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之狂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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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十幾年了,膝下仍無子。我陪妻子去過無數間知名醫院,花重金尋訪名醫偏方,接受無數次的治療檢查,每一次的檢查結果都是健康正常。照理說,僅遵醫囑的我們一定可以生出健康的孩子,但已經第三次了,妻子總在懷孕第三個月左右流產。十分注意營養均衡和交通安全的她,還是因為子宮頸閉鎖不全、免疫系統失常和荷爾蒙分泌異常等等不可抗拒的因素,失去了我們的孩子。對於這種種的不幸,我感到十分內疚。

妻子第三次流產住院時,我們幾乎想打消生育孩子的念頭。孩子可以領養、認養,但我不能讓妻子的健康再惡化下去。

每一次住院,妻子都是哭著入眠的。

「你知道嗎?第一個月的寶寶好小,才指甲這麼大,好可愛好可愛。第二十五天,寶寶的心臟就會開始跳動了,我都有感覺喔。」

「第二個月,寶寶開始長出手指和腳趾,也已經長出耳朵,就像小青蛙一樣,會擺動手腳,也聽得到我們說話喔。」

「第三個月,寶寶開始長頭髮和指甲,可是他連指甲都還沒長齊,就離開我們……。」

妻子在病榻上喃喃地說,泣不成聲。我坐在床沿,握著她插著點滴管的冰冷的手,忍著眼眶中的淚,安撫她不要多想。她睡著後,我躺在陪病椅上輾轉難眠。想起來看電視打發時間,又怕吵醒妻子,索性走到醫院外抽菸解悶。

我抽完煙,鬱悶的心情還是揪在心頭。回到醫院,我特地走到三樓的育嬰室。當然,夜半時分是不會開放育嬰室的窗簾讓人觀看的。我只是想到育嬰室的大玻璃外碰碰運氣,看會不會剛好可以從窗簾的縫隙看到小小孩的可愛的睡臉或是胖胖的手腳。我就像偵探一樣,不放過玻璃的一方一角,只想窺看那些和我無親無緣的小小孩們。我十分仔細地搜索死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陣聲音給打斷。

是女孩子的哭聲。

我回頭,一個女孩穿著病人服,坐在靠牆的椅子上低頭哭泣。

我看看手錶,已經一點多了,病人怎麼可以這麼晚睡呢?基於憐憫,我走到她的身邊。

「小妹妹,妳怎麼了?」

她還是哭,枯枝般的肱臂上還有針筒注射的痕跡,羸弱的身子因為抽噎顫抖地幾乎崩解。我心疼地蹲在她的面前,把語氣調到最柔軟,「小妹妹,妳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看起來不過國中模樣,不,或許更小。是病痛使她難過?還是有更不堪的哭泣原因?我不敢多想。此刻四下無人,或許我有責任分擔她一些悲傷,說不定就此拯救一個年輕的靈魂。

「小妹妹,有什麼難過的事可以跟叔叔講,說不定叔叔可以幫妳一點忙。」

她抬起頭,淚痕底下是一張清秀的臉龐。

「叔叔,帶我離開這裡。」

我對她唐突直接的要求感到些許失措。

「小妹妹,妳為什麼這麼說?」

她突然激動起來,揮著枯枝般的手臂,像是要趕走眼前的什麼。

「我爸爸他……他是個禽獸!不!是惡魔!他是惡魔!」

我抓住她的肩膀,「小妹妹,妳冷靜點。乖,冷靜下來慢慢說。」

其實我可以不用問了,社會新聞上每天都有這樣的悲劇在發生。那些禽獸般的兄長為了逞慾,不顧人倫地染指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女兒。我時常在報章新聞前怒罵這些毫無人性的敗類。眼前這女孩不過十多歲,都可以當我的寶貝女兒了。這世界就是不公平!有些人想要孩子卻怎麼也生不來,有些人卻生孩子來糟蹋。我越想越氣,不由得捏緊了手指。

