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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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施法者必須盤腿端坐,使軀體呈穩固的金字塔形。坐下來將左腳伸開,右腳的腳跟靠著會陰處;再將左腳彎曲,把左腳跟放在右腳之前,雙腳並攏。放鬆肩部的力量,腰部伸直,下顎收縮,胸部輕輕挺起,兩膝靠在地面上。
--閉上雙眼,凝神集中於前額。前額藏有『第三隻眼』,也就是能通鬼神的眼睛。第三隻眼能洞見常人所看不見的事物。靈媒體質之所以具備敏銳的第六感、能感覺到鬼哭神號、經常爲奇妙的不安感所支配,實則由於第三隻眼受萬物無形頻率所影響。
--施法者必須運用呼氣與吸氣的律調,讓自身的腦波趨於平穩,方便死者魂魄之進入。開始時,以腹部慢慢地呼氣四秒,再慢慢地吸氣四秒……
劍向念著〈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內容的每一個細節,充分領悟後開始進行無人傳授的靜坐。按照書上的說明,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死亡前的畫面,一面讓身體調合於臥房的空間中。他口中反復默念的咒語,是希伯來巫師祈求已逝親友回答的頌辭。
如此進行了十分鐘,劍向逐漸感覺到意識模糊。並不是因爲想睡,而是因爲心跳速度的減緩,導致他的意識開始莫名預期將有的劇烈反應,一如暴風雨前的無聲。
就在劍向的知覺依舊清晰異常的前一秒鐘,狂奔而來的戰慄感朝他周身急猛突襲。他的呼吸在霎時間無法繼續,聽覺出現轟轟的耳鳴,彷佛在專心於深海潛水間失去氧氣的供應,在巨大的水壓下慘遭溺斃的噩運。
他想拯救自己迅即喪失的意識,卻沒有辦法再做什麽了。

當劍向張開眼睛時,他只見到一團死黑。等雙眼漸漸習慣了闇弱的光線後,他才明白眼前的景象是四○一室內臥房的天花板。
劍向的衣服被汗水浸濕,肌膚感覺火熱發燙,四肢疲軟無力。他知道自己必然在昏迷中有過激烈的活動,卻不知道到底做過什麽。這個過程,他完全失去意識,就連一絲細微的感覺、一回短暫的夢境也沒有。劍向很想馬上起身,身體卻無法立即出力。
筆型的手電筒還棄在身旁數步外,亮著一束黃光。順著光源的方向看去,劍向看到了正對準自己的攝影機鏡頭。
--成功了嗎……?
劍向等不及地朝攝影機爬過去。他擡手將攝影機的液晶螢幕轉向自己,看到方形螢幕上一片暗黑。
劍向沒有時間等自己恢復全身力氣,再起身去開啓牆上日光燈的開關。他迅速重新打開攝影機的電源,結果看到螢幕邊緣顯示著錄影帶已到帶底的訊息。
這架攝影機,被人動過了……除了夏詠昱,不會再有別人!
果然,他的召魂術成功了?
劍向屏住呼吸,按下回帶鍵,待錄影帶回帶一完畢,就立刻按下播放鍵。畫面在穩定前不規則地跳動,而他的心跳也噗通噗通地加快。
幾秒鐘後,螢幕裏出現了坐在地板上,意識清楚的自己!
『警察先生,嗯……或許我應該加一句形容詞--絕頂聰明的警察先生,我真的沒想到,你竟會爲了召喚我的靈魂,做出這麽危險的事情。』
一瞬間劍向被震懾住了,他簡直無法思考。雖然畫面裏的男子確實是自己,但無論眉目的神情、說話的方式,都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就像電影《變臉》那樣。
--沒錯、沒錯。這是夏詠昱被招來的魂魄。
『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替你找出織梅。我的靈魂沒有辦法離開這個房間,也沒有辦法在人間逗留太久。我只能用我最後的力氣……咳、咳咳……回答你所提到的疑問。』
『夏詠昱』的聲音空洞、咬字艱難,彷佛喉間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他被厲鬼以小圓鏟破頸而死,以致無法像常人般順利說話。劍向看到自己被附了身,還用這種方式在說話,心中倍感詭異及不快。
『……我和織梅相識于建國路的街上。咳……就在中山路附近,那裏的騎樓下……有許許多多的服飾店,以及女孩子各種玩意兒的小攤位。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由於是假日,街上的人很多。當時我正在工作--我想,看到我家裏暗房中的那些照片,身爲警察的你應該不難想象,我的工作就是勒索。也許你……會認爲勒索是一件很卑鄙……的行爲,但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我只是很單純地認爲,這是我所做過最刺激、最具挑戰性,投資報酬率也極高的工作。
『就是因爲人潮洶湧,我跟丟了一個闊少爺和他的秘密女友。現在想想,大概是我的行蹤暴露,被他發現了,否則僅僅是一條短街,不可能會跟丟的。總之……當時我感到很沮喪--我調查了好久才鎖定那個公子哥的行動的。我信步……走入一家店,漫不經心地看著店裏挂在壁上一大堆日本進口的玩偶。
『然後,我看到了……織梅。小店裏冷冷清清,這更增添她神情的落寞。我的第六感察覺到她身上籠罩著重重陰霾,以及內心莫名的恐懼。我不會讀心,但自小有神准的感應力,這種感應力,能使我精確感知一對男女之間是否有曖昧關係,所以我進行勒索才會這麽無往不利。
『反正我注意到她了。她是一個外貌很可愛,但卻對某事充滿恐懼的女孩。就在她以疑惑的眼神回望我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一見鍾情,愛上了她。她的眼睛彷佛在對我施放戀愛的魔法。於是,我鼓起勇氣、開門見山地問:「告訴我,妳在害怕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竟然這麽回答我,「但我真的好害怕。」接著我開始和她講了更多的話,卻完全問不出她究竟在害怕什麽。我逐漸確信,她對那件恐懼的事物喪失了記憶。我想,應該是我英雄救美的心態作怪吧!我大膽詢問她是否願意相信我,我願意設法掃除她心底的黑影。
『她答應了。事實上,我從她身上可以感覺到一種渴望。一種……需要有人保護的渴望。我想這就是她這麽輕易就答應我的主因。我陪她一起逛街,帶她去吃晚餐、開車兜風、看夜景,並且送她回家。』
劍向點了點頭。那卷DV帶裏張織梅的倩影,也同樣激起他強烈的保護衝動。
『她沒有要好的朋友,生活過得很孤單,一個人在安東街租了一間便宜的小套房。另外,她的工作是在十全路與吉林街交叉口附近一家冰品店……當店員。薪水不高,她全部花在買衣服上。我知道,這是她暫忘心中恐懼的唯一方法。
『一周內,我倆的關係愈來愈親密。我沒有讓她知道我的工作,當她來訪,我就鎖上暗房的門。看到她因爲我的陪伴而漸漸快樂起來,我的心中……也充滿喜悅。原本以爲,我可以讓織梅擺脫長久害怕的陰影,卻沒想到真正的危險很快地向我逼進。一切都肇始於那場怪夢!』
『夏詠昱』困難地吸了一口氣,目光變得有點膽怯。
『研究西洋魔法是我非常熱衷的個人興趣,我一直以努力成爲最優秀的靈媒爲目標。而這場怪夢的開端,對我正具備無比的吸引魅力。
『我夢見自己手持一根拐杖,走進位於荒野中一座破落的墓場裏。時間是子夜,皎潔的月光灑落大地,將雜草間頹圮倒塌的墓碑映射得耀眼奪目。難以解譯的拼音文字雕刻在各個墓石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群間尋找什麽。
『走在四周碑石林立的小徑上,我聽見夜梟的鳴啼、陰風的吹吼及黑貓的哭喊。頃刻之間,我來到一座古老、神秘的墓園。墓地門口的兩側,各站有一具高三公尺的馬丘希亞司石像,這是自地獄而來,從口中不斷噴出令人作嘔的死靈沼氣,鷲翼蛇尾的怪獸。
『進入墓園深處,一塊宏偉壯麗的巨大石碑矗立在我的面前。這塊墓碑散著腥臭污濁的瘴煙,並發出痛苦慘酷的呻吟聲。石碑在一陣震動後出現裂縫,從基部轟然斷成兩截。一隻枯枝般的怪手猛力自碑底的黑土間伸出,猛烈掙扎過後,一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緩緩爬出。
『老人面如死灰,容貌幹似骷髏,以充滿眼白的雙目盯著我。我的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憑老人以佝僂的步伐向我靠近。
『我完全不瞭解他的意圖何在,內心充滿未知的恐懼。老人走到我身邊不到二十公分處,他乾癟的手掌抓著我的頭髮拉過去,並以毫無血色的嘴唇緊貼我的耳際。他呼吸的氣息吹在我的臉頰上,使我倍感寒意慘慘。接著他開始說話,聲音有如海鬣蜥吮食著死屍:
『「你知道嗎?我是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我聽了十分吃驚,這個名字我非常熟悉,他是十五世紀歐洲最偉大的魔法師,精通煉金術、猶太神秘哲學及通靈術。有種種證據指出,他爲了學習魔法,早就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撒旦,身旁並有小鬼隨侍,替他執行邪惡的意圖。
『「現在我告訴你,」阿格裏帕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雖然處在夢中,我發現自己仍然有自主的意志,於是,我幾乎不加思索地回答:「我願意。」
『待我答復後,我發現身體不再僵固,終於可以自由活動。阿格裏帕帶我到墓園內室的角落,那兒有一條通往地下室的石階梯道。梯道盡頭則是一個緊閉的烏色鐵門,看起來就像一座地牢。阿格裏帕對我說:「這扇門的另一邊是通往鬼界的入口,我將在你的右手掌上畫上開啓鬼門的『破封之鑰』,能解除鬼門的封印。」
『阿格裏帕以食指在我的手掌上畫圖。他利爪般的指尖劃破我的皮膚,使我的掌心滲出鮮血,同時留下淤血般的青色印痕。我看到他畫了四個同心圓,並在各圓環間寫上地獄裏諸位惡魔的稱號。最後,則在中央的圓內畫下一個五芒星。
『待他畫完以後,青色的圖樣漸漸沈沒在我的掌心而消失。老人說:「現在去吧!去打開那扇門!只要你先敲門二十下,再以『破封之鑰』轉動門把,就能打開鬼門。」我依言步下階梯,開始敲門,並默數二十下。
『就在我轉動門把、將烏門開啓一道狹縫之際,我聽到背後的阿格裏帕突然狂歡般的尖笑,發出刺耳怪聲。鐵門在此時竟變成我家臥室的房門,它很快地被打開了,我看見深不見底的門後,傳來喧嘩吵鬧的恐怖呼喊聲,彷佛要將我吞噬……
『然後我從夢中驚醒。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我仍在自家的臥室裏,織梅仍安穩地睡在我身旁。但是,這場怪夢實在太逼真了,我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的手掌上,竟有幾道新近的細微血痕!好像才剛被人用刀尖劃過似的。
『我有點不安,就下床看看臥室的門把……你知道嗎?臥室的門真的被打開了,而我非常確定在睡前我曾將門關好過。而且,在門把上居然沾黏了一些血迹!我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實!門後一片黑暗,無聲無息。但即使是全然地靜悄悄,我也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
『從那天以後,我忽然開始害怕在深夜裏開門的感覺。我總感覺,在房門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祟動。那些東西,在我看不見的門後發出低沈的私語、呻吟與笑鬧聲。事實上,學習魔法這麽多年,我確實很希望能親眼見到鬼,但完全料不到真正的感覺原來是這麽噁心。
『織梅似乎也感覺到我的異常,她在幾天之後偷偷離我而去。我想她也在害怕。我曾使用催眠術設法找出她遺失的記憶,但她一直推說頭痛,遲遲不肯配合,而這項工作也因爲她的失蹤而中斷,無以爲繼。其實,我相信只要再進行一至二次的催眠,我就一定能挖掘出她真正恐懼的事物……
『總之,我必須一個人面對身邊不知何時會突然冒出來的鬼怪。每到深夜,我就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們近在咫尺的聲音,我也不時可以看到四處猶如錯覺的黑影閃過。到了三月十八日,發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那一天我在淩晨一點半醒來。因爲尿急的緣故,到二樓上廁所。這時候,我聽到隔壁的廚房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我心懷詭異地打開廚房的門探頭入內,結果看到冰箱的門是打開著的。冰箱前蹲著一個人,他的衣著肮髒不堪,背對著我不知正吞食著什麽東西。他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臉……他……』
『夏詠昱』說到這裏,聲音開始亂顫。劍向看著螢幕中的自己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不禁也跟著發起抖來。四○一號房內安靜無聲,但劍向聽了『夏詠昱』對怪夢詳盡的描述,也無形中産生房內鬼影幢幢的幻覺。
『那個男人的腹部已被開腸破肚,體內的臟器流得滿地都是。他的臉就像乾涸的屍臘般面無血色,部份的皮膚剝落,露出烏黑的爛肉。他喘著氣,喝了我冰箱裏的牛奶,正在大口吃噬自己的內臟,雙手全是破碎的爛肉及青黃的嘔液……
『他以混濁紅腫的雙眼盯著我看,齜牙咧嘴地對我哼哼地笑。這時我發覺他準備起身向我撲過來,於是在第一時間內奔回三樓臥室把門牢牢鎖上。我從門下的縫隙看出去,竟發生了讓我差點嚇昏的事--那具餓鬼從我背後跟上來,他……他居然也在門下的縫隙看著我!就在縫隙之間,暴露著一雙充滿血絲及黏稠物的眼睛!
『我嚇得趕緊退到床邊,接著,從門後又傳來餓鬼不斷以指甲刮搔著門面的噪音,並試圖轉動門把想把門打開,還一直呻吟著「你出來、你給我出來」……我直到天亮前都沒有離開房間,縮在棉被裏躲避那些恐怖的聲音,完全無法入睡。
『這是我在擁有了看見鬼的能力後,所遇到的頭一遭恐怖經歷。原本,我還以爲看見那些黑影、聽見那些騷動,都是自己的錯覺,那時才終於確定,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在夢中對我施加的魔法,都是千真萬確的。
『接下來的好幾個晚上,我總會聽到臥室外有毫不掩飾的吵雜腳步聲。門後的鬼怪愈來愈密集,他們放聲喧嚷,還不斷搜索、尋找我的位置。每當他們一發現我人在臥室裏,就開始用力撞擊房門……這種經驗我想你永遠無法體會,真的太可怕、太恐怖了!
『因爲這個原因,我變得睡眠不足,作息開始日夜顛倒。我總是在意識清醒時一次又一次地承受鬼怪的騷亂,在日出後才昏沈睡去。我還記得有一天上午,我在客廳裏睡著,等醒來以後才發現黑夜早已降臨。
『我看見落地窗外的陽臺上,站了一個手持剁肉大刀的少女。她披頭散髮,膚色慘白、浮露青筋,身上自左肩起有一道又深又長的裂傷,鮮血不停從裂口中噴出,濺得整面落地窗血迹斑斑。她看到我醒過來以後,就猛然以刀柄用力敲打玻璃窗面,格紋玻璃開始出現裂痕。
『我知道她想殺我!因爲她的目光兇狠,並咬牙切齒地發出憎恨的嗚咽聲。我來不及走避三樓,馬上沖進暗室內將門關上。女鬼很快地打破其中一扇窗,我聽見玻璃碎片嘩啦落在地板上。她趿著沈重的木屐一拐一拐地走近暗室的房門,開始以刀尖劃割著門板。我趕緊奔到鐵櫃旁,想把鐵櫃推到門口將門堵住,沒想到……玻璃櫃內的架子上,出現了一顆人頭!
『這顆人頭好像曾被鐵絲刺網使勁捆過,臉上皮破肉綻的血痕交錯縱橫,有幾道傷口甚至深及骨骼。脖子的末端一片血肉模糊,還流出乳白色的黏液。他的眼睛著魔般地圓瞪著我,嘴巴大張呵呵喘著氣。
『他看到我,開始狂亂跳動,在櫃中卡卡地碰撞櫃壁。這時我才發現人頭自耳後的後腦勺早就沒有了,鮮紅色的腦漿因人頭的跳躍而灑出。
『我嚇住了。沒想到連櫃門後面,都藏有如此恐怖的頭顱。那時忽然閃過我腦海的念頭是,從今以後我恐怕連一扇小門或一盒紙箱都不能打開了!但我還是迅速恢復意識,將鐵櫃用力推到門口。
『於是,我就在暗房昏紅的燈光、鐵櫃的碰撞晃動聲,及門外兇暴的叫駡聲中度過惡夜;整個晚上,我必須神智保持清醒,不斷用力抵住鐵櫃,女鬼才無法破門而入。倘若不是你們警方終於入侵了四○一室,我大概會死在自己的房間裏……』
說到這裏,『夏詠昱』沈默了,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扶住根本沒有傷口的喉嚨左側。劍向聽到從『自己』的口中敍述這樣一段遭厲鬼追殺的驚險過程,竟産生一如親身體驗的感覺。
劍向在這段靜默中陷入長考。夏詠昱--應該也包括鍾思造--爲什麽會夢到情節這麽詭異的夢境?而,若單純只是一種『能夠看見鬼』的魔法,最後怎會演變成『厲鬼追殺』的下場?
張織梅在此處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劍向對整樁靈異事件總算有了更深入的瞭解。然而,他和夏詠昱一樣無法解釋這些謎團。
『警察先生。無論如何,你一定要設法找出織梅。我與她戀愛的時間很短,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無助及彷徨。她需要你的救援。你提到你已受到同事的懷疑--我想,一般的警察當然無法接受通靈術或魔法。因此,能夠拯救織梅的,真的只有你了!
