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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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黃龍騎士團
關於織田信長「第六天魔王」的稱呼,最早的出處是織田家與武田家之間的文書落款。當時武田信玄在文書最後署名「天台座主沙門信玄」,而信長則自稱「第六天魔王」。
那麼,第六天魔王到底是什麼?
按照佛經上的記載,第六天魔王是欲界的魔王,也就是「他化自在天」。作為阻撓出家人修行的魔鬼之一,自然被佛教典籍貶斥為異端惡魔,因此信長似乎已經斷然自絶於佛門之外,彷彿承認自己是佛敵了。但是,如果我們聯繫到武田信玄的稱呼,不難發現新的問題:天台座主這個稱呼,一般是用來表示天台宗總本山比睿山的住持,和天台宗本山下屬末寺的總監。在當時,真正的天台座主其實是後奈良天皇的三子,覺恕法親王,因為被織田信長的比睿山火攻所逼,不得不尋求武田信玄的援助,而他則在到達武田家之後試圖為武田信玄爭取到權僧正的地位。
因此,如果我們考慮到信長對信玄的回應,在這個語境之下,毫無疑問,信長的表態還有第二種解釋:信長可能只是在對這個「天台座主」開炮,而非整個佛門。因此這個佛敵,有可能只是宗派之間的互相指責,而非整個佛教界對信長的譴責。
其實信長對待佛教的態度可以從後來的安土宗論事Q件中看出來。在1579年,信長從京都、港等地召集了淨土宗和法華宗(注意這兩個宗派)的僧侶,在安土城進行了兩宗教義的辯論。這件事情記載在裡,而目前在學界公認為可信度頗高的安土時代史料:
敬白 起請文(きしょうもん)の事
今度(このたび)近江の院に於いて吠磷冥茸諑郅蛑隴貳⒎花宗が負け申すに付いて、京都の坊主普弧⒉びにc屋喚槨仰せ付けられ候事。向後他宗にし一切法難(非難)致し可からざる之事(今後は、他宗にし決して非難は致しません)。法花一分之儀立て置かる可き之旨、忝く存じ奉り候(法華宗に大な禦I置を賜りまして、誠に有り難い想いです)。私共法華宗の僧はいったん宗門を離れ、改めて禦許可を得てから前職に就かせて戴きます。天正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法花宗上、吠磷
這是宗論之後,辯論雙方之間的文書。此外,還有安土宗論的實際內容和雙方的辯詞,但因為涉及到佛理,而且與本帖所討論的核心無關,因此不在此列出。
總之,「安土宗論」事Q件表達了信長對於佛教的立場:佛教在信長面前絶非一個整體,而是由無數應當區別對待的宗派組成的。
那麼,信長更偏向於哪一個宗派?在這一點上,有很多跡象表明,信長更青睞法華宗。(當然只是早期的)而在當時,法華宗和日蓮上人在鎌倉時代創立的日蓮宗,其實是同一個宗派。而這個法華宗,或者日蓮宗,在中世的歷史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這就必須提到戰國中前期的一場畿內的大騷動,也就是天文法華之亂。
這次佛教宗派之間的大規模混戰,在日蓮宗一側被稱為「天文法難」,但很顯然這件事情日蓮宗真有點自己找打的味道。當時在京都一帶,主要流傳有三種宗派:最傳統的天台宗(且當時的地位最崇高。天台座主當時是由出家的親王擔任的),在京都町眾(市民)階層當中傳播廣泛的日蓮宗,以及正準備向京都城區發展的一向宗(本據在山科本願寺)。在1532年,日蓮宗的町眾聯合細川晴元、茨木長隆(此人名不見經傳,但在當時身居管領代的要職)的軍勢,攻破了位於山科地區的本願寺和隷屬於本願寺的寺內町,對本願寺的末寺也進行了大規模的燒殺搶掠,造成了很大的破壞。而就在這期間,因為實現了和守護大名勢力的聯合,日蓮宗(法華宗)的勢力有了質的飛躍,非但以町眾信徒為基礎建立了武裝力量,更是通過自身的武力免除了對守護繳納地子錢(稅收)的義務。
然而,日蓮宗教派勢力的過分膨脹,顯然不會是各方所樂見的局面。就在1536年,發生了「松本問答」事Q件,一個日蓮宗的僧人松本久吉突然闖進比睿山,對天台宗高僧的法論吐槽一番,搞得局面異常尷尬,但當時並未徹底崩碟。期間天台宗曾經向幕府提出申訴(但申訴的主題則是日蓮宗-法華宗的命名問題,疑似刻意找茬),而幕府則根據後醍醐天皇的敕許判定日蓮宗勝訴,而這一判決的實際意義在於,通過這件不流血的申訴事Q件,將日蓮宗和天台宗之間怨恨的火燒得更旺。
