然轉頭問林永超道:「林香主,貴會陳總舵主多半趕不上廬山一行吧?」林永超不明其意所指。朱妙辰見林永超神色茫然,重複了一次,又說:「嗯,陳總舵主此刻尚在皖中,我想他數日之內,就算是日夜兼程,恐怕也到不了廬山吧?」

林永超「哦」了一聲,嘆道:「那也是沒有法子,黃河水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總舵主見百姓怨望,說這於反清大有裨助!所以,才在安徽耽擱一陣,想來很快便到。」

朱妙辰沉吟半晌,皺眉不再說話。林永超道:「天也晚啦,大家都休息罷。」分派了守夜人手,取過氈被蓋在身上睡倒。漸漸月至中天,只聽鼾聲隱隱,眾人一個個都進了夢鄉。

一路以來,林曉雪對吳啟華都是冷冷的不理,陳少英也就漸漸放心,相信林吳二人並無情弊。是夜由林曉雪守下半夜,她眼光不住移動,停在吳啟華臉上。吳啟華冷冷的凝視著她,臉上神色先見憤慨,之後牙齒一咬,反而露出一種漫不在乎的神采。

林曉雪定定的望著吳啟華的臉龐,將他的模樣全都看在眼裏,四目交投,林曉雪嘆了口氣,走了過去,低聲道:「我知道你恨我……」

吳啟華搶著道:「誰恨妳了?妳也配?哼!我還道妳怎麼好心救我呢,原來全是假情作偽!我一時不察,竟然落入妳的美人計裡!好啊,妳要殺要剮、要打要辱,盡可隨妳的便!」林曉雪咬住了下唇,卻不言語……她沉默了片刻,忽地長劍一揮,將吳啟華身上繩索割斷,低聲道:「你走罷,再被我們見到,可就怨不得我了。」

吳啟華不由得一怔,遲遲疑疑的站了起來,實難相信眼前情景是真!他還在欲言又止,林曉雪忽然伸手懷間,取出他的那塊暖玉,低聲道:「之前不小心割壞了這絡子,我把它縫好了,還給你。」吳啟華又驚又喜,他對這玉佩實是寶愛異常。林曉雪將玉佩塞在他手中,低聲說道:「你快走吧!」

當林曉雪的手指輕輕觸到吳啟華的掌心,她感覺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惆悵了,她凝望著吳啟華轉身欲去的背影,不捨之情更加難忍,只是咬著嘴唇,強自不作聲。

忽然吳啟華回過頭來,將林曉雪渾身掠了一眼,林曉雪再也忍耐不住,縱體入懷,伸手挽住吳啟華項頸,抬頭往他唇上吻去!

吳啟華生平第一次與人接吻,驚得呆了!林曉雪隨即回覆理智,退後一步,低聲道:「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想再看到你了!你走吧!」吳啟華心中傷感,低低的道:「我會記得妳的。保重!」又向她望了一眼,嘆了口氣,在長草中轉身去了。

林曉雪看著他淡淡的影子在那長長的黑夜中消失而去的一瞬,輕嘆一聲,第一次感覺到患得患失這種心情的深切顯明了……

溶溶月色之下,忽然朱妙辰翻了個身,睡意消了大半!他睜眼一看,竟不見了吳啟華!立時一驚而起,大聲叫道:「大家快醒醒,小漢奸跑啦!」天地會諸人被朱妙辰這一嚷,立時從睡夢中驚醒!林永超定一定神,躍上高處瞭望!淡淡星光之下,只見甘棠湖上漁舟點點,此外不見什麼惹眼之物!氣得他口中咒罵,躍了下來,喝問:「究竟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怎麼這賊子竟能無聲無息的逃走?」

林曉雪走了上來,道:「我合一忽眼就不見影了,也不知走了多久。」陳少英兩道懷疑猜忌的眼光射在她臉上,「哼」了一聲!拔出了長劍,和林永超等人在長草叢中拍打砍削,均無所獲。

吳啟華走了幾步,越來越是戀戀難捨,不覺便站在草叢中發呆。忽聽嘈雜聲響,諸人一路找將過來!他大吃一驚,忙縮身不敢稍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劍從他身旁掠過!吳啟華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在這草叢裏終究不能久藏,正沒做理會處,瞥眼間見到右首一條小河,河岸旁泊著一只小舟。

吳啟華大喜過望,當下極輕極輕的跨出右腳,唯恐發出了一絲半點的聲響。他緩緩跨上小舟,「格格」一聲,吳啟華心中突的一跳,幸喜林永超等人並沒發覺。他趕忙解開纜繩,扳動短槳,慢慢划了出去。

河水波流瀅折,輕舟隨流東西,但見一片茫茫水色!原來那小舟順著水勢,轉入了一片大湖之中。清霜凝露、白月揚輝,湖中水月流光與天一色,船外微風吹動蒲葵,發出細微的蕭蕭聲響……吳啟華心中大定,仰望天上繁星點點,二十幾日之苦,一時盡除!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合眼睡了……