『我希望你能夠儘快找到織梅,替我繼續完成對她的深度催眠。既然你能順利地學會召魂,相信催眠對你也不會太困難……呵、呵。開開玩笑。事實上,我的意思是,在我對織梅進行催眠時,曾經埋入了一把開啓她腦內潛意識的「鑰匙」。
『這把「鑰匙」,就像是起動機器的按鈕。我想你大概看過電視上那種「只要講一句關鍵字,對方就會依設定好的指令行事」的情節吧?沒錯,就是類似那個……』
聽『夏詠昱』提起,劍向想起他就曾以這一招對付過自己。
『這把「鑰匙」是一句長達五十個字的句子。當織梅聽到句子的第十個字時,她的頭部會開始産生劇痛;到了第二十個字,她很有可能會痛得昏過去。但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在她耳邊說完這五十個字,縱使她幾近發狂地抗拒……我大概就是太憐香惜玉了,才會好幾次念到第二十個字就不忍心再繼續。
『其實,我原本也可以教你比較溫和的方式的,不過已經沒時間了。我開始感覺自己的意識渙散,精神無法集中。如果你在蘇醒過後,希望再使用一次召魂術再問我更多的問題,我勸你不必了。我講了太多的話,耗費太多精氣,我想我的魂魄將在不久後隨即散去。
『DV帶的長度所剩無幾,如果影帶沒錄好,那我們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呵、呵……好,我們把握時間--這一句話,是一把效果很強、不容易控制的「鑰匙」,在開啓潛意識的過程中,如果你念到第四十個字卻沒讓織梅繼續聽完,她將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機率會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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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魅影女子


『那不止是一種魔法,而且是一種魔咒。如果,你在追查魔法謎底的過程中,也做了這樣的夢……你千萬要拒絕阿格裏帕賜予的魔法!你絕對不能答應他!你一定要說永遠不想見到鬼!』
劍向在『夏詠昱』反復教他記住那句五十個字的『鑰匙』後,『夏詠昱』的神情虛脫,看起來十分疲倦。他說起話來開始斷斷續續,也夾雜著嚴重的咳嗽聲。
『只有你知道事件的來龍去脈,所以只有你可以……可以破解這個恐怖的詛咒……拯救織梅、拯救更多的受害者……』
『夏詠昱』的最後一段話還沒說完,錄影帶即曳然終止。帶心已到末端。劍向看著無聲閃著亮燈的攝影機電源開關,感覺螢幕中曾經出現過的一切恍如幻象。
根據『夏詠昱』所述,劍向至少掌握住魔法進行的過程。
--首先是一場詭異、逼真的夢境,在夢中出現的巫師,會詢問你想不想看見鬼。取得你的同意之後,他會在你的掌心施法,並要你去打開通往鬼界的門。
--你一切按照巫師的指示,那扇門卻變成你家的房門。
--當你醒來後,會發現你的掌心確實被施過法,房門也真的被打開了。夢境成爲現實。此後,你真的可以在夜裏看見鬼了,不過,這些鬼之所以出現,卻是爲了要奪取你的性命……
劍向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但心緒混亂,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就像『夏詠昱』說到自己因爲鬼怪作祟的緣故而頭痛欲裂一樣,劍向也由於他的附身而形同身受。
這是魂魄與靈媒間微妙的交感關係嗎?
劍向坐起身來,右手姆指揉了揉太陽穴,確定自己的意識十分清楚。
就在此時,劍向突然無聲地驚呼。他想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頭痛!
頭痛!
儘管『夏詠昱』提及的次數極少,但張織梅確實由於喪失某部份記憶的緣故,患有嚴重的頭痛。更精確地說,『夏詠昱』之所以很少提到這件事,是因爲他完全忽略了這個線索的重要性。他一定未曾想過,這將會是找到張織梅的正確方向!
劍向愈想愈激動,他明白自己已碰觸到一個嶄新的出口了。
張織梅連續兩任男友暴斃,無論她是否知道男友們的死亡,她都極有可能由於恐懼的關係,躲在新的住處而不再外出逛街。這也是夏詠昱雖循著她的休閒習慣,仍無法找到她的主因。
然而,張織梅受過夏詠昱的催眠,她會出現頭疼症狀。而強力催眠術的中斷,應該會讓她的頭痛持續性的發作……
就是這樣!縱使她不再逛街,依然必須出門購買止痛藥。劍向相信,張織梅定然無法一直忍受劇痛,而不得不離開住處,到附近的藥局買藥。
只要張織梅還住在高雄市--她一定還在高雄市,這是她熟悉的環境,她沒有朋友,而在別的城市也不會有落腳處--劍向就有把握能找到她!
一思及此,劍向的精神大振。他迅速整理好帶來的攝影機,毫不留戀地離開四○一室,臨走前他默默告訴自己,永遠不會再回這個鬼地方。
下一步的行動,就是帶著張織梅的照片,查訪市內各家藥房。倘若無功而返,則進一步繼續清查診所及醫院。
接下來的一周,劍向白天的時間都奔走在高雄市街之間,尋找杳無音訊的張織梅。分局裏依然忙碌于鍾思造案及其它陸續接辦的瑣碎小案。
高組長在『召魂夜』的隔日,就立即將劍向派任偵查其他小案。高組長可能已經察覺到他和紹德之間的私密衝突,所以才把他調到其他小組去。劍向因而能夠趁著外勤偵查的機會,把握有限的零碎時間訪詢各藥局的老闆。
另一方面,紹德雖然證實了鍾思造的確是以偷竊、銷贓維生,但從他幾天來的言行觀察,很顯然他未能進一步由銷贓管道中發現劍向涉入的憑據,這也緩解了劍向的壓力。
--中山一路/南星藥房、良安西藥房;河北二路/高合成藥房;建國二路/慈安藥局、信德西藥房、文欽藥局;自立一路/銘生藥局、忠正西藥房;九如一路/人人藥師藥局;二路/九如藥師藥局、大正西藥房、振東藥局;嫩江街/宏隆藥局、大生藥局;漢口街/漢良藥局;哈爾濱街/正仁藥房、坤生西藥房、啓生西藥房;吉林街/忠生藥局。
--遼寧二街/景田藥局;熱河一街/啓源藥局、信吉西藥房、崇良藥局、振源西藥房、嘉益藥局;二街/松源藥房;十全一路/吉田藥局、杏安藥局、建昌藥局;察哈爾二街/安成藥局;北平二街/忠瑋西藥房……
劍向帶著張織梅的照片,逐街逐巷地調查她的行蹤。以三民區爲中心,擴及鄰近的新興區與前金區。他的高雄市地圖上以紅、藍筆圈畫了各式各樣的符號,記下他偵查過的區域、必須再度確認證詞的藥房,以及外貌相似、言行符合條件的女子出現的地點與時間等。
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工作,但細節之繁瑣卻遠非劍向當初所能想象。雖然只是三個行政區,但劍向獨自一人尋找,比以往分局查案時必定動員一個專案小組,進展相比之下實在來得緩慢太多了。
四月六日那天,劍向終於放棄對三民、新興和前金三個區的搜查。根據調查,他完全確定張織梅不住在這些地方,也就是說,張織梅在離開兩個男友後,就躲得遠遠的了。
他手上能夠掌握得到的,仍舊僅是一卷錄影帶、一張照片。
不過,劍向並沒有因此心灰意冷。他知道沿著這條偵查方向,儘管遙遠也終究會抵達終點,他的過濾篩選,已逐漸縮小搜查的範圍。
錄影帶裏張織梅的影像,在這段時間內變成劍向的興奮劑。他總是在經過一天的奔波後,回到安靜無聲的臥房裏,然後打開小弟的攝影機,重復播放那卷DV帶。在虛像伸手可觸實則遙不能及的液晶螢幕中,劍向以幻想賦予了張織梅完美的形象。
『劍向,請永遠愛我。』
不知何故,劍向彷佛聽到那句張織梅對鍾思造的深情表白,其實是對著自己說的。

四月十日午後,劍向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他剛結束了一家五金行遭竊的證人偵訊,整理完筆錄後,立刻利用空檔尋找張織梅。本周起,開始以鹽埕區爲範圍展開新的調查。
隨著調查範圍距離分局愈來愈遠,劍向發覺所能利用的餘裕也愈來愈有限。即便是單純的小案件,也由於心有旁騖而進度遲滯。劍向心底明白,這讓分局的同事對他的行爲深感不解,對他的態度亦倍加疑慮。
再繼續下去……會毀了自己以往安定的生活,及未來美好的前途……
三點二十分,正是炎陽發揮最後威力的時刻。劍向尋訪過了鹽埕區內三家新開的大型便利藥局,但沒有任何明確的結果。位於大公路距離建國四路交叉口的不遠處,正好也有一家藥房。
『小吳,你人在哪?』行動電話裏的聲音是立爲。
『在……鹽埕區。』
『喂?喂?』立爲說,『拜託!你去鹽埕區做什麽啊?局長快氣瘋啦!』
『什麽?我聽不太清楚……』
『局長要你趕快回來。他說,你昨天那份結夥搶劫案的報告有問題--事實上,局長的說法是「滿紙胡言亂語」。對了,你也還沒有回報五金行竊案的進度……』
現在沒有時間和立爲解釋了。劍向沈默地將手機電源關去。
『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再把剛剛的話重復一遍?』劍向對藥房老闆溫言說:『不好意思,同事打電話來,沒把你的話聽清楚。』
『這位小姐,昨天曾經來過一次。』年輕的老闆回答:『我的印象很深刻。因爲她的步伐有點搖搖晃晃的,身體好像相當虛弱的樣子。她在離開時,頭還重重地撞了門一下……』
劍向強忍住心中激昂的喜悅感,『她買了什麽藥?』
『普拿疼。』
『她只來過一次嗎?』他的聲音微顫。
『嗯……』老闆再次看了照片一會兒:『就只有一次,昨天上午吧。』
『老闆,當時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往哪一個方向離開?』
『我想,應該是往七賢路那邊吧!』
順著藥局老闆所指的方向,兩人的視線此時不約而同地一起往門口右前方的遠處投去。
『就是她,』老闆說:『真巧。』
--張織梅出現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劍向呆呆的望著逐漸靠近的張織梅,腦中一片空白……張織梅就像是直接穿過液晶螢幕似的,活生生地來到在他的面前。她已不再是冰冷、遙遠的平面影像。
這並非夢境--立在身旁的藥房老闆、馬路上稀疏起落的引擎聲,都明白提醒劍向,他確實身處熟悉的現實世界裏。
織梅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細網背心,以及粉紅色的雪紡及膝裙,看起來十分清麗動人;然而,她的眉間深鎖、神情疲憊,反而予人楚楚可憐之感。
這時走進門的她,察覺到劍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你……』織梅的語氣十分虛弱,她隨即沈默了。
劍向低著頭,款款凝視著織梅仰望的臉,眼神中透露了無盡的迷惑與徵詢。她的右額有一塊小小的深色淤痕,是昨天在這裏撞傷的。倏地,劍向忽然抱住了她裸露的雙肩,下巴緊緊靠住,織梅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她沒有掙開。
『我找了妳……找了妳好久……好久……好久……』
經過這麽漫長的找尋,劍向只感覺身體已失去所有的力氣,不得不抓握織梅的肩頭才站得住腳。縱使蓄積多時的戀慕情潮總可得以化爲千言萬語,他卻一句客套的問候都說不出口,只是如同意識逐漸模糊般,不停在織梅耳邊重復喃喃細訴著這段既像呻吟又像夢囈的句子。他倆的臉頰輕輕碰觸,劍向清晰地接收到對方因手足無措而灼燙的體溫。
劍向的唇齒微動,聲音漸低漸沈,只剩下混亂的氣息吹吐在織梅的後頸。
『我知道,我知道,』織梅柔聲說:『我也等了你好久……』
兩顆淚珠在此刻無聲滑過劍向的臉頰,靜靜地落在他的衣領上,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哭。掉眼淚的,原來是織梅……一瞬間劍向終於明瞭了織梅心靈的脆弱與無助。事實上,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出現。
--鍾思造被殺了,夏詠昱也被殺了……他們都保護不了織梅,於是她只好不停地逃跑,不停地尋找下一個避險的依靠。織梅太膽小、太害怕了,以致她只好以己心珍美的愛情,來換取對方提供的安全感。
劍向知道自己早已愛上了織梅,而她,理所當然也一定會愛上自己。愛情,是她唯擁僅有的籌碼,在這場充滿致命危機的賭局中只能盲目下注。倘若接下來出現的男人並非劍向,織梅必定仍舊會愛上那個不知是幸抑或不幸的男人。
然而,和兩名死者不同的是,劍向不會是第三個被害者。對於厲鬼殺人的恐怖怪案,他已逐漸能厘清背後真相的輪廓。再加上夢寐追尋的織梅終於現身,只要夏詠昱授與的強力催眠術有效,絕對能夠終止這個惡魔的詛咒。
劍向心中暗暗發誓,非將這個長久糾纏織梅的陰影掃去不可!
他們初次偶遇的對話極少,但兩人內心的渴望互補相合,是以無需言語交流,就能夠靈犀領會。西藥房的老闆在一旁看了這對男女邂逅時的耳鬢廝磨,以爲他倆結識已久,而且很可能早超越刑警與證人的關係,便聳聳肩決定不再打擾他們,自顧自地拿起櫃檯邊的遙控器,將電視的音量調高。他甚至沒有提出『小姐,來買什麽藥?』的問題。
劍向觸著織梅溫熱的臉頰,思緒漸漸平靜。他聽到她的呼吸均勻規律,不再啜泣,彷佛也已然鎮定地準備與身旁的陌生男人一起面對未知的挑戰。
『我們走。』
於是,劍向拉著織梅的手腕,與她並肩走出藥局。他們沿騎樓底走向大公路與七賢路的交叉路口。相隔二十余公尺前的馬路對面是七賢分局,紅燈讓他們在行人穿越道末端停下腳步。
『妳住在哪里?』
『就在附近。』
『帶我去,可以嗎?』
『好。』織梅頷首,但她突然頓住。『對不起……我的頭很痛……』
劍向很快地在她腳步晃跌前扶住她的身體,他發現織梅的臉色蒼白茫然。織梅對他苦澀地微微笑,然後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胸懷。
劍向呆了。『妳不要緊吧?』
『我好累……』
『我差點忘了,妳剛剛沒有買藥--』
『抱著我,』織梅小聲地說:『一會兒就好。』
劍向被織梅突如其來的要求問傻了,他的胸膛亦燃起融燒的熱火。但,霎時劍向感受到一股輕微的戰慄感,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測試』!
