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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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文集】 mena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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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瑕



你我遭遇於夜。

羈絆,好比名罷,卻為日。

你說我的名字叫照瑕。
因為我的膚滑似瑩光,旁人傍我一站,瑜瑕立辨。
我祇怕你那雙瞳神艷日,不經意幽晃,便要使我慚穢赧鄙,終究羞瑕。

你說,可以無懼。
只要我們胸懷坦蕩,便可如同你名一般,春日,則雪分。

你說你的名字,是因照瑕的春日,而生雪分。
我說這是詭辯。你卻笑。

不是詭辯,是誓啊。信諾,是誓啊。
任狂風經年嘯、千百砂礫貪噬,一言不折。

一言不折,還是誓嘛?
你默,又言:那便,盟。

當空焉有雙日?幸我明你秉性,否則定論你狡詐相欺。

非也,你說。手劃陰空,傍日的晦月。你言而旦旦。

日月同空,便成盟。

好罷,你定要虛俇,依你啦。若比作月,又如何照瑕?

你望我,神色若傷。

你怎麼不信我?罷,那便信月吧。

月照,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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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最先進的跳動筆

水畔

水畔  


我盤著雙腿,一如往常坐在堤上,距離恰恰三步開外,秋水奔騰,聲勢隆隆正好溶得下我一介碌碌。





眼望穹廬,想著雲雨;垂目原荒,又盼稻盛。





草木唏嗦,男子偉岸,徐行而傍。





我閉目,片刻問。

「大人……如果刺秦真成了,荊軻還會是個英雄嗎?」





「你說呢?」男人背手昂立,一身擎天傲骨。

「不會。輪不到他。」

「哦?」

「一個殺手的資質,最多只能讓人期待為義犧牲,但,卻不能期待他治平戡亂。他推不到這個果,已是凶險,卻要執意如此,那他的仁義也不過是個虛浮表象。」

我頓了頓,忽覺這本是我提出的問題,竟都是我自言自語起來。

「大人……」略窘輕喚,他只是大掌握了握我肩頭,微笑搖頭,示不在意。





董卓放開手,邁了兩步瀕臨岸堤,默看河水濤滾。我一時心迷,恐他要為水勢吸去,霎時又明白,他是為納百川而來。





「先生想的是社稷大局……





……我還是覺得,他是個英雄。」

我一怔,見董卓神情嚮往,心裡也有個底。

「大人,可是謂那無惘百代千秋、士議史伐,也要堅行不廢的器度?」

董卓笑得甚暢,只覺仰面秋風利冽愁煞,首度開懷。

「知我者,除伯武何人?我道縱使偏磕浮拌,破綻百出,我也能又靠這雙手,靠這裏……」他指指腦袋,指指心臟,「靠這裏,也能彌足,也能勝出。」





笑意在我臉上漾盪開來。

「伯武引頸盼之。」





兩人對望一臉笑盼,隨轉觀千古東流。會心之悅,即刻便足。





仰望你這身霸氣,就是我留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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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防線【上】

皮斯內特部落格五千版慶


─崩塌的防線─

【上】

沒有人會說Carper是個好相處的主管。絕對,不會有人這麼認為。

「Ke……Kevin?Kelvin?算了,那個K什麼的,請幫我把編號QT 10592的卷宗拿過來。」

舉凡轉調到公特課的第二個禮拜,依然不時聽見對方謬稱他的姓氏,縱使偌大的辦公室中,除了那自大的混帳之外,就只剩下一個可憐又可悲的掛彩部屬。Keelson並不認為Carper天生就對社交這方面健忘,事實上,根據觀察,Carper更像是個世家歷史悠久、若非上流至少也身家清白的好人家少爺。如此背景,不應該有這方面的缺憾。

避開因公受傷,仍以三角巾吊在頸上的右臂,奮力從沉重卷宗堆疊成的懸崖峭壁掙扎著以單手並肩挖出該份檔案,他將之一揮,在主管的桌上拍出不小的聲響。
「Keelson,K-e-e-l-s-o-n,Keelson,請記住,我會非常感激!」

「喔──對,Keelson,謝謝。」他的主管只是抬頭漠然掃了他一眼,便迅速將精神投注到該死的QT 10592裡面。

喔──對,沒錯,我該死的一個活人警察比不上那幾具屍骨早已化埃的被害人。Keelson不由得這麼想著,尤其在看過Carper對檔案細節疑點如數家珍之後。


他早就聽說過主管的詭異外號。
儘管不明白主因是什麼,但他壓根不想探問。反正,多麼貼切啊?更何況,想像,能夠提供給他更多編排主管不是的空間。

一個月過去了,他們的關係顯然沒有隨著相處時間拉長而改善,或者,沒有變得更爛已經得謝天謝地。早晨開工時沒有任何回應的招呼、夜臨刻到又一拍兩散,除了工作沒有其餘對話,遑論噓寒問暖的隻字片斷,Keelson不認為單就言語上的禮貌可以抹去Carper態度上霜雪分毫,更何況管屬之間橫亙的西伯利亞嚴冬。他們毫無冤仇,卻彼此接近無視的漠不關心。