醒來時天已微明,他向四面一望,只見湖面上波光粼粼,一片煙波浩淼,綠水盈乎陂岸,岸邊荷柳婆娑,樓台亭榭掩映其間。忽然湖上飄來一陣琴聲,偶然幾句吹到耳內,甚是悠揚清切。

吳啟華順著琴聲划出里許,轉過一個彎,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吳啟華繫了船,踱過橋去,便見一所水石庭台,門前有額,題著「煙水亭」三字。裏面坐著一個白衣儒士。那儒士面前置著小几,几上放著一具瑤琴。

那儒士見有人進來,琴聲便即停了。他抬起頭來,打量一下吳啟華,不禁十分驚訝,點頭笑道::「古人云:『最難風雨故人來。』今日不風不雨,偶遇故人之子,得能相以敘誼,沈覺思至感歡忭。」吳啟華大感愕然,不知所對,也想不起曾在那裡見過這儒生。

那儒士擺手請吳啟華坐下,說道:「家學淵源,想來公子琴藝必精,便請彈奏一曲,以開在下眼界。」吳啟華推辭不過,只得接琴而坐,左手按弦,右手彈了起來。

那儒士見吳啟華吟、猱、綽、注、撞、走、飛、推等手法皆十分講究,九徽五弦聲聲動情,不禁大生讚賞之意,連連點頭。

琴音不停,吳啟華這一曲彈的是「金風吹玉」,曲中卻無崋貴之氣,且琴聲悲怨。那儒士默默相賞,隨心想向,曾經楊柳風前,有所遇之處,有所思之人,而今杳然不見……禁不住淒涼寂寞之意。

吳啟華空有滿腔的情感,卻找不到何所歸托的地方,此刻全都宣洩在琴聲之中!音韻高亢,可裂金石!那儒士見吳啟華右指控弦,漸漸意先乎音,不禁搖了搖頭,道:「角轉徵太急!恐不能持久。」

果然「崩」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吳啟華臉上一紅,推琴而起,道:「獻醜了。」那儒士微微一笑,接琴調弦,順著剛才的調子又彈了起來,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吳啟華肅坐靜聽,只聽琴聲吐葩含華,情致悱惻,比先前越發淒涼……又有柳絮飛盡、無跡可尋之勢,實是沉惻哀婉之極!

吳啟華心悅誠服,始覺閑雅蘊藉,曲有盡而意無窮……不禁心有所感,驀然有一種深曲要眇,難以為懷的感覺,彷彿置身於清超幽邃的境界。忍不住大讚一聲:「好!」

那儒士笑道:「冒公子太謙了,在下琴藝平平,怎及得上令尊十中之一?」吳啟華張口欲言,那儒士又道:「令尊琴棋詩畫,無一不是冠絕當代……」吳啟華插口道:「閣下誤會了,在下並不姓冒,而我父親也……」一時眉頭緊皺,不知如何回答!想起父親乃是人所共憤的漢奸,暗自羞慚,表情便顯的十分難看。

那儒士大是奇怪,奇道:「這可真是巧了,公子和在下一位舊識頗為相似,簡直便是一模一樣!在下愚昧,便以為你二人有甚血緣牽連,得罪之處,還請勿怪!」又瞧了吳啟華一眼,心中百思不解:「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相像之人?」忽然又想起一事,呵呵一笑,問道:「公子可是姓吳?名諱上啟下華?」

吳啟華大驚失色!那儒士見他神情驚疑不定,更加確定了幾分,笑道:「不只如此,令堂更是名聞天下的陳夫人!」

吳啟華眉頭一皺,大是惴惴不安!不知那儒士有何想法。那儒士望了望吳啟華,眼色中充滿親切和藹之意。吳啟華一呆,眼眶微濕,胸口熱血立時上湧!他一生因父母之故多受輕慢,幾時能有人如此和顏悅色的同他說話?

忽然那儒士伸指在唇上一豎,示意不要作聲!吳啟華一愣,那儒士道:「有人來了。」在琴弦上一劃,發出「丁」的一響,朗聲道:「朱副壇主,你既然到了,怎不進來?」

亭外傳來哈哈笑聲!一人笑道:「沈壇主真好耳力。」移步而入,正是朱妙辰,後面餘人跟著進來,林曉雪也在其中。吳啟華一見到她,不知為何,竟感到心情十分的異樣,登時便有些坐立不安。

朱妙辰向那姓沈的儒士拱了拱手,笑道:「煙水亭內焚香奏琴,沈壇主真好風雅啊!」

白蓮教勢力極大,教內分為普覺道妙四派,入教之人必將本名刪去一字,用以添上該派名稱,以名一觀,便知身屬何派。這姓沈儒士名叫沈覺思,正是白蓮教覺派壇主。

吳啟華一聽朱妙辰如此言語,立時忐忑起來,暗想原來都是一路人!這次勢必難逃性命,平生處境之險,再莫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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