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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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琉璃

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Do you remember?』,2

Do you remember?』,2


「跟她說『你只要照做,之後的事交給布箂恩就行』,這種說法太不負責任了吧!?你就不想想事情沒那麼順利的話,她會有多難堪?」
就是以為你不會捨得讓她難堪而乖乖就範,才有這個提案啊!麗莎心裏咕嚕卻不敢答腔,畢竟想到現在始終讓茉莉受傷了……她也有一點責任。
「那麼你想怎樣?」麗莎哼了一聲,算是默認自己也有錯。
「還用問嗎?要不是不想再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我還真想拜託其他女性朋友算了!」
「哎……你真是不乾不脆得讓人冒火!你走著瞧,我絕對會讓她明白你多麼的討厭,讓她超快速愛上其他人的!你可不要後悔!」
交給這個女人真令人擔心,布箂恩好想有其他選擇。
麗莎臨走前,忽然轉過頭來,對他說:「還有,你搞錯了點甚麼吧?覺得你適不適合她這件事,不是由你決定,而是她決定的吧?」
望著麗莎走遠的背影,布箂恩回想著她這句話,心裏很不是味兒。
***
平常多數由布箂恩接送的茉莉,越是臨近放學的時間越是忐忑不安。
該自己回去嗎?還是先打個電話告訴他我會跟朋友一塊走呢?這樣七上八落地想著,不知不覺已經下課了。
平時總是期待著他的車子出現,今天卻反倒害怕見到他了。見面的話,該怎麼辦?說甚麼?她無法想像還可以像往常一樣在車程中閒聊各樣事情。真蠢,我真蠢。都是我不好,把一切都搞砸了。
突然傳來久違的車子響號聲,抬頭一看,不是布箂恩的車,而是鮮紅色的開蓬跑車。麗莎高呼著茉莉的名字邊揮著手,叫她上車。
見到她茉莉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說道:「但是……」
「別『但』甚麼了,他來到就讓他試試乾等的滋味吧!來!」說著就用足以讓人以為是綁架的動作把她拉了上車,疾駛而去。
茉莉一直默不作聲,直到發覺車子不是駛向家的方向,才訝異地望向麗莎。
「今晚來我家住吧!」
「你……已經知道了?」
「我被罵了一頓呢。」麗莎不爽地說,「不過我確有不是的地方,所以,我也想向你好好道歉。」
「怎會呢?都是我不好……我沒有聽你說……因為太害怕了,在裏面穿了衣服,所以他才會把我當小孩看吧!我怎麼這樣笨……」
哎哎……我怎知道廿一世紀還有這樣純情的女孩啊。麗莎只好承認當初自己失算了。這是禁閉式教育長大的後遺症嗎?
「其……實表達愛意還有其他方式的,我這種方法可能對你來說激烈了一點……可能是這個問題吧。」麗莎希望茉莉已經忘記了她上次說過『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這句話。
茉莉沉默了半晌,麗莎擔心她記起來所以生氣了。
「算了吧……反正……只是我一廂情願。」
終於流下了眼淚來。麗莎停下車子,把紙巾遞給她。
「他心裏有一些我無法逾越的東西……昨晚我忽然有這樣的感覺……是我永遠無法逾越的……」
相處太久了嗎?怎麼都開始像布箂恩說起這些難明的話來。麗莎心裏嘆了口氣,這孩子是那種一旦投放了感情就收不回來的難搞類型啊!
「別為了那種人傷心!根本就是他腦袋用太多,壞掉了!來吧!LADY!GO!來我家好好輕鬆一下!啤酒薯片雪糕、克巧力拳套沙包、改裝手槍點五口徑子彈大量供應!忘記那個人渣吧!」
她用力踏下油門,車子絕塵而去。並且暗自決定以爆竊的方式連夜把茉莉的物品從布箂恩家帶走。反正,再亂來這次布箂恩鐵定只有啞子吃黃蓮的份。
***
在茉莉搬到麗莎家居住的第二日,布箂恩接到工作電話,跟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見面。穿著普通襯衣西褲,頭髮已見斑白,十分普通的一個男子。
對方不肯在電郵裏說明狀況,要不是對方說出了某個中介人的名字,布箂恩未必肯出來見面。雖然真的有很多危急狀況不便在電話、書信、網絡中說明,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問題很嚴重才會找上他來,這樣的話他理會得多少個?還得防避對方來意不善。
還好,初次見面,握手過瀘企圖,這個男人只是個普通人,並非存心找渣。但提出的要求卻讓布箂恩皺了眉頭。
「我……我……」對方神情緊張地,左右偷瞄了兩眼咖啡廳裏的其他客人,然後壓低了聲音說:「想請你替我洗去一些記憶。」
「抱歉,我拒絕。」
對方大概沒想過布箂恩會想也不想就回答,難以相信地眨了眨眼。
「請、請等一下!我有原因的!」
布箂恩沒多大反應,不是因為剛才已『偷看』了委托內容,而是因為這句話已經聽過太多次。哪個來找他的人不是有自己的原因?布箂恩輕輕搖了搖頭便想站起來離開了。
「等一下!求你!等一下!求你聽我把事情說完吧!」
那男人一手抓著布箂恩的手,似乎已經顧不得旁人的目光。
布箂恩看了那男人一眼,有點無奈地重新坐下。如果這個是三十歲以下的客人,布箂恩大概不會甩他。
「求求你……幫我做這件事。否則的話,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男人用手摀住臉,哽咽著細訴起來。
「我……把我的兒子殺了!」
布箂恩輕輕嘆了口氣,他並不意外。剛才閃過腦海的畫面有一雙染血的手和一雙瞪得很大的男人的眼睛,早就預示著委托與命案有關。
「那是一場可怕的意外……天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發生!簡直就是太荒謬了!那種事……那種事……!我的辛尼、寶貝兒子……!」男人的肩和背一下一下地抽搐著。布箂恩看不見他的臉,卻也未見指縫間滴下淚水。他只是不斷地全身顫抖。
「我就只有他一個兒子……就只餘下他一個陪我相依為命。那一天,為了修補被颱風弄壞的車房,我跟辛尼就在後院裏動手做木工……他雖然長的不高,但從小做事就細心了啊,跟母親一樣,木工做得很細很巧。他十八歲時跟我一起做的那個櫃子到現在還好好的在書房……」他的手指陷入臉上的肌肉,來回搓弄著,彷彿隨時會抓出血來。「我們曾經多少次一起工作呢?我真的多的數不出來……為甚麼?為甚麼我一直教他要小心我卻那麼……不!假如我早知道的話!我……我……」他再也說不下去,那恐怖的一幕又隨著回憶湧上心頭。
意外發生在兩人都熟悉得不得了的工序:切割木塊。他拿著電鋸在切割木板。兒子在不遠處打釘子。兩人一邊工作著,偶然閒聊幾句。雖然兒子因工作最近數年越來越忙,但兩人仍很享受這段父子時間。
桌球、摔角、工作、電影、兒子的現任女伴、披頭四的舊歌……這下子剛剛正要聊到晚餐該吃甚麼。男人想要轉換切割的角度,所以稍稍轉了一下身。
右腳,不過就那麼往旁邊移了一尺不到的距離。
卻不知道腳邊怎麼會有一塊磚頭,他的腳被跘倒了,一下子失了重心,整個人向前跌。就那麼一剎那間的事,手鬆開了。
電鋸並未關上,它就那麼順勢跌了出去。
說拋,又好像太遠,跌,又沒那麼近。總之它竟然不偏不倚的,跌向聽見父親呼叫而回過頭來的兒子身上!
這可怕的巧合,聽起來就如同九流肥皂劇的情節一般荒謬可笑,但發生在現實裏卻可恐怖之極!仆倒在地的男人才從地面抬起頭來,便看見電鋸撞上兒子的頸邊,鮮血色的液體立時噴濺出來。
這是甚麼一回事!?這如同恐怖電影一樣的畫面……!
直到兒子的慘叫聲傳入耳中,男人才從驚愕中回過神,馬上跳起來救助兒子。電鋸被狠狠仍到一邊去,但已經太遲了。倒在地上的青年血不停的湧出來,兒子的臉瞬間變得前所未有的蒼白,他瞪大了眼睛望著父親,似乎想說甚麼,嘴唇抖了一下,然後便斷了氣。
他望著自己滿身滿手的血,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不過幾分鐘之前,他們還有說有笑!可是眼前的親生兒子一動不動的倒在血泊中,就像雕像似的……
之後發生甚麼事,他記不清楚了。後來知道是鄰居代為報警,一直在審訊中他也覺得彷彿是甚麼大騙局……最後因為甚麼鄰居的證供或甚麼醫生的證詞,而判定兒子死於意外,他一概都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那恐怖的場面。不斷重覆著。
「我不小心把手中的電鋸拋了出去,把兒子殺死了!」男人在一段說不出話來的沉默之後,向布箂恩簡單說出了事情。「雖然法官判定是意外,但我覺得是我殺了他!我可憐的兒子啊……!他那含恨而終的臉我怎能忘記……他怎能相信自己最愛的爸爸會殺死了他……」
男人再度陷入另一段很長的沉默,布箂恩一直沒打擾他。他正從回憶裏掙扎著回到現實。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已經嘗試過二次自殺,反正我也再沒有任何親人。本來我正計劃第三度自殺,但就在這時候從某人處聽到你的事……」男人的聲音稍稍回覆了冷靜,「請你把那件可怕的事,連同這一年來的記憶都改寫吧!再下去我只能一死了之……要我在這世上偷生下去,除非我可以忘記這件事!我怎可能如此生存下去!?既然沒半點機會去彌補過錯,為甚麼不能讓我忘記這件事?」
「你的遭遇實在很值得同情,我也為你們感到難過。但很抱歉,我真的幫不了你。」
「怎麼會!?你不是曾經幫一個住在奧爾良的男孩做過這種事嗎!?難道你是騙人的!?」
他媽的這世界就真的沒有人會守秘密嗎?
「那是很例外的個案,何況他只有五歲的智商。我已經決定了不會再做這種事。」
「為甚麼?難道我的處境還不夠理由嗎?而且……我、我已經委托了一家公司,只要你幫我改寫記憶,讓我以為兒子一直移居了外國,他們就會定期寄書信等等給我,甚至……看!還能做合成照片!我會搬到新的地方,沒有人會知道我的兒子己經不在……只要把那恐怖的事情……」
「先生,這是行不通的。你還是節哀順變,放棄這個念頭吧。」
「住口!你怎會明白親手殺掉自己最親的人到底有多痛苦!」男人跳了起來拍打桌子大叫,引來了部份客人的側目。 布箂恩閉起眼,深呼吸了口氣。他明白。但他也很清楚就算說出來對方也聽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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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Do you remember?』,3

『Do you remember?』,3

不知道是否察覺到布箂恩忽然變得冷淡的眼神,在半晌異樣的沉默後,男人尷尬地坐下,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頸上的青筋微微跳動著,可見他情緒仍然十分激動。
布箂恩脫下了手套,突然伸出手在男人的前額用力彈了一下。

「做甚……」男人突然感到緊繃的身體鬆軟下來,有一種輕飄飄的無力感。咖啡室裏其他客人的談話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似的,連眼前的影像也微微搖晃著,整個世界像是緩慢了下來。

「為了讓你可以平心靜氣聽我說幾句,暫時稍稍壓抑了你的感官。放心,有點像喝醉酒,不會有大礙。」

布箂恩的聲音聽起來也特別緩慢。

「這不是催眠,但你要當成是也沒所謂,我只想告訴你替你改寫記憶的後果。」布箂恩向後靠向椅背,穿上手套。望著對面那很睏似地半眯著眼的男人,他從容地說著。

「假如我按你的要求,改寫你的記憶,讓你以為兒子因某些原因搬去了外國居住。之後,你所委託的人也按你的要求三不五時假裝成兒子跟你聯絡……第一年,很好,你果然忘記了這件悲劇如常地活下去,第二年亦如是……」

布箂恩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再說下去。

「你收到兒子寄來的信和節日卡,電郵還附有他假期的生活照、新工作的生活照。他還不時從外國寄給你一些禮物,你也會寄他需要的東西給他。聲音因為長途電話似乎有點不同了,你並沒有懷疑。甚至視像通訊中的他似乎曬黑了一點,也胖了一點點,你也很自然的相信是人跟著環境改變了……」

唯一的聽眾被迫聽著布箂恩說故事。

「到了第三年,儘管他一直有許多合理的理由推卻,但你開始抱怨他為何不回來美國探望你,甚至似乎不想你去探他。因為這個問題,你們有點口角。你很生氣他始終不肯見你,生氣過後你卻開始擔心他是否遇上了麻煩……你起了疑心,你想盡辦法想要出其不意地專程去看望他,卻竟然找他不著。」

男人呆滯的表情狀似未聞,但布箂恩繼續自言自語。

「又或者,你找著了。兒子卻諸多藉口甚至裝作吵架的很快把你送回國。無論如何,你起疑了。疑心一旦被勾起,就會不斷去追究細微的事……你努力的翻查過去的書信郵件,他的語氣、他的小動作、一些不自然的細節……你越來越感到奇怪。你開始不斷用問題難題去試探這個兒子,然後感到越來越不對勁,隱隱有種被騙的感覺。你更加焦慮了,甚至考慮找人調查這件事,去查出入境記錄等等。某天,你開始想到自己怎麼會突然離開住了多年的地方搬到這裏,你記得一些合理的原因,但越想越懷疑自己的決定。你想到要回到舊住處,想到要找舊鄰居……你心裏有某種無法解釋的沉重焦慮,迫得你發瘋似的要尋找真相,你急切的想要知道兒子發生了甚麼事……」

布箂恩停了一會兒,把咖啡喝光。

「到了最後,不知道你花了多少精神和心力,你可能會終於找到答案──而你會發現拼命把真相埋藏的人,正是你自己。你把自己苦心經營的謊言戳破。到時,你大概會如願以嘗地瘋掉吧。」

頹然地坐著的男人,身體微微抽搐起來。臉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扯動著。

「要是你還沒崩潰,你會更加地不能原諒自己。你不能原諒自己忘記真正的兒子,白費數年時間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你本可以用那些時間去懷念兒子的一切,那些除了他和你之外在世上再沒有人會記得的回憶。你不能原諒自己為了忘記自己的錯,而放棄幾年本來可以為他做點甚麼的機會……」

斑白的頭髮在顫抖,一滴眼淚從男人的眼角滴下,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湧流出來。

「你……一年來自殺都沒能成功,大概心裏還有一些記掛的事、一些想要完成的事吧。」

布箂恩用一隻手指輕輕在桌面敲著,然後一言不發的盯著空杯。侍應經過看見他們,也忍不住以疑惑的表情多看兩眼,尤其是那個呆坐著不斷流淚的男人。

「時間可以做到許多我做不到的事。」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說,停止了敲打桌面的小動作。「你就好好睡一覺再慢慢想吧。」

布箂恩拿起外套,留下了男人離開咖啡室。

驅車回家後,布箂恩便馬上走入廚房倒了杯水來喝。想起來,自己都有點驚訝於剛才會說那麼長的話,特別是根本沒收費。

時間可以做到許多我做不到的事。

我在說服自己嗎。

他把杯子貼著額頭,透過玻璃看到了廳子裏鋼琴被折射的樣子,總覺得好像少了點甚麼。

忽然有預感,這些年來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大概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你們到底在搞甚麼!」

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和人頭把正在思考的布箂恩嚇了一跳,即使那個是已經習慣了自出自入的奧斯卡。