直到一場意外。


該日午後,為追查疑點,或許可說是想碰碰運氣,Keelson無視警告標示闖入棄屍現場數公里外的廢棄礦坑。當他在宛如迷宮的隧道內發現凶刀時,還來不及歡呼,靜止以久的坍方頹土因他粗心的驚擾而鬆動,連綿不絕的轟然巨響,將他與外界完全隔絕,無論是現實上的或者精神層面。

失去意識之前,Keelson唯一能想到的是,懊惱──懊惱沒有在出來之前同主管報備去向。



緊接著叫囂疼痛的神經之後醒來的,是嗅覺。過於冷冽、彷彿泡過消毒水的空氣,於他太過熟悉──那氣味總是如此地引他聯想到屍臭──儘管兩者相去甚遠,在他心裡,偏偏就是駐哨著這樣的一個迷思──再癱臥下去,終究會成為屍體,成為迷盪著惡臭的淵藪,屍體……

努力撐開眼瞼,所見,病房十分昏暗,只有床頭頂上的燈罩散著類似廉價玻璃魚缸般迷離的光芒。

然後,他看到了Carper。
垂歪著頸項難稱舒適地靠在一旁椅背上,原本盤據於五官的優雅被燈光蹂躪成一片困頓慘敗,勉強攀著鼻樑的無框眼鏡非但沒有增添書卷氣息,反而突顯丘鼓的眼袋,另一項敗績的證據。

他難以相信眼前疲乏狼狽的傢伙,是平日端整淨肅至趨近於鋼製鏡面的Jo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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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天,我們再去吃麵吧

看了葉姐溫懷流露的「青春,就在我背後」一文,啊呀,以前跟那一掛同學們在接著空堂的午休時間,縮擠在昏暗矮小卻又滿座的店面裡吃麵的情景都浮現出來了。


黯間笑語打鬧的詳細或許不記得了,但,那昏黃的燈光,遞單點菜的混亂,彼此幫忙遞餐傳筷的溫馨卻都記得。


打小決定當隻食草狼起,我總是提醒自己,跟旁人不同是因為我的選擇。我愛我的選擇,因此我接受彼此間的差異,縱使相聚一堂只能獨坐而食,我也甘之如飴。


隨著年紀增長,同儕們也較能理解食草狼除了食草外,到底也沒太大的差異,依舊同一般人喜怒哀樂,依舊好逞牙尖嘴利,有時需要獨處,有時熱愛嘻笑怒罵。


那一年,專四吧?聽女人要同班上一當舖死黨(因成員幾乎多少都配有被當掉暑修的煌績,故稱之)往台大校區吃麵。我說,我也要去。女人有些訝異,只因我罕少出席餐聚,不論正式或非正式。坦白講,我也有些訝異。不過轉一念想啊,專四了,專四了啊,我想要抓緊每一刻,能夠齊聚大聲笑鬧狂肆的每一刻。


聽說那間店沒有食草狼能嗑的草料,女人甚至願意大熱天陪我繞遠路去買涼麵。記不清了,代價,或許是我替她撐一路的陽傘吧。她知道的,我向來喜歡替她撐傘,不論晴雨,而且盡忠職守。(此外,另一個重大原因是,我不想跟她同道聊天卻一路捱傘緣戳刺。)


至店門口集合,我一看,夥眾除了女人一小撮,幾乎班上所有男生都來了。因為科系關係,班上女多男少,稀薄的男丁們幾乎因此培養起革命同袍的情誼。


店舖是起碼三十年的老舊建築,牆面大片都是薰烏與漬黃,但滿溢的麵香與高朋滿座佐證了這舖攤真有兩下子。要不是有夥伴先來佔桌,只怕我們十幾個人就要在簷下乾瞪眼。走至店內幽暗盡頭,崁在低矮天花板邊下,照明盡是懷舊感十足的暈橘燈泡,樸質寬敞的木桌與長凳,我直覺是來到了現代武俠的客棧現場。


不可諱言,男孩子大抵是粗心的。但眾夥一落座安頓了隨身事物,此刻卻展現了於我陌生的老大哥照顧人呼諾的一面。


他們分工合作的詢問身邊的同伴、女孩男孩想點的麵食轉告店員,再三確認無有遺漏;等待時盡情談天嘻笑,上了菜又周密無間的傳遞匙筷紙巾。啊啊,咱班上的大男孩儘管平日漫不經心,對女孩兒卻多體貼照顧啊!


「欸,啊阿木你吃啥?」說著,許多人紛紛附聲。我笑笑,說來途有買了東西。見麵一碗碗上了桌,食草狼也不再客氣,拿出偷渡來的外帶涼麵準備開動。


「阿木,你這樣吃得飽嗎?」一旁政仔看了我嬌小的涼麵,十分懷疑。我有些好笑,想起表面纖瘦的政仔是出了名的會吃,我說,湊合著也算過得去,反正食量不大,換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接著十幾分鐘過去,大男孩們在女孩們的笑罵下紛紛轉戰第二碗麵飯,「沒辦法啊,一碗吃不飽啊!」總是不乏這樣的辯稱。