於是,就在七月份,「天文法華之亂」正式爆發,氣勢洶洶的日蓮宗不但搗毀了天台宗的寺院,甚至在京都城內到處放火搶劫,造成公卿財產損失慘重,直接驚動了後奈良天皇,以至於天皇頒佈了針對日蓮宗的討伐令——雖然這時候天皇沒什麼實權,但距離皇室更近的天台宗顯然吃到了甜頭。自覺獨木難支的延歷寺與興福寺(興福寺最強大之處在於室町時代這所寺院代替了大和國守護的役職,直接管理大和地方)、東寺、園城寺等同宗寺院聯合(同宗寺院,但關係不好),甚至一向宗也加入了日蓮宗包圍網。細川晴元也倒向天台宗,開始大肆討伐趨勢過猛的日蓮宗(這其實和1532年攻打山科本願寺一個道理,當時的一向宗也是在畿內搞得天翻地覆,但被細川晴元聯合日蓮宗、當地鄉村土民和近江的六角定賴加以彈壓),而他的好基友六角定賴自然不會落下,加入了對日蓮宗的討伐軍。這一次大規模的強勢圍觀還驚動了遠在越前的朝倉孝景(11代),讓他也分了一杯羹。
就這樣,圍繞着整個京都,爆發了一場比應仁之亂還要嚴重的惡性***事Q件(表示這三個星號是偶自己加上去的),造成了淫民群眾生命財產的極大損失(不過,鬥爭的主力其實就是所謂淫民群眾吧),而日蓮宗則損失了京都的全部21本山,從此一蹶不振。各方勢力用武力打Q壓日蓮宗還嫌不夠,天皇直接頒佈了京內禁止日蓮宗的敕令,這樣一封就是6年,直到1542年日蓮宗才回到了京都。
所以誰說佛門清淨?其實仔細想想,佛門確實清淨,因為大家都忙着掃蕩異端,「清理佛門」。
天台宗的全稱是天台法華宗,也是以妙法蓮華經為根本經典。只不過天台宗的祖師最澄比日蓮上人的時代還要早幾百年。後來廣義上法華宗就代指日蓮宗了。那麼,話說回來,日蓮宗到底和「第六天魔王」有什麼關係?
日蓮的裡寫道[此の世界は第六天の魔王の所領なり、一切眾生は無始已來彼の魔王の眷屬なり],(此(婆娑)世界乃為第六天魔王之領地,一切眾生,從無限久遠的過去以來,皆為魔王之眷屬。)成為第六天魔王賜予眾生現世利益和信長本人的現世主義吻合,自然讓他在佛教各宗派裡對日蓮宗有些偏向。本能寺也屬於日蓮宗。不過通過安土宗論能看出他對日蓮宗也是不滿意的。近世信奉君權神授的君主絶不會願意受到作為實體的宗教勢力干涉,亨利八世如是,路易十四也如是。如果信長活到文祿慶長,包括弗洛伊斯在內的一幫企圖把日本拉丁化的耶穌會士預計也不會有太好的下場(對新興的英荷應是歡迎的態度)。
「信長反對佛教」的論斷遭遇了一個最難以回答的問題:既然信長對日蓮宗(法華宗)有偏向,那麼在這裡,他用「第六天魔王」,也就是天台宗蔑稱法華宗所拜神佛的名字自稱,到底是什麼含義?如果聯繫到日蓮宗和天台宗的血海深仇,就更容易理解了。信長有可能根本就沒有以魔王自居,站在神佛的對立面;他有可能只是為了吐槽信玄的「天台座主」,而故意按照天台宗的稱呼,將自己擺在了「他化自在天」這個日蓮宗護法神的位置上,自詡為日蓮宗的「世界統領」,而非將自己設定為魔王,直接與佛教的所有宗派敵對。
而為什麼信長會那麼執着於日蓮宗呢?這裡面當然不能排除他個人信仰的因素(事實上信長對任何宗教都不能說是一個好信徒。弗洛伊斯的敘述當中聲稱信長更像是個唯物論者,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信長真的對神佛採取鄙夷態度,他只是沒有那麼篤信而已),但另外一方面,從比睿山延歷寺火攻事Q件以來,信長有可能深刻意識到了畿內地方宗教勢力的碟根錯節,而天台宗作為資格最老的宗派,掌握著大量的末寺,控制了經濟的命脈——商業。在當時,以佛寺為基礎而形成的集鎮——寺內町規模往往非常龐大,以至於現代史學家在估算當時日本城Q市人口的時候,會把寺內町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姑且不論這種估算到底可不可信,但很顯然,既然史學界如此推斷,就能說明當時寺院對於貿易和人口的掌握到底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這樣的寺內町,不但為佛寺提供了財力的堅實來源,更是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傳教佈道途徑,和發展武裝力量的溫床——有錢,有人,為什麼不拿起槍桿子幹一仗?