「叔叔,好痛。」

小女孩冰冷的手碰觸我的手臂,我回神,發現自己仍抓著她的臂膀,於是鬆開。

「抱歉,叔叔沒注意。」

或許被我魯莽的舉動給嚇到了,她停止哭泣,晶瑩的大眼直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起身離開她身邊,走到轉角去買了兩罐熱咖啡。我走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擦乾眼淚,只剩紅腫的雙眼。

「來,叔叔請妳喝。」

「謝謝叔叔。」她高興地接過,滿足地將熱咖啡握在手裡,把玩許久。

「怎麼?妳不喝咖啡嗎?」

她搖搖頭,對我淺淺一笑。

看她天真的笑靨,我也笑了。

「也對。小孩子喝咖啡不好。」

「叔叔,帶我離開這裡。」

「小妹妹,叔叔沒辦法帶妳離開。不過如果妳有困難的話,叔叔可以幫妳打電話給社會局,他們會幫妳解決問題,找地方安頓妳。」

「叔叔,求求你帶我離開。」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我不要回去。爸爸,爸爸他會殺了我。」

「叔叔,我回去會死的!」她抓住我的手臂,像是攀住救命的浮木,「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

或許是基於無可救藥的正義感或是同情心,我將她帶回妻子的病房。

「這是我的妻子。」我向小女孩介紹。

妻子仍在熟睡,不知夢見什麼,眉頭鎖著,我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

「她好漂亮。」小女孩說。

「是啊。」

「叔叔人很好,阿姨也很漂亮,妳們的小孩一定很幸福。」

一句話,她說到了我的痛處。

「如果我們有小孩,他會很幸福沒錯。」

「叔叔,我當你的小孩好不好?」

「那怎麼可以!」我對這小女孩的童言童語感到啼笑皆非,雖然年紀上來說,我當她的父親綽綽有餘。

「叔叔,讓我當你的小孩。」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小女孩真的住到我們家來。

還是妻子首肯的。

她們像是失散多年的母女,默契性格相當投契。小女孩在我們家受到相當好的照料,臉色越來越圓潤,個性也越來越開朗。或許是因為缺乏父愛,她對我極盡撒嬌之能事,甚至看到我和妻子親密擁抱牽手時還會吃醋。

妻子並不意外。「這是女性的伊底帕斯情結,很正常的。」

不過,如果妻子知道,這不是一般的戀父情結,她應該會崩潰才是。

「爸爸,我不想一個人睡。你陪我。」

妻子回娘家的第一天,小女孩半夜鑽進我的棉被裡。

「妳都長大了,不可以這麼賴皮。」我摸摸她的頭,憐惜的說。

「爸爸,人家好愛你。」

「我也愛妳啊。乖,回去睡好不好。」

她賴皮地抱住我的胸口,「不要。人家要跟爸爸一起睡。」

我的腦中閃過不軌的念頭,但隨即被理性澆熄。見她怎麼趕也趕不走,乾脆拉開她的手,坐起來看電視。

「爸爸現在不想睡,妳先睡吧。」

「那我要陪爸爸看電視!」

這小女孩可真會耍賴。

電視才看沒多久,她就不敵睡意,靠在我的肩膀睡了。

妻子回娘家三天,她就來我房裡過夜三天。

後來丈母娘跌倒住院,妻子時常到醫院陪病照料,小女孩到我房裡過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甚至連睡午覺她都要溜進我的房間。

「因為枕頭有爸爸的味道。」她說。

後來,我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這天我回到家,她煮了一大桌菜等我一起吃。

「謝謝爸爸收留我三個月,我不是很會做菜,可是這代表我的心意喔。」

那天我喝了一點酒,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她倚著我的肩膀,額頭微熱。

「妳是不是發燒了?」

「下午有淋雨,可是我回來煮飯,一下子就流很多汗了。沒事啦。」

她的眼神越來越迷濛,最後靠在我的身上睡著了。我把她抱回房間量體溫,三十八度半,果然是發燒了。

「爸爸,我好冷。」她伸手摸索四周,抓住我靠在床沿的手臂。

「爸爸,抱我。」

我爬上她的床,輕輕將她擁在懷裡。

「爸爸,我好愛你。」

「我也是。妳快睡吧。」

這女孩嘴巴總是這麼甜。有一句話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沒想到收養的女兒竟會如此貼心。