而女孩們除了分發紙巾之外,縝密的分工合作將桌面狼籍收拾整淨,恰恰補足了男孩隨性或薄有痞賴的粗枝大葉。


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數量上懸殊的情勢所就,或許有這麼一個成素,班上的男孩們總少些粗野,對女孩多些容讓體貼,球場上的熱汗淋漓、勝敗恩怨與叫釁囂罵,一入教室城壘自然而然收斂了聲響。


短短的餐聚,雖然沒有豐盛的飯食,卻讓我奢侈的享受了同儕間出自性情天善的互助和諧。


哪一天,我們再去吃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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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防線【中】

【中】

「喔,原來你還關心我的死活?」

憋著涸嗓,Keelson酸道。Carper冷漠的五官霎時僵硬。
Keelson臉頰非自主的反側──他剛剛挨了主管以手背甩的一巴掌。

疼痛沒有預想的熱辣,甚至遠不及於他胸中突然崩炸的悔意來的嚴重。他後悔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儘管前一秒他並不相信Carper竟然會對他付出關心;前一刻還停留在為姓氏的謬稱而伏怨掛忿。


「……抱歉……呃,我是說剛才……」
「不。停下。」Carper沉重地垂下眼簾,抬手終止Keelson的道歉,另一手抵住太陽穴與眉間。Carper的理智終於來的及提醒他,眼前的傢伙再怎麼樣也是個癱在病床上、有著三、四根斷裂肋骨的蠢蛋。

「喂,你還好吧?」確實是十分認真的詢問,但忽想到這句話出自一個病號之口,一時Keelson心裡忍不住感到好笑。

「我說,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坐回靠椅,十指相嵌置於交疊的腿上,Carper將思緒稍作整理。澄眸令Keelson想到電影中屬於俄羅斯陰鬱卻又淒美的天空。片刻之後,才聽到主管答腔。

「我感覺你的狀況似乎不大穩定。」
「倘若你一直保持這樣,把栓著神經的螺絲扭到極限毫不鬆懈,我依然會受到你緊繃的情緒影響。」看到Carper詫異的眼神,Keelson忍不住翻白眼。
「你並沒有發現,是吧?就像是潛意識,你的潛意識像在尋找出口。」
「出口?真是莫名其妙!不要濫用你辦案時的偵查能力!我並不認為你有任何理由需要去負擔我的情緒。不,我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這只是我個人的問題,並沒有任何討論的空間。」Carper為對方言語感到冒犯,口氣更加冷酷無懈。
Keelson現在瞭解了,他的主管對於隱私是如何的固執防衛。

「好吧。我只希望讓你明白,討論心中的苦痛並不代表怯弱,放鬆更非等同崩潰。」
聞言,Carper藍灰的瞳神從他面上劃過,帶著戾銳。下一刻開口時,依然是盤據北歐寒冬谷地的低溫冽風。

「我並沒有任何同你討論這話題的意願。」
意願?不如說對我毫無信任。Keelson想著,嘴上迫道:「你總有一天要面對,不論過程是衝突或者平和,你都得去處理,去解決,」更何況,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兩個人將需要面對彼此很長一段時間。

「……你一直都這麼多管閒事嗎?你怎麼不問問你是誰?為什麼我要告訴你任何事?」
「不想去看心理醫生的話,我建議你現在多少說一點關於任何造成你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或事由。」

「……好,告訴你也可以。

「我的妹妹,四十一天前自殺了。而她是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
「如果這就是你想知道的。請你以後緊緊閉上嘴巴,別再問我心情怎樣。」

Carper的表情始終沒變,一雙灰藍彷彿凝結成狙擊槍的準鏡。唯一的變化跡蹤不仔細搜索還難以發現──當說到「最後一個親人」幾字時,Carper的聲音盪出了顫線,儘管隨即回復為大提琴琴弓擦弦所能發出最死板的單音階。

「喔──我、我很抱歉……」Keelson登時陷入滯愕,方才一直在腔裡回繞熾熱的一股氣,彷彿全散逃無蹤般軟了下來。有那麼一瞬,Carper凝重闔眸再張,讓他真以為那瞳眶形成的角度意味著「你確實應該感到抱歉。」

但當他的主管開口時,又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你這蠢驢。你應該知道手機是拿來幹什麼用的。或者,你只是想要去找個好墳穴死一死,那麼我不會阻撓你。但失蹤──失蹤或翹班是我見過最不負責任的抗議。為了預防這類事件再次發生,請你無論如何先立個生前契約,否則我不會讓你回到工作崗位。喔,對,別妄想讓我替你收屍,或者再次動用關係浪費人力搜索你!」

一口氣將諷刺與怒怨傾倒而出,於Carper緩過息再次發腔前,那魯莽愚鈍的下屬依然啞口無言。


「別再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家人交代。這點──我永遠不會稱職……」
那雙俄羅斯的灰藍,似乎,首次,有了那麼一點溫度。



Keelson張著嘴望著對方,稍後,他找回他的舌頭。拖過嵌滿靜脈注射軟管的右手艱難地搔搔頭,他道:「唔嗯……沒有交代去向,確實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但,Carper,請你不要轉移話題。」