沒錯,不管是否有意,這是天生的本能,織梅想證明對方會愛上她。無論方式爲何,她一定也都對鍾思造及夏詠昱有過類似的動作。只有對方給予『正確』的回應,她才會帶他繼續前往自己的住處。
織梅並沒有僞稱頭痛,但她一定是借著這個頭痛的機會,來判斷劍向對她是否一見鍾情。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法。劍向在偵搜的工作上,具備了百發百中的第六感,而他知道織梅的直覺必然也神准精確。她的外貌固然能吸引各種不同類型的男人,但她最後選中的兩個男人--鍾思造與夏詠昱,即便都其貌不揚,卻無怨無尤地爲她犧牲性命,在所不惜。
她一定拒絕過許多虛情假意、貪圖美色的男人,因爲這樣的男人會在大難來臨前退卻脫逃。劍向當然不會是這樣的男人,但他也必須以織梅預想的方式來回應她,否則她將在下一秒中消逝遠走。
他必須以實際的行爲,讓織梅相信她已獲得愛情的保證。
然而,就算劍向的直覺告訴他,兩人的關係明顯含藏著如此的詭詐,他還是無法抑制對織梅瘋狂的愛戀。縱使是夏娃,也曾受過蛇的勸惑,誘逼亞當吞下禁忌的果實--但這並無損于夏娃對亞當摯誠的忠貞。
他沒有些微猶豫,雙臂緊緊環圈在她的腰際,不發一語,讓她在擁擠、喧嚷的寡情城市中,能享受到一絲象徵安全感的體熱。
緊接著劍向閉上雙眼,毅然地用力吸一口氣,將配帶在身上的那把史密斯威森式M6904半自動手槍,默默地交握到織梅纖弱的小手上。

織梅的住處是一間不到三坪大小的雅房。沒有床、沒有書桌,只有兩個大衣櫃以及一張梳粧檯。梳粧檯堆滿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有隔離霜、防曬油、保濕乳液、清潔面膜、化妝水和磨砂凝膠等保養品,以及色彩鮮豔的唇膏、眼影、腮紅粉餅、指甲油、眼線筆、睫毛膏與香水等。梳妝鏡立在其後,加倍了桌台的面積,也將這些東西複製成雙份。
淺綠色的地板邊卷叠著一張深藍色床墊,印滿史奴比的粉紅色棉被折妥置於一旁,懶骨頭大抱枕則斜倚在角落。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雙拖鞋……』
『沒關係。』
織梅輕輕踢掉腳上那雙白色的細跟涼鞋,以腳姆指勾來丟在門口的Kitty絨毛拖鞋。劍向在她身後微蹲著脫下皮鞋,冰沁的涼意透過運動襪傳入腳底。
織梅將抱枕放在背臀處靠好,坐在梳粧檯前。她擡頭看著劍向面對面也坐了下來。
『……』劍向肩頭不自在地聳一聳,這個房間現在只有他與織梅兩人,而織梅從未離開他伸手可及之處。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劍向唇齒乾澀地開口:『我叫吳劍向,是三民分局的刑警。』
『我叫張織梅。』織梅也假裝客套地向他微笑點頭。
經過了适才在馬路上的擁抱,劍向一時還無法適應兩人微妙的關係。『欸,張小姐……』
『幹麽啦!你說話的方式好悶喔,嘻。』織梅故意激他:『叫我梅梅好嗎?不要叫我張小姐嘛,這位大哥。』
『這……』
『我以爲你喜歡我呢!』
『我是喜歡妳啊……』劍向終於衝動地把內心的渴望說了出來,『所以,我才不知道該如何向妳說明妳與案件的關係。』
『案件?』織梅的表情泛起一絲困惑。
很顯然的,織梅並不知道一位刑警之所以費盡千辛萬苦尋找她的真正目的。甚至,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前陣子社會新聞版面上那則密室謀殺案和自己有任何關係。
劍向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相片,『梅梅,妳見過這兩個人嗎?』
織梅的目光在鍾思造和夏詠昱的半身照來回遊移:『……沒見過。』
--果然全都忘了。『妳知道嗎?這兩個男人被殺了,』劍向拿出第三張照片,『而照片上的女孩子,是涉嫌最重的人。』
織梅張大眼睛看著自己的照片。『什麽?這是我?可是,我沒有拍過這樣的照片……』
『妳知道嗎?妳的這張照片,就放在這個戴眼鏡的男人家裏--他叫夏詠昱。』
『夏……唔嗚!』織梅突然痙攣了起來,她的雙手抱頭,不讓劍向看到臉。
劍向起身伸手過去扶住她。『妳的頭很痛,是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樣……』織梅難過地呻吟,『我好害怕……』
『告訴我,妳究竟在害怕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梅梅,是有人在跟蹤妳?』
『不是……』
『還是妳經常夢到什麽可怕的事?』
『不是……』
『那……』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沒有人在跟蹤我,我也沒有做夢,』織梅的語氣開始哽咽,『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怕什麽,我就是全然地害怕,害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拜託你不要再問我了……』
他所獲得的答案,和夏詠昱曾問到的結果完全一樣。劍向抱住織梅的背,她悲傷地躲入他的懷中抽泣。
--難道說,執行那個危險的強力催眠術是僅剩的解決途徑?看到織梅可憐的模樣,劍向實在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
『我以爲……你來找我……是要告訴我……』
『告訴妳什麽?』
『我的過去。』
劍向總算明白了--是的,織梅等待的確實是一名保護者。然而,她之所以需要保護,是因爲她希望能追尋自己已經遺失的過去,而她直覺地感受到在這個追尋過程中,很可能會發生無可預料的危險。
『我到底是誰?沒錯,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生日以及身高體重。但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親人?到底有沒有朋友?我談過幾次戀愛?我有沒有做過什麽瘋狂的事?還是曾做過什麽蠢事?我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好像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當中,我的前方沒有燈光,走過的路也沒有,我只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卻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在隧道裏……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
『……好,我來告訴妳妳的過去。』
劍向深深吸氣,他的鼻腔裏充滿織梅濃郁的香水味。
『上個月二十五日,在南台路的一棟舊大樓裏,發現一具年輕男子的慘死屍體。經過偵查,發現男子生前曾經有過一個女朋友,而這個女孩子--就是妳。』劍向沒有理會織梅詫異的瞪大雙眼,只是將鍾思造的照片推到她面前,並繼續說:『過了兩天,另一個戴眼鏡的男子來找我,告訴我他可以提供我一些命案的線索,不過,後來他也被害了……』
劍向略過那個晚上有關召魂術的敍述,『在他死後,我從他身分證上的戶籍地址找到他的住處。然後,在他家裏找到妳的照片,以及記載著他與妳相戀的日記本……也就是說,他曾經是妳的男朋友--妳至少談過兩次戀愛。』
『我……這兩個人,看起來都好陌生……』
『那是因爲妳喪失了過去的記憶,我不知道這和妳經常頭痛是否有關。我費盡千辛萬苦地找妳,就是希望能恢復妳的記憶,同時查明兩樁命案的真相。』
『……!』織梅的表情忽然驚恐起來。
『梅梅,別害怕,妳並沒有殺死這兩個人。』劍向溫柔地說,『但妳的記憶中埋藏了關於命案的重要關鍵,我必須試著將它挖掘出來。』
『可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要緊。只要妳願意信任我,我就會設法幫妳恢復記憶。』
此刻兩人眼神交會,彷佛各自在心中尋找確認的感覺。
『如果……如果我不信任你,我就不會帶你來這裏了。我好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
劍向靜默了幾秒鐘,才毅然地說:『讓我替妳催眠。』
『我不要!』沒想到,織梅的反應竟是如此劇烈。『我不要接受催眠!』
『爲什麽?』劍向開始慌了,『這是我唯一能恢復妳記憶的方法……』
『因爲……因爲……我不要入睡,也不要閉上眼睛!』織梅的情緒又開始歇斯底里:『我睡著以後是沒有做過惡夢,但我跟你說過了,我討厭那種進入隧道的感覺,那種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因爲睡覺會給我這種討厭的感覺,所以我不要!』
劍向輕撫著織梅的臉頰,他第一次以這麽近的距離看著她的臉。『妳是不是很久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原來,在亮麗的彩妝下,織梅的臉因受失眠折磨而憔悴不已。
『我……我好害怕……』
『相信我,好嗎?』
織梅的雙手緊緊抓住他淩亂的衣領,她的眼眶泛紅,考慮良久才顫抖地點點頭。
『那麽,我們馬上開始。』現在還是劍向執行勤務的時間,早就該回警局報到了,爲了早一點找到織梅,剛剛甚至還挂斷立爲的電話。他的動作得快一點。
他一面回想著夏詠昱的亡魂在錄影帶中提到的催眠術作法,一面協助織梅將床墊張開鋪在地板上。織梅平躺上去以後,他要求她閉上雙眼,放鬆身體。
『梅梅,妳現在什麽都不要多想,我會一直待在妳的身邊。』劍向在織梅的耳畔輕聲地說:『妳只要閉上眼睛,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就可以了。現在,我真的要開始了。』
織梅柔嫩的右手用力纏住劍向的腕部,傳達她極端緊張的情緒。
然後,劍向按照夏詠昱教導的方式,以固定聲調的單音節,開始念誦這段開啓織梅潛意識的『鑰匙』。織梅一面傾聽,一面發出悶哼聲,雪白的頸部也很快地滲出汗珠。
待劍向念到第十個字時,織梅突然慘叫一聲,並且迅即起身。『好痛……』
『梅梅,對不起……可是,妳非得忍耐不可。』劍向的語氣堅決。
『我知道……但是,真的好難受……』
『我們再試一次。』織梅點點頭。
然而,第二次的催眠並沒有太多進展,在劍向念到第十二個字時即斷然中止。織梅顯然承受了比剛才更大的痛苦,她的眼中滿含淚水,情緒十分激動。
『你欺負我!你欺負我!』
縱使織梅已經開始抗拒,劍向仍不死心地強求織梅繼續接受第三次的催眠。正如同以性虐待爲題材的色情電影情節一樣,織梅最後仍柔弱地應允,見到她被自己狠狠地弄哭了,劍向心中竟湧起一股複雜的異常快感。
『這一次一定可以成功,梅梅,我相信妳可以撐過去的。』
結果第三次的催眠不但完全失敗,織梅還如一頭傷痕累累的小鹿般躲到房間的角落,抱腿痛苦地飲泣著。原本固定在耳上的透明髮夾,也離開散亂的長髮而掉落在地板上。
劍向面對這種情況也無計可施,他實在狠不下手將她拉回床墊繼續進行這場催眠術。然而,在他幽微的心底,則極度渴望得知這把『鑰匙』在念到第二十個字、甚至念到更後面,織梅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梅梅,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不管劍向如何堅持,織梅只是一個勁地哭泣,完全不回應他的要求。
真的要放棄嗎?--劍向緊緊擁住織梅蜷縮的身軀,內心開始反復交戰。她彎曲的雙臂護著自己的胸口,兩手抓著劍向的領子不放,襯衫第一顆鈕扣的線頭隨而松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抱著痛哭出聲的織梅,劍向只能輕拍她的背,不停地向她道歉。
或許,織梅的過去能以其他方法揭露,並不一定真的非使用這麽殘酷的手段不可。劍向開始思考另外一種可能性是否存在。然而,一個在高雄市區不斷四處逃逸的失憶女孩,要找到她確實的來歷卻是一件非常棘手的工作,處於自身難保的境況下,劍向要能夠一面在分局裏維持往常的工作水準、一面尋找織梅的過去,實在是太困難了。
--儘管兩人都迫切希望催眠能發揮揭露遺失記憶的功用,但實際的進行狀況卻毫無成效,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劍向的思緒混亂不堪,他充分感覺到織梅依偎在胸前流淚所帶來的濕熱。他也想不出更恰當的安慰語句,只好以沈默靜靜地等待織梅哭累。他內心則下好決定,已不再奢想夏詠昱的強力催眠術對案件會有任何正面影響了。
『劍向,拜託你……』
織梅忽然開口,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親昵地喚他的名字。
『唔?』
『繼續試驗那個催眠術。』她的語調細微而堅定。
劍向被織梅的回答嚇了一跳,因爲他已經決定放棄了。『可是……』
『請你不要放棄……好嗎?』織梅說,『我會好好忍耐的,我不會再哭了,真的。因爲我絕對不放棄,我一定要知道我到底是誰。』
『不行,我不忍心再讓妳痛苦。』
『我不怕痛!』
『我做不到。』
『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讓我恢復記憶的方法,就算再痛苦,我也不會死心的!求求你幫助我……』織梅擡起她淚痕未幹的臉龐,『你可以壓住我!這樣我就沒辦法逃走了!不然,我讓你綁起來好了!把我的手綁好,你就不會被我打傷了……還有,如果怕我大喊大叫的話,就拿一塊布把我的嘴巴塞住呀……這樣總可以了吧?』
想不到織梅竟如此執拗。她掙開劍向的臂膀,轉頭跪爬到房間角落的衣櫃邊。她打開衣櫃的抽屜,從中翻找出一卷紅色的塑膠繩,堅定地遞給劍向。
『妳真的要我這樣做?』
『真的。』
劍向定定地望著織梅的眉目,再度確認她眼神中的勇氣。他拉出紅色塑膠繩的繩頭,『我該綁在哪里?』
『雙腳,還有雙手……』織梅將背部轉向劍向面前,兩手握拳交叉貼在背後。
劍向點點頭,從褲子口袋裏拿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選取適當長度,割下兩段塑膠繩。他開始捆綁織梅的手腕。
『你可以綁緊一點。』
不時注意著織梅是否被綁痛了,劍向綁好她的雙手。織梅隨即躺下,將雙腿並攏伸直,示意自己已做好被綁住雙腳的準備。
劍向微微擡高她雪白的左足,慢慢纏繞著塑膠繩。織梅露在及膝裙外的雙腿纖細有致,曲線性感誘人。他保持呼吸的均勻規律,不給自己心猿意馬的機會。
『好了。』
『還有我的嘴巴。我的手帕在外套的口袋裏,就挂在那兒。』
劍向依言將她的手帕拿來,他把手帕揉成團狀,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慢慢塞入她的口中。此刻織梅已完全喪失反抗能力。房間裏一片靜寂,雙方只聽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織梅朝他點點頭,然後果斷地閉上眼睛。

次日,劍向一整個上午都承負著分局長嚴詞指責的壓力。事實上,分局長並不是一個脾氣火爆的上司,在面對辦案不力的部屬,他總是以鎮定持平的態度予以糾正。但這種看似客觀的態度,對劍向而言,反而變成一種冷酷的忽略,這樣的折磨,比起高組長慣常表現出疾風厲行的叱怒,卻又更令他難以忍受。
對織梅的催眠術成功了--這是她親口說的。然而,織梅卻不願意立即談起她憶起的過去。劍向不明白她究竟在遲疑什麽,只知道織梅確實就是一個這麽固執的女孩。
『劍向,我記起思造、詠昱這兩個愛我好深的男人,以及比他們兩人更早以前發生的各種事情。』織梅此時的平靜,與方才由於忍受催眠刺激所呈現的瘋狂失神狀態,簡直是判若兩人。因恐懼而陰霾重重的表情,在她的臉上亦不復見。『但,讓我考慮一下好嗎?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才能決定是否要告訴你。』
『我希望妳可以現在就對我說。』
『不行。』織梅回答,『這太危險了……』
『危險?這是什麽意思?』
『不管怎樣,我真的不能馬上說。劍向……你知道嗎?我……我已經愛上你了,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可是,我怕……』
『梅梅,妳的記憶已經恢復--告訴我,妳到底在怕什麽?』
『我怕……我怕……我怕我一旦告訴你我的過去,你就會離開我!』
在說服不了織梅的情況下,劍向只好留下他的手機號碼,『無論是什麽時間,只要妳決定好願意跟我說,就立刻打電話給我,OK?』
『嗯。』織梅依舊躺在床墊上微微笑著:『劍向,我好累喔,讓我睡一覺好不好?』
『妳總算願意睡覺啦。』
『嘻。』
『我不吵你。我還得回局裏報到。』
『加油喔……』織梅合上眼皮,『我愛你。』
劍向恍恍惚惚,昨日的場景影像歷歷在目。他並非不曾談過戀愛,然而,在織梅之前所遇見的三位女子,劍向卻都沒辦法從她們身上找到真正吸引人的特質。仔細想想,她們和織梅間的共通點是溫柔和順,正足以激起劍向強烈的保護欲,但在織梅性格中那麽一點點的蠻橫與任性、一絲絲的主動與大膽,在其他三人的身上卻是完全找不到的。
他在看著她沈沈入睡後才起身離去。接近傍晚回到分局後,對同事的側目及長官的責備都毫無知覺。那時劍向只有一個念頭:這才是他衷心追求的戀愛--
然而,當晚劍向持有的,卻是一具開著電源的無聲手機。劍向知道織梅下定決心後就不再更改,因此即使他在下班後再到織梅家去,她也不可能告訴劍向他想知道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織梅的主動來電……但她整夜並沒有打來電話。
就在心情澎湃起伏之下,劍向無眠等到天色大亮。彷佛是透過傳染一樣,失眠從織梅身上承接過來了。
接近正午的工作會報一結束,劍向如逃亡似的沖出警局。他已然按捺不住思念的煎熬,再也不願意繼續等待織梅的來電--他要馬上見到她,馬上知道答案。
來到鹽埕區的大公路上,再度經過那家玻璃落地窗透出電視機螢幕彩光的西藥房,他騎車轉入小巷子裏,將機車煞在織梅所住的樓房下。
這間老舊的樓房,由不住在這裏的屋主分租給一些低薪的上班族。織梅住在二樓,劍向停好車後就心急地按著她房間的電鈴。
--居然沒有回應?
--她出門了?還是……逃走了?還是……
不祥的第六感又一次降臨,使他的心頭一緊。在聽不到揚聲器傳來織梅的答話後,劍向當下決定按著樓內所有住戶的電鈴。
『喂?』沒多久就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誰啊?』
『警察。』
『有什麽事?』半老的語氣中充滿戒備與敵意。
『我想要搜查這間屋子某個房客的住處。』劍向平板地說:『請你替我開個門。』
『哪一樓的房客?』
『不是你家。』
『去!』接著一聲單調的鈴響,門鎖從裏面彈開。揚聲器也隨後陷入靜寂。
劍向進屋後把門帶上,一樓玄關處停了兩輛佈滿灰塵的摩托車,牆邊挂著一排生銹掉漆的綠色郵筒,與昨日所見情景並無二致。他大步踏上階梯,向二樓奔去。
很快地來到織梅的房前,和預期的狀況一樣,不論出聲詢問或用力敲門,都沒有人答話。而,出乎劍向意料之外的是,他的眼眶竟滿是淚水。
『開門!開門!開門……』
劍向心急如焚,語調忍不住哽咽。在突然的衝動之下,他不再繼續拍打房門,卻一腳將門用力踢開。脆弱的木門在踢開後重重地撞擊牆壁,發出一聲爆裂的巨響,門框上的木條也跟著破碎變形。
他好像聽見房裏出現輕微的驚呼聲。
『梅梅?妳在裏面嗎?』劍向沖進房裏大叫。
房裏的各樣擺設並沒有任何變動,唯一不同的是女主人不見了。劍向看到幾瓶保養用品掉落在地板上,梳粧檯邊的電話話筒也沒有挂好。
『回答我好嗎?我是劍向,妳在哪里?』
劍向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然而他十分確定耳朵沒有聽錯。他的目光投向牆角的兩個大木櫃。『梅梅?妳躲在櫃子裏嗎?』
還是沒有答話。他決定走近櫃子,將櫃門打開。
--她是怎麽了?奇怪……
劍向疑惑重重地打開第一個衣櫃的櫃門。在櫃裏挂滿色彩繽紛的當季服飾。織梅不在裏頭。
接下來是第二個櫃子。
『梅梅!妳爲什麽不讓我把門打開?』劍向在拉開櫃門時,由門把上傳來一股強烈的抗力。織梅果然在裏面。
『嗚……唔……』櫃裏傳出用力的悶哼聲。
『梅梅,開門啊!』
雙方在僵持數秒鐘後,臂力壯碩的劍向很快地打開了櫃門。然而,讓他料想不到的是,櫃門一打開,史密斯威森式手槍的槍口牢牢地頂住他的額頭。
在這一瞬間,劍向舉起雙手不敢妄動,同時他看到織梅跪坐在櫃底,眼露兇狠目光。
『……!』地球霎時彷佛停止自轉。
織梅的頭髮散亂,神情恐懼,她很快地發現槍口所指的是昨日才愛上的男人:『劍向,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故意的……』一邊說著,她一邊哭了出來。
劍向的額頭被自己的配槍槍口指著,滋味既震驚又難受,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對織梅莫名其妙的行爲根本無法理解。他將頹倒在懷中哭泣的織梅抱出衣櫃,溫柔地放她靠在抱枕旁。
『……到底怎麽回事?』
就在這時,一件詭譎怪異的往事如雷般轟進劍向的腦海裏。
--在夏詠昱召喚鍾思造的亡魂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場景!