「甚麼跟甚麼?」不動聲色地回復冷靜的布箂恩,把杯子放下,明知故問地說。

「茉莉怎麼會搬到麗莎家裏去了!?害我根本沒法去找她!」奧斯卡怒氣沖沖地揪起布箂恩質問。

「嗯……女生想要住在一塊也很正常吧。」布箂恩陪著笑回答,額角冒出冷汗,開始擔心自身安全。

「你騙誰啊!昨晚我上去的時候還看見她們在……」奧斯卡難得吱嗯起來。

「她們怎麼了?」

「總之,茉莉要搬過去,一定是因為你的錯!」

「你到底看到甚麼了?」

臨走前,被麗莎勒住頸項時聽到的恐嚇話還言猶在耳,奧斯卡怎麼肯把看見的事說出來。他放開了布箂恩。

「我幹嘛要告訴你,那麼擔心就快點滾去把人接回來!」

「或者她覺得跟麗莎住比較好,我沒權把她關在我家裏啊。」自嘲地說。

「你真是全世界最懂得找藉口的男人。你就沒想到已經嚴重地影響到我了嗎!?」充滿著埋怨的語氣。

「這問題你該跟麗莎商量一下。」

「難道茉莉傷心地搬回英國去你就高興了嗎!?」

「如果是她想的話也是好事。」

奧斯卡火大地再度把他揪起來。

「老兄,你腦袋今天是不是壞掉了!」

「有的話都是因為被你打太多。」

「你還有心情說笑!」

「我很認真的。」

「那麼你明知道茉莉不想走你還在說謊嗎!?」

「你怎麼那樣肯定她的想法呢?」布箂恩冷然地說。

「你……」

奧斯卡狠狠地把他推撞向電冰箱。

「啊!我的腰骨……!」

「混蛋!你不配做男人!」呯的一聲,奧斯卡生氣地撞開門走了。

布箂恩撫著撞痛的背站起來,被罵不是人,反倒有種釋懷的感覺鬆一口氣。

清洗槽旁邊的玻璃杯反照出被拉長了的影像,他忽然想去見一個人。

***

「對不起……昨晚……」

「哎呀!我都說只是很小的事嘛,別再道歉了啦!」

茉莉仍然感到很不好意思,畢竟麻煩到別人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失態……

「說起來,你就只有這些衣服嗎?」兩人正在整理茉莉的行李。

「嗯,應該沒遺漏了。」

「不,我是說,你就只有這類衣服嗎?」麗莎從袋子裏抽出一條連身格子長裙,像是拿著甚麼古代文物。

「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

「你的家?」茉莉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你在廿一世紀的美國!美國的紐約!而你竟然沒有一條短過30cm的裙!你根本不必再穿得那麼拘束,難怪我在一公里外也能認出你是英國人!」而且還是保守派。

「可是,我不習慣穿太短的裙……」

「你根本就沒試過,對吧!沒試過怎能說不習慣!你也從來沒試過穿BAR TOP!不准撒謊,回答!」

「呃……確是沒試過……」

麗莎從自己的衣櫃裏翻出幾件衣服,遞到茉莉面前拼著看。

「不錯嘛,這樣也很可愛呢。來,換來試看看吧~~」這樣容易害羞的女孩越來越少見,實在忍不住想要捉弄一下。

「不、不行啦!請不要這樣……尺碼大太多啦!」

「改變打扮是變換心情最佳的方法!」

麗莎要動起手來,國家級特工都難以招架。偏偏茉莉卻是那種連大聲呼救也欠缺聲量和勇氣的類型,就只會小聲求饒,實在叫麗莎看不下去,乾脆俐落地就去拉她裙子的拉鍊。

「哇~~!請、請住手!我自己換!我自己換!」明白到自己根本不能反抗的茉莉,含著淚光抱起衣服跑入浴室。

嘖……真是超級逆來順受的類型啊。

『DE-DE-』

門鈴?麗莎看了一眼監視器便打開門。

「你會按門鈴真是少見啊。」

「因為現在不只你在我才迫不得已!」奧斯卡一進來就左右張望,「茉莉呢?」

「在換衣服。你來幹甚麼?」

「我上來找你還要理由嗎?」

「哼哼,這星期是女孩子週,我沒打算招呼你啊。」

「你真的打算讓茉莉長住這裏?」

「女孩子週可以延長成女孩子月,甚至女孩子年,總之這段時間男生禁止進入。」麗莎兩手搓弄著發出指節間的啪啪聲。

「是布箂恩那混蛋的錯,何必要把我也拖下水呢?」

「之前的球賽週跟我也有點關係。」

「那、那件事──」原來這才是原因嗎!?

「哇!奧斯卡──你來了!」茉莉從浴室走出來,沒想會見到奧斯卡,嚇了一跳馬上躲在浴室門後。

「咦!?茉莉!?」嘩!怎麼會穿成這樣!

「回去繼續看球賽吧。」麗莎把他踢了出去呯一聲關上門。

竟然被奧斯卡看見她這個樣子,茉莉感到很難為情。心情平伏下來之後,趕緊出去道歉。

「我在你家好像會給你們帶來麻煩……」似乎妨礙了兩人的交往。

「別說笑了!」麗莎轉身看見換上背心短褲的茉莉,突然開懷笑了起來:「嗨!寶貝!可以電死很多男生!」

「我、我是說我令奧斯卡──」

「聽好。」麗莎把臉靠近茉莉,嚴肅地說:「無論任何時候,都要把對男人揮之則來呼之則去的權力握在手裏,明白嗎?」

為甚麼一向熱情親切的麗莎,這一瞬間看來很陰森可怕似的?

「好了,我們去吃東西吧。」

「咦!?等、等一下!」茉莉可從沒想過要這樣穿著外出!

「我餓了啦,來吧。」麗莎熱情地半抱半拉的把她拉了出去。茉莉,真的越來越想念本來的住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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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Do you remember?』,4

『Do you remember?』,4

初初離開父親的囚籠,茉莉很不習慣走在街上被路人盯著看。布箂恩說是因為她的銀色長髮很少見,後來也就不介意了。
可是現在,她覺得每個路人的目光都很奇怪,還有人朝她們吹口哨,令她很不自然。只好彆扭地走在麗莎背後。

「麗莎……我覺得大家覺得我這樣很奇怪……」

「你太多心了啦,他們看你是因為你可愛啊。」

「可是……」

幾個在街角聊天的年輕人看見她們走過,都不禁泛著異樣的笑意從頭到腳打量她們。

「嗨!甜心,我請你們去喝杯酒!」

麗莎稍為打量了他們一眼,說:「或者下次吧。」然後笑笑便拉著茉莉走開。

茉莉完全不能理解怎麼會有這種對答,怎麼麗莎可以回應得那麼泰然自若。

不過是一個街口外的餐廳而已,茉莉覺得走起來很遠。她們在餐廳只逗留了很短的時間,因為茉莉吃的比平時快,想盡快回去換衣服。

匆忙的午膳後,回家途中,麗莎的手提電話便響了起來。

「蘇菲亞嗎?嗯──今天?那樣啊……」她轉過來跟茉莉說:「你等我一下。」然後拿著電話走遠一點去談。

是工作的事吧,工作真辛苦。

茉莉一個人站著呆等,在櫥窗裏看見自己的倒映。金色星星花紋的小背心和白色牛仔布短褲……好短。幸好出門時抓起了一件薄外套,但這對網紋絲襪和黃色的尖頭高跟鞋……天啊,真是慘不忍睹,要是被同學碰見怎麼辦?她暗地裏下定決心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這不是茉莉嗎?差點認不到了你。」

某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窗子裏身旁的倒映是──

「安安安安安安格斯!」

慘了!竟然真的碰見認識的人!茉莉臉紅著急忙把外套包得緊緊的。

「你這樣子也很可愛呢。」

「咦、呃,其實這個……」這令茉莉更難為情了,慌張得不知道怎回應。

安格斯笑了笑,「你又來找CD了嗎?」

「啊?」茉莉這才留意到,她正站在唱片店的櫥窗外。「不……我只是碰巧路過……」

「那我真是幸運哩。」

看見安格斯溫和的笑容,茉莉又不能自己地想起布箂恩,一想起他,就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來不太開心?」

「嗯……我做了些令他、呃,令我的朋友不開心的事了。」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怎會有人捨得生你的氣?」

「其實也不算是生氣……總之……就是有別的人比較重要……啊!我怎麼隨便亂說起話來了,真是抱歉!」

「啊?」安格斯對茉莉的說話似乎感到有點意外,微笑了一下,便對她說:「你似乎落在苦惱之中了。雖然不知道是甚麼事,不過有句話你聽聽應該會有用的。」他頓了頓,「即使不是最重要的,也不代表不重要。」

「即使不是……」茉莉重覆著想去理解這句話。

安格斯的目光稍稍瞄向街角,然後把那副紅色玻璃的眼鏡拿下來,用襯衣的一角抹擦幾下。

「這就是無法捨棄感情的人的弱點。」

咦,他的眼睛顏色好奇異……

「剛才是誰啊?」麗莎的聲音把失神的茉莉喚回來。

茉莉眨了眨眼,哪裏有其他人?

「剛才?」

「那個戴著軟帽子的人啊,認識的嗎?」

「不認識啊,是來問路的。」

「哼哼,可能想要借故結識啦。對了,我等一下有工作,今天不能陪你了。」

「那麼我自己回去……」

「一起回去吧,我也要回家去拿些用具再跟奧斯卡會合。」

下午,麗莎出去之後就只剩茉莉一個在家了。想過去找雲妮,但也提不起勁。

想幫忙清潔和執拾一下,但是自從在文件堆中找到兩把手槍,以及在虛掩的房門後見到幾個架子的試管器具甚麼的,她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不知道布箂恩家裏有沒有變得凌亂起來……

呆坐在房間裏,想彈彈琴,這裏也沒有鋼琴。只好用手指輕輕敲著窗台。

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突然被布箂恩抱住的一刻,是這輩子最緊張的時候。但就在他將要輕輕把自己推開的一剎那──那短短的時間,可能不到一秒,就是布箂恩決定把她推開的轉念之間,她感覺到了。

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鴻溝。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直到自己向麗莎說出『他心裏有一些我無法逾越的東西』這句話,才具體起來。反覆地想著,那種隱約的感覺似乎開始清楚,那無法逾越的東西,是某個人。

是否自己想太多了呢?竟然想到去呷布箂恩其他女友的醋,而他根本從來沒提過啊。自己憑甚麼用那模糊不清的小小直覺,就聯想那麼多呢?

事情就只是,她喜歡了布箂恩,但被拒絕了。不就是這樣簡單明瞭的事情嗎?

他真的已經有愛人了嗎……

《即使不是最重要的,也不代表不重要。》

這句話突然從腦海裏浮現。

對啊,也許,布箂恩有更喜歡更重視的人,但是如果他真的討厭我,就不會帶我離開英國……即使不能成為他所愛的人,至少……可以成為他喜歡的人,像妹妹一樣他應該能接受吧……

嗒的一聲,水滴落在窗台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忍不住哭了。

她好想待在布箂恩身邊,可是,布箂恩真的想嗎?為甚麼這麼多天以來完全沒有找過她呢?如果她真的連次等重要也算不上,為甚麼要一直對她那麼好呢……

***

『奧斯卡,你到底拆完了沒有?』

「快了啦,已經是最後一個啦。附帶一提我剛才順便清理了三館和四館共四人。」奧斯卡放下電線剪刀,關上手提電腦的輔助程式,「OK!CLEAR!」

『外圍全清理了。那麼就只剩下第一館的三個人。』

「是首領吧?既然已經把炸彈全拆下來了,他拿著搖控器也沒用,通知警方行動就行了。」一邊收拾工具,一邊閒聊起來:「麗莎,不如一起去吃晚餐吧。我聽說──」

『笨蛋!快看看一館!』

奧斯卡連忙把電腦切換成一館的監視器,只見已經被警員包圍的三人,揚開了外套,展示身上綑綁著的炸藥。其中首領高舉著搖控引爆器大叫,要脅警員退出館外。

『看得出真假嗎?激氣,警方要退出去了!』

「勒索求財罷了,用不著自己做人肉炸彈吧。」奧斯卡不屑地哼了一聲。「等我一下,我馬上……」

『糟!有人質反抗!』

麗莎剛好潛入一館,便見到被脅持在角落的人質中,突然有人跳出來撲向拿著搖控器的匪徒,拼命的抱著匪徒跟他糾纏。另外兩個匪徒雖然把槍口指過去,卻不敢開槍,怕打中首領──他身上的炸藥。

「絕對不容你們炸掉這間博物館!絕對不行!你們這些壞旦!──」奮不顧身去搶搖控器的人質一邊糾纏一邊大叫,原來是個髮已斑白的中年漢。

「可惡!給我死開!臭老頭!」

其中一名匪徒走近想要近距離給他一槍,不料突然整個人飛了出去。館內燈光變暗。匪徒跌在地上的時候,滿嘴是血,下顎骨已經粉碎了,痛昏過去。另一人來不及看到這個結果,手中機槍被踢飛脫,然後也吃了一記同樣份量的右勾拳。

首領被突然出現的人影嚇了一跳,就在這驚愕的瞬間,手上的搖控器被男人奪了過去!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男人高叫著逃跑,氣瘋了的首領轉身就開槍。

雖然麗莎已經即時撲向首領,機槍還是射了數發,雖然大多落在地上,但其中一兩槍還是射中了那個男人的腿。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當然,那慘叫遠遠比不上首領隨後發出的。

匪幫以炸彈勒索博物館的事件總算平安完結了。十六名人質中一人受傷,沒人死亡,全部展品沒有受損。

救護員對那個腿部受傷的人質作即場急救。等待被送上救護車時,麗莎假裝成普通探員走過去跟他說話。

「有需要的話,我的同事會稍後聯絡你,OK?」

男人強忍著痛,點了點頭。

「先生,你剛才很勇敢啊。」

「我……不能讓他們破壞這個博物館。我的兒子……本來是這裏的館長,他一直想令它成為紐約最好的博物館之一……他去世之後我就經常來,想知道他為甚麼那樣鐘愛這些看也看不懂的雕塑……看多了,我也越來越喜歡這裏……」他喘了兩口氣,喃喃自語,「我想讓更多人喜歡它……就算死也不會讓人動它分毫!」

「來,我們上救傷車了。」救護員把擔架抬起,麗莎臨別朝傷者揮了揮手。

奧斯卡收拾好所有物品,向她跑來。

「我跟蘇菲亞報告了啦,來!我們去吃飯……」

麗莎把奧斯卡伸向她肩膊的手打開,愉快地笑著說:「茉莉剛剛發了短訊給我,說做了美味的意粉,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吃吧。」

「咦咦──!?」

「BYE~~」麗莎哼著輕鬆的旋律走向自己的車子。

奧斯卡欲哭無淚地目送她的車子絕塵而去,心裏再次詛咒那個累人累物的暴君。

手提電話響起,他無精打采地接聽。

「喂……」

『你要查的情報,可能要遲兩天才到手,沒關係吧?』

「都沒所謂了……慢著,為甚麼會遲兩天?」

『你老友說暫時不賺外快了嘛。情報部正在忙,不緊急的只好延後一點。』

「我老友?你說布箂恩?」

『他說要放假去旅行啊,你沒聽說?』

「甚麼!?」

奧斯卡馬上翻出電腦,接上出入境紀錄和航班資料。不一會兒已經查出他的行蹤,因為他竟然用了真護照(該不會真的去渡假吧?)。兩小時前他已經離境登上了某班直航機。而航機的目的地是──

莫斯科!?