Carper瞟他一眼,收回視線時嘆了一口氣。
「噢,你這大狗(Wolfhound)──你就是學不會放棄嗎?」

「你說呢?郊狼先生(Mr. Coyote)。」Keelson揚起了獵犬般的笑容。



註:
Wolfhound指獵狼犬,四肢著地時可達成年人腰部之高,屬於大型犬種。
Coyote,郊狼,犬科動物,產於北美西部的大草原上。曾為人類以獵狼犬追捕的對象之一。

[ 本文最後由 menasi 於 07-8-22 11:37 PM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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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防線【下】

【下】

「她或許脫離了她的痛苦,但她選擇的退場方式,卻是將我陷入悔恨的禁梏。」

Keelson從來沒想過,那低迴的如同大提琴的輕柔撫觸,可以像大鍵琴一樣生生進擊他的心坎。

無與任何回應,甚至一個簡短草率的單音。他只是沉著地凝視著眼前那人難以觸碰、彷彿東方琉璃一般清透的,冷調輓悼。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言詞或語音能夠輕易組成對方得以容受的應答。因此,他努力做好他能夠,也唯一能做的事,傾聽。

望見那白令海 映空凝成的那雙灰藍,悄然地揚了薄帆,轉身駛墜記憶暗潮。

「我…我跟她是如此親密,我們自小分享所擁有的一切,物質,思緒,情感……她怎麼能夠什麼也不說,就將一切帶走!」

Carper被自己激動而高揚的聲線震懾,未闔的唇瓣顫了顫,吞吐化作一片空寂。

Keelson看著對方斜傾的視角,一如孤立於飛旋的黑膠唱盤之上的唱針,自高速奔轉的圈圈曲迴間迷途,只能任由思緒瘋狂疾走。

一如極地夏季的短暫,遺憾地,Carper頰面迅速籠上冰霜。

「真是…夠了。不,我不認為敘述這些有什麼意義。」他隨手扯過放在病床邊小几上的成堆卷宗,隨便翻弄一下,將之立在腿上堆疊整理。
「你找到的那把菜刀化驗出死者的血跡。檢察官已經起訴那件案子,將於下禮拜一開庭。能夠破了公特課分到的無頭公案,也是大功一件,恭喜你。」

「現在,縱使你這麼說,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Keelson瞥了軀下病榻一眼示意。尤其,本應是歡欣鼓舞的話,被他主管以慣有的冷腔硬調道出口,完全失卻了字面上的意味。
「沒有什麼好不滿的。不要忘記你之所以像個木乃伊一樣躺在這,你本身脫不了責任。拜託幫個忙,下次乾淨俐落點,把你自己弄進真正的棺材裡。」


Keelson垂下頭,對自己蹙眉,然後,慎重開口。


「──那不是你的錯。」

Carper一愣,甫理好的卷宗因膝頭的弧度一滑,從他手中坍散開來。惱怒、不耐於本是好看的眉間砌上萬仞高牆。
「就為了你的求知慾,便打算拿我當實驗蝸牛一般,不顧我感受的鑽挖探究嗎?你真該感到羞恥──」

「聽著──你妹妹自殺,那不是你的錯。」Keelson沉著且堅持地打岔,逐字說道。

Carper劇然一震,水氣緩緩欺附,朧潤了眸中繼惘了利銳。
「你能說跟我無關嗎?你敢發誓,敢保證嗎?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他抬起頭,姿態彷彿眼中的濕潤僅是迎向沁骨寒風的揚首,「請記住,公特課需要的唯有狗,不是任何人,更非心理醫生!」

「你妹妹選擇自殺,並不是你的錯,」Keelson不明白自己為何反覆這句話,但態度依然不稍撤改的堅決,「你根本就知道,你不能改變過去。為什麼你現在還要這樣折磨自己?那件事,你幫不上忙,承認這點,然後,現在,放下。」

Carper緩緩俯身,手肘倚撐在膝蓋與額側。



「為什麼不告訴我,該怎麼做……為何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就這樣扔下我……」

淚珠,彷彿初春化雪,首次晶綻的剔透,隨著風挑過葉梢,無聲逸落。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留下我……」
是啊,這世上,承繼Carper幾個字母的,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我好累,帶我走,帶我走……」Carper的話語隨著無聲的嘆息飄邈。


「不,他們不能帶走你,」Keelson掙扎著爬起身,拉直了臂膀只能勉強搆到Carper的袖子,額上開始因施力擰疼了傷口泌汗,但他透過衣袖牽扯,與回憶、種種不具名的傷痛爭奪Carper,絕不退讓。「他們不能帶走你,」他一時情急,沒能組織出更有利於安慰甚至談判的詞語,只能不斷、由衷地重申,他感覺到指間糾扯的布料似乎正將彼此的距離緩慢縮短。


「他們不能帶走你……」



* * *



粉紅色──精確地說,更接近膚色,彷彿一推開門,便投入了溫暖的懷抱──這是他妹妹住處給他的第一印象。


自從接到告知噩耗的電話之後,他一直在職場上拚死命忙碌著麻醉自己。不可諱言,當Carper年少時,父母因意外棄世之後,他不是沒有假設過與她分離的種種可能,但,真沒有想到,不是疾病,車禍,火災,地震,或者颶風,而是──