天台宗就是這種寺內町的最大受益者之一。而且,在天文法華之亂和之前的一向一揆當中,天台宗的勢力始終保持穩健發展的態勢,對地方上的影響也非常深入。畿內在戰國時代的大量戰亂背後,都有着天台宗和一向宗、日蓮宗之類宗教勢力的身影,就連叱吒風雲的守護大名們也不得不予以重視乃至妥協。此時,一向宗已經公然對信長開戰,而信長自然有軍隊進行彈壓;但天台宗的勢力怎麼辦?
信長沒辦法像對待一向宗那樣搞大規模的殺鷄儆猴。他一方面剷除了持續數百年的延歷寺總本山勢力(這股勢力最早可以追溯到源平合戰時期(11XX年左右),在室町時代中期的足利義教手裡被修理過一次,因此事實上信長的延歷寺大火裡雜糅了不少足利義教的光輝事蹟,搞得他「血債纍纍」),而另一方面,自然是扶持慘遭打Q壓、正在復甦的日蓮宗勢力,在京內的町眾當中恢復過去的影響(當然搞自己的武裝肯定不行),也成為了信長聯絡京都町眾的紐帶。在信長軟硬兼施的宗教政策之下,安土時代(1568——1582年)除了不可避免的一向一揆以及被後世誇大了的延歷寺事Q件之外,宗教勢力並沒有出什麼么蛾子,像過去那樣跟守護大名對著干的時代也一去不復返了。「安土宗論」的唇槍舌劍,也許恰恰是信長所希望營造的「和Q諧」宗教關係(潛台詞:都聽勞資的,不許在下面跳,不然抽你丫)。
以織田家的貧弱出身,在其崛起之初必定要依靠各方豪強的助力,想必法華宗也是其中之一。歷史因緣再加上作為對長島一向宗的牽制,投桃報李之下信長在早期把「妙法蓮華經」寫在軍旗之上其實也很順理成章。
後來信長坐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環顧四下,當初大力扶持自己的舊臣豪強愈發變得不順眼起來。
老臣和豪強還比較容易搞定(相對),跟宗教扯邊的和尚顯然難搞多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軟硬都搞不定,只能若即若離,主君自己不明確表態,依靠自己的手腕與感觸,在各宗教派系中搞出一個微妙平衡,讓他們既遜也不怨。當年信長年輕氣盛,手段不夠高,有意無意地捅了一向宗這個大馬蜂窩,臉皮徹底撕破以後就只能往不擇手段往死裡打了(比睿山可以是吹的,長島和越前可是實打實的大逃殺啊,當然最終還是跟石山和談了)。後來信長吃一塹長一智了,總算找到了平衡感:對付一向宗就拉攏法華宗,法華宗太囂張了又抬起淨土宗,佛教太興盛了又拉扶新興的耶穌會;拉打之餘又各方不得罪,有空就跟弗洛伊斯吹吹牛,累了就回本能寺睡幾晚,在自己不明確傾斜任一方的情況下儘量各宗派都給蘿蔔吃,總算維持住了個宗教勢力間的平衡和穩定。
對於其宗教政策的成效,不妨將「安土宗論」看作一張成績單。其它細節大家都說得很清楚明白了,我小小地加一個私人評價。能夠讓私鬥成風過百年的各宗派將私怨擺上桌面,化刀劍為口水,本身就是一樣很了不起的成就。而對於不公平的論戰結果的接受,更是間接證明了在信長的手段下,各宗派基本上還是對世俗大佬服管聽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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