喂……跟女友吵架用得著逃跑到那麼遠嗎!?

莫斯科,怎知道他甚麼時候回來啊?那茉莉不就得一直住在麗莎家了嗎!?

「蘇菲亞……我怕我按耐不住會想要爆炸了……」

『你在說甚麼夢話,寫好報告就給我。我要去開會了。』掛線。

一小時後,某少年無處發洩在公路上騎著機車超速狂(風票),事後被上司狠狠教訓,徒然令倒楣指數上升。

同一時間,布箂恩正在大西洋的上空,享受著空中小姐親切地送上的咖啡一邊寫電郵,一副優閒的渡假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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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救』,Ⅰ

『求救』,Ⅰ

迷迷糊糊地醒來,他皺了皺眉。白天工作已經很累了,可是聽到妻子的哭聲,他還是耐著性子在床上轉過身拍一拍妻子的肩膊,亮起了床頭燈。他知道妻子不是動不動就哭的類型,半夜突然飲泣,難道作了惡夢?
「嗯……?怎麼了?」勉強睜開睡眼的妻子柔聲地問,「睡不著嗎?」

「你剛才在哭?」男人問著連自己都感到奇怪,因為妻子並沒有哭泣,臉上也沒有淚痕。

「傻瓜。我怎麼要在半夜哭啊?你作夢了,快點睡吧。」

他搔了搔頭,歉然地笑了笑,便關燈再睡。

快要再次入睡的時候,他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妻子感到十分奇怪。

「你怎麼了?」

「我真的聽到啊,有人在哭。」

他的妻子亮起燈,屏息靜氣的聽著。寂靜的深夜裏,只隱約聽見街角的貓叫聲。

「你是不是心理作用聽錯了?」

「你沒聽見嗎?很清楚,明明是女人的哭聲啊!應該就在附近。」他不安地下床,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又走到房門靠著牆邊打聽著,到處尋找那哭聲的來源。「低聲的……抽泣,像是很糟糕的樣子。搞不好有甚麼犯法的事在附近發生。奇怪……哪裏傳來的呢?我還以為在後園。」

望著丈夫穿上外套打算外出,作妻子的睡意全消,謹慎地問道:「老公,你現在真的聽到有女人哭聲嗎?」

「很近的,若不是在圍牆旁就在後院附近。我去看看就回……」

妻子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外出。

「甜心,真的。後院那些蟲鳴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我發誓,我真的聽不到任何女人的哭聲。」

她一臉蒼白地、擔心地望著丈夫。

***

從機場回到家門前,布箂恩有種久已未嘗的感覺。因為工作已習慣了到處去,今次也沒帶多少行李,旅程也不疲倦,不過這刻握著大門鑰匙站在自己的家門前,仍湧起『終於回家了!』的感覺。

甚麼時候開始對住所有留戀呢?

推門進去,把隨身的行李拋到沙發上,關門,坐下。

一片寧靜。

嗯……以前茉莉還沒來的時候都是這樣子。沒甚麼好奇怪的。

唉,不知道麗莎有沒有教她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還是早點過去把她接回來比較好……

門被推開的聲音。

布箂恩猛地地轉頭,視線跟正從洗手間出來的茉莉剛好對上。兩人都一臉驚訝。

「啊、你、你──回來啦。」茉莉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完整的話。她聽到大門的聲音還以為是麗莎或奧斯卡,沒想到真的是布箂恩。

『你怎麼在這裏?』幾乎要這樣脫口而出的布箂恩,把話卡在喉嚨裏。如果說『你不是在麗莎家嗎?』,或者『你也回來了』,好像還是容易誤會。結果只能毫無意義地『嗯』了一聲作回應。

這時候深深感到表達能力的匱乏。

「我……剛剛好打掃了一下,因為太久沒人用的話東西會有塵,而且櫃子裏的乾燥劑也差不多是時候換了,然後冰箱裏也有些東西過期了要處理,然後因為有點髒所以洗了一下澡,然後──」茉莉一臉尷尬地拼命解釋。

「夠了!」布箂恩突然打斷了她的話,茉莉被嚇了一跳。

「再『然後』的話,你就會說然後回去麗莎那邊。所以別再說了。」

幾十秒尷尬的靜默,茉莉忐忑不安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她就那樣呆站在浴室外的走廊,不知道該走還是怎樣。

突然間,布箂恩從行李袋拿出一個紙袋,把紙袋放在茶几上打開,一頭毛布貓玩偶便軟綿綿的伏在上面。

「過來看看,你覺得……如何?」

茉莉走前幾步,便看到那頭灰藍色的貓布偶,看上去就很好抱的樣子。牠像很多小熊布偶一樣做成略像人的姿勢,身上穿著古典的直條花紋裙子。臉上釘了兩顆綠色的玻璃石當眼睛。繫在頸項上的絲帶蝴蝶結中間,也有一顆心形的紅色玻璃石。

「啊~~!好可愛!」茉莉不由得發出讚嘆。

「突然一聲不響自己去了外地,我可以用這個當成道歉的禮物嗎?」這句話布箂恩在下機前就已經想好了,應該較容易和解吧。

誰知道,茉莉竟然會在一秒鐘之後說:「不行。」

布箂恩一臉錯愕,正擔心茉莉是否已遭到某個魔女洗腦之際,茉莉便接著說:「這是旅行的紀念品吧?不然要說道歉的話我也不知道該怎樣道歉……」

「別傻了……」

在兩人都突然詞窮的瞬間,一種大家都不想再提起某件事的默契出現了,而且在同時間明白到堅持是自己的錯已經沒意思。更重要的是,似乎大家都想重新回到之前的關係。

「……等一下我可以去麗莎家把你的東西搬回來嗎?」

茉莉聞言,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種略帶羞澀的表情,真是太可愛了,正常男人根本不可能招架吧?我到底是不是已經不正常了呢?布箂恩面對著差不多整個月不見的茉莉,心裏感嘆萬分。

「你不在的這個月,我一直懷疑那邊的鋼琴也想要離家出走。」

茉莉聞言嗤地笑了一聲,走過去把琴鍵蓋拉起,右手敲了幾個音。不似是古典音樂的旋律。

明明是同一個樂器,不懂彈奏的自己和茉莉敲出來就是噪音和樂韻的分別。

茉莉坐了下來,隨即把完整的旋律彈出來。

《Let it be》?

她不會是剛好想到的吧。布箂恩閉目呼一口氣,沉浸在茉莉不算熟練卻溫柔的琴聲之中放鬆著。

***

「以為事情可以就那麼容易解決?你想得太天真了!!」

開門一見面,甚麼來龍去脈都沒問就說出這句話,麗莎一副早想到會變成這樣的表情。

「我跟茉莉已經陪養出女生之間的姊妹情誼來了,這樣可愛的女生,我可不捨得還給你呀。」

「甚麼還不還的,她又不是你的。」

「哼!窩囊得丟下人家自己跑到俄羅斯去,你還好意思回來要人啊?」

「這些話如果是茉莉跟我說還說得過去,我們之間的事跟你沒關係吧!」

麗莎用力地哼了一聲,總算把攔住大門那條健美的腿放下來。一直找不到空位插嘴的茉莉鬆一口氣。

當布箂恩幫忙把茉莉這個月寄住在麗莎家的行李(其實只有很少東西)搬出去的時候,茉莉一再向麗莎道謝。布箂恩卻毫不感激地說:「一點也不用跟她客氣,該是她道謝才對。麗莎,你好像稍微胖了一點點哩?」這個月吃了不少好東西吧?

接下來,茉莉人生中第一次親眼見到電影中的迴旋踢,『啪勒』一聲布箂恩整個人臉朝地倒在地上。要不是布箂恩痛苦呻吟,還嚇得茉莉以為目睹了命案。

「你的大腦還在俄羅斯時區睡著吧!?要我替你弄醒它嗎?」麗莎雙目發光地搓弄雙手。

這次茉莉總算充份了解到麗莎的可怕,不過事後據布箂恩印證,那還不及她平時工作時的十分之一。

總之,最後布箂恩好像用全包四人開銷的長島假期來擺平了麗莎。臨走時,麗莎說:「對了,最近這三四個星期,不要來我家,也不要打固線電話給我。」

「為甚麼?」

「你也真回來得是時候,有些危險品要暫時放在我這裏啦,總之可能有人垂涎就是了。」

「那你小心點。」玩笑歸玩笑,就算布箂恩不知道那是甚麼,都可以想像危險程度。為甚麼不存放在中心的實驗室,總有原因。

「也好~~茉莉不在雖然有點寂寞,但很多怕嚇到她不敢做的事都可以放心做了哩。」

至於甚麼是『會嚇到茉莉而不敢做的事』,布箂恩只希望茉莉不要想像太多。

***

『他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從出生到現在,我根本一天快樂的日子都沒有……這樣苟且地活下去為了甚麼?根本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死,為甚麼從來沒人愛我?我真的比垃圾還不如嗎?』

『嗚嗚……』

『啊!』

『一點都不痛……我心裏面難受得多啊……』

『嗚嗚……』

夠了!這聲音到底從何而來?這到底是誰的聲音?男人苦惱地抱著頭獨自坐在深夜的大廳,他不想又再嚇醒太太。

這是我的幻覺,他這樣告訴自己。醫生是這樣告訴他的,他也只能無奈地接受了。但現在那清晰得彷彿在夜晚的空氣中迴盪著的女人聲,卻怎樣努力也揮之不去。

今晚從大約一小時前開始出現後,就持續到現在。不是哭泣,就是些自怨自憐的呻吟。聽多了,連他都開始難過起來,更別說本來他就被自己竟然會患上精神病這難以接受的事實所困擾了。

別再哭了……我聽著也難過啊!

『咦……?』

一直哭哭哭的,只會越來越難受啊!

『你……你是誰?』

我?你、你在問我嗎?

『你、你在跟我說話嗎?你是甚麼?』

我才想知道啊!你……你是我所幻想出來的聲音吧。

『你是……神嗎?還是惡魔?』

我?我只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上班族,很普通的家庭,很普通的普通人……又沒甚麼特別的壓力,為甚麼我會出現幻覺?

『普通人嗎……』那把女性沉吟了半晌,『真令人羡慕。』

有甚麼好羡慕的?

『我一直都想過普通的生活,普通就夠了……為甚麼我連這樣也做不到呢?真是沒用……我連活著的價值都沒有嗎?就這樣死了它算吧……就算我在這裏一直流血流死,他可能都不看我一眼吧……』

甚、甚麼?這是已經傷害了自己的意思嗎?你自殺!?

『也是哩……這樣隨隨便便割個腕是死不去的吧。神啊……你也這樣覺得吧……連割腕都隨隨便便的,我一輩子都這樣……』

笨、笨蛋!怎能輕易就尋死!有甚麼事那麼大不了?快點住手,去止血啊!

『好奇怪啊……我是臨死所以聽到上帝的責備嗎?可是……很溫柔……從來沒有人這樣在乎過我……』

她又在哭了。

這刻男人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正在跟幻覺對談,聽到這番話,心裏起了憐恤之情。

「你到底甚麼事難過,向人說出來總比獨個兒尋死好。快點止血然後去醫院!」

『我用毛巾包起來了……醫院?不行啊,給他知道的話,他會說我惹麻煩又打我的了……』

「他是誰?怎麼要打你?」

『我丈夫……他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

半夜醒來,摸摸旁邊,沒有人。

妻子心裏擔心,連忙起床,躡手躡足走出睡房,樓下好像有點聲音。

「老公……?」

輕輕探頭進去飯廳,看見他獨個兒坐在飯桌旁,低聲自言自語。

天啊……!妻子嗚住嘴巴,雙眼湧出淚水,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相架,在寧靜的晚上發出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了男人。

「維娜?」

妻子撲入男人懷中。

「沒、沒事的……我們明天再去看醫生好嗎?求求你?你一定會好過來的……」

「我……」男人啞口無言,那把女性聲音現在完全聽不見了,只有懷裏妻子飲泣的聲音。他回想起剛才自己竟然跟那把聲音當成一回事似的認真對話,自己打了一個冷顫。

***

「原來你去俄羅斯去探朋友嗎?」

「只是一個很久也很少見面的人,不過有些事情只能找她商量罷了。」

晚餐剛剛吃完,盤子還放在桌子上,兩人都想再閒聊一下,不想馬上動手收拾。

「那隻貓布偶呢?」

「我放到睡房去了,有問題嗎?」

「不……我正想說那玩偶很容易弄髒,最好不要帶外出。」

「啊!那東西很貴吧?」茉莉吃了一驚。

「也不……因為牠是人手造的,造的人交待過我保養的方法罷了,弄髒了的話只能在家裏用手洗,不能送去店舖洗。」

茉莉點點頭,明白了的樣子。沒有追問下去真是太好了,他也不想向茉莉撒謊。

「那麼,為了麗莎強行敲詐得來,我們四人的長島短期休假,我最好認真一點工作了。」

在俄羅斯還是無可避免地捲入了奇怪的事件,但最後只得到一隻毛布偶做謝禮。雖然是那隻藍貓布偶……但無法兌換現金就要另外找旅費。

這時候,電話響了。布箂恩隨手接起,另一端的女聲出奇地耳熟。

『您好丫,茉莉在嗎?』

真少有,家裏的電話竟然不是找自己的,布箂恩把電話交給茉莉。她談了幾句後,轉問布箂恩:「你明晚有空嗎?」

「待業中。」布箂恩打趣地說。

茉莉很高興地向對方答應了甚麼,便掛線了。

「是雲妮打來的。她說明天派恩醫生去她家替葛蘭太太覆診,會留下來吃飯。雲妮想請我們過去一起吃飯呢!」

「啊……班哲文啊。」每天坐在診所裏就有錢送上門的傢伙,有證書的人真幸福。布箂恩偷偷發出明知道不怎麼合理的抱怨來,算是對最近生活壓力的宣洩。

茉莉一臉期待的幸福笑容,看來她已經跟雲妮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了。

翌日,布箂恩和茉莉再度拜訪葛蘭家。布箂恩已經開始記不清楚這間屋的細節,茉莉卻似乎很熟識裏面的陳設了。

葛蘭太太很高興的歡迎他們。她的情況很好,聽說已經在寫下一本小說了。雲妮跟葛蘭太太的相處也自然和活潑了許多。

至於稍遲了一點才到的班哲文,一如所料,仍舊一臉嚴肅得讓人消減胃口的臉。慶幸似乎同桌子的人都不介意,沒有因此而失去輕鬆用膳的氣氛。尤其雲妮和茉莉,聊得幾乎停不下來吃東西。

「我後來聽雲妮解釋了事情,上次實在是麻煩你了。」葛蘭太太衷心地向布箂恩道謝。

「哪裏。」

「真的很不可思議,原來現實世界裏也有像魔法似的人啊。」

「媽媽又在想點子了。不可以啊!醫生說過人家京先生的事要保密啦!」雲妮調皮地一笑,「至少要換個名字和模樣兒。媽媽,能看穿人心的獅子大王如何?」

「獅子……好像很可怕啊。」茉莉提出反對的意見。

「那麼你覺得像甚麼?說到百獸之『王』還是獅子吧?」

「咦,但我覺得布箂恩比較像牧羊狗啊。」

兩位小姐……你們不覺得這個話題好像有點奇怪嗎?正在切牛排的布箂恩無奈地聽著關於自己的討論。

「如果是藍色的豹如何呢?」

「還是牧羊狗比較可靠啊。」

「派恩醫生,你說呢?你也認識京先生很久了啊?」雲妮出奇不意地把問題轉向班哲文,正經八百的醫生托了托眼鏡,把咀嚼完的食物吞下去後,若無其事地回答:「當然是鬆獅狗。」

布箂恩的刀叉一個握不穩掉到盤子裏。班哲文……你……我看到了!你在偷笑!你這裝正經的偽君子!