自殺。

不論任何理由,這樣的動作就意味著,她選擇棄絕她還活在世上的一切關聯,包括他,Carper不住這麼想。被拋棄的驚惶與憤怒,他隱藏的很好,除非自己坦承,否則連一心探究的Keelson也沒能發掘。
只怕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被拋棄,不論是無心或者有意……


柔軟蓬鬆的沙發罩著暖橘色布料,他深明那一切用色與選料之後的潛意識,一如他瞭解妹妹心底暗處蜷藏著一個渴望擁抱來隔絕所有不安的女孩。
彷彿被人擰著,眼眶猛烈地發酸起來。

靠上沙發椅背,環伺著曾經熟悉的所有,那假壁爐上猶如向日葵的身影嬌笑依舊,依舊輕易攫獲他的視線。

那是他拿著相機悄悄潛行至背後、突然呼喊,女孩抱著籃蔬果回身的瞬間。驚喜而一派的天真爛漫。
他曾經問過她,不是沒有合照,為什麼偏偏獨愛這一張?他還因此笑她自戀。她說,只有這張笑的最自然。她說,從相紙上的神情,最能看出照與被照兩者間的關係。

他跟著框中的她微笑了一會,決定暫時原諒她。




抱著被妹妹作為寶貝箱的薄木匣與那框她最鍾愛的照片,Carper步出陰涼的樓梯間,回到閃耀著充沛陽光與午後熱度的柏油路面。坐上計程車,他撥通家具公司的電話,姊姊病逝之後鍵過這支電話,接著,是賣掉老家,下回,會是誰找搬家公司,賣掉他為數稀少的家產?

查閱著手機內的電話簿,將月前以「你是──的哥哥嗎」或「你是──的家屬嗎」開頭,而被一一斷然掛掉的所有號碼檢視一遍,決定接下來的行程,就去妹妹開戶的銀行作結清。

『如果累了,我可以帶著你走。』

真不曉得那個傢伙怎麼會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當初聽了這樣的話,必是耳朵內的轟然巨響讓他忘了發怒。才會到了現在想來,也只感到好笑而已。


『如果你是在意你的身分的話,我得說,就算你是我的上司,就算你在我面前洩漏脆弱,依然不會因此減損我對你的信賴,甚至,我可以說正好相反……』


做夢吧,我已經受夠了自己的脆弱。


揭開那自小看到大,為妹妹珍愛的木匣,裡面疊著一封封她與所愛之人往來的信件。有的貼著郵票、鑲著郵戳,有的連寄出都沒有。她一直保有這習慣,將所有對著面說不出來的情緒、或因吵架過後的道歉、或發怒,一一以文字整絮,封入各色信紙中。

他的焦距被其中一抹天藍引惑了。那是紙印有地中海風格的信封,他妹妹總說,他的瞳孔令她想到地中海藍,有一天,一定要一起去地中海度假。有一天。
哪一天?

抽出信紙,收件者寫著妹妹專用的,自己的暱稱。

『……如果你眉梢輕顯憂愁,我便會陷入憂鬱深谷;你誇讚我笑容話語,總是能夠為我帶來狂喜……我開始為著一些細微的小事尖叫歡呼,或者崩潰飆淚。後來我才知道,這我無法告訴你,親口告訴你,我,得了躁鬱症。我相信這個消息對你來說是個打擊……

『……可以的話,我想要擁抱你,再一次貼緊你的心,感受你不曾坦白的話語……我想告訴你,你絕對不會只有孤獨一人,縱使,好吧,我假設,如果我不在了,一定還會有個懂你的人出現在你身邊……』


眶內恍著傷迷,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如此輕易落淚。



『如果累了,我可以帶著你走。』
那傢伙,為什麼能夠如此肯定呢?



※ ※ ※




早晨,公安特別課辦公室外。

Carper坐在廊邊的長椅上。知道Keelson上工之前最愛在此逗留。

妹妹的住處已清空,房子歸還給房東。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也該告個段落。接下來就換自己了。


腳步聲響起,來人正是甫出院便成天叼著菸的蠢驢。
「呦?這算是歡迎我歸隊嗎?」Keelson明顯一愣,有些馬虎地揮手,跟他打了聲招呼,「吃早餐了沒?」


「如果我死了。」Carper將手中的信封遞給對方。

「詳情便參照這封信。」Keelson接下他的話,與信。

「那,這是我的。」

Carper意外地仰頭,焦距直接略過對方手中的牛皮紙信封,視角看上去有些冷漠。

「你不是要我先把生前契約搞定嗎?喔,好吧,我承認裡面交代了些雜事……只有一些……喂,別那種眼神!」Keelson覺得Carper仰角挑眉的模樣好像在罵他滾一邊去之類的。

「我並不是在心裡罵你,好嗎?我只是意外,你要說讚許也行──對你突然變機伶感到非常的意外。」
「……夠了,走啦,吃早餐。」Keelson垮著嘴角,以下頜掃著辦公室的方向。

「你……」
「我叫Keelson。你一定還沒吃。」
「你。」他怎麼知道?