--他在招來鍾思造的鬼魂,成功地附身後,就開始不斷飲泣。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並且不願意回答他所聽到的任何呼喊。
--接著,鍾思造出拳打他,然後死命地逃進臥室盡頭的衣櫃裏。更重要的是,他也抵死不肯鬆手,緊拉住櫃門不放。
回想起來,他最後的表情,就像是被嚇死的……
再加上劍向已由夏詠昱的口中得知『厲鬼殺人』魔法的發生過程,以及親眼目睹織梅的行爲表現,他終於確定--織梅也遇見鬼了!
無論是重回人間的鍾思造之亡魂,或是仍活在眼前的織梅,都因爲有過遇鬼的臨場經驗,而誤認爲劍向是鬼。
所以,他們才會不肯回話,才會不肯打開房門。正如夏詠昱在〈怪事摘要〉中所記錄的,惡鬼會不停搜索他們藏匿的位置,並伺機奪去他們的性命。鍾思造被支解、夏詠昱被鐵鏟斷喉,都是在最後慘遭惡鬼的殘殺所致。
但,織梅究竟是怎麽被這個恐怖的魔咒纏上的?
『梅梅!』劍向情緒激動地問:『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嗚嗚……』
『妳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聽到這個問題,織梅頓時止住哭泣,『劍向,你……你怎麽知道?』
『因爲鍾思造和夏詠昱在被殺之前,都做過奇怪的夢。』
『什麽?』
『只要你應允了巫師,願意學習看見鬼的魔法,鬼就會出現在現實世界裏……梅梅,妳爲什麽要答應巫師?』
『我……我也不知道……』織梅又開始掉淚了。
劍向無法再責備織梅,攤開她的右手,看到她的掌心淺淺地刻劃著五芒星圖形的血痕結痂。
『告訴我,昨夜妳遇鬼的經過。』
織梅的表情充滿恐懼。
『昨天,我睡醒時已經晚上十一點了……就是被那場惡夢嚇醒的。房裏的燈沒開,我突然覺得十分害怕。這時候,我聽到門外有嬰兒哭泣的聲音。
『我不記得這間樓房哪一戶有嬰兒,而且,嬰兒好像是對著我在哭,彷佛是知道我人在房裏一樣。我感覺很不舒服,因爲才做過一個和門有關的惡夢,不過我還是輕輕地打開房門。我把門打開一道細縫,讓我看得到走廊上的情況就好了。可是,我什麽都沒看到。
『然而,在我把門關上後,我又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我愈來愈害怕,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去開門。這一次爲了確定走廊上沒有人,我把門完全打開了。
『結果……結果……就在我探出頭時,一個全身都是黏液的畸形嬰忽然抱住我的腳踝!他的頭顱像葫蘆一樣,只有眼白的眼睛長在頭頂。而且,他沒有鼻子……鼻孔都裂開了,和嘴巴連在一起,一直對我喊:「媽媽!媽媽!」他的臍帶拖在地板上,還不停地噴出鮮血。
『我害怕極了……我很想把他踢掉,可是他的力氣好大,要往我的身上爬。最後好不容易終於將畸形嬰踢開,就在他再度撲向我之前,我把門用力關上。嬰兒竟然開始撞擊門板,哭叫的聲音也變得更淒厲……』
織媒說話的速度愈來愈快,彷佛在利用這種方式將恐怖的事件驅離她的腦海中似的。
『我六神無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你。於是,我立刻撥電話給你……』
劍向頓時感到十分訝異--織梅打過電話?
『電話很快地接通了。但是……但是,卻聽到一陣的冷笑聲,然後……說話的人並不是你!話筒裏的聲音十分陰慘,他說:「妳以爲妳打了電話,就能找到人來救妳嗎?那是不可能的。妳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永遠都逃不掉的!」我真的沒想到……沒想到電話裏居然也有鬼……我真的哭了……我真的好害怕……』
織梅更無助地痛哭,她緊緊縮入劍向的懷中。
『我好怕畸形嬰會沖進來,而且他的聲音好噁心,所以我躲進衣櫃裏不敢出來。我也不敢睡著,只能握住你給我的槍……嗚嗚……』
『梅梅,妳會使用手槍?』
『會,』織梅哽咽說:『我開了保險,子彈也上了膛。』
劍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他把自己的手槍借她,原本只是希望能夠搏取她的信任,所以並沒有告訴她使用的方法。倘若方才織梅緊張過度,很可能會打爛他的腦袋。
同時,在他腦中也浮現一個強烈的疑惑:爲什麽織梅也做了這樣的怪夢?
從鍾思造與夏詠昱的遭遇來看,他們和織梅相戀,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而做夢,但織梅本身並不曾做過夢。然而,在找回織梅的記憶後,當晚織梅就做了夢。
--難道與夏詠昱的催眠術有關?劍向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爲什麽。唯一的線索應該就是織梅的記憶了,但是,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立即詢問,他得等待她情緒平復。
『在哪里學會的?』
『華沙。』
兩人不再說話。由於身體的親密接觸,帶給了彼此無盡的安全感,陰沈的氣氛逐漸散去。織梅慢慢停止哭泣,她把淚水全擦在劍向的襯衫上。
『好過點了沒有?』他溫柔地說,『要不要我說個笑話給妳聽?』
織梅促狹地扮了個鬼臉。『……你好呆哦!』
『才不,我很聰明。』
劍向低頭親吻織梅的唇齒,她的口舌溫潤潮濕。織梅雖沒有抵抗,但她的回應充滿倔強與不情願,令人難以捉摸。
『這樣不夠聰明……』長吻過後,織梅的語氣冷淡:『我最討厭軟弱的男人!』
劍向對她的話沒有反駁什麽,他的答復則表現在具體的行爲上--他的手指在她的及膝裙上無聲摸索,姆指與食指捏在腰際的拉煉上,像撕吐司麵包一樣脫去她臀部的第一層束縛。細網背心兩邊的肩帶接著輕輕滑至肘間,露出色系同是淺藍的無肩帶內衣。
半罩杯的胸罩,紋理複雜細緻的蕾絲微微與織梅雪色的肌膚相觸。
『劍向,你這個大笨蛋……』她的尾音已如同呻吟。

當劍向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黑暗的莽林。
--爲什麽我人會在這裏?
他的意識清楚,卻對自身的處境茫然未知。森林中一片闃黑,耳邊只有夜風吹過樹木枝梢的間隙聲,以及遠近難辨的蟲鳴。信步走了一段,劍向才赫然想起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是在做夢!』他不自覺輕呼一聲。
沒錯,這個地方,必定與夏詠昱所描述的夢境一模一樣。他在此處遇見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並且自願學習能看見鬼的魔法。
--也就是說,我也會和他一樣,在這裏遇見阿格裏帕了?
雖然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身處夢中,但劍向卻無法使自己醒來。這場夢彷佛就像另一個現實世界。他動手擰一擰自己的臉頰,但沒有任何幫助。
腳下的小徑只有一條,除此之外林葉密布毫無去路。他開始察覺到,這場夢境就像是早已設定好的電腦程式一樣,既已執行就沒有中斷的可能性。
--唯一能選擇的,應該就是阿格裏帕詢問。如果把夢境比喻成電腦遊戲,那麽這個問題就是決定結局的分歧點。只是,這個遊戲選擇『願意』的分歧線太殘酷了。
於是,劍向下好決心,他的步伐堅定,循著這條單行道快走向前。
小徑愈來愈曲折,樹林也愈來愈陰暗,慘白的月色在劍向的眼前只透射僅能看見前方三步的模糊光線。
在頭上枝幹交錯之處,傳出禽類拍動翅膀的聲響,腳邊的草叢也因爲步履的踐踏而發出窸窣聲,聽來就像有爬蟲類尾隨其後般。劍向並不懼怕,這場夢境是由某個主使者所設計,這樣的密林、這些聲響,純粹是爲了製造驚慌與緊張。
--真是個惡毒的傢夥!
不久,廢棄的墓場出現了,月光果然皎潔地灑落大地,照耀著四周散立的碣石,整個墓地有如一座經戰亂破壞後無人居住的夜城。
墓園大門兩側,各有一具高聳的鷲翼蛇尾石像,長著一對龐大的翅膀,其姿態彷佛是在正欲臨風振翼之際,卻遭蛇發妖女梅杜莎之眼所凍結。記得夏詠昱曾提及,這種怪物的名字叫馬丘希亞司。
劍向無暇細觀,他直接進到墓園盡頭,一座巨大、華麗的墓碑映入眼簾。這時他感到十分地不舒服--在這裏可以聞到濃重的腐屍味,同時還充斥著不絕於耳的悲苦呻吟聲。
接著,刻著不名文字的石碑如預期般開始震動,並崩現深邃的裂痕。一隻枯乾的怪手自碑底伸出,阿格裏帕終於出現在劍向的面前。
劍向並不清楚這名巫師究竟是什麽來歷,但光是看見他的外貌,就可以輕易判斷他一定是邪惡的象徵。阿格裏帕的衣著幾乎和印象中的死神一樣。
老人的步伐顛簸,靠近了劍向以後,所說的話與夏詠昱轉述的內容沒有太多差異,劍向自身面臨如此逼真的場景,仍然深覺膽寒,阿格裏帕容貌醜陋至極,就像一頭基因異常的變色龍,而他的目光彷佛可以洞穿人類的恐懼。
他的聲調有如生銹齒輪般運轉,聽起來非常尖銳,予人脊毛陰涼的不快感,而且,隱藏在這種刺耳聲音背後的,更含有一種無可抵禦的威脅。接收這種聲音的刺激,很讓難人提出否定的答復。
劍向的內心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嚴厲地拒絕他的賜予。事實上,這樣的場景讓他愈來愈難以忍受,即使一切都在預想之中,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快被黑暗吞噬了。
『現在我告訴你,』他說,『世界上存在一種最高級的魔法,可以讓你看見鬼,你是否願意學習?』劍向在他提出這個問題前,早已在心中排演過數十遍。
然而,他聽見自己咬字一清二楚地回答:『我當然願意。』
劍向這才發現,這個遊戲根本沒有所謂的分歧點,從頭到尾全都是程式設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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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神之網


張開右手掌心,劍向怔怔地看見上面黏著乾涸的新近血痕。
四個同心圓,以及環間的LUCIFER、BELZEBUT、ASTAROT……這似乎就是惡魔的稱號?圓環內圈中央的五芒星形由於掌紋而歪斜扭曲,細碎的血痂浮貼在滲著汗水的膚表上,皮破處邊緣凸起些微紅腫。
--我確實敲了二十下門,也轉動了門把。
--就是這個房間的門。
--不是夢。我真的這麽做了。
耳邊只有織梅均勻的呼吸聲,交雜著不遠處街道上的微弱車流聲。不,不對……自那扇鐵門後沖泄出來的鬼哭神號,還停留在鼓膜上。
劍向坐起身,粉紅色的棉被滑落,離開他袒露的胸膛。抓起丟置在地板上的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零九分。
--我睡了三個多小時。是因爲昨夜的失眠,所以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織梅正熟睡著,胸部美妙的曲線在棉被的覆蓋下輕輕起伏。她昨晚同樣一整夜沒睡,直到與劍向做愛過後,才放鬆心情地進入夢鄉。
劍向拉起長褲,放輕手腳走向那扇木框殘破的門。他直瞪著門上的喇叭鎖把,發現上面確實遺留薄膜般的血迹。
和鍾思造、夏詠昱一樣。和織梅相戀之後,劍向做了同樣的噩夢。
同樣的魔法師、同樣的賜予、同樣的回答……也就是說,劍向從今晚,或是明晚,或是之後的某一個夜晚起,可以見得到鬼,然後,這些惡鬼會開始攻擊他,設法奪去他的性命。
--我必須鎮定。必須鎮定。
此時明明沒有聲音,劍向卻感覺門後傳來低沈的呼吸聲。
『劍向,你醒了?』
醒來的織梅,不必正面看著他的臉,好像就能察覺他心中的不安,語氣憂慮地問著他。回頭一看,織梅已坐起身來,正慢慢穿上她的胸罩。
『梅梅,』劍向走近她,不等她扣好胸罩帶扣就抱住她。他的手掌輕撫她光滑的背,希望能借著擁抱情人增加自己一點勇氣。『我也做了那個夢。』
『真的嗎?』織梅的身體發抖了。
『妳看,我的手上有「破封之鑰」,我也打開了屬於自己的「鬼門」。』
織梅無助地看著他的手心。『你答應了魔法師?』
『我沒有。不論我們的意願爲何,』劍向力求平靜地說:『劇本早就安排好了,夢境的臺詞一定是「我願意」,不會有另一種答復。』
『所以,這場夢是一個陷阱?』
他的聲調平板。『沒錯。像流沙一樣的陷阱。』
『劍向……』織梅潸然淚下,『這都是我害的!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妳的錯。』劍向重重地吐一口氣:『好了,妳一哭我又要心疼啦。梅梅,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誰--究竟是誰--設計了這個陷阱?』
織梅痛苦地閉上雙眼,她的頭埋進劍向胸口。
『湯仕敬。』
『這就是妳昨天不敢對我說的名字?』劍向問:『他到底有多危險?』
『他來自波蘭,』織梅停頓了一下,『是一個黑魔法師。』
『就像夏詠昱那樣?』
『不,』織梅顫聲說:『湯仕敬已經活了五百多年。』
一瞬間室內空氣的溫度彷佛降到冰點。如果說這一切都只是喜劇電影的情節,也許劍向聽了會笑出聲來。然而,目睹了鍾思造的腐屍、夏詠昱的慘死後,織梅的話卻使他頭髮直豎。
『妳是說……湯仕敬是十五世紀的人?』
『湯仕敬是他的中文名字。』
劍向忽然想起夏詠昱曾提到那個出現在夢中的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就是十五世紀時歐洲著名的巫師……難不成湯仕敬就是這個面目可憎的阿格裏帕?
『去年十二月以前,我還在一家貿易公司從事接待工作。而且,我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即將訂婚的男朋友,是我讀五專時的同班同學,也是那時的同事。我和他兩人很早就想一起到義大利玩一趟,我們存錢、計劃了好久,好不容易在去年年底請了一次長假,坐上飛機到威尼斯開始自助旅行。我和湯仕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上。
『我和男友預定在威尼斯玩三天,聖馬可廣場是第二天的行程。那天下午,我們走過了中央拱門,觀賞過威尼斯翼獅、聖馬可雕像及天使像後,在總督宮旁的一家露天咖啡館歇腳,喝喝下午茶,翻閱剛拿到手的遊覽手冊。
『我喝著一杯拿鐵,隨性的目光不禁停留在坐鄰桌的歐洲人臉上。我發現他正專心注視著我。只要看過一次那樣的眼神,我的直覺就告訴我,這個外國人一定對我一見鍾情了。身邊的男友並沒有注意到我和別人正四目相對,他自得其樂地攤開地圖,辨識上頭的每一個街名。
『果不其然,歐洲人看了我幾分鐘,終於站起來向我們走近。我的視線在他停住腳步以前,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因爲……因爲他長得實在太俊美了。他的發色烏黑微鬈、眼睛深邃,身材高大挺拔,並有一個高聳的鷹勾鼻,簡直就像是由畫裏走出來的阿波羅太陽神一樣!
『男友終於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他擡起頭來,也看到了這個外國人。但外國人根本無視於他的存在,只對我一人輕輕點頭致意,告訴我他的中文名字叫湯仕敬。
『原本我以爲我的目光,只是在異國與當地的帥哥萍水相逢,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般産生一點點心神蕩漾而已,想不到他真的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話……』織梅喘了口氣,『更讓我訝異的是,湯仕敬的中文講得十分流利,他沒有絲毫遲疑,竟直接向我示愛,要我馬上跟他走!
『他說話的口氣非常篤定,讓我和男友都吃了一驚。男友隨即要他別開玩笑了,結果湯仕敬竟然冷酷地說:「你不想活了是嗎?」我以爲……我以爲湯仕敬想動手打人,雖然我的男友在學生時代是籃球校隊選手,比湯仕敬還高了半個頭,然而,我卻發現湯仕敬的眼神變得很怪異,就好像……好像他只要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殺了我的男友一樣……
『看到這種情況,我感到十分不安。我立刻拉開了男友,並要他和我一起回旅館去。而湯仕敬並沒有跟上來。我們回到房間後,還以爲那只是一場意外的衝突罷了,但萬萬沒料到……就在當晚我正要與男友就寢前,我發現窗口外--湯仕敬就站在對面的建築物屋頂上!