「鬆獅狗啊……」雲妮打量著布箂恩。

「果然還是狗狗啊。」茉莉一臉認真地點頭。

為免討論朝著更詭異的方向前進,布箂恩不得不轉移話題。

「你的診所最近如何啊?」

「托你的福,幾乎每天都有新症。」

「為甚麼是托我的福啊?」怎麼聽那個語氣都不是客套話。

「這年頭邪魔外道多了,心靈迷失的人也就多了。」

「……」

晚飯後,各人再閒聊了一會兒便打算散去。去取車子的時候,班哲文突然發現車子似乎故障了無法開動,因為醫生趕著回去診所,所以布箂恩就送他一程。

「醫生這麼晚還要回診所嗎?」

「剛才護士打電話來,似乎有甚麼事發生了,叫我最好回去處理一下。」

「急診?」

「聽說有病人家屬跑來救助,說病人不見了。」

「那應該先報警吧。」

「剛才我也這樣吩咐護士,但還是回去看一下比較好。」

茉莉有點不太明白:「病人不見了是甚麼意思?」

「他開的只是診所,不是病院,不會有留院的病人。所以就是說有病人離家出走。」布箂恩代他說明。

把醫生送回診所後,布箂恩便和茉莉一塊回家。

「醫生的工作也很辛苦呢。」茉莉不知哪來的感嘆。

我的工作也不輕鬆啊!布箂恩苦笑,「你也許不知道,他這樣子在業界裏也算是個名醫,收費可不便宜。」

「我有聽雲妮說過啊,不是說派恩醫生有時會看病人經濟能力而免診金嗎?」

哇啊,她和雲妮連這個都打聽到了。女性收集情報的能力果然是與生俱來的吧。

「這倒是真的……」與外表不相襯地,是個出乎意料地慷慨的傢伙。

「大家都很認真的工作啊。」這幾天也見不到奧斯卡,好像出差去了的樣子。

茉莉多麼想自己也有工作能力。一直寄住在布箂恩家裏,雖然說叔叔會寄零用錢過來,但茉莉一直也不知道到底布箂恩是否真的有在收,總是無上限地任由茉莉使用。這本來是值得令很多人嫉妒的好事,但茉莉不是那種愛揮霍的女孩。因為不知道應該用多少,反而不敢多要。

一直平白地接受別人恩惠,總有份不知該怎樣回報的不安。

可是,自己到底想要做甚麼呢?畢業之後。她可不像碧姬清楚自己的志願是要當律師啊。

麗莎曾問過她是否把想向布箂恩報答的心情誤會成愛慕之意,假如自己有辦法從別的地方去報答他,是否就可以搞清楚呢?

茉莉在床上抱著最新的貓布偶禮物,一邊想著些有的沒有的,不知不覺間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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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求救』,Ⅱ

『求救』,Ⅱ

『早晨。』

「早啊。」

『……』

「……」

『……』

「別一大早打來又一聲不響!是你吧班哲文。」

『我在進行名為猶疑的理性思考,在不得已讓你賺錢之前。』

「啊哈。」真是個清爽愉快的早晨,布箂恩存著報仇心理笑說,「取回車子了嗎?」

『送去維修了。你還記得昨晚離家出走的病人嗎?』

「就是他?」

『其實我很懷疑你是否真的幫得上忙,不過如果你有興趣就來一趟吧。』

出自班哲文的口就不是激將法,恐怕是真的奇難雜症。這多少勾起了布箂恩的好奇心。

「好吧,當我上釣了。我等一下就過來。」

布箂恩馬上梳洗更衣出門,不一會兒便到達班哲文的診所。班哲文一見到他,就把一個文件夾放在他面前。

「我叫了病人晚一些才來,你可以先看看病歷。」連打招呼都省下來,班哲文一副『既然我會付錢你就給我努力工作』的上司臉。

因為習慣了而懶得去計較這些小事,或者說有時布箂恩也很喜歡這種少廢話的性格,總之他就耐心地坐下來翻閱。

有些精神科的專門名詞其實大可跳過不看,不過布箂恩發現一張額外夾在文件裏的紙,列印著那些名詞的解釋。這很明顯是班哲文為布箂恩特別預備的。

醫生的文件當然很詳細,但事情歸納起來其實不複雜。病人是一名三十五歲的男人,結婚五年,婚姻生活良好,工作順利,並沒遇上甚麼意外或打擊。三個月前突然開始出現幻聽。

起初他經常向妻子表示聽到女人的哭聲,有時甚至因此不能入睡。起初的一個月,總是在晚上才出現這種症狀。

然後,開始被妻子發現他自言自語,像對著空氣談話似的。追問他的話,他會說他跟那個女性聲音在說話。病人本身對這個情況很迷茫,有時會誓言那個女聲的真實,有時又會認定是自己的幻覺。病人經常因為懷疑自己精神失常而感到非常沮喪,甚至影響工作。最後受妻子鼓勵而求醫。

在治療的過程中,曾嘗試追溯病人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經歷,但沒有找到任何相關的遠因。病人在病發前也沒有特別的精神壓力。

布箂恩看到這裏,仍猜不到班哲文為何要叫他來。若果只是因為找不到病因,班哲文是不會叫他來幫忙的。而且,若果只是幻聽,這個病人的病情並不算特別嚴重啊。

大概是因為布箂恩的疑惑太形於色,班哲文未等他問已經開口:「轉介到我這裏時,我突然出現了一個跟本來的主診醫生不同的想法。」

「怎樣的想法?」

「那個聲音也許是真的。」

布箂恩眨了眨眼,嘗試去確認對方不是在說笑。他再翻了一下資料,問:「甚麼事讓你有這種想法?」至少布箂恩全部看完一次都沒想過,而這種想法太不符合班哲文的個性,布箂恩更感好奇。

「行醫經驗的直覺,大概吧。當時我也沒想到甚麼特別的理由,所以想過一下便算了。可是會診次數越多,這個想法越來越難丟棄。」

這樣布箂恩明白了為何資料說醫生曾按病人的指示去追尋那個『女人』,還以為要藉著證明那個女人並不存在而消去病人的幻聽,原來是因為班哲文懷疑真有其人。

「可是結果你們也找不到,不是嗎?」

「從結果看來確是這樣。無論如何,你應該有辦法分別是病人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外來聲音吧?」

「假如真有其人,就是心靈感應的範圍了。」布箂恩當然認識『一堆』真的懂心靈感應的人,不過當中大部份人的能力並不像大眾所想的那麼神奇。假如能夠不用聲音就跟指定的對象交談,而對象還是非心靈感應的普通人,那可算是十分厲害的能力了。「不過就算是我,也很難去分別是否真的外來聲音啊。」

班哲文聞言,瞪了他一眼說:「你總有辦法的。」

布箂恩來不及反擊,護士就推門進來。

「醫生,費士南先生和太太來了。」

「不得已讓你進入我的會診室,你可別得意忘形了。」

醫生口裏這樣對布箂恩說,卻把他領進會診室裏。

***

「對不起。」

費士南先生第一句說話就是道歉。

這對夫婦有著東方人所謂的夫妻相──就是拼在一起總覺得感覺很像。兩人的長相其實並不相似,但臉形都偏圓,有豐滿的體形卻不算胖。兩人都是啡髮,但太太的比較淺色。

此刻兩人的臉上都掛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看起來感覺更近似了。

在布箂恩默默觀察兩人的時候,兩人仍在為昨晚給醫生帶來的麻煩道歉。

「那麼,可否請你再說一次,為何你昨晚會突然離家出走?」班哲文開始正式提問。

「多樂菲有危險!」他衝口而出,然後又後悔似地說,「不……我現在當然知道那是幻聽,但當時……」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別介意,你把當時的感受坦白地說就行。」

費士南神情慌張地偷偷望了太太一眼,這短暫的小動作沒逃得過醫生的眼睛,醫生若無其事地說,「費士南太太,我想請你暫時在外面稍等一下。」

費士南太太點了點頭,用力握了一下丈夫的手,然後又回望了他一眼才離開。誰也看得出她十分想鼓勵丈夫。

但有時太過關心反而會做成壓力。

費士南一直低下頭,雙手抱頭地沉默了很久。醫生十分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

「昨晚──」費士南吐出這個字後又沉默了很久,才再說:「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多樂菲──按報告所說就是費士南聲稱所聽到的聲音的名字。

「她又被丈夫欺凌了,她哭得很厲害……我一聽到她的聲音,我就竭力地叫自己不要管那個聲音,那是……幻覺。我真的很努力地叫自己不要管它,盡力找其他事情做去分散注意力……我真的想說服自己……」他用力地扯了扯自己的頭髮,「但……但她真的哭得很厲害,而且一直在叫喚我。唉!除非我是惡魔,我實在再也不能無視那哭號。大約半個小時左右我放棄了,我像往常一樣嘗試安慰她,但她完全陷入了絕望中,不斷地又再訴說小時候被家人拋棄的經歷,越說越悲哀,越哭越悽涼……」

他稍抬頭看了一看醫生,以及被介紹為『催眠治療師』的布箂恩,苦笑了一下。

「然後她就說要自殺。」

「她以前也多次這樣說過,為何昨晚你那麼大反應呢?」

「因為她真的想自殺。」說完之後,費士南自己也沉吟了一陣子,「怎麼說……我不知道為何有那種感覺,總之就是覺得她真的會──『我已經拿著刀片了,你聽不聽到水聲?我在浴室……神啊,你看見了嗎?我真的再活不下去了。』她這樣一直嚷著。我就突然恐慌起來了,焦急得再也不能在家待下去,一邊追問她的位置就衝了出門──」

『神』是『多樂菲』對費士南的稱呼,據說在費士南第一次發現『多樂菲』竟然能跟他對話的時候,完全不認識費士南的『多樂菲』把他誤當成神的聲音。

至於追問地址的嘗試,過去已試過多次,但全部都是錯的。要不是非住宅,就是沒有那個人,或者根本沒那個地址。

「今次她有告訴你地址嗎?」

「有……所以我就像著了魔似的聽著她的聲音走了出去。我實在……太傻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根本沒有那個地址。」

醫生拿出地圖讓他把昨晚出走的路線和目的地記下。兩人再談了一些之後,醫生便問他願不願意接受簡單的『催眠』。不太精確地解釋之後,費士南同意了。而為免他起疑,布箂恩也裝摸作樣地做了一些其實沒需要的『催眠』步驟──這比坦白解釋要容易和省時間多了,布箂恩早就學會。

***

「我發現了一件你們應該早注意到,而他又竟然沒跟你們提過的事。」布箂恩洋洋得意地向班哲文報告。當然這時候會診已經完結,費士南夫婦已經離開。

「他有個雙胞胎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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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求救』,Ⅲ

『求救』,Ⅲ

班哲文醫生的眼眉蹙了一下。
「那個女嬰在剛剛出生後不久便夭折了,費士南在長大後才從父母那裏聽說自己本來應該有個妹妹。」布箂恩笑說,「不過,雖然他們沒有共同生活的經驗,這還是很可疑的背景吧?對夭折的妹妹的幻想,所以產生那個女聲的幻覺。循著這線索去應該就能進行治療了吧?」

班哲文把這個寫進病歷表,想了一陣子。

「下次可以再追問一下這件事。」

布箂恩見他對這個情報不如想像中熱衷,顯得很好奇。

「太奇怪了,你好像對可以合理地解釋這件事很不滿意?難道你很期待我會說這是心靈感應?」可不能忘了他是把布箂恩稱為邪魔外道的班哲文醫生。

「你看看。」

醫生把地圖遞給布箂恩,上面有一堆散落的點。一開始布箂恩也沒看出甚麼來,直至他開始留意小點旁的數字。

「這些數字是……日期?」

「多樂菲告訴費士南她的所在地的日期。」

這就有趣了。追溯日期的次序,便會發現那些點不斷向內移。

「就像一邊搜索一邊把範圍縮細似的?」布箂恩喃喃自語。「所以你覺得這不是一般的幻聽嗎?」

「如果你看完這個地圖之後不感興趣的話,我可以馬上寫支票,然後你可以離開。」醫生聳了聳肩。

怎麼角色好像對換了,通常他會拼盡全力捍衛醫學分析的權威,而自己才是搞亂正常斷症的人啊!

「這中心點到底會找到甚麼,的確很令人在意。」布箂恩摸了摸下巴,「首先,我們來歸納一下這位多樂菲女士的背景吧。」

根據費士南轉述,多樂菲的年紀跟費士南差不多,已婚,沒有子女。丈夫脾氣很差,經常動手打她,生活環境也很糟糕。兩人都無業,住在流動汽車裏(她這樣解釋為何每次告訴費士南地址也找不到她,因為丈夫把車子開到其他地方去)。當問到她的聯絡電話時,她說由於經濟拮据,並沒有流動電話。

多樂菲的個性十分消極,意志消沉,且有自殘和自殺傾向。她多次向費士南說曾自殘身體。她認為費士南是『看不見的神』,所以一難過傷心時就會向他哭訴。

據說,她長著啡色的長髮,很瘦削。

「就當是精神分裂,分析完病人的背景和經歷後,也沒有任何蛛絲馬跡構成這個叫『多樂菲』的角色。」班哲文再補上一句,「即使加上那個夭折的妹妹,關聯也太弱了。」

「可是看他們之間的對答,雖然十分有條理,但多樂菲的回答有時頗令人覺得在勉強自圓其說。例如她說自己住在流動汽車裏,是在費士南追究第一個地址不真確之後她才這樣說的,之前從沒提過。」

「剛才你不能分出是否他的幻想嗎?」

「因為無論是幻聽還是外來的聲音,對當事人來說都是真的,所以就算我檢查他的記憶也分不出來。」布箂恩說,「除非能夠讓我在他正聽到那聲音的時候接觸他,否則沒有用。何況外來物跟幻想根本就互有關連,如果我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某程度上說我的形像也是他的幻想。」

「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安排他在診所逗留一晚觀察。」

布箂恩少有地懷疑這樣做的效果有多大。他要求醫生影印一張地圖給他。

「算了,反正我也真的給挑起了興趣。我找朋友查查看這一範圍吧,也許會有甚麼發現。你就再問一下有關他的孿生妹妹的事。」

珽哲文像突然想起了甚麼,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怎麼了?」

「要不要來打個賭?」醫生說,「既然難得地我們的想法對換了,我們來打賭吧。」

布箂恩才剛沾手,資料還不算了解很多。可是,假如真有人能夠遠距離地跟另一個人『對談』,交換那麼複雜的思想,這種心靈感應力絕對可以比得上自已和幻術師了。可能性太低,所以他還是比較傾向只是普通精神病,要打賭也覺得十拿九穩。

「賭甚麼?一頓晚飯?」

「一瓶82年Lafite-Rothschild如何?」

哇,這麼有信心?

當布箂恩離開診所的時候,還是感到很不可思議。現在他們還得去給對方找線索哩!