「走了、走了。」
Carper任由那嘟嘟噥噥的傢伙將自己架去。





走廊的輕囂,換成一室日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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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殼

他小時候很喜歡貝殼。
每次思緒飄聯到海,就想到自己一直,很想很想,去尋個美麗的貝殼。
他來到長生跟他說過,自幼生長的海邊。並非要這樣冒昧的前去尋訪長生,只是想要望一望那家鄉,是什麼滋味。


長生的家鄉,鹹鹹的,像什麼呢?他吐吐舌。

透過網路光纖,他看見長生眼裡帶著點青藍色調,卻依然煦光肆溢的家鄉照片。低頭垂望自己,十歲之前遺落,或者該說還未成形的那個詞。

自己啊,擁有的是劃著方格,午後便特別暄暖的斜陽,映了窨室一地輕蝶的葉形。


撒開雙腿,撐著身坐在沙灘上。應該像怎麼樣,才稱之為家鄉呢?「長期傍海而居,因此對那兩字莫名深刻。」長生說。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蝸居於都市蜂巢,緊密窄小的公寓所致,準時收看小小方箱裡播放的黑神駒影集,說是因為愛馬而看,還不如說是心心嚮往的,馳騁於碧翠,御風而行。

長生說,他常常一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觀海,大概就跟現在自己的心境一樣吧?

挪挪身子,避開了一點刺突的礫石。他曾經一直以為海水是蓊蓊綠璧的,或者鬱鬱蒼藍,直到一回至淡水海邊,才知道原來從近處去望,能夠這般澄澈,能夠在夏末燠熱之中,晃盪著一汪汪的沁冽清涼,而石礫,可以這樣斑斕,這樣渾圓。


是誰說的呢?依稀,母親告訴他,捧著貝殼,凝神傾聽,就能聽到海潮之聲。從此自己迷上了蒐集貝殼。他絮絮追問著,那聽起來像什麼?

「海的聲音,就像唱歌。只要你像這樣,」母親纖細骨感的手捂上他耳朵,「你就會聽到。」

「一直都能聽到嗎?」
一直都聽的到喔。
「喜歡嗎?那個聲音?」
喜歡,很好聽。


調索著曾經看過的所有海的畫面,與眼前一一比照,想起曾帶他去淡水罕有人跡的灘邊坐看海天的那個傢伙。聊天的內容言不及義,也就忘得乾淨。倒是自己不怎麼喜愛對方將石頭拋入海中的感覺。

海好不容易才將它們擦出的傷裹得渾圓,輕輕送上岸來,你為什麼又要將它們這麼用力的擊回去呢?

海會痛啊。

皺著眉,感覺自己哪裡也痛起來,卻忍不住笑了。

真傻,真傻。

那個人曾積極勸邀自己,脫下鞋踩踏那一汪春末柔軟的料峭。
不,這樣坐著,就很好了,他想,當海唱歌的時候,就讓我默默的陪伴。
就像,每當自己滔滔噪噪的時候,總是默默看著自己的長生。

長生說,要傍晚再來,才不會給烈日烤炙。自己偏偏反骨,挑了個理應最熾的午後時分。只是絮絮綹綹的軟白結成一團團,陰翳半空,倒也驚賞了雲朵攏蓄而成的金光束束,鑲灑海波,盈盈盪漾。


晚上,讓火車轟隆轟隆的兩軌載道,漸漸喧囂塵擾的北行。
換下鄉間的蒼白,一路橘氳向家方的黑夜朦朧而去。那看慣了十幾年的街引,素來溫柔的夜衛。
推開鐵門,鑽進住了十幾年、陰燠的老舊公寓後,摁開筆記型電腦的開關,同往常敲著鍵盤報告自己當日的瑣碎,安適,竟是如此自然而毫無知覺。
「我到你家鄉的海邊逛過了喔。」
「你來了這裡?怎麼不講一聲?說好請你喝啤酒的。」長生擺上張怨怪的表情符號。
「替你省錢啊,不是說你不沾酒的嗎?」
「那麼,你揀了貝殼沒有?」
他望著螢幕一笑,意外對方還記得啊?搖搖頭,才想到他看不到。
「不,沒撿呢。」
「不是特喜歡的?」
「沒看到漂亮的。」
「還挑啊。」

話題輕巧的被他駛往了另一個奇妙的方向。
他沒告訴他,很早很早,自己就不撿貝殼了。

躺在沙灘上一窩窩各型各色的貝,都曾經是誰誰誰的家。
你怎麼知道,端起的渦捲唱鳴的不是海歌,倔倔是,一心喚鄉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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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的劍

華春範是一名劍客。

確切來說,是一名詩意的劍客。
他的劍立春泥之地,斬削的,是帶著點料峭的寒意,取歸一片春暖,一如他的名。

他的鞘拄冬雪之原,畫挽的,是帶著點柔軟的惜懷,伴著聲嘆不盡的息,彷彿自己只是夏雨洗不脫,秋黃騰不起的一抹春意孤幽,胸口的煦暖溫不了周遭太過寥落,無限傷心。

就說說他的事兒吧。
他曾經跟斷水劍常照在清明時節的紛雨中比劃鬥招。方式簡單老套,便使兩人分別佇立雨中倚劍獨舞,身不閃體不讓,瞧瞧時至,誰人身上少一點濕印子。

雙刻過去,常照自斜涼縱歸簷下,髮冠不沾半珠水末。
華春範卻不忍拍散那些晶瑩如淚,挽了劍花竟往凌空細隙刺去,時限一至竄回小屋,已烙了滿襟花淚。
勝負已揭,常照冷然一笑。
華春範輕輕將劍還鞘,向作證的徐老、對手常照分別一揖,嘆道:『是在下輸了。』