『劍向,你知道嗎?我們的房間在七樓!對面的建築是一棟羅馬風格的商業出租大樓,總共有九層樓,而屋頂……屋頂的設計是尖塔型,湯仕敬就穿著黑色的長袍,站在尖塔上,那裏是爬不上去的!』
劍向的耳朵嗡嗡作響。
『我嚇呆了,因爲湯仕敬正望著我,對我微笑。雖然拉緊了窗簾,但我一整晚都睡不著。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男友,只是自隔天一大早不停催促他,趕快整理好行李離開威尼斯。
『我們下一段行程是馬耳他島。原本那是我期待已久的行程,因爲我好喜歡達許.漢密特寫的《馬耳他之鷹》,但等飛抵馬耳他的首都法勒他以後,我發現自己根本無心遊覽,一直感覺湯仕敬就跟在我們後面。
『第三天參觀塔西安神殿遺址時,湯仕敬出現了。這一回男友忍不住了,他狠狠地揍了湯仕敬一頓。沒想到湯仕敬說,我男友終於遭到詛咒,他會在十二小時內喪失性命。男友對此嗤之以鼻,並警告他不要再跟蹤我們。
『結果……結果……我的男友當天傍晚在旅社附近的郊道上,拿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用力割斷自己的喉嚨。』
織梅彷佛因回想起可怕的記憶而泣不成聲,『湯仕敬……湯仕敬又出現了,他引燃火苗,在我的眼前焚燒我男友的屍體……我……我根本無法阻止他!湯仕敬還一面陰狠地對我說,他已經活了五百多年,任何阻止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那時我真的好害怕,連拔腿逃跑都做不到……我也想象不到當時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勇氣……我告訴湯仕敬,我願意跟他在一起,他聽了十分高興,又恢復了我第一眼見到他時的和煦笑容。
『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湯仕敬和我住在華沙,又告訴了我關於他更多的過去。他說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愛上一位侯爵夫人,最後被驅逐出國境。於是,他憤下決心拜師學習黑魔法,就是爲了要報仇,奪回他的愛人。十幾年過去了,他終於回國殺了侯爵,但沒想到侯爵夫人對他的記憶已然模糊。他不斷向夫人證明自己的愛,夫人卻由於喪夫之痛,最後也跟著投水自盡。
『湯仕敬撈起夫人的屍身,陪侍一旁直到屍體完全腐爛。篤信靈魂轉世論的他,再度下定決心鑽研更高深的長生不老之術,開始了他永恒的追尋之旅。
『我聽了才漸漸明白,我與那位侯爵夫人的容貌可能十分神似,他活了這麽久,就是爲了要找到那位名叫佩特芮絲的侯爵夫人。我對他的恐懼,不知爲何竟混雜了一點同情。
『但,當某天我看到他所收藏的侯爵夫人肖像畫以後,才發現我和她根本就不像。我總算完全知道了--湯仕敬已經瘋了!』
『從他搜集的剪報資料中,我終於發現他似乎不斷地在殘殺熱戀中的年輕男人。這些男人遍及世界各國,和我男友的死法一樣,手法極端殘酷卻又毫無脈絡可尋,所以最後全成爲懸案。我不知道那些被他盯上的女孩子最後都怎麽了,但我認爲自身的處境同樣十分危險,於是,我偷偷思考脫逃的計劃,在他離開家的某一天,一個人搭機回到臺灣。』
劍向緊緊地擁著織梅,希望能止住她的哀傷。『妳是說,湯仕敬跟到臺灣來了?』
織梅點點頭。『回臺灣的十天後,我在漢神百貨遇見他,他威脅我立即跟他回華沙,否則會繼續詛咒我周遭的親友,我嚇得昏厥過去……我想我的記憶就是在這個時候喪失的。不過,他在威脅過我以後,並沒有繼續跟著我。
『我雖然喪失了記憶,對他的恐懼卻仍然深藏在潛意識裏。我害怕得睡不著覺,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腦中就浮現他站在尖塔上盯著我的景象……我先後遇見了思造和詠昱,但即使他們很愛我,給我充分的安全感,我還是害怕,而且,他們後來也都真的被殺了,我才完全瞭解,湯仕敬很可能在什麽地方又施了詛咒,讓我身邊的男人都死於非命……如此一來,他可以不需要跟著我,他算准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妳知道他現在人在哪里嗎?』
『在鳳山,』織梅說:『他僞稱摩門教徒,目前暫住在教會裏。』
『我去找他,要他解除這個魔咒。』劍向看了看表,『日落以後,就來不及了。』
『你會被殺的。』
『不去找他,我們一樣會被殺。』
織梅握住他的手。『劍向,我和你一起去。』

摩門教鳳山分會的弟兄告訴劍向,湯仕敬外出了,現在不在會館裏。劍向立刻表示希望能留在這裏等他回來。接待的弟兄是一個肥胖的年輕人,年紀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他的中文說得很古怪,只有自己的中文名字講得字正腔圓,並沒有提出太多問題,就安排他們到用來聚會或讀經的房間等待。
隨著一分一秒地流逝,劍向的神經愈來愈緊繃。織梅沈默地坐在身邊,兩人的肩頭相貼,似乎在傳遞著彼此的不安。
會館的地址在曹公路與光遠路的交叉口附近,和高雄縣警局相對。當他們騎著摩托車來到土地銀行樓上的耶穌基督末世聖徒教會會館時,橘紅色夕陽耀眼但溫和的亮光正昭示著落日正在下沈。
不知等了多久,劍向聽見玄關處一陣說話的聲音。織梅同時擡頭以眼神表達她的惶恐,他知道湯仕敬已經回來了。
『湯大哥,您的客人……就在房裏。』方才接待他們的胖弟兄並沒有進來。
一名魁梧、英挺的外國人走進來,他見到織梅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把門關好,不要打擾到我說話。』
『是。』
湯仕敬果然活脫像是畫家筆下的男性神祇,劍向對自己的外貌及身材已經很具信心了,看到他也不禁深覺相形失色。然而,他的第六感卻又發出另一種聲音--即便是神祇,也有作惡多端、滿手血腥的邪神。
湯仕敬不在乎劍向的存在,他自顧自坐下來面向織梅。『妳願意和我回華沙了?』
『不,我不會和你走的。』織梅的表情嫌惡,『我根本不愛你!』
『爲什麽?爲什麽?』湯仕敬遽然激動起來,他的樣子有如一頭暴躁的雄獅。『我來到臺灣以後,有多少女孩子對我一見鍾情,但我根本就沒把她們放在眼裏。難道我一點魅力也沒有嗎?爲什麽妳就是不願意愛我?』
『因爲--因爲你邪惡。你太邪惡了。』
湯仕敬不說話了,他顯然對織梅的話感到不悅。然而,劍向並沒有感覺到他對織梅表現出絲毫恨意。
『那妳爲什麽要來見我?』
『我要你替我解開殺人的詛咒!』
湯仕敬的語氣充滿嘲諷。『誰被詛咒了?』
『就是他。』織梅看了劍向一眼,他霎時接收到她無限的溫柔。同時,他亦發現她並未提及自己亦遭詛咒的事實。
『妳的新男友?』
『你……你沒有權利傷害我深愛的人!』織梅的眼眶中淚水開始泛濫。
『織梅,我做不到,』湯仕敬的嘴角依然笑意滿盈,『那個詛咒是解不開的。』
『……你說什麽?』
『織梅,我想妳還沒有完全瞭解--我樂意爲妳做到一切妳吩咐我做的事。不過,就算妳答應和我回華沙,就算我有心幫妳解除詛咒,我也無能爲力。妳的男友死定了。』
織梅的淚滴滑離眼眶,直落桌面。她無法繼續說下去了。
『湯仕敬,你究竟是怎麽設下詛咒的?』劍向按捺不住,終於開口發問:『梅梅的男友在她面前割喉自殺,我多少還可以理解,因爲他和你有過肢體的接觸。可是,我……以及梅梅其他的男友,他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曾與你有過任何接觸,我不知道你要如何施咒?』
事實上,劍向此時關注的焦點與織梅完全不同。出於一名刑警的本能,他追蹤這些命案這麽久,就是爲了要獲知恐怖魔法的真相。他其實沒有那麽在乎自身的安危。
『你真的有興趣嗎?』湯仕敬自一進來,這時才開始正眼看著劍向。『好,那我就告訴你。我的恩師,大魔法師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
『阿格裏帕是你的老師?』
面對一位活了五百年的人,劍向不由得産生穿越時空的幻覺。
『沒錯,我是他的嫡傳弟子之一。在他生前,曾發明了一種當代最具殺傷力的黑魔法,名曰「猶大的獄門」--這是恩師替德國撒克遜省省長設計、用來對付政壇上的叛敵而製作的。凡受此一魔法詛咒,就會招來地獄的惡鬼獵殺。
『魔法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只要在受詛者的手心刻上「破封之鑰」,受詛者其後若以手打開任何一扇門,就等於開啓了鬼門關。而刻有「破封之鑰」的手心所流出的鮮血,其腥味則正好成爲惡鬼狙擊的指標。如果受詛者在開門的過程中敲了門,就會更容易引來聽見聲響的惡鬼。
『也就是說,「猶大的獄門」原本就與單純的「鬼眼通」完全不同。它確實可以讓人看見鬼,但背後的目的其實是在謀殺政敵。爲了要讓政敵鬆懈戒心,才以「鬼眼通」的名義作爲引誘,讓對鬼好奇的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遭到詛咒。
『正是因爲它的目的是在謀殺仇敵,我的恩師當然不可能去發明一種可以被祓除的殺人魔法。「猶大的獄門」必須有去無回,這樣才能確保仇敵必死無疑。
『根據恩師的研究,就理論上而言,「猶大的獄門」可以說是巫術史上最卓越的發明之一。首先,受詛者根本無處可逃,只要一入夜,惡鬼隨時會環伺在他的身邊。他將因精神緊繃而無法入睡,嚴重影響到他的一切,包括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再者,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僅有自我囚禁。他不再有機會通敵共謀或與他人聯繫,只能乖乖躲在密室中,等到某天厲鬼破門而入,終結他的性命。很棒的魔法,不是嗎?
『但「猶大的獄門」最後卻被恩師棄而不用。因爲,它預設的前提有缺陷。並不是每個政敵都想要嘗試見鬼的滋味,也不會有人傻到讓仇家的鷹犬在手心上畫下魔法圖樣。雖然它的破壞力是如此可怕,但要欺瞞仇敵受詛卻困難萬分。』
一面聆聽的劍向一面漸漸陷入絕望。如果湯仕敬的話屬實,他和織梅根本沒辦法活命。
相信鍾思造及夏詠昱在受詛後均曾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存活下來,但最後終究都難逃一死。
『我在恩師死後好些年,才從他的遺稿中發現這個魔法的存在。在那個時候,我已漸漸領悟長生不老術的真義,並渴望繼續鑽研高深的魔法,有朝一日能超越恩師的成就,成爲一位更偉大的魔法師。
『有了永恒的生命,我開始學習世界各國的語文,研究各種學問,與各地巫術的重要典籍。我一直試圖解決「猶大的獄門」的根本缺陷--我必須找到一種方法,讓這個魔法能夠不依賴受詛者意志即可執行。最後,我從人類的潛意識中,找到了「猶大的獄門」全新的使用方法!』
『人類的潛意識……?』
『就是催眠術、夢囈,以及睡遊。』
劍向不禁語塞--他的戰慄感重新復蘇!還未經由湯仕敬的說明,劍向就頭皮發寒地將他所提到的名詞予以充分聯想。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劍向說話時不斷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狂顫,『你先對梅梅下了催眠,要她在睡眠中以夢話向同樣處於熟睡狀態的枕邊人下咒,然後……然後……』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能把這句話說完:『聽見咒語的人就會開始夢遊,在睡眠中取刀替自己在手心刻下「破封之鑰」,並且開啓一扇門,無意識地自動完成殺死自己的魔法……』
『真沒想到你的領悟力這麽高,』湯仕敬平靜地說:『沒錯,我要織梅所愛的男人全部無一倖免,這樣織梅才會完全斷念,回到我的身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可以擁有織梅。』
織梅的表情難以置信,在一旁絕望地拚命搖頭。
『你不怕在梅梅回到你身邊時,也在睡夢中對你施下「猶大的獄門」?』
『我可以解開夢囈的催眠術。況且,我也不怕「猶大的獄門」,』湯仕敬顯得自信滿滿,『我可是魔力高強的巫師。』
劍向終於完全理解這一連串恐怖命案的最後真相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織梅之所以也做了噩夢,或許是因爲夏詠昱的強力催眠術,在抓回她記憶的同時,一併打亂了她潛意識的機制,讓原本存在她腦中的噩夢,倒灌到她的睡眠過程中……
此時,織梅突然掏出手槍,狠狠將槍口指向湯仕敬的額心。
『梅梅!』
劍向即使發出驚呼,也來不及阻止織梅的行動。
『這麽做是沒有用的。織梅,』湯仕敬面對致命的武器亦不爲所動。『我並不是施咒者,妳自己才是。不過,就算妳殺了我或舉槍自盡,也都於事無補。我剛剛說過了,魔咒既然已經開始運作,就不可能會停止。這不會因爲我們其中誰死亡了而有任何改變。』
織梅聽完立即開啓手槍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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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織梅噙著淚珠,『你奪走了我的一切……奪走了我所愛的人,我要殺了你。』
『梅梅,妳冷靜一點!』劍向高聲喊叫,『湯仕敬,你知道嗎?梅梅她也被詛咒了!』
『什麽?』一瞬間,湯仕敬驕傲自負的態勢蕩然無存,他變得軟弱無力。『你說的是真的?』
『你的魔法會害死梅梅的!快說,魔法到底要怎麽解咒?』
『我說過了……我說過了……「猶大的獄門」是絕對解不開的!』湯仕敬的語氣虛無:『我真沒想到……織梅,爲什麽妳不早點告訴我!』
『我的生命比起我所愛的人,真的有那麽重要嗎?爲什麽……爲什麽你爲了我……竟殘酷地殺死這麽多人?』
『我一直深愛著妳。』
『我永遠不可能愛上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眼見情勢愈來愈緊張,劍向只能重復他的請求。『湯仕敬,你不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嗎?快把解法說出來!太陽就快下山了!』
『恩師的魔法是無解的……無解的……無解的……』湯仕敬彷佛開始無意識的呢喃,『織梅……織梅……妳想殺了我,是嗎?好,沒關係……假如我的死可以消弭妳的恨意,我非常願意捨棄我永恒的生命。只要妳願意愛我。我愛妳。』
『你爲何如此執迷不悟?我不愛你,我根本不是佩特芮絲!』
『我愛妳,我好愛妳。』
湯仕敬握住織梅持著手槍的右手,扳機跟著扣下。房內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湯仕敬的身子隨而向後仆倒,他背後乳白色的牆面濺滿鮮豔、濃稠的腦漿及血液。

劍向的機車急速煞止在夏詠昱住處門前,緊抱著他腰際的織梅仍在不斷喘息。赤赭色的血迹點染了她的手掌、手臂、細肩帶前襟,以及她蒼白的臉頰。
感官中還殘留著爆音、硝煙味與湯仕敬腦袋開花的慘狀。劍向仍然無法確定,當時到底是湯仕敬自我了斷,抑或織梅在悲憤之餘槍殺了他。
完全不在乎交通號志的警告,他們沖馳過數十處驚險萬分的十字路口,在黑暗籠罩天幕以前抵達複橫一路的住宅區--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劍向帶著驚魂未定的織梅,不可能回到三民分局,因爲同事們不會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不可能回到苓雅區的家裏,因爲沒有時間跟他們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也來不及回到織梅的雅房,因爲他已經踢壞織梅的房門,他倆的處境光靠一扇關不住的門是保護不了的……
只能回到夏詠昱的家,一間主人已遭殺害、尚未被警方找到的空屋。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理由。
織梅下車以後依然靜默,她並沒有詢問來到這裏的原因。也許是她心亂如麻,根本沒有力氣詢問吧。劍向掏出鑰匙開了門,讓織梅先入內,然後才跟著進去。他並把門鎖好。
關門前的長縫,透著深紫色的天光。
地板上堆疊著十幾封廣告信件及各類賬單。劍向心中默數,距離上次進來已相隔十多天了。他看到織梅環顧周身空蕩蕩的四壁,猜想她是在溫習曾經失去的依戀。
雖然不想打斷她的思緒,他的理智還是勸他開口:『梅梅,快上樓吧。太陽快下山了,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織梅溫順地拉住劍向右手的小指,隨他登上階梯。
『劍向,爲什麽帶我來這裏?』織梅在身後忽然開口:『你選擇詠昱家做爲我們生命的終點站嗎?』
『不,』劍向並沒有回頭。『我希望我們都能活下去。』
『但是……殺人魔咒是解不開的。』
『我不相信湯仕敬的話。』
『他是一個活了五百年的魔法師……』
『無論如何,我會設法讓我們兩個人都活下來。相信我。』
『我相信你。』織梅由身後抱住他。
劍向側著頸與她的臉頰來回摩娑,他們的鼻息相互交流。『梅梅,時間所剩不多。從現在開始,妳一定要聽我的話,好嗎?』
織梅的聲音輕輕碰觸他的耳根:『我會的。』
劍向帶她直上三樓書房。他要織梅檢查書房裏的每一扇窗是否鎖緊,並留在書房裏等他。他隨即下至二樓客廳,將電視機的電源線自牆角的插座拔下,亦除去了連接錄放影機的AV線,小心翼翼地將笨重的電視機搬上三樓書房。
織梅坐在書桌上,雙足懸空輕輕踢著腿在等他。
『梅梅,』劍向說:『幫我把房門鎖上。』
她下了書桌,退開一點讓劍向將電視機搬到書桌桌面上。織梅走到門邊將門關好,邊按下喇叭鎖鈕邊問:『怎麽把電視搬上來了?』
『我要看湯仕敬被殺的新聞。』劍向蹲在電腦桌腳下,拉起電視機的電源線,至電腦專用的三孔插座延長線上插好。
由於在書房中沒有裝設天線,劍向打開電視時,螢幕上的白點紛飛。但在沙沙的背景雜訊間仍可以毫無困難地辨識出某部台語古裝劇的片尾曲音樂。
--快六點了。
劍向與織梅互望一眼,她走過來依偎在他身邊,一起收看六點的新聞快報。髮型知性俏麗的女主播坐在主播台後向觀衆點頭問好,電腦動畫背景寫著『今夜最新』的標題。
『高雄縣鳳山市的曹公路今晚五點多發生一起槍殺命案,死者是一名現年三十三歲,來台傳教的波蘭人湯仕敬。由於命案現場就在高雄縣警局附近,所以死者的教友在案發後立即向警方報案處理。
『據湯仕敬的教友供稱,今天下午有一對年輕男女到教會裏拜訪死者,他們三人不知何事在房間裏密商,最後並導致言語衝突。聽見槍聲後,涉嫌謀殺的年輕男女立刻逃離命案現場,共乘一輛機車揚長而去,目擊的教友們都來不及予以阻止。』
新聞快報中避開了現場腦漿四濺的血腥畫面,只有警方進出現場的忙碌奔走。接待他們的那個胖弟兄也出現在電視上,他的神情緊張困惑。
『承辦此案的縣警局刑事組表示,死者頭顱遭槍擊嚴重受創並當場死亡,初步鑒定傷口位於額頭中央,兇器應是小型手槍。警方目前全力從死者來台後的交友情形進行偵辦。進一步的詳細新聞內容,請鎖定七點鍾的晚間新聞……』
電視上的畫面轉到益智遊戲的攝影棚內,坐在台下的觀衆向自聚光燈下出場的主持人熱情鼓掌。劍向關掉電視。
『手槍呢?』
『在包包裏。』
『妳一定要收好。』劍向移身書櫃前,目光落在那些主題怪異的書籍上。『梅梅,妳對夏詠昱的瞭解有多少?知道他也懂魔法嗎?』
『不知道,』織梅垂下頭。『我只知道他是個攝影師,生活自由自在。』
『好,沒關係。』劍向的語氣中並沒有流露失望:『我現在要從他的書櫃裏,找出讓我們都能活下來的方法。』
『那我呢?』
『妳只要在這裏陪著我,就可以了。』劍向說:『我需要妳。』
織梅的笑意猶如即將臨終。『嗯。』
事實上,面對一整櫃各式各樣的奇書異籍,劍向完全茫無頭緒。他知道從今天晚上起惡鬼就會開始獵殺他的性命,就像曾經獵殺過鍾思造與夏詠昱一樣……
劍向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讓頭腦恢復冷靜。他必須完全擺脫將遭獵殺的恐懼感,以冷酷無情的分析態度來進行思考,就像醫術高明的外科醫師爲首開先例的艱難手術操刀一樣。
首先,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既是夏詠昱十分熟悉的魔法師,在這個書櫃裏也許找得到他生平事迹的各項記載。那麽,是不是能跟著找到阿格裏帕的弱點呢?比方說,曾經有過哪些挫敗,或是,他最後是怎麽死亡的?