布箂恩登上自己的車子,首先打電話給莎樂美去連絡尋人專家『C. Ranger』,不久就有消息回來。布箂恩所指定的地區,只有一兩個地點可以讓流動旅行車停泊。在過去的三個月內都沒有吻合的女人或相似的夫婦出現過。

假如真的是心靈感應現象──布箂恩現在只能按這個假設去查──就先從資料中最容易跟心靈感應現象有關的部份追查。

孿生兄妹

被丈夫虐打

自殘傾向

孿生據說是傳統上最容易發生心靈感應的情況。至於過度強烈的情感或生命受威脅的時候,向外求助的本能也可能會誘發出超越常理的能力。

最容易查當然就是第一項,只要證實那個女嬰早已死亡,便能簡單刪除了。後兩項可以試試向當地的醫院或家庭機構碰碰運氣。

布箂恩踩下油門,希望班哲文也有認真去分析,不會被一瓶Lafite-Rothschild收買他的專業操守。

***

『是嗎……我在催眠裏提到自己的孿生妹妹?』

「你對這件事有甚麼感覺?」

『坦白說,真的沒甚麼感覺。媽媽說她出生後不久就死在產房裏。我是長大後才知道的,初知道時感覺有點奇妙,可是平常都幾乎不會想起來。畢竟我們連面也沒見過。』

「你父母有替你這位夭折的妹妹命名嗎?」

『沒有……醫生,他們並不是無情,只是似乎情願忘卻這件傷感的事。他們離世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們有沒有為那女嬰設立墓碑,所以我跟弟弟都……沒怎麼去在意這件事。啊,我媽媽有點相信佛教的輪迴,可能認為弟弟是妹妹再生為人,她好像有說過類似的話。』

「有沒有曾經希望有一個妹妹?」

電話裏的另一端想了很久。

『應該總有想過吧……小時候。不過真的不多。我跟弟弟的感情很好,玩起來總是志同道合,有時反而會奇怪那些有姊姊或妹妹的同學要怎樣跟女生一起玩。』

「你們出生的醫院是?」

***

翠斯他利紀念醫院。

雖然是幾十年前的記錄,不過確實寫者死亡。女嬰的死亡原因是生產困難造成的窒息,從出生到死亡只有四分四十六秒。相當短暫地掠過人世。

不過布箂恩向來做事小心,不會就這樣算。雖然要尋找幾十年前負責的醫護人員很困難,也不能不試試看就放棄。

經過一輪轉折的詢問和調查後,總算找到一個當時應該在場的護士。她仍然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不過已經從見習護士成為護士長了。說應該,是因為她理所當然地忘記了。在她當產科護士的時候,每天接生那麼多嬰兒,怎麼可能記得清楚?而且還是幾十年前的事。

她很建談,對布箂恩可說是有問必答,但不記得的話她也說不出來,反而侃侃而談著日常瑣事。布箂恩幾乎想要直接查看她的記憶算了。

但是說著說著,她的臉突然明顯地閃過一下愕然。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談些有的沒的。布箂恩沒有放過她,死纏爛打地追問。她否認自己想起甚麼,直到布箂恩在臨走前突然追問哈迪醫生的下落。

因為在握手道別時,護士長的腦海裏浮現起這樣的恐懼:難道是那件事?哈迪醫生那次的醫療過失──

「先生,你知道了些甚麼吧?你是記者?」護士長突然警戎地瞪著布箂恩。

「事情不會跟你有關的,你放心。」否認反而會惹來懷疑。

「我,那件事真的跟我無關。當時我只是個實習護士,沒辦法違反醫生的意思。」護士長神情十分不安地用急促的語氣解釋。

「喔,這我當然明白。事情都已經相隔那麼多年了。再說醫療過失都不會算到護士身上去……」布箂恩試探地說,果然一提到『醫療過失』她的臉色就變了。

「先生,」她把布箂恩拉到走廊的另一端去,「如你所知,類似的事其實不罕見。我不知道你這時候要追查來做甚麼。不過哈迪醫生其實不壞,沒必要翻別人的舊賬。那個女嬰是無論如何都救不活的,那對父母也好過些。」

這話是甚麼意思?布箂恩正想追問,那個護士長卻突然拉起布箂恩的手,懇求他不要再追究哈迪醫生之類。布箂恩沒聽清楚她說甚麼,因為他正趁機直接聽她的心聲。

女嬰有先天的呼吸問題,但因為接生的哈迪醫生當時的判斷錯誤,導致女嬰當場就失救死亡。他怕被追究,隱瞞了死因。

哈迪早就退休了,目前在哪裏……?記得好像聽內科的美達提過……這個人不知道有甚麼目的,要不要提醒他防避一下?

「好的,再見。」布箂恩笑說,「不過你也不會通知哈迪醫生。」

「不會通知哈迪醫生……」護士長喃喃地重覆了一次布箂恩的話。她本來真的想找人通知哈迪,但奇怪的是突然間她就放棄了這念頭,帶著莫明奇妙的感覺轉身回去病房,彷彿剛才的事一點也不需要特別在意。

女嬰是死了,但好像有點奇怪。要繼續朝這方向追查下去嗎?布箂恩穿回手套駕車離開。無論如何,向費士南發出求救訊號的都不會是死人吧。

***

『對,醫生,你是對的。她的確沒有說過自己啡色頭髮,可是不知為甚麼我會覺得她是啡色頭髮的女人。這……真的因為出於我對孿生妹妹的想像嗎?』

「不一定,想想剛才你自己對她的描述,我只能說她有太多特徵跟你自己很相似。可能是你對孿生妹妹的想像,也可能是你對自己的投射。」

『不過醫生,我說過很多次了,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被壓迫的感覺呀!反而這個幻聽的聲音給我平靜的生活帶來相當大的困擾!』

「其實我有一個提議。因為你通常都是在晚上才出現幻聽,我想你在診所逗留一晚,進行更詳細的觀察。請考慮一下。」

『唉……其實,現在我已經不再在乎為這件事丟人現眼或出醜之類了,只求可以盡快好起來,我當然不會反對啊。』

「那就請你在晚上再來一趟。」

***

電腦真是偉大的發明啊。

布箂恩發出這樣的感嘆不無道理,只要善用filtering, sorting和searching的技巧,十幾萬個記錄就會縮減為幾十個到十幾個,要查找資料真是省了不知多少時間。

但是,許多家庭暴力或企圖自殺的個案根本都不曾被揭發,更別說會在公立或私營機構裏有記錄了。

至少,查看費士南說過『多樂菲』曾經自殘的日期和時間,醫院接收的急症病人裏沒有吻合的,更沒有同時命中兩三個日期的。

果然還是費士南的幻想吧。

布箂恩自然只會調查在地圖上圈定的範圍的資料,就算『多樂菲』真的在範圍外,布箂恩也沒理由為了一支Lafite-Rothschild大費周章來個全國搜查。

「啊,茉莉。」見到茉莉經過客廳,布箂恩才醒起要告訴她,「今晚我跟班哲文有事情要做,會在他診所通宵。」

茉莉的臉閃過一絲不安,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

「別擔心,沒危險的。只是幫忙看看病人而已。」

茉莉仍舊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心裏忐忑不安。

因為布箂恩不知道麗莎在安慰茉莉的時候(當時兩人都喝醉了),曾戲言地說過『那傢伙搞不好可能喜歡男人呢!甚麼幻術師一定是他前任男友,對了,是為了那個猶太混血兒才分手吧!這就是難以啟齒的復仇理由!他不喜歡你不是你的問題,是啊!如果他夠膽對奧斯卡出手我會殺了他~~!』

……當然麗莎只是信口開河,她大概沒想過茉莉竟然會記得這句話。

要在醫生那邊過夜嗎,原來是真的啊……不行,不是說過不能再為這件事難過嗎?要提起精神,提起精神!茉莉這樣想著,但返回房間的時候仍舊悶悶不樂。

難道茉莉還在生氣嗎?布箂恩一頭問號。

***

收過『C.Ranger』更詳細的報告後,布箂恩準時到達班哲文的診所。

「查過了,那一帶雖然有幾個女人跟『多樂菲』的描述相似,但都沒有一個有關係。而費士南的妹妹也確是在出生後不久就死了。」

「這邊也進行了幾項測驗,沒多大進展。」

「你仍然相信真的有個叫多樂菲的女人,每晚用超能力鎖定費士南跟他隔空聊天?」

「我還以為邪魔外道是無所不能的。」

「抱歉,邪魔外道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要安排藉口讓布箂恩在有需要時抓住費士南的手並不困難,問題是今晚他會不會再出現『幻聽』呢?這就要看看運氣了。

費士南被安排在一間布置舒適的小房間內,身上帶著監視生理變化的儀器線。他隨意地走動或坐下看書。

大約晚上十一點左右,他尚未睡,突然神色慌張地按下呼叫鈴,醫生和布箂恩便進入房間。布箂恩藉詞替他整理儀器線接觸他的手臂,醫生則鼓勵他跟那聲音對話。

『神啊……你不來救我嗎……』

一把哀怨的聲音傳入布箂恩的腦海裏。

「我有去找你!我昨晚真的跑到你所說的地方去,但根本沒有你所說的那個地方!」費士南按醫生的要求把話說出來,起初不太習慣。

『算了……根本沒有人在乎我的生死,我就如一隻流浪貓……一隻螞蟻一樣,生和死都沒有人注意。我為甚麼還要活下去呢……』

「你別一直往壞的方向去想,例如……例如說我跟你素未謀面,也很擔心你的情況啊!你為甚麼不用我給你的電話號碼打給我?」很快他就習慣了把話說出口,跟『多樂菲』談話後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這件事上,忽略了其他人的存在。

『神的電話……會是接到天堂去嗎?我不敢打,你是我現在活著唯一的寄托了,我怕連這個也失去。』

「我說了我不是神,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

『不要……請不要這樣說,至少求你讓我留著一點幻想和安慰……』多樂菲哭了。

布箂恩在努力追尋那聲音的來源,但只限於費士南的思想空間。那是一個模糊的影像。

一個臉容不清的長髮女人,坐在浴缸裏,手裏拿著一片鏡子的碎片……

怎麼這影像好像有種熟悉的感覺。

『我就像行屍走肉般……再也沒有快樂的事……』

「多樂菲,別這樣……」

對了,這不是電影《A piece of mirror》中很經典的一幕嗎?布箂恩慶幸自己也有看過那電影。雖然細節不太相同,但大體上是這個影像。女主角在電影中受盡丈夫欺凌而尋死,不是跟費士南所說的多樂菲很相似嗎?

好像距離免費的82年Lafite-Rothschild接近了一步。
 

回覆 使用道具 檢舉

名望的勇者

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求救』,Ⅳ

『求救』,Ⅳ

但布箂恩也不敢高興得太早,這也可能是聲音刺激費士南勾起感覺最接近的憶作為代表也說不定,就如布箂恩常常做的。
『我想要毀掉一切……我很累了……神啊,你是不會明白像我這種悲哀的人怎樣活著……不過沒關係,你看著我怎樣死去就夠了……』

「別又這樣了!多樂菲,當我求求你,你把真正的地址告訴我吧!我真的真的很想幫你!」費士南渾然不覺自己多麼懇切地說這句話,儘管面前只有空氣。

在旁筆記著費士南說話的醫生,被布箂恩輕推了一下。

布箂恩在紙上寫下:有點怪。

醫生望了望監視儀器,費士南的alpha波大幅增強了。

而布箂恩所注意到的,卻是在費士南心裏迴響起一個十分特別的聲音。他從來沒聽過類似的聲音,卻感到莫名的親切感。要勉強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有人用不認識的言語呼喚自己。

然後──然後布箂恩像突然被人用力拉扯似的,他幾乎以為自己被強行排除了。但眨眼間自己竟在城巿的上空,向下高速掉落。

他當然不擔心自己會有危險,只是感到好奇,剛才那一刻他竟然會來不及反應。而現在又怎麼了?下面的城巿是?

這時候,費士南說出了一個地址,醫生連忙抄下來。

「等等。」布箂恩突然放開了費士南,翻出自己的PDA,確認自己沒有記錯。

太巧合了吧?

他把地址指給班哲文看,兩個地址竟然非常相似。

「這是甚麼地址?」

「醫生的地址──當然不是你的,這是給他們接生的那位醫生的地址。」布箂恩低聲說。

「啊哼。」

「我本來還想明天才去拜訪呢。」布箂恩遺憾地說,現在的賭局又不那麼樂觀了。這地址的確在地圖範圍內,醫生退休後就住在任職醫院同一區內並不怎麼稀奇,所以起初布箂恩沒在意這個巧合。

費士南仍然在落力勸說『多樂菲』,醫生示意他該停止了。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不、不過,」費士南一臉疑惑地說,「多半也是找不到的地址,因為……」剛才仍把『多樂菲』視為真人一樣談話,現在又否認她的真實性,太矛盾所以連自己也說不出口『她是假的』。

「一起去看看無妨。你不是說任何方法也會試嗎?」

於是三人便駕車離開診所,朝地址所指示的地區駛去,距離有點遠。期間費士南仍聽到『多樂菲』的聲音,但他不再說話。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心裏回應。

***

「這麼晚還不回去,沒問題嗎?」茉莉怕葛蘭太太擔心。

「沒關係的,反正布箂恩要工作,你就讓我今晚多陪你一會兒嘛。」雲妮笑著說,瞥見床上那頭灰藍色的貓布偶,便拿起來把玩,「啊,這個上次來沒見過啊,這是俄羅斯藍貓吧?」

「應該是吧……是布箂恩從俄羅斯帶回來的手信。」茉莉對貓的品種所知不多,隨手拿起旁邊的小熊布偶抱起。

「這是水晶嗎?亮得像真的寶石一樣呢!好美啊!」

「應該是玻璃吧……」

雲妮抱著貓布偶發出羡慕的讚嘆,「真好,你很容易可以收到他的禮物啊。」

茉莉還以為她在怪布箂恩沒預備給她的旅行紀念品,但下一句隨即表明她所關心的事。

「唉,我連想個藉口去見他都困難啊!」

這個他當然不是說布箂恩。

「不過呢!我已經想到了!」雲妮得意地向茉莉作出勝利手勢。

「你之前也一直趁葛蘭太太覆診時……」

「不行啊,媽媽已經不用再覆診了。所以我就向他說,我要像媽媽一樣立志當作家!」

當作家又跟醫生有甚麼關係?