她在我懷裡安沉地睡了。因為酒意,我也睡了,而且竟然還做了一個春夢!或許是最近太少見到妻子的緣故。

醒來的時候,她是一絲不掛的。而我的褲子則落在床腳。

「爸爸,我愛你。」她枕在我胸膛,甜蜜的說。

我直覺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驚惶加上羞愧,我匆匆穿回衣褲,回到我的房間。

之後,我盡量不跟她獨處。我要妻子回家,讓我親自去照料岳母。妻子出現疑惑的表情,卻什麼也沒問,這令我更加感到不安。

女孩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我才知道問題嚴重了。

「爸爸帶妳去醫院。」我說。

即使我再怎麼想要孩子,也不能接受這種誕生的方式。

「我不要,我不要去醫院。爸爸,我好愛你,讓我生你的孩子。」

「不可以。」

妻子已經為我吃這麼多苦,我不能讓她傷心。

「爸爸,我求求你。」女孩哭得肝腸寸斷,我雖然感到不忍,還是堅持不能留下這個錯誤。

「爸爸帶妳去醫院,會好好照顧妳到復原。這個家,妳已經不能待下去了。」

不顧她的苦苦哀求,我還是帶她到醫院作了流產手術。她還未成年,需要經過監護人同意和簽名。

護士看我簽署同意書時顫抖著手悲傷的樣子,也不忍多問。手術過程不是很順利,她大量出血,醫院發出病危通知。

我焦急跑入急救後的病房,儀器此起彼落的嗶嗶聲弄得我心裡更加緊張。她臉色蒼白,虛弱地昏睡。我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脆弱的軀體,忍不住淚流滿面。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說的話。

醫生要我做最壞的打算。

「爸爸……」她突然張開眼看我。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

因為她不是緩緩張開眼,而是突然就打開眼睛,頭一轉看著我。

她回握我的手,一股寒意湧上,那是死亡逼近的寒冷。

「爸爸,」她定定地看著我,「你看我的指甲。」

我握緊她冰冷的手,發現她的手腕有新的齒痕,指甲已經嚙咬得面目全非。

她是壓抑了多重的情緒才如此自虐?我感到不忍。

「爸爸你看,我的指甲快要長出來了喔。」

「嗯,妳要趕快好起來,指甲就會長出來。到時爸爸買指甲油給妳,讓妳擦得漂漂亮亮。」

她幸福地笑了,「爸爸,我好愛你。」

我摸摸她的額頭,好冰冷。

她閉上眼,十分享受的模樣,儀器卻傳來雜亂的訊號。

「爸爸,你為什麼不要我們的孩子?」她喃喃地說,我感到愧疚。

我聽到儀器的音波越來越紊亂,越來越強烈,不祥的預感纏繞著我。

突然,她捏住我的手,越來越大力,像是要拉著我離開。

她的力氣甚至比我還大,我感覺手腕就要被捏碎。

過了幾分鐘,她握我的手漸漸放鬆,不到幾秒,她的手從我掌心滑落。

儀器發出了長長的鳴叫聲。

「她走了。」醫生說,「請節哀。」

我放聲大哭,趴在她逐漸冰冷的身子,卻隱約聽到她腹裡的聲響。

「醫生,她還有救。」我大喊,胡亂地按她的胸口,為她施行人工呼吸。

她腹裡的聲響越來越大,我喜悅地流著淚,對她的嘴大口大口吹氣。

她突然彈坐起來,掐住我的脖子。

「爸爸。」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想掙脫卻撥不開她的手。

「爸爸,我好愛你。」

她的聲音好像隧道裡的回音,很空洞。

「爸爸,你為什麼不要我?」

我的力氣漸漸枯竭,眼角瞥見儀器裡的光波平直地劃過螢幕。

「爸爸,我來找你三次了,為什麼我指甲都還沒長出來你就不要我了?」

小女孩的臉再我眼前出現三個模糊的疊影,我突然想起老婆的話:

「第三個月,寶寶開始長頭髮和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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