劍向查詢架上書名,翻了幾本書,最後他抽下一本《巫術史與經驗科學》。他翻開扉頁,瀏覽目錄,相當順利地找到一章〈歷代魔法師列傳〉。
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Henry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一四八六—一五三五,當代科學家、哲學家、猶太神秘哲學家(cabalist)及外交官。他一生貢獻智慧與心力於科學觀察和巫術思維的知識整合上。另外,他曾是律師、大學的哲學及神學教授、以大使爲名的間諜,也曾爲麥次(Metz)市民的權益發表演說,亦致力研究過路德教派改革運動的神學理論。他結過三次婚,在歐洲可說遠近馳名。然而,德國、義大利、法國及荷蘭王室都不願付他薪俸,致使他貧困而終。
阿格裏帕年輕時,即離開家鄉前往巴黎覲見法國皇帝馬科西米連(Maximilian)。爲了施展抱負,他與一群年輕學者及當地貴族組成秘密集團,信奉神秘主義準備改革世界,並立下互惠誓約,但這個團體卻在一次行動中失利而解散。
一五○九年阿格裏帕來到都爾(Dole),此地爲馬科西米連之女瑪格莉特(Margaret)所統轄。透過朋友,他獲准在大學擔任教職,並講授勞伊克林(Reuchlin)的猶太神秘哲學思想。爲得瑪格莉特的資助,他撰寫《女性的高貴》與《女人的優越》二書。然而,他的猶太神秘哲學,主張除舊約以外的猶太教書籍應全數毀去,卻招致聖職人員的憤怒,所寫的書也遭禁止出版。他因而遷往英格蘭、義大利等國四處演說,尋求經濟上的支援。
一五一五年紅衣主教聖柯羅伊克斯(St. Croix)召阿格裏帕至皮沙(Pisa)並代表該地出席天主教議會。這是他最後一次得到教皇裏歐十世(Pope Leo X)歡心的機會,但最後議會解散,集會也無疾而終。
阿格裏帕只好繼續在各地演講、教書。他開始有名,但仍然一貧如洗。一五二九年,幸運之神終於來到他的身邊,他得到各國王室的贊助,在此其間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著作《藝術與科學的虛無》,主張人類的思想與行動皆毫無價值。他因這本書再度飽受抨擊,也在無力償還債務的情況下入獄,一年後釋出。
其後,他出版了早年撰寫但未能出版的作品《神秘哲學》,影響西方後世的神秘主義者極深極遠。《神秘哲學》與《藝術與科學的虛無》觀點南轅北轍,內容闡述魔法的力量與奧秘,以及心靈、人體、世間萬物和巫術的交互關連,並且相信魔法是探索宇宙真理的唯一方法。
聲名狼藉之下,他決定離開德國,搬到葛諾博(Grenoble)退隱,最後死於一五三五年。
當時傳聞甚囂,與他形影不離的黑色巨犬--名叫『先生』--其實是惡魔的化身。而在他死後,『先生』及牠的同伴『小姐』也隨即神秘失蹤,衆人才終於確信阿格裏帕生前一直在研究黑魔法。
許多研究魔法的巫師都曾宣稱與阿格裏帕有師承關係,他爲數衆多的遺稿則成爲他們收集、鑽研的目標。……
從資料上看來,阿格裏帕的一生雖顛沛流離,但他的學術地位就像他設計的魔法『猶大的獄門』一樣,簡直無懈可擊。正如湯仕敬所述,阿格裏帕精通當代的科學與哲學,並整合了醫學技術與魔法,堪稱神秘學的一代巨匠。如此奇人異士,又怎麽會設計出易於破解的殺人魔法?
沒錯,最初的『猶大的獄門』確實存在著缺陷,但它難以引人上鈎的預設前提,現已由憚盡數百年心力的弟子湯仕敬完全解決。一流心智接力的研究成果,絕非一個完全不懂魔法的刑警得以逆轉。
劍向對神秘學的瞭解十分貧乏。他唯一較具自信的,只有因長年接觸警務工作所訓練出來的罪案偵查能力而已。對於靈異鬼怪之事,只在好萊塢的電影裏看過一些。即便如此,那些東西可能也不過是編劇爲製造效果而胡謅的。
無論如何--電影中的惡魔,會因其所懼怕的事物而遭消滅,這就是所謂的弱點。電影編劇說,鹽、白堊粉、甜酒、紅椒及受過神父祝禱的聖水有嚇阻殭屍的功效。再者,如狼人則害怕銀器清亮的聲音;另外像吸血鬼,他害怕大蒜、十字架,並在最後粉身碎骨于初升朝陽的日光照射下,然後影片就此落幕散場。這就叫作『聖物理論』。
自地獄而來的惡鬼確實害怕陽光,但他們只是暫時離去。等到黑夜來臨,他們將再度傾巢而出。況且,阿格裏帕身處基督教派林立的時代,仇敵既遭『猶大的獄門』所害,顯然惡鬼們絕對不會害怕十字架……
還有呢?
電影的第二種結局是,神父以死相殉,與惡魔同歸於盡。神職人員受有聖靈庇佑,他們的生命可以驅逐邪惡,譬如最著名的恐怖電影《大法師》。但劍向一點都不想和惡鬼同歸於盡,更何況他也不是神父。
劍向的脖頸發酸,他奮力思考其餘的可能性。
對了!還有一種結局:那就是『封HL』!
在《養鬼吃人》裏,招來惡魔的魔術方塊能開啓地獄之門,也能關閉它。只要將魔術方塊轉回最初狀態,世界將恢復正常。同理可證,阿格裏帕所設計的『破封之鑰』,其實也是關閉地獄之門的鑰匙!
就在這時,他無意間瞥見身旁織梅面無血色的蒼白臉蛋。她的眼睛充滿恐懼,右手緊緊摀住雙唇。
『樓下有……有……聲音。』織梅氣若遊絲。
劍向翻動書頁的手指曳然停住,呼吸也隨之屏止。他也聽見了--從二樓的客廳,傳來桌椅的碰撞以及沈緩的腳步聲。
那聲音並不規律,有如一個跛足的胖子在四處踱步。縱使劍向早知道殺人魔法的成因始末,他仍舊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惡鬼真的出現了!
他聽見金屬磨擦的細微高音,明白二樓暗室的房門被打開然後關上。暗室房門在夏詠昱死前曾受厲鬼猛烈撞擊而變形,絞鏈的開合聲因此格外刺耳。惡鬼果然在爲獵殺行動進行搜索。
接著,腳步聲踏上階梯,沈重的音響開始逐漸迫近。
劍向的心跳跟著一次次慢慢接近的腳步聲失律狂躍。他也發現,織梅沒有害怕得躲入自己的懷抱中,是因爲她根本害怕得一動都不敢動。
明亮耀眼的日光燈這時突然閃了兩下,瞬間即逝的黑暗更增添了書房中詭譎難安的氣氛。
劍向直到腳步聲踏出三個階梯後,神智才恢復清醒。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驚慌失措!既然已經知道封印應該是可能解救性命的唯一方法,那就不應該猶豫遲疑。他必須當機立斷,在第一時間內找出封印的方法。
--可是……難道阿格裏帕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嗎?
半信半疑的矛盾念頭,令他無法鎮定地查閱魔法書籍中有關封印的章節。劍向翻到一頁講述白魔法師如何架設魔法方陣以防止惡靈近身的作法。然而,在書房裏既找不到白蠟燭、血石與野生的榛樹枝,他倆也不可能躲在方陣中一輩子。
--夏詠昱試過這個魔法陣嗎?這個方陣對惡鬼是否也不起效用?
劍向繼續尋找,而腳步聲已在三樓樓梯盡頭停住。
書房的門把被轉動了。但由於喇叭鎖已鎖上,門把根本轉不開,只發出卡住的喀喀聲。不知形體爲何的厲鬼在門後試了幾次均告失敗,然後便一點聲響也沒有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緒,劍向無法確定厲鬼是否放棄搜尋書房內部,已轉向其他房間。但,霎時間轟然一聲,惡鬼自門後開始衝撞,讓織梅忍耐不住地大聲尖叫起來。
『梅梅,快!』劍向再也不顧手上紙頁的內容,他迅速把書放下,要織梅和他合力將笨重的書櫃推到門後。
劍向的手心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才將書櫃推至定位。房門的撞擊聲隨著書櫃的阻擋而減小,但這只能當做暫時性的防禦措施,無法使惡鬼的攻擊永遠停止。
『劍向,我們該怎麽辦?』
『跟我一起找!我們一定要找出有關「破封之鑰」的記載!』
他們不能將書櫃上的書全數取下來翻找,否則空櫃的重量將無法擋住厲鬼。這不單延緩了尋找的速度--自背有惡鬼衝撞的書櫃中拿下書,亦增加了他們的恐懼感。
魔法書籍一本一本取下,一本一本放回去,但他們對封印的方法仍然毫無頭緒。劍向在先前瀏覽《巫術史與經驗科學》時,曾看到『西方巫術學家相信,這個世界由善與惡兩種力量所操控、制衡;人類的歷史,就是神與惡魔之間永恒的角力賽……』這樣的句子。換句話說,開啓獄門的『破封之鑰』縱然無法直接關閉獄門,應該也存在一個相對的魔法構圖。
--只要找出相對的魔法構圖,將其以刀刻在手上,就能將地獄之門重新封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書櫃裏所有的典籍快查遍了,就是沒有一本提及到『破封之鑰』。書房門外的撞擊聲愈加強勁有力,猶如炮彈墜地般砰砰作響,房門隨時都有可能被撞開。劍向充滿焦慮,他發現織梅突然停止了翻書的動作。
『怎麽了?』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劍向,沒有用的……』織梅哽咽地說:『我們找不到的!』
『不要這麽悲觀,我們一定可……』
『你忘了嗎?湯仕敬說,殺人魔法是從阿格裏帕的遺稿中發現的!也就是說……沒有其他人看過這個魔法,也不可能會記載在書上!』
這句話重重地擊潰了劍向的求生意志。沒錯,世界上只有阿格裏帕與湯仕敬兩人研究過『猶大的獄門』,其中一人死於五百年前,另一人死於今天下午。湯仕敬看見阿格裏帕的遺稿中寫到『猶大的獄門』沒有解法,而他則深信不疑。因此,『破封之鑰』的相對魔法構圖就算存在,也沒有人會知道。
一切都完了。
『劍向……劍向……我們都會被殺,對不對?可是,至少我死去時,你在我的身邊。』織梅主動抱住劍向的腰身,彷佛回光返照般活潑熱情。
劍向軟弱無力地回擁織梅,感覺她依然火燙的美好肉體。他回想起自己從三月底以來,與這名美麗女子的命運逐漸膠纏在一起,直至今夜永不分離。爲了織梅,他捨棄了前途光明的工作、涉有兩起謀殺案的嫌疑,並與她逃亡到這間空屋。
假如夏詠昱和鍾思造一樣,都採取自我囚禁的方式避難……
那麽,他會死在這間屋內。但劍向就不會受到大樓監視錄影帶的催眠,也不會無意識地私藏那卷DV帶。也許DV帶會被其他同事取得,並由專案小組來搜查織梅的下落。
假如他沒有接到戈太太的報案電話……
當夜另一個值班的同事,是個性隨和爽朗的立爲。他一定聽不出戈太太的恐懼,也不會認真看待她神經兮兮的言行舉止。或許他淹殺巨鼠後就結了案,鍾思造的屍體將由其他人在其他時間發現。
假如噬食鍾思造屍肉的老鼠只有一頭……
這頭巨鼠一定會吃到撐破肚皮爲止,或是吃得體型大到無法自廚房排水孔離開三○一室。那麽,戈太太就不會抓到兩隻巨鼠中被趕出三○一室的其中一尾,更不可能緊張得鄭重報案了。
然而,與織梅相遇,他沒有後悔。在不斷的追尋過程中,他深信這是正確的選擇。劍向不單渴望愛情,更希望能拯救生活籠罩陰霾的織梅。從看完那卷DV帶以後,他就已經決定了。
看到織梅甘願和自己一起死去,劍向其實一點都不快樂。他反而深覺自己如同涉過千驚萬險的騎士,在尋獲美麗的公主後卻無法將她送回王城的香閨中。
--如果只有一頭老鼠……如果夏詠昱不離開自家……如果大巨鼠不趕走小巨鼠……
在這一瞬間,劍向的腦中遽然電光火石!
他溫柔地擡起織梅既幸福又悲傷的臉蛋,吻著她顫抖的紅唇。
『梅梅,我會讓我們都活下去的。』劍向的語調強作冷靜:『但是,我得立刻離開這裏。』
織梅瞪大雙眼,臉上充滿不可置信的絕望。
『劍向,你要離開我?』
劍向依然緊擁著她,『我們必須活下去。所以,我只能孤注一擲,賭命試驗那個方法。』
『還能有什麽方法?』
『時間不多,我沒有辦法詳細解釋……那個方法太危險了,我不能帶妳去。』
『我不要!』織梅的神情又悲又氣:『你們男人總是這樣!神秘兮兮又愛逞英雄!』
『我不想和妳一起死。』劍向溫言說,『我只想和妳一起活下去。』
『劍向……』織梅不再反駁,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兩人的身體輕輕分開。劍向站起來,他開始思考離開房間的方法--書房裏只有一扇窗,然而,這裏位於三樓,距離地面將近十公尺,如果沒有長繩的協助,就無法毫髮不傷地抵達地面。
這裏找不到繩子--除了書櫃外,房中僅有一部電腦,而所有電線的長度總和亦不夠。
『梅梅,聽我說。我沒辦法從窗戶離開。』劍向停頓了一下,『只能從門口出去。』
『什麽?但門外有……』
『我知道。』劍向回答,『聽我說。如果我打開門想出去,鬼就會沖進來,這樣我們倆都會被殺。但是,若是妳躲起來,我就能放心地一個人突破重圍。』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我可是柔道五段、空手道四段的高手。』劍向安慰她:『我記得在前年年底,有個獸性大發的瘋子也被我制服得乖乖的呢!』
『我怕你會……那,我該躲在哪里?』織梅環顧四周,這裏連一個小櫥櫃也沒有。
『我們把書全搬下來,在牆角堆成一面小牆,妳就躲在牆後。』
『你是說……』
『沒錯。等我離開後,妳再溜出來把門關上,堵好櫃子後把書重新放回去。』
『我懂了。』
『妳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希望到時妳可以唱歌給我聽。我想聽那首歌詞有「待在這裏不要離開」的歌。』
『嗯。』
兩人不再沈浸於難分難舍的愛戀思緒中,劍向以背將書櫃抵住,由織梅取出成排書籍,積叠在書房一隅。織梅設法將這些厚薄不一的書籍堆成不規則狀,但卻不透出任何空隙。
隨著書櫃重量的減少,劍向感覺到房門逐漸增強的震撼。在門後發動攻擊的,不知道是何種模樣的惡鬼?
織梅將書籍堆高成她可躲入的程度,點頭示意後隨即隱沒。劍向調勻氣息,接著就奮力將書櫃推開。門後的惡靈似乎察覺房內的動靜,他的衝撞也曳然停止。
『呼呼呼……你決定出來送死了是嗎?』
門後的厲鬼喘著氣沙啞地說。劍向突然有一種不知道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的錯覺。他握緊拳頭,準備與未知的惡鬼行殊死鬥。
『我現在就出來!』劍向鼓氣揚聲大喊。
他無法繼續猶豫,憑恃一股血氣之勇打開了房門。在殘破欲碎的門後,很不可思議地出現了一個服儀端正、長相俊秀的青年,與原先設想的魔界惡靈完全不同。
然而,劍向反而充滿恐怖的戰慄!
--是他!