「我要寫驚慄小說和犯罪小說!所以要研究精神病人的心理!」

「這……這行得通嗎……」不想潑好友的冷水,但茉莉覺得理由有點牽強。

「OK的!像醫生那麼溫柔的人一定會答應讓我去診所!」

看見雲妮一臉期待和興高采烈,茉莉突然兩眼亮晶晶的想哭。這時候布箂恩可正在醫生的診所呢。

「怎、怎麼了,茉莉,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不,我沒事。雲妮……」茉莉突然握著她的手,凝重地說,「我們都要堅強啊!」

「啊??」

「我不想看到你們哪一個傷心,真希望你和他都可以同時得到幸福……」布箂恩竟然是雲妮的情敵,應該祝福哪一邊呢。

「啊???」雲妮只能受寵若驚地說,「謝……謝謝。我會努力的!」

***

「先去費士南所說的地址。」

幸好晚上交通十分通暢,但仍花了不少時間才駛到所示的地點。

「40、41、42號。42號。這條街沒有53號啊。」

「果然也是假的哩。」費士南以不知道該失望還是鬆一口氣的神情說。

「那麼接下來去你找到的地址。」醫生的話讓費士南吃了一驚,剛才他並沒聽到醫生和布箂恩的對話。

「就在兩條街外。」布箂恩把車子拐過街角。

於是費士南就被兩人莫名其妙的帶到一間平房前。

「你說……當年給我跟妹妹接生的醫生?」費士南一臉疑惑地望向兩人,「怎麼又跟他有關?」

說句實話,班哲文和布箂恩也沒有頭緒。反正,一埸來到現在也只有向那個醫生問了再算。

「即管問問看吧。」布箂恩走上前按門鈴。

「呃。」費士南發出怪異的喉嚨聲。

「怎麼了?」

「多樂菲的聲音停止了。」

這時候,門後發出拉動防盜鍊之類的聲音。然後打開了一條很窄的門縫。

「誰……?」

只僅僅在門縫間露出一只眼睛,以及流露著惶恐不安的女性聲音。

「抱歉這麼晚打擾你,請問哈迪醫生在嗎?」

「你……是他的朋友嗎?」對方聲音裏防備和警戎的成份也未免太重了點,布箂恩這樣覺得。而且門後的防盜鍊還有三條之多。

「我們這裏有一位他的舊病人,有些事情想請教一下他。」隨便就能開口撒個謊,連自己都不想佩服自己。

「家父……家父三個月前已經過世了,你們有事就去醫院問吧。」

眼見對方正要關上門,布箂恩急忙制止。

「等等!請問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一個叫多樂菲的女子?」

「沒有!」對方斷然地回答之後就呯地關上門,布箂恩幾乎沒夾到手。

這女人是甚麼事啊……

「我說……」費士南說,「可能她只是一個人獨居,所以見到我們幾個男人半夜拍門被嚇到了吧,父親又剛剛辭世,這實在怪不得她的啊。」

這個人的同情心還真不是蓋的。

不過,這種時間仍然由她起來應門,家裏真的很可能沒有男性。

「哈迪醫生已經死了的話……線索怎麼會在這裏斷了?」布箂恩嘆了口氣。

「留下我的名片給她,請她連絡我吧。」班哲文從口袋拿出名片,布箂恩卻把名片搶過來,並脫下手套。

「喂……」

「放心啦。」

布箂恩再按門鈴,這次按了很久那女人才來開門。

「你們還不走……的話,我會、我會報警!」

「不不、我們這裏其實也有一位醫生,請你收下這個名片,有空請打電話過來。」

布箂恩把卡片從門縫間塞進去,對方猶疑了一會兒才伸手接過。

就那一下,布箂恩突然趁機抓住對方的手。

「讓我們進來看一下,我們絕對沒有惡意。」

惡魔啊,你這個惡魔。班哲文用這樣的目光瞪著他的背,卻沒有出聲阻止。

門內的人在布箂恩的精神影響之下,像被催眠似的放下戎心,竟真的打開門。聽著防盜鍊除下的聲音,布箂恩轉身向班哲文投以『看吧!』的勝利目光。

班哲文一臉驚訝地望著打開的門。

也未免太驚訝了,他早知道自己會指示對方開門吧?布箂恩回過頭來,也作出同樣驚訝的表情。

門內的人與費士南也一樣驚訝。

一模一樣。

除了體形瘦削很多,這個短髮的女人無論眼耳口鼻都跟費士南一模一樣。

根本不用推理就能知道她是誰,但──為甚麼她會在這裏?活生生地?

一時間無人說得出話來。最先回復冷靜的是班哲文。

「我是班哲文‧派恩醫生,這位是我的病人費士南先生。你是哈迪醫生的女兒嗎?」

「我、啊,我。」她的身體微微抖著,伸手按著牆邊站隱,目光好不容易從費士南身上移開,「我叫翠絲‧哈迪,是哈迪醫生的女兒。」

「我們可以進來談一下嗎?」

現在不用布箂恩再做手腳,她已經六神無主地把三個陌生人請進屋去了。

「這位是費士南先生,是我的病人,我們是為了他的事情而來。」

翠絲點了點頭,只是一直望著費士南。

「哈迪醫生三個月前離世了啊……那麼現在你還有其他親人嗎?」第一次見面就問這些私人問題其實很怪,但現在情況本來就奇怪了,所以無論問的人還是答的人也覺得沒關係了。

「我只有一個一歲半的兒子,正在樓上睡覺。」

「你……丈夫呢?」

翠絲搖了搖頭,臉色有點蒼白。

「男友半年前跟我分手了。」

「你父親去世前有沒有跟你說過甚麼特別的事?」

「沒有……但我知道你想問甚麼。其實,我曾經問過他很多次。」翠絲喃喃地說,「我問過他很多次我是不是養女,他總說不是。」

「他對你很差嗎!?」費士南叫了起來。

「也不……等等!你先說清楚你到底是誰!」翠絲緊張得全身發抖。

「我叫波比‧費士南,三十五年前,在翠斯他利紀念醫院出生,當時,當時……」他突然感到一種無法壓止的感情隨著淚水流出來了,「當時我應該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啊……」

翠絲發出低聲的呻吟,一陣暈昡,她當然知道父親在翠斯他利紀念醫院工作過。而自己今年也是三十五歲,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當時接生的醫生就是哈迪醫生,但他告訴我媽媽,女孩生下來不久就死了!醫院是這樣說的!」費士南淚流滿臉,「但現在見到你……我想你……應該……我妹妹……」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會這樣……?」翠絲惶恐地望著他們,無意識地搖著頭。

「只要做一下DNA測試就知道你是否他的孿生妹妹。但恐怕要再調查才知道為甚麼應該死去的嬰兒會一直活到現在了。」

「啊嗯……」翠絲也流下了眼淚。如其說她高興,倒不如說她充滿了不安和惶恐。她退縮地站在房間接近出口的角落。身體語言充份表達著想逃走的意味。布箂恩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她一直企圖用衣服遮掩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抱歉,翠絲小姐,請問你曾經試過傷害自己嗎?」

「嗯、啊、啊!這個,不。我……」她吶吶地把右手縮進衣袖去。「父親說我出生時這三根指頭就壞死了,所以被切去了。」

費士南往前踏了一步,卻沒有進一步行動。他只是感到莫名的心疼。

「『多樂菲』,或者『神』這些字眼,對你來說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嗎?」

翠絲搖了搖頭,不解地望著布箂恩,顯然覺得這個問題莫名其妙。

「過去三個月你有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特別是晚上的時間。」醫生也加入追問的行列。三個月前哈迪逝世,也差不多是費士南出現幻聽的時間。

翠絲幾乎不假思索便回答:「我當然十分難過,縱然我跟他的關係不特別好,他仍然是我……唯一的親人。」說出這字眼時顯得有點遲疑。

「晚上……有聽過甚麼特別的聲音,或奇怪的夢嗎?」

「沒有,我經常失眠。」

布箂恩跟班哲文互望一眼,她到底是不是多樂菲?

***

DNA報告最後終於出來了,翠絲果然是費士南先生的孿生妹妹。

至於為何會變成了哈迪醫生的女兒,由於事隔太久,當時人又死了,實在很難再查出真相。根據蛛絲馬跡推測,可能是這個情況:

本來被判定死亡的女嬰,可能只是假死,不知怎的在被處理掉之前活了過來。哈迪怕被追究判斷錯誤,或再被揭發之前令女嬰失救的問題(反正翠絲那三根指頭很可能就是當時壞死的),唯有把女嬰偷走。

幸好他未至於心狠手辣地殺死她,還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扶養長大。不過本來打算過單身生活的哈迪,似乎要迫於無奈地變成父親並不甘心,雖然供給翠絲不缺的物質和供應。但對翠絲的態度卻時好時壞。有時完全不理她,有時也會突然對她很好,可能良心還是會提醒他拆散他人家庭的過錯吧。臨終時他還把所有遺產留給翠絲。

但既然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已經死了,已經死無對證。

「那麼『多樂菲』到底是誰?」茉莉像追看電視劇等待結局一般期待答案。

「是費士南自己的幻想。」

「啊?」茉莉一臉不解,「但不是把妹妹找出來了嗎?到底最後是你還是醫生勝出了?」

「世上無法解釋的事果然還是很多啊!」布箂恩嘆了口氣,「翠絲其實患了產後抑鬱症和焦慮症,本來她的性格就因為身體缺陷而十分內向怯懦,男友分手和養父的死加重了她的病況。所以我們猜想大概是這樣的:雖然她的理智成功阻止自己遺下兒子自殺,但心裏仍然形成了自毀傾向。她強烈的焦慮不安被孿生哥哥感應到了,而他那個特別愛替別人操心的哥哥,潛意識裏不知怎的把那種感應到的不安幻想成一個叫多樂菲的女性,變成了幻聽出現。而且他本能地想把對方找出來拯救,所以多樂菲就以不斷求助的形象出現了。」多樂菲的形象,只不過是費士南對『不安焦慮』的概念而已,跟真實的翠絲沒有關係。

「那麼,那些地址又是怎麼一回事?」

「只能說是孿生子的奇跡吧。費士南先生似乎真的能感應到對方的所在,距離那麼遠,還真不是普通的情況啊。」

「咦,那麼說有心靈感應能力的是費士南先生而不是妹妹翠絲?」

「兩人相認後,幻聽甚麼的現象全部都消失了。大概是偶然發生的孿生子奇跡吧,我也不清楚啊。」反而真正要接受醫生治療的是翠絲才對。

「那麼,」茉莉著緊地問,「到底最後是誰勝出了?」

「結果是所有原因加起來,所以沒有人輸也沒有人贏。」

「真是可惜丫。」

門鐘響起,是十分準時依約前來的班哲文。

「您好啊,醫生,」茉莉笑著開門,「我才剛聽布箂恩說完那件有趣的事呢。」

「你應該要保護病人的私隱!」一進門班哲文就責備布箂恩的多言。

「哼哼,要求上來吃飯的人還敢投訴?而且我用的是假名。」

「抱歉啊醫生……是這樣的嗎?早知我就不問……」茉莉尷尬地道歉。

「請不要再告訴其他人。」班哲文認真地說。在他後面的布箂恩,默默地做動作,意示大約是叫茉莉在他的食物裏下毒之類,惹得茉莉忍不住發笑。

「你不會平白沒事上來吃飯吧。」班哲文一回頭,布箂恩馬上正經地問。

「風聞茉莉小姐的廚藝,一直想來試試。」

「你明明說過有東西要給我看的,到底是甚麼?」

班哲文從紙袋裏拿出一個木盒,放在桌子上。

「孿生兄妹說要答謝我們,送來了這個。」

「等等,該不會是──」

打開盒子裏面,果然是深黑色的玻璃瓶,以及上面那像身份證一樣的商標貼紙。

「Lafite-Rothschild!」

「而且是82年的。」醫生說罷用可疑的目光望向布箂恩,他連忙搖頭否認。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向他暗示過!」

「我問她是誰買的,她說是哥哥心血來潮的主意。」

「不會吧……」

「咦,醫生帶了紅酒來啊?」茉莉把食物拿出來的時候看見那瓶Lafite-Rothschild,十分高興地說,「我替大家取酒杯!」

不概是法國梅鐸五大酒莊之一,才一打開瓶塞已經香氣四溢。連不好喝酒的茉莉也被那濃烈的黑櫻桃香味所吸引了。

喝一口這名貴的紅酒,布箂恩忽然想起,在費士南的意識裏檢查他的幻聽的時候,的確曾想起過打賭Lafite-Rothschild這件事。但也不過是一閃而過,莫非被『反感應』到了?

搞不好那位費士南先生真的有心靈感應的潛質……

現在想起來,當時突然感到的強大拉力也很可疑。費士南突然間一下子說出那麼接近目的地的地址,莫非『借用』了我的能力?

這件事實在有夠詭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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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祭司的提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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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白雪厚厚覆蓋著的建築物外,數個小孩穿著厚甸甸的衣服在嘻戲,身體圓滾滾的好不可愛。
靠在建築物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穿著厚厚的黑色哩絨大衣的男子,他看似一臉平靜地望著那些孩子在玩耍。現在停了雪,天氣仍然很冷,但孩子們玩得好高興,習慣了就好。不像男子只能默默忍耐這種不習慣的嚴寒,他心想,在亞熱帶出身的人應該更難適應吧。

「進去會暖和一些。」

「不用了,我想在陽光下待久一點。」

穿著粗厚衣服的女人在他身邊坐下,她臉上的皺紋十分明顯,年紀不輕。看膚色和黑髮,是個亞裔人,說的卻是帶俄羅斯口音的英語。

「你變了很多。」婦人慈祥的目光對上了他的臉。

「是嗎。」他故不在意地繼續望著小孩。

「你不懂我的意思。」婦人笑了笑,又嘆了口氣,「布箂恩,你以前不是這樣懦弱的。」

懦弱……說話還是一樣毫不客氣,就算布箂恩早有心理預備還是覺得很刺耳。

「真的可怕到你無法承受嗎?」

布箂恩只是苦笑一下。

「那邊戴著黃色帽子的孩子很怕水,到他明白只要肯站起來就會發現水沒想像中那麼深,他才學懂了游泳。」

「學游泳和真正遇溺是不同的。」

看著孩子們玩耍的婦人,突然朝他們大聲叫喊了一句俄羅斯話。布箂恩聽不懂,猜想是叫某個男孩不要搶別人的球之類。

「在我的信仰裏,我的遭遇並不是沒意義的偶然。你的也是。當初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可以單身的來到遙遠又偏僻的地方工作,可是你看。」婦人捶了捶腰骨,「布箂恩,你對自己的不信任是因為你總以為,一切都應該在你的掌握之內。當察覺事情無法由你控制那天開始,你就崩潰了。」

布箂恩長長嘆了口氣。

「我不想相信甚麼天命、甚麼神的旨意。否則的話,我一定會深深地怨恨這個神。如果一切都有神的安排,所有的惡其實都從祂而來。」

婦人像是已經聽過這句話千百次似地淡然一笑。

「既然你這樣想,為甚麼又要千里迢迢跑來找我?不會是真的只為了照照鏡子吧。」

「我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子很窩囊,你就再盡情嘲笑一下。」

「你曾經告訴過我,很多人的內心都像深不見底的深淵。有時在祈禱裏想起你,我會想,不知你又在哪裏專注地窺探哪一個無底深淵呢。那時候我就會這樣祈求:『希望那孩子不要太過專注,盯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忘了抬頭還有無盡的天空』。既然你相信有無止盡的黑暗,怎麼不能相信會有同樣無止盡的光明呢?」

「這句話你說很多次了。」是否每個人上了年紀都會變得囉唆?不過布箂恩不討厭這種感覺。

「就是要說到你煩,說到你造夢都記得。」老婦人發出清爽的笑聲。

她站了起來,說話的時候呼出一團白霧。

「布箂恩,」她嚴肅地說,「去把你的罪搶回來。沒有驗證之前就認定事情已經絕望,於事無補。你要逃避到甚麼時候呢?」

「我……」布箂恩沉默了很久,才說,「沒有把握事情不會變得更糟。」

「你就算甚麼也不做也不能保證事情不會變糟,反正你是下不定決心才來找我的吧。男人就不要囉囉唆唆!做就做!難道要失去更多才再後悔嗎?」

***

布箂恩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

連續看著電腦十幾小時,疲倦是必然的。

天氣開始變得炎熱,不期然想起不久前自己還身在寒冷的俄羅斯。

連那種寒冷到叫人沮喪的冰天雪地都有人類可以居住,這種生物還是有值得敬佩的地方吧?

看著電腦裏搜查出一項又一項的資料,明明伸手可及的資料,過去總是輕易忽略。是逃避啊,他很清楚。還要逃避到甚麼時候?