徐老拈鬚撫髯,笑了笑,也嘆了嘆。只因他覷見了華春範入鞘的瞬間。

劍身,凝滴不附。
『此局,收和。』


常照一驚尋徐老目光逐了自己的寶鞘,連忙抽劍一望,鋒緣光銳,映卻水痕細細蜿蜿。
再借華春範的劍一觀,長刃如月皙淨,雨不附,豈紋水?
『這!』
華春範一愕,踟躕道:『在下只是﹍﹍不忍碎了雨珠,每一劍刺出去,都想辦法讓過﹍﹍』

將劍法舞得滴水不漏,雖非易事,也數見。但招招淨鑽雨隙,那眼力與手法,卻又得另當別論。


常照黯息,還鞘歸主,影晃身轉,沒入雨中。小屋內,兩人只遠遠聽得那嗓幽微,『這局,是我輸了。輸在惜雨劍下。』


此後,斷水劍自江湖杳蹤滅跡,遺下的僅一句讚詞流傳。
『華春範的劍,如月,雨過,更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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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翳

獨行。
街道陪他數著沉默。

獨行。
踅過,依舊獨行。又是如此嫻熟的模式,習以為常地,與騎樓簷柱分享寧靜的旅程時光。難得一見的白天街樓,彷彿撲上了一點粉灰,模糊了稜角,增添些許柔。夢中的天空,日光雲翳。

不一樣了。

不說陰鬱。也非陰鬱。
不是一個人闐暗寧寂之中與暈橘的夜衛路燈對話,也不是一個人午夜於空道茫途覓歸。不同於以往常親息暱、黑與橘的純粹靜謐,他來到白天。

前進,或者樓房從身旁走過。前進。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不會是孤獨的了。



因為,他夢到了他。


弟嘉。

他見到他在路口佇守,候他。迎面弟露出招牌般整齊映亮的齒,酒窩靦腆地掛在唇邊彎過去那麼一點。
他愛逗人笑,不論裝笨拌丑、嬉鬧作弄,尤其是弟啊,弟笑起來比所有人都要純淨,而且真摯。
並肩而行,步伐再沒理由慌快,目的地遠在何方,似乎也沒什麼要緊。輕手擱上弟勁瘦黝健的肘,一會功夫沒見面,身段便抽的特高。超越自己起碼一個頭有了。一如自己日夜冀盼地,他,超越自己了。


途中遇友,他站在路邊望著嘉與其他幾個弟幼們笑鬧推戲,心裡沒來由地感到安寧。那孩子,身板說是大男孩,氣質又太過青澀。誰叫從小看到大的嘉,在他心裡永遠脫不了乳香,永遠,是個只聽他要遠遊就哭泣鬧心的孩娃?


「哥。」弟笑著回頭,輕輕一喚,繽紛奪目的燦爛彷彿被霧紗罩,隔阻喧囂,旁人都褪成了景物,就因為弟望他那麼一喚。

「嘉。」於是他收藏起所有一個人時習慣的孤寂,換上一抹與他,心安。

他望著他,掬取著嘉瞳中汩汩的靈動清澈。
相識,早非唯僅這輩子事了。言語頓時失去意味,彷彿心念甫動,對方便已從眉頭、從指尖讀取獲悉。
他不用再說什麼了。
所以他對他笑。滿足,欣慰。一切屬夜遺漫於他的所有意象,在弟的肘向他擺度成灣時,通通凋零成一闋闋型體虛緲的詩。他的弟,長大了。
於是他偎岸,將一身漂泊上鉤。


誰叫暝醒來,又相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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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

存在,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呢?






如此抽象的意念,到底該如何從眼中的現象來解析意會,甚至傳達呢?

看得到,不一定觸摸得著。
真正碰觸到了,難保那不是電子在神經末梢錯綜間一場偉大的迷途。
我這樣想著。


我只能透過我的這雙眼睛看到你。
我受困於此身血骸。
那麼你呢?

面前與我相仿的形體,裡面也拘鎖著一雙澄澈透明的眼睛,囚困著靈魂嗎?


我只能透過我的這雙眼睛看到你。
那麼,透過你的雙眼,看到的會是什麼?

我無法理解。只因我受困於此。受困於這可怖的血骸,受困於時空之中。我無法感知,因此

其實你不確切存在吧。

所感知的一切,其實只是另一個夢境吧。只是海馬迴自導自演的另一齣既視現象。

一直都這麼想著。

感知,這樣的證據太過薄弱。



『你知道嗎?每個人雙手的指根都可以緊密嵌合喔。』
你這麼說著。

像是要佐證你的發言,你將雙手合十,手指左右緩慢輪番相疊,於根處偎緊,緊緊。
我不明白你說這句話的意思。只能點頭,依舊,沉默。

你似乎從我靜止的嘴唇之外,好比眉毛或眼角,讀到了無意間洩漏的思緒。你笑了笑。
『你不覺得很奇妙嗎?明明是完全相反的構造,卻能夠像齒輪一樣,緊密、剛剛好的契合在一起。』


我想,這並非都是骨骼的關係。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我們的基因基於某種與浪漫絕對無涉的現實需要,在染色體當中寫下了『務必能夠嵌合』這樣的程式碼,接著百萬年來,不論23對染色體再怎樣拆解重組,依舊忠誠執行不輟。


『你要不要試試看?』
你有些興奮,對著我抬起左手,五指微張,另一種表達招迎的語言。但我像個木偶般僵直地,拒絕了。
隱約之間似是想著,如果貼近之後才發現,我們之間有著難以彌補的溝廓,該怎麼辦?