劍向在刑事局的檔案中看到他的照片不下數十次。劍向從未與他見過面,卻熟悉他的家世背景、求學過程及曾經換過的工作;劍向記得他屋內的擺設、指紋的紋理、齒模的痕形和他的精神鑒定報告內容。劍向也曾守在電視機前盯著實況轉播,參與他接受槍決的過程。
噬骨餓魔洪澤晨。

洪澤晨的臉綻開笑意,渾濁不堪的眼球凸出,彷佛將掉出眼眶。他的嘴角輕撇,露出飽嘗人肉仍無法止饑的利齒,將沈重的烏色大鐵錘舉高。
劍向想起連續命案的檔案照片。犯罪現場既像古代的屠宰場又像瘋狂科學家的生物實驗室,不僅血灘處處,柔軟黏膩的人體各內臟任意棄留於地板上,殘散的肢體則如同尚未完成的木偶亂置成堆……
若仔細檢查這些屍塊、碎骨,則可以清楚辨識他們曾遭鈍器擊打或受銳物蹂躪--作案的工具,是洪澤晨至大賣場購買的各式木工器具,包括鐵鋸、鑽子、鋼釘、銼刀、刨刀和鐵錘。
劍向一點也不願將自己接下來的處境聯想到鍾思造及其它受害的無辜老人。
他直奔洪澤晨站立處想將他撞倒,並希望能引開他的注意,使他沒察覺到書房裏還有別人,讓織梅可以免遭毒手。
但,洪澤晨迅捷的行動反而令劍向措手不及,他的肩頭被鐵錘狠狠擊中,肩胛骨發出刺耳的碎裂聲。劍向痛得咬破嘴唇,他不希望織梅聽見自己哀號的慘叫。而洪澤晨無視于劍向痛苦的扭曲表情,繼續揮動鐵錘,再次重擊他已然骨折的傷處。
這回劍向終於痛得悲鳴出聲,他的眼眶也溢出淚水。就在洪澤晨對準他的頭顱準備發出致命的進攻時,劍向總算撲倒了洪澤晨,一人一鬼同時滾墜樓梯。
劍向抱住洪澤晨,他的肌膚傳來顫牙的寒意,原來這就是鬼魅的體溫。他雖然預期能夠以柔道技巧在滾下的過程中制伏洪澤晨,但洪澤晨的怪力卻抵住他的胸口,他幾乎無法施勁。
滾到二樓,劍向順勢壓住洪澤晨,卻躲不開洪澤晨已鬆開鐵錘的雙手。洪澤晨纖細、如女人般的手掌緊鎖他的頸子,令他將近窒息。
劍向使盡全力,對洪澤晨強拳以報,可是洪澤晨不動於衷,繼續施加纏掐劍向脖子的力道。劍向這才想起自己肉搏的物件是個瘋狂的惡鬼,拳打腳踢對他而言根本是無關痛癢。
--好可怕的力量……這就是『猶大的獄門』的威力嗎?
劍向的腦部開始缺氧,他逐漸喪失意識。
五分鐘以後,惡鬼洪澤晨終於將劍向扼倒,爲了確定他再也無法反抗,洪澤晨還久久掐住劍向的喉嚨不放。最後,見劍向真的不再動彈,惡鬼轉而步上樓梯,想尋找掉落在臺階的那把錘子,準備進行屬於自己的祭典。
就在此時,劍向突然起身拔腿狂奔,直下一樓。洪澤晨轉身後已來不及追上,他趕緊跟隨在劍向背後想一把攫住他。
強忍左肩骨折與喉頭嚴重淤青的疼痛,劍向不顧一切地向前逃去。他想起在方才剎那間的暫時性昏迷,是由於發自周身的狂亂戰慄感所致。而在戰慄一結束,他隨即恢復清醒,並發現洪澤晨已放開了他。
--沒想到戰慄感竟救了我一命……
劍向必須讓洪澤晨離開這棟房子,才能保證織梅的安全。他動作迅速地打開一樓大門立即帶上,同時掏出車鑰匙,竄至機車停放處跨上車背發動引擎。
見洪澤晨也打開了大門欲追過來,劍向才催促油門向前飛馳--如此一來,織梅應該有充分的時間將書櫃堵牢房門,不給惡鬼侵入吧……?
騎在奔騰如電的機車上,劍向終於能體會到夏詠昱夜間獨行的恐懼了。經過耗時費神的巫術資料查找,現下已近子夜。闃無人煙的馬路、幽黑矗立於兩旁張牙舞爪的行道樹群,在在都予人隨時可能冒出兇猛鬼魂的神秘感。
劍向的左臂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在吞咽口水之際,喉嚨就會突激起令呼吸困難的劇痛。他痛得掉出淚水,眼前視線一片模糊。但他仍然得堅定意志,朝目的地勇往直前!
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取決於這一次的行動是否成功……無論如何,這個方法必須成功。
除了封印之外,劍向最後所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將厲鬼逐離身邊!
這是夏詠昱給他的啓示。
回想起來,令人幾乎無法相信的是,夏詠昱居然膽敢離開閉鎖的房間,在深夜的大街上跟蹤自己。這和織梅或自己遇鬼的情況完全不同。當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不到一天,厲鬼就已發動致人於死的攻擊了。
爲什麽夏詠昱可以在空曠地區活動許久,卻未馬上爲惡鬼獵殺?
劍向曾經問過湯仕敬,難道他不怕『猶大的獄門』降臨在身上嗎?當時湯仕敬根本不當一回事,他不屑地回答自己是魔力高強的巫師,所以一點都不怕惡鬼纏身。
沒錯,他不怕鬼--因爲他是具有魔力的巫師。
相同道理,夏詠昱之所以遲遲才被害,是由於他也修煉魔法,具有些微的魔力。
阿格裏帕亦是個魔力深厚的巫師,他不僅發明了『猶大的獄門』的最初版本,身旁還有小鬼服侍,爲他執行邪惡的任務。魔鬼不敢加害于他,甚至願意聽他使喚。
總之,只要身懷高強魔力,厲鬼就不敢近身。
這就是『大巨鼠能趕走小巨鼠』的原理。厲鬼確是十分兇殘邪惡,但在黑魔法師面前,他們不是乖乖聽命就是遠遠逃逸。
劍向不曾學過巫術,自然沒有任何魔力。但沒有魔力的人,卻可以藉由內藏魔力之物來保護自己。正如同耶穌基督在最後的晚餐所使用的木杯、死而復生時包裹在身上的屍布,都具備神聖的靈力,足以驅妖克邪。
因此,當下劍向唯一能夠取得的魔法物品--就是湯仕敬的屍骨!
湯仕敬的黑魔法功力已修煉五百餘年。受其魔力的庇護,定能完全驅散來自地獄的惡鬼。
而現在湯仕敬的屍體應該已經從曹公路的教會會館處移走。由於這是一樁槍擊命案,受創的遺體必然將送往停屍間由法醫做進一步的解剖勘驗。
至於停屍間的所在位置,就在高雄市立殯儀館。
高雄市立殯儀館在三民區本館路上,地處高雄縣、市間交界處。距離澄清湖及金獅湖不遠,附近尚有民用火葬場、覆鼎金公墓、三民區第一公墓、鳥松鄉第四公墓、軍用火葬場、回教公墓以及爲數甚多的喪葬禮儀社。
午夜時分一人驅車進入高雄縣境內墓地最集聚稠密的區域,感覺非常不舒服。但,爲了自身性命安全,劍向硬著頭皮也要火裏來火裏去。
現在他已能目見鬼魂了,一想起不知道在殯儀館處究竟會看到什麽,就禁不住發寒。
更何況,他是衆鬼獵殺的首要目標……
從夏詠昱家出發,自複橫一路改道中正二路,再從大順三路左轉,可連接至建工路;而建工路則與本館路交叉,直通市立殯儀館。這是最近捷的去路。
此時他正轉入大順三路,原本車輛稀稀落落的道路上,居然傳來高分貝的車胎摩擦聲。
一輛覆滿灰塵、高速行駛的舊型砂石車疾行而來,劍向定神一看,砂石車前座的擋風玻璃全然破裂,邊框殘留尖銳的玻璃碎刃。駕駛座上坐了一個額骨凹陷的壯漢,他的兩眼由於額頭的凹陷向眉心靠攏相對,正發狂地朝他直沖而來!
這是駕車的厲鬼!
劍向旋即催動油門閃避,但車尾仍被掃撞了一下,使他完全失去平衡,隨車體仆倒在地。砂石車在道路另一端煞車停止,並準備回車追撞劍向。劍向很快地從柏油路面爬起來,邊扶車身邊上車猛然加速。
就在方才跌倒之際,劍向又磨破了雙掌,左肩也愈益刺痛。他根本無暇回頭確認尾隨將至的砂石車究竟距離自己多遠,一心希望能遠遠抛開背後巨大的引擎爆發聲。
停靠在右側人行道上諸多車輛不停向後飛快位移。成排黯然無光的車頭燈,彷佛無情地在欣賞人鬼之間的極速追逐戰。
在劍向前方數十公尺處有一座天橋,他難以置信的看到天橋的鐵欄杆頂處,有一個身穿暴露洋裝的長髮女鬼直立在上緣。女鬼的面貌、表情完全看不清楚,但她的身材極爲細瘦,如風中枯骨般靜站在半空中。
就在劍向的機車逐漸接近天橋時,女鬼忽然平舉雙臂,突地縱身飛下。女鬼想飛身撲殺自己的念頭閃過劍向心中,他反射性地將機車的龍頭偏朝快車道,車身嚴重傾倒之餘,重重地斜撞在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劍向隨車子跌落在車道另一面。
雷霆般馳來的砂石車碾過女鬼的腰身,然後遽然煞止。女鬼的上半身匍匐離開巨大的輪胎底部,她的動作迅速,飛快地靠近劍向倒臥的位置。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女鬼的雙手突現利爪,猛然向他伸抓過來。
劍向不及反應,被女鬼抓住腳踝。他用力踢擊女鬼的頭部,沒想到一踢之下女鬼的半邊臉頰竟被踢了下來,漆黑長髮下露出淒白的頭骨!
眼見掙脫不開,劍向只好拖著女鬼的上半身騎了機車直接發動引擎,想利用加速的衝力抛出女鬼。但女鬼在這時以她的尖齒狠狠地啃掉劍向一塊小腿肉,讓他痛得幾欲失神。
機車輪胎隨即打滑,再度翻覆的車身壓折了女鬼的手腕,劍向腳鐐般的死箍終於松脫。苦撐著遍體鱗傷的身軀,他拉起機車龍頭疾奔飛去。
砂石車並未放棄追殺劍向,惡鬼駕駛緊貼安全島邊緣,不斷對他鳴放汽笛似的喇叭聲。
建工路與本館路交叉口附近的建築物上方,有一面某電信公司的巨幅燈管廣告看板。看板發出深藍強光,周圍浴在一片紫青的詭譎色彩之中。
通過進入市立殯儀館的路口前,可看到中山高速公路自上橫錯而過。
建工路的道路末端已縮減爲二線道,劍向只能以蛇行方式閃躲砂石車的襲擊。他雖身受重傷卻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技術純熟老練地利用路口的急轉彎,使砂石車龐大笨重的車頭衝破叉路底的石板牆上。
劍向發現額頂緩緩降下一條血河,積蓄在眉間並從眼尾處流落。這是方才墜車的傷口。
馬路兩側除了任意蔓生的雜草叢外,還亮著燈光的店家都是深夜尚未打烊的喪葬禮儀社。透過店面的落地窗,能看到製作精美的展示用棺木、滿櫃的骨灰壇、各項法事道具及老闆對外界漠不關心的臉孔。
沿路繼續驅車賓士,可見到不知後方圍了什麽地、高過人身的鐵皮牆。牆面以噴漆寫上『你要工人嗎?』字樣並附有聯絡電話;左側的野草聚生地,則停放了幾輛報廢的卡車及怪手,數個車窗方格皆全然闇黑。此處一小角是車的墳場。
順道右彎,經過『懷思堂』高聳大門,即是殯儀館停車場。
陰森的停車場上空無一物,旁邊不遠處供家屬做守夜靈堂用的一樓建築物,窗口皆挂上黃色緞布,緞布後透著橘色的搖晃燭光。
法醫驗屍的解剖室位於靈堂之後的更深處,劍向尚未決定是否在此停車之前,就感覺到周遭的氣氛極端怪異。
毫無光亮的前方傳來低沈的說話聲。那並非單一的說話聲,而是滿山遍野的異口同聲,像是在誦經,也像是在禱告。
隨著聲音越來越清晰,漆暗的前方終於有了動靜。在劍向的面前,出現了一排齊步走近的亡靈。不,並不止一排。在第一排的後面,還有第二排、第三排……這些亡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暴潮巨浪地自陰森的山頭、陡坡間湧現,光是目測完全無法判斷數量爲何。他們全都身著白色喪服,全都目露凶光地瞪著劍向。
『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你逃不掉了……』
劍向的寒毛直聳,這些幽魂開始往四周包圍,並伸出雙手開始上下舞動。他們還未將圍圈收攏,即猶如舉行慶典繞著他狂笑叫囂。
『你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逃不掉了!』
亡靈們的呼嘯愈來愈響亮。劍向無可避免地直視到這些死靈的長相,他們像電影中的食人僵屍那樣,頭皮發膚殘缺不全,臉孔陰黑浮腫,枯萎的細舌舔舐著碎裂的雙唇,充血的眼睛裏散發出垂涎欲滴的貪婪神色。
劍向再也無法忍受,他大喊一聲,像二次大戰時日本神風敢死隊駕飛機俯衝美國船艦般,將機車油門催至最底處,企圖突穿惡鬼構築的城牆。
惡鬼見劍向意欲脫逃,也迅速聚集靠攏,要將他重重圍堵。
就在劍向所乘機車撞倒第一排厲鬼的瞬間,劍向屈身踏足自機車座墊上縱身用力一跳,躍過惡鬼們圍起的牆垣,抱膝滾倒在地。接著他再也無法思及身上多處的骨折及嚴重擦撞傷,沒命地朝湯仕敬的停屍間狂奔。
他知道身後的惡鬼亦跟著蜂擁隨至,因爲他們的祟囂聲疾貼耳背般逼襲而近,就像有一支閻王所指揮、爲亡魂送終的死亡交響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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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點(完結篇)

經過了三個多月的休養,我終於在五月初獲准出院。
自從聆聽吳劍向敘及此一靈異事件的始末起,我和他開始了一段奇妙的合作關係。我一面記錄他的口述內容,一面與他對照我所完成的初稿有無遺漏任何細節。我彷佛成了一名傳記作家,記錄著一名優秀刑警所經歷到最不尋常的案件。有時我會被他從夢中搖醒,我只好睜著惺忪的雙眼替他寫下他忽然想要補充的故事細節。
然而,就在我完成故事的最後一章,我們的密切互動卻遽然終止。吳劍向的言行表現忽然回到以往我們初識時的點頭之交,與我談起話來感覺既客套又生疏,與先前的熱烈態度截然不同。我不曉得這究竟爲什麽--他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後,彷佛完成了『與我爲友』的任務似的?