一堆令人不快的圖片和說明,也許已經見慣不怪了,竟然沒有多少嘔心的感覺。只是眼睛有點刺痛。

把搜查結果儲存一下,跑去廚房泡杯咖啡吧。

布箂恩拿著咖啡杯在沙發坐下,這時候茉莉在學校,家裏靜靜的。茶几子上有新買的男性雜誌,還沒拆開。布箂恩當然不至於笨到把色情雜誌隨處放,那只是以男性讀者為主的雜誌,都是關於汽車、金融、男性時裝、運動之類,但就算放在家裏,茉莉也從不會翻閱。

布箂恩順手打開,完全不看內文只看圖片,飛快地瀏覽。直到某個映像突然跳入視網膜,布箂恩連忙翻回去,掃過標題和圖片。

他把咖啡噴了出來。

***

茉莉努力說服自己只是錯覺,可是,總覺得今天碧姬望著她的表情怪怪的。

笑咪咪地望著她,好像有甚麼秘密似的。

一直忍耐到下課,大家都去儲物櫃取東西,碧姬依舊笑咪咪地跟在茉莉身邊。

「碧姬……你到底是不是有甚麼想跟我說?」

「是有一點啦,不過在這裏談好嗎?」

「為甚麼不能在這裏談?」

「關於這‧個‧哦~~」她故作神秘地從紙袋裏緩慢地抽出一本雜誌。茉莉才剛看到那雜誌的一角,就大叫了一聲按住她的手不讓她拿出來。

附近的人轉過頭來看著茉莉,害她兩頰一下子擦紅。

「我們去那邊!」

茉莉拉著碧姬的手跑出學校。好不容易找到比較少人的角落,茉莉即惶恐地說:「為、為甚麼你會有這本……」

哎,本來還不敢肯定,現在百份百確定了。碧姬得意地想。

「我姊姊很喜歡日本的時裝啦,她一直有訂閱這本雜誌。」

哇啊……完了……本來以為只在亞洲出售的冷門時裝雜誌,身邊應該沒有人會知道才對。這……難道就叫『全球一體化』?

茉莉不知所措地拉起碧姬的手:「千萬不要告訴其他人啊!我只是一時好奇!以為沒有人會看到,才會答應……」

「可是,拍得很美啊,大家看見一定羡慕都來不及呢!」

「拜託你~~!千萬不要拿給其他人看啊!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以後都不敢再來上課了!」茉莉淚眼汪汪地懇切哀求自己的好朋友。

「放心啦,開開玩笑吧。別那麼緊張,這本雜誌是我姊的寶貝,隨便借出去她會殺了我。」碧姬口裏這樣說,但她顯然不相信茉莉說不敢到學校是認真的。

「謝謝你!」茉莉感激地跟她擁抱。

「不客氣。」碧姬笑著,心想,回去把照片SCAN進電腦,再用每張十五元的價錢賣給那一堆暗戀茉莉的男生。最多……事後請茉莉去看電影好了。她的內咎感大概只值一張電影票。

***

標題:另類時裝的巿場 看香港品牌的發展

布箂恩開始仔細閱讀內文。


『……無論在香港還是日本,巿場對外國模特兒一向很受落。新人不是重點,重點是對方能否帶出我們的設計。例如今季我們發掘的這位美國模特,古典的氣質就十分切合我們公司的形象。雖然毫無經驗,但公司還是決定立即起用做封面。』


段落右方有數張縮小的照片,一本時裝雜誌的封面以及數張內頁廣告。

照片內的少女或坐或站,穿著華美的裙子顯露靦腆的笑容,或是帶著靜靜的表情望向遠方。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如同洋娃娃一般。

這不是茉莉還是誰啊──!?

布箂恩的鼻尖快要碰上書頁。

「到底……當我在俄羅斯的時候還發生了甚麼事啊!?」

這種時候,只會想到一個人名。

***

「麗莎!怎麼辦啊!?我同學的家裏買了那本雜誌!」茉莉一離開學校就馬上打電話給麗莎求助。

『我上星期也收到空運版了,印出來好漂亮!聽說日本人都很喜歡外國女孩啦,你要不要考慮到那邊發展看看?我保證你會紅!』輕鬆到不行的語氣,完全的答非所問。

「別再開我玩笑啦~~!事情鬧大了耶!」

『這不是很好嗎?』

「不要……!」茉莉開始後悔,應該一早就知道麗莎的性格,當初怎麼會笨得受她慫恿呢?都怪自己容易受人擺佈的性格累事。

眼熟的車子在路邊停下。

「呀!不談了!布箂恩來接我了!」茉莉連忙掛線,並走向車子。

「今晚想吃甚麼嗎?」茉莉在車廂裏坐下扣上安全帶,便如常地問布箂恩。

「到外面去吃吧。」

「咦?」茉莉因為心虛,顯得有點驚訝,「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嗎?」

「沒甚麼,因為高興。對了,也替我打電話給麗莎和奧斯卡,叫他們一起來吧。」布箂恩如常地輕鬆駕車,但茉莉心頭卻跳了一下。

怪了,平常只會說『叫奧斯卡來』,麗莎都是『預設狀況』地出現的。怎麼會突然先提麗莎的名字?(那個會令布箂恩聯想起抽血和電極的名字?)

沒、沒可能啦~~一定是自己太多心了。像那種外國的少女時裝雜誌,他又怎麼會看到呢?他最近都忙著收集甚麼大事件的情報,這種小事不可能會注意到吧。茉莉一邊打電話一邊安慰自己。

『喂?茉莉?』

「啊……咦!?朱莉亞?」

『有甚麼事?怎麼你好像很驚訝似的?』

「對……對不起,我好像不小心撥錯號了。」

連忙道歉後斷線再從新打出。

「你沒事吧?怎麼心不在焉。」布箂恩趁著紅燈的時候回望她一眼。

茉莉拼命搖頭。

我緊張甚麼啊!?我又沒做壞事!而且……這件事他不可能會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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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祭司的提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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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中國菜!」
只要有人請客又不用出任務,麗莎和奧斯卡幾乎是逢請必到。

「這家店不便宜嘛!哼哼,布箂恩,是不是在哪裏找到大生意挖了一筆啊?」

麗莎笑著就在中國式的華麗大圓桌旁坐下。奧斯卡坐在她旁邊,一坐下就拿起菜單細閱。

「沒有,只是心情好,所以想吃好一點的。」布箂恩笑笑道,「順便也當是答謝你們幫忙照顧茉莉。想吃甚麼就點吧。」

如坐針針氈的茉莉一直向麗莎投以求救的眼色,可是對方完全沒打開接收器。

「真的?服務員!我要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春卷要兩盤!呀,這個好像也不錯,再追加。然後這個,還有……」奧斯卡已經在下單了,他剛出完任務回來,飢腸轆轆。

「唉,你總算明白自己丟下如花似玉的美少女跑去俄羅斯當人肉冰棒有多笨了!我可是不介意茉莉一直跟我住呢!如果有個這樣可愛的妹妹就好了。」

「對啊,我實在是太笨了……一沒留神你就把人給賣了啊。」

「你明白自己笨就……等等,我甚麼時候賣了誰啊!」

「我都不知道你還兼職當經理人?」布箂恩拿出一本中文的時裝雜誌來,封面正是穿著雪白色長裙、戴著(似乎是鋁片做的)銀色花圈的茉莉。

雖然早猜到布箂恩已經發現了,茉莉還是忍不住小聲叫了起來,臉紅得像蘋果。想伸手去掩住封面又不敢硬搶,結果只好掩住自己的臉。

「咦咦!?」奧斯卡大叫起來,「這個不是茉莉嗎!?好漂亮!」他把還未拆封的雜誌搶了過去看。他這麼大聲一叫,其他桌子的客人都望過來,茉莉更加尷尬到無法自處,直想躲進桌子下去了。

「有點辦法嘛,這麼快就買到。」麗莎完全不驚訝。

「我剛才開了一小時的車特地去賣進口書的店才找到。」

「好厲害啊,茉莉!你成了超模了!」奧斯卡讚嘆著。

「不、不是啦!不要再看了!」茉莉央求似的想要拿回雜誌。

「你啊,有沒有看清楚合約甚麼的?誰代監護人簽名啊?」布箂恩特別在監護人這個字上加重語氣。

「放心,如果對方是騙子,老早就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了。」

麗莎的意思是,如果是騙子,在碰到她的一刻就沒有將來了。當天跟茉莉走在街上被那個古怪的亞裔人給叫住,說得天花亂墜,嘴皮都破了茉莉還是害怕又猶疑,那空檔足夠麗莎做以下的事有餘:用手提電話偷拍下對方的模樣再拿著對方的名片資料,傳送到組織的資訊部去把對方和公司都起了底。等那個設計師放棄直接遊說茉莉,打算先說服麗莎之際,麗莎已經連他大學畢業後工作換了幾多次,居住的公寓正在翻新外牆都知道了。

因為查明是正派的普通公司,所以才安心推茉莉去玩玩。

「而且是即場支票付款,後來也確實地兌現了。金額也是我比對過模特兒的巿價才殺到的好價錢。哼。」她自豪地補充。

「那!那筆錢我還沒有用過……」

茉莉不由自主地急著說,沒想清楚就溜出口。所以布箂恩一望著她,她就尷尬地停住:他生氣了?

「為甚麼不用呢?」布箂恩不解地問。這問題茉莉答不上來,好像她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那是你第一次自己賺的錢啊,應該好好想想怎樣用來記念第一次兼職啊。」布箂恩笑了起來。

茉莉其實並不需要這筆錢。需要用錢時,布箂恩教她從一個戶口提款,說是格林蘭叔叔每個月存給她的零用。不過更多的時候,她根本用不到。家裏需用的食物雜物都是布箂恩付錢,而他也像理所當然地從沒有向茉莉收取的打算。除了這些必要的日用開支之外,茉莉發現自己還真很少需要額外用錢。頂多是買些小說、零嘴或小玩意,花不了多少。戶口的錢近乎原封不動。

當時她被那個熱情得過份的設計師弄得暈頭轉向,她也不掩飾自己確實很好奇,再加上旁邊推波助瀾的多事者,就胡里胡塗地去了。可以試穿漂亮的衣服很興奮,看到被化妝師修飾後的自己很驚訝,拍照的過程遠比想像中嚴謹和辛苦,看到照片後的飄飄然和快樂。她覺得整個過程像一種遊戲或者是一個夢。然後麗莎把支票交到她手上時,她反而感到意外和困惑。

布箂恩現在提到錢,她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曾經,她為自己白白住在布箂恩家中感到不安,連續好幾個星期想著怎樣回報或者自立。離開父親後,她應該一無所有──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戶藉,沒有安身之處,沒有錢。但布箂恩為她安排了一切。後來與格林蘭叔叔相認後,情況又變得更複雜。她突然成了富商的親屬,艾莉絲說過接受叔叔的扶養是血親的權利也是義務。照道理說不用再擔心布箂恩會因為養活自己而有所損失,不過,不知怎的那種虧欠的感覺仍然強烈。彷彿一切仍然不屬於她,一切都是暫借的。

突然間,屬於自己的錢?

「怎麼啦?沒辦法決定好?」布箂恩打趣地說,把她從沉思中喚回現實。

「嗯,我會好好想想。」茉莉覺得有某個模糊的概念在逐漸成形,回過神來,才發現麗莎正跟布箂恩在討論自己的照片。

「應該可以向那邊要到吧。」

「我想不出有何不可,決定選哪一張才困難。」

「決定選……甚麼?」

「他說要把你這張照片沖洗成海報大,掛在客廳。你不覺得白色背景這張比較配襯牆紙嗎?」

「是嗎?紅色這張好像比較可愛。」

「不、不要啊!」

香氣四溢的飯菜送上,奧斯卡說:『我吃了!』,不過正在鬧的三人好像沒有注意,於是他沒有半點猶疑地自行開動。

等胃部和緩下來,他才想起還有東西要交給布箂恩,就把一個手提箱放到布箂恩的椅子旁邊。

「咦?你又跟我們家買東西啦?」麗莎好奇地瞄了一眼,認出箱子型號,肯定裏面放的至少有數件用具。

「反正要買,至少你們的質素比較可靠。」

「投資這麼大,很好賺的生意嗎?」奧斯卡有點好奇。

布箂恩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只說,「順利的話,長島渡期的承諾升級成杜拜假期也沒關係。」

麗莎吹了一下口哨。

「真的!?」出手那麼闊卓,難道是甚麼了不起的情報交易?奧斯卡心想回去得打探一下情報巿場了。

「啊!怎麼飯菜已經不見了大半!」

「誰叫你們只顧著說個沒完。」

「沒關係,不夠再叫。」

「哈!國王陛下今天心情超好的嘛!不趁機大吃大喝對不起自己了。」

連茉莉都少見布箂恩會如此開懷吃喝。

***

即使事件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不過令人恐懼的氣氛仍然存在。左右兩邊的房屋在門外掛著『出售』的告示,可想而知鄰居也受不住而紛紛搬走。

恐怕在不久之後,當地產商得到警方許可,便會把這座不祥的房子拆毀。即使如此,地價還是會下調許多吧。

灰藍色的房子,到處仍留著警察封條,大門也被這些藍白色的膠帶所封印。布箂恩不想被人發現,繞了房子一圈,找到一扇不起眼的窗子爬進去,小心翼翼地避免留下入侵的痕跡。

屋內一陣令人難以呼吸的霉臭氣味,布箂恩早有預備地用手帕掩著口鼻,但作用不大。他皺著眉頭踏上地板上的地毯,一粒粒肉眼可見的灰塵,在窗口射進來的光線下鬱悶地飄浮。

左邊是廚房,布箂恩把夾在脥下的文件夾打開,那就是發現屍體和拘捕疑犯的地方。他轉身走進去。

廚房的佈置跟一般家庭無疑,中間的小飯桌上七零八落地放著一些刀叉、調味料之類的東西。按報告所寫,應該還有幾盤根本不能吃的食物,不過在搜查時已經被警方帶走去作化驗了。

被圈出屍體所在的椅子上,現在當然也沒有屍體。就像照片上拍的一樣,廚房並沒有想像中的凌亂,顯示疑犯被捕時根本沒有任何反抗。

布箂恩望著飯桌,兩幅截然不同的圖畫同時在腦海裏浮起。

兒子沉默地喝著湯,父親自顧自地吃著一盤雜菜。聽到『叮』的聲音,母親從椅子上起來走去打開焗爐,把奶酪烤薯放上桌子。一切如常地平靜進餐,只偶然一兩句不算熱衷的對話。

另一個畫面中,放在椅子上兒子的屍體已經開始腫脹,妻子的臉和身上有著髒物和瘀傷,勉強被椅背支撐著上半身。桌上的食物難以辨別是甚麼東西,父親面無表情地用湯匙把泥漿一樣的東西放入口裏,自言自語地說著誰也聽不情楚的聲音。然後又把湯匙塞向妻子已經僵硬的嘴角。漿狀物自下巴滑落滴在身上,他溫柔地用桌布去抹。

布箂恩用力搖了一下頭把畫面甩出腦海,胃部一陣麻痺。上午已經吐了一次,現在想吐也沒東西可以吐,只有喉頭發酸。昨晚開懷大吃,然後今早不吃早餐是有原因的。

他離開廚房,走上二樓。地毯上有一道深色的痕跡,像引路一樣直通向二樓某間房間。布箂恩小心地免得踏上那些痕跡,並彎身從封條下走進去。

那是一望而知的小孩房間,同時明顯的還有警方徹底搜查過的痕跡。牆上的交叉符號,地上的圈,乾透的血跡。讓人崩潰分裂的悲傷哀痛侵蝕了整個空間。

布箂恩本想仔細比對報告和現場有沒有差異,卻突然想起別的事。

貧民區的老鼠。

大人抓到老鼠,通常看都不看就拿去淹死。

交到小孩手上的話,他們卻會仔細想出許多法子。拔鬍子、燒毛、斬尾巴、灌泥水……看著牠徒勞無功地掙扎慘叫,哈哈大笑。因為對小孩來說,老鼠不是急欲除去的麻煩,而是可以盡情玩弄至死的玩具。

一陣寒氣掠過全身,布箂恩詛咒起自己不必要的聯想。

兇手的記憶相當混亂,幻想和幻覺滲雜其中。即使來到現場,布箂恩想要仔細地把過程重組一次仍然十分困難。兒子是首先被殺的,這可以肯定。但妻子進來後有沒有真的跟他說過話,卻怎也分別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那個人進來之後說了甚麼?