你笑了笑,收手,我知道這令你有點失望,或者掃興。
轉過身,我避開你彷若探照燈般詢問的眼神殷切,以背向動作掩飾荒蕪我的孤寂。

對不起。


因為我於人間跌跌撞撞,而成長,或說成長的代價往往是傷得自己,早已忘記另一個人的體溫與膚觸。

我早已忘記母親的擁抱是多麼溫暖,只依稀記得,那該是多麼令人安心,保護,也多麼緊束。

我並非獨子,但長大後的我們,因人格獨立與個性的成形疏遠,都忘了『手足』象徵著什麼意義。曾經儲存同榻嬉鬧的親密觸感的記憶框格,早已被太多其實不怎麼重要的事物刷除、覆蓋,層層疊疊,厚厚壓過。

掙扎著獨立飛翔的同時,謹記得一心衛戍這一世暫居的危脆皮囊。過度保護自己,已經無法毫無顧忌的去碰觸他人的毛羽,縱使動機只出於欣賞或撫慰。

『身體是你的殿堂,因此你要捍衛你的殿堂。』

身體是我的殿堂。此刻想來,多麼像是詛咒的一句話?從我第一次睜眼的時候,我就已經坐陷於這殿堂的囹圄之中。出於所有權至上,演烈於自我人格認同的咒縛。自此,社交距離,成了我信仰的絕對領域,擅闖無赦。


『上次,你跟人握手是什麼時候?』
『告別的時候。』我想想,笑著又加了一句:『確切來說,送離心上人的時候。』
『啊……』
我想你未能出口的詫異,乃謂這該是個除了輕微潔癖之外,足以讓我避開握手的回憶。

『牽手呢?』

出於諷刺,我更想笑了。但為配合語意的效果,只是雲淡風輕帶過。


『牽手,就是藉由手牽制對方的自由。』


『換言之,那是一種束縛。強權的彰顯。』終究還是用笑容,補上冷苛。


緊握

的相反,不是放開。

是反抗,是掙脫。





嗎?


『這是認知差異的問題。而且,你將主動與被動型態搞混了,動作的主體不一樣。』
『哦,我更偏好將之當作是,信仰問題。』所以你別想與我爭辯。


不想被束縛,因此不與牽握。
不想束縛,同樣不受牽握。

那麼,我的語言中,有同等於承諾實質意義的詞彙嗎?

恐怕是沒有。


你終於半放棄的重重攤仰於床。


『吶,No risk, no gain. Without sacrifice, you’ll earn nothing, nothing! 』
一時性起,還是中文詞窮?你引用英諺,而我不甘示弱。
『Then try this, “there’s everything what I want but NOT risk. Risk is all along with harms.”』

『How about that, you will find that there’s nothing you can not bear if you know what is love.』你甚至激動地從鋪臥翻身坐起,揚舞的雙手彷彿樂團指揮般試圖影響我的節奏。

『What a pretty saying. 』
『And what a pity you are.』
你這麼說,你嘆氣,而你確實出於同情。


西哲不能說服我。誰叫西方文化如此浪漫,而哲學向來於殘酷現實的生存無用?



How d'you prove it for me?
Give me any proof that you do real exist?

And you do exist FOR me?


你拉我坐落,右手指潛鑽至我的左掌下,輕貼,扣上。

『Then let me be your Myth Buster. 你知道的,中國人一直相信地球是方的,直到明清;西方人認為日月星辰是繞著我們轉的,直到哥白尼的地動說出現,才開始有人懷疑;而縱使科技發達的現在,依然有太多科學理論被證實是個錯誤,或難以實現,更何況是我們長久以來的誤以為?』

你將腕抬起,而我在你上方勾結;你輕推再抽回,我下意識跟隨──

『你怎麼會認定你一定甩不開我的手?你怎會以為我們手指鑲嵌在一起,純粹只是出於我一廂情願、單方的糾纏?』

而你自始至終,沒有稍與分毫強迫。
勾結。
『重要的是,你的心有沒有空間容的下這廣袤宇宙中,與你共存的太多的未知與可能?』


空氣氛子的震盪與不安謐止了。
左掌,與此空中同時存在的右掌熨吻,手指自根處交錯,就像一葉葉孤舟漂泊了漂泊,終於落錨夏海。暖浪波迭。於是我感知到除了我之外的,另一個溫。



就是因為相反,所以才能契合。
契合,並非僅是天生形狀的關係。
我們不是齒輪,我們天生就有能力,在彼此之間再多一些柔軟。



意念隨著體溫遞來。





於是,手指,向我證明了你存在。


           我相信,你確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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