主治我的醫生在這時候向我恭喜,說經過治療後我的輕度憂鬱症已經痊愈,毋需繼續住院。我總算可以重回北部,而妻也不再勸我回避工作壓力了。
我收拾簡單行李、隨身攜帶的文具及稿件離開病房,吳劍向對我報以微笑,那時他手上還握著那塊黃黑色的固體。
那並非石頭,而是湯仕敬右手食指的指骨。
『有了這個東西,我才能免遭厲鬼獵殺……不過,他們仍一直在我身邊偷偷窺待。』這是他說完故事後的結語。
聽完這句話,我不知不覺也油然産生惡鬼環伺的詭異感。
去年四月十一日深夜,他沖進市立殯儀館的停屍間,即全身撲倒在湯仕敬的屍身上。當時還留在解剖室的,尚有一位準備徹夜進行解剖工作的法醫,他大驚失色,完全無法理解吳劍向的怪異行爲,只好趕緊通報鄰近警局派人前來處理。
一批警察即刻趕到,但他們一時卻拉不開緊抱著屍體的吳劍向。最後,合衆人之力終於將身負重傷的吳劍向拖離現場,那時他手上牢牢握住的,正是在拉扯過程之間他抽出瑞士刀強拆硬卸的一截指頭。
出院以後,我立即前往拜謝某位重要人士,是他特意安排我住進那家醫院。事實上,我沒有對吳劍向說真話--我會遇見吳劍向,寫下他口述的故事,並非偶然。
早在入院之前,我就從報紙上知道了這個怪案。當時我深受此案吸引,把記載此案的各種時事雜誌全部搜羅到手,並準備再寫一本能引動衝擊性話題的罪案紀實小說。這部罪案紀實小說,絕不是警方搜查報告的大抄寫,我打算利用南下就醫的機會,與他實際接觸,親筆寫下他個人對本案的主觀看法。
爲此,我尋求某位醫界權威的大力協助,他曾在我學生時代治療過我的輕度憂鬱症。希望他能透過關係,讓我能結識這位與怪案牽扯不清的年輕刑警,並製造各種交談機會。這個寫作計劃,甚至連妻都被蒙在鼓裏。
然而,在完成初稿後,我發現他陳述的故事,果然和媒體的報導有極大的出入。
吳劍向被羈押後,依然不肯放開斷指。《焦點鎖定》四月號的新聞標題,以『精神錯亂的警界新秀』來形容吳劍向。文中提到,當時他聲稱『斷指有五百年之久的魔力。若我將斷指鬆手,惡鬼就會立刻殺了我!』駁回警方要他歸還斷指的要求。
吳劍向很快地由地方法院檢察官起訴,涉嫌近月來高雄地區的多起命案。三民分局的刑事組長高欽福表示,他是邏輯上唯一能殺害鍾思造的凶嫌;至於另一具同樣被殺于鍾思造死亡現場的無名屍體,則在一周內由熱心民衆報案後,確認爲自由攝影師夏詠昱。
《漏網》四月號對這段案情有詳盡描述。夏詠昱的屍體之所以獲得確認,是因有民衆發現一輛停靠路旁的房車遭竊賊搜括,車窗全被打破。管區警察接獲報案,根據車號得知這輛車的車主爲住在複橫一路上的夏詠昱。
然而,警察經偵查偶然發現夏詠昱已失蹤多時,馬上敏銳地感到不對勁,比對過失蹤日期後,即聯想到夏詠昱很可能就是三月底連續命案的那具無名屍體--無論外型、特徵,兩者均極爲酷似。在街坊鄰居的指證下,突破性地確定了屍體身分。
案情緊接著急轉直下,爲調查夏、鍾二人的關係,警方決定搜索夏宅,沒想到卻發現更離奇的事情--一片混亂、似遭人破門而入的夏宅三樓書房,俯躺一具橫死的年輕女子屍體。女屍生前並沒有遭強暴的迹象,但兇殘至極的殺人手法令人髮指,除屍身慘遭開腸破肚外,各種臟器亦被拖出體外,棄散在書房各角落。
命案現場中留有一隻女用皮包。皮包中除了有女屍的身分證件--她名爲張織梅,現年二十一歲--外,警方更意外發現一把警用制式手槍。
這支硝煙味仍存的手槍顯然在不久前曾開過火,而槍號證明了它就是吳劍向的佩槍,彈道分析報告顯示穿過湯仕敬頭顱、埋入牆中的子彈,亦是從這把槍的槍口射出的。
搜查至此,警方終於宣佈破案。鳳山市波蘭摩門教徒湯仕敬槍擊命案,自現場連袂逃脫的一男一女,就是吳劍向與已死的張織梅。
地院檢察官以涉嫌鍾思造、夏詠昱、湯仕敬及張織梅命案起訴吳劍向。不過,雖然檢方提出的殺人罪證歷歷可陳,卻仍遲遲無法將吳劍向定罪。
原因是,沒有動機。
辯方律師指出,吳劍向與四名死者完全沒有交集。事實上,警方根本找不到吳劍向殺害鍾思造的理由。毫無證據顯示他們曾經認識。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他和其他三人身上。不,更正確地說,他們五人,無論任何一人皆與其他四人沒有交集。
再者,吳劍向受捕後的自白,顯示他的精神狀態極爲異常。他的證詞內容,充斥著魔法、催眠術、夢境、召魂術以及潛意識等無稽之談。儘管吳劍向的某些說法合于現實狀況,但卻違背了一項物質性證據--警方找不到那卷DV帶,包括拷貝備份的VHS帶。另外,警方還查得,張織梅的工作原是陪酒女郎,男女關係本就複雜,數月以來則行蹤不明;她確實曾於一九九九年年底至歐洲旅遊,但卻查不出同行男子的身分,也查不出馬耳他島上的焦屍事件是否屬實,只能推測兩人爲掩人耳目,當時並未搭乘同一架班機。
最後,湯仕敬的簽證並無問題,他更不可能已經存活五百年……湯仕敬只是個在鳳山市區隨處可見、總騎著腳踏車四處傳教的平凡教徒。他對教會確實非常虔誠熱情,矢志奉獻一生於斯,但這和其他教徒並無太大差異。
辯方律師打算據此宣稱吳劍向已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有的命案都是在他發瘋失神之際、無意識間犯下的,準備向法庭爭取減刑判決。
在判決未定即引起爭議不斷的軒然大波之時,地院同意醫學專業人員的建議,暫時將吳劍向送往醫院,接受精神治療。
換句話說,吳劍向的法庭自白,也就是他在病院裏告訴我的故事,極可能全是妄想--他腦海中自編自導的妄想。

時事雜誌《高雄獨家第一手》的主編謝海桐是小我兩屆的大學學弟,與我同是『潮聲社』的社員。我們在社團結識,許多想法頗爲契合,因此畢業後也時有聯絡。
『潮聲社』並不是熱門音樂社,而是一個專門吸引新詩創作同好的小社團。由於中山大學臨近西子灣,時時善變的潮汐升落就是學校校景的一部份,本社成員們經常坐在岸邊堤石,面朝夕陽餘暉吟唱長詞短句,與潮聲相合,故名。
離開學校這麽久了,也不知道當時熱情投注的七人小社團還在不在?
謝海桐畢業後的境況與我類似:先是在報社當地方記者,然後轉戰雜誌圈,現在成了編輯。其實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臺北人,但退伍後卻留在高雄謀生,和我正巧相反。
他私下有個非常特殊的嗜好,就是研究神秘學。舉凡魔法、秘術、各地軼聞傳奇、古代宗教儀式及其它關乎超自然力的東西,均多有涉獵。他在求學時即此一領域興趣濃厚,新詩創作時動不動就引用什麽卡巴拉哲學思想的譬喻。
原本我在高雄逗留期間,想抽空與他見面敍舊,但彼此的時間一直搭不起來。我在電話中提到最近在創作新的小說,內容關乎中世紀的魔法,卻十分缺乏佐證資料,所以希望他可以提供我一點意見,或是協助我搜集這方面更多的資料。
事實上,雖然我早知道目前撰畢的稿件內容,全是吳劍向的妄想,但心中卻充滿矛盾。我並不想盡數按照他的陳述內容發表,但更不想放棄這個曲折玄異的題材。我改變初衷,決定不以罪案紀實的型式發表,因爲我發現在我出院後,很多人以『憂鬱症』來攻訐我的名聲。
我不希望再和任何精神病症扯上關係。我很明白,假如我發表了這本以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爲主題的罪案紀實小說,必定又會引起有心人士惡意的聯想。所以我要將故事寫成靈異小說,換掉書中的所有人名,並更動故事部份情節,尤其是那個血腥到極點的不團圓結局。
爲此,我有必要對魔法有更多認識,看看能不能從中獲得新靈感,讓書中的男女主角化險爲夷,成功化解詛咒的危機。
謝海桐滿口答應,但我知道他這個人有點善忘,所以在挂掉電話前還不斷提醒。待我回到臺北後半個月左右,我才收到他寄來的包裹,裏面全是相關範疇的參考書籍,並附上一張『祝寫作順利,不再坐困風雨愁城/學弟海桐』的便條紙。
妻在那天深夜我工作返家後將拆開的包裹交給我,我帶著這些書進入臥室。
讓我相當訝異的是,其中竟有《靈媒人格探勘》!
記得夏詠昱的書房也有一本《靈媒人格探勘》。吳劍向正是藉以自學召魂術,將夏詠昱的靈魂召回人間。不知道眼前的這本書,到底只是恰好書名相同,抑或根本就是同一部著作?
我翻開這本書,並取出我在病房內與吳劍向合作寫下的手稿互相對照。時間已近子夜,妻對我就寢前卻把工作帶到床上來感到相當不滿,她沈默地轉過身去,將自己埋入被窩深處。
我沒有理會她的反應,徑自扭熄日光燈,在柔和的橙黃床頭燈燈光下繼續閱讀。
一面比對,我逐漸確定兩者真的是同一本書。前面的章節,同樣都描述著世界各國歷史上著名的靈媒:派波太太、馬修.曼寧、珀爾.柯倫……而,書末的第十三章,亦確實是〈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
自靈媒與生俱來的特殊體質之介紹始,〈靈媒自我修煉之初階技巧〉談到了世界萬物對靈媒生理和精神上的隱性影響、召喚預言幽靈與召喚死去親友在作法上的不同,以及冥想入定跟呼吸控制的方法……內容果然完全一樣。
不,不對。實際上,並不完全一樣。
我忽然發現原稿中提到的一段描述,在書中找不到相合的段落。這令我大惑不解。
原稿中寫道--
『召喚死去親友靈魂的法術,與召喚預言幽靈的方法基本上並無太大差異。不過,在施行召魂術前,有一個前提必須先予以說明:所謂的召魂術,並非是令死者復活的法術。施法者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于臨終前的最後意識。
『此一臨死意識爲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現死者在臨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專注,卻無法讓死者在人間恢復行動力或判斷力。亦即,魂魄僅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它可以回答偵訊者一些簡單的問題,卻不能取代被附身者進行太複雜、太長久的活動。
『死者的魂魄會隨時光之逝去而逐漸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術,則必須選擇逝者死亡之處,把握時間儘快進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識。』
但以上三個段落,我卻未能在第十三章找到。
也許是吳劍向在口述時記錯了吧?在別的章節看到的描述,卻以爲是這個章節的內容,這種事並不罕有。我一時興起,繼續翻找書中其他章節,但仍然沒有找到相關描述。
吳劍向是不是誤植了其他書上的內容?
我仔細回憶,卻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因爲,我想起這一段內容,就是吳劍向在某夜將我搖醒,要我立刻補充的描述。我的腦海中浮現他執拗的表情。他並沒有搞錯。
那,爲什麽他急著要我寫下這麽一段在原書中根本不存在的內容?
本段內容,只不過在說明:『召魂術並不能讓死者復活。所招來的魂魄,事實上只是死者于臨終前的最後意識。』而已啊?
我愈想愈不明白。重復讀過這幾個段落,我陡地想起故事中一個不合邏輯之處。
噬骨餓魔洪澤晨在一九九五年已遭槍決,然而他的陰魂卻出現在鍾思造所住的四○一室與夏詠昱的自宅。但是,既然魂魄僅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在人間沒有行動力或判斷力,爲何洪澤晨的陰魂能在這兩地遂行謀殺?
無論怎麽想,都會感覺它自相矛盾。
難道說……這段內容根本就子虛烏有,全是吳劍向捏造出來的?但,爲什麽他要這樣做?
我內心疑雲滿布,不自覺喃喃自語起來。這驚動了床畔倦容滿面的妻。
『鐵誠,你怎麽搞的?』
『沒事……我只是睡不著,在想事情。』結婚這幾年來,我和妻的感情逐漸疏離淡薄,只在兩個女兒面前維持最底限的親密。即便現在同床共枕,我們的話題也只剩寒暄。
縱然我在外界文名響亮、叱吒風雲,在妻的眼中我仍不過是個陰鬱畏縮的丈夫。她看穿了我在鎂光燈下的亮眼表現,充其量是在掩飾內心的卑屈與怯懦。我在她面前無所遁形,我真的是個需要靠掌聲來支撐內心自尊的可憐人。所以我才亟欲撰述能廣激話題的爭議性作品。
『你最近好奇怪!晚上經常不睡覺,偷偷溜到客廳裏到底在幹什麽?』
『我沒有啊……』見妻疾言厲色,我囁嚅地低聲否認。
妻因無法入眠而態度強硬。『你就是有!』
--我真的在三更半夜離開過臥房?但我真的一點記憶也沒有啊!
瞬間,我感到一股恐怖的顫慄!
一切的謎團都解開了……我終於明白那段『不應該存在的內容』意義爲何了。
事實上,魂魄不只是死者殘存于人間中意識的無形聚體。就像噬骨餓魔洪澤晨的亡靈一樣,他同樣具備死前的行動力與判斷力,足以屠戮世人。
那段內容確實不存在。因爲,它是吳劍向僞造的。
不,不能稱呼那個人爲『吳劍向』,應該叫他『夏詠昱』才正確!
若將故事中的劇情與現實狀況互相比對,其實可以明顯地判斷出在這幾個人當中,唯一真正研究過黑魔法的,並不是湯仕敬,而是夏詠昱。湯仕敬是個對神虔敬有加的教徒,他不可能擁有修煉巫術的禁書。
也就是說,真正施下『猶大的獄門』魔咒的、真正讓張織梅感覺邪惡透頂的男人,不是湯仕敬,而是夏詠昱。
在原稿的故事中,這才是應該代換的姓名。如此即能完全符合邏輯--
夏詠昱應該不可能是阿格裏帕的嫡傳弟子,也不可能活了五百年,但他在生前的確沈迷巫術世界。他必然在某次機緣下學得『猶大的獄門』,並將其與催眠術、夢囈及睡遊結合應用。他在追求張織梅遭拒後,即心生歹意,對張織梅下咒,殺害了她的情人鍾思造。但沒想到自己也將作法自斃,以張織梅爲媒介的魔咒亦加諸於己身。
接著,聰穎優秀的刑警吳劍向涉入了此一事件,從戈太太家的巨鼠追查到四○一室的鍾思造腐屍。但這正好落入夏詠昱的陷阱,夏詠昱想藉召魂術扳回一城,從鍾思造處找出自救的方法。夏詠昱雖爲鬼所殺,但他最後卻幸運地借著吳劍向的召魂而暫返人間。
就在吳劍向召喚夏詠昱的魂魄後,夏詠昱終於附身在他體內。和那段贋作的描述完全相反,魂魄絕不止是臨死意識,事實上他可以支配宿主,控制宿主的行動。
吳劍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附身,他仍然努力尋找失蹤的張織梅。然後,張織梅潛意識的魔咒再度發威,讓這對相愛未久的戀人身陷致命危機。
吳劍向是否早就認識湯仕敬,且對他有極大恩情?他們的因緣際會如今已無從查證。也許他決定帶著張織梅,前往教會求他協助。對神極端忠誠的湯仕敬此時毅然扣下扳機,是不是希望以殉死作祭,來解救這對可憐的男女?
但湯仕敬的鮮血顯然流得於事無補。惡鬼洪澤晨依然現身,而且先後殺害吳劍向與張織梅。夏詠昱終於逮到絕佳良機,他借屍還魂,在吳劍向被掐死後重新復活!
實情不可能如故事所言,吳劍向被勒緊脖子五分鐘後仍可因戰慄感的衝擊而恢復意識。他一定當場死亡,而屍體及其所擁有的記憶,則全由夏詠昱接手!
夏詠昱的魔力不足以與惡鬼相抗衡,他仍然需要解救復活後的危機。他從吳劍向的記憶中習得『聖物理論』,知道虔敬教徒的鮮血沒用,並不表示他的屍骨無效。於是他立即前往市立殯儀館,折下湯仕敬的手指做爲護身寶物……
夏詠昱爲免以吳劍向的身分鎯鐺入獄,遂編造了一連串的謊言,讓精神鑒識人員判定他罹患妄想病症。法庭上的兩造爭論,至今仍未平息。
夏詠昱在醫院裏巧遇了我,他內心殘酷的惡意再次湧起。一個當紅的小說家不斷向他探詢可供創作的題材令人煩不勝煩,所以他決定在我身上施與『猶大的獄門』。
他曾于深夜時分端坐在我的床緣,事實上是正在施法。而當他說完編造的故事以後,他的詛咒則同時完成,所以他不再與我說話,只在我出院時對我報以最終的微笑。
但我未曾做過那個關於考內裏亞斯.阿格裏帕的惡夢。我伸出右手,也不見那個繪有五芒星魔法構圖的血痕。也許夏詠昱又發明了新型態、更難纏、更無法察覺的『猶大的獄門』?也許我只是在睡夢迷蒙間,知覺模糊地上了幾次洗手間?
原稿中多了一段不該有的內容,我不應該妄加猜測。也許《靈媒人格探勘》的作者爲這本書前後寫了多種版本,這一段內文在此版本存在而在另一本被刪去……
妻是否也被我施咒了?我一直懷疑妻背著我外遇,那麽,這個魔咒是否會經由她傳給與她親蜜接觸過的不知名男人?
也許吳劍向根本就沒死,他只是患有嚴重妄想,空口捏造不可能發生的故事。
我是否被有關魔法的妄想所傳染了呢?我發現自己早就無可理喻地相信魔法確實存在。沒錯,魔法必然滿布在我的身邊,以各種標語、圖案、聲音誘惑我,陷我進入瘋狂。我不知道復活之後的夏詠昱在我四周設下了哪些圈套,引我做出不由自主的怪異行爲。
也許張織梅與所有男友在人海中相遇、相戀,並不是致命危機下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關係。她是酒家小姐,這些男人、包括敬虔的湯仕敬……之間的相互殺戮,也許只是男歡女愛的爭風吃醋,而與殺人魔法毫不相涉。
夏詠昱是否透過我的朋友,對我施加魔法呢?
不,說不定『他』真的活了五百多年。阿格裏帕的嫡傳弟子--他既然會借屍還魂,也許這五百年來他的魂魄就像寄居蟹不斷替換新殼一樣,在人間不斷尋找新的宿主……夏詠昱、吳劍向只是他暫時寄生的軀體而已。
他爲何不直接殺了我,寄生到我的屍體上以逃脫刑責?也許他自認一定能得到減刑?也許他早已對我施下催眠,隨時都可以召喚我回到他面前以供使用?
他有沒有催眠我的主治醫師,讓我立即出院,以便替他散播『猶大的獄門』之咒?
但,我的手上沒有湯仕敬的指骨。若我真遭『猶大的獄門』所詛,厲鬼隨時會在日落之後前來索命。雖然我很確定,我並沒有聽見門外曾傳來惡鬼的呼吸與喘息聲,但我只要一聽見廚房水龍頭的滴水聲、微風吹過百葉窗的輕響,或是其他我無從判斷的微音,我就會害怕得睡不著覺。我的耳朵中好像不斷發出窸窣聲,既像耳鳴又像幻聽。
我不會讓惡鬼進房門一步的。我鎮日待在圖書館中翻查存檔報紙,搜集過去在我家附近因任何事故身亡的舊聞,我得知道那些厲鬼到底會以什麽模樣出現;我在睡前,一定會近乎偏執地檢查各扇門窗,不給奪命厲鬼有侵入的罅隙。
我得把門鎖好。但我必須鄭重聲明,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
我是說真的。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我並沒有妄想症,我只是把門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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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最後變這樣>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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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想不到最後結局是如此...
我滿喜歡這篇文章的~即使他讓我神經緊繃="=
我想最後他不斷重複那2句話...
作者是要表達他不是得了妄想症...而是真的受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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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棒ㄉㄝ~充滿ㄌ緊張感= =+
不過梅梅死掉有點難過="=..
 
風 不留人 我只是風所拂過ㄉ小草之一 我只是小草 沒有讓風留下ㄉ能力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出現讓我把妳(風)留下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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