當那個可憐的兇手絕望地瞪著自己親人的屍體,那對迷離似幻的眼睛如何滿足地俯視著他?他說了甚麼,殘忍地折斷兇手最後一根理性的神經?利用別人的私隱和弱點,自導自演一齣令人齒冷的下流劇目,只為了自己愉快。

(媽媽……敏迪……我以為那一切都是惡夢,真的,為甚麼只走差一步……我很想忘記一切,我很想道歉,我想補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越是去想,那種壓迫得讓人無法呼吸的噁心感越加強烈。布箂恩困難地伸出手扶住門邊,才發現自己搖搖欲墜。

不行,他不是為了自虐地沉溺在受害者的感受才來的,他得保持清醒。要不是現場空氣惡劣,他真想深呼吸一下。

布箂恩快速地回想今早在兇手身上得到的資料,仔細過濾,相信安格斯真的有提過『客戶』而不是兇手的幻想。即是說,有人知道僱用安格斯的渠道。不過布箂恩相信僱主不會預先要求這樣易生支節的劇目,多半是安格斯自己即興。當他帶著愉快的微笑檢視他的遊戲成果,輕易被擺弄的人類如同無知的老鼠討他歡心,便更加充實地感到自己身處充滿這種玩具的世界樂園,而自己是樂園中唯一的人類。那種瘋狂得令人平靜的喜悅便從心底滿溢,露出更加淘氣的笑容……

突然,布箂恩發現自己所站的位置,正是那個人當日跟兇手說話的位置。

他衝到半開的窗邊,讓胃液不致於嘔吐在房間內。

吐清之後,他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全身乏力。一陣不知道是心理還是生理的刺痛無法忽略地在背髓間來來回回。以致他甚至開始埋怨起無端信任他的梁女士和她那見鬼的上帝。

他真的可以繼續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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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姥姥門下二弟子

女祭司的提示,3

女祭司的提示,3


「布箂恩一早就外出,茉莉已經習以為常,不過仍然會有點擔心,擔心他會否又捲入甚麼危機當中。麗莎說她對布箂恩應該更多的信任,但茉莉不覺得這是信任與否的問題。

每當電話響起,她總期待是布箂恩告訴她快要回家了。

所以當另一端是陌生女子的聲音時,她實在有點失望。即使對方找的人竟然是自己而不是布箂恩,茉莉的期待感也減少了一半。

『真的很冒昧……希望你不介意我找到你的聯絡電話直接打來。我叫卡露‧加達(Coral Carter),請問你有聽過水晶路(Crystal Way)嗎?』

「嗯……沒有。」茉莉尷尬地回答。雖然被隔離的成長期有電視收音機為伴,還是經常發現自己欠缺旁人視為常識的認知。每次遇上總感到一點沮喪和不好意思。

『沒關係,那是我們這間模特兒經理人公司的名字。是這樣的,我看了你最近給G+M所拍的照片,覺得你很有潛質。我打聽了一下你好像還沒有簽給任何經理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跟我談一下呢?』

「談……甚麼?」半晌後,茉莉才理解到是甚麼事,吃驚地說,「你的意思是想我做模特兒?」

『簡單說,就是給你安排一些基本的訓練,為你安排工作,看看你能否成為一流的模特兒。不過我想你也許還有很多地方不清楚,如果可以見面的話,我可以好好給你解釋再談談。』對方以愉快的聲音再補充,『當然也請你的父母一起來。』

「我父母都不在了……」

『呃……』對方馬上帶過尷尬的聲音,『那請你的監護人或你信任的朋友一起來吧。有興趣嗎?』

茉莉回頭望向無人的客廳,心裏好不容易才作了決定。

「好吧,請告訴我地址。」

她一邊寫下,一邊想等會兒告訴麗莎她會有甚麼反應。

***

很久以前,布箂恩曾經看過一本小說,主角可以透過觸碰物件去知道物件附近發生過的事。成長後雖然認識了不少奇人異士,卻沒有一個有這種能力。甚至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已經算是最突出之後,反而有種想像幻滅的失望感。

尤其是,這種能力不是自願得到,也無法靠努力加強,也無法知道會否突然失去。


他坐在安格斯曾經小住過一星期的房間內,他完全捕捉不到他曾經存在的氣息,無法想像他曾經在這裏做過甚麼。房間早在警察出現前就被清理得乾乾淨淨(當然包括全間屋裏所有他活動過的跡象),只有搜查做成的若干凌亂。

看來再找下去也不會有甚麼線索,也許今天只能到此為止了。不知不覺,已經在這裏待了好久。布箂恩望向手錶,突然想起了甚麼,抬頭在房間內尋找。

沒有。

真的本來就沒有嗎?

他開始仔細地四處張看,終於在床邊的牆上找到一個小小的勾,掛著一個空無一物的紙袋。

紙袋本身毫無意義,它只是用來掩飾勾子本來的用途。

布箂恩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雖然知道找出來也沒甚麼用,但他還是執意地要找出來。終於,他在衣櫃裏最高的一格,發現被厚毛衣包裹著的時鐘。而且一如所料,是膠質的廉價時鐘。

布箂恩把紙袋取下來,把時鐘掛回勾子上,牆壁馬上回復協調的感覺。

那個對睡眠挑剔的小子還是受不了時針跳動的聲音。

布箂恩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把時鐘停下,應該有打算在走的時候放回去吧。是忘記了?還是故意的?

布箂恩再把時鐘取下來細看,忽然發現在時鐘的背面有膠紙黏貼著的紙條,紙條被折得很小,又接近時鐘本來的乳白色。要是不留意的話可能會放過了。

布箂恩急忙小心翼翼地打開。

『No.30 朗尼滋 / No.32 電影院』

帶著不少的驚訝,布箂恩皺起了眉。

這難道是女祭司留給他的訊息?

這可能會是非常重要的提示!

他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放夾進記事薄中。第一次搜查時警方沒帶走的東西,偷走也不會良心不安,他跟警方調查的犯人根本不同。

帶著沉重的心情想要離開,布箂恩遲疑了一下,還是回到主人房去。就像完全熟知環境一樣,他打開了一格抽屜,找到一條發黃的白色頸巾,帶走。

***

「真是不得了,看來我發掘出明日之星。」麗莎哈哈地得意笑著。

雖然請求麗莎幫忙就預計了她的反應,臉皮特薄的茉莉仍是臉紅了一陣。

「水晶路啊,是美國數一數二的星級經理人公司啦!沒想到你來了美國這麼久還沒聽說過。」麗莎攪拌著杯中的冰咖啡,笑說:「卡露‧加達這個經理人雖然名氣不是最響亮的,不過至少不會是假公司的騙子。」只要知道是幾點打的電話,麗莎還順便查核了是否從水晶路的公司內線打出。她只是平時看起來粗線條,辦起事來卻絕不馬虎。

「說真的,我還沒有很明確的決心……」茉莉瞥了一眼放在牆邊,速遞公司下午送貨來的扁平紙皮箱,如無意外是布箂恩坐言起行訂回來的巨大照片框。「我還在上學,而且也沒想清楚自己將來想做甚麼。還有……如果我太被人注意到的話,會不會牽連到其他人?」

始終她的身世不能公諸於世。

「那麼你就先把它當成兼職吧!不用給自己太多承諾和壓力。」麗莎定睛看著她。這女孩平常不多說話心裏卻想得很多,有時小心謹慎過了頭。「如果是格林蘭家的話根本不用擔心。就算是你的身份也不會有問題的,我們會有辦法。」

茉莉抱了抱懷中的貓布偶,把它當成真貓一樣撫了撫頭。

「那麼……明天你可以陪我去嗎?」

「為甚麼不叫布箂恩陪你去?你不想他知道嗎?」

「不……只是他最近很忙。他說過這幾天都會比較忙,甚至可能不能回來睡覺。」

「喔,對啊,他在為我們的杜拜假期努力。」麗莎不以為然地說著。但開始懷疑,那散慢的傢伙突然幹勁十足地想做甚麼,總有不得了的原因。如果不能從主任那邊套到話……還是提一下奧斯卡吧。

***

「美國雖然是個自由的國家,我卻是最不自由的女人。」

一名身穿名貴淺啡色套裝的高貴夫人,小聲地向手提電話另一端的人發出苦笑。她獨自坐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室內,旁邊的桌子坐了幾名黑西裝的男女,整齊劃一的衣著代表著『重要人物已有專業護衛請勿靠近』的警告。

悉心修護過的臉上恰當地微顯皺紋,淡金色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盤起,年約五十歲的成熟女性展露出少女所不會有的從容、剛強的氣質。

現在是她十數年來少有地理性的聲音被情緒蓋過的時刻。

為了掩飾她心中的激動,她得不斷地攪抹面前杯中的紅茶。雖然如此,她的手仍然沒有半點抖震會被人察覺。

實在不可思議,每次一想到來歷不明的人都很明白應該要多加防範,為何只有這個人會令她無法提起半點戒心?怎麼想都有可疑的地方,但只要電話一打來就忍不住繼續聊下去。

反正,聊的都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私人興趣吧。無論如何放鬆,她仍然十分謹慎地控制著自己的言語,不能說錯半句話。天曉得這刻有誰會試圖截聽電話?

「不是有點不公平嗎?你常常見到我,我卻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夫人,你比我更明白保護你的名聲有多重要。』

夫人淡淡地笑了。

『不過假如你真的很感興趣,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不要太大動作,我就在這間咖啡廳內。』

夫人嘴唇微啟,眉頭皺了一下,警戒心泛起。

「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

『別緊張……別緊張,我只是聽說你喜歡來這裏喝下午茶,所以每天都會來一下,看看有沒有機會碰到。你可以問問侍應啊,我已經成為常客了。其實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很高興,今天又碰到了真是緣份呢。』電話中的聲音柔和輕快地解釋,然後略顯興奮地慢慢說,『在你左前方的桌子,穿淺黃色POLO恤……正假裝看書的人。』

夫人的心噗噗地跳,不著痕跡地瞄向左前方。就是那個孩子!年青俊俏的一個青少年人,戴著免提式手提電話裝置,手上拿著的書是上次她介紹的那本。

銀白色的頭髮,使得夫人早就留意到他。原來就是這個孩子!

「……我不驚訝,你果然真的很年輕。」夫人輕嘆口氣,「年輕人才會甚麼也敢做。」

『也可以說是進取和衝勁,對認為應該做的事就堅持到底,正是這個國家的特色啊。』

夫人輕聲地笑了。一個似乎有利而無害的想法在她心中冒起,人材應該善用。

「你應該來幫我們做事。」

***

「廿二號房的病人今天特別安靜呢。」

護理員這樣不經意地提起,責任醫生便翻了翻記錄。沒有任何特別。

正要離開,隔著有鐵技的玻璃窗看見病人手上好像拿著甚麼,連忙皺起眉細看。因為跟病房的顏色有點接近,幾乎沒留意到。

「那是甚麼……毛巾?毛冷頸巾?」醫生生氣地說,「誰給他的?怎麼沒有人問過我?」

護理員急忙搖頭並靠過去看:「沒有啊!那不是我給他的!也不像是我們的東西!」他翻查護理記錄:「怪了,昨天和今天也沒有任何人來過呀。」

裏面穿者病人服的中年男子把發黃的頸巾抱在懷中,像抱著嬰兒一樣,一手輕柔地撫摸,平靜地看著那頸巾。

「要取走嗎?但……他好像很喜歡。」

不用護理員說,責任醫生也知道強行取走有一定的風險。

「算了……由得他吧。」責任醫生取過記錄表,填上由他指派頸巾給囚犯的假記錄,然後白了護理員一眼。「不想有麻煩就別向其他人提起。」

就由得這見鬼的頸巾跟這種瘋子共渡餘生吧。

***

沒有生氣而只有機械冰冷感的會議室,連裝飾用的塑膠植物也沒有,只有灰白色或黑色組合的傢俱。猶如黑白電影般死氣沉沉。

穿著黑色緊身裙,紅色長髮的妙齡女子,焦燥不安地在來回渡步,美麗而危險的表情藏著一觸即發的怒氣。看來像頭坐不定的黑貓,或者說黑豹更符合她野性的感覺。

另一名黑髮男子則悠然地坐在會議桌的一邊座位,黑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落地玻璃窗外熱鬧的都巿夜景。他是黃皮膚的亞裔人,柔順的黑髮中間分界的分成兩邊。年紀看來約在廿幾至三十幾之間,但有點難說得準,也可能是保養得很好的四十幾五十歲。反正他那標準的身形和神秘的容貌很有亞洲人的獨特魅力。

會議室中的沉默直到自動門打開的聲音才被打破。

「我遲了一點嗎?」

來者毫不感尷尬地慢步走進來坐下。黑裙女子猛地拍了桌子一下,話裏有刺地說:「我還以為你已經對我們的會議不感興趣了!」

「怎麼會?寶娜,我當然明白會議有多重要。」進來的中年男子比黑髮男子明顯要年長,已屆五十歲左右,身材也比黑髮男子要顯得略胖。

「那麼馬上進入正題吧。」黑髮男子放鬆地坐著,卻拋出燙手的議題:「我不贊成查封電影院,時間上跟上次的距離太近了。對後街區會有不好的影響。」

「哼,送到嘴邊的肉不吃是笨蛋。後街區的人要吵就由它吵好了,甚麼時候會動搖得到我們?」黑裙女子不屑地尖聲回應。

「這次使用的是No.32,是上次使用No.30的時段才開始製作的。時間這麼緊迫就從TOH放出來,我對可靠性有疑問──」

黑髮男子的話被中年人打斷。

「TOH那邊沒有任何問題,TOH的技術每天都在進步,所以能夠把開發週期縮短。」

「即使如此也不能一味增加產量,會影響價格穩定。與其有空做這種事,還不如加緊搜查女祭司的下落。我聽說上星期的追捕又失敗了,不是嗎?」

「艾遜安,你怎麼每次都總要找我渣!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偉大的希利特的一員?那麼關心下街區的凡人幹甚麼?」寶娜氣得臉也紅了起來,「那個臭女人的事你不用煩!等我抓到她的時候自然會把她煎皮拆骨!」

「吉遜,你最近也好像很忙呢。」艾遜安望著冷眼旁觀的中年男子:「TOH那邊的使用記錄有點含糊不清的樣子,如果有人誤把公司的財產當成私有物就頭痛了。」

「甚麼!?吉遜你──」

「哼,沒證據別含血噴人。那不過是製作失敗而報銷的資料有點出錯而已。大小姐,要不是你那麼焦急要使用No.32,應該就不會發生這種小小的混亂。」

寶娜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好吧,我接受這個解釋。」艾遜安笑了笑,「期待你們在『電影院』真的有所收獲。」

寶娜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踩著高跟鞋離去。

「沒事的話我也回去TOH了。假如後街區有甚麼事就由你全權處理吧。」

艾遜安看著吉遜跟著寶娜離開的背影,對吉遜的疑慮越發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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